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尔是个无聊透顶的男人。
他刻板规律的像吊在挂钟下面的摆,始终左-右-左-右这样在工作模式和生活模式间来回切换。其态度之敬业,行为之枯燥令同行们刮目相看。
这个发条钟一样的男人却有一个天生的大敌,他从学生时代起的青梅竹马,克里斯托弗·朗曼。
他们之间天差地别,一个冷静理性,机械似得阴沉,使人觉得疏离——另一个——满心都是孩童般激情澎湃的浪潮,灵魂也同样纯粹且狡诈。
一对莫名其妙的搭档——令旁观者无言以对。这两个性格和身份都迥异的人——黑羊和牧羊犬——他们保持着奇妙的平衡,竟能够事事互相理解,彼此照应。
直到发生某种不可言说的化学反应后,心照不宣的默契被打破,猜忌和争吵紧随而来。
研究员先生自以为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个卑鄙小人,鉴于他如此无情又无耻的抛弃了自己和自己的满腔好意,令黑发的斯拉夫人觉得自尊受了伤。
而当对方如消失时一般突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对全然无辜的希尔咆哮的时候,牧羊犬认为对方不可理喻的程度又上升了——一路飘红——直到一个难以形容的高度。与之相对应的正是扎哈尔见到对方时,情绪咣当跌至谷底。
扎哈尔不愿承认这点,即自己在看到克里斯托弗·不请自来的入侵者·朗曼的时候,满心酸涩难言至深处,有那么一两颗萤火似得欣喜闪现了一下。他仍然被对方的音容笑貌所牵动,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理智无一可以抵抗。毫无疑问,这是黑羊的胜利。这个熊一样的高大男人就那么大摇大摆地从牧羊犬的生活里溜走,而后又随便选择了一个时机——不!他在某个随机的时候,将自己作为一个让人心脏炸裂的意外“惊喜”,轰然砸落在研究员已然平和下来的生活中,把扎哈尔自认为无可挑剔的幸福未来击得粉碎。
牧羊犬心肺被怒火烧灼,那双灰色的眸子死死瞪着对方,隐约产生了无可言喻的强烈恨意。刚好对方也满腹怨忿,他们之间的眼神一经触碰,便不需要再多言什么。
引子连上了火药,两块薄薄的打火石互相碰撞,咔嘭一下,炸药被点燃了。
雨点狂乱地砸着玻璃,深色湿痕由点连成片,最终不分彼此,尽皆在来自天上的滚滚啸声和锐利电光中混合为水幕,拼命冲刷掉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
他被过于强烈的带起了怒火,他和对方的争吵——这一切都会给希尔带来怎样的感受,有一瞬间,扎哈尔彻底忘记了。
他眼里只有这个男人,这个该死的,体格强健的,熊一样的混蛋。
扎哈尔想不顾任何风度,卷起自己的袖子,抛开手里的马克杯——文件夹——狠狠地把混蛋黑羊暴打一顿。
“嗨扎哈尔,你和别人在一起生活的挺轻松愉快啊?”朗曼侧腮帮子上几条肌肉抽动着,在满脸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下面,他看上去努力想保持一点讲道理的好形象——这个狡猾的家伙知道扎哈尔倾向于理智的讨论,而不是争吵。拜他们之间多年孽缘所赐,这头熊甚是明白怎么讨得研究员欢心,但现在他打错了算盘,牧羊犬满腹怨忿,把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是啊,克里斯。”
这个高瘦的男人尖酸刻薄的程度和平时相比,直向上飚了好几倍:“如果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人打扰,我想我的好心情可以多保持上那么几秒钟。”
克里斯托弗·朗曼大为震惊地看着对方,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了解他的研究员,当然,他也知道他在盛怒之下总会干出一点儿令人惊讶不已的事。但此刻扎哈尔先生扑面而来的嘲讽还是让朗曼愣住了。
他总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对方。
朗曼不安地在地板上挪动了一下自己脏兮兮的鞋子底,因为某种心虚和委屈的情绪而如鲠在喉。他像个小学生似得,在黑发男人冷灰的眼睛下瑟缩起来。大部分时候扎哈尔虽然埋怨朗曼,用一些不痛不痒的讽刺来锻炼一下对方的自尊心,但朗曼依然那么有持无恐——只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干出多少——甚至将来也要干出无数蠢事儿,他严肃刻板的青梅竹马都会在推一推眼镜之后——无奈的叹息或者是转身之后。
只要不超过十五分钟,他就又会原谅他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嫌弃,眼神却显露出另一种情绪——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呢?
