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长,3121字,废墟收尾
病了一周半,我觉得我差不多死了
压扁的铃铛不要扔,裹上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海豹都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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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的天气相当不错。
景箫晃着个铃铛躺在已经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的酒馆废墟上发愣,嘴里还嚼着两颗在火里烤酥了的黄豆。
他们在废墟里刨出了不少东西,有面粉有豆子还有酒,景箫对酒没什么好感,但这么久过去他也只会在别人喝酒的时候说句“喝酒误事”而已。倒是那一袋黄豆得了他的心,少年从里面捞出那么几把来扔进那个平时煮汤烧水的铁锅,用石子和树枝凑合着炒了炒,搞了个布袋装在腰上,没事就捏两颗出来嚼嚼,配着西北风倒也怡然自得。他手里的铃铛也是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它看起来应该是原先挂在酒馆门上的门铃,黄铜质地制作精致,同普通的圆铃铛不大一样,铃铛舌头是个小小的铜水滴,铃身是一圈花瓣似的裙边。酒馆被山石压塌之后它竟然没被压成一块废铁片,只是被压得扁了点,景箫找了块不那么尖锐的石头小心翼翼把它砸回了圆形,还想办法把舌头给捯饬回去了。虽然外层的花瓣被他砸得有点变形,这铃铛还是大概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除了连着门栓的铜环断了以外基本完整。
归海青在不远处一边整理淘出来的东西一边发愣,一言不发——他好像对这个地方还是不太喜欢。现在这座废墟上只有景箫一个人,这片小天地突然安安静静地成了他自己的。白色的云层从他头上流过,在少年暗红色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影子。
“初云”,景箫莫名想到了这个叫法。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十五岁,遇见一个名字奇怪的黑发姑娘,那姑娘说话文绉绉的,他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住,就记住她说,一年里最初的、雪刚停的那些日子,他们那里的人叫那时候是初云。
一年里最初的,白色无瑕的云。
景箫眯着眼睛,黄豆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伤痕累累的铃铛在柔软起来的微风里轻响。他突然觉得有点累,想要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很久没有这种安全的感觉了,寂静而安逸,连昆虫的叫声都听不到,就像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那是他不长的十几年生命里最开心的时间,他甚至在半梦半醒里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正因如此,打破这片寂静的人才显得尤为可恨。
海豹妖精站在景箫躺着的石头下面叫他“喂”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睡着了。被人从梦里吵醒本来就让少年腾的升起无名火来,何况那个还没他一半高的白毛小东西还在废墟下面叉着腰一脸的理所当然。
“喂,”海豹妖精开口了,“能把那个铃铛给我吗?”
“……”景箫坐起来看着那个小东西,把烦躁尽量压下去,“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
小东西点点头:“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景箫暴脾气突然上来了:“那你就喂来喂去的?这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态度吗?”
“少废话,你到底给不给?”小个子似乎上头了。
景箫彻底火了,一把把铃铛扔在旁边:“我给你妈给!”
之后的混战,成了景箫一辈子的污点之一,以至于后来他朝着哪个不记得名讳的神发了誓,他这辈子再跟妖精打架他就是猪。
这一天很快就又过去了。
“别动,不然会戳瞎你眼睛。”
归海青的手劲比景箫想象的大很多,那只瘦削而白的手捏着他的下巴竟然愣是把他没什么肉的脸捏出两团凸起来。
“我不动,你轻点。”少年被捏的声音发闷,他闭着一只眼睛,粗糙的布料正在他的伤疤上近乎粗暴的摩擦,他看在上午差点又揍了归海青的份儿上没挣扎也没反击,“捏得我疼。”
“我如果放轻了你还会跑吧。”
景箫看不清归海青的脸,挣扎着睁开的左眼只看见男孩细细的手臂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我不跑,你轻点……是真的疼。”景箫不敢挣扎,他怕他再挣扎会惹得归海青一使劲把他下颌骨捏折了。
“好,那你不准跑。”男孩依言放轻了力道,景箫终于觉得呼吸的自由被还回来了。
两人之间这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是从晚饭之后开始的。最近这几天景箫不知是因为觉得找到了放心的同伴还是怎样,总是困得特别快。归海青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景箫已经开始靠着墙打盹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大锅咕嘟咕嘟的热水意味着什么。
少年惊醒的时候,他的同居者正拖着一桶相当于平日里他们至少半天用水量的水进门。
“你半夜出去打水干什么?”景箫脑袋里一片迷茫。
“你该洗洗了。”归海青的语气十分严肃,好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啊?”睡眼朦胧的景箫当下没听清也没明白。
“你,该去洗洗了。”归海青重复一遍以后举起了一块巨大且看不出颜色的布料——景箫本能地觉得那东西没比自己干净到哪去。
“我不要!”景箫瞬间清醒,噌地蹦起来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停下!”归海青丢下布就去拽景箫的后脖领,伸手抓了个结实。
景箫挣扎着往前跑,拖着归海青和那桶水在地上摩擦:“你把我放开!”
“你先洗澡!洗完我就把你放开!”
然后景箫就被身后人一个虎扑给按在地上压了个结实,归海青好像怕他又跑掉那样坐在他身上,拿两个膝盖夹着他腰,男孩凸出的膝盖骨结结实实顶着他白天被人踹了的地方,痛得他龇牙咧嘴。
“拿掉拿掉快拿掉!”景箫忍不住一边呼痛一边去拍归海青的大腿。
“你不准再跑!”归海青抓着他头发。
“好好好我不跑你松开腿!”景箫已经顾不上等着他的是什么了,只想让背后这个让他感觉随时会要了他命的家伙赶紧离开。
“那你别跑。”归海青好像有点犹犹豫豫地把膝盖挪了个地方,却还不肯放松力道从他身上起来,手里又捏住了他脑后的辫子。
“我不跑我不跑,哎呦祖宗饶了我吧。”景箫被拽得梗起脖子来,归海青拽他头发的手劲不小,他不得不仰着脑袋防止男孩突然发难用那身蛮力把他头皮给揭下来。
男孩摸摸索索地把他头发上的发绳给取下来了,之后便没了动静。景箫闭着眼视死如归地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哗地浇上来的凉水,偷偷睁开半只眼往后看,却看到归海青正对着他的头绳发愣。
“怎么了?”他心里奇怪。
他记得那东西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送的——之所以说是孩子,是因为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还没加入之前的佣兵团时他会接酒馆发布出的悬赏,经常在山野里四处乱跑,有一次他顺手救了一个长头发的小男孩,他自始至终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最后却把这个送给了他。到现在少年连他是出了什么事都记不太清了,就记得他始终不肯抬头,皮肤白的像象牙,头发却黑得像夜空一样。
“喂,我说你下什么神儿呢。”景箫伸手拧了归海青大腿一下,那里肌肉的手感好得他一愣。
“……没什么。”归海青好像突然惊醒一样,把景箫那个脏兮兮的发圈套到了手腕上,被他分明的骨节绊在那里,“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你别动,我给你洗。”
那层布蒙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景箫在心里叹了口气,恐怕自己以后要多一个克星了。
对景箫的大清洗终于结束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像是脱了一层皮,被归海青搓得全身无力。好事是归海青终于放开了对他的禁锢,景箫光着膀子趴在火炉边的地铺上瑟瑟发抖——他的上衣被归海青泡进了水里,要不是他据理力争估计这家伙连条裤子都不给他留。
这他娘的冬天还没过完呢!把人扒光是要杀人吗!少年在心里有气无力地骂。
归海青好像不这么想,他小动物一样把鼻子凑到景箫身上嗅来嗅去,最后满足地把下巴放在景箫肩膀上。
“这还差不多。”归海青拿脑袋蹭了蹭景箫的脸,没等少年做出什么反应就整个人放松了趴在他背上,压得景箫几乎气绝。
归海青身上温凉,大片的皮肤被裸露在没好好穿的上衣外面,贴着他的背让少年觉得寒毛直竖,那头半长不短毛茸茸的头发又在他颊边拱来拱去,景箫竭尽全力才把头扭过去。
“那个铃铛怎么样了?”归海青一边蹭一边发问,还特别不开心似的又把脑袋靠过去,“你扭头干什么。”
景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真够没常识的。
“那还用说。”他嘟囔了一句。
和那小东西扭打在一起之后,他再反应过来就是自己骑在归海青身上的场景,不仅归海青愣了他自己也愣了,俩人前后找了一番既没看到铃铛也没看到海豹妖精,显而易见那家伙趁脑袋不太管用的景箫跟归海青错误混战的时候带着赃物跑路了。
“……算了。”归海青又放松下来,甚至还像只动物那样眯起了眼睛,压得景箫噗咳吐出一口气。
“……你倒是……给我……起来啊……我要死了……”少年哪还有心想什么铃铛,只能在重压之下发出几近窒息的呻吟。
字数:8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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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城市。
他看见熙攘的、喧嚣的,生机勃勃的城市,每一栋建筑都是完好无损的。他听见带着各种各样口音的叫卖声,看见各种各样的衣袂与裙角,看见一些穿着华丽的人类对着他品头论足,各种脂粉与发油的香气林林总总地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几乎叫他窒息的难闻气味。
这是梦境。他很快确信,因为这显然是那场灾难发生之前的事情了。他所嗅到的空气洁净而湿润,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他能见到的人们全都显得容光焕发,衣着也是端整且价值不菲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安静地蹲坐着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出于身高和姿态的原因仰视着那些打量着他的人。
这可能是从前发生在他身上过的事情。他这么想,因为他仍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不是起身来四处探索的原因只在于,他完全动不了。所以他推论,或许他正带着清醒的意识在梦境中经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而在这件事发生的那时,他没有动,因此他现在也没法动。
虽说不能随心所欲地移动这一点有点恼人,但这依然是个很新鲜的经历。海豹妖精饶有兴趣地就着现在这个固定的视角与另一边的那些人类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那些人类在打量着他,还是他在打量着那些人类。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因此也无从得知当时他蹲踞在这个感觉上很狭小的空间里与另一群人对视到底是在做什么,更无从追溯当时他自己的心情,不过这并无碍于见到新鲜事物的海豹妖精正熊熊燃烧着的强烈好奇心。他饶有兴致地就着这个低矮的视角研究面前一位女士手中羽扇下垂着的扇坠,他认为那可能是某种珍贵的玳瑁制品,在远离海岸线的地方能够卖出相当高昂的价格。
不久之后,他对玳瑁扇坠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研究另一位先生的袖扣:作为基底的黄金上镶嵌着大颗的祖母绿,原型打磨的宝石在温暖的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正当他眯着眼睛尝试仔细看看那金灿灿的基座上有着怎样的雕花时,突然之间,几声连续不断的、金铁交击产生的巨大轰鸣声就在他头顶上隆隆作响。
突兀而惊人的巨响令暂时沉浸于安逸而专注地研究着什么的海豹妖精几乎从地上跳起来——没真的跳起来的原因,只不过是现在他的意识所在的这具并不受控制的身体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蹲坐在地上的那个躯壳好像已经习惯于不时被这种恼人的声音烦扰了,他甚至没怎么移动,只娴熟地从身后摸出一条斗篷,随随便便地裹在自己的身上。
视角在改变,他原本位置就不高的双眼在本人没有动作的情况下继续下降,这令他意识到自己披上的并不是什么斗篷,而是自己的海豹皮。站在他面前的那些人发出了表示欣喜与赞叹的惊呼,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带着笑容交头接耳。他变成一只海豹,平趴在地上,但仍旧是一动不动的,只是在视角变动的过程中,他瞥见了眼前一掠而过的某种铁质的细长柱体。
那些衣冠端整的绅士与淑女们谈笑着再次看向他的方向,这一次,他们的目光中比原先多了一些其他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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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陡然间明白了那个不能动的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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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暴怒着从梦境中醒来。
这暴怒是有缘由的。任谁在沉睡中被人倒提着双脚拎在空中叫醒时,脾气都不会很好的——甚至,那个将他拎起来的家伙还抖了一抖。在入睡之前被他尽量裹在身上御寒的斗篷完全地倒吊了下来,还没落地,只归功于他在睡前懒得解开领口的细带。他的视线完全被那块灰白色的布料挡住,令他看不见始作俑者的影子,但海豹妖精脚踝上粗糙得仿佛木板的触感以及那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就已经把那位倒提着他的混蛋的身份出卖得一干二净了。
“杀千刀的文丘里!”他在自己的斗篷中挣扎着大喊,那一块布被他舞动着的手臂推得起伏不定,像极了孩童扮演的一个滑稽幽灵,常出现在故事里的那种,“你这愚蠢的兽人!快把我放下来!”
