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日记
朝
虽然是第一次在大海中停留这么久,但是我的心头却一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直到今天早上起床时我才发觉——
“酒啊……”
摇晃的世界,微醺的意识。
没到七点,门还没开。
昨天晚上做了梦,梦见自己被关在酒窖里。
门还没开,堇在隔壁的房间。
心脏如同充了气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炸开来。
我并没有喝酒。
午
刚刚在甲板上散步,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事。
小时候,老爷子常对我说:
“庄子讲过,曾经,有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汉子,从疾驰的马车上摔下来,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跟着车子跑。这是因为对他而言生与死早就没有区别了啊。”
别的亲戚告诉我,老爷子说这话是早就决定为红叶家的酒陪葬了。
“一直不景气嘛。”
他们这样说,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本家。
七岁的时候,我去剑道道馆学习。
有个比我大三四岁的同学,外号叫熊丸,也的确长得像熊一样。见我是新来的,年纪又最小,于是出现了一圈以他为中心来捉弄我的人。
有一次休息时间,我正拿出便当准备吃,熊丸突然把一只青蛙塞进我背里。
我跳了起来,他们哈哈大笑。
我忍不住把整个饭盒扣在他脸上,说:“你这杂种!”
我自然被揍了,如果不是师傅及时出现,我可能已经被熊丸掐死了。
回到家,我远远地望见老爷子站在院子里举着烟管吞云吐雾。我不想被他看见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决定绕开他,从另一边回自己的房间。失败者就是这样子的。
我刚迈出三步不到,那嘹亮的、熟悉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呀?”
我呆立在家门口,低着头,闷闷地低声说:“回我自己的房间……”
老爷子已经走到我跟前了,他一只手捧起了我的脸,在观察什么。
然而他笑了,开玩笑地轻轻地扇了我一下:“你有好好反击啊。”
“但是……被揍惨了。”
“跟我过来,忍冬。”
于是我跟着他到了里屋。北面的墙上挂着“沧浪之水”的汉字书法,东面的门关着,西边的门敞开,傍晚橙黄色的阳光直直地照到屋里。我整个人被阳光晒得浑身发热,但是老爷子只是悠哉地吸着烟。我总觉得他还在笑。
“忍冬!”
“在!”
“你今天惨败了啊!”
被别人说出来,果然还是非常地不甘心。
“嗯……”
“大声回答!”
“是的!输得非常惨!”
“你为什么没有死呢!”
他一把把烟管摔向我,我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想逃的冲动。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的确是一副妖怪的面孔。
先是疑惑,再是生气,最后幼稚的委屈占了上风。
“可是,错的人并不是我!而且……而且……我也非常努力地反击了他!熊丸年纪比我大,也比我高太多了……而且他还比我熟悉道馆,我却是个新来的,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也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哭泣的冲动。我怨恨起了老爷子,甚至超过了恨熊丸。我突然觉得身上的疼痛都是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造成的。
“住口!”
然而我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心里一直在祈祷泪水能退回去,但是每当强忍着要闭上哭叫的嘴巴,把委屈压回去的时候,鼻子反而更酸,眼泪也一直不停。
“我……我……会,再去……找他的……我绝对,绝对,会打败他的。”
下意识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老爷子夸张地大笑起来走出屋子,左脚刚踏出去,又反身回来。
“说得好!”
他把我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说得好啊,忍冬!等我一下。”
他离开的时候,我心中是莫大的欢喜,发自内心地咯咯笑起来,刚才看到的那个妖怪也不见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我平时上学用的水瓶,已经灌满了。
“忍冬!”
“在!”
“试问,义经公十一岁战胜武藏坊于五条大桥,是因为他比武藏坊高且壮吗?”
“不是的。”
“试问,家康公在三方原惨败于武田信玄,而德川军一个逃跑的都没有,德川家这次的失败是可以被嘲笑的吗?”
“不可以!”
老爷子递出了那个水瓶,就好像君王赐给将军一把剑一样。
我后来好几天没有去道馆。
等我再去道馆时,在家就穿上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剑道服,右手捧着水瓶,早早地出发了。
在道馆门口,远远地听见熊丸讲话的声音的时候,我咽了一口唾沫,打开了水瓶的盖子,狠狠地低声咒骂着。
当他也看到我时,我用最大的声音喊道:
“熊丸!”
“哦,这不是那个眼泪汪汪的小不点嘛?”
他向我走来。
我将水壶里的液体一饮而尽,把水壶甩到了地上。身体被暖意环绕着,发软的膝盖挺直了,双手也停止了发抖,我此时俨然是一座山了。
“混蛋!”
不用说,我把他揍得以后看见穿剑道服的小孩就要哭出来。
老爷子死得很孤独,只有我陪在他身边,毕竟是没有什么遗产可留下的老人。
但是他还是很开心,一直笑着。
“你还记得啊,忍冬。”
“嗯。”
“怎么可以给未成年人喝酒呢?怎么可以给未成年人喝酒呢?”
当然的,我并没有喝酒。
老爷子是我的爷爷辈,但不是我的爷爷,红叶家最失败的当家。
夜
为了说出那句话,我练习了很久。效果也是能够让我骄傲得好。
“红叶堇,会是个很美的名字。”
我这样对她说,差点又变成那个胆怯的小鬼。
她的温柔,她的关心,她的笑容,她的脸庞,她的声音都变成了我心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前一天我刚去了理发店,回家路上又买了发胶,早上对着镜子折腾好久。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不需要学习怎么让别人喜欢我。
我想喝酒壮壮胆,酒窖里还有不少老爷子留下的酒。但是我到了门口,怎么都不敢碰门一下。
如果那不是百分之百清醒的记忆,即使求婚成功我也会后悔一辈子。
“他并不是醉了,而是忘了生与死的区别。对吧,老爷子?”
“真心所愿、正确的事、守护心中所爱的心意……这其中本身就包含了勇气。”他说,“活得真实的人难道会死吗?”
