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啪嗒。”
走廊上有什么声音。
那是让人有点厌烦的单调重复,好像有人穿着拖鞋,在外面拖着步子走路。不过能听到那个,也只证明了我这边的状态更加无聊而已。
“世界树历243年,西域伊比利斯河和洛仑河交汇,形成青湖的地方受到了巨大冲击,五十米深,周长一百五十多公里的湖水一瞬间全部蒸发,露出湖底锋利的岩礁。岩礁像剑一样直指天空,因此那里被命名为剑之原。”
我周围的笨蛋们一个个眼睛都发亮了,这种程度的知识,难道不是入学前从儿童读物里就该知道了吗。还是说只要是那家伙讲的,对他们来说就成了令人向往的冒险传说?
被囚禁在这座孤岛里的我们,即使顺利从这里毕业,恐怕也并不会有机会踏上那片土地,我们会在中心域找一份工作,每天天不亮就醒来,干着繁重乏味的工作,为了一口吃的争得头破血流,最后早早关上门,连灯都不敢点,担惊受怕着入睡。然后说不定哪一天,被野兽咬断脖子,被机器轧断手臂,或是不甘心地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身体化成灰烬。
就像我的父母一样。
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给他们讲这些,比起拿遥不可及的希望鼓动这些天真的家伙,还是教他们怎么磨尖自己的牙齿,或者逃得更快才对。
不过,那家伙确实也在教我们这么做就是了。
我叹了口气,说到底为什么实技课和基础课要同一个人来兼任啊。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那声音变得急促了。
突然,我的胸口一阵绞痛,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讲话声突然停下来了,同学们齐齐注视着我这边。
……我发出什么声音了吗?还是不耐烦的态度终于让那家伙忍无可忍了。
他向我走过来。
糟了,听说这家伙生起气来超恐怖的。
哎?不是我吗?那是哪个倒霉的……
“啊!!!!!!!!!!”
同桌的艾丽卡发出了穿透耳膜的尖叫,我转向那个方向,然后看到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忆起的那个景象。
那家伙在大家面前打开了门。
那是邻班的红头发罗伊。一个挺活泼的家伙,总是追着艾丽卡不放,我倒是不讨厌他,上个星期我们还在训练场打过场球。
……或者说我觉得他是罗伊。
他浑身是血,手臂和一只脚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面孔几乎融化,眼球像半熟的蛋黄一样挂在眼眶里,腹部被开了个大洞,似乎很勉强才把内脏收在里面,他朝艾丽卡伸出了手。
然后他的腹腔里,有什么东西混合着血液像炸药一样爆炸了。
……
之后的记忆不太清楚。只是事后了解到,整个三楼几乎都被波及,所幸当时这一层上课的班级只有我们一个,那家伙的力量撑到月系老师和风纪委员赶来,把其他人弄走的最后一刻。然后他带着我和艾丽卡,从后面的窗户跳了下去。
我醒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哭得撕心裂肺的艾丽卡。
她的头发沾着血、眼泪和鼻涕贴在脸上,浑身是土,衣服也扯破了。我还以为她只是个骄傲的傻妞……
那家伙从背后扶着她的肩,极其轻柔的一击,就让她睡了。
……醒来以后就没那么痛苦了吧。
不,醒来以后等着我们的,大概是更可怕的噩梦。
不管当时残存着什么样的意识,罗伊是来警告艾丽卡的。那家伙利用了罗伊,想要把我们置于死地。
我浑身战栗,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但并不是由于恐惧,而是愤怒,伤心,混杂着极度不甘的感觉。
“老师!”
我拦住了想要清除我记忆的手,直盯着他的眼睛。以后或许不要再喊他“那家伙”了吧。
他朝我点了点头。
“……开始了。”
几天来,瑞文一直试图把发生的事情整理清楚,但仍然毫无头绪。
难以理解的部分太多了,校长的目的,世界之器的信息,为何在这个时间点上要进行讨伐,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最难理解的恐怕是自己的行动吧,大门快要关闭的一刻,瑞文闪身穿过了那将要再次隔绝两个世界的障壁。
在混乱发生时,赶来援助的凉、唐衍和悯洛,自己带到学校来的文明,还有班上的弟子琉,一行六人一直一起行动。学生对导师多少抱持着信赖,自己也有保护他们的义务,但是,这种保护有必要继续到门外吗?