然后他转过身来,又会对朗曼伸出手去。
朗曼笑嘻嘻地黏上去,只需要可劲儿的用些漂亮话去讨好他的研究员——因为这个敏锐的混蛋早已感觉到了扎哈尔未尽的下半句话,可能在扎哈尔自身还未察觉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提前看透了这座北国产机械钟,连同对方和心理每一个细微的零件震动的幅度都一清二楚。
——我没有你又该怎么办呢?
而现在,等这头伤痕累累的熊做了一次冒险,然后回到他毫无情趣的研究员先生身边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彻头彻尾打错了算盘。
他的研究员先生,他高瘦苍白的青梅竹马,那双隐藏着不耐烦和无奈情绪的灰眸子——他可能失去这些了。
这一猜测让克里斯托弗·朗曼怔在原地,试图用小心翼翼的态度去讨好对方:“听我说,扎哈尔——嗨,兄弟。”
他眼巴巴地看向对方:“干嘛这么绝情呢?瞧,克里斯大爷可是回到你身边来了。”朗曼又挪了挪那熊一样的身躯,抬起手指,轻轻搔了搔自己乱糟糟的鬓角,抠下了一小块奶油面包渣。他尴尬地搓了搓手,冲对方露齿一笑,向着扎哈尔那边走了两步,试图搂过对方的肩膀,但却扑了个空,研究员先生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躲过了朗曼的胳膊。
苍白的研究员把双手插进衣兜里,转过大半个身子,根本不去看可怜唧唧的克里斯托弗先生。
“如果你今晚没有预定好旅馆,而你家也没法住人的话。”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好像刚刚那个还在尖酸刻薄,大肆喷洒毒液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你可以在客厅沙发上呆一晚上,不过,请天亮就离开。”
他转过身去,隔了那么一两秒,又突然对朗曼转过身来。
“——或者我可以借你一把雨伞。”不知怎么的,扎哈尔那张向来缺乏感情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甚至强行挤出了笑容,“让你可以去自己那位‘崭新的’‘讨人喜欢的’‘可爱到令人心醉神迷的’新搭档那里去,他一定会惊喜万分的收留你,既不会嫌弃你,也不会像是奶妈一样对你唠唠叨叨。”
他突然提高声音,使得那一贯柔软的细语变得陡然咄咄逼人起来。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到了最后,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紧接着猛地转过身,以一种刺杀皇帝一般的气势快速穿过客厅,并且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好几级楼梯。然而在研究员先生还没能一气呵成地握住自己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砰咚”。
听上去像是什么斗柜一类的东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研究员先生愤怒地缩回自己那只软弱的手,转过身去,却看见朗曼脸朝下地倒在地板上,一滩脏兮兮的雨水和着血,渗进了地板缝隙里。
+展开“感谢您的帮助,先生。”扎哈尔揽着怀里的小家伙,一只手覆在对方柔软的头发上,另一只手环着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脊背。他的衣着在刚刚一系列变动中弄得有些乱糟糟,这让素来有些洁癖的扎哈尔感到很不舒服,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太多。在简单而克制地向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颌首致意聊作感谢之后,他那双冷淡的灰眼睛向下一转,立刻就将对方抛到脑后去了。只顾着把注意力集中到怀里那个孩子身上去了。对方裹在他外套里,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回过神来——可怜兮兮,抖抖索索。
虽然刚刚这小东西还发着疯,像个吱吱尖叫的小啮齿动物那样,狠狠地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排细细的牙印,隐约出了血——但该死的,这种生物就是造物主为了惩罚研究员先生而创造的。天国的父亲母亲作证,严肃刻板,一点儿也不亲切可人的扎哈尔对这样瑟瑟发抖的,柔软而稚嫩,毫无杀伤力的小家伙最没有抵抗力。即使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就是一个个移动着的噪音污染源和人肉破坏器。
那也没用,扎哈尔拿他们没辙……就是没辙。
啊,小讨厌鬼,好一个小讨厌鬼。
扎哈尔手臂上被对方咬出的牙印子还在隐隐作痛,然而他却提不起一点劲头来训斥对方。只顾着用另一只手臂揽着那孩子,轻轻推着他,带着他一路贴着墙角,溜边走的老鼠似得,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回到避难所的人群中去。
