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尔是个无聊透顶的男人。
他刻板规律的像吊在挂钟下面的摆,始终左-右-左-右这样在工作模式和生活模式间来回切换。其态度之敬业,行为之枯燥令同行们刮目相看。
这个发条钟一样的男人却有一个天生的大敌,他从学生时代起的青梅竹马,克里斯托弗·朗曼。
他们之间天差地别,一个冷静理性,机械似得阴沉,使人觉得疏离——另一个——满心都是孩童般激情澎湃的浪潮,灵魂也同样纯粹且狡诈。
一对莫名其妙的搭档——令旁观者无言以对。这两个性格和身份都迥异的人——黑羊和牧羊犬——他们保持着奇妙的平衡,竟能够事事互相理解,彼此照应。
直到发生某种不可言说的化学反应后,心照不宣的默契被打破,猜忌和争吵紧随而来。
研究员先生自以为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个卑鄙小人,鉴于他如此无情又无耻的抛弃了自己和自己的满腔好意,令黑发的斯拉夫人觉得自尊受了伤。
而当对方如消失时一般突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对全然无辜的希尔咆哮的时候,牧羊犬认为对方不可理喻的程度又上升了——一路飘红——直到一个难以形容的高度。与之相对应的正是扎哈尔见到对方时,情绪咣当跌至谷底。
扎哈尔不愿承认这点,即自己在看到克里斯托弗·不请自来的入侵者·朗曼的时候,满心酸涩难言至深处,有那么一两颗萤火似得欣喜闪现了一下。他仍然被对方的音容笑貌所牵动,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理智无一可以抵抗。毫无疑问,这是黑羊的胜利。这个熊一样的高大男人就那么大摇大摆地从牧羊犬的生活里溜走,而后又随便选择了一个时机——不!他在某个随机的时候,将自己作为一个让人心脏炸裂的意外“惊喜”,轰然砸落在研究员已然平和下来的生活中,把扎哈尔自认为无可挑剔的幸福未来击得粉碎。
牧羊犬心肺被怒火烧灼,那双灰色的眸子死死瞪着对方,隐约产生了无可言喻的强烈恨意。刚好对方也满腹怨忿,他们之间的眼神一经触碰,便不需要再多言什么。
引子连上了火药,两块薄薄的打火石互相碰撞,咔嘭一下,炸药被点燃了。
雨点狂乱地砸着玻璃,深色湿痕由点连成片,最终不分彼此,尽皆在来自天上的滚滚啸声和锐利电光中混合为水幕,拼命冲刷掉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
他被过于强烈的带起了怒火,他和对方的争吵——这一切都会给希尔带来怎样的感受,有一瞬间,扎哈尔彻底忘记了。
他眼里只有这个男人,这个该死的,体格强健的,熊一样的混蛋。
扎哈尔想不顾任何风度,卷起自己的袖子,抛开手里的马克杯——文件夹——狠狠地把混蛋黑羊暴打一顿。
“嗨扎哈尔,你和别人在一起生活的挺轻松愉快啊?”朗曼侧腮帮子上几条肌肉抽动着,在满脸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下面,他看上去努力想保持一点讲道理的好形象——这个狡猾的家伙知道扎哈尔倾向于理智的讨论,而不是争吵。拜他们之间多年孽缘所赐,这头熊甚是明白怎么讨得研究员欢心,但现在他打错了算盘,牧羊犬满腹怨忿,把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是啊,克里斯。”
这个高瘦的男人尖酸刻薄的程度和平时相比,直向上飚了好几倍:“如果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人打扰,我想我的好心情可以多保持上那么几秒钟。”
克里斯托弗·朗曼大为震惊地看着对方,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了解他的研究员,当然,他也知道他在盛怒之下总会干出一点儿令人惊讶不已的事。但此刻扎哈尔先生扑面而来的嘲讽还是让朗曼愣住了。
他总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对方。
朗曼不安地在地板上挪动了一下自己脏兮兮的鞋子底,因为某种心虚和委屈的情绪而如鲠在喉。他像个小学生似得,在黑发男人冷灰的眼睛下瑟缩起来。大部分时候扎哈尔虽然埋怨朗曼,用一些不痛不痒的讽刺来锻炼一下对方的自尊心,但朗曼依然那么有持无恐——只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干出多少——甚至将来也要干出无数蠢事儿,他严肃刻板的青梅竹马都会在推一推眼镜之后——无奈的叹息或者是转身之后。
只要不超过十五分钟,他就又会原谅他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嫌弃,眼神却显露出另一种情绪——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呢?
然后他转过身来,又会对朗曼伸出手去。
朗曼笑嘻嘻地黏上去,只需要可劲儿的用些漂亮话去讨好他的研究员——因为这个敏锐的混蛋早已感觉到了扎哈尔未尽的下半句话,可能在扎哈尔自身还未察觉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提前看透了这座北国产机械钟,连同对方和心理每一个细微的零件震动的幅度都一清二楚。
——我没有你又该怎么办呢?
