<p>作者:林树 </p><p>评论:随意 </p><p> </p><p>我有一个困扰了很久的烦恼。 </p><p> </p><p>挂着“诊疗中心”牌子的建筑里人流极其密集,相当数目的孤独者们被压缩在狭小的白色空间内,我几乎要紧紧攥着才能拿住挂号单。巨大而混沌的洪流在坚固的白墙里搅动着,发出消化不良的嘈杂噪音,简直像要给人治病的建筑也患了同样的病。 </p><p>然而挤在里面的都是我们这类变质的人,“诊疗中心”即使消化不良,也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医生在我的对面平静地坐着,面色红润,头发即使斑白却茂密顺滑,眉毛、眼睑和嘴巴都弯成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让像我这样的人无法通过表情看清真实病情。 </p><p>不出所料,我被确诊了厌食症。医生说我的感官反应失常,已经到了对许多种类的正常食物都会产生厌恶感的地步。远低于标准的体重也昭示了我因此造成的营养不良。我问,那我需要怎么做?要开药吗?要先输些营养液吗?要给我的器官做手术吗? </p><p>“不用,好孩子,”医生和蔼地回复道,“厌食症是一种心理障碍性疾病,我们可以通过调试你的心理状况来逐步改善病情,不用怕的。” </p><p>“可是医生,这孩子……” </p><p>旁边的年轻见习生忐忑地查插话,却被医生眼神制止。这位见习医生即使年轻,精神面貌却没有头发斑白的老医生来得好,脸色与外头的许多护士、许多大人一样透着些苍白。老医生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还是一样友好地看着我。 </p><p>“你的爸爸妈妈呢,让他们进来吧?” </p><p>我的脸涨得通红,努力让自己的背再挺直些:“我已经成年了。” </p><p> </p><p>隔天,我就准备好洗漱用具,上交了自己签署的同意书,搬进了诊疗中心的住院部。那是一个很大的独立园区。根据医生初步的病情评估,我被分配到了楼层较高的双人间,床位在靠窗的一侧。我经过一系列入园检查,换上病号服,来到住院楼。电梯嘎吱嘎吱地带着我们笨重地上升。我跟着领路的护士在走廊穿梭,交错的脚步声在静悄悄的长廊里不断回响,竟没听到两边传来一点哭泣和哀嚎。 </p><p>我又想起医生和蔼得吓人的笑容。 </p><p>“你好。” </p><p>隔壁床的人礼貌地打断了我的思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干枯毛躁的头发在肩侧梳成一个低麻花辫,瘦削的脸颊更显出原本立体的颧骨,像一株缺水的盆栽静静地倚着床架。 </p><p>“我们又见面了。” </p><p>我瞟了瞟她脖子上挂的号牌。 </p><p>“啊,阿姨好!我们都是中重度,我们……以后互相关照,一起努力康复吧。”新鲜的环境让我差点忘了礼节性的问候,我只顾着观察她,竟差点以为她真是盆栽,而忘了她在对我开口说话了。她咯咯笑了起来,让我开始怀疑我的用语和挑起话题的方式是否存在引人发笑的不妥。她沉默地上下打量了一会,然后再次看向我。 </p><p>“年轻人,你还是第一次来吧?” </p><p>我这才发现她床头桌上有一盘没吃完的…… </p><p> </p><p>白色的干柴。 </p><p>湿软的树皮黏在干硬的柴块上,灰绿色的汁液淌满了缝隙,叫人连肠子都开始刺痛起来。 </p><p>我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吞了一下口水,却被身旁的护士观测到了。 </p><p> </p><p>“你吞口水了。这是在表达饥饿吗?它让你感到想吃吗?” </p><p> </p><p>我使劲摇了摇头,又担心自己的反应显得太不配合,刚纠结着要不要补充些什么,就发现她离开了房间。 </p><p>“你看,像这种情况,说‘想吃’对你的病情就比较好。”我的病友好心提示我。 </p><p>“一碟干柴,黏着湿哒哒的树皮,也能叫人想吃?” </p><p>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夸我有幽默感,嘴巴也很犀利,尽管她笑起来牵动着嘴角细纹的样子像好久没有笑过了。