不会有事的,堇。
红叶 忍冬
新年过后的第一个夜晚。
为了庆祝22世纪到来而举办的典礼刚结束不久,街头还看得见大量的垃圾和碎屑——多半是纸或者是微生物纤维材料。在这个石油资源几乎消耗殆尽的时代,由石油化工而兴起的塑料也随之身价倍增。在21世纪80年代试图使用植物材料生产高分子聚合物的努力,也因为甘蔗主产地爆发巴西内战而付之东流。
一名少女匆匆走在巴黎的街头,将大量的垃圾熟视无睹。自从经济衰退,第五共和国倒台之后,巴黎——不,整个法国都没有像21世纪初的繁荣时期那样干净了。尽管不像陷入无政府状态的意大利那样完全没有国家实体,法兰西也仅剩下一个空壳。军阀和黑帮老大的唯一信条是“生存”,至于说街道整洁等公共福利,早就被这个时代抛弃了。
在一片黑暗的街道中,少女的金发十分显眼,并且突出了她盎格鲁-撒克逊式的姣好面孔。她戴着一双黑框的眼镜,而藏在眼镜之后的,是一双碧蓝色的,略带凌厉的眸子。少女穿着牛仔裤和白色毛衣,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夹克,脚下则是一双黑色马丁靴,在夜色里酷感十足。
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条件,人们都会想办法给自己找些乐子。
少女表情复杂地想。
但是狂欢结束之后,不又回到一片废墟了吗?
她带着些怜悯地,将视线投向街角的醉汉。
那人穿着破旧的衣服,肩膀的位置磨损得厉害,表面的吸水层似乎都被磨破了。在霜重的冬夜,微生物纤维吸了大量的水,使得那人的大衣在右肩显出一块可辨认的深色来。四散的酒瓶昭示了这人酒鬼的身份,而此时他正摇晃着身体和双手,试图蹭着墙让自己站起来。
当少女从醉汉身边走过时,毫无预兆地,那男人一把拽住了少女的胳膊。
“你……你来陪我……”嘶哑而浑浊的嗓音仿佛来自野兽,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少女,又仿佛透过少女,被黑洞吸住一样望着虚空。
少女吃惊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想要掰开醉汉的手指。但她还没来得及用上力,醉汉已经使劲一拉,将她甩向墙壁。她没法恢复重心,左臂被紧紧控制着无法动弹,右手握拳护着身体,而非伸向身体后方做撞击墙壁的缓冲——那将意味着完全丧失自卫的能力。总之,她咬紧牙关,肩背部的肌肉紧绷,做好了狠狠撞上墙壁的准备。
然而——她的身体停住了。
一只手臂扶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臂则从她右肩上伸出,将醉汉的食指掰开,朝着违反人体构造的方向扭去。醉汉发出一声嚎叫,拽着少女的手随即松开。
少女认出了那只手臂上的刺青——一只翅膀。
醉汉的手腕被迅速的控制住,随即整条左臂都被锁住,他因为关节技带来的疼痛而不可抑制地半跪在了地上。而他的对手,一个高个男人,正抬起紧握的拳头。
“够了,Fran,停吧。”
被称为“Fran”的男人停下了动作,拳头滞在空中。
“Alice,你根本不知道他想要对你做什么……”男人语气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我当然知道。他把我当成了雏妓,想要和我做爱,或者说强奸我,我觉得后者比较符合现状。”
一阵无言的寂静,只有醉汉呻吟着,还有诡异哭嚎着的冬风。
“Alice,你怎么……哦不,等一下,为什么你还要阻止我把他揍一顿?”
Francis——这是他的全名——愤愤地将醉汉推倒在地,转过身看着对他来说如同女儿一般的少女。
“暴力无法解决一切。”少女一本正经地答道,而刚刚受到的惊吓仿佛消失了一般。
“你和Ray在这点上真像”,Fran直直地盯着她,最终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们回家吧。”
Alice和Francis并排走在街上,两人中间却隔开了很大一段距离。Francis心里清楚Alice正处于叛逆期,再说自从说要从汉堡搬到巴黎,她无缘无故大闹一场之后,Alice就一直在生闷气,总是不给他和Rafe好脸色看。不过,对Francis来说,现下更紧急的事情,是如何选择合适的措辞,把他想问的事情问出口。
“Alice,那个人想要对你……呃,该死的,想要对你做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Francis吞吞吐吐才将问题问出口,换来的却是一句让他觉得直白得过了头的回答:
“你说强奸?我从Tina那里听说的。”
尽管他明白Alice总需要明白这些事情,甚至说早些明白更好,但是听到“强奸”这个词从Alice嘴里说出来,他就已经觉得相当不舒服了。他更无法想象那场女孩们的“交流会”中的场景。
“嘿,我已经11岁了,知道这些不正常吗?”Alice瞥了Francis一眼——带着显然的不屑:你干嘛那么惊讶?
“不,我只是……”Francis正努力整理自己的思路,却被少女的一番话再次呛住。他可没打算不进行性教育——可上帝啊,她才11岁!
“再说,你真的以为的没有看过你和Ray叔叔做爱吗?”
“什么?”
随着少女纤细的声音,Francis感到了一阵炫目。
他本以为他们够谨慎了,每次都是等Alice睡着了,或者干脆去外面(甚至野外)做爱——天哪,Francis觉得自己的小心谨慎完全白费了。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听着,Alice,街头并不安全,随时会有各种坏蛋游荡。别以为和我学了几招关节技就万事保险,下次别再脱离我的视线。答应我。”
少女踢着路面上的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
“为什么不?你再遇到今天这种情况怎么办?”
“我自己能解决。”
“自己解决?你刚刚像是能够自己解决的样子吗?”Francis语气愈发急躁。
Alice沉默不言,只是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Francis盘算着如何劝服Alice,也猜测着那个让她如此叛逆的理由,两人在路上就再没有说过话。
街头十分昏暗,只有几盏路灯微弱地亮着,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虽然更多的路灯年久失修,最多是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反而增添了恐怖的气氛。不过人类的适应性是值得高度称赞的——行人对于这种状况早已经习以为常。
转过拐角,Alice率先登上台阶,按响了门铃。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打开了门,张开双臂想要给少女一个拥抱——却被躲开了。
“她怎么了?好像特别不开心。”
Rafe疑惑地看着
“我们遇到了一些……棘手的情况。待会再说吧,Ray。店铺里都没有,就连文森酒吧里面都只剩劣质的伏特加白兰地,还有些啤酒什么的了。我记得小时候香槟还没有这么奢侈呢。”
Rafe叹了口气,帮Francis把大衣脱掉,“辛苦了。时隔数年,回到巴黎一看……比以前更接近地狱。真不想让Alice在这里生活。”
Francis安慰性地抱了一下Rafe,说道:“我们在这里也呆不久,等着安德烈的船就好了。”他眼神随即躲闪了一下,犹豫着说,“待会听到Alice遇到的事情的时候,别太惊讶。”
“出什么事了?”Rafe显然被吓了一跳。
Francis正要开口,Alice却探出头来:“先生们,再耳鬓厮磨下去,汤就要冷了。”说着,她看了Francis一眼:别告诉他。
“没事,”Francis露出了无奈的笑容,“Quel bon ours!(法语,一只多乖的熊 )【注1】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晚饭非常丰盛,甚至称得上奢侈——牛排、炖菜、奶油花蛤汤,甚至还做了一块欧培拉蛋糕。这样的标准,即使放在繁荣时期也是相当高的标准了。虽然欧培拉中用的可可是人造的,但也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一顿晚餐,说花掉一户人家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收入,都丝毫不夸张。
这样奢侈的原因只有一个——今天是Francis的生日。
“Fran,生日快乐。”
在开动之前,Rafe郑重其事地开口。
Francis偷偷瞥了一眼刚想拿起刀叉却又放下的Alice,跟她对了个无奈的眼神:又来了。
不过,Alice想的是:你们又来了。
“我所准备的千言万语都已经弃甲而逃,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没能找到一句最好的情话,赞美你,或是表达我的爱意。在最真切的爱面前,所有的语言,甚至是诗,都黯然失色。所以……我爱你。”
“你个骗子,这些词你想了多久?”