而现在,等这头伤痕累累的熊做了一次冒险,然后回到他毫无情趣的研究员先生身边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彻头彻尾打错了算盘。
他的研究员先生,他高瘦苍白的青梅竹马,那双隐藏着不耐烦和无奈情绪的灰眸子——他可能失去这些了。
这一猜测让克里斯托弗·朗曼怔在原地,试图用小心翼翼的态度去讨好对方:“听我说,扎哈尔——嗨,兄弟。”
他眼巴巴地看向对方:“干嘛这么绝情呢?瞧,克里斯大爷可是回到你身边来了。”朗曼又挪了挪那熊一样的身躯,抬起手指,轻轻搔了搔自己乱糟糟的鬓角,抠下了一小块奶油面包渣。他尴尬地搓了搓手,冲对方露齿一笑,向着扎哈尔那边走了两步,试图搂过对方的肩膀,但却扑了个空,研究员先生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躲过了朗曼的胳膊。
苍白的研究员把双手插进衣兜里,转过大半个身子,根本不去看可怜唧唧的克里斯托弗先生。
“如果你今晚没有预定好旅馆,而你家也没法住人的话。”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好像刚刚那个还在尖酸刻薄,大肆喷洒毒液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你可以在客厅沙发上呆一晚上,不过,请天亮就离开。”
他转过身去,隔了那么一两秒,又突然对朗曼转过身来。
“——或者我可以借你一把雨伞。”不知怎么的,扎哈尔那张向来缺乏感情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甚至强行挤出了笑容,“让你可以去自己那位‘崭新的’‘讨人喜欢的’‘可爱到令人心醉神迷的’新搭档那里去,他一定会惊喜万分的收留你,既不会嫌弃你,也不会像是奶妈一样对你唠唠叨叨。”
他突然提高声音,使得那一贯柔软的细语变得陡然咄咄逼人起来。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到了最后,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紧接着猛地转过身,以一种刺杀皇帝一般的气势快速穿过客厅,并且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好几级楼梯。然而在研究员先生还没能一气呵成地握住自己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砰咚”。
听上去像是什么斗柜一类的东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研究员先生愤怒地缩回自己那只软弱的手,转过身去,却看见朗曼脸朝下地倒在地板上,一滩脏兮兮的雨水和着血,渗进了地板缝隙里。
+展开琐屑的麻烦事儿排挤掉了空闲时间、多余的情感和讨厌的人。
原本靠加班填补的夜晚现在都用来编译誊写词句和曲谱——研究员一路从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先生变成了扎哈尔,后来干脆被简略成了轻快的哈尔。
男孩开始偷偷喝掉研究员先生特意留在冰箱里的橘子汽水,甜饼干和苹果派变成了不得不限制数量的饭后零食——比原本的计划晚了很多,他正式沦为了一个小麻烦精的单身保父和音乐教师,而——该死的,他居然有些甘之如饴。
可要是知道他羽翼下的孩子究竟吃掉了多少小圆饼干和橘子汽水,研究员先生非得惊得跳起来不可——虽然恩典的过度使用消耗掉了过多的热量,不过蛀牙可从不顾及这么多!
可他并不知道“麦金斯·波士顿”的生活,于是某位对希尔宠溺纵容得过了头儿的银发先生得以避开了这位养父的怒火。
“‘冰原’不该这样唱,希尔。”扎哈尔抬起手指,让乐曲结束在一串长而繁复的尾音后。
“可我好好背过了呀,歌词就是这样的。”男孩疑惑地眨了眨眼,小声哼唱:“马蹄踏破莽莽白原——……”
“这是首战歌,你唱得太柔软,让人想起草地上漫步的羔羊。”业余音乐教师的目光透过金丝框儿眼镜严厉地注视着瞪大眼睛的男孩:“冰原的战士,孩子,试着拿出些气势来。”
“有些单词我不太懂,哈尔,可是这个词不是爱吗?——我知道爱,神说爱是柔和甜美的。”
“爱情森罗万象。它可以柔美又凄凉、正直又荒诞,恬淡似水又热情如火——甚至能使人抛弃自己的性命。”扎哈尔用一种低沉平淡的说教腔调讲解道:“不过这篇章讲的是年轻的战士们离开爱人踏上冰原,决心用生命筑起抵抗敌人的壁垒,坚忍悲壮——他们被爱情深深俘获,却仍为捍卫忠诚毅然踏上征程。 ”他在孩子似懂非懂的目光中顿了顿,喋喋不休地继续道:“有些五个音节的单词你没见过,可以先记下来——别撇嘴,希尔,我看过你上学期的成绩单了,多学些单词对你有好处——不要只记下字音,你要多……”
“您爱上过什么人吗,先生?”男孩突然插嘴道,:“柔美……又凄凉,正直——却荒诞,热情如火——”他的双手托着下巴,蓝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面色僵硬的研究员。
小讨厌鬼——这小讨厌鬼。
早就准备好的训诫生生哽在喉咙里,扎哈尔徒劳地张了张嘴,只从嗓子里挤出几声咳嗽。
“我去拿一杯水。”他板着脸说,迅速离开座位,慌不择路地拐进了自己的卧室——听起来先后撞上了五斗橱和落地台灯,最后被脚凳绊倒,小声咒骂着摔在他不算舒适的单人床上——希尔悄无声息地捂着嘴,前仰后合地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可是还不到半刻钟,十二岁的男孩就实实在在地尝到了挫败的滋味:研究员先生固执地留在卧室里“汲着水”。希尔瞟向扎哈尔紧锁的门上暗褐色的木纹,那眼睛样的纹路始终沉默不语,神情严苛地瞪着他。
“哈尔……哈尔?”八点整的钟声响过以后,男孩终于忍不住小声唤道:“你拿到水了吗?……”他从高高的木凳子上跳下来,轻手轻脚地凑到门边。研究员的房间里一丝声音也没有,夜雨淅淅沥沥打在窗玻璃上,像是暗地里窃窃的私语。
半个小时——准确地说,二十七分钟以后——就是他的祷告时间了。紧接着是一整罐令人深恶痛绝的牛奶,两个宣扬福音的睡前故事——九点半以前,他一定会在神的授意下进入安眠。
希尔不甘不愿地甩了甩尾巴。且不说扎哈尔·严苛过头儿的·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是否曾被爱所眷顾——五个音节的单词有什么好怕的呢,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音乐课呀!