瑞文悄悄跟着五个学生走了一段路,五人沉默而快速地行进,按学校里教授的方法躲避伤人妖怪,获取水和食物,丝毫没有照顾不好自己的样子。几个人看来是选择了与大部分学生相同的路线,向着可能出现的,名为青龙的世界之器所在之处前进。正当瑞文松了一口气,开始考虑是返回还是顺势去看看传说中的古老生物时,危机出现了。
……
“大叔,跟踪这种事,很没品哦。”
“那是保护你们,另外,师生关系也不是一出校门就失效的吧!好好地叫老师!”
一起解决了附近的一群怪物,两人一边互相吐槽一边寻找着其他的队员,这时,瑞文发现营地的一个角落诡异地耸起了高大的岩壁,向某个点快速挤压过去。
——时间停止。
几乎同时,琉手中的匕首和瑞文手里锐利的楔一起向那个点发射过去。
岩壁的动作停止了,只留下一人的空隙。然而等两人赶到,那中间却什么也没有。
“来得太晚了,你们。”
空间像投入小石子的水面一样漾起波纹,凉的身影从岩壁中间出现。
比起施法时间很长的“改变对象的空间位置”,利用能力吞噬掉自身周围的空间,造出扭曲的“变异点”,让外界的东西无法靠近自己,这是保护自己的更好方法。
能够思考力量的来源以及运作方式,创造出适用自己的独特武器,不愧是A级,而且,很快就能超越这个水平了吧。
深谋远虑,能够预想到种种可能性,储备力量以备不时之需的琉,也是难得一见的优秀学生,另外,刚才的实战也证明,真刀真枪的战斗更能激发的他的应变能力。
这一级的优秀学员真不少呢,瑞文想着。
“这些家伙似乎是被什么驱使着朝我们来的,而且他们怕水!”
“生在山里的妖怪却怕水?还住在离小溪这么近的地方?”
“托罗都是成群行动的,山的某处应该存在他们的‘首领’,大概是‘首领’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他们才受了影响,只要把那个东西击退或消灭,这里就会平静下来。”
“运气真好啊……”
“悯洛,唐衍,文明,你们听着,想办法把那边看上去像头领的怪物,引到小溪下游的湖边去!”
“哎??这个声音?是老师吗?”
“啊!凉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凉和琉他们没事吧??”
“……都很安全,你们自己小心,我们马上过去支援!”
……
天边的星星渐渐暗淡了,山影的尽头浮起白光,山林升腾起雾气,原本应是静谧的山谷中响起鸟鸣的时刻,却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山体张开巨口,草木被吞下去,随即燃起火焰,雾气变成狼烟,一阵阵飘向天际。
几个小小的影子在前面飞奔,岩浆巨人缓缓地跟在后面。
文明的额头上淌下汗珠,尽力驱使着山岩的走向,她身旁已经换成了另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为主人输送着力量,她的长发在焚风中飞舞,就算看上去马上就要随风飘散般柔弱,面对巨石和火焰也毫不畏惧。
旁边的悯洛默念着什么,长弓上的花纹放射出光芒,看上去他正在拉动没有箭矢的弓弦,但随后是清脆的破空之声。
无形之箭,能够强化队友速度与法术的箭矢,像即将迎接的曙光一样给大家带来了希望。
……
“其实我当时觉得有点遗憾,因为别的队伍都是六个人。”
“是吗,那真是抱歉了。”
“后来想想,如果维持学院里那个阵容的话,对别的队伍有点不公平呢,毕竟老师是成年人,又是猎杀队的吧。”
“……喂,别这么轻易说出来啊。”
“我倒觉得五人还是六人根本没什么区别。”
“你小子……”
“……因为我总觉得,大叔会偷偷摸摸地跟上来的。”
“小心回去扣你学分。”
导师的到来似乎舒缓了队伍间紧绷的空气,或者是单纯多了个众人针对的目标,总之大家的动作空前默契,周围的托罗的动作变得迟缓,接着被银色子弹射穿,或是被黑暗空间吞噬,路上堆积的泥水越来越多,几乎把地面抬升了一层。
“主人,操控那么大量的水能行吗?”