然而很明显的,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并没有接收到来源于受害者的哪怕一丁点不满或者愤怒。文丘里没有丝毫悔过之意,连态度也非常平静,就好像刚刚被他倒提起来抖了抖的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智慧生物(甚至还显然比他更聪明),而是一只等着被割喉放血褪毛下锅的什么可食用的动物。
“是你说让我在篝火熄灭时叫醒你的,现在你醒了。”兽人平静地申辩,并且听取了海豹妖精“把我放下来”的要求——不,从结果上来说,可能是这样的,但从实际操作上来讲,文丘里只是松开了自己钳着浪歌脚踝的双手,随他从一米多高的半空中头朝下自由落体,最后落地而已。
拜海豹妖精与身高相匹配的轻盈体重和巡林客利落的身手所赐,这一下倒没让浪歌在身体上被摔出什么事——情绪上,则不可避免地让他很想与始作俑者以自己腰间成对的大匕首来进行一番深入的交流,最好能深入到心口的皮肤三寸之下,腥臭温热的血液汩汩地流出来那种。
当然,最后浪歌没这么做。在现下这种食水与人手都紧缺的情况里,因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就与姑且算是同伴的人产生流血冲突是非常不明智的事情,所以愤怒的海豹妖精只不过是在落地之后忿忿地爬起来,上前一步狠狠地踹上兽人有着犀牛一般坚韧表皮保护着的胫骨而已。
“当心点,小崽子。”虽然没感到太明显的疼痛,但认为自己在力量上的权威被挑战了的文丘里依然呲着牙威胁道,“小心我把你抓住了下锅。”
浪歌对此嗤之以鼻:“请先找到一个锅,然后学会自己生火。”他嘲讽道,“不过你倒是不用担心受到这样的威胁——没人会想把又老又柴又有怪味的兽人下锅煮了吃的。”
兽人有点分不清对方的后一句话到底是在讥讽还是在陈述事实,因此拿不准要不要为这句话而生气。在他犹豫的这个空档里,海豹妖精已经整理好了原本就没有离身的所有装备,扔下武僧一个待在原地,从这个用来临时遮风挡雨(然而看看墙上的缝隙吧,那么大一条,根本遮不住什么风)的破败房舍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文丘里咕哝了几句,在意识到浪歌的确不会回来再重新帮他点起篝火之后,只好蹲下身去,在黎明之前料峭的寒风里拨了拨熄灭的柴堆,希望从那堆仅有点点火星亮着的灰烬里多少再汲取一些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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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城镇的废墟,尚未被损毁的标牌上写着小镇的名字。在同样聚集到此处,并决定将这片废墟当做临时据点的另一些人的指引下,他去看过那块标牌,但并不认识上面的字。他听他们中的精灵少女战士莓雅莉指出,那块牌匾上的通用语单词读作“未来镇”。当时他“哦”了一声,不过其实没当回事。知道这片废墟原本的名字又能怎么样呢?这既不能当水喝,又不能当饭吃。
没错,食物与水仍旧是困扰着他们的一大难题——不如说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就肯定会被这个问题难住。
这片废墟里聚集了十一个人,这可能是这片地区附近仅剩下的活人了。他们聚集在一起、简略地相互认识过之后,便尽可能地勘察了整个地区,并且绝望地发现,这片被毁坏的城镇之中能被他们即刻取用的物资只有很少的一点。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的话,恐怕过不了几天,幸运的家伙就能看见艾瑞克漂亮的翅膀从天幕上划过去了——至于不幸的那些人,在永远地阖上双眼之后,曾经属于他们的那具空空如也的躯壳或许还能从葬身之地里爬起来呢。
谁会想要那样的结局呢?没有人。至少,不是聚集在这镇子里的十一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们聚在一起,凭借很少的一点物资意象性地度过了一个惨淡的新年,然后很快,就谈到了对接下来的规划上。有人发现了城镇中原本的酒馆的残骸,若是将那片废墟清理干净,或许能得到一些尚还干净的食物与水。在这个环境之下,那是个非常振奋人心的消息,浪歌本想参与到这项在当前情况下可称之为旱涝保收的活动中去,但看着那些塌下来、却依旧比他还要高的砖块与瓦砾,他不得不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这并不是唯一一种能使他们获得食物的方法。城镇的南边是被毁坏的农田,除了烧光的秸秆和失去生机的种子之外,那里显然不会有更多的东西了,不过或许在他们站稳脚跟的遥远将来中,这块地方还能得到其他的利用。城镇的北侧是一片尚还完好的山林,这很不错,因为一个合格的巡林客是绝不会在一片森林里被饿死的,而他们不仅仅有巡林客(只是记不得自己的前尘往事而已,技能与功夫全都没落下),还有通晓自然与植物特性的德鲁伊。他们当然可以去看看那片林子里是不是还活动着什么可以吃的动物,抓一些,至少捱过最初的什么都没有的这几天。
他们中的另一些人认为他们并不需要用如此费力(或者用那种藏在表面的字义底下的未竟之言,野蛮)的方式来获取他们所必须的食物。他们声称优泽会垂怜他们这些不幸的可怜人,大地会宽容地馈赠他们一切所需的东西。海豹妖精对有关神祗馈赠的那一部分持保留态度:地母神优泽的确宽容地准许他们取用他们能够从这地上取用的一切,但同时也宽容地准许着其他能够取用他们性命的那些掠食者在自己想的时候取用他们的血肉——在这位绝对中立的神祗眼中,他们都是祂的孩子:不论是一个人,一头熊,一只兔子,乃至一根杂草,其生命的重量在神祗的眼中都是等价的。要巡林客说,这位与世界同寿的女神与其说是宽和,不如说是万事不理。祂会温柔地注视着一切,但绝不会偏袒垂怜任何事物。
但他并没有出言妨碍一个将达成目标的手法确定为“采集”的队伍在幸存者之中成型。虽然日历才堪堪翻过新年的一页,北地的物候总是较南方更加迟钝些,瑞图宁悄然无声的脚步才刚刚逼近。干瘪的枝条上生发的芽孢尚且稚嫩,去年秋季的果实——即便有未被采食的漏网之鱼——也早已从枝头落下,在地里腐烂,化作树木的肥料了。海豹妖精依旧认为这个队伍可能无法在树林之中找到数量足够的像样的食物,但总归聊胜于无,而且树林所能提供的并不仅仅是吃的东西:他们总不能一直依靠破碎的窗棂、断裂的房梁,还有被压在石块底下的破布头来点起篝火,这意味着他们肯定需要更多燃料,初春的寒风还是颇有些料峭的。
因为种族的关系而有着矮小身材的巡林客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在那栋破房子里升起的火堆或许坚持了比他希望的更久的时间。他被叫醒(他真不愿意去回想这个过程)之后基本没怎么耽搁,可天边已经开始泛出了一点亮光——这可能意味着他有些迟到了,不过应该还是在被容许的范围之内的。毕竟你看,在这一片荒废了的残破土地之上,恐怕很难找得到什么能够用来准确计时的东西。有一个肯把你倒着提起来叫醒,不至于让你一无所觉地睡过头的兽人闹钟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立即,海豹妖精决定更改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是万幸中的不幸。因为被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自己脑袋上的感觉唤醒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他腹诽,但紧接着,便决定将这一切暂时完全地丢开去:
“早上好啊,弗洛丝缇。”
他看见了自己预定的同行者之一,并尽可能愉快地向她打起招呼。原本眺望着刚刚从纯黑变成钴蓝色天际的幸存者被这句问好吸引了注意力,她回过头来,面上还带着一点迷茫的神色,不过紧接着就意识到与她打招呼的正是她有略些迟到的同伴之一,于是点了点头,权作回应。
“早上好啊!早上好啊!”
一只黑色的大鸟欢快地叫着,以那种会显得聒噪的沙哑音色和大分贝音量不停重复着海豹妖精的话。浪歌很有些稀奇地看着那只拍着翅膀盘旋在半空中的鹩哥儿,但它的主人只是呵斥:
“闭嘴黑德,你太吵了。”她说,接着,那只鸟果然安静下来,拍着翅膀落了地。“抱歉。”鹩哥的主人转过头来,向在场的另一个人解释,“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着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单纯地在重复自己最后听见的几个单词而已。”
可那应该是“弗洛丝缇”才对。海豹妖精在心里悄悄地说,并且暗自揣测那只黑色的大鸟是否听得出自己主人的名字。
弗洛丝缇·希巴以努是一个女性的狗妖精,虽说对妖精来讲,男女之间的差异恐怕不会比同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更大些。就与浪歌本人有着如同人类孩童一般的稚气面孔,可实际年龄却肯定远远超出他看起来的样子相同,弗洛丝缇的年龄也同样难以从有着大眼睛的可爱小脸儿上判断。她有着黑色的长发,黑色的、与犬类的形貌相近的直立尖耳,黑色的瞳孔,以及一只黑色的鹩哥。不过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披着棕色的斗篷,用棕色的鸟类羽毛来妆点自己的鬓发,是以最终,她给人的印像并不是与黑色一般沉闷的。因为分属于妖精之中不同种属的关系,弗洛丝缇的体型比浪歌稍大一些,但大得也有限。他们同样站在平地上时,海豹妖精只要稍稍抬起眼睛就能够直视狗妖精的面孔——这非常好。体型较小的那个妖精这么想。最起码,他们之间的高度差并不像是他与兽人之间的那么绝望,他们在相处的时候,这些微的高度差也不会在无形之中对他的颈椎造成细水长流的压迫与损伤。
能与自己大小相近的智慧生物共同行动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这一点,在一个被迫与一个差不多快两米高的庞大兽人一同度过了几个差点要拗断自己脖子的日子的海豹妖精看来,令人愉快的地方尤其明显。他不算是了解这位在前一天才用笼统而模糊的句子自我介绍过的同伴,但没关系,他也不了解那个与他同行了几天的兽人武僧,甚至于他对自己的了解可能还没有弗洛丝缇含糊地给出的那一丁点信息多呢。前一天里,狗妖精自我介绍说,她是一名天空德鲁伊,这让浪歌在此之前无往不利的常识性记忆终于不幸在此处折戟:他不知道天空德鲁伊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从字面上进行猜测。天空德鲁伊,显然可能是德鲁伊的某个亚种:那只不过在德鲁伊前面加上了一个前缀而已,况且她也有她的动物伙伴,也和任何一个德鲁伊一样,熟悉自然的规律与森林的物候——这就很足够了。他想。对一个巡林客来讲,在共同行动这方面上,十一名幸存者之中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伙伴了。
尤其要比一个兽人武僧要好。海豹妖精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暗暗抱怨。体型庞大,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声音,还带着会让小动物闻风而逃的浓重气味。若要去森林中打猎的话,谁会想带着这样一个活靶子呢?