我问她为什么得这病,又怎么反复进来多次。她只说自己有瘾。 </p><p>“那你呢,年轻人?” </p><p>“我不知道,好像是天生的。” </p><p> </p><p>说来奇怪,我从小就缺少正常的食欲。第一次喝到妈妈给我做的鸡汤时,我忍不住当场吐了出来。沙土质的细粉混杂在冒着泡的加温反应水里,硌得喉咙发疼。我说,妈妈,这个汤里有沙子。她一听见,手里的碗碟都摔在地上。同学们爱吃的小零食也很少能吊住我的胃口。于是我问他们:这个,好吃在哪里? </p><p>“真没品,这都吃不出来,孩子你无敌了。” </p><p>“不懂Q怪曲奇的有难了。这可是既有黄油又有淡奶油的曲奇,甚至还用了烤箱!” </p><p>“那也不应该拿橡皮泥做材料吧?” </p><p>“都能上架卖,还不给人吃了?吃得到曲奇已经很不错了,现在谁还有这个良心加这么多真材实料,能吃到这点很不错了,现在还有几家能做到这样的?还是用烤箱烘烤的。你老实承认吧,是不是你自己不爱吃这种口味,就来审判我们?” </p><p>“曲奇都要用烤箱烤啊……” </p><p>“饱汉不知饿汉饥,什么成分一看就知道。” </p><p>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抗拒?妈妈说那是附近的超市里最好的鸡汤味粉,品牌是最有口碑的大食品公司之一,全国连锁,销量居高不下,热门博主推荐,网络好评不断。他们甚至称自己家的味粉能掩盖任何东西的味道,让所有人都能轻松吃上佳肴代餐,是所谓的平价战斗机。Q怪曲奇更是许多年轻的当红明星偶像都要抢着代言,各大热门IP联名不断的零食牌子。 </p><p>可沙子确实是沙子,就算它的产品名起得多美味,它的销量数据有多好,都改变不了它其实是沙子的本质。并不是有多少万人指着太阳叫月亮,太阳就真能变成月亮,除非回到这两个词出生以前。 </p><p>但我只是说:“它不能吃。” </p><p>“说什么胡话,只要烹饪得好,哪有什么东西不能吃的。只要有人类的智慧,没有什么材料是我们不能征服的。只要你乖乖吃下去,不要马上吐出来,你也会知道这是对的。” </p><p>我不太擅长和人说话,于是气氛就一直僵持着。她又给我打了一碗汤,放在案台边,什么也没再说。我看着她无动于衷的背影,只好端起那碗汤,回到座位上,试图切断自己所有的感官来喝下它。 </p><p>我成功了,我的胃却失败了。妈妈数落我娇气,却也带着我去医院挂号。路上经过诊疗中心,我问:“为什么我们不去那一家?它离家更近,而且也很大。” </p><p>“你太小了,不用去那里。现在注意一下还来得及。” </p><p> </p><p>恍惚中睁开眼,窗外的阳光火辣辣地刺进我的眼睛,颜色却是冷的。阿姨似乎很早就醒了,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出神地向下盯着,没有察觉到我醒来。我起身站在她旁边,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看见绿化带里不知名的树和灌木丛的顶。 </p><p>“你看,像不像一片菜地?” </p><p>我点点头,不明就里。比起这个,我更担忧她的生命健康,毕竟看树叶顶是没办法看饱的,就算是柴炭也多少忍着吃一些,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p><p>“菜是可以搞到的。” </p><p>“那你怎么还要进来?” </p><p>“呵,问得好,怎么还要进来!唉呀……你果然还是个年轻人。 </p><p>“因为我嫁人了。” </p><p>我看见了她无名指上的疤痕。 </p><p>“有一次我实在太想吃、太想吃了,你也知道,现摘的,就算有渠道也不便宜,还得偷摸出去背着婆家吃,手里又怎么能捏住钱!可我想吃啊,比在娘家还想吃,只要吃了一次,根本停不下来,做梦都满嘴是那菜清脆的味道……我就把戒指当出去了,足银的。婆家知道了,个个非把我皮剥了不可。公婆说都是因为我整天吃这些坏身体,才这么多年都延不了家里香火。他们知道什么?年轻的时候我还打过一次胎呢。我那老公骂我是瘾君子,要让我长教训,拿刀在那地方划了一圈——现在长出新的了,还是当不掉的。” </p><p>“肯定很痛吧……” </p><p>“痛?