“没问题,女生们都这么努力了呐,不能输给她们咯!”黑衣少年笑着。
身边的半妖立刻干劲十足地跑开了。能够源源不断地给半妖输送力量,让他能够像正常的妖怪一般战斗,同时还操纵着湖水形成巨大的漩涡——这些对唐衍来说并不难。
巴尔洛格怒吼着,挥动着双臂,喷吐着火焰,大地在它脚下裂开,岩浆奔涌,火星四溅,他面前是一条狭窄而黑暗的路,周围的景物模糊不清,路的尽头也白茫茫一片,但对它来说那些都无所谓,它现在只想压扁、烧掉、碾碎面前这几只扰人的小虫。
突然,路到了尽头。
一大片闪着白光的东西出现了,它一脚踩空,那片白光向它扑来。
假如岩石的心脏也会感到绝望,现在应该是巴尔洛格最无望的时刻。
“嗤……”
湖水蒸腾起一大片白烟,湖岸被打穿一个孔,水流汇进旁边另一个小池,巴尔洛格坠入池中,随着翻卷的巨浪消失了。
鸟居回廊中灯火摇曳,但无法从中感到丝毫暖意。
“这次真是白跑一趟,对不住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明明玉藻前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
琉烁的话头被猛然掐断。几个零碎的音节从口中漏出,而她身后的裘欢,仿佛为了束住装着声音的口袋般,用一根银色的丝线勒紧了她的脖子。
“为……什么……?”几乎窒息的琉烁仍然不忘多嘴,“没找到妈妈的小朋友……要泄愤也不能这样吧……?”
“为什么……?今日不是你来偿命的日子吗?”裘欢冷冷地开口,他的声音不同于之前的低沉,反倒变得有些尖细,“玉藻前的后人……哟。”
“?!”
琉烁勾起脚直踹裘欢的膝盖,他猝不及防地后退,松开了双手。琉烁借着蹬足的力向前滑去,转过半周俯身降低重心,拔出腰间的短刀聚气。“哈……原来是讨债人,不对,讨债的神……吗?”
眼前显然被附身的裘欢用阴鸷的声音宣布她的死刑。“在这里等了万年,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你祖上偷走的东西,就用你的命来还吧!”
余音未落,琉烁便挥着风刃攻了过去。裘欢伸出手截住她的刀,两指的指甲将刀刃夹在中间封住了她的动作。
“真是愚蠢啊,同样的错误还要再犯一遍……!”琉烁嗤笑着改变风刃的形状。然而这次没有料到的是她。在她停下动作的间隙,裘欢的手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挥过,顺势滑向她的腰腹,留下三道伤痕比早间的更深。紧接着他又一脚踹向她的伤口,作为刚才的回敬。
琉烁撞到身后鸟居的立柱,血色染于其上却无法显出。她摊开捂着腹部的手掌,嫣红的血花绽放。琉烁抬起头看向跟前舔舐着指尖血液、步步紧逼的裘欢,嘴角弯成危险的弧度,眼底的狂气终于撞开了最后一道防线呼之欲出。
她以慢了平常几倍的速度挥刀,裘欢偏头躲过,身后的灯笼连带灯芯被削成两半。飓风骤起,琉烁现出原形——一只巨大的黄色狐狸,原本只应有一条尾巴,然而在满月的辉光下另外八条失去的尾巴隐隐若现。
“今天可是满月啊!你忘了那晚吗?一万年过去了,记性变差了?野干神!”九尾黄狐低吼着扑向显得有些渺小的八尾白狐。
裘欢踉跄几步,勉强抵挡下她的攻击,眼神愈发锋利:“我怎么会忘了呢?不是这样我怎能雪耻!”他使出蛮力将她击出几米,身后的半盏灯笼落地。
然而琉烁突然改变行动的轨迹,转而向山顶跑去。
“想逃?”裘欢亦现出原形追了上去。一路追出树林,嗅到浓烈的血味。黄色的狐狸奄奄一息地躺在不垢泉边,尾巴上的光也黯淡下去。
裘欢变回人形,野干神原本有如圣母的形象化为修罗印在有些失焦的黄色双眸中。他冷笑着靠近地上毫无防备的猎物,轻声说:“我真不想让你葬在我的神殿中……不过,再见吧。”
眼前喘息着的妖兽露出一瞬即逝的笑意。
“什么!”
察觉到她的目的,裘欢慌忙后退,可是已经晚了。
琉烁竖起仅剩的一根尾巴,一个小小的飓风卷起身边的泉水,向他泼去。裘欢浑身都被淋湿,跌坐在地上,胸口凝成一个光球,被驱出他的身体。裘欢捂着额头茫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快杀了它!”琉烁拼尽余力大喊。他回过神来,似乎接受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举起手砍向光球,但指甲却穿过了它。琉烁见状再次卷起泉水泼去,但也扑了空。
“别费力气了,你们伤不到我的。”光球悬停在空中,白色的柔光缓慢地闪烁着。
“……你便是野干神?”裘欢摆出防备的姿态,而身旁的琉烁却失声惊呼:“——弋峯?!”
光球见怪不怪地答道:“这是金系的能力而已,只可惜我的修为还不够化出人形,否则你见到的也必定是心中所想之人。”
“什么意思?”
