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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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困扰了很久的烦恼。
诊疗中心里人流极其密集,相当数目的孤独者们被压缩在白色的狭小空间内,我几乎要紧紧攥着才能拿住挂号单。巨大而混沌的洪流在坚固的白墙里搅动着,发出消化不良的嘈杂噪音,简直像要给人治病的建筑也患了同样的病。
然而挤在里面的都是我们这类变质的人,诊疗中心即使消化不良,也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我很快就被确诊了厌食症。医生说我的感官反应失常,已经到了对许多种类的正常食物都产生厌恶感的地步,远低于标准的体重也昭示了我因此造成的营养不良。我问,那我需要怎么做?要先输些营养液吗?要给我的器官做手术吗?
“不用,好孩子,”头发斑白的医生和蔼地回复道,“厌食症是一种心理障碍性疾病,我们可以通过调试你的心理状况来逐步改善病情,不用怕的。你的爸爸妈妈呢,把他们叫进来?”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已经成年了。”
隔天,我就准备好洗漱用具,上交了签署的同意书,搬进了诊疗中心的住院部。根据病情,我被分配到了楼层较高的双人间,床位在靠窗的方位。我换上病号服,跟着领路的护士在走廊穿梭,脚步声在静悄悄的长廊里来回响着,竟没听到两边传来一点哭声和哀嚎。
我又想起医生和蔼的笑容。
“你好。”
隔壁床的人礼貌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认出她排队问诊时在我前面,“我们又见面了。”
我瞟了瞟她脖子上挂的号牌。
“啊,你好!我们都是中重度,我们……以后多多关照,一起努力康复吧。”
“哈哈……年轻人,你还是第一次来吧?”
我这才发现她床头桌上有一盘没吃完的……
一盘白色的干柴。
湿软的树皮黏在干柴块上,淌着灰绿色的汁液,叫人连肠子都开始刺痛起来。
我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吞了一下口水,却被身旁的护士观测到了。
“你吞口水了。这是在表达饥饿吗?它让你感到想吃吗?”
我使劲摇了摇头,又担心自己的反应显得太不配合,刚纠结着要不要补充些什么,就发现她离开了房间。
“刚刚的情况,说想吃对你比较好。”我的病友好心提示我。
“一碟干柴配浸湿的树皮,也能叫人说想吃吗?”
她咯咯笑了起来,夸我感受很敏锐,牵动着嘴角细纹的样子像好久没有笑过了。我问她为什么得这病,又怎么反复进来多次都没有好转。她只说自己有瘾。
“那你呢,年轻人?”
“我不知道,好像是天生的。”
说来奇怪,我从小就缺少正常的食欲。当我喝到妈妈给我做的第一碗汤时,我就忍不住吐了出来。沙土质的细粉混杂在冒泡结束的加温反应水里,硌得喉咙发疼。同学们爱吃的小零食也很少能吊住我的胃口。于是我问他们:这个,好吃在哪里?
“真没品,这都吃不出来,孩子你无敌了。”
“一边去,不懂Q怪曲奇的有难了。这可是既有黄油又有淡奶油的曲奇,甚至还用了烤箱!”
“那也不应该拿橡皮泥做材料吧?”
“都成形了,还不给人吃了?吃得到曲奇已经很不错了,还是用烤箱烤的,别家曲奇做得到吗?你老实承认吧,是不是你自己不爱吃橡皮泥味?”
“所有的曲奇都要用烤箱烤啊……”
“饱汉不知饿汉饥,什么成分一看就知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抗拒?妈妈说那是附近的超市里最好的鸡汤味粉,品牌是最有口碑的大食品公司之一,全国连锁,销量居高不下,热门博主推荐,网络好评不断。他们甚至称自己家的味粉能掩盖任何东西的味道,让所有人都能轻松吃上佳肴代餐。
“说什么胡话,只要烹饪得好,哪有什么东西不能吃的。”
我身边的病友还是一如既往地什么都不吃。我担忧她的生命健康,劝她就算是柴炭也多少忍着吃一些,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你想要吃的那些,也是可以搞到的。这儿对我来说就像个戒毒所,每次现摘蔬菜瘾犯了,我就被送来这。”
“那等你不想吃了,就能出院了。”
“娘家人知道了,会来接我。等我吃够了,吃吐了,吃得再也不想吃了,就送回婆家去。”
要说诊疗中心的生活,也没什么特别。我们就这样每天被看护在白色的房子里,穿着白色的衣服,睡在白色的房间里,干着些有的没的枯燥体力活,接受专家的思想教育。到了饭点,同一疗程的病友便按着号牌列成一队直线,去白色的食堂等待分发食疗配餐。每个位置上都有和挂牌对应的编号,不能改变顺序,更不能请人代劳。医护人员端着和我们样子相同的配餐,面无表情地与我们插空就座,机械地吞咽食物。
白干柴、湿树皮,淡黄色软质凝胶,塑料口感。偶尔发一些腌制纸屑糊罐头,分量压得很实。食堂的桌子又长又窄,中间没有断开的地方,墙壁和我们的后背贴得很近,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洗手间,没有垃圾桶。每进去一个病友,就进去一个医护人员。如果你拒绝进食,面前的托盘也不会消失——那是你的下一餐。