因为一番告白而脸红的Rafe,对眼睛里漾着笑意的Francis十分不满:“你不能再有情趣一点吗?”
“你知道,还有更简单的方法表达爱意。”Francis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站起来弯下腰,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揽着Rafe的后颈,唇贴上唇。
Alice带着相当的不满,咳嗽了两下。
牙齿轻轻咬了下唇,舌头随即趁虚而入,混着津液搅动着、探索着。Rafe似乎有些不满,先是使劲吮吸对方的舌头,然后再使劲把舌头顶回去——直到他的舌头在对方的口腔里肆虐的时候,方才满意。
Alice再忍不住,一边愤愤地咬着牙,一边拿起叉子使劲敲了两下盘子。
蛋糕已经分好摆上桌。知道Alice嗜甜,Francis在分蛋糕的时候就特意分了小份——反正Alice肯定能吃掉整个蛋糕的。
所以,在两位家长双双表示已经吃饱之后,Alice端着剩下的蛋糕,回了自己的房间。
Rafe正在要收拾桌子,却突然停下了。
“Fran,我有礼物送你。”
“我还以为你的礼物就是那锅‘能入口’的汤呢?”
“真抱歉啊,我不擅长做饭。”
“不算差啦。起码那锅汤又甜又暖,像你一样。”
“……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嘴甜。”
“我没看见礼物啊,”说着,Francis露出一抹坏笑,“难道你要把自己送给我。”
Rafe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随即拽着爱人走向卧室。
“你不会真的?!”
“想得美。”说着,Rafe将Francis推进了房间。后者刚从突如其来的惊吓中缓过劲来,就看到了挂着墙上的一幅油画,登时说不出话来。
“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
Francis确实已经忘掉了这幅画的诸多细节,忘掉了笔触,忘掉了天边卷云所用的色彩。
但这幅画所绘的景象,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在遗忘的风暴里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我还以为这幅画已经被毁了。”
这幅画出自20年前的Francis之手。那时候,他还在画油画。
“你应该感谢Rose,她偶然间发现了它。”
Francis无言地拉起爱人的手,直视着对方的双眼。眼泪盈盈地打着旋,仿佛为湛蓝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星光。
“洛蒙德湖。”
那时候,经济有所复苏,生活也没有如今这么困窘,他们也还是不需要面对太大压力的青年。
在Francis专心致志地写生的时候,Rafe突然而又自然地,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我爱你。”
Francis不记得被多少人告白过,甚至早已忘记大多数人告白的内容。
“我爱你。”
但当时的声音,和现在的告白,完全重叠。
“Alice,我可以进来吗?我们需要聊一聊。”
Francis敲着Alice的房门。
“如果你还是想说之前的那件事,我建议你下楼去陪你男朋友。”
“嘿,甜心,你不能就这么把我关在门外。”
“为什么不?”
“我们可以谈谈别的事情。”
“……好吧,门没锁。”
Francis推开房门,看着Alice头埋在书里,缩在被窝里面。
“冷吗?”
Alice摇摇头,将书放到一边。
“你想要谈什么?”
“我一直在想……我们说要搬到巴黎的时候,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
Francis坐在Alice面前,一手搭在Alice的肩膀上。
“但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没有。”
少女别过脸去。
“我所知道的那个聪明又勇敢的女孩,不会表现得如此麻木和淡漠。”
“你说过不谈那件事的。”
Alice甩开了Francis的手
“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是无所谓吗?亲爱的,到底什么地方……”
“够了!”
Alice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几乎是吼了出来。
Francis一怔。
“你该走了。”
随后陷入了失望之中。
他慢慢地起身,转向,迈步,缓缓转开把手,拉开门,脚却抬不起来。
他在等,哪怕还有一丝机会,他也不愿意让Alice关上心门。
他等待着那句“出去。”
“Jessica。”
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轻声吐露出的名字。
“Jessica?”Francis眼前浮现出了一名少女的面孔,“你喜欢她?”
“……嗯。”少女似乎极不情愿地,小声承认了这个事实。
Francis走到少女身边,揽住了她的肩,尽可能地放柔了声音。
“Alice。”
“我只是,只是不想离开她……”少女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没事了,没事了。”
Francis轻轻的拍打着Alice的背。
“我又没有哭!别把我当成小孩子!”
虽然这么说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哭又不是小孩子的专利。”
Francis温柔地说。
“我从来没有听你哭过。”
“我当然哭过,不过是没有在你面前哭出来过罢了。”
“那就哭好了,马上。”少女蛮横地提出了要求。
Francis完全哭笑不得——马上哭出来。除了演员,恐怕没人能满足这样的要求。
“Alice……”
“我开玩笑的。”
说着,少女拍了拍Francis的手,无言地感谢着Francis,这位亦父亦兄亦友的亲人。
“Alice,你可以告诉我们的。”
“告诉你们?然后呢?”
Alice话里不禁带上了些许不满。
“然后……我们可以和她家里商量……”
Francis知道他们不可能放弃这次去日本的机会。
“该死的,Fran,她是直的,而且她还有男朋友。”
Francis完全语塞。
单恋啊——Fran明白这种感觉,但他无能为力。
或许只是想呆在她身边,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他能做的,只是再抱着她,安慰她罢了。
“你在哭吗?”
泪水轻轻滑过,滴落在Alice的手上。
Francis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出来。
“你要求的,小公主。”
Alice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然而嘴角已经弥漫开了笑容。
舌尖相互纠葛着,津液肆意地溢出,在升温的皮肤上蒸腾。
一方先脱离了纠缠,顺着耳朵、脖颈、锁骨、乳头一路吻下。刻意压抑的呻吟从男人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倾泻而出。
“……停……啊。”
“停?”