“我本是盘踞在此的灵体,只要在满月之夜吃掉一个法力高强的人或妖便能得到实体,因此趁他心中迷茫之时侵入思维窥见了记忆,本想让你们自相残杀,只可惜功亏一篑……附身状态下被不垢泉水泼到,半个时辰后——天亮时分,我大概便会消散吧。”
“那……这里的主神呢?”琉烁变回人形,靠在泉边。
“野干神的使者不会永远呆在神社里,她们每年都会在西域游历,实现善心者的愿望。”
听罢,裘欢有些失望地垂下双耳:“这么说我们果真白跑一趟了……”
“不,”光球的光芒开始涣散起来,“你既已在树下系上金铃,野干神的使者必定能够看见。”
裘欢向神社看去,殿中的石像依旧岿然不动。青黑色的天边已经有些泛白,几个时辰前山顶的阴森气氛也逐渐褪去。
许久,裘欢开口,对着殿中的石像:“我还会再来的。”
没有回应。
他转身对坐在地上的琉烁伸出手,对方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一起走吗?要我驮你下山也可以啊。”转变为促狭的笑。
“……才不要!真是的,在晚辈面前颜面尽失……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快走快走!”琉烁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去,“不垢泉的泉眼是水曜留在世界树底的,能够缓和伤口。况且我在这儿还有点事。后会有期吧!”
“恩,再会了。”裘欢微微颔首,再次瞥了眼神社,低声重复了一遍:“再会。”
裘欢独自走在下山路上,心不在焉地环视着四周的景色。临行前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淡得几乎不见影的光球告诉他他所缺失的某段记忆——
“你确实是在这神社降生,你的母亲应该是野干神的使者之一。”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为何不来找我?”
“她有自己的使命,而你有你的生活。”
“那……那她可曾对我说过什么重要的话?”若真的有,如此重要的话语也因梦魇的缘故而忘却的话……
光球忽然缄默不语。它飘到裘欢跟前,因为这多余的举动而湮灭得跟快了。
它有些郑重其事地对裘欢说:“她说过什么,不都写在铃铛上了么?”
——想到这里,裘欢下意识地抚摸胸前的铃铛。他将其举至眼前,仔细端详。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
这便是,你最后留给我的……
裘欢猛然刹住脚步。
写在铃铛上的话语……难道……!
清风迎面拂过,然后他听见了铃声。他转过身,只见漫山遍野的铃铛随风摇晃,合奏出常日里根本无法想象的天籁。
裘欢顾不上多想,奋力向山顶奔去。
“她说过什么,不都写在铃铛上了么?”
自己昨夜在挂铃铛之时,便早已被她附身——
“你既已在树下系上金铃,野干神的使者必定能够看见。”
您唤来的西风,是否便是您的回答?
“她有自己的使命,而你有你的生活。”
可是,可是——!
“——天亮时分,我大概便会消散吧。”
等等,我还没有好好地和您说上话,我还没有问你百年来过得如何,我还没有再次叫你一声——
裘欢一脚跨出森林。
一轮惨白的太阳扫遍了空无一人的山顶每一处。
“……娘……”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味道,然而四下只有不绝于耳的铃声和裘欢粗重的呼吸声。
他走向神社旁的一棵树,竭力将自己的呼吸放轻柔,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还想,再见您一面……”
他拿起那个被他的手——被她的手——握过的铃铛,翻转到写了字的那一面,手有些颤抖。
“——”
“——是吗,我明白了。”裘欢喃喃自语,又似在对空气中的谁说话。
他缓步走向神社的殿堂,摇动风铃,击掌二次,沉心默祷了一番,而后又向着石像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既然您是如此期许的话……那么即便成了魔无法与您相见,我亦无所悔恨了。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
END
旅
*部分設定或許與官方設定衝突*
*時間線實際上是兩百年前*
雨愁煙恨。
樞坐在小亭中,觀賞著淅瀝的雨景——雖說是雨景,實質上卻也沒什麼好看的,都是些再平常不過的景色罷了,只不過蒙上了層霧水,平添了幾份神秘感。而這地方也離鎮子遠些,不會有避雨者經過,平日便是清寂得過分,此時更是死寂。至於是什麼人在什麼年代修了這亭子,便更是個謎了。
樞停留在這個被人遺棄的歇腳處已經有段日子了。死體沒有所謂的生理需求一說,駐留在這種沒用人煙的地方也無所謂,日常用來排解苦悶的紙硯筆墨需要去更遠些的地方交換,但距離也並不比從村莊出發的情況更長。
這種生活,約莫是隱居吧。
將目光重新轉向雨景,樞在朦朧的雨霧中欣賞著水塘,稍小的浮萍在水面上飄浮著,因雨水的敲擊而大起大落。再細觀遠處,岸上的竹林在雨中挺立著,進入夏季之後,竹生長得很快,現已是拔地倚天。而在那片竹林中,有個纖細嬌小的身影走了過來,那身影從身形上來判斷,分不清是男還是女。其四肢纖細,一頭及腰的銀白色長髮。比起那身影的身份,樞更在意的是來人背上所負的巨刀——那樣的武器,讓人禁不住懷疑使用者纖細的手腕能否承受其重量。
——罕見的來客。樞想著,白骨狀的右手卻是提起了身旁的薙刀。那身影走得更近了些,樞能看清其五官了,那是張很年輕的臉,無疑是個少年人,大概十四五歲。看到樞手上拿的武器,那少年只是快步向前,並無絲毫畏懼。剎那間,巨大的刀脫離了刀鞘,刀尖直指樞的喉部。
“真是直來直往啊。”樞說著,將脊背倚靠在亭柱上,收起了薙刀,那少年持著刀,僵住了會兒,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將其收回了刀鞘。
“避雨嗎,這地方不錯,能看見不少東西,縱是些索然無味的景象,但也蠻有趣的。”樞說著,將目光轉回了雨景中,良久,卻聽那少年開口了:
“你不怕死嗎?”