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墙顶上播放的电视:毕竟我想不出谁有这个心情在这里每天看枯燥乏味的新闻节目下饭。刚开始的两个星期里,每天吃饭时,墙背后传出的一阵阵的呕吐声、排泄声、尖叫声、捶墙声压迫而来,好像被病友们丢弃的冤魂在呼号,在对我们所有人提出愤怒的指控。护士长从口袋里掏出遥控器,调大了电视的音量。
病友们很快就不再抗拒他们的配餐了,只有她依旧不往自己的嘴里送一口。
她说,娘家人会来的,一定会来接自己回去。也许是明天,也许下个小时就来了,她老母亲总是不忍心自己受这苦,无论怎样也会劝老头子接她回家去。她从只喝水开始等,等到站不起来,等到也坐不起来,等到生命体征都开始变弱,也没等来娘家的人。
就算一棵草也是要喝水的,我想,看着她的身材变得比盘中冷了几天的枯柴还要干瘦,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了无生气地睡着,我悄悄端走她冰凉的配餐托盘,用筷子戳了戳盖在柴堆上的树皮,想要揭开。显然它们已经干了,只是还保持着黏在上面的扭曲形状。
咔擦一声,树皮碎了。
我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我决心要趁她睡着把树皮捣碎了,和在水里给她喂下去。我拉开一罐自己的压缩纸屑,拌了浸湿树皮进去,看着自己用餐具反复碾压的这坨糊状物,才发觉自己早已对这里的食物感到麻木了。
就在我准备喂给她时,她惊醒了,居然破天荒地坐起身了,眼睛都要从挂不住器官的眼眶里瞪出去。
许久未见的医生推门进来。
“我……家人,来……了?”
她等来了一则讣告。
吊了一晚的水,她又被送回来了,连着新的托盘一起。那是我这么多天里见她第一次吃光自己的配餐。
“怎么办、怎么办……年轻人?我会死的……我还不想死……我该死吗?死了好像也挺好、挺好的……不,可我怕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一个星期后,我隔壁的病床换人了。
那个桀骜不驯的大哥搬来后,连我们这一层都久违地听到了病人大叫着挣扎反抗的声音。他总是把动静闹得特别大,念叨着说大家只是醉了,需要一个清醒的人来叫醒世界。无论护士们怎么罚他,他还是一样负隅顽抗。
“没用的,哥哥,”我不忍再继续沉默下去,“我们就是跟他们不同。再这样你就该去关禁闭了。”
“小孩,是你妈妈送你来的?”
他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坐在我的床边摸了摸我的头,比我想象中要友善。
“不是,她死了。”
“……觉悟真不小啊。你妈怎么死的?”
“她吃了原切肉。她原来只吃碎片的那种肉,用合成技术压在一起……接受不了原切肉里的纹路结构,胃闹出毛病死的。是我害死的她,所以我想治好,不想再害人了。”
“可你还待在这层楼——真是放狗屁,我看还是这个世界才有病!小孩,你记着,你妈染上的是这个世界的病,不是你害的。”
“不要叫我小孩!至少……至少叫我‘年轻人’。”
“好吧!年轻的朋友——这样我俩也算是朋友了,你可别再阻拦我了,我不怕什么禁闭。”
他说谎了。
后来,他果然被抓去关禁闭了。我不知道人在里面会经历什么,但我见过从禁闭室里出来的,没一个人身上还有进去之前的样子。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一想到我那聒噪的朋友还关在里面,连嚼炭都没有感觉了,和嚼用水煮熟的大米也没有区别。他确实很吵闹,也惹了很多麻烦,可他还有反抗的活力,还会夸我聪明,说实话我不太想看到他变成其他样子。
半个月过去了,隔壁的床空空荡荡的,让我回想起上一个病友还在的时候。
我想起妈妈,想起那位病友,于是我故意争取积极地表现自己,希望能获得更多行动的权限,能够见到我的再一个朋友,或帮他做点什么事。我模仿着医护人员机械的样子,学着他们的词汇,说富含蛋白质和一些什么素的食物激发了我的进食欲望。一旦把注意力放在模仿表演上,实物是什么也就不再重要。然而我也许用力过猛了:比探望他先来的许可,是我的出院观察许可。我坚持要等见到他出来才肯出院,好让我知道他有没有变,如今变成什么样了。他是个情绪激烈的人,我不敢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又过了半个月,我终于见到他了。
我拿着工作人员给的慰问品,等待护士和安保人员打开了禁闭室的铁门,宣布他“自由”了。他一看到我,就舔着牙齿猛扑过来,唾液在喉咙里呼哧呼哧回荡,完全成了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他的牙尖擦过我的皮肤,就要撕咬上我的血肉时,却突然止住,低头扫了一眼打翻在地的慰问品,使出全身的劲把我推开,趴在地上开始大口吃起来。冰冷的人造光探在他身上,松垮的领口里透出刚被撕裂血痂的疤痕。
“他在对你散发捕食的信号。你的生物本能不令你感到恐惧吗?”一旁的护士突然开口。
“他饿得连猫的力气都没有了。”
哪怕是在流行用泪水给配餐增加咸味的住院部里,我也很久没有尝过眼泪的滋味了。
护士把门掩上,等在外面,只留我们两个在房间里。
我按照他的说法,从他干净的那个口袋里拿出一张折皱的合同,盖着诊疗中心的章。
“一起干吧,别抵抗了,”他放下那双满是油污的手,爽朗地笑起来,“你猜怎么着,我隔壁关禁闭的是个走私犯——他说高层的人净是些异食癖。”
见我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别抖得跟鹌鹑似的,挺起胸膛来!”