挑逗般地说着,Rafe却用指尖轻柔地沿着鼠蹊一路而下,引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感。
“你……啊,除了床上,还……啊!”
Rafe的最后一句话被噎在了喉咙里面,变成了呻吟——不,叫床声。
“没有喝酒,身体还是这么敏感。”
恼羞成怒的Francis抓向Rafe的腰间,可惜被抓住了手腕,手指只能无力地虚抓了一下。
Rafe凑近了Francis的耳朵,另一只手从根部向下,指尖轻轻刮了一下冠状沟,然后用手心抵着铃口,略带粗暴地旋转摩擦着。
“你今天生日嘛,乖乖享受着吧。”
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打~扰~了~”
Alice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随后是一阵死寂。
Rafe的大脑已经完全当机。
“Alice!你能给我们一点隐私吗?”
“我只是想睡觉。”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
“我今天生日哎?”
“不再是了,刚刚过了12点。”
又是一阵寂静。
“Alice,我们……”
“我没打算阻止你们,”
响起了Alice的脚步声。
“Sunny ?【注2】”
“Alice,Alice她……”
Rafe似乎还没冷静下来,Alice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还有,明天早饭我来做,你们别起太晚。”
Alice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Francis对于养了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儿,感到十分头大。
“我们不要做了吧。”
“……”
“被Alice看到了……”
Rafe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却被Francis按到了墙上。
“做、做什么?”
“想到被Alice看到,会很兴奋吗?”
“什!”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Rafe万般无奈地压低了声音。
Francis伸手握住对方炽热硬挺的阴茎。
“你,胡说。”
“是吗?”Francis在Rafe眼前张开手指,前列腺液拉出了一条淫靡的细线,随即被Francis送入口中。
“那……这是什么?”
“等一下,”Rafe努力不让情欲高涨的自己掉入对方的陷阱,“为什么变成你攻了?”
“因为你嘴上说着不想要……”
Francis轻咬着对方的肩膀,留下一排泛红的牙印。
“身体却很诚实,不是吗?”
“……我们现在还能停。会吵到Alice的……”
Francis顺手抽了Rafe的一条领带。
“那简单,不发出声音不就好了?”
【注1】语出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法国人用“熊”指性情孤僻的人。
【注2】Rafe的昵称之一,由昵称Ray(光线)衍伸而来。
终章
陈双燕在一阵晕眩中睁开双眼,疲倦的感觉犹如潮水般拍打着意识的海岸,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难以对焦的视线最后停留在头顶上方的吊扇上。
老久的吊扇看着有那么点眼熟,慢悠悠的转呀转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意识飘忽着,耳边像是有声音响起,又像是全然静音的环境,时间和思维都被拉长了一般。
她又闭上了眼睛,恍惚忆起这是小时候的那个家。
对于还小那时候的记忆,双燕不会太去想,因为对她来说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而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没劲。
没劲透了。
爹妈生了五个娃,她排在第三,不尴不尬的位置,注定了只要她不强出头,不做出格的事情,存在感就比透明的要强那么一点。
她还记得,那时候家里环境很不好,七张嘴要吃饭,爹妈没文化,单靠那点打工换来的钱根本填不饱肚子。大哥早早就出外打工了,义务教育都没接受完就进入了社会学校。二姐成绩好,闹着无论如何都要读书。而作为排在第三的女孩子,双燕完全没读书那根筋,对着课本像看天书一样,看不懂,也不想看。
于是她代替二姐,成为了家里经济来源之一。
书念不好,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但胜在她长了张还算漂亮的小脸,又从别处听来了几句像模像样的恭维话,只要甜甜的叫上句叔叔阿姨,用楚楚可怜的口吻配之表情添盐加醋形容一下自身环境的窘迫,很多时候会得到别人的同情,乃至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
女孩子的成长总是敏感而迅速的。自己这种环境的女孩子,更是懂得更快更多。
一边在生活里挣扎,一边学会给自己披上保护色。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也是怨过的,别的女孩子就能在家庭的呵护下像个小公主一样娇滴滴的长大,而这时候她却在餐馆后门的巷子洗着满是油渍的碗碟。
没有家庭的百般照料,只有紧巴巴的钱包和家里等着吃饭的一张张嘴,看着自己的疲惫而渴望的眼睛。
心有不甘,却也无力反抗。
这就是现实。
中间有段记忆像丢失了一样,一晃眼就成年了。这个时候,双燕已经离开了家,打过各种各样的散工了,也学会了抽烟喝酒甚至打架。
也磕过药,不过很快就不碰了。
她觉得这是家庭环境给自己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影响,那就是拼命活着。
哪怕很累,也要活着。
沉沦在飘忽的欢愉中直至死去,这样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也许美好,但对她来说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有时候她会觉得好笑,自己这样的人居然也算正儿八经活了这么多年,没什么成就却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
偶尔也会想谈个恋爱,但更多的是去泡吧,钓个顺眼的尝尝鲜,新鲜劲过去了,也就这样了。
某日她从床上醒来,感觉到新的一天已经来临,突然就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明明活着,但是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太没劲了。
随便从街上拉个小朋友,人家也能正儿八经的说自己的理想啊愿望啊,但双燕没有,她说不出来。
没有盼头,就是活着而已,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可是又能怎样呢,不活着难道去死么。
又没那个胆子。
日子就这样过着。
那段时候,她找了份X宝内衣模特的工作,觉得挺有意思的。
她不介意穿着那么点布料让人拍照,一上来就各种放得开,直让人觉得她压根就是吃模特这行饭的。
她喜欢听到别人的夸奖,如论真心还是假意,她也会高兴。
有一次结束工作,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当天的摄影给她塞了张名片,把她拉到角落低声说了些话,内容大概就是,他最近想找模特拍些私房照,觉得双燕的表现力不错,很符合他的要求,所以想有时间的话约拍一下,当然,是有报酬的。
说完这些他就离开了。
双燕拿着名片大概看了看,邹起了眉,名字中间有个字她不会念。
不过对方的声音挺好听,而且又说有报酬,她也喜欢拍照的工作,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应该拒绝的。
回去之后,她就和对方联系,定下了时间地点,就在周末。
对方约在了一家口碑不错的餐馆里见面,并且爽快的表示先请双燕吃顿饭他们再去拍照的地点。
吃饭的全程气氛都挺不错,聊得挺开心的。
结账的时候双燕笑着冲对方说了句,你挺有意思的,我能泡你么。
摄影君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迅速反应过来,笑的意味深长却不表态。
双燕转头走出餐馆,并没有在意,其实她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摄影带着她走了好几条小路,尽在巷子里面穿行,已经渐渐听不到闹区的声响了。
这房子这么偏啊。双燕随口问。
对方表示,马上就到地方了。
拍照的房子在一栋旧楼的五楼,楼道昏暗狭窄。
双燕又说了句,这地方挑的真让人有些意外呐。
对方不好意思的陪笑道,经费能省则省嘛呵呵。
之后双方就不怎么交谈了。
进入了房间后打开了灯,室内已经架上了灯架,各种拍照需要的工具都齐全了,她又看了看房间其他的摆设,就一张铺了纯白蕾丝花边床单的床,上面堆着些画风相符的床上用品,看着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只是这里连张椅子都没有。双燕坐在床边上,打了个哈欠,眼角潮湿,感觉有点困了。
她感觉摄影君在这时特别认真的打量了自己一下,但是在视线对上的时候对方立刻别开了眼睛,并且开始找话题。
我这还准备了服装,不过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就在隔壁房,我过去拿给你看看,不接受也不勉强的哈,双方都高兴才是最重要的嘛。摄影如是说。
双燕点点头表示OK,接着打了第二个哈欠。
对方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TBC——
#温馨#
#一切开始前的日常#
#字数2188#
小时候,我脑中经常会诞生出一些很奇怪的想法。
比如,电视机两边的画面都跑到哪里去了?