看起来今晚的教学内容不会继续了。希尔望向桌前的扶手椅,那架令人心醉的手风琴端端正正地摆在椅子上面,优雅得不可一世。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看研究员先生的房门——它依旧纹丝不动地板着脸——忍不住伸出了手。七寸——五寸——说不定她黑色的烤漆表面触上去温润细腻,远不像表面上那么冰冷和不近人情,就像他那位板着脸的监护人?三寸——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一寸——
“住手!!!”咣!几乎与那怒吼同时,书房矮窗的窗扇狠狠地撞在墙面上,窗玻璃碎了一地。
希尔的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
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水从敞开的窗子肆无忌惮地灌进来,一个粗野的男人正从窗外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怒气冲冲地往里爬:他太高了,体格壮得像头熊;未经打理的络腮胡须乱糟糟地盘虬在两腮,鼻翼两侧黝黑的脸颊上散着些可笑的雀斑。和着泥污的水从他那件脏兮兮的短绒外套滴落下来,离离落落地打在羊毛织就的地毯上。这境况倘被屋主人看到,非气得跳着脚骂出来不可。
希尔迅速把手缩回身后,终于意识到碰触一件悖神的异族的乐器是多么大逆不道。
野兽般的男人手脚并用地翻进了窗子,重重落在地毯上:“那是扎哈尔的琴!我说——滚远点!你怎么敢——”
“克里斯托弗·朗曼!”
两个人都被严厉的斥责声吓了一跳。希尔回过头,发现那扇紧闭的门已经敞开,屋主先生硬梆梆地站在门前——可他看上去并没注意到心爱的地毯上淤积的泥水,甚至也没对满地破碎的玻璃残骸瞧上一眼。他的眼里只映着这个高大又粗鲁的家伙,似乎任何一种损害都抵不过这个破窗而入的男人本身。“克里斯托弗·朗曼。好啊,很好。你真好。”扎哈尔咬牙切齿地重复道,气得多一个音节也说不出来。
野熊宽阔的肩膀立刻垮了下去。“嗨,扎哈尔……”克里斯躬起腰,挠了挠暴雨摧残过的、杂草丛般的头发,满脸堆笑地打了个招呼。
研究员只从嘴角挤出了一声冷哼,书房里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寂。
“是……是这家伙!”克里斯突然跺了下脚,指着希尔嚷道,腰杆儿挺得笔直,活像只邀功的猎犬:“这家伙!他想碰你的手风琴来着,眼镜儿——他差一点儿就要弄坏它了!”
强烈的恐惧和着懊悔漫上心头,男孩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他张了张嘴,可却连一句辩驳也想不出。吾神在上——我确是有罪。希尔咬紧嘴唇,默默在手心里划了个十字。
扎哈尔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屋子中央。“你多大了,朗曼先生?”他说,带着种冷冰冰的怒火,挡在脸色苍白的孩子和趾高气昂的男人之间:“别总这么幼稚。你早就长大了、熟透了——已经学会瞒着你最好的朋友偷偷加入神慈科了!”尽管不太利落的卷舌音依旧显得有点儿滑稽,可他看向克里斯的目光中掺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巨熊似的男人又一次戳漏气儿似的瘪了下去。
“扎哈尔,你看……”克里斯讨好似的低声唤道,抬手扯了一把乱蓬蓬的胡子:“我不是……来赔罪了嘛。”他看起来正努力运转塞满肌肉的脑子,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别老气哼哼的,我给你从岛外带了……”
“我不需要!——从我书房的地毯上消失,不请自来先生。现在,立刻——”屋主人恶狠狠地咬着字眼儿,用摔白手套的气势把一条毛巾丢在对方挂满雨水的脸上:“请!”
他不再理睬克里斯托弗,转过来抬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希尔。”研究员说,语气舒缓下来,腔调甚至比以往还要柔和些:“明天我们继续学习。不早了,回你的房间去……”
“他的房间!?——他的房间!格里说你养了个毛孩子做搭档,眼镜儿,没想到是真的——”
“闭嘴,蠢羊!哦,我真是受够了!”
。
被身后疾风骇浪般的争执推搡着,希尔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激烈的争吵声被厚厚的木门挡在外面,听上去显得瓮声瓮气。矮窗没有关严,雨水正从窗子的狭缝洒进来,风吹得窗棂吱嘎作响。
他走过去,伸手推上窗子——也许是那雨太冷漠、又太沉重,屋子里变得愈发清冷。粉饰一新的墙壁后面,半旧的木料浸了水汽,隐隐透出股腐朽的味道。
希尔突然想打一个电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他突然很想听听谢尔盖的声音。
银发的男孩儿点燃书桌上的羊脂火烛,借着昏暗的辉光,在成摞的乐谱下面找到了他的手机,笨拙地翻弄起那科技的产物。电话薄里冷冷清清,仅有的两个条目显得形单影只。谢尔盖的号码早就被他偷偷记录下来,他不敢写下男人的名字,姓名栏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惊叹号。
光是注视着那个单薄的符号,仿佛就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心底里涌出来,稳稳地支撑着他的心。谢尔盖,谢尔盖——多么神奇啊,那一小串毫无意义的数字对面,竟然连接着他的谢尔盖。
——可是他不是你的,他是麦金斯的谢尔盖。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说。那声音温和又柔软,带着种纯然的天真——曾属于被他顶替了身份的,可怜的麦金斯·波士顿。
希尔的手指猛地颤了一下。他没能戳中谢尔盖的号码,指尖下面只有一片沉默的空白。
你没能赎清谢尔盖的罪。他不会在神的庭院里等你的,我亲爱的朋友——那声音紧贴在他耳边低语——他甚至不记得希尔·卡斯蒂安。
希尔在床边的地板上跪坐下来。手机无力地掉落在床褥上,被他用手指推到一边。那些快乐、幸福和宠溺属于有着一对仔鹿般温柔眼眸的麦吉,谢尔盖一定……早就不记得只在弥撒过后才敢和他打个招呼的希尔·卡斯蒂安了。
黑暗从他身后涌上来,挤着他、压着他,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分崩离析的世界。
雨还在下。浸透了雨水的、朽蚀的木料中生出了无影无形的枝,那枝桠出生便是枯的,牢牢地锁住他的四肢——像极了钉住神明手脚的骇人的长钉。卡斯蒂安家传统的白神像就是这样钉死在他睡床前的墙上,模样肃穆又痛苦,让人对接踵而来的苍白夜晚毫无热情。
——对啦,这才是他的生活呀。
一阵短促的电子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希尔吓了一跳,忙把手机从床上抓起来:屏幕上显示他收到了一条陌生人的短消息——发件人理所当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叹号先生。可除了客厅里吵得正凶的扎哈尔,还有谁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呢?