早就不痛了,再痛都没有现在痛。这儿对我来说就像个戒毒所,每次馋瘾犯了,要败家了,我就被送来这。” </p><p>“那等你不馋了,就能出院了。” </p><p>“娘家人知道了,会来接我。我那老母亲虽然嘴毒,总嫌我半百的人了还不懂事,心里还是疼我。老头子可没那么好对付……他每次都让我吃够了,吃吐了,吃得再也不想吃了,再送回婆家去。” </p><p>“吃得再也不想吃了啊……” </p><p>“你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去,别像我一样染上瘾……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p><p> </p><p>诊疗中心的生活没什么特别的——换句话说,就是非常枯燥。我们每天被看护在白色的房子里,穿着白色的病号服,睡在白色的房间里,醒来去白色的车间干着枯燥重复的体力活,接受白色制服的专家的思想教育。到了饭点,同一疗程的病友便按着号牌列成一队直线,去白色的食堂等待分发食疗配餐。每个位置上都有和挂牌对应的编号,不能改变顺序,更不能请人代劳。医护人员端着和我们样子相同的配餐,面无表情地与我们插空就座,机械地吞咽食物。 </p><p>白干柴、湿树皮,淡黄色软质凝胶,塑料口感。偶尔发一些特制液体腌制的纸屑糊罐头,分量压得很实。食堂的桌子又长又窄,中间没有断开的地方,墙壁和我们的后背贴得很近,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洗手间,没有垃圾桶。每进去一个病友,就进去一个医护人员。如果拒绝进食,面前的托盘也不会消失——那就是下一餐。 </p><p>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墙顶上播放的电视:毕竟我想不出谁有这个心情,即使在这里,也能每天看枯燥乏味的新闻节目下饭。刚开始的两个星期里,每天吃饭时,墙背后传出一阵阵的呕吐声、排泄声、尖叫声、捶墙声,裹挟着墙面压迫而来,好像被病友们丢弃的冤魂在呼号,在对我们所有人提出愤怒的指控。护士长从口袋里掏出遥控器,调大了电视的音量。 </p><p>病友们很快就不再抗拒他们的配餐了,只有她依旧不往自己的嘴里送一口。 </p><p> </p><p>她说,娘家人会来的,一定会来接自己回去。也许是明天,也许下个小时就来了,她老母亲总是不忍心的,只要再捱一会,再撑一下,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等她坐在家里大口吃菜了,她会觉得快到连自己都不记得还曾进来过。她从只喝水开始等,等到站不起来,等到也坐不起来,等到肚子连咕咕的叫声都发不出来,等到各项生命体征都开始变弱,也没等来娘家的人。 </p><p>就算一棵草也是要喝水的,我想,看着她的身材变得比盘中冷了几天的枯柴还要干瘦,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了无生气地睡着,说是要用睡眠抵抗饥饿。我悄悄端走她冰凉的配餐托盘,用筷子戳了戳盖在柴堆上的树皮,想要揭开。可想而知,它已经干得硬邦邦了,保持着黏附在粗硬的柴上那扭曲、疲软的形状。这可不好再剥下来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p><p>咔擦一声,树皮碎了。 </p><p>心中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这次她真的会死的!我决定要趁她睡着把树皮捣碎了,和在水里给她喂下去。我拉开一罐自己的压缩纸屑,拌了浸湿的碎树皮进去,还用铁勺子将柴块表皮刮成一片片。无论怎么看都要比沙子泡水恶心,可我看着自己反复搅水碾压的这坨糊状物,竟也没感到有多像霉菌,才发觉自己早已对这里的食物麻木了。 </p><p>就在我快要喂到她嘴边时,她惊醒了,居然破天荒地坐起身了,眼珠子都要从挂不住器官的眼眶里瞪出去。 </p><p>许久未见的医生推门进来,脸上还是那段一致的弧度。 </p><p>“我……家属,来……了?” </p><p>她等来了一则讣告。 </p><p>吊了一晚的水,她又被送回来了,连着新的托盘一起。