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草、苔石、残雪。
少年顺着人的形迹往前走着。这几日里天气也渐渐缓和了点,不再那么寒冷刺骨,只是地上的净雪也融成了污泥,让人下不去口。从林子里穿出去的时候,兰尼德尔身上只有半罐子雪水,都是从树枝子高处收集到的无根之雪,触及不到已经慢慢回暖的泥土,还保持着原有的形貌。
他的胃里塞满了嫩松针、树皮和嫩枝,这些植物嚼下去的时候还能尝到鲜嫩的生命,落在胃袋里的就只有干硬的纤维。但是兰尼德尔不敢停下脚步,他害怕多花了半日从正路上离开填饱肚子会丢了人的踪迹——毕竟现在不比深冬,人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污浊了。在这人的脚步上缀了好几周,他越发的相信前面有人聚居的地方:过去的猎人——算他是猎人吧,兰尼德尔已经找到了狗的痕迹——前进的步伐如此笃定,像是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
他其实不敢想其他的可能性。
缀在别人的路径之后是亏的,缀在有经验的猎人身后尤是如此。对方总会扫荡路上能遇见的一切资源,不过从现状来看,对方还不那么缺食物,至少兰尼德尔还能从小灌木的底部找到一些遗落的玫瑰茄,还有些能吃和不太能吃的东西。
偶尔他会捡到一些毛茸茸的东西,白色和黑色的毛杂在一起,沾在带着刺的小枝子上,还挂得很高。应该是一条肩高相当高的大狗。
在穿过田野的时候,兰尼德尔都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走在一片废弃的农田里面。零零散散的蛇麻枯杆倒伏在地,这里的农作物都还有剩,也许是当时突发了什么状况,导致田没被收个干净。这片荒田和农场的废墟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大而空旷的原野。
饥饿在最初的时候是很难熬的,但是过了几天之后,就变成了一种麻木感。现在这种麻木感一直延伸到了手指和舌尖,使得兰尼德尔不得不俯下身子前行——这样的话偶尔可以用手撑一下地面,避免摔倒。人类要以四肢着地的姿势行走的话非常别扭,但是兰尼德尔有很多年在野外可以尝试这种方法:动静小,目标也小,配着他纤瘦的身子,在高草从里的动静就像一只花枝鼠。
在平原上前行的第一天夜里,他没有生火,只是枯坐在黑暗里,试图咀嚼比石头还硬的玉米和没烂干净的稻种。掘开泥土找虫子都已经是太过耗费体力的事情,兰尼德尔就只是坐在那里,把触手可及的、能咬得动的东西放在嘴里,遇到小小的种子就直接吞下去。
等到夜渐渐深了,他看到了火。
有微弱的火光在远处亮了起来,像是人造的篝火。这么些天来兰尼德尔第一次直接看见前人的痕迹,四舍五入快等于见到本尊了。那火又温暖地从他的心口燃起,顺服地流淌着,蒸干了被夜露湿透的衣服。那火驱动着他半站起身来,四肢并用地往那真正的火光处行走。
事实上虽然能看见火光已不是很远,但也不是很近的地方,若要说起来的话就像是天上的两颗星星,看着很近,当中可能还有千万年的距离。
兰尼德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也说不准,只好从冰冷湿润的泥土里把手和脸挖出来继续往前走。这回他不知道天亮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对方往前走了多少,心胸中的火焰惴惴不安地闪动了起来,开始拴住他的手脚,教他在这片田里多寻些吃的。
“你以前在荒原里过日子,不也没饿死过么。”
……
“现在人都死了,你也不用每次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偷东西。”
那不一样。在外面活着,不论是厌恶还是害怕,总能知道那里还有一大堆的人类。现在若是去的话,只有一堆烂肉和他们的陪葬品。
“都死了才好都据为己有,烂肉也不会在乎陪葬品。”
我跟你说不清。
“你自己也想不清。”
兰尼德尔用力拍了一下胸口,那火焰被他拍得噗地颤抖了一下,不再有声息了。它说得不算有错,他自己也想不清,以往在远离人类的地方或者,除了活得难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是在末日的现今,他才尝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独。
就像果子被从枝头摘下,这世界的生灵们在末日之后才被人揪住了脖颈,从童年的护佑中丢进了冷冰冰、空荡荡的宇宙。
很快,他就没有精力想这些了。所有的能量都开始供给他不断地抬起双脚,因而思考这种耗能严重的行为被紧急叫停,爬行动物脑抬起了它多疑的头颅,透过兰尼德尔的红眼睛打量着整个世界。
白日里他就追着人的痕迹走,晚上他就朝着火焰的方向走,胃袋里有些消化不良的纤维搅得内脏都疼了起来,水喝完了,他偶尔会去舐泥泞的地面,那湿气从土地蒸腾上来,濡湿了他舌头的表面。