他犹豫不决地戳了戳手机。这封短讯来自神慈科,署名处除了神慈科的名号,还标着“T.A.”的简单字样。
“神选中的羔羊……新的搭档……”他不自觉地轻念出声:“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愿你成为神之利刃……神之利刃。”男孩有些茫然地低喃,那词组陌生又熟悉,像他背后背负的祷词,神圣而沉重。
九点整的低沉钟声响了起来。希尔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他煺去身上的衣物,一路膝行至那缚于墙上的白漆神像脚下,伏下身体,瘦小的胸膛虔诚地贴紧了冰冷的地面。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您宽恕我的罪……愿您为指向之星。”他说。
那男孩赤裸、光洁——宛若初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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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只想躺平……【躺平
伊凡如果有看到。有OOC的话请私我…
+展开
每五个月,街角手工艺店的老威斯特都会为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制作一本全新的日程规划记录本,用他那套上了岁数的钢制工具,在皮质封面的右下角精心敲出一支盛放的秋海棠。
这本精制的牛皮本会规规整整地摆在五斗柜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和那些牛角雕琢的笔杆放在一起。周末的礼拜结束后,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会在回家的途中将它取走。
“嘿,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克里斯托弗·朗曼第一次把他那过剩的好奇心转移到它身上的时候,研究员的心思全放在一组令人不满的实验数据上面,褐色的本子被朗曼从他口袋里一把揪了出去,五颜六色的便笺纸散落得到处都是。
“试验……报告……核对,开会……报告……试验。”他大声念道,无视研究员的厉声警告粗鲁地翻着计划本,并且把它举在头顶——这混蛋在生长期像株灌了雨水的杂草般疯长得老高,不再是扎哈尔能轻易制服的小矮妖了——“工作、工作、加班;加班、加班、工作。——嘿眼镜儿,你无聊得用一只手就能记录下来了!你需要找点儿——乐子——”
男人从夹克兜儿里掏出一只踩碎过的圆珠笔。
惊恐的扎哈尔愤怒地踩了他的脚背、踢了他的膝窝,甚至差点就尝试了膝撞和肘击,等到终于气喘吁吁地夺回宝贝本子,却悲哀地发现那上面已经用野蜂群般潦草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大字。
卷舌音的研究员不太利落地厉声数落着大块头的不是,一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上面写道:星期六下午五点半,诺克家庭餐厅,庆祝克里斯赚到他的第一份工资。克里斯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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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男人糟糕的邀约方式——当然,加上蜂群乱舞般的凄惨字迹——让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耿耿于怀,诺克餐厅加足了蜂蜜的招牌果子露酒,仍让这顿晚餐留下了不算糟糕的回忆。
——但那并不能证明朗曼不是个一声不响地加入了神慈科,糟蹋了研究员好意的、没良心的混蛋。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扎哈尔想,他用麻烦把自己的生活填补得足够充实,朗曼那些无聊的“乐子”早已无关紧要,让他和那见鬼的神慈科做搭档去吧!
“麻烦”现在正跨坐在他书房办公桌对面的靠背椅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蓝眼睛雾气腾腾;两条苍白的小腿垂在空中,踩着四分的拍子荡来晃去。
打从他把希尔·卡斯蒂安从那场祸及全岛的动乱里强硬地拎到自己的羽翼之下,已经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月。
研究员先生用手指揉着自己胀痛的额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啪地合上了眼前的文件,把表格、数字和决心加班的那个自己一并覆在了报告下面——桌对面的孩子立即精神奕奕地竖起了耳朵。
“您结束啦对吗?”他飞快地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雀跃,“可以继续教我唱歌了吗?我记熟歌词啦,哈尔——”
小讨厌鬼,欢快地占据了他私人加班时间的小讨厌鬼。
扎哈尔板着脸点了点头,看上去不像是甘愿从工作狂沦为男性保姆的研究员,倒像个正要发火的严厉父亲。可那小讨厌鬼浑然不觉似的欢呼起来,双手撑着桌面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几步就跑到了五层书柜和墙壁夹出的角落里,摇摇晃晃地回到桌边的时候,手里费力地拎着一个磨了边儿的黑色旧油皮皮箱。
“慢一点!”扎哈尔不太高兴地大声说——却只换来男孩的一阵嬉笑——他只好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咕哝:“小心摔着。”
不知何时起,研究员先生那张死板的臭脸对十二岁的希尔·卡斯蒂安失去了原有的威慑力,再也不能让他害怕了。
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在了男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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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半个月前前,这孩子一直表现得相当礼貌、谨慎、中规中矩,可对于扎哈尔这样信仰相悖的异乡人,他却连短暂的目光接触都不愿给予——毋用说去学那些歌了。
希尔·卡斯蒂安的生活一度被经祷、颂咏和莫名其妙的苦修塞得满满登登,看上去并没给这个多彩的世界预留出恰当的位置——就像他在学生宿舍里住过的那间寝室,总是寂寥清冷。
