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6【短发】暖气与湿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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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作者:林树   </p><p>评论:随意   </p><p>    </p><p>我放下手机,拉开房间门时,金玲正在隔壁厨房的水槽里洗菜。   </p><p>“电话打完啦?那来帮我切个菜吧。”   </p><p>我没精神地应了一声,她没有像往常安慰其他朋友那样说“叹气会更伤心”这种日剧式的台词,只是自顾自备起了配料。我顺着她的动作加入这场准备,两个人沉默地做着手上的事,食材代替话语完成轮回制的你来我往。   </p><p>她在我来前已买好菜了。我们再见,怀着并不那么单纯的目的,然而我们对彼此的揣测也许都错了。   </p><p>“所以,那是她送你的礼物?一会要拆吗?”她递过来削好皮的土豆。   </p><p>“嗯。蒜好了。”   </p><p>我用刀将蒜末撇到一边。不知有多久没和他人一起做饭了,心里意外地平静,我原以为我会有更多一点的情绪——毕竟是在情人节这样的日子。她的头发长了不少,已经能撇在肩头绑一个辫子了。南方城市的初春,空气中只剩下些残留的冷意,来打扰的路上,许多地方都换上了轻飘飘的粉色装饰,与这旧街区本身的面貌多少显得不太搭配。   </p><p>弟弟在客厅里又闹又跳,很快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这家伙是人来疯,看来已经不习惯我还常来的感觉了。这也正常,毕竟辫子都缠上肩头了,她的头发细软,以前还短着的时候,发梢总被厨房里的水汽蒸得粘在脖子上,歪歪曲曲的。弟弟跑到厨房门口上蹿下跳,不知道是要进来帮忙还是添乱。她拿出一个小砧板和水果刀,叫我陪他玩玩,我顺手接过,捏起一根胡萝卜走了出去。   </p><p>“我要吃这个爱心!”   </p><p>“不要啦,一会这个星星给你吃。”   </p><p>弟弟跑开后,我收拾着剩下的碎渣。她推门出来,问:“你们聊得怎样?”   </p><p>“聊不下去了。”   </p><p>“就吵架了?”   </p><p>“分了。”   </p><p>咕嘴、咕嘟,咖喱块熔在土豆上缓缓地冒泡。   </p><p>水汽在揭开锅盖的一刻液化成可视的雾气,每一滴水都裹着浓郁的辛香扩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眷恋的暖意。红的胡萝卜、绿的西兰花、黄的玉米粒,再捞上鲜嫩的鸡肉块混着洒进锅作点缀,明艳温暖的色泽令人垂涎三尺。   </p><p>“好啦,先开饭。”   </p><p>“真是好久没这样了。”我感叹。   </p><p>她说随时欢迎我来蹭饭。即使如此,我还是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立场的窘迫。开门看见我时,她的脸上确实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当天早上我才说要来——提前告诉她会又怎么样呢?她早已习惯我许多次的心血来潮,习惯我不声不响地消失,习惯我们有时毫无联系,有时亲如密友。我说,方便我在你家打个电话吗?家里住了亲戚。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见我进去了,就关上门离开。   </p><p>初春,有些冷意的室内空气中,混杂着香味的腾腾热气萦绕着餐桌。我看着她搭在肩上的辫子,有时真讨厌她如此精通习惯。不过扎起头发来,低头时谁都能看到脸上的表情了。弟弟迫不及待地在菜里寻找我切来哄他的星形萝卜片,她看着我拆开带来的快递。   </p><p>“盒子蛋糕欸,得放冰箱,不然化了。”   </p><p>“你吃吗?”   </p><p>“吃完饭分了吧。”不等她回答,我就看懂了她游离的视线。很久没见了,我们彼此陌生了许多,但有些习惯是改不掉的。金玲,住在隔壁楼的小学同学,爱好是做饭。我们在小学附近的托管班初识:那时我是个新来的,她已经待了好一段时间了,身边总是站着一个同班跳拉丁舞的女孩,她妈妈是个很厉害的舞蹈老师,全班同学都知道那个阿姨是个大美女。那时候的我不关心这些八卦,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在同龄人的欢声笑语中亦步亦趋地捱过了几星期,已经忍无可忍地闹着要走。父母一面向老师道歉,一面向我开出自己学会做饭吃的条件,或许没想到我是个即使垫着椅子也要自力更生的倔强小孩。   </p><p>就是那时,一片嘈杂里的几秒钟里,她的视线好像停在了我身上。   </p><p>巧合之下,我们的父亲认识了。经常加班的两家大人总把我们丢在一起,称为互相照应。她从她父亲背后探出身子来,又短又齐的头发贴住小巧的鹅蛋脸,像只歪头的小蘑菇。我拉着她到我的房间里玩玩具,问她喜欢玩什么。   </p><p>“真羡慕你的房间,墙是蓝色的,蚊帐上还印着草莓,好漂亮。”   </p><p>“哇,谢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也去你家玩,看看你的房间吧?”   </p><p>“对不起,我爸爸妈妈不太喜欢别人来自己家……”   </p><p>“啊!没事,没关系!我们欢迎你来我家玩!”   </p><p>“不说了,听说……你也会做饭?你喜欢吃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做……”   </p><p>于是,很久以前的平日里,我们常常放学后在我家做好吃的,有菜也有点心。我跟着她去家里常光顾的店,拎上她精心挑选的食材,站在阴凉一侧等候。我认为辛苦的事,她却笑得灿烂;即使偶尔露出有些气馁的神态,笑容也会在下一秒爬回她的脸颊。尽管爱做饭,她的身材却很细瘦,性格也怕生,只是那头小蘑菇一样的短发衬得她依旧阳光又有活力。蒸饭炒菜的时候,天气炎热的时候,只需要一点水汽,她细软的发梢就会沾湿,粘在脸颊上,粘在脖子上,像画里的太阳晕出来的光。   </p><p>“你为什么想要留这种短头发?”   </p><p>我刚问完就后悔了,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最常见的学生蘑菇头。   </p><p>“妈妈说这样方便洗。你看,像现在出汗了,等下回去一会就洗完了。”   </p><p>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开始亲近我:一两年的朝夕相处,她在我这尝试了很多新体验,我也陪她度过了无需在托管等父母下班的一大段时光。