“我们还要等阿维拉吗?”在嫌弃自己之前一段时间里的同伴的同时,他向自己现在的同伴征询道。听了这话之后,狗妖精皱着眉思考了一下,又看了看天色,才回答:“不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浪歌点了点头。一方面,他很高兴自己与现在的这位同伴能够达成共识,因为狩猎活动开展的最佳时间点应该是黎明前黑夜与白昼交界的那一小段时间:夜行性的动物正准备归巢休息,昼行性的那些也正在醒来准备开始活动,同时天边又有足够妖精猎手们视物的微光——而现在,这段黄金时间已经快被他们错过了;而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迟到使他们错过这一段珍贵的时间而感到了大约有一颗麦粒那么大的羞惭。不过这都不妨碍他们一同向着树林的方向前进,迅速而安静地。
“我想我们可以做几个陷阱。”在鹩哥黑色的羽翼重新升上天空时,弗洛丝缇这么建议道,“如果这能起作用,抓到些小动物,可远比我们自己动手捕猎要省力得多。”
“省力得多!省力得多!”飞在天空中的大鸟吵闹地重复。
海豹妖精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提议,但在此时,比起认同这个观点,他觉得有另一个显然更重要些的问题亟待解决:“那只鸟。”他说,“你能让它安静一会儿吗?它的嗓门实在有些太大了——我们潜在的猎物都会被它的声音吓跑的。”
有一个在知识与技能上都很相似的同伴意味着双方能够很容易地相互理解。弗洛丝缇虽然拧着眉头纠正了浪歌对于她动物伙伴使用的人称代词问题(“请别用指物代词好么?黑德不过是个有些顽皮的姑娘——有些顽皮,但是个好姑娘。”),但紧接着,她便抬起头,对鹩哥做出了一些外人难以理解的示意动作。那只大鸟盘旋着用自己的鸣声表达了一两下不满,但还是听话地离得远了些,让漆黑的羽毛融进昏暗的天色中去了。
“我让她飞远一点,看看整片地形。”天空德鲁伊这么解释道。
彼时他们已经走在了山林的边缘处。拜他们原本约定的地点已经几乎是在城镇废墟的外缘所赐,此时,天边还仅仅亮起了一线鱼肚白色,但若他们想要大张旗鼓地捕捉些什么,时间显然又不太够了。相协而行的两只妖精悄声一轮了两句,决定先趁着黄金时段的尾巴大略看查一下四周,最好能够发现几个动物巢穴。
于是他们动手,在他们认为合适的地方简略地作出了一个记号,将这里定为再一次汇合的地点,便迅速地分开,消失在原地。虽然方向性略有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惯于在林间活动的两只妖精行动的速度都很快,他们完成了基本的探索、回到约定的地点时,天边橙红色的朝霞还熊熊燃烧着。
不知该说令人欣慰,还是该说令人遗憾的是,这片生长在山地之上的树林算不得广阔——不论是以海豹妖精的标准来讲,还是以狗妖精的认知而论,都是如此。好消息是外行人也不会在这样小而稀疏的森林里迷路,坏消息则是,这一小片林地即便仅仅需要供应十一个人的生存所需,也显然是捉襟见肘的。
“林子实在不大。”再次见面时,弗洛丝缇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而且后面的山完全坍塌了,我们这些没有翅膀的人基本不可能去那一边探索。”
黑色的鹩哥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狗妖精的身边,挺胸抬头耀武扬威地站在地面上。可能以人类的标准而言,这种鸟并不算大,但对在场的两个妖精来说,她又毋庸置疑地是一个大姑娘。海豹妖精有些警惕地盯着她一会儿,生怕她突然间大喊大叫起来,但显然,这只被主人称为“黑德”的鹩哥被训练得很好,除开用自己的尖喙梳理羽毛之外,看起来没有要做其他事情的意思。
于是海豹妖精认为自己暂时能够放心地把注意力从那只鸟身上移开,转而汇报自己的发现:“我看见鹿的脚印,但我们没做好捕捉这么大的猎物的准备。”他说,但并不气馁,“我认为这片林子里还有些鸟类在过冬,我发现了新鲜的粪便,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这可能还意味着这片林子里还栖息着些老鼠或者兔子什么的。”
这是个合理的推断。如果找不到食物的话,那些暗夜中精明的杀手肯定早已经离开了。弗洛丝缇点点头,对此表示赞同:“我还看见雉鸡的足迹。”她补充道,“但我不觉得浪费力气去抓它们是好主意。”这时,她又用指物代词去称呼那些鸟类了,“它们警惕,灵巧,还会飞,而我们又欠缺远程攻击的手段。很难抓。况且再过不久,就是它们繁殖的季节了。母雉鸡会筑巢下蛋,那时将它们活捉来养着,这也可以成为一项稳定的食物来源。”
浪歌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觉得养鸡这件事距离连自己的肚子都没法填饱的他们还是有些太过遥远了。他也觉得去抓那些色彩斑斓的大鸟不是什么好主意,但主要还是因为它们实在机警、没几两肉,褪毛也麻烦;而且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中,原本最能为它们附加价值的那一身华丽的羽毛除了好看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了。即便他不记得自己从前的经历,会有贵妇人为漂亮的羽毛付出远远超出它们价值的金币这件事还是作为常识的一部分被他记得的——然而现在,即便有肯为了羽毛慷慨解囊的贵妇人,他得到了金币又有什么用处呢?现下里,一袋金子不会比一小块发霉的面包更珍贵些。
“我们可以去掏兔子窝。”巡林客这么提议,“我们两个,在几个洞口点上火,然后一前一后守着出口,万无一失。”
天空德鲁伊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这是赶尽杀绝。不论是对这片林子来说,还是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短视的决定。”
“那么在每个洞口设置几个陷阱也可以。”浪歌耸了耸肩,“我们有十一张嘴呢,就算赶尽杀绝,一个兔子家族也未必能让我们坚持得上一天。”
“有人在清理酒馆的废墟了。”弗洛丝缇反驳,“幸运的话,我们可以靠那里的物资捱过最艰难的这一段时间。春天马上就要到了,兔子又是一种生命力顽强而且善于繁殖的动物,不论怎么想,还是尽量保留这个种群的数量比较明智。”
“好吧。”浪歌表示认同了这个说法。或许他不是一个惯于从长远的角度考虑发展和存续问题的人,但凭借巡林客的知识,他还是能做到评估好坏、判断对错这样的事情的。“那么,我们先去找一两个兔子洞,做几个陷阱试试水吧。”他环顾着周围稀疏干枯的荒草地与说不上高大结实的树木,“要知道,这样的一片林子里也可能住着七八窝兔子呢。”
“我认为可以。”这是狗妖精也可以接受并且赞同的让步,于是议题的中心再一次变更:“我们还得找些用来做圈套的东西。你之前有注意到绳子或者藤蔓一类的东西吗?”
“当然。”浪歌自豪地说,“既然说要出来打猎,我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准备呢?”
他从自己的海豹皮包裹里抽出了两截灰扑扑的绳子——那是他从昨夜里栖身的那间破屋的瓦砾里刨出来的。它们并不算很长,但浪歌已经尽力了,事实上清理出这么两段绳索,还是仰仗了高大有力的文丘里的力量。不过在这里,这显然并不是最重要的信息。
“……好吧。”弗洛丝缇对着不算是趁手的工具有些踌躇,但海豹妖精紧接着出口的话立刻迫使她不再犹豫:
“说真的,我们可能只有这些了。硬着头皮也得往下干。”
浪歌举着绳子,试着把它们接在一起。难以置信地,他在说着这句话时,语气之中竟然透露着些许的驾轻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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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计字6356
第一部分,我发誓我再赶死线我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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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箫在追逐影子。
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在他不远处踽踽,朝着隐隐约约的光芒行走。它们如同凭空悬挂的衣物那样空荡荡地,像逐火的飞蛾那样朝着光芒飘荡。
影子们走得飞快,他触不到它们,只有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在影子们的最后徘徊。
他与那影子同样感到虚幻的窒息,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与影子的手交握,却在触及它的前一秒缩回了手。
他感到恐惧,那种恐惧从少年的内部啃噬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呼吸。
影子蓦地燃烧起来,烧遍他的世界,他看到白色的少女在火焰中流泪,泪水中写的全都是绝望。
那之后影子消失,光芒也消失了,只留他一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
景箫没想过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他最后的记忆停在从嶙峋的山石上失足滚落的瞬间,那时候饥饿和伤口夺去了他全部的力气,少年甚至已经举不起自己的刀,只能勉强背着它蹒跚前行,之后一颗小小的碎石便打破了他苦苦支撑的平衡。
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记得血与火,记得撕扯胸腔的哭泣,记得灰色的天和黑色的黎明,记得鲜红的影子。
其余的仿佛被罩进雾霭,难寻踪影。
胸口的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少年无法抑制地开始咳嗽,直到淡淡的腥味开始在他口腔里弥漫,他本能地侧过头去,黑色的液体星星点点被他咳在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浅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那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醒了吗?”
少年张嘴,感到嘴角的血痂被扯破,丝丝缕缕的疼痛顺着神经爬上额头。
“……为什么要救我。”
他听到自己嘶哑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如同砂石摩擦的杂音,他用自己不太擅长思考的大脑想了想这个问题,这声音的成因,大概只是很简单的因为缺水。
“……顺手,吧。谁知道呢。”
说话的人转过身去,在他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里端来缺了口的杯子,橙色的火照亮他的脸。景箫目测他与自己大概不差几岁,而脸上看起来的模样却差得远——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个大男孩,白净的脸就像是哪里来的瓷娃娃那样,一点伤害就会把他击碎。
是哪里大难不死的少爷吧?会这样救起一个濒死的人的家伙。
既然活了下来,就说明这条命那些神还不稀罕,自己就得继续保管着。少年用最后那点力气将自己支撑起来,接过那个杯子,将那里面带着些许异味的水灌进喉咙。
“不管怎么样,谢谢。”他重新躺倒回去,那点好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似乎已经被他用光了。
“要吃东西么?”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发黑的长条状物品,景箫用他简单得可怜的常识判断,那是熏过的肉干——熏得还不怎么到位。
不过在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挑的,不如说他平时也没怎么挑过嘴。
他不太客气地接过肉干,毕竟这个人已经救了他一命,再怎么样也只是在这笔人情上再添一笔欠账罢了。
“……谢了。”
把食物放在鼻子下面时,少年还是觉得不道谢的话心里过不去,嗫嚅着说了两个字。
景箫不知道这个不知名的大男孩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他也不在乎他是否听到了,这两个字与其说是感谢那少年的救命之恩,不如说是让他自己不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景箫后来才知道,男孩给他的那些食物和水是他最后的口粮了。对于一个人把最后的食物让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行为,他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一直到很久之后,景箫还是会用这件事情去揶揄他,而换回的只是淡淡的笑容。
而那都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另一边的事情了。
吃过东西之后睡意再次侵袭上来,他也没去拒绝那股疲劳,顺着便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天的大男孩靠在墙角睡得正香,房间里只有他小猫般均匀的微微呼吸声。景箫起身活动了下手脚,终于有了点自己还活着的实感,挪开被当做门的木板便走了出去。室外透着寒气的空气太过陌生,那股气息带着些许侵略的意味涌入他的肺,无措的少年被外面的阳光晃得一时睁不开眼。
『早上好。』
景箫在刺痛他眼睛的炫光中隐隐约约听到女孩温柔的声音。
他用手挡住阳光回头去看,对上一双半深半浅的湛蓝眸子,一半像秋季的晴天,另一半像山中的冻泉。他昨天没注意到这个男孩长着一双这么特殊的眼睛,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让他忍不住微微地愣了一下。
“你醒了?”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的冷,将景箫从那一瞬的恍惚中激了回去。
“嗯。”云层遮住了太阳,少年将目光从那双眼睛上挪开,“该醒了,躺多了我不习惯。”
“食物已经没了,水也需要补充。”男孩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对他摊了摊手,“你还有什么带着的口粮么?……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有。”
“没有。”景箫靠在墙上摇头,“我除了武器和衣服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想也是。”男孩眯着眼睛看天空,“时间还早,不如去找找有什么吃的喝的,不然你就又要饿死在这里了。”
景箫偏了偏头,心想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幢镇里少见的石质房屋时,云层已经彻底遮盖了太阳,早上还能看到蓝天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苍白。这里原来应该是个颇热闹的酒馆,只是现在已经成了一片混杂着石块与木棍的废墟。落在地上碎成几块的招牌上还能看出一个巨大酒杯的轮廓,抹去灰尘之后还有几个景箫不认得的字。
在他印象里,酒馆与热闹、混乱和男人的口哨永远分不开,总是有戴着金色脚链的舞女在空地当中旋转跳跃,看不到的铃铛与扔在盘子里的铜板碰撞出细碎却悦耳的声响,诗人们会在一曲终了时露出满足的笑。
而显然这些东西与这座废墟已经无缘了,现在它最大的用处是给幸存者们留下一些没被带走的食物和饮料。
“这里留下的东西应该还不少,进去收拾收拾吧。”
男孩在景箫开口之前走进了废墟,少年看着那个算是修长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牙根痒痒。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温润悦耳,如同早春里知更鸟的啭鸣。
他突然被人命令般地弯下腰搬开一块石头,那下面压着一只发黑的小手,似乎是个已经死了不短时间的小孩儿。尸体的气味已经没有多么浓烈,只是死亡的味道始终还是在那里氤氲着的。他将断了的木质横梁挪开,露出尸体的手臂和头颅——那颗脑袋被砸扁了,周围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景箫不想去挪动这具尸体,可脑子里的声音却不肯停止,他只好继续搬着那童尸上的石块与木头,似乎在完成什么任务。
“你在做什么?”
少年一激灵,扭头看见男孩从酒馆还留着的半个门里往外探头,蓝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些疑惑。
“没做什么。”
景箫顿了一下,让那横梁滚了回去,重将那具尸体埋住了。
『不要,不要,停下。』
他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声音,像是女孩的幽灵在他脑海深处哭泣。
他踏入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的时候,男孩已经清理出了一条可以走的道路。那具看起来有些清癯的身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他早该想到的,那些真正的弱不禁风的人早就已经死在了路上,根本就到不了这个地方。他弯下腰去搬动桌椅的残骸,将沾了污渍的杯盘碎片随脚踢开。
“你一个人来的?”男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算是一个人吧。”景箫闷闷地回答,他正鼓足了力气将一大块不知是来自房顶还是来自山峰的石头抬起来,“你呢?”