直到有一刻,枯黄发黑的死作物朝左右分开,露出了一只动物毛茸茸的脑袋。那动物有明亮的褐色眼睛,在见到兰尼德尔的时候机警地闭上口,双耳竖立。兰尼德尔同它对视着,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人类蹲下身子,犬类略微靠近了一些,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在人身上嗅着。
兰尼德尔这才想起这是条狗,有主人的狗,有颈圈的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长毛绒的大狗,平日里见的都是些极凶的、见他就咬的细犬,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是扑上来就吼叫或是咬人的狗。
他抬手捏住了大狗的耳朵。兰尼德尔的思维能力开始复苏,不甚硬挺,软而有弹性的耳朵指示这条狗应该还不满周岁,只是品种使它显得胸膛宽阔,身材高而大。大狗往前凑了凑嗅了嗅少年的脸颊,耳朵立得也没那么直了。兰尼德尔顺着耳朵挠了挠大狗厚实的围脖,它的毛比自己的头发还有光泽,粗长的毛配着软和蓬松的绒,威风凛凛地在人的手掌下滑动着。
兰尼德尔不知不觉跪了下来。他顺着动物皮毛的方向梳着,好像这是比往前走更重要的事情。大狗坐下了,很快又趴下了,少年顺着它柔顺的毛抚摸,它的肘部有一点茧子,应该是曾经长期在坚硬的地面休息,那就是说,以前它有个很不错的家。
他也趴下了,枕着大狗的肚子。它呼吸的声音平缓而有力,不像这些天来相伴的冷风那么割人,也不像篝火上方的气流那么灼人,温暖、柔顺、像是一条春季的河流。
兰尼德尔知道自己不是要睡着了,他要往更远的方向离开。
————
宫正追着自家傻狗来的时候,它对于主人的出现没有以往那么热烈。大狗只是竖起耳朵,尾巴扫着周围还没被压倒的枯草——它的身上枕着个红发的人,蜷着身子埋在皮毛之间,就算有人离得那么近、大狗的尾巴拍打得呼啦哗啦响也没有醒来。
字数:10031
本来不应该相信深夜爆肝的自己,今天应该再看一遍的,改改遣词造句前后连缀啥的,还有可能ooc之类的问题没好好跟亲妈确认过。但今天已经累傻了,甚至左右不分,根本处理不来文字信息。
窗了狩猎,就这样吧(躺平)(请帮我把棺材板钉好谢谢)。
如果有任何问题锅都在我。
————————————————————————
他们遭了贼。
不是海豹妖精,不是兽人,又或者是其他随便哪个精灵或者妖精或者人类。这件事并非发生在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单独的人身上,而是令人气愤地,降临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头上:
他们囤积食物的大仓库被窃了。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是弗洛丝缇。狗妖精就像过去的一周里任何一次那样,带着自己消耗不了的熏肉前往大仓库,准备用它们交换一点黑德也能食用的豆子之类的东西时,她灵敏的鼻子在空气中嗅到了不和谐的味道。若说这在开始时还并没有引起她的警惕的话,那么在打开仓库的门框上那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板之后,她所见到的、宛如飓风过境一般的景象使她不得不搁置一切她本来计划要做的事情,转而去将所有她能够找得到的人聚集到仓库前。
只可惜这事情不那么顺利。能够在整个世界都几乎被毁掉的灾难之中生存下来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即便依靠狗妖精灵敏的嗅觉,弗洛丝缇能够找得到(而且能够保证在这个过程中不迷路)的人并没有几个,与此同时,在听取了这一情况之后,愿意跟着她一同前来的人则更少。狗妖精的努力并没有很见成效,但至少,海豹妖精是肯看在这段日子里与她一同狩猎并且制作陷阱的份上跟着去看看的。
好在这件事情在演变成幸存者之间的信任危机之前就已经被定了性:弗洛丝缇本人以狗妖精过人的嗅觉作出了“做这件事情的肯定是外来者,我闻到了不属于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气味”这样的证言,随后不久,抵达现场的巡林客浪歌也在附近的地面上发现了并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人的脚印。
“是狼人。”海豹妖精带着嫌恶的表情说,“肯定是狼人,除了这种该死的东西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用两只脚走路的狼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得出这脚印是来自狼人的,不过他凭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怒与灼烧着的痛恨知道,这结果绝不会错,是以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来到仓库前的幸存者们将信将疑地面面相觑,表情各异,不过大都将忧心或者忌惮写在了脸上。
