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土木风
评论:随意
*不是一部好小说,但发了一通好牢骚;)*
她真是有点累透了。这是第三十天,三十天没有休息,都在干各式各样的杂活儿。这两周在包肥皂,把一块块淡蓝色、长方形的肥皂包在蜡纸里,贴好商标。这是百货公司的新货,据说卖得不错,不然她也不必包这么多:每天,几百块肥皂挨个由她拈起来,放下,包得妥帖,再拈起来,再放下。一块肥皂并不沉,每天的最后一块却总比第一块要沉得多。起初她一天能包一百块,后来熟练了,增加到两百块,三百块——两周下来,又只能包完一百来块了。放下最后几块肥皂时,她总能听见自己的手腕和脊背嘎吱作响。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她照常坐在那张小桌前,腰杆酸痛,眼皮发沉。关于睡眠、起床与通勤的记忆已经像天边的晨星那样模糊而遥远,她双眼刚刚睁开,眼前就是与工作相关的一切。刚刚放亮的天光从仓库那高而狭小的窗户里照进来,成箱的肥皂小山似的垒在桌边,蜡纸和商标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干吧,她对自己说,还能怎么样呢?她拈起一块肥皂,开始干活,同时也开始遐想。当身体困在一成不变的劳作中时,思维总是要自己找地方漫步的。她从肥皂的蓝绿色想到房东那条同样颜色的裙子,想到房租和其他一干零碎费用,想到月中发下来的工资,再想到自打离家起她干过的所有活计。这年头没工作的人很多,所以她能干的活也很多:写文章,教书,养马,当女佣。你要靠自己,她母亲说,家里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生活。于是她在一份又一份的工作间辗转,直到落在这里。这是一份好差事,她的同事说,至少不用搬草料袋子,也不用整天站着,看人脸色。这份工作唯一的缺点就是没完没了。
她一直埋头干到中午,午饭铃响时才再次抬起眼皮,并发觉自己的屁股好像已经钉在了椅子上,拔起来时全身都像散了架,腿也好似忘记了如何站立。这是因为她保持同一姿势坐了一整个上午,没有活动,因为新的肥皂一箱接一箱地送过来。她像梦游似的吃过午饭,压根没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并再次坐在桌子前。干吧,她又对自己说,还能怎么样呢?世上哪有不没完没了的工作呢?
她继续手上的活计,只是无论打包的动作还是脑海里的思绪都一齐慢下来,许多声音在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这边有一个嚷嚷起来:我累了!我浑身都难受,如果再不能好好躺下休息,我就要去死!那边又有一个说:那你死去吧,现在做的这一切正是为了让你活着呢。工作是做不完的,因为人要一直活着,活着要吃饭,吃饭需要钱,而钱要工作来赚——工作的人才有权利生活,正是让你想死的这些东西能让你继续活着呢。那也可以说正是让我活着的东西才让我想死——原来的那个声音又说。它们沉寂了一阵,因为她已经累得没有精力想东想西;再响起来时,就是一个不知从哪闯进来的大嗓门,一直大叫着腰痛。确实,她的脊柱像一根钢钎似的穿在她脊背里,被一次次弯下又直起的动作锻打着,这会儿终于烧红了,无时无刻不在灼痛它周围的皮肉,直立时像一条烙铁,弯曲时像屠宰场里吊起猪肉的铁钩。她脑海中那个喊痛的声音于是不断嚎叫着,一直嚎到傍晚时分,那高高的窄窗里斜射进夕阳的金光来,从染成亮橙黄色的仓库角落中冒出一个声音,说:
“埃莉诺,能帮我拿一下上面那个篮子吗...?”
是同事。她一下子清醒了,好像从方才那些混乱思绪所构成的水面中抬起头来、又抹了一把脸一样,麻利地起身去帮人家的忙,庆幸于终于可以离开座位片刻。她爬上梯子顶端,取篮子时竟有那么一瞬希望自己能失足摔下去,后脑勺磕碎在铁制的货架上,这样就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惜没有发生这种好事。她向同事告别,回到自己桌前,却发现怎样也不能使自己再拈起一块肥皂,或再折起一张蜡纸。人一旦疲惫到某个程度,再继续下去只能依靠惯性;现在这种惯性被打断了,她卡住了。
她茫然地望着这一切。桌椅,蜡纸,商标,好像永远也包不完的肥皂,一切都在迅速消逝的日光中拉扯出长长的、暗淡的影子。她看着它们逐渐隐入暗蓝色的空气里;迟缓地,她抬起一只手——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干不下去?她问自己,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要求,贪得无厌的东西?你要靠自己——别人能受得了,你怎么就不行?