在他们转过又一个角落,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那是由几栋三层的老房子背面和侧边互相挤压而产生的细长条状空间。阴影通过晾晒的衣物,空调风箱,以及横七竖八的电缆层叠着压下来。路边的下水道口隐约散发出臭味,靠墙摆着一排三个大号垃圾箱,内容物满到溢出来。这是一条平时的研究员先生绝不愿涉足的肮脏小道,然而从这儿穿过去就是避难所对门的大路,到了那儿就彻底安全了。正在这时,那孩子突然在他怀里痉挛似地抽搐了一下,扎哈尔还未来得及低头关照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臂弯里触感的变化。
他的皮肤像是被炭火细细烤化了的蜡像那样软化下去,又如同扯住线头猛拽拆开的织物似地,这样成条成缕的皮肤黏连在扎哈尔的外套里侧,皮肉组织拉出丝来坠向地面,仿佛半融化的沥青。扎哈尔冷不丁将这场景尽收眼底,一时怔住。令人难以忍受的麻痒感顺着他触碰希尔的那只手臂一路飞速占领阵地——从手臂到脖子根。扎哈尔觉得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皮肤上爬,无数细细密密的小脚和触角触碰身体的幻觉,让他起了大量的鸡皮疙瘩。
这血,这肉,这人皮堆积在男孩脚下,仿佛刺破了宿主身体的寄生恶魔终于冒了头。他那弯曲起来的光裸后背上,血红色的眼睛呼之欲出,怒目向天。非人质的视线仿若一支无形之箭笔直地洞穿了扎哈尔的额头,骇得他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另一个人的皮肉从他外表上剥离了,怀中的男孩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幅面孔。
在身体产生了本能反应之后,理智也喧嚷地挤上来,研究员先生迅速确定这是“恩典”的力量——变形。同时他也意识到,这种能力简直是神慈科梦寐以求的天生间谍。
这个联想让他觉得有些不太舒服,等他接着联想到了带着这孩子回去后要遭到的盘问,就几乎要烦躁地翻白眼了。然而等怀里的孩子颤颤巍巍地抬起他那张战战兢兢的小脸时,在电光石火之间,扎哈尔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手臂从那孩子身上移开,推了下金丝掐边的眼镜,然后在他面前蹲下身去,抬头去看着那孩子。
那孩子被别人看见了恩典发作的场景(而且还是被看起来如此不友善的大人),此刻脑子里轰然乱响,炸成一团。他尴尬地沉默着,把双手背到身后,扯住了衣服,无意识地用力扭着布料,甚至没有意识到修着自己姓名的手帕已有大半截露出口袋。好像此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刚刚的一切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似得。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个戴着眼镜的高瘦先生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他那阴郁的脸逆着光,像个通缉令上的罪犯——“你不能在尚且没有牧羊犬的时候,擅自在校外使用这种危险的恩典。”他上下扫视那个孩子,严厉的灰眼睛针芒似得,扎的孩子深感惶恐,那口略显僵硬的卷舌口音不太顺利,但十分清楚地逐字念着,隐约透出了苛责的味道,“希尔·卡斯蒂安先生,我得提醒你,鉴于此次的失控行为,你会被牧羊人记录在案,并且强行与牧羊犬配对。”
扎哈尔一本正经,真假参半地吓唬着这个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灰发孩子。
他显然很清楚,自己板着脸,用那惹人讨厌的刻薄又笃定的态度说出来的话有多令人反感,同时就多具有说服力,尤其对象是这样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学校乖乖牌的时候。
严肃的大人加上研究员的身份,毫无疑问是非常让人信服的,而扎哈尔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每当他这么哄骗他人的时候,十有八九都会成功,原因就在于他的外表带给人的固有印象,容易让人忽略掉人人皆有的那一丁点小小的狡诈之处。
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从小时候起就是如此,仿佛是从孩子的天性里带来的一般,懂得活用这份可爱的小心思。而他唯一一次失败,就是在决定人生走向的那个黄昏,没能哄骗得了那些报丧鸟一般的神父们。
扎哈尔注意观察着希尔的神情,并且在孩子苦恼到脸都快要皱起来的时候,适时地抛出一些诱人的筹码,牧羊犬平静无波的声音仿佛放缓了情绪:“你可以选择和我搭档,这样关于你能力的事,我就不会说出去。”
“我保证。”
研究员先生这么说着,脱下右手的手套,向希尔伸出手去。举起一只小拇指,像是他小时候和邻居的孩子彼此交换小秘密时那样,以一种有点滑稽的郑重其事态度,把它支在半空中。
“……以主的名义?”