狼人这个令人生厌的物种在灾难之前或许还并不那么常见,稀少的数量所能造成的戕害也非常有限,只能勉强算是一种不成气候的威胁;但是在灾难之星坠地,带来大群的狼人之后,基本上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已经领教过了这种东西的厉害。在世界上的八九成智慧生物都因灾死去,剩下的一两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时,相比之下基数有所增长的狼人就成了所有幸存者的心头大患。
狼人找到了这里——即便只是有这个可能性,也足够让人心焦了。这一次它们毁坏储藏的物品,下一次它们会毁坏什么呢?没人希望继续深想,更没人希望这件事真的发生。幸存者们在这个坏消息所造成的沉闷气氛中重新清理了一团糟的仓库,结果比他们预想得好些。他们的公共财产蒙受了一定的损失,不过由于所有人在身边都留有能够令自己安然度过这几天的物资,他们还不至于一下子便难以为继。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海豹妖精想。去追寻到底是因谁的疏忽而致使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是一种毫无意义且耗费精力的举动,况且他们之中也不存在一个明确的责任人。但这丝毫不妨碍浪歌发誓,如果凶手落到了他的手里,在给它个痛快之前,他至少要联合所有其他人一起上去把那该死的黄毛杂种打出屎来。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他不能让这群会直起身子的杂种狗再这么耀武扬威下去——未来镇是他们的地盘(他,勉强再加上一个文丘里吧。是的,他是在自己暗暗地划分地区的所有权),那群只是长得有点像人的蠢货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绝不。
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会想要对可能存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光顾的狼人做出对策,也不知道其他人会对一种神出鬼没的侵略者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单论海豹妖精自己,他是非常想要弄到一个捕兽夹的,这样下次那些该死一万次的混蛋自以为毫无破绽地潜入时,就会付出至少一条大腿的代价——前景非常诱人,但可惜,浪歌自己也觉得这并不现实。巡林客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基本已经探索过这片曾经叫做“未来镇”的废墟中的大部分残破的建筑了,他没找见几个店铺的招牌,废墟当中也并没有任何一堆瓦砾看起来曾经是一座猎人小屋或者冒险装备店铺之类的。或许就像那些更有学问的人推断的那样,这座城镇里原来的住户以农耕为主要经济来源,或许他们有制作捕猎用陷阱的道具,但并不常用,只是被束之高阁,然后在灾难来临的时候,顺理成章地连着保存它们的箱子一起被埋进一堆瓦砾当中。
浪歌也是看上了几座废墟、觉得它们有些亲切的(这一般是指他觉得那下面可能有些好东西),但挖开粗粝的砂石、移走沉重的石板和木材显然不是他这样的一个小身板能够胜任的工作,想来与他有着差不多体型的狗妖精和猫妖精也是同理,即便她们回应了他的求助,对瓦砾堆来讲都会是一样的结果。而他又不能回头去寻求兽人的帮助——文丘里确实足够高大健壮,但贪婪地兽人只会将所有他从废墟中找到的东西据为己有(“我凭本事找到的”),如果让他来“搭一把手”的话,海豹妖精就别想从那片可能有好东西的石堆里得到哪怕一粒有用的沙子。
他思考了半天,最终确认了自己无法可想,并因此泄气地坐在了废墟上,忿忿不平而且气鼓鼓的,就好像此时此刻他求助无门,因此整个世界都亏欠了他一样。本就不擅长、也不喜欢思考的海豹妖精坐在那儿,一边生气,一边思考着他还能凭借现在有限的条件做出什么样的陷阱来。巡林客的知识向他展示了许多种设想,但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绳子不够长啦,缺少合适的弹簧啦,没有人手去收集合适的木材或者削尖木桩啦等等等等——他根本没办法将那些看起来非常不错、甚至仅次于捕兽夹的设想变成现实:这块贫瘠到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废墟正在处处掣肘他。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本来就不算是有个好心情的海豹妖精立刻变得更加暴躁了。