“我是一个人来的。一直都是一个人。”男孩仍然低着头,不知是不是景箫的错觉,他很少抬头看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其实挺好看的,少年心想。
两人继续安静地清理废墟,时不时从坍塌的储藏间里掏出一袋面包或是一串香肠。阴云在他们头上悄悄地游走,景箫一边与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边与脑中那个知更鸟般的声音做着斗争。
“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男孩的声音冷而清明,不知为何景箫总是能从那里面听出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少年听到这种声音便升起无名火来,却又知道没有任何发作的理由,忍不住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脑海深处的知更鸟那里。
『别忘了呀,别忘了呀……』
知更鸟悲鸣着,景箫皱起眉头,红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飘过,他忍不住抬头去追逐影子,却看到影子遮住了蓝色的眼睛,一双暗红色的、野兽一般的眸子冷冷地直视着他。
“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影子长着和少年一样的脸,一样如同污血的眼睛,说话的声音清冷发硬。
“到最后他们还是被你抛弃了。”
『我就在这里,别忘了我呀。』
知更鸟在他脑中柔和地鸣啭。
……不,我没有抛弃他们。先被他们抛弃人是我。
少年想要这样说,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你抛弃了他们。”和少年分毫不差的红色影子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尖。
“你杀了他们——你这个疯子,你这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杀了他们的人明明就是你。
少年的头剧烈地痛起来。
“你抛弃了他们。”红色的影子重复,用众人皆醉的声音重复。
那股无名火忽然冲破了少年的胸膛,景箫霍地站起身来,带着将那影子撕碎的气势向它走去。
“对啊,就是抛弃了。”
抛弃了又如何?被抛弃又如何?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吗?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少年伸手掐住影子的脖子,影子抬起手试图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拳击打在腹部,失去了力气。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看进那双鲜红的眸子,那里面冷得没有一丝情感,却烧得他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起来。
他一拳打在那张脸上。
景箫没和任何人说过,他无比讨厌自己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白色的头发一样,似乎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他和他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拥有浅琥珀色的漂亮虹膜,而他被带离那里之后,某一天对着水发愣的少年诧异地发现,他在倒影中看到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干净的琥珀色,而是是污血一般的红色,是肮脏而凶恶的、野兽一般的红色。
从那时候开始,红色的眼睛就仿佛刀子扎进他的大脑,每一次他犯起头痛症,那双眼睛都会在他脑海深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野兽冷冷地看着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讨厌自己的眼睛,被那双眼睛看过的东西似乎结局都只有毁灭,路边的野花必然被碾碎在车轮下,篝火必然被他人的血扑灭,生命必然被夺走,甚至一个家庭最终都会分崩离析。
那是不祥的报死鸟的眼睛,它们只会带来不幸与毁灭。
他是最不应存在的人,是理应被抛弃的人。
现在红色的影子就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他,纵使他掐住了它的脖子,用拳头殴打了它的脸,那双眼睛仍然是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丝的动摇。
“我就是抛弃了他们啊!”少年用撕裂喉咙的声音嘶喊起来。
“就像这样——”
他再次殴打影子的脸。
“——就像这样!”
他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被少年的大脑忽略了。
“他们就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又仿佛是被那双眼睛将目光钉在那里一般,殴打着他能打到的地方,拳头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在那具身体上。
——就仿佛在殴打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就这样——死了!全死了!”
影子蠕动起来,仿佛要反抗他的殴打,他喘着粗气从腰间的包里摸出绳子——绳子不够长,然而景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将影子踩在地上,草草地将它的手腕捆住,就像捆绑一只没死透的猎物。
“他们死掉了,因为他们太弱了……我能活下来,因为我……”
他腿软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坐在影子身上,甚至听到了它如同呕吐的呜咽声。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抛弃了他们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少年用同样如同咳呕的声音对着影子咆哮。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重又落下了拳头,用尽浑身力气。
“……你这个,你这个带来不幸的怪物……”
景箫的声音已经哑了,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你去死吧!你是个只会带来不幸、只会带来毁灭的怪物啊!”
影子静了那么几秒钟,少年只能听到自己脱力的喘息。他如同武术老师的慢动作那样将手指在影子纤细的脖颈上捏合,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甚至连抑制住那动脉跳动的能力都没有。
那双星子一样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给我闭嘴。”
影子的眼睛在红色与蓝色之间快速地交换,少年的头痛到快要裂开,报死鸟桀桀的尖叫在他耳鼓里再次响起。
影子的嘴唇开合,他却听不到声音。
一股可以称得上是蛮横的力道从他下腹传上来,身体的痛楚竟然在一瞬间减轻了耳鸣与头痛,男孩被狂怒扭曲的脸和半深半浅的眸子在他视线中一晃而过。
只有那么一瞬。
在少年能够理解目前的情况之前,他便被另一股蛮力撂翻在地上,而他也用不着去理解情况——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反抗了,报死鸟的声音渐渐减弱,眼前的世界开始不正常地扭曲起来。
少年就那样躺在那里,脱掉了铠甲的身体比平时更加精瘦,任人宰割地露出脖颈与胸口的要害。影子扑上来,却没像他做的那样要将他掐死,它只是拽着他的衣领把少年提了起来。
“很恶心吧?”它咆哮。
“告诉我啊!”有泪水从它脸上流下来。
『你 告 诉 我 啊』
知更鸟死去了。
红色的影子随着知更鸟一同消失了,代替了污血般暗红的是深若寒潭的蓝色星子,而星子如今正经历着狂怒的风暴,它们在风暴中无助地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告诉我啊?”
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颤抖着,他放开了扯住少年领口的手,一把将他搡在地上。少年的后脑再次重重磕在地上——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庆幸这里的地面已经完全毁了,否则被撞在石质地面上的脑袋一定会被拍出脑花来。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景箫眼里最后的画面是男孩举起了颤抖的拳头,就像他方才对影子做的那样。
他陷入一种奇怪的、想要呕吐的欲望中。
他看到无数的人影在自己面前掠过,熟悉的陌生的似曾相识的,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小小的、两手空空却仍然拥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的孩子。
“被抛弃的不是你的同伴,是你啊。”
孩子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和红色的影子一样的光。
“一开始就被抛弃的人不是他们,是你啊,乐正箫。”
不是我,我没有被抛弃,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
少年睁大了眼睛想要否定,却发现仍然发不出声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那样。
“被抛弃的人是你这个原本就不受欢迎的家伙啊。”
“我不叫乐正箫!”少年在幻觉中对着另一个自己怒吼,“我是景箫!愿景的景,箫韶的箫!”
“别再欺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是被谁拐走的,你是被你父亲直接卖给他们的。”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幻觉忽然消失了,剧烈的疼痛从他颈侧传来。
少年再次聚焦视线的时候,有软而凉的皮肤和嘴唇正贴在疼痛的源头,同样柔软的头发搔着他的下巴,这些东西让他混乱的大脑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女孩的脸去。而那双手却仿佛要将他钉在地上那样竭尽全力,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骨骼正在发出微微的爆响。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他耳边还响着那句话,以至于男孩触电般从景箫身上跳起来时他还像是沉湎在幻觉中那样,两眼瞪大了看着灰色的天空。
——也许是又要下雪了,他想。
“被抛弃的人是你啊。”
恶魔在他脑海深处耳语。
对啊,被抛弃的人就是自己。
景箫突然觉得那个拼命否定那些事情的自己蠢毙了,那些事情他分明都记得。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六岁,父亲带着自己出城去,在集市上和别人交谈,之后那人便带着自己要走。他似乎是挣扎了,要父亲带着自己回去,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会乖——之后便被那个被他叫作“父亲”的男人一棍打昏,再醒来已经到了完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那里被作为货物售卖,低着头的男孩女孩被一一的挑走,却没有任何一人将目光在仰着头的他身上多放一秒。
“这孩子的眼神像是野兽一样,我们宅子里不会买这样的怪物做仆人,如果要买他我们还不如买一条好狗,来给老爷打猎用。”那个白头发的老头这样对用草绳牵着他的人说。
真正的怪物、真正的畜生明明是他自己。
他是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他才是那个真的应该被抛弃的人。
景箫莫名地笑了起来,一开始是抖着肩膀的窃笑,之后笑声再也忍不住从他的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看着苍白的天空用嘶哑的喉咙狂笑。
你在妄想什么啊,乐正箫?
少年这样问自己。
就连命运都已经把你抛弃了——你这条烂命连十二神都不屑一顾,因为你甚至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信徒,他们亦不曾垂怜于你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灵魂。而你又因为可笑的理由去试图毁掉那个原本不应与你产生交集的人。
太可笑了。
景箫,乐正箫,或者只是个可怜可笑的疯子,少年站在废墟上大笑,笑到支撑他身体的膝盖失去力气,笑到他连坐都再坐不住,他便躺在瓦砾上用嘶哑的喉咙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恶性循环——他渴望与他人产生交集,他渴望被人所接纳,而他带来的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那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绝望到可笑的循环。
346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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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
有谁在这样喊。
——救救我。
………?
——救……
……
…那一瞬所有令人厌恶的事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记得在那里面曾看到过什么,只是偶尔出现的疼痛与片段能够提醒某人,它们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提醒他或许大限已到,或许正面临着什么更加可怖的。
……
归海青总觉得眼睛有点痛,琢磨着是不是最近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但还没有深入了解,接踵而来的问题亦或是麻烦就让他不得不把这抛在脑后了。
最为头疼的就是那凭空出现,怎样也赶不走的声音。它没有源头,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一直盘旋在自己耳边,况且并不只是他一人会有这样的状况——归海青在今天的傍晚确定了这一点,虽说在更早些的时候也听友人提到过,但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一直存在着。
带着外出狩猎所得到的收获回来时一天也算是这么过去了,好在今日没有安排任何的夜间行动,大概能睡上一个好觉吧?
他本是这么想的。
“……去看看呗,我觉得我的画技还是很可以的?”在回家半途中他们被喊到了,对方似乎是提到了要画什么,他没有想到景箫会对此执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好。
归海青皱了皱眉,在心底纠结要不要顺从这家伙的意愿——毕竟不仅仅是自己,提出提议的人本身近日的精神状态也不算太好,像是过分在意着什么一样,非要去做着试试看不可。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愣是没有发出“我就算了”几个字的发音,下一秒他便被少年扯住了手腕,囫囵吞枣地把所有不情愿给了咽下去,化作一声叹息。
叫住他们的是两只小妖精,自然也是“这怪声真实存在”这一理论的证人。据他们说那声音的要求是在地上画出些什么,但首先是要清理出一片算是空旷的区域的——说到这,归海青不用想也知道被点名是为了什么了,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物品准备开始干活。
温度也随着入夜逐渐降了下来,这是他的身体最容易体会到的,但这是头一次,且最近愈来愈明显,他似乎对周遭的环境敏感了不少,甚至身体在察觉到温度的差异后不自觉地发冷起来。归海青缩了缩脖子,没有刻意去观察同伴的神情,但哪里不对劲——他能够肯定这一点,连回头的目光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为什么这么冷呢。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指尖,分明他们都有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但又为什么那么轻,那么凉呢。归海青突然觉得周遭异常地安静,像是失聪一样,刚刚还吵杂着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连着那个人的声音也一同……归海青想要抬起头,却迟钝地发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像是这已经不再是他的了一样。
后来,他终于缓过一口气。不过那时他发现该清理的已经清理完了,都有些怀疑起这是否真的是自己在走神时做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些细密的薄汗,用小臂擦擦也就没有了。但很意外,自己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存在,倒不如说是从头凉到了脚,像是在水中窒息的那一刻,那股寒冷连带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将最内里的东西也一起封尘。
“我说…”归海青想要询问这阵凉意的来头,却发现景箫拿着树枝在地面上比划着什么,“……你不行,我来。”顶着被揍的风险,他烦躁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蹲了下去。
——在夺过树枝的刹那,那本该存在的声音便回归了。
——枝头不知是什么的鸣叫,悲鸣般的风声,水滴声,脚步,指尖皮肤的摩擦声,某种液体的流动,眼睫开合的细响,妖精的对话,断断续续的提示,夹杂着的、某种高亢到无法捕捉的声音,某个人的沉默,不存在的心跳与呼吸。
这一次他有去在意那究竟是在表达些什么,也隐约地理解了分毫。他试图从扑面而来的音海中描摹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像是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一样,他的手不曾颤抖,又觉得抓住了什么,不会再一次迟钝地松手——归海青很少回去数自己的心跳声,可他这次这样做了,出于自己也说不太清的缘由。
……它们很平稳。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勉强算得上是“画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拿起过笔,打从头他就认为,自己与书写绘画这一行无关,这是他出生后不久便笃定了的,永远不可能改变。他没有想象过拾起笔的感觉,或许那个人当初写下那本日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罢——可又有什么是他能改变的呢——什么也没有啊。
他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怎么样,但这并没有太大所谓。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再往后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同行的家伙愈发地沉默,最后跟着他一言不发的回去,也只不过是一个轮廓般的记忆了。
……谁也没有说话。
……
后来注意到景箫的手臂时,他能看见上面满是伤痕,有些还渗出了少量的鲜血。可他也没有任何过问的打算,今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事能说的上原因,他知道那家伙的状态越来越差了,连走路也不稳地摇晃起来——全部的情况没有止境地变差,归海青也只是没有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一言不发地缩在墙角。
他还是犹豫着,试探性地凑近了一些。
那个人几乎是竭尽全力抑制着什么疯狂的事物,抱着头部告诉他不要靠近。
“……”归海青将伸出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的手收了回去。
这样的举动也好,最后的结果也好,都使他一惊。但怎么说呢,又好像是预料之中的一样,在短暂的惊讶后,他只是咬住下唇,阖上了双眼。
……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跌入黑暗的时候归海青是没有知觉的,其实一直都是如此,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永远都不可能清醒,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还是说他根本就算不上是所谓的人类。
这算是什么鬼问题?
但是没有一个人给过他确切的答案。
那个声音也好,任何人也好。
——就这样前行,就能够活下去吗?
自己曾于那小村庄之中得到的的全部,会全部消失无踪吗?