希尔嗫嚅了一下,磨磨蹭蹭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和扎哈尔小拇指相钩。
“以主的名义。”牧羊犬斩钉截铁地重复。
希尔这才瘪了瘪嘴,老大不乐意地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黏上来的便宜搭档,并且在内心向自己的自由日子挥泪告别。
并且正如希尔不太抱有希望,隐约预料到的那样,他和新任搭档先生的同居生活过得并不是很令人满意。对方光是站在那里就引得孩子不快,更何况名字拗口的搭档先生还总是一副监护人的态度自居,这就更让人反感了。
扎哈尔把钥匙插进锁孔,腋下夹着文件夹,因为加班加点的工作而满脸疲惫,咔哒一下旋开带着金属铰链的灰色大门。
打开的狭长门廊空间,以及和门廊紧连的客厅全都一片漆黑。间或有车子急匆匆从窗外的路上开过,车灯才能短暂地映亮靠街那一侧的房间玻璃窗,即刻又归于沉寂。等他磕磕绊绊摸索着将吊灯啪的一声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到了扎哈尔的眼睛,他略微合一合眼,一边走进屋去,一边喊自己那位小搭档的名字:“——希尔,我回来了。”
他步速很快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曲起食指扣了扣里面一扇米黄色的卧室门。
“希尔?”
他又试着喊了一声。然而正如这几天一贯的情况,除了空落落的回声和沉默之外,终究无人应答。
这是一个空房间,该在里面老老实实写写作业或者干干坏事的孩子,也就是房间的主人并不在里面。
这种情况持续了有几天了。
扎哈尔的眉毛不自觉地有些拧起来了,灰色金属似得眼睛里透出些许一闪而逝的犹疑,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开锁屏,那个金属小方块就嗡嗡震了起来。来电显示上跳动的号码让他整个人凝固在原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这石像似得状态持续了得有半分多钟,他终于下定决心,在把手机扔出窗外和挂断它两条路上选了第三条——按下了接听键。
然而下一秒,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就后悔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原因无他,就是听筒对面传来的那个有点儿小心翼翼,又带着期期艾艾味道的男人声音——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克里斯托弗·朗曼。他该死的冤家对头兼青梅竹马,连脑子里都被肌肉塞满了的傻瓜笨蛋。
也只有像这样的笨蛋傻瓜能毫不犹豫的加入神慈科——招呼都不和他可怜的朋友打一声!
让他——对此一无所知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把准备好打算交上去的搭档申请表直接揉碎了摔进垃圾桶,力道之大,使得那个纸团撞在桶底,然后飞弹了出来。
想到这里,刚刚接通电话的扎哈尔感到怒火蹭蹭蹿了起来,噼里啪啦烧得他胸口发闷,有点闹不明白自己干嘛接通讯号——他们正在吵架呢不是吗?