那时她最爱的是和我一起打双人游戏,因为在家很少有电脑留给她玩的机会;还喜欢一起用玩具在我房间摆出一条街来过家家——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没有自己的房间,睡觉的床在走廊里。第一次把我偷偷请去她家的出租屋时,她的神经都格外敏感,生怕爸妈提早回家碰见我。我们住的街上一排两栋八层的矮楼背靠着背,中间隔着逼仄的天井连在一起。大城市中心地段的老破小要价奇高,即使是租金也不便宜,这才有了许多像她家房东这样,用格挡把一户房子一分为二分开租的房子。租金上确实便宜不少,我家隔壁也是这个样式的,里面住的人总隔几个月就换一批。在他们家买了房子搬离出租屋之后,我才第一次被叔叔阿姨留下来吃饭。   </p><p>第二次偷偷去出租屋玩的下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我们跳起来。叔叔阿姨回来了?我心惊胆战地想,这样不行,她会挨骂的!还不如说都是我的错呢!她猫着身子去门口看了一眼,对我比了个“嘘——”,接着熟练地把家里的灯全关了,牵着我的手躲去房间深处的角落。   </p><p>“大概是收租的,忍一下吧……一会就好。很快就不用忍了。”   </p><p>我们并排蹲在大床的床脚,肩靠着肩。还没有到做饭的时间,房间里也偷偷开了空调,她的发梢很干燥,近看有些碎碎的,并不像印象里那般齐整。我与她一起玩了这么久,却要在这种时候才能意识到她短短的、长出来的小碎发梢。我默默看着她,她静静盯着房子唯一一扇窗的外面……回过神来,我已经紧紧抱住了她好一会。   </p><p>“别担心啦,我又没有难过。等我搬去跟你对着窗的房间,晚上就能隔着窗户悄悄聊天了。”   </p><p>我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p><p>她本就没有把我看作她最要好的朋友,又与我初中时分了班,高中时分了校,大学更是形同陌路。再见时弟弟早从襁褓里走下来,变成要她天天催着做作业、接送兴趣班、帮着做饭吃的烦心小孩。我不清楚当她兴奋得又蹦又跳,说新房子就在天井对面,她的新房间还跟我对窗的时候,叔叔阿姨是否已经计划要生下她弟弟。印象中她现在的家里有一间弟弟出生时爷爷奶奶来住过的房间。我只记得悄悄跟我说家里要买房子的那天,她开心得连小蘑菇都散开来,飞在天上成了蒲公英。   </p><p>初中时,她们家搬去了另一栋楼,另一套更大的、装了电梯的房子。她留给我的,是同学录上静默的一句“可能我们以后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p><p>我意外自己并没有感到开心,平静得就像这是件理应平静接受的事实。也许从那时开始,我们就互相装作揣测错了彼此。她还是一样细瘦,性格却已完全不像当初那个偷偷好奇着、向往着什么的小女孩。年龄长大了,也逐渐要有个女孩子样了。每次遇到她,我的头发一年年剪短,她的头发一年年蓄长,又分成几股拧成好看的辫子形状,用皮筋捆住。在我不知不觉间,她已不再想尝试踏出家的边界,也不再乐于面对生活中繁琐的一切,只是沉默地接受一切,像一个包容的“母亲”。那我今后的角色该往什么方向走呢?不,我是因为无所谓才配合她的举动,因为不想受牵连才帮她出声抗议,甚至不会在她选择其他人时吵闹着比谁才是“最好的朋友”。我其实从没在意过“最好的朋友”这个头衔,甚至“朋友”。   </p><p>“哎呀——热乎乎的菜!这种凉凉的天气,让人想喝一杯暖暖的咖啡啊……”她把搭在肩前的辫子甩到后面去,收拾着厨房里的锅盆,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平时不太敢喝咖啡,喝了就睡不着,就算高三的时候也不敢。”   </p><p>“我好像没有这样睡不着过……可能咖啡因对我没效。”   </p><p>“你本来就睡得晚,以后要早点睡觉!”   </p><p>“你知道我没法轻易睡着吧。”   </p><p>“我偶尔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偶尔啦!我懂,我懂的,但还是要积极点好。”   </p><p>“你们俩都不爱睡觉!”弟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模仿着大人一样呵斥,“晚上了还要偷偷自己玩!”   </p><p>我把他带到端好菜的餐桌上,碗碟的最中间放着那锅刚煮好的土豆炖肉。我拿起筷子搅一搅,土豆已经从爽脆变得软烂,就趁机夹上一口,想要堵住他的嘴。可热气一直往外冒,我又怕烫着了他,只好粗暴地吹了吹,勉强扬起一个笑脸,向他喊:“快吃,小心烫嘴!”   </p><p>我回头看她忙上忙下的身影,好像她根本没听到这些动静,或是听到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我们还结伴走在去我家路上的时候,听我分享各种趣事的时候,长大后又忘了她生日的时候,她说:“不送礼物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偶尔跟我玩玩就好。”   </p><p>因为无所谓、因为不想受牵连……那,此时我的无名火又该如何解释?无论心如何冰凉,开火做饭时仍会稳定飘出热腾腾的蒸气,她被灶旁的水熏着,湿湿的,捏下去一个坑,便软软地维持那样的形状了。也许是因为短短的发梢粘在脖子上让人痒,扎起来就粘不住了。我退在一旁的拉门边安静站着,看着她身边弥漫着的热气,看不到那装饰画里的光晕般扭在脸颊和脖子上的形状了。   </p><p>没过多少时候她就忘记了我的存在。等她终于准备来享受美食时,才发现我还立在原地。   </p><p>“哎呀,都让你等这么久了!怎么不先吃呢?”   </p><p>“想再等你一下。”   </p><p>“胡说,你上个假期都没有来找我玩。明明已经大学了。认识这么久不容易,我们以后要像妈妈辈、奶奶辈的老朋友一样,两家人互相蹭饭;还要边打着毛衣边聊孩子们的趣事呢!”   </p><p>“孩子们就算啦,我大概也当不成什么妈妈,别说奶奶了。”   </p><p>“你……以后还能喜欢得上男人吗?”   </p><p>“不清楚。”   </p><p>“那……你依然会喜欢女生喽。”   </p><p>“咖啡还是可以请你的。等我下次来给你带吧,冒着热气的。”   </p><p>实际上我们的妈妈不熟,可以说完全不是一路人,只是爸爸如今还算互相认识。准备分别时,她给了我一袋精致的伴手礼。惭愧的是,久别重逢,我依旧像从前那样随意,并没有准备任何上门礼。那时我悲哀地意识到,原来我们的距离已远到了这种程度。她一直把我送到电梯边,挥手笑说那变成老阿姨了也要一起玩,目送着我下楼。   </p><p>我却默认,此刻开始,我们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就像我们终将不再是学生,她也不会再剪回小蘑菇一样的学生头。   </p><p>  </p><p> </p>

