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蜂銀             </p><p>评论：随意         </p><p>       </p><p>因为是初春，海边的潮水会涨上来。   </p><p>海，哪里的海？他说。   </p><p>是的，海，我回答，运动鞋的胶底与水磨石的天台地面摩擦，推着我向前。   </p><p>我的渔村的那条小路——我满布湿润与鳞片似碎冰的故乡的路面，踏上它，往西去，踩过裸露的河床上的木板，去那块教堂前的小水泥地广场上的艳红公用电话亭。   </p><p>我在那块不均匀质地的金属键盘上拨号，一三一，五五七，电话时不时故障，我被接到完全没听过的地方的女人家去，她用一串小舌音和严重阻塞的鼻窦把我的恶作剧挂断。但我会一直拨号，一三一，五五七…   </p><p>喂，什么事？他接通电话，讲。   </p><p>餐厅经理吗？我是给你供鱼的那个女人，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了些，大概你这周的鱼已经追随着融冰和暖流到很远的地方了。   </p><p>真遗憾，看来我只好不付你货钱。   </p><p>你怎么忍心，我的女儿，囡囡，她还需要这笔钱来买她最喜欢的草莓水果硬糖。   </p><p>如果你说的是这种——糖，女士，我想我的兜里还有很多。   </p><p>是，你瞧，就是这种，裹着虹彩的、白朦的，一张张夹在我的笔记本里的塑料糖纸。   </p><p>囡囡，你的女儿，她到底是喜欢糖果还是喜欢糖纸。   </p><p>草莓被迫搁浅在女孩的舌尖，夹着春寒的风裹着细沙抹平了她凹凸的表面。   </p><p>该出海了，我说，和我心爱的小船一起。   </p><p>电话那边的餐厅里有男人们的聒噪响起，问问她，男人们讲，问问她海上的生活怎么样。   </p><p>我梦见灯塔，而我在那仅容得下我平躺的甲板上，远远地瞧着。   </p><p>晚自习下课了，餐厅经理说。   </p><p>啊，晚自习，灯塔上又有男人敲起他那令人生厌的铁钟来。   </p><p>可是我的小船——   </p><p>餐厅经理牵起我的左手，他把另一颗裹着嘈杂的塑料的硬块塞到我的手心，晚自习下课了，他说。   </p><p>好吧，好吧。   </p><p>我站在天台的边缘，隔着防护网向下瞧，有几个男孩已经拍打着他们的篮球冲到操场上去了。   </p><p>哦，我的丈夫，我醒来，说。   </p><p>你的丈夫，他像有些憋不住笑意，造作地咳嗽两下，我想他一切都还好。   </p><p>他不好，我说，他死在几分钟前的海难里，胸前的口袋里塞着皱成一团的金枪鱼订单，兜里没剩几颗囡囡喜欢的草莓水果硬糖。   </p><p>你的笔记本可是厚了整整一倍还多。   </p><p>是的，是的，我又有些迷糊起来，我的笔记本，我的作业，我那漂在海上的小船。   </p><p>怎么又在哭了。他稍微挤了挤我的手安慰，尽管我不是很喜欢这样。   </p><p>我没哭，只是我的眼睛。   </p><p>对，我的眼睛。   </p><p>我醒来时，囡囡坐在我的床头低头看着我，她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我先摸了摸她的脸说，早安。她稍微瞪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歪着小脑袋问，你把它丢在哪儿了？   </p><p>船？船在我们木屋出去左转几步栈道下的码头边，我回答，风浪会很大，但我们的小船有结实的缰绳拴着，它总会在港里。   </p><p>“不是船，”她摇摇脑瓜，“不是船呀。”   </p><p>“那是什么？”我问。   </p><p>她撅着嘴，煞有介事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弄丢了？   </p><p>眼睛，我的眼睛，我想起我把它埋在北岸的礁石下，和甲壳类的碎片混在一起，伴着潮汐偶尔呼吸。   </p><p>我下意识地摸摸我的双眼，那双注视着远边灯塔的、疲惫的双眼，下眼睑红而泥泞。   </p><p>我埋在那里的眼睛，当它流泪，泪水混入大海，无人知晓。   </p><p>“没事的。”她说。   </p><p>囡囡把我牵起来坐在床上，又小步跑去把窗帘拉开，光有些没准备好，跌跌撞撞地摔在我们的手心。   </p><p>我才想起这是初春。   </p><p>她在床边回头看我，日光越过远处的海，几乎要把她淹没掉，我听见外边那片水泥地上的公用电话响铃，我跑出去，接通电话，嘴巴微张，喉中却灌满了铅水。我努力发着啊，啊的声响，一开始想在叫喊，然后在讲述，最后才是在叹息。   </p><p>把眼泪流在我身上，他说，我们去看海，把悲伤还给它。   </p><p>海离我们一千四百公里，我说。   </p><p>是的，是的。他又捏捏我的左手，我听见晚上的风吹过，对面居民楼的那些铁皮躁乱地拍动。我闭去一切的通道，只是深深拥抱着他，低下头去，泪水落在他肩膀可笑的蓝色条纹上。   </p><p>我的故事，我曾经想附着在他身上的陌生的远方和乡愁，可他总是不说话，我只好一点点摸索着亲吻他。   </p><p>暖意像他的一根手指落在我的掌心，我捏捏他。我有些滑稽的肥大裤脚浸泡在初春的刺骨潮水里。等待并不困难，如果嫌耗时过久，含一颗硬糖，这样就能知道没人在独自等待。当潮水退去。且潮水总会退去。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