扎哈尔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家庭能够养育出希尔这样的孩子。他才只有十二岁,人生的旅途几乎刚刚开始,可却已经站在了自己限定的狭小圈子里,像个执拗又顽固的老人,宁可被压得透不过气,也不肯放下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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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哈尔把桌面打理得整整齐齐,这才把黑皮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正中。黄铜制的锁扣样式相当老旧,被岁月磨拭得锃明瓦亮;那光影落在男孩的眼瞳中,像是在雾气腾腾的蓝色湖面上亮起了一盏灯。扎哈尔推开箱盖——希尔忍不住深深地抽了口气,奶牛花色的尾巴啪嗒啪嗒地甩打在身后的椅背上。一架黑色的手风琴安静地坐在箱子里,优雅得令人心醉。男人的眼神变得有些温柔,他把她轻轻放在膝头,熟稔地拉动风箱,手指轻巧地跳跃在键盘间——动人的曲调便如一条蜿蜒的河流,在他指间流淌荡漾。
男孩合着异域的曲调,低声哼唱起来。
。
研究员先生曾对这样和平的光景毫不期冀。
那天傍晚,他也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搅合了化学试剂刺鼻味道的疲惫回到住处——灯亮着,屋里空荡荡的。
至少不是变作别人的样子在危险的暗夜里游荡。他想,对于男孩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觉得相当习惯。
白色的外套被随手搭在高背餐椅的靠背上,扎哈尔为接下来彻夜的额外工作倒满了一整杯伏特加,暗自取笑自己像个借着酒精和加班熬生活的落魄父亲——可那火热的液体刚刚灌进喉咙,一股微弱的力量就捉住了他的衣摆。
“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一个孩子特有的柔软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扎哈尔把喉咙里的火龙吞进肚子。他转过头,与生俱来的严肃神情让希尔瑟缩了一下——却仍然紧捉着他的衬衫。
“我喜欢您上次唱给我的歌……”男孩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壮着胆子说。“您能……教我那样的歌儿吗,先生……?”
扎哈尔惊愕地挑高了眉毛。
“那是我故乡的歌。”他在心底回想起那首狂风暴雨之夜的摇篮曲,不太确定地说:“不是里洛尼亚人喜欢的调子——也不称颂你们的神。”
希尔的声音足够甜美,可总归唱的都是些颂神的曲调,孩子的情感禁锢在宗教气息浓郁的圣歌里,苍白而单调。里洛尼亚式的主神崇拜总让异乡人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与希尔·卡斯蒂安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只小手离开了研究员的衣摆,慢慢缩回了背带裤后面。
他真的很喜欢那首歌。研究员先生难过地想,看着希尔像株被夺走了水分的幼苗,迅速枯萎干瘪了。他想安慰地摸摸孩子的头,却怕希尔像往常一样警醒地躲开他的手,只好改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他抓起外套,打算逃到书房去继续未完成的研究报告。
“所以……不能学……吗?”
男人停下脚步。
希尔还站在原地,双手不知所措地攥紧了背带短裤的裤脚,像是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可怕罪行:“因为……不是我该学的歌……所以,我不能学,对吗……?我、我只能唱德莱尔神父准许的……”他咬住了嘴唇。孩子低着头,目光垂下来,灰蓝色的眼瞳紧盯着雪白的袜子尖儿。
扎哈尔一把将男孩揽进了怀里。
“我希望你能学更多的歌,希尔。”他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平缓——不论他急着学歌唱给谁去听,谢天谢地,研究员先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该学一学。”他鼓励地揉着希尔的头。那身体细致又柔软,带着种淡淡的奶香味儿。
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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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帮助,先生。”扎哈尔揽着怀里的小家伙,一只手覆在对方柔软的头发上,另一只手环着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脊背。他的衣着在刚刚一系列变动中弄得有些乱糟糟,这让素来有些洁癖的扎哈尔感到很不舒服,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太多。在简单而克制地向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颌首致意聊作感谢之后,他那双冷淡的灰眼睛向下一转,立刻就将对方抛到脑后去了。只顾着把注意力集中到怀里那个孩子身上去了。对方裹在他外套里,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回过神来——可怜兮兮,抖抖索索。
虽然刚刚这小东西还发着疯,像个吱吱尖叫的小啮齿动物那样,狠狠地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排细细的牙印,隐约出了血——但该死的,这种生物就是造物主为了惩罚研究员先生而创造的。天国的父亲母亲作证,严肃刻板,一点儿也不亲切可人的扎哈尔对这样瑟瑟发抖的,柔软而稚嫩,毫无杀伤力的小家伙最没有抵抗力。即使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就是一个个移动着的噪音污染源和人肉破坏器。
那也没用,扎哈尔拿他们没辙……就是没辙。
啊,小讨厌鬼,好一个小讨厌鬼。
扎哈尔手臂上被对方咬出的牙印子还在隐隐作痛,然而他却提不起一点劲头来训斥对方。只顾着用另一只手臂揽着那孩子,轻轻推着他,带着他一路贴着墙角,溜边走的老鼠似得,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回到避难所的人群中去。
在他们转过又一个角落,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那是由几栋三层的老房子背面和侧边互相挤压而产生的细长条状空间。阴影通过晾晒的衣物,空调风箱,以及横七竖八的电缆层叠着压下来。路边的下水道口隐约散发出臭味,靠墙摆着一排三个大号垃圾箱,内容物满到溢出来。这是一条平时的研究员先生绝不愿涉足的肮脏小道,然而从这儿穿过去就是避难所对门的大路,到了那儿就彻底安全了。正在这时,那孩子突然在他怀里痉挛似地抽搐了一下,扎哈尔还未来得及低头关照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臂弯里触感的变化。