发布时间:2024/11/30 20:41:14

最后修改时间:2024/11/30 20:51:48

2024/11/30 Literary Prison 【236】透明/短发/散步/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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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橙子 :

    娓娓道来的笔触,像灶台上的雾那样氤氲着的、平常却无法言说的情感。所有的冲突都被叙述磨得平平的,像新浆的领子一角,不寻常被日常掩盖,最终假装云淡风轻。两个角色的刻画都细腻且干净,没有刻意展示和雕琢的桥段,两人所有细小的性格与选择的分叉针脚一样收在一字一句一厘一毫一日一月的絮语之中,相互交错却又无法真正相汇的人生,到了最后,连对未来的期许也不曾重叠。感觉这只能是中国大都市一角的故事,遥远但切实发生着。

    2024/12/01 18:41:45 回复
  • 林树 : 回复 橙子:

    谢谢橙子老师!这篇的本意就是想写两个平凡的女孩在都市中的生活和成长故事。其实许多人的相遇都是因为恰好认识了彼此,广阔的世界中真正能够相汇的人并不多,但就算无法相汇也给彼此留下了一段清新的回忆。就像橙子老师说的那样,是都市一角的谁的人生故事,遥远,没有奇迹和救赎,却切实发生着。

    2024/12/01 20:00:2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