毕竟她当场就晕了过去,被护士抬走我就见不到她了。我担心她回不来,一晚上没怎么睡,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回来。那是我这么多天里第一次见她吃光自己的配餐。 </p><p>“怎么办、怎么办……年轻人!我会死的……我还不想死……我该死吗?死了也挺好、也挺好……不,不,可我怕死……我可比谁都向往活着啊!” </p><p>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p><p> </p><p>一个星期后,我隔壁的病床换人了。 </p><p>那个桀骜不驯的大哥搬来后,连我们这一层都久违地听到了病人大叫着挣扎反抗的声音。我看着他散乱地翘起来的头发,黏在脖子和肩上的发尾,和一张嘴喊叫就会显出来的两颗突起的虎牙——如果不是要穿统一的白色病号服,我想他应该会很喜欢皮衣和破洞的牛仔裤。他总是把动静闹得特别大,念叨着说大家只是醉了,需要一个清醒的人来叫醒世界。病友们没有投诉过他打扰别人休息,似乎都默许着这种行为。 </p><p>护士可不一样了。这里的护士不像医院里的护士,每个都很有气势,随身带着一根伸缩棍,倒是更像老师和警察。负责我们这房的护士无论怎么罚他,他还是一样负隅顽抗。她烦躁了,就抽出那根棍子来制服他。 </p><p>“嘿!天天给人发不能吃的东西,连那边的小孩都知道,还说是我先不讲理呢。要我说,你这可不怎么公平!” </p><p>“那你说,什么才叫能吃的东西?大家都这样吃,怎么就你不一样呢。你说能吃的,你自己搞得到吗?不吃还能吃什么,哪来那么多给你挑的。” </p><p>“喂,小孩,别发呆了,你说能不能吃?” </p><p>“有完没完了?都开始扯别人下水了,天天这么多名堂,我每天上班已经够辛苦了,你要搞就搞收敛点,一天到晚跟个麻雀一样叫叫叫,你看谁想理你?别逼得连领导都非要叫我来给你擦屁股。” </p><p>“看看!这就是医疗工作者该有的态度!” </p><p>“赶紧闭嘴,等主任生气了你连炭都吃不上,好自为之吧。” </p><p>护士砰一声关上门,他还在骂骂咧咧地说她是走狗。 </p><p>“没用的,哥哥,”我不忍再继续沉默下去,“我们就是跟他们不同。再这样你就该去关‘禁闭’了。” </p><p>“小孩,你妈妈送你来的?” </p><p>他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坐在我的床边摸摸我的头,比我想象中要友善。 </p><p>“不是,她死了。” </p><p>“……看来你也不容易啊。你妈怎么死的?” </p><p>“她吃了原切肉。她原来只吃搅在一起的碎肉,用合成技术压的……接受不了原切肉里结实的纹路结构,胃闹出毛病死的。是我害死的她,所以我想治好,不想再害人了。” </p><p>“隔壁床都换了,可你还待在这层楼——真是放狗屁,我看是这个世界才有病!小孩,你记着,你妈染上的是这个世界的病,不是你害的。” </p><p>“刚刚我就想说了,不要叫我小孩!至少……至少叫我‘年轻人’。” </p><p>“好吧!年轻的朋友,就照你的那套说法——你不觉得可笑吗?大米变成炭,肉类变成柴,蛋白质变成凝胶,蔬菜变成树皮,人们却照样吃下去!刀切不了柴,就发明出更锋利的刀;锅炒不了树皮,就搞出一套处理的流程……新商品一套接着一套!没有人质疑这一切吗?多荒谬、多搞笑,大家都做着这种自欺欺人的无厘头的事,还要叫着别人一起做!简直像喜剧里装疯卖傻的小丑!” </p><p>“我不这么认为。他们只是别无选择,只有用自己的逻辑努力理解生活,挣扎着生存下去。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和懦弱,也没有足够坚强而麻木的身体,所以不得不到这里来。” </p><p>“刚好,我也没有——所以我们在这里相遇。听着,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俩也算是朋友了,你可别再阻拦我了,我不怕什么禁闭。” </p><p> </p><p>他说谎了。 </p><p>后来,他果然被抓去关禁闭了。我不知道人在里面会经历什么,但我已见过不少从禁闭室里出来的人,没一个还有进去之前的样子。