——意外的是,那並非是少年的聲音,而是少女的聲線。儘管咬字清楚,聲音卻很柔和,甚至可以說是半點氣勢都沒有。
“或許,或許不,誰知道呢。”
巨刀再次舉起,這次,樞看到了對方那雙眼中的冰冷東西——那是雙好似感情凝固住了的眼睛,並非是死去的雙眼,也並非漠然,那是種說不清楚的東西。
“……你,死過一次吧?”樞問道,看著少女的雙眸,少女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氣場比起之前還要更強。樞轉過臉去,卻是咆哮著說出了第一句咒文。
這咒語在人類聽來是粗魯至極的語言,然而其一個位元組能包含的信息量遠遠高於現今人類所使用的語言,學者們從星軌與壁畫間,從水流與笛聲間學會了這樣的咒語,再將其帶給所有人。
詠唱畢第一段咒文,樞感到自己那本不應該有任何痛處的心臟開始疼痛,身為死體,並不需要為時間類的魔法提供過多的代價,然而這種等價交換依然存在。他再次拿起了薙刀,這次,少女卻並未有任何動作,樞明白,他已經贏了一半了。
從雨水變得緩慢開始,時間開始凍結,一秒被強制分割成無數個片段。少女似乎反應過來了什麼,但還未來得及動作,身體便已變得僵硬。
將一秒拆分成三秒,便是樞所做的事情。
大多數人對那所謂多出來的兩秒嗤之以鼻,認為這點時間,什麼也算不上,然而在戰鬥中,這兩秒對樞來說算是延命的咒語也不為過。樞並非是個天才,也不是強者,只是通過積累得來的技法與長期以來的存活經驗,使他成了名戰士。
可惜的是這些小聰明在堅無可摧的力量前是無用的。
少女只是向後一仰,便躲過了攻擊,樞甚至能感覺到那身體的柔韌。接著,少女的巨刀揮了過來——並非是為了攻擊,而是“格擋”。
巨刀的力量儘管能彌補刀類攻擊距離先天性的不足,然而薙刀這種武器的優勢之一就在於其距離。在戰場上,薙刀、矛、長刀一類中距離武器,實際上的應用遠比刀類要多得多。因此在此時進行“格擋”無疑是個正確的選擇。
驚歎于少女的技藝,樞再次揮舞起了薙刀。這一次,少女開始主動攻擊了,首先是以腳步縮短兩人間的距離,然後,那把巨刀劈了過來。純粹的力量並無任何花招可言,每一個舉動都只是為了戰鬥,為了盡可能地使對方的傷害達到最大。
兵戎相見,而後武器碰撞叮啷的聲響被埋沒在雨水聲中。樞用薙刀的刀柄防住了來襲的巨刀。薙刀這種中距離武器,除了與刀類搏鬥時的攻擊距離,還有一個優勢,那便是其是攻防皆可的武器,長柄可以作為施加力量的“杠杆”,同時也能作為“棍”進行使用甚至用其防守,而與“棍”不同的是,薙刀的刀刃決定了其殺傷力要更大些。
然而這次,少女卻是一揮刀刃,緊接著,荷塘、雨水、甚至是亭瓦上的積水無一不飛濺起來,而後凝成巨大的浪。
無處可逃,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水浪襲卷著一切,將所有存在過的東西都淹沒,然後,歸於平緩。浮萍被打落,荷花被擊沉,遊魚狼狽地在水中躥遊,過了幾分鐘,一切回歸了平靜。
少女將巨刀收回了刀鞘,然後說道:“我知道你在梁頂上。”
樞不置可否地笑笑。少女卻是問道:“你願意和我一起踏上旅途嗎?”