于是研究员先生黑着脸,不顾听筒对面男人陪着笑嘘寒问暖的声音,果断摁下了挂断键,然后一把将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金属小方块咔啷一声摔在铺着玻璃板的木头桌面上,打着转滑行出了一小段距离。很快又嗡嗡震动起来,简讯一条接着一条不断蹦出来,直到扎哈尔烦不胜烦地直接将电池拆下,世界才终于清静了。
研究员先生一把扯下挂着链子的眼镜,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
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展开
那位神父——扎哈尔和他在岛上的相见次数仅有来岛上第一个月的几次会面,他只知道对方是黑发绿瞳,白种人,左眼角下方生了一颗泪痣,连名字都忘了问。
就像擦肩而过的两名路人,扎哈尔第一第二天还在想那位神父鼓励自己的话语,并且把对方引自圣经的那句话在经典中圈了出来,然而到了第三天第四天,好好大哭一场宣泄了不少压力,并且一直忙于接受新环境和新知识的扎哈尔•小没良心•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就把这个神父彻底抛在了脑后。
直到——他在15岁生日之后的第三个礼拜日,倒霉催的被同学恶作剧,和班级里最矮的朗曼先生一起关在学校壁橱里,和那些结着蜘蛛网蒙了一层灰的破烂扫帚得到了一样的“礼遇”。
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出在是和克里斯托弗•朗曼关在一起,其本人的存在像是把一整个巴别塔拴在班级成绩后面那样,害得平均水平一坠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倒不是说对方的智商最低值突破了扎哈尔的忍耐力,让他连和对方共处一室都会觉得反感。
虽然过了一年多说起里洛尼亚语来,舌头依然由于北国家乡的口语习惯而永远捋不直,但是伊萨阿科维奇怎么会是那样心眼好像针尖绿豆的人呢?!他绝不会因为第一次站在班级讲台上自我介绍时被对方嘲笑了几句“嘿!新来的小子!你舌头上有八个结!”而记恨的人!绝不是!
不幸的根源是——这个克里斯托弗也自认是扎哈尔的冤家对头。
严格说来,扎哈尔认为自己在克里斯托弗先生眼里是那种恨不得半夜按着对方的脑袋把他溺死在便器里的死敌。
而这种莫名其妙的仇视,在扎哈尔看来毫无根据,他不记得自己这个可怜的外乡人在哪儿招惹了对方以至于让对方冠以如此深仇大恨,除了成绩好点儿以外?而作为自卫,当然,扎哈尔自然对克里斯托弗没有好脸色。
绝对不是因为克里斯托弗嘲笑他那来自亲爱家乡的口音。
扎哈尔愤怒地踹了一脚橱柜的大门,木门卡啷卡啷响了几声后,纹丝不动。
旁边传来小个子的嗤笑,声音挺大的,故意让扎哈尔听见似得,然后那个头发微鬈,鼻子两旁有些小雀斑,皮肤黝黑,呈现出一种健康而自然的阳光颜色的混蛋矮子克里斯咂咂舌,大摇大摆抱着臂欣赏扎哈尔困扰的样子。
“喂,伊萨阿科维奇。”在扎哈尔面无表情地瞪过去的同时,那个矮子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的额头狠狠撞到了橱柜门,眼镜一下子给磕掉了,黑乎乎的橱柜里本来能见度就很低,所以当高度近视的扎哈尔捂着撞痛了的额头,努力睁大自己那双形同虚设的眼睛之后,他发现看不见的程度变本加厉了。
“哦抱歉,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扎哈尔听见对方毫无诚意地道了歉,然后一股力量就伴随着咔擦一声,疑似眼镜被踩断了框或是弄坏了玻璃的声音,揪住了扎哈尔的领子,并由于主人身高的原因强行把他向下拽了拽,“怎么样,哭了吗?”
额头很疼,满肚子窝火的扎哈尔恶声恶气,一边挑起眉毛用比对方更加混蛋的表情笑起来一边奇准无比地用语言化作利刃,一刀戳中对方心口:“真是对不起,我还不至于像个您所期待的娘炮那样哭哭啼啼,克里斯托弗•矮子(朗曼意为高个子的人)先生。”
然后他带着笃定的胜利者微笑,接着在对方疮口上倒了一罐子盐上去:“感谢您好意‘搀扶’了一把被小矮妖推了的可怜人,伊萨阿科维奇我本人对此‘感激不尽’。”
朗曼先生的脸从脖子根开始倏地一下红了个透,他看起来简直怒发冲冠了:“不许说我矮!你再说我就——”
“怎么?你要用我的脑袋把门砸开吗?”