我总把那里想成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有筋有骨的人被倒进去,搅得两只眼睛都找不到彼此,再把碎肉压在模子里,捡着五官捏回人形来。常有病友调侃:“怎么没听着麻雀叫了呀?”听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想到我那聒噪的朋友还关在里面,连嚼炭都没有感觉了,分明就像在嚼用水煮熟的大米。他确实很吵闹,也给护士惹了许多麻烦,可他还有反抗的活力,还会拍拍我夸我聪明,说实话我不太想看到他变成其他样子。 </p><p>半个月过去了,隔壁的床空空荡荡的,让我回想起上一位病友还在的时候。 </p><p>我想起妈妈,想起那位阿姨,想起那片附生在柴上一触即碎的树皮,于是我故意争取积极地表现自己,希望能获得更多行动的权限,最好能够见到我的第二个朋友,或帮他做点什么事。我模仿着医护人员机械的样子,学着他们的词汇,说富含蛋白质和一些什么素的食物激发了我的进食欲望。一旦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模仿表演上,实物是什么也就不再重要。然而我也许用力过猛了:比探望他先来的是我的出院观察许可。我坚持要等见到他出来才肯出院,好让我知道他有没有变,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是个情绪激烈的人,靠他的筋骨而不是肉为生,我不敢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p><p>又过了十多天,我终于见到他了。 </p><p>我拿着护士给我申请的慰问品,跟着她等待安保人员打开禁闭室的铁门,宣布他的“自由”。他一看到我,眼睛就放光,舔着牙齿猛扑过来,唾液在喉咙里呼哧呼哧回荡,完全成了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他的牙尖擦过我的皮肤,就要撕咬上我的血肉时,却突然一口咬在下唇上止住,低头扫了一眼打翻在地的慰问品,使出全身的劲把我推开,趴在地上开始大口啃食起来。冰冷的人造光探在他身上,松垮的领口里透出刚被撕裂血痂的疤痕。 </p><p>“他在对你散发捕食的信号。你的生物本能不令你感到恐惧吗?”一旁的护士也没再露出先前那样烦躁的样子,恢复了以往机械的对话。 </p><p>“他饿得连猫的力气都没有了。” </p><p>哪怕是在流行用泪水给配餐增加咸味的住院部里,我也很久没有尝过眼泪的滋味了。 </p><p> </p><p>护士叹了口气,把门掩上等在外面,只留我们两个在房间里。 </p><p>我按照他的说法,从他干净的那个口袋里拿出一张折皱的合同,盖着诊疗中心的章。 </p><p>“一起干吧,别抵抗了,”他放下那双满是油污的手,爽朗地笑起来,“你猜怎么着,我隔壁是个走私的——他说那些家伙看着光鲜亮丽的,却净是些异食癖。你没有家人,出去也是无依无靠的。等我干发达了,可不想丢下我这个年轻的朋友不管。” </p><p>见我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别抖得跟鹌鹑似的,挺起胸膛来!” </p><p>他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迟疑了几秒,又收了回去,只把手肘用力碰了碰我,凑到我的耳边。 </p><p>“等你站到了塔顶,怎么吃炒肉、喝高汤都没人说你,哪怕用的是原切肉,煮的是现摘菜!就算那哥们落网了,他的兄弟还有无数个呢!你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没饭吃!” </p><p>办完康复出院的隔天,我看到他在诊疗中心外的宣传电子屏上,深情诉说着对中心的感激,感谢诊疗中心治好他的顽疾,助他重新融入社会,回归正常生活,拥抱美好未来。他笑得那么爽朗、灿烂,我却想象不出他吃炒肉、喝高汤的样子,满脑子都是他从禁闭室见光的那天,混着血水、汗水、泪水,双手用力抓着湿树皮,捏碎了裹着土渣的油炸炭块,趴倒在人造灯光下拼命地呜咽着往嘴里塞的画面。 </p><p> </p><p>“诊疗中心还真是有本事啊。” </p><p>“可不是呢,我孩子就是在那调理好的,也不闹着要原切肉了,说是只吃水煮速冻菜和鸡肉,当然是合成的,市面上最常见那种真空包装。我还担心他要那样矫情一辈子呢,不然就现在这环境,我可得上哪给他找去!” </p><p> </p><p> </p>