他的皮肤像是被炭火细细烤化了的蜡像那样软化下去,又如同扯住线头猛拽拆开的织物似地,这样成条成缕的皮肤黏连在扎哈尔的外套里侧,皮肉组织拉出丝来坠向地面,仿佛半融化的沥青。扎哈尔冷不丁将这场景尽收眼底,一时怔住。令人难以忍受的麻痒感顺着他触碰希尔的那只手臂一路飞速占领阵地——从手臂到脖子根。扎哈尔觉得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皮肤上爬,无数细细密密的小脚和触角触碰身体的幻觉,让他起了大量的鸡皮疙瘩。
这血,这肉,这人皮堆积在男孩脚下,仿佛刺破了宿主身体的寄生恶魔终于冒了头。他那弯曲起来的光裸后背上,血红色的眼睛呼之欲出,怒目向天。非人质的视线仿若一支无形之箭笔直地洞穿了扎哈尔的额头,骇得他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另一个人的皮肉从他外表上剥离了,怀中的男孩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幅面孔。
在身体产生了本能反应之后,理智也喧嚷地挤上来,研究员先生迅速确定这是“恩典”的力量——变形。同时他也意识到,这种能力简直是神慈科梦寐以求的天生间谍。
这个联想让他觉得有些不太舒服,等他接着联想到了带着这孩子回去后要遭到的盘问,就几乎要烦躁地翻白眼了。然而等怀里的孩子颤颤巍巍地抬起他那张战战兢兢的小脸时,在电光石火之间,扎哈尔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手臂从那孩子身上移开,推了下金丝掐边的眼镜,然后在他面前蹲下身去,抬头去看着那孩子。
那孩子被别人看见了恩典发作的场景(而且还是被看起来如此不友善的大人),此刻脑子里轰然乱响,炸成一团。他尴尬地沉默着,把双手背到身后,扯住了衣服,无意识地用力扭着布料,甚至没有意识到修着自己姓名的手帕已有大半截露出口袋。好像此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刚刚的一切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似得。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个戴着眼镜的高瘦先生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他那阴郁的脸逆着光,像个通缉令上的罪犯——“你不能在尚且没有牧羊犬的时候,擅自在校外使用这种危险的恩典。”他上下扫视那个孩子,严厉的灰眼睛针芒似得,扎的孩子深感惶恐,那口略显僵硬的卷舌口音不太顺利,但十分清楚地逐字念着,隐约透出了苛责的味道,“希尔·卡斯蒂安先生,我得提醒你,鉴于此次的失控行为,你会被牧羊人记录在案,并且强行与牧羊犬配对。”
扎哈尔一本正经,真假参半地吓唬着这个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灰发孩子。
他显然很清楚,自己板着脸,用那惹人讨厌的刻薄又笃定的态度说出来的话有多令人反感,同时就多具有说服力,尤其对象是这样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学校乖乖牌的时候。
严肃的大人加上研究员的身份,毫无疑问是非常让人信服的,而扎哈尔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每当他这么哄骗他人的时候,十有八九都会成功,原因就在于他的外表带给人的固有印象,容易让人忽略掉人人皆有的那一丁点小小的狡诈之处。
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从小时候起就是如此,仿佛是从孩子的天性里带来的一般,懂得活用这份可爱的小心思。而他唯一一次失败,就是在决定人生走向的那个黄昏,没能哄骗得了那些报丧鸟一般的神父们。
扎哈尔注意观察着希尔的神情,并且在孩子苦恼到脸都快要皱起来的时候,适时地抛出一些诱人的筹码,牧羊犬平静无波的声音仿佛放缓了情绪:“你可以选择和我搭档,这样关于你能力的事,我就不会说出去。”
“我保证。”
研究员先生这么说着,脱下右手的手套,向希尔伸出手去。举起一只小拇指,像是他小时候和邻居的孩子彼此交换小秘密时那样,以一种有点滑稽的郑重其事态度,把它支在半空中。
“……以主的名义?”
希尔嗫嚅了一下,磨磨蹭蹭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和扎哈尔小拇指相钩。
“以主的名义。”牧羊犬斩钉截铁地重复。
希尔这才瘪了瘪嘴,老大不乐意地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黏上来的便宜搭档,并且在内心向自己的自由日子挥泪告别。
并且正如希尔不太抱有希望,隐约预料到的那样,他和新任搭档先生的同居生活过得并不是很令人满意。对方光是站在那里就引得孩子不快,更何况名字拗口的搭档先生还总是一副监护人的态度自居,这就更让人反感了。
扎哈尔把钥匙插进锁孔,腋下夹着文件夹,因为加班加点的工作而满脸疲惫,咔哒一下旋开带着金属铰链的灰色大门。
打开的狭长门廊空间,以及和门廊紧连的客厅全都一片漆黑。间或有车子急匆匆从窗外的路上开过,车灯才能短暂地映亮靠街那一侧的房间玻璃窗,即刻又归于沉寂。等他磕磕绊绊摸索着将吊灯啪的一声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到了扎哈尔的眼睛,他略微合一合眼,一边走进屋去,一边喊自己那位小搭档的名字:“——希尔,我回来了。”
他步速很快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曲起食指扣了扣里面一扇米黄色的卧室门。
“希尔?”
他又试着喊了一声。然而正如这几天一贯的情况,除了空落落的回声和沉默之外,终究无人应答。
这是一个空房间,该在里面老老实实写写作业或者干干坏事的孩子,也就是房间的主人并不在里面。
这种情况持续了有几天了。
扎哈尔的眉毛不自觉地有些拧起来了,灰色金属似得眼睛里透出些许一闪而逝的犹疑,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开锁屏,那个金属小方块就嗡嗡震了起来。来电显示上跳动的号码让他整个人凝固在原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这石像似得状态持续了得有半分多钟,他终于下定决心,在把手机扔出窗外和挂断它两条路上选了第三条——按下了接听键。
然而下一秒,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就后悔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原因无他,就是听筒对面传来的那个有点儿小心翼翼,又带着期期艾艾味道的男人声音——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克里斯托弗·朗曼。他该死的冤家对头兼青梅竹马,连脑子里都被肌肉塞满了的傻瓜笨蛋。
也只有像这样的笨蛋傻瓜能毫不犹豫的加入神慈科——招呼都不和他可怜的朋友打一声!