“克里斯大爷我不打牧羊犬。”
“哦,那看起来刚刚真的是小矮妖推了我一把。”
对方一时半会儿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扎哈尔难免有点小小的得意,唯一让他沮丧的是,他没法亲眼看看对方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倒霉相。
隐约有教堂的钟声从外面,顺着狭窄到连根小指头都伸不出的壁橱缝,悠扬而平静地回响,在霉菌和灰尘的味道里,扎哈尔额头上的痛感已经消失,火气也渐渐消散,他在视觉并没有什么用的情况下,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摸索着扫帚上的稻草杆,偶尔会触及到细小的蜘蛛,然而刚一碰到,对方就顺着轻细到要融化在空气中的丝线小径逃跑了。
“……喂。”他伸脚踹了踹对方的小腿,在对方发火之前抢先问道:“克里斯,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说说吧,这儿没有别人。”或许是扎哈尔的声音出奇的平和,其中夹杂着一些超出他这个年龄的疲乏感,让克里斯托弗觉得有些不大舒服,而且这里确实没有些人——一个壁橱,绝佳的密探会面地点,最适合用来交换彼此的秘密。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别别扭扭地开口接下话题:“什么?大舌头,你是不是傻,你是全班最高的,而我最矮!”
哦,我不该对朗曼的智商抱有任何希望的。
扎哈尔有一瞬间真的感到了绝望。
“而且你居然不记得我了!”对方带着积压了很久的愤怒,几乎是咆哮着吼道;“你说我是你安抚过的第一个羊!用你那口糟糕的里洛尼亚语!而你只过了几天,开学的时候居然不记得我了!”他过于激动,拽着扎哈尔的衣领,又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拎了拎,那身力气大得不同寻常,终于使扎哈尔记起对方黑羊的身份,然后隐约和刚上岛的那个月,他颤抖着手,在那位不知名的神父帮助下,安抚的那只狂躁的小家伙对上了号,仅限身高方面——克里斯实在太矮了,以至于他以为对方是年纪更小的羔羊。
“我还亲切地和你打招呼!”朗曼先生气得哼哼唧唧;“而你,伊萨阿科维奇,瞪了我一眼,然后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开了,整整三天没和我说话。”
“你管那叫亲切?嘲笑我的发音?!而我管那叫嘲讽!”
“你的发音确实挺好笑的。”克里斯严肃地表示自己情真意切。
“胡说!卷舌音多可爱!”扎哈尔用愤怒地一把甩开了对方的手然后反过来揪住对方的领子来回应对方的情真意切。
“但是你忘了我,别狡辩!”克里斯咬牙切齿,耀武扬威恶狠狠的威胁高个子的少年,像只不断发出低沉喉音的狼崽子,“我发誓会一直欺负你到你哭着忏悔为止!”
“……那天是不是还有个神父在场?黑头发,绿眼睛,眼睛下面有颗痣的那个……?”
“那是贝戈尼亚神父。”克里斯严肃地打断扎哈尔,严防他花言巧语地狡辩。
而扎哈尔只想要捂住脸,然后惨兮兮地呻吟:“……哦主啊,我高度近视,朗曼先生,那天我没戴眼镜,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我还以为自己帮助的是一个小小的羔羊。”
“而你又没有留下名字!我怎么知道那是你!”
在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扎哈尔听见了克里斯托弗压抑不住有点儿欣喜的声音:“……所以你记得我是吗?”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一个断了腿,而且碎了半片玻璃的眼镜架回了自己的鼻梁上,然后他感到克里斯吹了吹眼镜上的灰,经过几秒钟适应之后,模糊不清还带着裂痕,但是起码可见的视野又回来了。扎哈尔眨了眨眼睛,看见克里斯的眼睛在黑乎乎的壁橱里发着亮,从狼崽子变成了摇着尾巴的狗,这个前后反差让他一时间有点儿难以适应。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扎哈尔取下眼镜,一边呵气,一边擦拭。
“哦,是的,朗曼先生,我当然记得,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决定要去研究院工作的。”扎哈尔微妙地有点儿磕巴,觉得脸上稍微有些发烧,“……为了帮助更多的羊。”
“哦,这个我猜到了,贝戈尼亚神父早就说了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以后我就叫你扎哈尔啦!……你不愿意?每次都念伊萨阿科维奇太麻烦了,那大舌头行不行?”