“我何至於與你一同旅行?或者說,我為何要與你一同踏上旅行?”
“為守護,為自由,為平等的世界。再無君臣,再無祭品,便是我所求的世界。”
“有趣,”樞仰天笑了起了,末了,又開始打量起少女,“你叫什麼名字?”
“白,赤坂白。”白微微闔上雙眼,而後輕聲說,“願意走嗎,這條道路。”
“有趣。”樞再次说道,少有地感到愉悦。這少女實在太過有趣了,這澄澈的理想,與其那雙已死的眼神全然不搭調,然而,樞卻仿佛看到了一出極有趣的戲劇。
跟著這少女,必然會看到有趣的事情。樞笑著,伸出了右手。
“在下樞,日後便請多指教了。”
“嗯。”
“你只有一人嗎?”
“不,還有個旅伴,叫Filen。”
“還真是期待呢。”
“會見到他的。”赤坂白說著,扶正了斗笠。兩個身影在雨中前行著,前行著,尋找著那條所謂的路。
完
因為原來的字數恰好多出來四千一點所以這邊一直沒發,既然現在沒有字數限制了那我就再發這邊一次。順帶一提劇情是@ http://elfartworld.com/users/103480/ 提供的。
青
夕陽落下已經是幾個時辰前的事情了。
一行人在森林中走著,黑暗無聲地吞噬了一切。大概是視覺被黑暗剝奪了大半的緣故吧,此時能聽些白日時不以為意的聲音,如樹木搖曳,或是野獸躥過灌木叢時所發出的聲響。
“白——”蒼蠅所化的少年不知第幾次發出了抗議,“為什麼要趕夜路哦——還有什麼時候才能睡覺啊——”被他所呼喚的極惡鬼只是低著頭繼續行走,無言地邁過樹木寬大的根。
樞並不奇怪Filen會提出這樣的抗議,實際上,他自己也有這樣的疑問。白此次所做的決策與素日不同,若是平常,三人會停留在一個小鎮或村莊一段時間進行歇息和換取情報,再前往下一個目的地才是,但這次,白所作的決定卻出現了變化,他們極少在夜晚時仍趕路。旅隊的下一個目的地通常由白決定,是因為Filen並不擔心下一個目的地在哪兒,而樞一向隨性而為,不適合做出此類決定,因此白便間接地成為了領路人。
白與Filen和樞不同,她眼中只有目標,所有的行動都是為了那一目標而進行的,直截了當地奔向那個目標,乾脆俐落地完成,而路上的妨礙和敵人都是刀下的亡魂——赤阪白的人生便是如此筆直的一條道路,縱然那道路原本並非筆直的,也被她踏成了一條直路。
這種有趣的“性質”,使樞著迷,忍不住想要看看其所能帶來的極限。這也是二百多年來樞仍然跟在白身邊的原因。他知道,赤阪白必然能帶來十足有趣的戲劇篇章,為這虛偽的太平盛世帶來一曲壯烈的歌,這便是他跟隨赤阪白的原因,也是現在唯一能讓樞感到興奮的東西。
白仍然在森林中行走著,不斷地越過地面上起伏的植物根莖和斷木,她的腳步很快,但幾乎沒有什麼聲音,好像森林中的無形幽靈一般,樞和Filen則緊隨其後。夜晚的森林是自然刻意佈置好的陷阱,總有些什麼東西在暗處悄悄地等待著旅人的迷失,若是走錯了一步,就很有可能會死,白不可能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情。但能讓她這麼著急的原因,恐怕是因為比起那點安全上的問題,眼前的目的要更為重要,在權衡利弊之後,才下了在夜中趕路的決策。
樞只是笑眯眯地跟在後面。所謂死體並無正常的生理系統,因而無所謂睡眠休息,或是因趕夜路而帶來的疲勞。而身為動物的活體,才會有疲勞的感覺,和對睡眠的需求——方才一直在詢問白趕路原因的Filen,在和白說了半天話之後,開始露出困倦的神情。而白在看到這幅表情後,無言地將Filen扛在肩上,接著又引發了一場爭端——雖說也稱不上爭端就是了。Filen在白的肩上不停地捶打著,一邊喊著“放我下來啊!”,一邊露出了好像要哭出來的神情,再接著,Filen所發出的聲音漸小,動作也慢了下來,然後在赤阪白的背上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睡著了嗎。
“……真是個孩子氣啊。”樞說著,白將背上的Filen放了下來,將他安置在一顆粗壯的樹的樹根上,看著他睡眠,Filen時不時發出夢囈,或是在樹幹上翻個身。樞注視著金色的小妖怪,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麼了?”白直勾勾地盯著樞的眼睛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Filen從舉止上來說也是很小孩子氣……”樞輕聲說道,害怕吵醒了Filen,接著他又問道,“白,為什麼改變行程?”
