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高以谰 </p><p>评论:随意 </p><p> </p><p> </p><p> </p><p>只要不是现在,随便什么时候都好。 </p><p>只要不在这里,在哪里都可以。 </p><p>只要不是我,是谁都无所谓。 </p><p> </p><p>那种感觉就像是,已经在床上煎了几小时却仍然在入睡的边缘摇摇欲坠,不能彻底遁入另一边;或者你睁开眼,然后发现这其实只是另一场梦为你制造的幻觉的投射。不过好在我本就没有醒来的打算。就算意识已经清醒,也会用装睡糊弄过去。 </p><p> </p><p>原初的起始点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扭曲、遗失了。反正那是个无聊的故事,不听也没有什么损害。“但,我想知道。”X捏了捏我的手指,他的皮肤光滑,我的指骨纤细,遥远的笑声穿透宾馆客房的墙壁溅湿我们共枕的床边,令我感觉有点恶心。“此时此刻,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了,不对吗?” </p><p> </p><p>我扭头去看X,最近他穿着一张很容易失落在黑暗里的脸,所以我什么也没看清。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反驳他,秘密是不可能不存在的。你能把我们之间每一粒空气分子撇干净吗?你能把自己血管里所有的阴影剔除掉吗?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我甚至想问他,你知道你此刻披着的这副躯壳经历的一切吗?如果你自己皮肤下的角落里藏着一千万个秘密,怎么能要求别人信任地向你敞开?但是我并没有说出口。我想是因为他最近换上的这件新身体让我很满意,飘飘然的感觉还没彻底褪去我。好吧,所以我说……让我想想。 </p><p> </p><p>谎言,或者托辞,一百万个,我都可以说。在漫长的过去里我失去很多,当然同样也拾到了、学习了一些东西,拣选,捏造,编排。也许它们不像我原本有的那些那样好,但是,反正最初的东西也已经被我弄丢了,而且只要将它们按照技巧捏合一下,未必看起来就太坏。我也尽可以直接丢给他我穿过的第三幅身体的主人的经历:一个励志故事,有属于过去的崎岖道路、属于未来的光辉终点和一弯亮闪闪的人物弧光。只是讲述了太多次我已经对它有一点厌倦了。心血来潮地,我想要试着捡拾一下原本属于我的起点,就像新人类偶尔也会想把玩一下旧钥匙,尽管传统意义的锁早已经不存在。 </p><p> </p><p>在我印象里,那是灵魂转移技术刚刚成熟的事。如果说我一生做了什么百分百正确的决定,买入这家技术公司的原始股票应当算一件,后来我可以随意挑选自己爱穿的躯体而无需考虑价格,都要仰赖这决定。这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商业头脑,我只是单纯被他们给出的概念吸引了,像飞虫被火焰吸引一样不可自控:把人的灵魂抽取出来,将身体出租给他人,过一段时间后再转移回来,得到一大笔钱;愿意付钱的人可以花钱买到另一具身体一段时间内的灵魂注入权,短暂体验另一种人生。最初愿意出租身体的人不多,每次佣金都很丰厚。我把拿到的钱都存到那家企业的投资账户里,因为投资得早,所以复利很可观。 </p><p> </p><p>“哇。真勇敢。”X赞叹,“那时候技术不稳定,大家都害怕自己脱下身体后再不能穿回来。我在那家企业上市十年后才第一次尝试这技术。当然尝试过一次就上瘾了。” </p><p> </p><p>“那时候我常常被骂是蠢货呢。为什么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好好在自己身体里待着之类的。” </p><p> </p><p>“是新事物发展过程中难免遇到的阻力啦。” </p><p> </p><p>我回想那些尖锐的批评,因为太遥远,它们被与此刻的我相隔的时空磨损,显得模糊、钝重了。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也早就和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也许走在街上擦肩而过,我们都不会认出彼此,而这只是灵魂转移种种优势中几乎不值一提的一个。我尝试回想他们的脸但是一无所获,大概三秒钟后干脆地放弃,轻松的欢欣感充斥着我所穿戴的身体的心。然后我又想到了我原初的心。令人讶异的是,对我来说在肋骨里跳动的是别人的心脏还是我自己的、都没有什么区别。肋骨究竟是我的还是他人的也完全没有什么差异的感觉。在第一代灵魂转移技术尚未完全完善的时候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天赋,不过随着技术迭代,如今灵魂转移在所有人身上都不会显露什么副作用,偶发的头晕、恶心呕吐仍然不可避免,但也已经研制出了适应症的药片。“现在想来,还好我出租得很早。现在的身体,就算年轻又美丽,一次整租二十年也谈不上多好的价钱了。”我慨叹,从X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指抽回来,用另一只手细细地抚摸着,一只手的神经丛传递触碰、另一只手的神经丛传递被触碰的感觉,至今仍然让我觉得奇异。“那么,你最初选择从自己的身体离开,是因为那些批评你的人吗?”X问。 </p><p> </p><p>“什么?”我大吃一惊,“当然不是啊!我只是想要离开而已。能够不成为自己难道不是所有灵魂转移者的渴望吗?”只要不是现在随便什么时候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在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我是谁都无所谓。