于是我就会趴到电视跟前,把脸紧贴上屏幕拼命地想通过角度把那部分找出来。有时候甚至还会往后退几步,自作聪明的认为站的靠后有利于视角。
我真的是很想、很想知道两侧还有什么。
啊啊,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些行动都是很蠢的事情啦。再怎么做都是找不到的,毕竟超出荧屏之外的部分根本没有媒介可以放映出来啊。这种天方夜谭的想法也就只有年少无知的时候才能诞生吧。
嗯……不过有一次,我似乎问过哥哥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问题。
幼年的记忆早就被岁月涂抹的浑浊不堪,就连哥哥的名字也想不太起来。稍微能忆起的是,那天妈妈为了工作出了家门,徒留下我和哥哥看家。
没有记错的话,那年我九岁,哥哥十四,我的身高刚好够到哥哥的大腿,而我又天生内向,不像哥哥那样放开的生活,于是只是时时躲在哥哥身后,攥着他的衣角一头做只小跟屁虫。
哥哥经常窝在沙发上发呆,他是一个很容易变得困乏的人,这一点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楚。那时他也一如既往的缩在米色沙发上,怀里还抱着一个玫瑰红色的抱枕,虽然表面是在看电视,但实际上目光焦点已经跑得不知去处了。
我拖着一头拴着白绳的小熊玩具——阿泰——从房间跑到客厅,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景象。
电视机里是已经被大人们玩腻的壁咚剧情,一些我模模糊糊不太理解却也又有点明白的台词从音响流泄而出。像是「美夕你应该是我的人」、「请不要这样对我」之类的台词,能感觉到女主角非常不开心,但是即便如此男主角亦或说是男反角依然使出了把女主逼到一角还撑住一臂控制住女主的范围的技能。
总之是非常狗血的电视剧啦,就连妈妈也不屑去看这样的东西。一定是哥哥睡着了忘了关电视所以刚好赶上这种节目。
「哥哥,怎么在看这个啊?」
我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小跑到沙发跟前,然后把『阿泰』扔到地上,很用力的用双手摇晃起哥哥。哥哥就随着我的动作头一摆一摆的。
「哥哥,快醒醒,哥哥,我要看假面超人啦,假面超人!」
一想到假面超人已经开始继续面对上周还没能打败的超级坏蛋,我愈加着急的加大手里的动作,嘴里嚷嚷着快点。不过大好的是哥哥终于清醒过来,只见他迷迷糊糊的眨眨眼,揉了揉我的头发示意不用再叫他,我这才松开紧紧抓着哥哥衣袖的手。
「唔……已经几点了?」
「已经七点半了哦,哥哥。」
我向他指了指被挂在墙上滴答滴答的时钟,上面的时钟和分针像是个要赶路的人的腿一样岔开了。
「唔,已经七点半了吗……」
哥哥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时间。
「嗯,打倒坏蛋的时间!」我下意识激动地嚷出声。
「打倒坏蛋?」哥哥愣了愣,「啊,是假面超人吗?好、好,那遥控器就交给你了。」
说着,哥哥把一直静静躺在自己左边的遥控器交给了我,我兴奋的叫了一声「哥哥最好了」就毫不客气的拿过遥控器。但是在调了频以后才失望的看到『本周节目停播』的公告,而我一直觉得枯燥乏味的大河剧抢走了我的假面超人。
「呜……好讨厌……」就算是那些漫才艺人们也好嘛。
哥哥似乎发觉到了我的不愉快,一手抓着已经开了装的薯片,另一手开始揉起我的头发。
。
「因为节目停播了,所以不开心?」
「嗯……」
我趴在对我来说很大的沙发上,把从一开始就被遗忘在地上的可怜的『阿泰』捞回怀里,小声哼唧道。
哥哥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薯片送进口后更凶残的揉我的头发。
「呜呜……哥哥不要再揉了,会炸起来的。」
我不满地对哥哥提出无力的抗议,而哥哥果然没有停下手,只有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回应我。
「哥哥不要再揉了!再揉就跟哥哥你一样——」
我看着哥哥的发型,突然间愣住了。
我的哥哥的头发一直很膨,很松,甚至感觉已经到了不太好梳的地步。而我每次被哥哥揉了头,头发也会变得很膨很松,会缠在一起,根本压不回去。
难道说……哥哥的头发也是被揉出来的吗?
我的脑海里蹦出这么一个想法。
电视机里的大河剧进入了广告休息时间。很奇怪的「爱你就吃掉你」泡面的广告宣传声钻进了耳朵了,然后连一个圈都不打就又从另一只耳朵钻了出去。
为什么哥哥的头发是那个样子的呢咦为什么哥哥的头发感觉那么难梳呢咦咦难道说哥哥的头发也是被谁揉成这样结果最后固定了吗——
我经常会做出一些很奇怪的假设,而让哥哥和妈妈伤神的就是我经常会把这些脑袋里胡思乱想的东西当真。
难道……哥哥的头发也是被……哥哥的哥哥给揉出来的吗……?