有什么在催促,握住男孩的手,他却感知不到丝毫的暖意。恍惚间好像看到于风暴中坠落的飞鸟,又好像是无数的不见血的死亡——过量的腥味早已扰乱他的神经,以至于在拥抱那片渴盼已久的天空之时是那般木讷。
交叠着无数记忆与痛苦的风雪里,男孩受惊似的最后一次回头。想要说些什么,白色的雾气便在他唇边定形,刺激得人骨髓发痛的冷风掀起他的衣物,漂亮的黑发就这样散乱在北国极寒的空气之中。
他纯粹的双眼中再也无法泛起流光,他总算走出那几乎被灰白湮没的监牢,以抛弃过去的一切为代价获得的,与绘本中完全不同的天幕。
——这不过是刀刃般的成人礼,是使他血肉凝结的馈赠,他知晓连同那唯一的温暖记忆也将成为乌有。
男孩在刹那间挣脱那只手,他眼中倒映出的是冻僵而死的鸟类,以及那不属于他的自由。
归海青常常做些古怪的梦。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那些图画都无比清晰地刻印在脑海之中,分明那些人说梦境总是什么也不会剩下,什么都在醒来后变得模棱两可。
这一次,他在窒息中醒来。
作用于脖颈处的力度是那样熟悉的,像是那时的…那个疯子一样。没有人设想过,当疯子被他人用自己曾用过的手法对待会怎样,可这时他体会到了这种没法用任何一种语言解释的痛苦——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依旧是深夜罢,还是他自己两眼发黑导致的错觉?归海青的头疼的厉害,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自己身上最为脆弱的部位正受到威胁,他呼吸不上来,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就是一具尸体了吧。
……这是报应啊,你这混蛋。
难道就不能痛快一些吗?
——不能。
难道就不能饶恕一次这个家伙吗?
——不能。
归海青不知道在那个人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自己正面对的是那个熟悉的人,还是那个熟悉却遥不可及的人。
反正都怨恨着自己吧…有区别吗?
……好痛啊。
他看见梦境中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目的只有盲目地行走,即便足底肿胀不堪,渗出刺鼻味道的血液。
那孩子想不起来他的造主究竟是谁,也不知为何要这般不知疲惫地奔波,纷繁的记忆使他头痛不堪。类似于不知在何处欣赏过的涂鸦,只可惜他并非逃亡中的公主,踏过的道路也并非那只在绘本中才能够欣赏的模样。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与之前的是不一样的,他清楚地感觉到牵住他的那个人并非是引领,那个人——亦或者说,那个孩子的手上,存在着的微温,像是与他约定好了要一起逃离,一起去到何方。
代替某个永远也没法实现这个诺言的人,补全这孩子往后的人生。
……真的是有够蠢啊。
归海青头一次在意识崩溃的界线处吐出了自己不会忘记的字句。他的瞳孔放大,嘴角抽搐,在那自己没有祈祷过的力道松开之后,一切都终结之后,吐出了姗姗来迟的几个字。
……对不起。
只是那声音如同几年前的那句话一样,不会被多余的任何人听到。
最后的最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再一次入梦,但他看到了,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那是一对死在雪地里的人类。他们不愿分开早已僵直的十指,那最后所落下的泪水又到何处去了呢?无人哀叹这无垠的灰白将他们推入连痛苦也无从感知的深渊,连同着那片惟一的血色也拆吃入腹——他们还来不及感叹“冬天到来了啊”便过早地,年纪轻轻地死去了。
字数:3295
放弃了,真的没有力气了,不凑三千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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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豹妖精一度认为自己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类型,但现在看来,或许这只是他有限的、仅存了最近十几天的记忆之中并没遇见过什么能引起他多愁善感的事情所造成的错觉:铃铛清脆的音色所勾起的回忆给浪歌带来了一阵低迷的情绪,这阵让人提不起劲的忧郁阴霾自前一天的入夜时分一直盘桓到第二天的早上。他在他们栖身的那间破屋里醒来,做起今天的狩猎准备时,仍然没什么精神。
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小段时间,燃在四处漏风的客厅中央的篝火业已熄灭,初春仍带着刺骨寒意的风刮擦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令他忍不住时不时空出手来搓一搓发麻的面颊。兽人也醒了,这一次他醒在海豹妖精之后。他刚一醒来,便也同巡林客一样,开始在一片黑暗之中就着灰烬里最后剩下的几颗火星散出的微光,窸窸窣窣地摸索着披挂整齐。
浪歌看着那一大块在黑暗中咕哝着左摇右摆的影子,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文丘里曾在前一天里提到过,他今日也要加入他们的狩猎队伍。
当然,他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兽人武僧以极不客气的语气表示他已经吃厌了树皮草根或是干瘪的果实种子——它们当然不好吃,而且对于一个兽人,尤其是他这样孔武有力的一个兽人来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足够的肉吃已经可以算是一种侮辱了。
只可惜他现在并没有选择的权力。海豹妖精想。他们都没有。若是他有得选的话——这是指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任何地方有任何不论归属的、可以吃的肉出现时——浪歌对文丘里会立即毫不犹豫地行使他的选择权这一点深信不疑。梵的眷族是将争斗与掠夺写在骨血之中的,海豹妖精不清楚兽人从前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是否能够经由武力的侵夺与掠取获得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从而由此享受一段不缺乏物质享受的优渥的日子。他只知道,无论怎样,这肯定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末日降临,世界破碎,大地因时节的缘故而显得荒芜贫瘠,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在一年的最初都还未生发。他当然可以掠夺,可是去掠夺谁、掠夺什么呢?除了树皮和草根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
想到这一点,海豹妖精突然没来由地幸灾乐祸了起来:就算你站在弱肉强食的食物链顶端又如何呢?现下里还不是得为了活命乖乖从土里刨食。
这么想着的人丝毫没有自己增在光明正大地五十步笑百步的自觉,不,或许甚至是百步笑五十步:他不清楚自己的过去是怎样的。若说文丘里可能曾以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生,那他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别说什么瑞图宁的信徒不大可能去为恶这种话——他也是最近才决定信仰那位春天的女神的,要知道,他从那片稍远些的树林中醒来时,可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于自己原本的名字都是如此。
这一番微妙的精神胜利到底还是有些用处,至少,它让海豹妖精的心情好些了。思考其他事情的举动冲散了浪歌因回想起那一段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过去而产生的阴郁感情。几百年他仍旧没从那些残片里找出自己姓甚名谁,甚至连居住在竹林当中的那个现下早已过世了的死人是圆是扁都想不起来。
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那种“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逝”而产生的怅惘总算是消失了。穿戴整齐的海豹妖精心情总算变得烧好了些,于是他大发慈悲地上前去拍了拍兽人:“打个字,你收拾好了吗?”
文丘里在黑暗中转身,以自己过于庞大的身躯将轻盈矮小的浪歌撞倒作为回应。
我要是再去关心他,我就是坨屎。走在废墟间的小路上时,巡林客这样忿忿不平地想着,全然不顾这么决定之后不超过一天的时间之内,他就很可能变成一坨屎的事实。
海豹妖精的尺寸度一个兽人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文丘里在近乎全然黑暗的环境中完全没有意识到浪歌的存在。他们还在那幢破屋里时,武僧甚至差一点就踩着被他撞倒在地的巡林客出门了。在这件事情有惊无险地结束之后,后者毫不怀疑,要是前者全部的重量都踏到自己的身上来,恐怕他们今天就会见识到妖精的内脏到底长什么样了。
而且,在浪歌以自己敏捷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从文丘里的脚下逃得一命之后,后者不仅毫无愧疚与歉意,甚至还呲着牙嗤笑道:“谁叫你生得那么小,根本没有几两肉。要是下锅,连塞牙缝都不够。”最后,他摇头晃脑地总结陈词,“又轻又孱弱,死了也活该。”
这立刻让海豹妖精感到了愤怒,但他是无法反驳兽人所说出的任何一句话的。和文丘里相比,他确实太小、太轻,力气又不够大。他考虑了半秒钟跳起来将兽人暴打一顿的选项,但因为双方明显的力量差距,这个选项又立即被他自己推翻了。最后,他只好转而向着另一个方向发起了进攻:
“你竟然知道‘孱弱’这个词!”他故意做出一副夸张到极点的大惊小怪的样子来,“难以置信!你竟知道‘孱弱’这样一个文绉绉的词!”
这也成功地激怒了文丘里。的确,他的脑子——兽人的脑子——与其他的种族相比总是显得不大灵光,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且在任何其他人对这一点做出鄙视态度的时候泰然自若地承认这一点。
于是,兽人与海豹妖精的这一个早上,与自他们开始同行以来的任何一个早上一样,再一次从想要杀了对方(兽人这一边还要加上“并且将他烤来吃”这一点)开始。这样的两个生物竟然能同在一个屋檐下居住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并且相安无事,身上甚至没有任何一道伤口是对方造成的——这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谁也说不清这事儿到底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连当事双方本人也无从解答。
不过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这种奇妙的平衡确实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岌岌可危。考虑到接下来的行程,海豹妖精和兽人默契地双双住口,并且控制好自己暴躁的脾气(谢天谢地兽人是个武僧,但等等,兽人武僧?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吗?),没有露出一丁点想要将这场纷争以武力的方式解决的意思。他们只是诅咒对方赶紧去死,然后在心里用自己所知道的最难听、最卑下的字汇相互咒骂,然后并排走出城镇废墟的范围,中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可以站得下一头大象——实际上这相当明智,因为他们谁也不能保证,如果再相互靠近哪怕一丁点的话,对方,或者他们自己不会立刻冲向另一个人,兵戎相见直到你死我活。
当弗洛丝缇再次见到他们俩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兽人和海豹妖精几乎同时抵达了,不过他们之间的距离远得就像二人是分别从城镇的两头赶来的那样,气氛也压抑得可怕,不需要眼睛也能看得出这两人在来之前发生过些不愉快的事——恐怕还是相当严重的那种。就连原本快乐地在低空中滑翔的黑德都不禁落回了天空德鲁伊的肩膀上,一声不吱。
狗妖精困惑地向左看了看这个,又向右看了看那个。惯常的秉性使她不会做在一场交谈之中最先开口的那个人,于是三人就在废墟的边缘处一言不发地僵立了一会儿,直到星辰黯淡,东方的天边泛出了微光。
终于耐不住寂寞的鹩哥以催促的鸣声打破了凝结的黄油一般黏滞的气氛,黑色的大鸟用鲜红的喙去牵扯自己主人的头发。弗洛丝缇抬起手将乱动的黑德从自己肩头赶开,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得不面对另外的两双齐刷刷地沉默着,向她投注视线的眼睛了。
“……”这个事实令她感到坐立不安。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打个招呼或者其他任何能够打破这段沉默的话——但,他们已经在这儿待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才打招呼未免太过刻意,而若是要发起另外的话题……这真的不是天空德鲁伊的长处。要让她寻找话题?还是去倾听微风的低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来得更容易些。
“呃……”狗妖精硬着头皮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快想想,弗洛丝缇,你能做得到的——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这太突兀、太尴尬了。她自己都这么觉得,并且几乎想将刚刚说出的那句(她唯一想得到的)话重新吃回去。但出乎意料的,这个问句立刻得到了预想之外的热烈回应。可能兽人和海豹妖精都的确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孤零零地傻站着,却又谁都拉不下脸来做第一个说话的人吧。狗妖精迷迷糊糊地这么猜想,被这两个居于同一屋檐之下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强烈的气味一起裹挟着,向着山林的方向走去了。
“我想我们今天应该检查一下那个陷阱。”海豹妖精对她说,就好像自己身边的兽人是一大团散发着恶臭的空气那样,“顺路我们可以看看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东西。”
弗洛丝缇点点头,并且决定假装自己没看见兽人在经过海豹妖精身边时非常刻意地假装自己不故意踢了他一脚。
他们这样真的能抓到猎物吗?天空德鲁伊和她的动物伙伴一起歪着头看着又开始新一轮相互诅咒的海豹妖精和兽人。说真的,他们吵架的声音可以吵醒冬眠的棕熊了。
共计3032字。
-
一
“…该洗洗了。”
他生怕对方没有听懂,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我说你,该去洗洗了。”
这是归海青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样才郑重开口的。在某种意义上他说的一点不错,千真万确,面前的这个家伙是应该好好清洁一下自己——到不是说归海青有多么爱整洁,而是那人脏的太过分了一些。
他的头发,触感甚至比看起来更加糟糕,并且这种邋遢感并不局限于此。可以说他全身都是脏兮兮的,归海青看着这惨不忍睹的模样犹豫了许久,总算是以一副严肃口气将这个事实陈述了出来。他显然知道被这样要求后这家伙会拒绝,所以干脆直接一手抓住对方的衣领,一手提起一桶水开始忙活。
归海青当然没有给别人洗过澡,他就这样粗暴又蹩脚地将纠缠不清的发丝理顺,在意到被自己牢牢制住的人的挣扎后反倒用双腿夹住他的腰部,解下了那个扎起某人稻草般头发的发圈。
那很普通,就是平常用来束发的细绳而已,看样子还用得有些旧了,谁都能看见那上面浅浅的磨损痕迹,除此之外它便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了。取下它的少年把玩起这小东西,连压制住眼前人的性质也在那一刻消散掉了,他久久没有出声。
“……”
他托着下巴,专注的顾不上眨眼,那样子像是不把这东西的最里层看穿誓不罢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看些什么。
后来,他的眼睛像是捕捉到何物似的突然黯淡下去,那并不是沮丧,而是陷入了某种深层次的思考。夹在景箫腰上的力量也放松了些许——他总算是因此喘过了一口气,却在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无光的蓝色眸子。足足有数秒钟,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进入这两汪纯粹的蓝色之中,它们专注而又毫无波澜,像是某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怀疑起自己注视的是否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什么精致的人偶。
只不过相比被遗弃的玩物,他那柔软散乱的发丝也太过真实了——倘若这真是出自人手的被造物,那两块纯蓝色的琉璃中夹杂的温柔神情,便只能用鬼上身来解释了罢。
归海青凝视着躺在手上的物品,那个躺在他白皙手心中的小东西,他像是察觉不到身旁人的视线一般,重复着收束五指又松开的动作。那上面还保留着发丝的残温,或是某样其他的,但事后他本人怎样也无法想起那一时是什么吸引住了他,只得对着自己或者是询问起它的人耸肩糊弄过去。
思绪飘到了哪里呢,在短暂的走神后少年受惊般浑身一抖,从不晓得内容是什么的白日梦中醒过来。最初他还迷糊着,然后就被拧了一把大腿。
“…?”