我问X,“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p><p> </p><p>“可是,人为什么不想成为自己?”黑暗里,X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我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他皱眉的样子。取而代之地,我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另一张脸,我曾熟悉然而早已陌生的脸,夸张地扭曲着,朝我大喊……你为什么不想成为自己?被我失落的、原初的心,面对这样亲密而冒犯的质问应该作何反应呢?我想不起来。这是已经被我丢掉的东西。也许我有想过将这段记忆稍微多挽留一下,但看来也没能携带得太远,现在只剩下这个残破的片段,就像博物馆里陈列的玻璃碎片冷不防晃人一下眼睛。至于那张脸曾经属于谁、后来被谁穿戴,已经是不能激起我兴趣的历史了。我曾在第五副身体里阅读过灵魂转移公司公布的官方数据,他们宣称灵魂转移服务覆盖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三,并且公司还会为了继续深入普及而努力。如果直到现在那个人仍然坚持他的观点、从未使用过灵魂转移服务,我倒会有点敬佩。“那你倒是为什么选择灵魂转移啊?”我反问,“如果想成为自己,难道不是一直使用自己的身体才更合理吗?” </p><p> </p><p>“我把自己的身体冷冻起来了。”X回答,“大部分事情不值得用’我’来处理……我要把它留到真正重要的时候,比如说,我们的婚礼上。”说到这里X的话音染上一层滑溜溜的甜蜜,他伸手来寻摸我的手,我没躲过去,只好任他牵着。“这样,大家就会看见我最值得记住的样子……你也会记住。在你心里,真正的我会永远年轻、意气风发,逃过衰老和死亡。是不是有点狡猾?”他把头埋到我肩窝里。 </p><p> </p><p>我把头转到另一边,哼了一声。我敢打赌X在灵魂转移服务上花的钱一定比我多,我可以随手挑件顺眼的身体试穿,但像他这种人会精挑细选和原本的自己相似的身体来穿戴。有些人对具有某种特征的身体零件特别偏爱,甚至有可能把具有该零件的身体出租价格炒到天价,我会记得这种事是因为在年轻时曾经犯过一个错误。那时候身体零件单独出售的服务还没有被全面取缔,在现金流遇到问题的时候,我卖出过自己的一只眼球,不是出租抵押而是整件售卖,尽管那时候拿到了一笔不错的价钱,但后来再在拍卖会上偶然看到它价格已经翻了千倍不止,我也只能暗自摇摇头咬咬牙。不过其实到了现在那些也都无所谓了。X将他的十指扣紧我的,将我拉回实际而粘腻的黑暗中来。“那么,亲爱的,婚礼上你要不要也使用你自己原初的身体?” </p><p> </p><p>我无声地笑了。X似乎察觉到我的笑意,枕头另一边传来头发摩擦枕套的簌簌声。“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p><p> </p><p>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在比我遇到X早很多、但也没有那么遥远,在我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出租身体得到租金也能维持生活但仍然会为了能从自己身体里逃出去而感到狂喜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我遇到了一个人。因为那时我已经不太在意出租身体的回报,所以也不会特意拣选租客,其实无论怎么挑选会仔细对待租来的身体的人都是少数,大部分时候,灵魂转移回去时人都要面对被折腾成一摊烂泥的身体。我倒是无所谓,在破破烂烂的身体里观察那些伤痕对我来说也很有趣,就像站在一栋房子里亲眼见证它如何腐烂一样可以满足我残酷的好奇心,但是打理和收拾总归很麻烦,于是那一次,我将身体出租给了A。A的档案我时至今日仍然记得很清楚,是很干净、看起来十分值得信任的履历。在此之前只体验过不到十次灵魂转移服务——次数越多,破坏租赁身体的可能性就越大——很少的转移次数意味着A大概还对他人的身体抱有敬畏之心,或者至少,稍微还会在意一点。档案里记录他的租后评价一直很好,有一次轻微的酗酒宿醉,再没有更出格的事。几位出租者甚至在备注里提到他会帮助身体打理形象。 </p><p> </p><p>X咕哝了一声。“等等,这不会是个爱情故事吧,那也太俗套了。而且你不能等故事进行到现在还引入新人物呀。”他指责我。他说得有道理。但是,试穿过千百次不同身体的我早已经发现人尽可以改头换面成不同的角色,但故事永远是那个故事,人们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讲述直到恍然发觉自己讲得从来都是一件事,然后彻底厌倦它,或者就像原来的我一样干脆闭口不言。总之,我已经明白自己遇到A是注定的事情。我怼了怼X的腰,“不许打岔。你不想听就算了。” </p><p> </p><p>“欸欸,你接着讲嘛。如果故事说一半的话我会睡不着。” </p><p> </p><p>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像X说的,这只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A租下了我的身体,三个月后,突兀地向我求了婚。我立刻拒绝了他。 </p><p> </p><p>现在想来我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我不应该同时租下A的身体,但这不是我的错,在他向我求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灵魂转移服务公司想来没有认真履行他们未经双方签字许可双方不可相互交换灵魂的合同条款,在他们看来这大概只是一次偶发事件,没人认为它会酿成什么严重后果。因此在A用饱含爱意的语调向我许诺我们二人——我的身体和他的灵魂,他的身体和我的灵魂——此后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时,我差点直接从他身体里飞出来,然后我犯了第二个错误。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如果你可以像换一件衣服似地在眨眼间变成另一个人,那么所有的承诺都不会作数,就算答应谁的婚约也没关系,因为你大可以在签字后推门离开,永不返回,没人能找到你因为你早已成为、或者如果你愿意说谎的话、你本就是另一个人。反正从来不是你自己。既然如此,答应A的诺言对我又有什么损害呢?但当时我一心想从自己的身体旁边逃跑,面对着那张令我无法忍受的脸我对A说了很难听的话,任凭他如何求我我也不为所动……我高声尖叫他的自私和贪婪,妄想在租赁身体以外还囚禁我的灵魂,我辱骂他的傲慢,给他判了罪。当在他的——在我自己的脸上看到彻底心碎的表情时我的灵魂忽然感受到一种搏动狂涌的喜悦,那是比一百次宿醉还要深刻的伤痕,我为自己能对自己产生的伤害感到沾沾自喜,一时间没看清他的动作。下一秒A拔出枪,把枪口对准太阳穴。我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就扣下了扳机。 </p><p> </p><p>“我今晚会做噩梦的。”X放下我的手,翻过身去。“有点后悔听这个睡前故事了。你也快点睡吧,明早起来我们再商量婚礼的事。” </p><p> </p><p>我们都知道,不会有明早了。不会有什么婚约、婚礼或者婚礼的安排,忙着玩扮演游戏的我们明天早上就会换上另一副身体,悄无声息地分道扬镳。果然,第二天我睁开眼睛时X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换上了一套新的身体——我打开行李箱,A两眼空空地朝我微笑。“嗨,早安。”我说。灵魂没有肉体的凭依会很快死去,枪响的时候我就知道A一定没办法活下来。后来公司将他的皮囊和一大笔封口费赔给我,我很小心谨慎地保存着A的身体,基本上只有在逃婚的时候才会考虑使用它。 </p><p> </p><p>穿着A的身体来到酒店大厅,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也没有怀抱什么期望,在这个时代,给出承诺很多时候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激情的愿望而并非为了兑现,就像小孩扮家家酒时说我出门工作啦,然后五分钟后把玩偶推回积木搭建的家门一样。但是我还是稍微停下脚步,等待了一会儿。望着漂浮在大厅里明亮耀眼的白色光芒里脚步匆匆、面目模糊的人群,我看见了被一个个陌生的皮囊包裹着的秘密、谎言和欲望,它们在我眼前接连不断地燃烧又熄灭,没有一个是为我而来,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无比轻松,宛如自由。然而正当我放心下来、准备转身离去时却差点放声尖叫,多亏A的手掌死死捂住了我的嘴。一个左顾右盼的身影在步履匆匆的人群里突兀地矗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一样。 </p><p> </p><p>那是我的身体。 </p><p> </p><p>我看见,我看见自己被责骂怪物时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现在它们被镀上一层亮银在我的胳臂上盘踞成一个扭曲的刺青,不知隐情的人大概会暗自揣测神秘的图案。我看见被我遗忘名字、曾朝我悲伤地大喊为何不想成为自己那个人在我原初的心脏上钉下的巨大黄铜钉子,它现在在我胸口摇摇欲坠,显然久未打理、布满铜绿。我看见我一无所有的右眼眶薄薄地缝了一层白纱,透过昂贵的精亮我悚然注视着背后可怖的纯黑色空洞。我看见A在我太阳穴轰下的红色的伤口,那里现在被绣上一朵玫瑰,有个擦肩而过的人不屑地瞥了一眼,一定以为那是个品味低劣的装饰。我看见那具身体,年轻的、因为被定格在A枪口下而将永远年轻下去的那具身体,即使如此也依旧称得上英俊美丽的、那空洞的英俊美丽不知为何显露出一种超脱的茫然的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在大厅中央旋转好像一个被丢弃的发条失灵的舞偶玩具,在那副身体上,所有那些汹涌的过去咆哮着呐喊要再一次、再一次抓住我,牢牢地永不放开。 </p><p> </p><p>然后,我就像从一个梦中猛然惊醒过来那样想起来了。我不在现在、我不在这里、那不是我。一切都变得明晰起来,空气再次涌动,世界恢复色彩,那颗与我无关的、此刻在原本不属于我的肋骨下的心脏重新开始有力地跳动。我起身径自离开了大厅,轻盈且头也不回地,从明亮的白光走向更加明亮的白光。 </p><p> </p><p> </p><p>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名字已经全部被我丢弃、忘却了。有一天我望向镜子,不出我所料,那里存在的不过是一个新的陌生人。 </p><p> </p><p>END. </p><p> </p><p> </p><p>//写短篇好爽啊再也不想写长篇了.jpg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