我眨了两三下眼睛,哥哥已经不揉我的头发反而是我抱进怀里了,还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活脱脱将我当作成了抱枕。
但是我也已经毫不在意这些了。
「哥哥的头发……是被哥哥的哥哥揉成这样的吗?」
我一问出口,脑袋顶上方的咔嚓咔嚓嚼薯片声就消失了。
一阵寂静。
然后是哥哥明显疑惑的一声「哈?」。
「为什么这么问呢?」
哥哥把我扭过来,朝我问道。
「因为,哥哥的头发很膨很松啊,我每次被哥哥揉头发后也会变成哥哥那样。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哥哥的头发也是被哥哥的哥哥给揉成这样的。」
我换上认真的神色,这么回答哥哥。
哥哥嚼了两下薯片,又没有说话。奇葩的泡面广告也完成了它的宣传任务,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大河剧击掌调了班。
正在我以为哥哥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唔。如果是哥哥的哥哥的话,应该是叫大哥吧?」
「是大哥吗?」我反问回去。
「嗯,是大哥,如果是哥哥的哥哥的话。」
「不过哥哥的头发不是被大哥揉的呢。」
正在我为自己找到正确答案而沾沾自喜时,哥哥突然又说了这么一句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的话。
「是天生的噢。」
哥哥又伸出手揉起了我的头发。
「咦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大哥揉的吗??」
「我只是说哥哥的哥哥,可以叫大哥噢。」
哥哥很狡猾的给我解释道。
「但是我们是没有大哥的,我是长子,所以我的头发是自己这样的没错。」
我突然发自心里有一种挫败感。大河剧好像也在嘲笑我一样括噪着,于是只能发泄般地紧紧勒抱住可怜的『阿泰』。
不过我也突然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因为从这个想法诞生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哥哥也会被人揉头发啊』的,很讨厌的感觉。
我觉得哥哥是一个很厉害的存在。
所以会揉乱哥哥头发的大哥的存在什么的,果然还是没有就最好了。
这么想着,挫败感似乎也消散在空中变得无影无踪了。
哥哥看到我的心情变好了,就又习惯性揉起了我的头发。
「说起来……大河剧呢,不好看。」
「哥哥,咱们换台吧换台!」
——————E—N—D———————
于是默默写完了这篇温馨回忆杀×
希望写的Mario桑没有太ooc 因为写到中间那里你亲妈去休息了我没法给他看看【捂脸】
因为想要赶在正式扭蛋前写完于是匆匆写稿的日常×××
#微虐√#
#字数1940#
#第二人称#
#回忆杀#
#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40761/#
你还记得。
你家靠着西墙头的那一侧曾有一个衣橱,是上了乳白色的漆,并且拉门表面雕着自四角盘旋蔓延开来的花藤,看着煞是好看。而你则喜欢握住自己小而软的拳头,在门上咚咚咚的敲出低沉的声音。
不过比起外面惹人眼目的图案,你明明是喜欢里面那不大,却也不小的空间,因为那里每次放进晾干的衣物后,都刚好还可以藏进一个小小的你。
于是那时还小小的你,比起前两者更喜欢的其实是躲进衣橱里,跟你的哥哥玩捉迷藏。更喜欢的是透过狭窄的缝隙,窃喜地观察着哥哥找你的样子。
是的,你曾经的日常。
你依稀还能忆起哥哥的狡猾。明明他已经寻到了你的所在之处,还冲着趴在门缝间探情的你调皮的挤了挤眼,但是你却又只看到他仍是徘徊在房间内的身影,唤起你的乳名装作着急的姿态。于是你悻悻然又钻回衣橱的深处,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或者过了一会,你突然注意到温柔的声音消失殆尽了。你重新趴回门缝,在一片黑暗与拥挤中挤出一道视野。
然后你发现哥哥已经躺倒在米黄色的床铺上了,他似乎找累了,任凭身体陷进柔软,舒服地闭上双眼,全然忘却游戏还在继续享受起抚过脸颊的清风——
你却慌张了。
还小小的你慌张了。那是因为你胆怯的本质。你所能感受到的,心脏迸发出的只有吞噬掉不满情绪的强烈不安。
你害怕你最喜欢的哥哥玩腻了这种游戏。
你害怕你最喜欢的哥哥嫌你是个不乖的孩子。
你害怕你最喜欢的哥哥再也不会理你了。
——你害怕你藏在柜子里等他,他却忘了你。
但你又随了基因里的倔强因子,固执地不愿主动认输。尽管在衣橱里你已经惊恐的浑身发颤,尽管在衣橱里你已经没办法抑制的哽咽出声。
就在你的小小心脏承受不了这种高压的仿佛要被即将撕裂时,光线随着柜门的吱呀声中毫不吝啬的照耀进来。
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哥哥在发现你已经哭的不成人样时,是多么紧张的神情。
你只知道你的哥哥温柔的抱起了你,然后用他的手掌轻揉着你的头发。
你忘了你的头发后来被揉的多乱。
你却永远记得哥哥是多么温柔的存在。
就好像你会幼稚地趴在电视机两侧努力斜视,拼命的想要探寻出荧屏被截出的部分。
而这时候你的哥哥会淡定的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捣乱地揉乱你的头发,然后你放弃了这种求知行为,转而跟哥哥打闹起来。
你哭泣着趴在哥哥温暖的怀里,明白了一件事。
——你最爱的哥哥也是最爱你的。
————————————————————————————
是的,你曾经的,日常。
很久很久以前的,还很幸福的日常。
那天你的哥哥出了家门,你感到了无聊便与其他的伙伴到外面玩耍。你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天空,很蓝,很晴,只有缓缓划过天际的飞机遗留下来的航迹云孤独地消散着。
你却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
你突然想尖叫,歇斯底里的那种,已经不是人类而是野兽的那种。
但你努力忍耐住了这种异况,并且继续着身旁伙伴们的游戏。
你一直心神不安到了黄昏时,其他人都散了,于是你望了望被渲染成橙红的天,开始小跑起来。
因为你今天还没有跟你的哥哥玩捉迷藏。
但是你从未想过,回到家中只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你的母亲——一位可怜的单身母亲在看到你回家后摔跪在地抱住了你。你无法理解一向强势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但是之前一直压抑着的不安终于还是与困惑一同疯涌上心头。
你听到你的母亲用一种你从未听过的语气,无力的向你陈述了一件事。
「 」
于是你愣住了。
然后你尖叫地怒吼着不可能。