他伸手想拍我的肩膀,迟疑了几秒,又收了回去,只把手肘用力碰了碰我,凑到我的耳边。
“等你做到了高层,怎么吃炒肉、喝高汤都没人说你,哪怕用的是原切肉!就算那哥们落网了,他的兄弟还有无数个呢!你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没饭吃!”
康复出院的隔天,我看到他在诊疗中心外的宣传电子屏上,深情诉说着对中心的感激,感谢诊疗中心治好他的顽疾,助他重新融入社会,回归正常生活,拥抱美好未来。
我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却想象不出他吃炒肉、喝高汤的样子,满脑子都是他从禁闭室见光的那天,混着血水、汗水、泪水,双手用力抓着湿树皮,捏碎了裹着土渣的油炸炭块,拼命地呜咽着往嘴里塞的画面。
“诊疗中心还真是有本事啊。”
“可不是呢,我家孩子出来,饮食都变清淡了,也不闹着要原切肉了,说是只吃水煮青菜和鸡肉,当然是合成的,还要少油少盐,不放也可以。”
氛围塑造得很好,在一个癫狂的世界里正常人的悲哀就是正常本身。最令人齿冷的是上层自己吃着大鱼大肉喝着高汤却将下层洗脑成认为树皮和碳块才是正常食物,真是可耻。看到最后一段,有联想到现实里的戒网瘾学校……作者用艺术化的笔法折射现实,而现实里这些荒诞的事正以另一种形式不断发生,不由让人感到既愤怒又无力,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但是至少,保持愤怒保持讽刺是最低程度的反抗。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颠倒黑白的生活里,究竟如何要在本能与常识之中寻找到一条平衡的道路?文字的感染力很强,作者以一种耐心的方式逐渐将故事铺开,从一开始的对精神病院奇观式的描述入手,逐渐点明疾病与健康在这个社会中的错乱,很喜欢这样耐心细致的呈现。我本人曾被怀疑是神经性贪食并且曾在医学院校就读,因此在阅读的伊始我其实对文中描绘的医院的氛围感到了一丝不悦,但在阅读的过程中,这份不悦得到了相当漂亮的解答,这也让我的阅读体验变得更加跌宕有趣,很喜欢这一点><。作者并未直接对社会本身进行描写,而是在精神病院内将社会横切,借由不同的病人之口一点点拼凑出了精神病院外的错乱与病态,值得注意的是,林树师傅选取的角色并非完全的典型化角色,不同病人都承担了一部分展现社会病态的职责,但这些碎片似乎更接近于一种散漫的列举,组合在一起并不能完整地拼凑出病态社会的层次,同时,因为病人个人特点的原因,角色们的刻画都稍显清浅,这让我觉得有点遗憾。林师傅应该有自己的考量,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会希望这则寓言式的故事里的要素能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感谢您的创作!期待您的下一篇作品
感谢老师评论!的确,癫狂的世界让正常变得不正常,然而又可以从缝中窥见上面的人在正常中的另一种癫狂。我在写的时候脑海中确实想到了许多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也很庆幸这篇文没有失去它的讽刺,能让老师产生这样的感受,我想也许已经达到它最大的目的了w
感谢老师TT非常认真细致的评,特别感动……我的考虑是用一个稍显稚嫩的视角来避免叙述过程中夹杂太多的情感和道德判断,不过确实也有角色塑造不够的问题。另外我在写两位病友时只想到了死与生两条不同路径,但忽视了角色可以从不同层级反映病态社会,可能也有我自己这方面能力比较缺乏的原因,总之下次遇到相似的情况我会更加注意表现层次和要素整体性,非常感谢老师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