她点起煤油灯,继续她的工作——一边打包,一边在心里用她能想到最恶毒的词汇辱骂自己,辱骂那个哀嚎着腰痛的声音,辱骂嘎吱作响的手腕,辱骂这座仓库、她的雇主以及一切她所能看见和想到的东西。过了大概两个小时,当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后背,肩颈也酸痛到麻木时,她甚至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活,浑身充斥起某种亢奋的干劲。好啊,有本事累死我,她想,如果工作就是为了让人干到死去为止,干吗不早些死呢?干吗不节省些时间呢?假如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劳作而不是创造,假如人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工作,那为什么不直接工作到死去为止,偏要用休息来延缓这一过程呢?生活是其他人的事——只怪她生来就没有这个运气。她是如此劳累,以至于无比确信:再干下去,这没完没了的奴役就会折断她疼痛的脊柱,并因这一想法而感到解脱。然而这种干劲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的眼皮就半垂下去,脑袋里仿佛塞满湿木屑,晃动时只能听见沉闷的沙沙声。什么想法也没有了,无论是哀嚎的,抱怨的,怒骂的,还是之前那些沉思,统统浸湿在疲惫的黑水里,只有眼前的一双手还在机械地重复翻折的动作,把商标贴在蜡纸上。
“埃莉诺?”迷蒙中,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你睡着了,埃莉诺?”
她猛地抬头,发现雇她的那位经理正站在她的桌前,用指节不满地敲着桌面。她局促地在椅子上绷直身子,看那中年女人清点着一旁包装好的肥皂,竟又感到害怕,感觉丢掉这份赖以生存的工作似乎比死亡本身还恐怖。终于,她看见她的上司直起身来,好像很不满似的皱着眉头,说:
“你回家吧。”
“回家?”
“月休两天,你忘了么?下周一再来上班。要是不愿歇,明天就来帮忙卸货。”
“要休息的,”埃莉诺说,“谢谢您。要休息的。”
她飞快地收拾好东西,走出仓库大门,很快就将这一天的事情全都忘了。夜空看起来和昨晚下班时差不多,几颗星星孤零零地垂在漆黑的夜幕底下。她驻足望了一会,感受冷风拂过自己脸上的绒毛。
生活啊,她想。接着,她夹起包,佝偻着疼痛的背,快步回家去了。
喜欢这个破题。无尽的、重复的工作结合最近的延时退休让我毛骨悚然()永远也包不完的肥皂如固体海浪将人凝固。但奇异的是这种机械化的劳作在土木风老师笔下有种沉着的浪漫气质,或许是因为肥皂本身就带着馥郁的香气,连同这份工作、做这份工作的人一起也沾染了蜡香……这厚重的油脂足以在人表皮凝固成无法逃脱的膜,直至窒息。
一键查询打工人精神状态.jpg
无尽旅途这个关键词和上班真是一种绝妙搭配,踏步、踏步,身心俱疲却看不到尽头。打工人重复机械劳动时的头脑漫游很真实,一边痛骂老板一边唾弃自己很真实,幻想自己在工作岗位上死掉但是没勇气去死也很真实。一边看一边共鸣,写得真情实感看得也真情实感了(?)
心疼一下土老师,这段时间土老师被生活与工作压的喘不上气来,看到中间我也在反思,我工作那么几年往后那么几年也要重复工作着真的会麻木筋疲力尽,有时候不是为什么生活金钱和一些自私的理由我也想逃避这小小的肥皂厂里。除了自己的感慨外,土老师的描写一如既往的扎实有厚度,简短字数的文章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尤其是短时间内有这么好的作品,土老师真的不容易
喜欢啊土老师写的。简直是把从雇佣经济开始之后的所有打工人的困境描写的淋漓尽致。正是让我们想要死的东西让我们活下来 这种及其荒诞的讽刺意味真的是入木三分。特别厉害………
代发匿名读者的评论:
生动到疲惫、又疲惫得生动的文字,随着阅读的深入能感到人的特质在包装肥皂的动作中一点一点地被磨损掉,唉,生活,唉,工作,不工作就没法生活,不生活就不用工作(bu)……于是埃莉诺希望能意外死掉和抽了自己一巴掌好继续干下去的举动显得特别真实,特别能感同身受。所以即使到最后埃莉诺被放了月假,即使她出了仓库的大门就将这一天的事情全都忘了,这种沉闷的欲窒息感并没有随着休息的到来得到丝毫的缓解。当人被重复枯燥的机械性工作所困住,活着就成为了一场一眼到头,但又漫长无期的枯燥旅途。很有共鸣的一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