你歇斯底里地、像只失控的野兽般——惊恐地——尖声嘶喊起来。
你的肉体正在剧烈颤抖,小小的身体像是一枚核弹,充满着不稳定的即将爆发的力量。
但同时又是那么无力。
你无礼地一把推开莫名变得消瘦的母亲,尖叫着,落魄的跑回了房间。
你选择躲在衣柜里。
你知道的,哥哥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强不催的人。
你知道他会回来的。
你终于不再是一头该死的野兽,而是作为一个人类幼子地哭了起来。
你知道他会打开这扇门,然后就想那次一样,揉乱你的头发,柔声安慰道「我在哟」。
他只是为了骗你认输,骗你出来。
但时间一分一秒连带起你的精神一起流逝着,你不知道自己躲在衣橱里已经过了多久。
——你只知道你还没有等到哥哥的归来。
于是你便继续观察起缝隙外的世界。
不管是哥哥经常坐下的位置。
不管是哥哥经常打开的那扇窗。
不管是哥哥经常踱步走过的路线。
全部。全部。
你其实明白的。
你明白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然后,亦或是说最后吧。你只是小声哽咽道:
「请把哥哥还给我吧……我不会再任性地让哥哥陪我玩捉迷藏了……」
「把哥哥还给我啊——」
现在,长大了的你终于从梦境中醒来了。你用指尖轻轻擦拭了发凉的眼角,那里竟有一道让你倍感脱力的湿润。
然后你起身,用疲倦麻木的双眼盯着一个靠在西墙头的衣橱,它上了乳白色的漆,拉门表面还雕着自四角盘旋蔓延开来的花藤,敲起来会发出咚咚咚的沉闷的声音。
你知道你那次后来因为缺氧昏厥在衣橱里,但其他人告诉你,你那可怜的母亲没有一天内失去两个爱子,她意识到不对,将你从死神手里抢了出来。
这些都是其他人知道的。
不过只有一件事情,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去打开了衣橱。里面实际上是空的,但在你的眼中,有一个小小的你就躺在里面。
小小的你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小小的你的哥哥,把小小的你从衣橱里抱了出来,他揉乱了小小的你的头发,带着小小的你不听妈妈的话偷吃零食,结果被精神十足的妈妈抓到还遭到一顿骂。
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梦,小小的你在衣橱里笑了。不愿再醒来了。
——是的。你知道。
——你躲在衣橱里等他,他却没能把你抱出来。
——于是你终究还是〔死〕在了衣橱里。
明年今日
字数 3120
By Hrc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
竟花光所有运气
总要有点东西藏在心里去怀念,如果没有,也得弄出个什么来琢磨。
我的心和口袋都很空,隐隐约约有一种自由落体般的轻快。我没有带枪,什么都没有带,往兜里塞了一把硬币抄上两板巧克力不要命地往外冲。夜色在街道上流动,眼中青山绿水横聚。我不知道我发什么疯,半夜三更凄凄凉凉的跑来外面淋雨,北序国的夏天只剩下了一个尾巴,可我的人生却不知道还有多长。
距离我十米开外的路灯下站着个人,斜斜的倚在那里。我头疼的厉害根本无心预言,摸口袋摸内裤突然想起自己除了干粮零钱屁都没带。完了这回真得完了,我心里一惊,这大半夜的除了我这般傻逼突然结症发作想出来发疯淋雨的能站在大街上久久不动吹冷风的人不是来杀我的就是来揍我的。作为亚知人我还能活很长很长时间,更何况我还不想现在就去死。
我心里一横,脑海里循环播放着啊多么痛的领悟,痛定思痛地咬了口巧克力。
三天前是那谁的忌日,我假惺惺地跑去墓地送了一束花,假日公主,自以为仁义至尽,不会再痛,该忘忘该爱爱。他刚走的那一年我翻来覆去的痛过,我带着耳机听了三天三夜的歌,听到耳朵快聋掉,整夜整夜的掉眼泪,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有那么能哭,小时候一个人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养活自己的时候没有过,被吊在树上痛打的时候也没有过。可偏偏这个人,把我拥入怀里,教我如何叩下扳机,教我如何去面对生活面对现实。
我亲爱的爱人——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踩着那谁的尸体从车上跳下来,他教我开的那一枪最终还是射进了他自己的心房。他死时嘴角带笑,是他平日里最寻常,也是我所见过的最温柔的笑。之后的日子里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虽说那谁不是一个多好看的人,但是从未有过人笑的比他更温暖人心。
然后我顺理成章地住进他的老房子里。各种家具器物熟悉到不行,可偏偏空气里少了一种能令我安心的味道。一回去我就开始洗手,不停地用水冲拿毛巾擦,直到把手背上的皮揭起来一大片我才恍恍惚惚的反应过来,那谁不会再回来了。是我杀的。
这个故事本应有许许多多的然后,例如我不想做亚知人了,例如我应该把那谁一把火烧干净。我的父母都是亚知人,但是我从未见到过他们;那谁也是亚知人,但是我比谁都要恨他。所以我裙带关系般的开始憎恨起亚知人,包括自己在内。我恨他们抛下了我让我自己一个人来面对这个惨无人道的世界,我恨他们把我拉上云端又将我推进地狱。
所以我吊着一口气爬上墓地所在的山上,一路上凄风苦雨风雪载途……没那么严重。我手里捧一束假日公主一步一步走上石台阶,曾经在老房子的花园里种满了橙色玫瑰,如今我却只能那它来吊唁某人。我的心比我的手更冷,就是这样一个人把我从一堆人渣里捞出来,把我擦干净,然后把我运到屠宰场里打算杀掉,却不料他一手带大的猫咪已长出猛虎的爪牙。
我亲爱的爱人——
我是个孤儿,出生在贫民窟,虽然这个身份比较恶俗,在我十七岁人生里看过无数狗血言情耽美,多多少少男女猪脚都是父母双亡。不过这也没多大意思了,我五岁之前怎么活过来的天晓得,我只记得我五岁那年的夏天我赤着上半身手里捧着偷来的面包蹲在马路牙子上物色下一个猎物,那谁的手就从我的腋下伸进来,一把把我揽到他怀里。
“我看了你很久了,你那么有天赋,不如跟我走呗?”那谁把嘴凑到我耳边,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猥琐至极,如果换个视角拍张照明天报纸头版头条就是“大叔当街猥亵正太为哪般?”“路边情缘:穿过时间洪流的爱情故事”
“跟你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想回头看他,奈何他把下巴搁在我尚未发育的肩膀上,只能看得他鼻锋敛润的一个侧脸。他有一把金色的发,耀眼如阳光,轻柔地蹭在我脸上。彼时他的面庞尚未完全长开,还是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亚知人一样去注射药物来获得不老的容颜,那谁说如果一个人一直都是同一副模样同一张脸,看多久都会看腻吧?