他看见面前的人明显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毕竟从来不会有人会对着一个发圈发愣。“…没什么,”归海青将它挽在了手腕处,“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他这样解释,虽说这理由连他自己都信不太过,但总不能说“我看到它就失了智”吧。
…大概如此。他将最后这四个字咽了下去。
很快他们就回归正题,打闹似的开始争执起来,这小插曲还是在留有一个疑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了。
最后当然是顺利的完事——或许称得上顺利吧,虽然被逼着洗澡的家伙不情不愿,但至少在一场混战后达成了目的,少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又心安理得地将下巴搁在景箫的肩上,顺带满意地说出“这还差不多”的台词。像是什么动物的本能一样,他又半无意识地拿脑袋蹭了蹭旁边人的脸。
“…那铃铛最后怎么样了?”他突然发问,提起早上的事情,不能确定这家伙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还不忘补充一句,“你扭头干什么。”身上有个人趴着,这样是很自然的事情吧——很久很久之后归海青回忆起当时,觉得有点好笑,这句话在对方那儿肯定就只差说出来了。
……早上…吗。
对于那块废墟的清理工作也逐渐迎来尾声。在收拾最后一些零碎的建筑物残片时,同行者玩弄起在那一片狼藉中发现的铃铛,也说不清为何人总是会执着于一些本身不太重要的东西,他将铃铛有些变形的外壳敲打回原来的模样,坐在姑且算是空地的地方摇动着。归海青撑着下巴,注视着他的动作发愣。
要说随后发生的事,大概就没有那么和平了。
“我说……”在归海青想要开口提醒景箫,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知道从哪来的小家伙突然窜了出来,以那个发出声响的铃铛为目标,和持有者扭打作了一团。当时的场景无非是“喂把铃铛给我一下”“给个锤子”一类的,起初归海青不太理解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铃铛大打出手,他本打算去劝架——那自然是没有成功的,甚至还在略微保护住了(看似)弱小者之后被反咬一口,彻底卷入了战争。在那之后他就不知究竟是谁在打谁了,不知道谁出的拳头甚至还打到了自己稍微有点肿的脸——那是前些天在这里被揍出来的,如今没有彻底痊愈便又吃了一拳,看这样子又得痛几天了。
“…给我他妈的停一下停一下!”
归海青被地上的灰土呛得停不下来,在把这句话完整骂出来的时候他没忍住在内心狠狠感谢了一把自己。当全部的尘埃散去,最终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本可以令他震惊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起先来挑事的罪魁祸首已经不见踪影了,也没有再看见什么铃铛。归海青乏力地瘫倒在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腰部有被重物压住的感觉。他很快就发现景箫跨坐在自己的腰上举着拳头,手腕也被这家伙当做是惹是生非者的手死死抓住,如果再晚些制止,自己的另一半脸也要遭殃了,归海青愣愣地想,咽了口唾沫。俯视着自己的人也一副不清楚情况的表情,气氛瞬间凝固在了最尴尬的瞬间。
也就是说,真正该被揍的人早就拿着铃铛跑了,刚刚一直是他俩在互相打对方?
也就是说,他们这种愚蠢的行为不但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还很有可能被某人看到了全程?
“…大哥你眼神儿不好吧。”归海青面无表情地总结道,然后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自己也挺合适。
“……”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发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发话。
归海青从景箫的眼神中读出了“还能咋样,被拿了呗”几个大字。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把那块乱七八糟的废墟给整理干净了,收获也是相当可观的,今晚也可以暂且放下心来歇息了。夜晚总是比白天要宁静些,他懒散地靠在刚刚被洗干净的人身上,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倦意。为了打破这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的氛围,对方比归海青抢先了一步开口。
“你头发有点长啊,要不要扎一下试试?”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打量着瘫在自己肩上的男孩。
“你过来。”
景箫示意对方把脑袋凑过去,取下了那个之前被那孩子盯了好久的发圈儿,他已经变得柔软的头发随着动作散开来,残余些还没有风干的水分,不再纠缠。归海青发现他把散发的模样比原先秀气了不止几度,乖巧地转过身任由他摆弄。
“虽然只有一点长度…你不剪掉吗?”
“这样就好。”
归海青捻起一小撮刘海,眯着眼轻声回答道。发尾被拨拿的触感是很明显的,好在发丝打结的不算严重,不然这一片祥和就要被抱怨声打断了。
室外寂静得很,除了两人发出的轻弱呼吸声与束发的声响外再也听不到其余的杂音,若不留心观察,还真的会错认为分秒的运转在这一瞬卡壳。
“…好了。”
不长的等待之后少年甩了甩脑袋,遂后不长不短地“嗯”了一声,看样子还算是满意,他又把视线对上另一人的,似乎是期待着他的评价。
景箫点头道:“挺好看的,要不就给你这么扎着?”
“…但是我拒绝。”归海青轻松将它解了下来,塞回原主人的手中,“散着头发很容易弄脏,你扎回去。”
对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蓝眼睛的少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是自己对着发绳发呆那时一样,他报复性质地捏了一把室友的大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
归海青回头瞥了一眼被自己要求躺在床上的人,在门边找了个可以靠着闭眼的地方,却只是从墙体裂开的罅隙间向外看去。刚才玩闹产生喧嚣的都如同泡影般消失,现如今只有一片空白。
那外面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空荡荡的明日与可能永远也结束不了的绝望。
那外面是无际的夜晚与永远也接触不到的,天与山峦的边界线。
共计12112字。
-
——少年在吃书。
那似乎就是普通的一本书,只是扉页有些破旧,笔画有些歪扭。
那是一本日记,有了些年月的日记。少年毫不顾忌这些——他已是饥肠辘辘,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供饱腹的,眼下只有这叠纸张看起来好吃些,于是他匆忙地翻开,试图撕下其中的一页。
与其说那是日记,它到更像是一本小小的绘本,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图案,可作者绘画的功底实属拙劣,连基本的线条都无法拉直,更不必说那些图形——他们难看至极,甚至在瞬间暴露了作者完全不识字的事实。它的内容并不算多,但那却是极其用心的,数年的记录被挑选简化,硬生生塞入那一小本之中,那些反复勾勒的线条似乎过去无数年月也无法褪色,但如今它们全部成为少年的食物,再也没有人能够有幸读到它。作为一本书,它就要死去了。
衣衫褴褛,流浪着的少年,现在终于有时间在枯树形成的林间休憩。他低头将手肘伤口渗出的血迹舔舐干净,自那座如今已被摧毁的村落逃离后他再也没有过过干净整洁的日子,在这已经不见什么人烟的世界上,连听闻见动物的声响都值得庆幸许久。他想果然还是不能够太贪心,但至少回归了被收养前的生活,这不算太坏,哪怕此刻比那时要狼狈得多。他用几乎不见血色的手翻动了那本书的纸业,那薄薄的一片被他冰凉的手指带动着微微颤抖,他用力地啃咬着另一只手的指甲,被牙所折磨过的地方早已经不成模样,指尖因几乎被磨破而发红。他的表情被柔软的黑发所遮挡,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为某物挣扎。
这本日记——他随身珍藏了无数时日的日记,或许对于他人来说毫无意义,却曾是他最为重要的事物。那好像是某个人生前为他最后留下的东西吧,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将它完好地保存。可他已经什么也没剩下了,除了那柄武器以及不堪的衣物,除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只剩下这些纸张了。他将那些书页最后一次捧在怀中,道了一声抱歉。
他听见鸟鸣。
夜鸟在远处某棵树的枝头嘶哑地鸣唱,就好像它已经毫不停歇地啾鸣了数天,甚至更久。少年不知道它是不是伴着他一路挣扎过来的,不一会儿那唯一来自活物的声音也逐渐微弱,再也无法听见了。
日记的第一页,画的是雪与树,还有云絮稀疏的天空。
那是个对于寒带来说少见的晴朗日子吧,在撕下书页的前一刻少年停止了动作,吃力地回想起什么。
在这样的布景下,还画着一个衣装齐全的猎人。
猎人在踏过融化得差不多的积雪,初春的阳光仍然是微凉着的,呼出的气息仍然是能够凝为水气的,但这却比冬日的道路要好走多了,这时的猎物也是更容易捕到的。他决定首先去查看是否有猎物踏上昨日安置好的器具,还在途中运气不错地抓到了只野兔,于是便哼着五音不全的小调,向着更远处去了。
他记得这一带群居着野狼。村落中一直有着狼群会在深夜叼走孩童的传闻,成人也常以此吓唬年幼者,随后摆出一副对这野兽痛恨至极的模样。而猎人是唯一见过狼的人,虽说仅有极少的数次,但那小心翼翼却又极度残忍的生灵确实是存在于此的——他盘算着一定要猎到一只,然后用它的皮制成御寒的外衣。
泥与被足迹挤压成块的白色在他的脚后混作肮脏的一团。
时间不长的走神后,猎人第一眼便看到在那些沾染破旧棉絮般的雪上殷红——那日记上也这样画下来了。那是原先他摆放捕兽夹的地方,先是小小的几滴,那些刺眼的颜色向着前方延伸的同时也逐渐增多,大滩大滩的色彩与拖拽的痕迹在远处的雪地上清晰可见。
那是相当新鲜的血迹。凭借多年的狩猎经验,捕猎者很快便判断出来,它跑不了太远。
他跟踪着那只受伤生物的血迹,祈祷这一定要是一只落单的狼,那样他便能满载而归,再也无人会生活在整日对于兽类的惧怕之中,病弱的妻子将不用整日忍受极寒的煎熬。猎人加快脚步,地面上的痕迹也愈加凌乱,那家伙试图甩掉那副兽夹,试图以最野蛮的方式将它撕拽下来,却又不知那坚硬的事物早已钉入他的骨肉,这为那只野兽判上了不可被改变的死刑。
在那道狼藉痕迹的尽头,猎人所看到的一切使他呆滞。
那当然不是狼,更不是狐狸或者其他的一些,甚至连只老鼠都不是。但令他所震惊的并非幻想破灭,眼前的这一切早早地超过了他的认知,他嘴唇蠕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发音。
——那是人类。
…该说是人类吗?这明显不是被正常养育大的孩子,他的年龄看起来并不大,却完全没有那个年纪孩子的特点,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与兽类无异的危险气息。男孩白得可怕,此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无血色,因为缺少衣物的遮挡,猎人一眼便看见他腹部那道致命弯道伤口——那像是什么凶猛生物所留下的痕迹,他的内脏险些就要可怜巴巴的展露出来,血迹还未干涸处还在断续地涌出血液。他乌黑的发丝本应有着美丽的光色,也该是柔软服帖的,而如今却凌乱地疯长着,除了深黑之外的一切色泽完全地被脏灰取代,它们打着结拧作一团,毫无精神地耷拉下来,遮住男孩的右眼。再往下,猎人看到他的脚踝,意料内地看到了捕兽夹,这就是拖住这孩子脚步的罪魁祸首——他浑身是血,就快要死了。
猎人的额间布满细密的冷汗,他突然开始后悔在自己那处摆下了兽夹,突然感到大难临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为何在猎杀动物时没有这种复杂的感受呢?他自嘲地干笑一声。咬痕并非野狼所造成的——猎人用指尖捏住下巴判断,这家伙甚至有可能就是遭生父母抛弃,被狼寻见而抚养长大的,虽说只是曾经出到村子之外的地方时有听说,但这种可能性好歹是存在着的。他试图近距离去查看小家伙的伤势,但在俯下身的一刻,男孩猛烈地挣扎起来,他发出低吼的声音,却又无力将身子弹起,伤口也再一次裂开,血块搅和着新鲜的血液就这样融入他身下一大摊棕红色,他脱力地呜咽了几声,再次瘫软下去。他看见男孩眼中已经氤氲上一层泪水,犹豫着是否要伸出的手在刹那间被死死咬住。
幸好穿得足够厚实。被狠咬一口的男人现在就这一个想法,若是没有最外层的衣物,他现在就该看到几个漂亮的血窟窿了。但男孩毫无松口的意思,他现在这么精神或许确实算得上是万幸,但继续折腾下去他绝对会没命。猎人不知道狼群究竟在何处,这孩子急切地需要救治,他更不清楚为何自己会这样想——就因为被这捕兽夹困住的是人类吗?