“……”白並沒有作答,只是拿出了水壺,灌了下去,接著把水壺遞了過來,問道,“要嗎?”
“不用了。”樞笑笑,雙眼凝視起了遠方的森林,他能看清樹木的輪廓,能看到棲息于樹木的鳥類,和躲藏在灌木叢間的生物。森林中的住民正警惕地盯著外來者的一舉一動,恐怕在他們看來,白和樞與侵入者沒什麼兩樣吧。半晌,樞忽然說道:“你的目的不是快點穿過森林吧,白?”
白依然沒有答話,樞意識到她的目光是在注視著什麼,他轉過頭,順著白的目光看去。目光所及之處是只白色的鸚鵡,羽翼豐健,能看出已經成年。樞對鳥類並無過多的瞭解,只是知道一般這種鳥類不會出現在這裡,更不是夜行性的動物,因此在這裡出現,很可疑。
……是妖怪嗎?
樞的手握緊了薙刀,戰鬥的習慣告訴他這是敵人,可身旁的白並沒有拿出武器進行防備,只是淡然地走了過去。那並非是毫無防備的姿態,她依然在警惕,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在白看來,那只鸚鵡並不是敵人。解讀出白的意圖後,樞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薙刀。白微抬一條手臂,那鸚鵡應邀落於她的臂上。
“樞,把Filen背起來,我們該繼續趕路了。”白輕聲說著,收起了水壺。樞無言地背起了Filen,活物溫暖的體溫使樞懷念,他聽到小個子的旅伴發出陣陣呢喃,柔軟的孩子般的手臂挽上了樞的臂膀。
真是孩子氣。樞想著,Filen總能使他聯想到了自己的養子的樣子,那孩子不知道現在會怎樣呢,是否已經綻放出了惡德的花朵?一旦想到養子的種種,樞的內心便生出了快意,那孩子必然,也一定會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吧,他天生帶著自我毀滅的才能,必定能將所有與其同行的人一同帶入那樣的痛苦之中吧。樞愉悅地想著,背上的少年再次發出了夢中的呢喃。
想必是個美夢吧。樞想著,哼著搖籃曲,緊隨著白的腳步于森林中穿梭。遠處有動物受傷的鳴叫,狼的怒吼,和貓頭鷹所吟唱的夜曲。他們在排斥著外來者,不止是樞他們,還有……某個妖怪。
比如身為世界之器的青龍。
樞猛地理解到白所做的決策的含義。
在幾日前,人類的學院見燭櫻的結界被擊潰,無論是東域還是西域,亦或是中心地帶,都陷入了恐慌。而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名為世界之器的四位妖怪,同時現身於世界,並有了其中之一青龍負傷的消息。這樣的事情發生是會載入史冊的,後世的學者們會分析每一個細節,每個人的動機……另一方面,世界之器的實力雖然強大,但是渴求著世界之器骨血與力量的人類和妖怪不在少數,無論是將其作為對世界樹的祭品,或是以其身軀製造武器,還是收入百鬼箋內使其成為一個戰力,都是對自己有利的選擇——這勢必會引起爭端,只因世界之器的每個個體,在這世上永遠只存在一個,人們都會趨之若鷺,垂涎於其所帶來的力量,並產生摩擦,而摩擦產生的火花則會引導事情走向無法挽回的地步。
不知這事件會不會成為使這虛假的太平盛世崩裂的導火索呢。樞想著,輕笑出了聲。白想做什麼,他大致已經理解了。
以武力征服武力,以暴力碾壓暴力,這就是赤阪白想要做的事情,也是她將會對青龍做的事情——殺掉?樞清楚她半點都不想殺青龍,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減少世界上的祭品數量,自然是不可能使用那種手段。
她想幹什麼?便是樞唯一的疑問。
再一次意識到赤阪白所帶來的無限可能性後,樞感到自己那許久不曾跳動的心臟再次因為愉悅而炸開了。她會帶來什麼,是創造還是毀滅?那些都不重要。樞只知道跟著她,一定會欣賞到最有趣的戲劇。他知道自己不會看錯的。在他漫長的,漫長的人生中,唯一一次看走眼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他曾以為那時天真的自己不過是一場夢。
再一次地,樞笑了出來。
*