扎哈尔踹了对方一脚。
“哦!……呃……卷舌音确实挺可爱的。”
克里斯托弗这么说着,轻而易举地一把打开了柜门,光线猛地射进来,刺地扎哈尔眯起了眼睛。
钟响了五声,是下课的时间了。
研究员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从回忆中被钟声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对着那盆秋海棠发呆了太长时间,这可不符合一个优秀的研究员的行事作风,他用食指指背揉了揉眼睛,然后重新对着文件俯下身去。
——————————————————————end——————————————————————
啊那个,贝戈尼亚神父和克里斯托弗·朗曼都是原创npc。【捂脸】可能再也不会出场的那种。
+展开扎哈尔推开眼前的文件,向后仰倒,半旧不新的皮质靠背椅吱纽一声响,稳稳地托住了那疲惫不堪的脊梁。白衣的研究员先生慢吞吞地活动着自己的肩膀,让堵塞的血管和经络重新畅通起来,然而除了酸麻胀痛以外,肩膀并没有用任何其他的感觉回应他。扎哈尔又向前弯曲上身,将肘弯撑在桌面上,取下了金丝边眼镜,拈着细细的眼镜腿儿,用手背蹭了蹭酸涩发热的眼皮以及鼻梁上眼镜架留下的浅痕。
他眯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极力想看清楚待在桌子一角,压在一叠打印纸上的,放在这个糟糕的办公环境里仿佛清新脱俗的女王一般,安静又骄傲地占着它自己的小位置的那个盆栽。然而离开了眼镜,扎哈尔只能看见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
他于是起身,顺手扶了一把靠背椅,免得它发出剐蹭地板的刺耳声响,然后重新戴上眼镜——很好,他又能看清楚那叠打印纸上因为盆栽留下的细小沙土末了。
那是一盆秋海棠,一种亲切的,诚恳的植物。扎哈尔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那因为受到了温柔细心的照料而挺拔健康的枝叶,他那细细的眼镜链垂下来碰着了花叶,然后进行了一次深深的呼吸,把工作积压的疲劳以及压抑和着肺里的浊气一起吐了出来。
有点好笑,研究员先生此刻觉得重获新生了。
那盆花被他的呼吸吹动了花叶,如同被情人的耳语撩着而飞红了脸颊,叶片轻轻颤抖起来。
“你还真是有闲心啊。”同事端着咖啡杯路过,挂着同样熬夜工作之后的黑眼圈,疲惫不堪,白袍的衣袖看起来有一段时间没洗过了,沾上了灰黄的污渍,端着杯子的拇指和食指染着斑块状的蓝墨水。说完这话,他就当着扎哈尔的面,打了一个拖沓蔫吧,颇有大家风范的呵欠。
“我是在照料主的其他子民。”扎哈尔那同样因为疲劳而缺氧的脑袋里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话,而他懒得思考,顺着本能把它说了出来。
他同事的反应告诉他,这句话让对方觉得听了个不太好笑的冷笑话,而他那短路的脑子显然不能很好的奔跑,让他机智的说点什么来破解这种局面,场面一时有点尴尬。扎哈尔皱起眉,因为想起了这句话的出处而烦躁地推了推眼镜,连夜工作的疲劳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从柔软可爱的桌上女王那里掉落回了纸质的数字垃圾堆。
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以及虎口那一段位置撑住额头:“该死,这些数据让我脑子不好使了。”他作出恶声恶气的样子,冲他还傻站着想说点什么的同事发出低声威胁,“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既然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就快去睡你该死的觉!”