他放下了另一只手所持的武器,在他手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受伤男孩微温的眼泪。
他轻柔地抚摸着男孩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它们早已化作棕黑色的枯壳,在触碰到的刹那与他脸上的干土一同粉碎。他能感受到他的颤抖逐渐平息,一面注意着那孩子的神情,一面拨开了遮挡他眼睛的发丝。
那分明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男孩身上唯一有着生气的,就是这对通透的蓝色眸子。它们的颜色并不相同,如果要加以形容的话,他的左眼拥有海洋的色彩,右眼则是晴朗天空的颜色——猎人仅在他人的耳中听说过海,所以这样的比喻完全是他的猜测,但他们的确是美丽的——他就这样死死盯住猎人,那双眼中透露着凌厉的危险气息。
…很棒的眼神。猎人的心跳在加快,他嘴唇微颤,他在那一刹那有了这样的疯狂想法——他一定要将这孩子救下来,训练成最出色的捕猎者。
他抚摸着男孩的脸,利用掌心的温暖使他放松,他希望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他压低声音,以某种极其温和的语调轻语,他的眼中流露出某种无法辨清真伪的慈爱,与一点点放松绷紧着的身体的男孩四目相对。他说:“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你见过春天的花吗?并不是像这里的野花野草,而是…大片大片的颜色,我在以前离开村子,去远处游荡的那次有幸见到,真的很美。”
“和我回去吧,继续待在这里你会死掉的。”
“等你好起来,你就能去到更加广阔的地方。”
或许是猎人曾是某个死去孩子的父亲的缘故,亦或是这听起来荒谬的单向对话被男孩听了进去,还是出于更为简单的求生欲——男孩放弃了对他的恐吓,只是稍有些紧张地戒备着。猎人随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小家伙身上,细心地避开冒着血的伤口,轻松便将他抱了起来。他轻声提醒那孩子在路途中绝对不要闭眼,哪怕这宛如对牛弹琴,但男孩确是一副已经完全听进去的模样,他抱住猎人的脖颈,轻飘飘地靠在他的胸口。没有猎到狼的男人注意到那双好看的眼睛正睁大了打量着自己,他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加快了回到村庄的脚步。
他的孩子曾是在自己赶到前被野兽咬死的。在那之后,猎人再也没有了抚养孩童的勇气,他总是隐约地恐惧着,自己的过失会再一次害死无辜的生命。但他想要救他,不希望自己在这时放弃挽回一个生命的机会,他决定将他养育为比自己更加强大的猎手,代替他那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孩子活下去。这样想着,男人将怀中的孩子抱紧了些。
少年将它撕下,揉成一团送入口中。味道并不算太好,但就着那些残破不堪的回忆入腹大概还是有些许满足感的,他若有所思地苦笑一声,指腹摩挲着下一页的纸面。
日记的第二页,画的是猎人与妻子。
将男孩带会村子后并没有遭到明确的反对,但猎人能够感受到来自邻里的,些微的眼色。那是某种,夹杂着怜惜与关照,却又与几乎无法击碎的隔阂混作一团的神色,猎人知道他们,甚至是自己都无法舍弃掉对兽类的恐惧——哪怕那只是一个与野兽打过交道的孩子。
那次之后已经过去数个月,男孩的身体恢复得也异常的快,但由于脚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被这个收养他的男人一直严禁着下床。他没有给男孩起名,或许是出于某种可笑的、对这样孩子的距离感——他永远也无法将他当作自己亲生的骨肉,拯救他也不过是为了不使未来的自己再次为此后悔,哪怕无比地想将全部的感情为疼爱这孩子付出,但他做不到——他常常痛恨起这种被烙印在本能中的情感,是它令他永远无法完全坦然地接受这个男孩。这样想着,猎人称呼他为“小狼崽子”,他也渐渐习惯这一名称,便左一句右一句地对着男孩呼来唤去了。
那日他与妻子讨论起这孩子,面露病色的女人似乎很喜欢小家伙,她少见地面露微笑,对猎人说这次一定要将他照顾好。
只可惜猎人与爱人,甚至是整个村落的人都不怎么识字,也唯有他走出过这里,见过繁花遍野的春天。他亲吻心爱的妻子,以近乎夸张的语调对她发誓,答应她会让这孩子比自己更加优秀。阳光自窗扉挤入本应昏黄的室内,驻足于二人的肩头,留下名为温度的痕迹。
“……呜。”
猎人听见并非来自于他们之间的声响,下意识地寻找起它的来源,很快他便抓到了所谓的“不速之客”——伤病已经成为过去的男孩向房间内探出小半个脑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下床跑到这里来的,他的脚似乎还有些瘸的样子,在被抓个正着后想要逃跑,却在原地摔得两眼发晕。这家伙似乎已经看着这对夫妇有段时间了,他此刻正抱着脑袋,鼓起腮帮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他的脚踝处还缠着绷带,但经此一番折腾让猎人意识到是时候允许他下地活动了,只是这个调皮鬼干什么不好,非要在这时候来这儿捣蛋?他在因男孩如此精神感到欣慰的同时又不由地生起气来,他想这小鬼刚才肯定是看到那个了,噢,就是那个……!他希望他不要立刻学会这该死的举动,拿去捉弄邻居家的姑娘,到最后还需要自己去赔不是…不,这太恐怖了。猎人咬着牙假设之时,坐在地上的孩子只是一个劲儿无辜地眨眼,这是不是为了掩盖他刚刚看到全部的事实?
猎人觉得好气又好笑,装模作样地摆出愤怒的表情,发誓一定要将这小子好好教训一顿。
“小狼崽子你给我过来——”
不过他没料到他的动作能有那么迅速,话还没来得及喊完,那小东西就溜得没影了。
少年回想起那个动作,他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它的含义,却又不希望就这样被埋没在记忆中,只能够暗自祈祷着,将记录这一事的书页置入腹中能够使它留存得更长远些,直到自己知晓这究竟是何物的那天。
他将它吞了下去,喉咙有些发痛。
日记的第三页,画的是男孩捕来的猎物,与不远处的邻家孩子。
小狼崽——该说不愧是狼崽,他就如同字面意思一般,已经完全恢复成四处捣乱的样子。猎人偶尔也会带着他去捕猎,这时候他却开始担忧起遇见狼群一事,他不想看到这孩子见到那群他熟悉的野兽后所做出的任何举动,不论他会做什么,都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所幸猎人也没有再看见过它们,那些野狼甚至没有寻着味道来找男孩,他也在昼夜更换间逐渐放下了心,所传授的技巧也日益增多。
日记中所记录的是狼崽将某只野狐狸抓回来的傍晚,他一直钟情于猎人几乎没有碰过的那杆枪,使用起来也比那个大男人耍得灵活多了,用它捉捕猎物自然也是得心应手的。
村中的人总是对他抱着小心翼翼的敬佩,夸张的嘘寒问暖也好,过头的关照也罢,这一切都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但古怪的是孩子们却极少和这男孩在一起玩耍,在他们脸上代替笑容的是某种浅显易见的嫉妒,小家伙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被晾在一边的生活,自顾自地娱乐起来。猎人显然察觉到这一点,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口头将那崽子捧得好听的成人是怎样对那些小东西说的,他们不可能允许自己心爱的孩子和这个被野兽抚养长大的家伙成天待在一起。他只得在可控的范围内,予以小狼崽尽可能的父爱,哪怕他一直没有赋予他姓名的勇气。
男孩将死掉的动物放在地上,想要找到猎人的身影,却只能看到几个贪玩的小孩向自己凑过来——他们比他高了一小截,眼神大抵算得上是不怀好意。见男孩只是歪着脑袋,领头的小鬼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拉扯着提起来,随后便没好气地冷哼几声:“敢不敢来打架啊?”
“把那玩意儿放下,干不干?”
他指了指那柄枪。
“老子就不信你没了东西还能有什么能耐——不过是拿着武器的野兽罢了。”
男孩愣住了。
他似懂非懂,似乎是明白了对方在拿什么来形容他,似乎是知晓了对方将自己视作异类,他不希望如此,分明自己已经逐渐融入了人类的生活,又为何会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那是不甘与愤怒吗——他深吸一口气,头一次体验到了这种难以比喻的感受,将拳头攥紧的同时朝着扯着自己的人看去。
……为什么?
“只不过是拿着武器的野兽罢了。”
……野兽。
……他是,野兽。
……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己也算不太清的以前,他在生食死物之余,时常听见不知名兽群的悲鸣,残忍地将满月撕碎。
…那是自己的声音吗?
——他看见模糊不清的片段,听见尖叫的耳鸣,染血的轮廓,悲恸,躁怒,渺茫,新鲜的尸体以及愤恨,呕吐欲,此刻心脏正经历着的痛楚,刀片,捕兽夹,缝合伤口的针与线,欺骗,赞美与咒骂——残肢被切割的声音,绷带与药草,冬日,对于生与禽兽的认知,类似于诅咒的小调,死者,瘟疫,最后是人类与人类之间交叠而生的吻。
…他只是想要从容的生活。
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接管了这具躯体。
他头痛欲裂。
下一秒便是武器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类似于…不,那就是猛兽捕食的动作,那样丑陋的姿态在男孩身上展现。
那个怪物相当凶狠地将扯住他的人扑倒在地,后者的头部猛地与地面碰撞,温热的红色体液将地面沾湿。
那个孩子没有夸大其词,它是恶魔,是野兽,至少现在确实如此——根本称不上人类,就那宛如怪物一般的扭曲面部暴露了它,是想要传达什么吗?它闻到了血的气息,它感到了饥饿吗?它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他自它的眼中看到了…
——你给我去死吧。
那头狼扼住了前来挑衅的家伙的脖颈,稍长的指甲几乎将他的皮肉掐出血,那孩子看到它的眼睛,虽说没有亲眼见识过兽类捕食的情景,但他能够确定这个发狂的人是几乎与狼无异的,他能看见它的獠牙与缩小的瞳孔,只要它乐意,在瞬间内他便会一命呜呼。它的咽喉深处发出凶恶的低吼声,蓝得澄清透亮的双眼又是否能在夜晚泛起光呢——那是对于它猎物的最后警告,它死死盯住他最脆弱的部位,随时都可能为他宣判死刑。
几乎可以想象到,它将他咬死的情景。它会咬断他的脖子,血会溅的到处都是。它就在这邢台上,从四肢开始,撕咬那个死掉的,它的战利品的肌肉,以此为食。它会吞下猎物的脏器,最后只剩下一具无法发出哭声的骨架,它心满意足,但定会在再次感到空虚之时吞食掉其他的人类。
久久地,没有任何人出声。
那群孩子被吓惨了。男孩双手颤抖得厉害,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更加可怖的事物,他喘着粗气,那声音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男孩还没有松手,只是在数轮呼吸后平静了些许,他就这样骑在领头孩子的身上,那小子的颈部已经被抓出几道血印,翻起一个白眼昏厥了过去。又过去了许久,伤人者也仅是收回了展露出的利齿,缓慢而又呆滞地抬起头,向其他几个小孩的方向看去。他们能看到他眼中最后燃烧着的一丝愤怒,不容商榷地将他们对他的不屑消耗殆尽,最终在那群孩子的心中仅剩下碎屑般的惊恐。那些小家伙两腿发软,甚至在扭头逃回家的途中摔倒了好几个,他们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
在溪水解冻的时候,在他在溪边捕鱼的时候,他在等待之余,时常看见倒影,时不时因泛起的涟漪扭曲,可那明明是一张与他人相同的脸。
…那是自己的外貌吗?
——它看见支离破碎的记忆,听见歌唱的虫声,猎人的侧脸,沉默,平静,呆滞,初生的雏鸟以及欣喜,存在感,此刻心脏正经历着的痛楚,树叶,捕兽夹,缝合伤口的针与线,放置,唾弃与关怀——剥下皮毛的声响,绷带与药草,春天,对于死与人类的认知,毫无用处的祈祷,生者,言语暴力,最后是兽类与兽类之间交叠而生的吻。
…那是,属于真实与未来的东西吗?