让他——对此一无所知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把准备好打算交上去的搭档申请表直接揉碎了摔进垃圾桶,力道之大,使得那个纸团撞在桶底,然后飞弹了出来。
想到这里,刚刚接通电话的扎哈尔感到怒火蹭蹭蹿了起来,噼里啪啦烧得他胸口发闷,有点闹不明白自己干嘛接通讯号——他们正在吵架呢不是吗?
于是研究员先生黑着脸,不顾听筒对面男人陪着笑嘘寒问暖的声音,果断摁下了挂断键,然后一把将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金属小方块咔啷一声摔在铺着玻璃板的木头桌面上,打着转滑行出了一小段距离。很快又嗡嗡震动起来,简讯一条接着一条不断蹦出来,直到扎哈尔烦不胜烦地直接将电池拆下,世界才终于清静了。
研究员先生一把扯下挂着链子的眼镜,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
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展开
借了莫伊来用~OOC请敲
接在谢尔盖和扎哈尔将产出的剧情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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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卡斯蒂安身长尚不及一只钢琴凳的时候,曾经得到过一只长满黄色绒毛的可爱鸡雏儿。那生命如此鲜活,以至于翌晨,当他发现它小小的尸体早已在黑夜中冰冷僵硬,难过得一度伤心欲绝。
“它只是回归到了神的身畔,希尔。”老温斯顿·卡斯蒂安说,没什么耐心地拍打着孩子抽搐的背,一边指使下人们,让那死了的玩意儿从这个“神中意的孩子”面前消失。“你也许仍不能理解这是件多美妙的事儿,但你得明白,卡斯蒂安不该被这种琐事打乱步伐——因为你的缘故,晨间祷告的时间推迟了。”
多年以后,希尔早已记不起它黄色绒羽茸茸的触感,伴着抽噎和泪水的祷词却深深刻印在脑海里;他的岛外记忆充斥着那些嘤嘤嗡嗡、嗡嗡嘤嘤,似乎那就是他幼年时光的全部。
。
位于礼赞街深处的43号公寓楼总是格外冷清——并不只是因为它不临街,少了份车水马龙的喧嚣的缘故。住在这里,会在深更半夜、听到摔门的巨响阻断一场激烈的争吵;可要是奢望晚餐时段,会有谁端着热腾腾的炖菜按响嘶哑的门铃,那末一定要大失所望了。人们深谙交集愈少越轻松的邻里法则,宁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安生日子——除非像是谢尔盖那样,为了莫伊的安全专程搬进这幢冷漠的老楼。
可是除了莫伊自己,——还有刚被秘密送走的那名少年,谢尔盖·菲奥多罗夫实在没有什么足够亲近的对象。因此,看到他的门前蹲坐着一个手捧花束的孩子,莫伊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万分。
“你在做什么?——你不是这里的住户。”他不动声色地问,抱紧了怀里的大部头旧书。
“您……您好!”那孩子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拍打掉衣角沾染的尘土:“我叫麦金斯……麦金斯·波士顿,先生。”他把白色的百合花捧在胸前,局促不安地回答道;淡褐色的眼瞳圆溜溜湿漉漉的,活像只受了惊的幼鹿。“我、我来找菲奥多罗夫先生……听说他生了很重的病——我敲了很久的门,却没有人应声。”
莫伊的目光绕着麦金斯圆润的脸颊和淡金色的蓬松卷发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终于妥协道:“我来给你开门。”
。
披着麦金斯外皮的希尔·卡斯蒂安把紧张和兴奋掩埋在心底,跟在蓝发青年身后走进了谢尔盖的家。
铁门的另一边黑乎乎的,杂乱的物事散落得四处都是,远不像菲奥多罗夫先生平日里给人的印象那样整洁有序。
路过卧室的时候,他看到门并没有落锁;特制的钥匙插在锁孔里——房间是空的,需要被紧密看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巨大的木质衣柜敞开着,斗柜和角柜的抽屉参差不齐地拉在外面;床上的被褥乱糟糟地堆作一团,像是被什么野兽蹂躏过似的——上面散落着染血的衣料残骸。
“他在这里。”莫伊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假借了身份的孩子慌忙答应一声,加快脚步往房子深处走去。
客厅里有些阴冷,宽敞的大落地窗被厚实的提花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凝滞般的低沉空气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好一会儿,他才在昏暗沉郁的空间里找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谢尔盖·菲奥多罗夫佝偻着身体,紧抱着手肘缩在沙发角落的阴影里。他仍穿着外出时惯常着的黑色呢风衣,银灰色长发了无生气地散落在肩头。
希尔在黑暗中找不到他紫色的眼睛。
孩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伸手捉住了男人的衣袖。
“菲奥多罗夫先生他——”
“他病了,病得不轻。”莫伊淡淡地回答道,“深陷在伤痛的泥沼里,——我唤不醒他。”
“我可以……我可以留下来吗?”男孩问,“我想帮他做些什么……菲奥多罗夫先生救过我的命。”
莫伊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觉得不论如何,状况总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了——况且对方只是个年幼的孩子。于是他说:“你可以留下来,不过我现在就得去上班。请不要随意移动屋子里的东西——他会不高兴的。”青年揉了揉泛红的眼角,继续叮嘱:“虽然让他清醒的希望不大,还是请你多陪陪他……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
。
铁门关闭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男孩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两拍——这狭小紧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啦。
“菲奥多罗夫先生……也许您已经不记得啦,我是麦金斯——”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与静默。黑衣的男人无声无息,像是随时会消失在黑暗里。希尔知道他的心已经随着斯丰奎尔提去了远方。少年被送走的那个午夜,他以一只乌黑的鸦的姿态站在窗口,悄无声息地目睹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但是麦金斯并不曾看见——善良的、不会在暗地里打探虚实的麦吉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呀。
麦吉,亲爱的麦吉,你会做些什么呢?