可能是扎哈尔的表情着实很可怕,也可能是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床铺那神圣的召唤,那位同事撒腿就跑,矫健得像大森林里的一只野兔。
真希望他醒了之后记得洗洗外套。
扎哈尔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看着发黄的白色衣角在门缝里被夹了一下,然后让主人粗暴地给一把扯了出去。
然而扎哈尔的思绪却不能伴着对方关门的声音一同静止,刚刚那简短的对话勾起了覆满尘埃的陈年旧事,如同被顽皮的孩童轻轻一吹便四处飘散的蒲公英,在这小小的室内到处碰壁,激荡起更大的波澜,最后终于起了漩涡,拽着他推着他挤着他,砰地一下将他撞进灰扑扑的记忆之河里。
银质的十字架在那位神父胸前一闪,玳瑁念珠互相碰撞,随着衣服布料的轻微摩挲声,这位生着一双绿眼睛的牧羊人直起身躯转过脸来,脱下那双满是泥土的园艺手套,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十四岁的扎哈尔望着他,几乎被对方眼角的泪痣和耳鬓的碎发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他看着牧羊人安静地在身前交握双手,没有对十四岁的扎哈尔那浓重的黑眼圈以及憔悴悲伤的神色发出任何疑问,他只是微笑着冲扎哈尔点点头,祖母绿的眼睛如同春天化开的湖水,漾着令人平静的温柔波光:“你想走近点看看吗?”他后退一步,让扎哈尔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可以近距离的观察那几盆在上午九点钟的阳光下舒展身体的东方花卉,“这是秋海棠,是一种坚强的植物。”牧羊人那轻柔的细语声带着神奇的力量,使登岛后多日来夜不能寐的扎哈尔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远离故乡来到这里,虽然有些水土不服,却一直尽全力生长着。”
“是令人非常敬佩的,了不起的花。”
少年扎哈尔魔怔了一般直瞪着那朵花,觉得它在明亮的阳光下红的像火,刺痛了眼睛。
时隔多年,已经成为研究员和一名优秀的牧羊犬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每每想起这事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着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神父和几盆普普通通的东方花卉,因生活中接连遭遇变故而如同蜷缩起来的刺猬一般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年人的自己,竟会在这样几句云淡风轻的闲谈中,失去自己那引以为傲的控制力,手足无措地任由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他的脑中一瞬间有很多跳动着的画面在晃来晃去,比如油罐车爆炸时冲天的火光和巨响,从头顶上飞过的零件碎片如同刀锋雨,压在车下怎么也拽不出来的父母的手,被血污所染红的视野,以及拉长了的警车鸣笛声,伴着闪烁不停的红蓝两色光,很多穿制服的人一拥而上,攒动的火光中,每个人的背影都漆黑一片,仿佛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所有的都在火焰疯狂攒动着,鲜红,赤红,,暗红——眼前看不见别的东西。
它们在肆意践踏十四岁的扎哈尔的幸福,并且耻笑他极其无能,毫无反抗之力。
十四岁的扎哈尔沐浴在夏末的阳光中,站在那位陌生的神父面前,梗着脖子,拼命咬着嘴唇,防止抽噎声从喉咙里倒溢出来。
神父从后面,将两只手覆上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让他远离那灼目的幻象火焰,然后将他拢进怀里,扎哈尔的头碰上了对方的胸口,听见神父的心脏在胸膛里沉稳地跳动着,如同一刻不息走动着的立式钟,而他自己的心脏则像只拼命挣扎着要飞走的小鸟,期期艾艾地鸣叫着。
离群的小雁,走失的驹子。
被人剪了翅膀塞进鸽笼,被人套上辔头关进马厩。
漆黑。
扎哈尔不断地,连续地,混乱地想起那些被自己拼命压在记忆深处,反复告诫遗忘的事情,他记得那些神父敲开了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用他们那相似到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声音,以及可憎的悲天悯人的态度,散播福音一般对自己传达了无异于拘束令的通知。
“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您被主选中了。”
他也记得自己那虔诚的奶奶一瞬间露出的惊喜表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掩藏在眼底更深处的茫然无措。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他还记得自己故作镇定,挺直瘦弱的腰板,努力把书包拉到背后去,手还插在里面,紧紧握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科目的教科书,攥得死紧死紧,以至于手心的汗水弄软了书脊,“我是个刚搬来不久的外国人,我的父母在加油站爆炸中不幸遇难,我来这里投奔奶奶。”
他无法压抑自己紧张的情绪,机械地重复那从进入国境线以来就重复过许多次的话,那是他段时间内掌握最完美的一句里洛尼亚语。他如此熟练,倒背如流,语速再快也不会咬到舌头。
“神父们,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医生,我在新学校适应的很好,我很努力的学习,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我每周都会和奶奶一起去教堂,我已经能说很多里洛尼亚句子……”
然而神父们又用整齐一致的声音再次回答他,他们的长袍逆着光,细瘦的身影在夕阳下长的越来越长,一直爬过桌子,伸到扎哈尔脚边。
“您不用紧张,您是被主选中了,牧羊犬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
他们一起笑起来。
“恭喜您。”
银十字。
在逼近地面的一团火焰熊熊的太阳下,油罐车的碎片插进地里,生出了巨大的银十字,它们成片地破土而出,把寒冷的故国土地顶碎成渣土,簌簌落下来,十字上落着成群的乌鸦,它们呱噪地笑着,反复念叨着“恭喜”。
它们的身影被拖的那么长,就像是穿着黑袍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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