氛围塑造得很好,在一个癫狂的世界里正常人的悲哀就是正常本身。最令人齿冷的是上层自己吃着大鱼大肉喝着高汤却将下层洗脑成认为树皮和碳块才是正常食物,真是可耻。看到最后一段,有联想到现实里的戒网瘾学校……作者用艺术化的笔法折射现实,而现实里这些荒诞的事正以另一种形式不断发生,不由让人感到既愤怒又无力,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但是至少,保持愤怒保持讽刺是最低程度的反抗。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颠倒黑白的生活里,究竟如何要在本能与常识之中寻找到一条平衡的道路?文字的感染力很强,作者以一种耐心的方式逐渐将故事铺开,从一开始的对精神病院奇观式的描述入手,逐渐点明疾病与健康在这个社会中的错乱,很喜欢这样耐心细致的呈现。我本人曾被怀疑是神经性贪食并且曾在医学院校就读,因此在阅读的伊始我其实对文中描绘的医院的氛围感到了一丝不悦,但在阅读的过程中,这份不悦得到了相当漂亮的解答,这也让我的阅读体验变得更加跌宕有趣,很喜欢这一点><。作者并未直接对社会本身进行描写,而是在精神病院内将社会横切,借由不同的病人之口一点点拼凑出了精神病院外的错乱与病态,值得注意的是,林树师傅选取的角色并非完全的典型化角色,不同病人都承担了一部分展现社会病态的职责,但这些碎片似乎更接近于一种散漫的列举,组合在一起并不能完整地拼凑出病态社会的层次,同时,因为病人个人特点的原因,角色们的刻画都稍显清浅,这让我觉得有点遗憾。林师傅应该有自己的考量,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会希望这则寓言式的故事里的要素能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感谢您的创作!期待您的下一篇作品
感谢老师评论!的确,癫狂的世界让正常变得不正常,然而又可以从缝中窥见上面的人在正常中的另一种癫狂。我在写的时候脑海中确实想到了许多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也很庆幸这篇文没有失去它的讽刺,能让老师产生这样的感受,我想也许已经达到它最大的目的了w
感谢老师TT非常认真细致的评,特别感动……我的考虑是用一个稍显稚嫩的视角来避免叙述过程中夹杂太多的情感和道德判断,不过确实也有角色塑造不够的问题。另外我在写两位病友时只想到了死与生两条不同路径,但忽视了角色可以从不同层级反映病态社会,可能也有我自己这方面能力比较缺乏的原因,总之下次遇到相似的情况我会更加注意表现层次和要素整体性,非常感谢老师的评论!
很有趣。读的时候脑中一直浮现出韩江那篇《素食者》。都是以食物的感觉偏向作为话题来探讨一些社会、家庭层面的问题。设计得很有趣,读的过程中一直在思考主人公的食癖和感觉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某种心理隐喻。到最后发现故事其实是比较偏向于主人公的认知是真实正常的感觉,只是世界疯了,会感觉稍微有点点失望,就是如果保留住这种解读的多义性,可能故事的韵味会更悠长一点。
一个比较明显的问题是对话的质地稍微弱了一点,角色的对白稍微生硬了一些,感觉像是作者的左手和右手聊天,经常说出一些过于“作者本人”的发言,让各个角色的感觉薄弱了一些。
感谢评论!老师说得对,确实如果保留解读的多义性会更好,这也是我没有考虑到的。不过自己写的时候本身是想表现出“世界疯了”的感觉,我会结合老师的建议再思考一下如何平衡。另外角色塑造和互动上确实稍微薄弱了一些,一开始我没有很好地找到原因,原来是对白问题!不得不说老师看到了很多我容易忽视的地方,非常有启发性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