離青龍所在的地方已經不遠了。即使沒有看見青龍的身影,樞也能感受到青龍的力量所帶來的壓力存在著。
白已經停下了腳步,她閉上雙眼,似乎在感受著什麼,接著,她快步走向了某棵樹。那是棵榕樹,一木成林,根莖跨越了整片大地。樞意識到了,青龍就在那棵樹的附近。他緩緩抬起頭,只見樹杈上有個全身藍色打扮的少年,正在歇息。他受傷了,傷到很重,接著天邊的泛起的屬於清晨的白光,能看見布料有些部分的顏色被血染成了烏黑。
那少年有著雙不屈的藍色眼睛,他注視著一行人。此時Filen已經醒了,卻也是警惕地盯著青龍看。
“要來殺我?”青龍問道。
“要救你。”赤阪白輕聲說道,那少年並未露出信服的眼神,只是跳下了樹杈,拔出了武器,直指向白。
“你有可以助我的力量嗎?”青龍問,“你現在救了我又如何?而且,我可不確信你會一直保持著現在這個想法。”
“我們為了更少祭品的自由世界而旅行,請你加入我們吧。”白說,語氣里滿是誠懇。
“更少的祭品……這聽起來,很像癡人說夢啊。”青龍說著,樞卻能在語氣里感受到他的動搖。
“但若我們有你的力量便不會如此了。”
沉默,之後,Filen冷不防地說了一句:“喂,你們要幹嘛?這樣會被別人發現的吧!?總之先別打?先……”
“Filen,樞,你們是金系。拜託了……把這片森林,扭曲成迷宮的樣子,使在其中的旅人迷失。”
“但是……那要花費很多魔力和精力,就算我和樞一起也……”
“辦完事以後一起去吃肉包子,啊,還有芝麻叉燒包,如何?”樞笑著問道,“女孩子的請求可不能拒絕。”雙手卻是已經開始用薙刀在地上繪製陣法,接著,清了清喉嚨,開始吟唱其大篇的咒文,若是沒能在天亮之前完成這件事,青龍會更容易被人發現,而作為相助者的他們,當然也會成為眾矢之的,與其那樣,還不如在被發現前就消失。
純粹的能量將第一層保護形成,之後,樞說出的咒文,卻是為了讓森林在旅人的眼裡扭曲成迷宮的樣貌。Filen則在使用符紙,使其形成一道道壁障。
最後是不留痕跡的收尾,樞為其施加上了引起人對時間觀念產生錯覺的咒語。
若是這樣的話,應該能使青龍不至於被發現了吧。樞轉過臉去,看到樹蔭交織著在地上投下一片大網,猶如紅色血球般的太陽則升起來了,緩慢地按照其軌跡行進著。此時正是黎明。擁有深藍發色的少年用他那雙像是晴空一般純淨的雙眼看著那景象。能聽到遠處有什麼聲音,那大概是敵人靠近了。“那便如同你們所承諾的那樣,助我吧。”青龍說,不消更多言語,Filen與樞同時開始了動作,金系所帶有的能力便是製造幻覺,很快地,再沒有過那個蒼藍色的少年存在過的痕跡。
“我們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接下來就看你了,白。”樞說著,只見赤阪白拔出了巨刀。
“我會讓他成為我們的夥伴的。”白說著,拔出了巨刀,“這便是我之所求了。”
樞知道自己的心臟近乎炸裂了,他微笑著注視著白,輕聲說道:“加油,白,我們等著你。”
這句話虛假得使他自己都覺得噁心。赤坂白與Filen那光明的理想,使他這種活在黑暗中的醜陋東西嫉妒又恨得不能自拔,若是他再有道德些,便會對迄今為止仍然與他們同行產生羞愧感。但他沒有。他仍然和他們在一起,身為旅伴走過無數個地方。
白已經消失得不見了蹤影,而Filen則在幾步外逗弄著一株含羞草,樞知道自己已經快忍不住了,那君子的外衣在此刻產生了龜裂,毫無征兆的。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樞笑了出來,幾米外的Filen嚇了一跳,趕忙走了過來,以關切的神情看著他,樞試圖解釋,“我沒事……沒事……哈哈哈哈哈……不行……我大概……”
他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那赤黃色的日光已然籠著大地。無論過了多少年,這陽光也沒法將他那內心角落裡的怨恨殺死。……也罷,也罷……就坐在最佳的觀眾席上,慢慢看著這個世界從那腐朽的和平中解放,赤坂白與Filen……則是他摯愛的演員。
而樞自己,正是個坐在觀眾席上的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