如果是你的话我怎么看都不会腻,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然而这导致很多年以后我终于顺利长到那谁刚见到我的年龄时,我每天照镜子,居然也能从中找出与他所相似的那么一点点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眉目上的相似,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留下这份念想,我怕等到我五十岁一百岁一百零一岁之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他那张自带磨皮和逆光效果的少年脸了,所以我像所有正常亚知人一样,去注射疫苗,成为了不老挽歌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虽然这让我更加讨厌亚知人。
那谁把我拐回那间之后我生活了十多年的老房子,让我洗澡,还翻出了一套衣服让我换上,大小正合适。在这之后他从厨房端出一大盘食物,因为饿昏了所以说只要能吃的我都一口气吞下去,那谁抱着手臂叹气,我嘴里塞满各种各样形态不一的食物隔着一张桌子望他,正好遇见那谁目光灼灼。那时我年少不懂事,倒是他功德尚未圆满,半厚不薄的脸皮被我看得一阵潮红,“你慢点吃。”
事后再想我真是太年轻了,大概是因为饿惨了所以食不知味。等我被那谁拖上床蒙好被子才回过味儿来。瞬时间眼泪从泪腺中倒流至食管,暖流顺着喉咙壁翻上来一阵酸味,抵至口腔时化作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嗝——自此以后我变开始自己学习制作料理再也不吃那谁做的饭菜。一开始那谁表示“你个小毛头还会做菜”但等到他捧着碗吐着舌头等我给他盛一碗饭时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所以我顺理成章的在老房子里住了下来,没有前因,连后果都在很久很久以后才被挖掘出来。可能那谁只是想尝试一把带孩子的乐趣而我恰好出现在他视野中——我想我大概是高估了我自己。
记忆中所有关于他的部分都被细化成了无数小片段,覆在我手上的温度,教我识别枪支时的温润嗓音,还有再熟悉不过的嘴角的那一抹弧度。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杀人,他握着我的手带我扣下扳机,我第一次看见子弹射穿人类脑颅时血液喷溅的样子,那谁拍着手对我笑。
“干得不错,终于长大了啊。”
仅仅只是因为这句话我便爱上了杀人,我迫切的需要得到他的赞赏来获得我生存的立场。那天晚上我带着满身洗不掉的血腥味爬上那谁的床,他既不吃惊也不恼怒,轻轻将手搭在我微微翘起的发尾上。
“你说的没错,我长大了。”
于是我从那谁捡回来的一只(在他看来)患有厌食症的猫咪变成了能够掌控生死的那谁的情人。其中的变化自然不必多说,我不清楚他爱不爱我,我不喜欢妄自菲薄的揣测别人,但我也不清楚我爱不爱他,我想大概是爱的吧。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
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我试着说服自己,在心里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一厘米长度的空隙。就这么一点点。
那谁把我拐上他那辆法拉利F50时我十四岁,那谁像当初把我捡回家那会儿一样把头搁在我肩膀处,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的肩膀已经长开,他可以环得舒舒服服。
“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他冲我眨眼,我模糊之中好像又看见了那谁那张十七八岁时自带磨皮逆光的少年脸。
……
所以实际上我们的故事是没有结尾的,就一如我的人生没有开头一样。
我大概还是喜欢他的吧,大概。
我痛定思痛地咬了口巧克力,怀揣着一颗打算光荣赴死的心,加快步伐冲了过去。
“承……安?”我帅气离去的背影愣住了。
“军火走私商是吧?听说你很讨厌亚知人啊,不如加入我们平委会呗?”和那谁用的同一种句式,连语气拿捏都无比相像,我估计他再多说几句我眼泪都快被他说下来了。不是因为我有多想多爱谁谁谁,纯粹只是相像而想起,无关风月情爱。
那人慢慢走过来,冲我伸出手,“你好,我是平委会会长Hurray·Last。”
操,是个大叔。
我捧着一束假日公主走上蜿蜒山路,那谁的墓地就在最边上。我自以为放下了不爱了,却只看了那块石板一眼,心头里就被剜下好大一块肉。
“我跟你讲哦,我碰上了个跟你差不多的哎反正就是很好的地方,我过得的挺好的。”
“以后不会经常来看你的,你自己一个人……好好过。”
“我真的只想听你亲口说一下,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过我吗?”
序章 完
——没有援助,没有退路,没有希望,你必须独自战斗。
——甚至不会有人为你们流泪,你和你的同伴的名字会从墓碑上抹去,湮没在黑暗里。
——等待你们的不是胜利的荣光,而是肮脏屈辱的死。
——但我许诺你最珍贵的奖赏。
——即使是一支箭、一颗石子、一粒沙,也有自己的命运,倘若能让敌人的铁蹄延迟片刻,他们就有一线生机。
——我们会带他们离开,带他们走上生之道路,即使城市化为灰烬,他们也一定能重建家园。
——所以,请成为沉默的城墙和坚盾,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死去吧。
——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要后退分毫。
凉爽的风从城市屋顶之间穿过,从晾衣绳上的衣物中穿过,从鸽子的羽翼背后穿过,晨钟像被这风吹动一样摇晃,发出响彻云霄的鸣响。手推车在石板路上颠簸前进,轮轴吱吱作响,马儿的蹄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炉膛里的火“呼”地腾起一阵火星。
小孩子在街道上奔跑,面包师傅抱着挡住视线的面包山嫌他们挡了道。屠夫在砧板上砰砰敲击。木匠弯腰把卖水果婆婆掉在地上的橘子捡起来。六弦琴手坐在广场喷泉边上调音。酒馆门前有人坐着高声谈笑。
富有活力的声浪在城市上空回响,辨不清其中任何一种,但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合成了一个音调,热切地说活着,活着,活着,仿佛亘古不变的心跳。
——能得救,只要再坚持一瞬。
把他的身高刻在门廊上的祖父。
摸着他的头发慈爱地微笑的母亲。
捧水到他嘴边的少女。
一脚把他踢进水塘自己也溅得浑身是泥的损友。
躲在他身后偷窥陌生人的小家伙。
——全部都能活下去。
——假如真的有神灵存在的话,请让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痛苦都落在我身上。
——因为那正是我的使命啊。
面对潮水一般压上来的军阵,他瞄准冲在最前面敌人盔甲的缝隙拔出了剑。
然而,那儿有什么随着对方的奔跑而上下跳动,撞击着盔甲闪闪发光。
他瞪大眼睛,那是父亲留下的怀表。
一瞬的犹疑让矛尖洞穿了胸膛,自己的血终于也在破损脏污,由银白色变成暗红色的盔甲上描上一片痕迹,让黑暗从那里涌出,吞没全身。
声音听不见了。
远方的家乡和眼前的战场,都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看见巨石从上空落下,火雨从天而降,战马抬起前蹄仰头嘶鸣,撞击的剑刃闪着白光,看见战士们脸上恐惧的表情,被火熏黑沾满血污的脸,看见他们张嘴喊着什么,手中的号角迸裂成碎片,却什么也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