他松开了那双手。
他恢复了理智。
……
猎人赶到的时候,他只看见被邻居拎着领子的小狼崽,与躲在父母身后不敢吱声的,被胖揍一顿的小孩。
他能够做到的只有不停歇地赔礼道歉,摁住狼崽的脑袋,轻声喊他向对方赔不是。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孩子的表情,那是某种自己从未见到过的模样,这令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男孩啃着自己的食指,似乎是为了不惹怒猎人,他予以他的是一种相当小心且沮丧的目光,在猎人的手掌接触他发丝的一瞬间,能够感受到他稍微抖了一阵——大概是在害怕着猎人会将他修理一顿吧,小东西叼着手指,可怜兮兮地望着男子。
“……堆…堆呜起。”
小狼崽含糊着,第一次自口中吐出了文字。
……
那些孩子再也没有找上过他,即使他们还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孩子们便识趣地散开了。男孩狩猎的能力总归是要超过那个教授给他的人的,收获的夸赞也愈发增多,只是好像某样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使他最为脆弱的某处隐隐作痛起来。
哪怕变成最强大的猎人,他也无法被他人完全信任。
他是狼养大的孩子,是与人类永远间隔着一层坚冰的,人。
他们只是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这是猎人心知肚明的一点,但对那个孩子造成的一切却是不可磨灭的——自那日后,男孩似乎更少地在他人的视线中出现,他喜欢将自己塞入阴暗处的角落,独自一人啃咬着指甲思考。他分明是完完整整的人类,却被野蛮至极的兽抚养,这是残忍又可悲着的现实。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被这个真正属于人类的世界接受,那么他究竟是什么呢——
男孩不知道。猎人也不知道。
偶尔的鸟鸣还是存在着的,这座常年被冰雪与寒气覆盖着的村庄永远也无法拥有成片的花朵。但猎人与男孩约定,他终有一天会看到那样的风景,所以一定要坚持活到那时候,到那时,便会有无数的花与新的希望开满枝头。
这一页纸也被毫不犹豫地撕下。连带着他第一个发出的音节一同,被永远地封存在少年内心最角落的空白。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事物使他的两眼酸涩,他的呼吸沉重,那样多余又可笑的物质很快便使他所能看到的世界模糊。
……
日记的最后一页,画的是原野。开满了花朵的原野,凝视着它们的,是不存在明天的猎人与男孩。
那是想象中的场景。
“…是不是该再去一次了。”少年平淡地对着猎人发问。他指的是捕猎一事,自被猎人收养已有数年过去,路边零星的野花开了又谢,它们却永不可能等来生长繁茂的那一天了。猎人在带领少年狩猎之余,喜欢与他聊些关于花草的话题,他起先没料到这小家伙会因起初自己一句无心的话语而起了这么大的兴趣,那好像成为了他的某种精神支撑——在少年第三次寻死的时候,猎人就是用这一事将他唤醒的。
…起先他是想活着的。
但那天与其他孩子的摩擦后,那孩子开始改变。他开始用刀具在手腕上比划,随后是将自己淹没在刺骨的河水中,最后是独自一人踏入山林之中,等待着被捕食的兽群啃食殆尽。猎人发现他逐渐丢失了某样所有人,甚至是过去的他自己都拥有的东西。那是名为“求生欲”吧,少年自己大概也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却表现的毫不在乎,分明那是最为珍贵的事物啊。但猎人又清晰地觉得,他正在向所谓真真正正的“人”靠近——求生的本能是所有生命生来便拥有着的,然而他此刻却没有怜惜地将它抛弃了,或许也只有真正的人,爱或恨着这个病态世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思考——猎人发现,那个少年远比自己,比任何人要趋近于“人”。
可是他不希望那孩子在真正蜕变前死去啊。
他希望他能活下去,但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立刻便在二人间几乎无法听闻的呼吸声中消磨殆尽了——究竟何处的神明才会予以这祈愿与声响施舍般的馈赠呢——那暗自的祈祷变得断续,报春鸟的啾鸣也终会喑哑。
猎人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救不了那个孩子,哪怕那个冬日将他从生死的分界线拉扯回来,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只有他自己能够拯救自己。
猎人停下脚步,向身后的少年伸出手。他似乎已经斟酌良久,总算是在此刻下定决心,于是便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用臂弯将他勾了过来。
他说:“狼崽子,要不我还是给你个名字吧。”
“…不用,这样也挺好。”
少年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分毫,轻描淡写地回覆他简短的字句。他提起枪,轻松地收敛好那武器展露出的锋芒。相比起刚刚见到他的时候,这家伙明显长大了许多,那是张还留存着些许稚气的英俊面孔——大抵算得上是英俊吧,那衬托着他独一无二的眸子,虽说还是一副少年面庞,但也确实能够被称为漂亮。这孩子的脸比自己帅气多了,猎人没来头地自豪起来。少年被猎人揽住,依靠在男人的身上,再过不了多久这小狼崽也该比自己要高了,却不知为何总是强壮不起来,他体内所包含的力量总是与那偏瘦的身形不成正比,猎人也常因此感到头疼不已。
他刚猎到一只瘦弱的野兔。今年是格外早的,地上的残雪已经差不多化干净了,这样寒冷的来年到来得总是有那么些许不真切感,过去找到小狼崽的地方已经不再有任何红色的痕迹,仅剩下污浊的雪与雪水保持着曾经猎人熟悉的模样。
猎人想从少年的口中听见“父亲”二字的发音,但无数次的尝试与诱导全部宣告失败,他想那孩子大概永远也无法承认自己,或许在他的眼中,自己就如同那些可笑地保护着自己的人一般滑稽。少年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猎人疲惫地笑了笑,能看到有某种无形之物在他眼睑处残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他揉揉小狼崽的脑袋,或许这已成为某种条件反射——小家伙又是一阵颤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哪怕他并没有恐惧着什么。
“不准拒绝。”他装作严肃地宣布,“这可是你本来就该有的东西。”
少年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顶了顶猎人扶在他头上的手。
“到时候可别嫌弃你老爹我选的名字难听啊?”猎人似乎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认为只要给他与人类无异的姓名便能够赎罪,那个少年能够原谅他过去所做的一切。这是愚蠢至极的思考与行为,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捏起少年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
“随你喜欢啦。”少年记得自己这样回答。因为被捏住鼻子的缘故,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鼻音,很快便扭头逃脱了那只手的控制。
还未将冬天的痕迹褪干净的小道,迎来了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客人。他们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走上开满樱与杏的道路,所踏过的也不再是与污泥一同被蹂躏成团的积雪,会有无数色彩缤纷的花瓣取而代之,他们能够听见生命的声音,自那不堪的过去中逃离,最终夜幕会为一切披上璀璨的熠熠星光。
但那样的未来永远也不会存在,甚至不知道被反覆着的时间埋葬在何处了。
日记没有再记下其余的什么东西,好像生活就这样突兀地戛然而止——但这不是事实吗,在记下那个他看似不在乎的名称之前一切都潦草地划上了句号,仅剩下包括那个少年在内的,无人捡拾的残渣。
少年将最后一张纸揉作团状,他不能理解这种近乎极端的感情,齿间的血腥味一时间也难以散去,他下唇发白,被自己咬破的伤口处渗出些许新鲜的血液。
他还记得那天。
后来猎人将那本日记塞入少年的怀中,他对他说,这本书已经完结了,自此你将获得新的名字与新的人生,所以将这本书送给你,虽然没什么太多的内容,但想看的时候就看看吧。少年呆滞地点点头,认真地歪着头思考起那番话的含义,猎人觉得他这幅样子活像只被叫到名字的小狗,一不留神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没好气地踩了这个哈哈大笑的家伙一脚,猎人也就收了声,跟着一手提着武器,一手捧着书的少年继续向前。
猎人不断地提起新的话题,少年听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小截的男人的发言,时不时回应一声,有好一段路程,都在这样一来一去的对话中过去了。
“……”
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望向远处朦胧着一层死灰的天空。
没有任何的飞鸟经过,即便是云层也毫无生气地浮游着,它们死气沉沉地凝聚,最终扭曲成的模样类似于病痛入骨却又无法发出尖叫的将死者——他见过的,那个村中因肺部感染而死的家伙,他最终只是持续无声地悲鸣,直至死亡都无法阖上双眼。那么如今,又是谁要死在这里了呢。少年感受到某种不详的气氛在空气中逐渐成型,连平日生物所发出的响动也无影无踪了,分明方才还不是如此。
仅仅是在一瞬之间,一切都变成这样了。没有任何征兆地,连同空气也变得沉重,仿佛世界的全部都在此时走到了断崖前,只需要将重心略微调整,存在于此世的所有都会迎来终焉。
——断崖。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个词,或许正是因为他正站在这样的一处地方。那山崖不算很陡,但绝对不会有人想从这里冒险下山——亦或者说,这里除了那个猎人,没有人下过山。
他又看向猎人。猎人同样地,眉宇紧锁着注视着这样的天幕。
他敢笃定,将会发生什么。
某种多年来辅助着他狩猎的直觉告诉他,可能没法和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到更远的地方了。这样的预感到来的有些突然,但他隐约地觉得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不论怎样设想,他都无法看见自己的未来。
猎人再次将手搭在少年的肩部,只是这一次他有些用力过猛,少年被他捏得表情扭曲起来。那个人是在抖吗?少年困惑地想。猎人似乎是预料到什么,他有些无法控制情绪,看不出究竟是欣喜还是悲哀,某种少年在他的脸上从未看见过的情愫展露出来,那东西像是被压抑了多年,这是却两眼湿润地什么也吐不出了。他哽咽着,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地,用粗糙且发凉的手抚摸少年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稍长的刘海,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最后在他的眼皮处留下轻轻的一吻。
“…小家伙,你一定要活下去。”猎人声音沙哑地说,他指了指那孩子手中的日记,“带着它。”
“你并不是什么野兽,你是人,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有可以代替那些人,包括自己向你道歉吗?相信我,你不比任何人要低一等,所以今后一定要抬起头活着,没有人有资格夺取你为人的权利。”
“然后,有机会的话,替你老爹去看看花吧。”
“虽然这请求很蠢,但一次就好,答应我,哪怕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连带着我这个不称职父亲的份,活下去好吗?”
……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那一刹那,目光能够触及的一切都在那个少年的眼前分崩离析了。他感到有某种力量作用在他的肩部,无情地将他向后推出一段距离。他的身后是山崖。
少年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但这个将来会比他父亲出色的猎手唯一触碰到的,是那个将他推下去的人的袖口。他最后还是失手了,当在风中唯一能够拉扯住自己的绳索断裂之时,便仅剩下满目的混乱与疮痍。耳鸣在少年的脑中无止境地啸叫,那个人最后似乎是喊出了什么,但他在往后无限漫长的时日中再也无法回想起那句话,那句他试图厌恶却不得不温柔以待的话,那个属于他的名字。
“——”
在昏厥过去的前一秒,少年看见有无数的野狼向着猎人扑了过去,它们咬住他的脖子,将他撕碎,分食他的血与骨肉。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现实还是幻觉,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又或者说,它们自猎人将自己带走的那日起便一直潜伏于他们的身边,年复一年地观察,等待着将那个男人啃食殆尽,可笑的是,他们最终还是得逞了。
少年吐出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发音。
他想要在最后喊那个人一声父亲,但他知道这句话永远也不可能被传达到了。
他就这样滚落下去,全身的骨骼痛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恍惚间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摔死,但这样的思考便被那句他此生都无法忘却的话语否定。
…好像有什么被点燃了。
那是少年无法形容的美丽光辉,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点燃黑暗的光火燃烧着的是他的记忆,他能看见那些残旧的画面化为余烬的模样,却什么也拼凑不回去了。像兽类一样捕食的片段,在猎人怀中的片段,被死死摁在床榻上的片段,教训邻居孩子的片段,猎人认可自己的片段,猎人抚摸自己脸颊的片段——
什么也没有剩下。
少年坠落山崖的那一刻,那个庇护了他前半生的微小世界就这样将他放逐。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少年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活下来了,携带着那个猎人的遗志,向着能看到花与海的地方前行。他不止一次地想要一了百了,但那句请求的力量使他全无这样做的勇气,所以在自己重伤时他没有选择闭眼,此刻宁愿将那份贵重的贺礼吞食,也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那个人曾经见到过的,嘱托自己一定要看到的景色。
——第一页,是猎人将自己收养的那天。
——第二页,是自己痊愈的那天。
——第三页,是念出第一个字的那天。
…
——最后一页,是自己被赋予那个空白的名字的那天。
反复枯燥地咀嚼,日复一日的前行,少年希望在自己麻木前能够看到那仅仅存在于幻想中的景色,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亲眼见到任何活着的生物,只是听着极少的,不见身影的动物所发出的声响,确认自己还勉强地存活着,在仅剩他一人的世界中只身地流浪。
当终于意识到那名为代价的钝痛时,已来不及用双手接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滚烫液体。他听到极其微弱又无比痛苦的呜咽,愣怔多时才发觉那声音的源头是自己——包括今生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愫,一切都太迟了。
他又一次听见鸟鸣。
那像是某种以腐肉为食的鸟类,他不希望自己被夺走进食的资格,亦不希望将来的某日携着深刻的遗憾,被某物轻易地拆吃入腹。
死并不是值得惧怕的事情。只是如果今天停留在这里的话,自己就要在见到那样的色彩之前永远地睡过去,死在这冬天里了。
…所以怎样都好,一定不能让这具躯体停止运作。虫的尸骸,树下的枯草,以及自己的血肉——仿佛全世界所有事物都能供自己果腹,只是那样子定是极其野蛮,他再次想起某段不堪的,衣不遮体的时光。
但哪怕丑陋至极,哪怕身为野兽苟活下去,也绝对,绝对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绝对要亲眼去看看那个人所描述的,繁花开满枝头的模样。那是他此生唯一渴望着的,他不想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所以哪怕现在要将干涩的希望吞咽入喉,也绝不能允许过多的痛苦与死亡将自己囚禁。
——少年在吃书。
没有过多犹豫地,他撕下最后一页纸,艰难地吞咽下去。咸涩的液体是唯一的调味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