“先生,您喜欢花儿吗?”希尔张开嘴巴,听见麦金斯·波士顿用他轻柔的声音问道:“我带了些百合来给您……我把她们插起来吧。”他抬起头,在黑暗中眯着眼睛搜寻了很久,终于在角落里的榉木花架上看到了一只灰暗的玻璃花瓶;依稀曾有些植物被装饰在里面,不过已经枯萎了,只剩下一些干瘪的花茎。
“我可以……借用您的花瓶吗?”男孩怯怯地问。莫伊嘱咐过他不要去动屋子里的东西,可是没有水,花儿这样脆弱的生命会很快死掉的呀。“您不要生气好不好……”他央求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丢掉了花瓶里的残枝败叶。
百合花绽放在男人面前的小茶几上,在黑暗中舒展着纯白的花瓣。
“我们拉开一点窗帘吧?”男孩有些不确定地说:“不动您的东西,只是、只是需要一点光……”
厚重的提花织物被拉开了一点。阳光立刻从狭小的缝隙洒落下来,穿透满室凝重的空气,热情地笼罩了男人和他面前的白色花朵。几天以来,这个地方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孩子把花瓶抹净,发现它呈现一种温暖的褐色,在阳光下晶莹地透着光。“菲奥多罗夫先生,我喜欢您的花瓶……”他说——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男人深紫色的眼瞳冰冷僵硬,目光直直地落在身前的地面上。 他也曾这样笔直地注视着希尔·卡斯蒂安,可是目光穿过孩子单薄的躯体,不晓得在时空的狭缝中见到了怎样的光景——而这一次,男人视线的尽头只有一片虚无。
他有些泄气地在谢尔盖身边跪坐下来,把脸贴上那人冰冷的手背,好像这样就能得到足以振作的慰藉。
“我给您唱首歌好吗?”金发的男孩落寞地说。
话一出口,他便立即后悔了。
只有希尔,只有唱诗班的希尔喜欢歌唱。他从没听过麦吉唱歌——事实上,麦金斯曾经说过,母亲过世以后,就再也不想哼唱那些她喜欢的调子啦。
伪装成麦吉的男孩紧咬着下唇。他抬起头,溜圆的褐色眸中不再有麦金斯·波士顿的怯弱柔和。
“聆听吧,众灵称颂,神之圣名。”他低声唱道,眼神茫然却又执着。那是希尔·卡斯蒂安的眼瞳,却又隐约透出一丝银发男孩从未有过的温情;轻柔空灵的童音在死水般的空气中轻盈地荡开——
“旭日东升,晨光初现——主之国度,平和安宁……”冬日的暖阳在那男人银灰色的长发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辉,让他想起一个美妙的梦——在真正的、众神的花园里,点缀着三色堇的大片青草地上,他拉着谢尔盖的手,和他一起唱那些圣洁的歌。
“平静赐予众生,福祉赐予众生——天主庇佑,天主庇佑,天主庇佑……”梦中的天空湛蓝如海,平静无波;草尖儿随着微风摇摆,空气中飘散着馅儿饼和糖果的甜香——男人的手很温暖,他坚定地注视着希尔,深情的专注第一次踏实地落在男孩身上——
。
手机震动的嗡鸣声把希尔从梦境里拖了出来。那似乎是个很棒的梦,可是他睁开眼睛以后一点也记不得了。
他大概趴在谢尔盖的膝盖上睡了很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黑衣的男人重新隐没在黑暗里,身形没有丁点儿改变。男孩失望地嘟了嘟嘴,从长裤侧兜里掏出手机。
只有一个人会给他打电话。
“您好,伊萨阿科维奇先生。”
“您好……希尔?是希尔·卡斯蒂安吗?”他那位搭档严肃刻板、略显僵硬的卷舌口音从电波那端传了过来,听得希尔在心里直咂舌头。
“麦金斯,先生,”男孩说,“我是麦金斯·波士顿。”
恩典被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这样的外人知晓,对于希尔来说是件相当令人苦恼的新鲜事。虽然这位胁迫他组成了搭档的牧羊犬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可是对于希尔提出的卡斯蒂安约法——不闻,不问,不干预——他显然并不打算履行。
“希尔……”
“麦金斯。”男孩略微加重了语气,温和却毫不退让地纠正。
“……麦金斯。”对方叹了口气,用一种命令似的口吻说:“八点钟了,你在哪?我们的门禁是七点半。——告诉我地方,我去接你。”
“不用了,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他飞快地否定道,差一点因为那拗口的称呼咬到舌头:“感谢您的关心,您真好。我这就要回到您的屋子里去了。”男孩礼貌而疏离地回应,然后赶在那位姓氏拗口的先生把他暴风雨般的训诫丢过来以前,迅速切断了通话。
他把脸埋在谢尔盖膝前,在男人大衣柔软的黑色羊毛呢料子里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恋恋不舍地撑着酸痛的肢体站了起来,摸索着点亮了沙发边的落地灯,暗黄色的灯光瞬时间充满了整个客厅。
“我要走啦,菲奥多罗夫先生……明天我会再来。”他说,把手覆在谢尔盖冰冷的大手上,轻轻捏了捏。也许是柔和的辉光带来的错觉,他觉得男人的脸色看起来柔和了许多——如果下午的时候他还是尊毫无生气的蜡质人像,现在至少看上去栩栩如生。
“晚安,谢尔盖……哥哥。”希尔·卡斯蒂安低声说,终于下定决心抓起书包和大衣,磨磨蹭蹭地离开了男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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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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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急如我,坑着之前文的结尾章先开始写了共同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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