但又能怎么样呢?他没法解决那些问题,生气和暴躁也不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巡林客只好在自己计划着制作的陷阱规格上一退再退,因为缺少的材料和环境的限制由杀伤性的陷阱退步到束缚性的,再退步到警示性的——这是底线,说实话,从这往后也根本没有继续让他退步的空间了。海豹妖精最后的挣扎是一个触发式的警报陷阱,并且相当不优雅的,在找到合适的示警用发声器(比如铃铛,铃铛,又或者铃铛)之前,在他无数次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计划之中,当陷阱被任何东西碰到而触发时,负责发出警报声的将会是一个从高处落地的木质破水桶——这东西虽然不至于到处都是,但浪歌还是很有把握他能从废墟中找到一个的。
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他想。反正只要是个物件,从高处落地就肯定都会出声的。区别只在于动静响不响而已。
不过归根究底,他还是得去翻垃圾。这一项认知令他感觉非常不爽,但事情不是会因为谁不爽了就会自动自发地产生进度的。海豹妖精清楚这一点,是以他虽然满心的不高兴,但还是决定站起身来,开始寻找他所需要的材料。
料峭的春风轻轻拂过,远处响起了点点铃音。
海豹妖精往那个方向猛地转过头去。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空灵,悠远,仿佛潺潺流水一般的音色回荡在空谷幽林之间。环抱着羊肠小道的不是常见的树丛灌木,而是高耸入云,苍翠欲滴的竹子。与竹子相比,更加罕见的兰草生长在触手可得的路边,尚还羞涩地捧着自己的花苞,而一缕缕幽香已经隐约浮动在空气中了。
海豹妖精用力地眨了眨眼,向着铃声的来向看去。理所当然地,除了倾颓的屋舍与倒塌的断墙之类一如既往的景色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
幽深竹林中细长小径的景象只出现了一瞬,就好像那不过是他一时间眼花了那样——但那不可能是真的眼花:他要怎样才能从眼前灰败的景色之中看出青翠的颜色呢?
他隐约意识到了,这一闪而逝的景象是他残破过去的零星碎片之一。他敏捷地将那块闪着和煦光芒的残片抓进了手里,但接下来,他又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海豹妖精不惯于思考,不惯于多愁善感,更不惯于用过去曾经见过的一小点零碎的画面作为线索,逼迫自己从空空如也的脑海之中拼凑起过去曾发生过的一段事件来。于是,他所做的只是将那景象重新记到自己空白的大脑里,暂时将它束之高阁:他还有事情要做。
巡林客循着铃音在废墟中穿行,妖精精巧的尺寸和轻盈的体重让这件事情多少更容易一些,但矮小的身高也同时令他在障碍物的遮挡下无法一下子看到很远。他走到距离铃声很近的地方,不知第几次绕过一座瓦砾堆成的小丘,才终于看见了声音的发源处。海豹妖精的面前是一片显然被清理过的空地,进度过半,只是还不彻底。画着刀叉与装满麦酒的橡木杯的招牌安稳地被放置在一边,一半的废墟仍旧是废墟,另一半的废墟则被人力仔细地清理过了:无法使用的石块与瓦砾被堆在一边,可能还有些用处的木材被堆在另一边,不知用途但还相对完好的杂物在干净的空地上排列整齐,同样被妥善安置了的还有尸体——那些在灾难伊始时,便不幸被压在倒塌的建筑之下的可怜人们。
瑞图宁女神轻捷的脚步刚刚莅临这满目疮痍的北地,自东方吹来的风仍带着料峭的寒意。低温令那些尸身不会腐烂,是以空气中暂时还没浮现出什么令人不快的气味,只是人类被重物击破头部碾压致死的样子实在是有碍观瞻,却又着实吸引目光。海豹妖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瞥了一眼,这一眼就立即令他心生厌恶,并且不在愿意朝那个方向看了。他拧过头去,向着尚未被清理、仍是一片混沌的那一半废墟的顶端——断断续续的铃声真正发源的地方——投去目光:
只在前额处有一绺白色的黑发少年踞在那队杂物的顶部,空茫地望着远方出神,他手中持着一只形状不大规整的铃铛——可能原本是门铃之类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那铃铛便听话地随着他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地叮铃铃地响。
海豹妖精记得这个少年。弗洛丝缇曾经提到过,正在清理原本是酒馆的那座废墟的是两个人类的男性,想必这少年正是其中之一了——另一个白净些的青年人就坐在不远处,也发着呆,什么也没做,也没有向同伴搭话的意图。
平心而论,那少年在外形上便已经很容易引起浪歌的注意了:他额前有着突兀的一簇白发,虹膜是一种容易引发不祥联想的暗红色,仿佛正在凝结的鲜血一般,再加上时不时交替着盘踞在他眉宇间的冷漠与凶悍,这一切归总在一起,使他相当能给人留下负面的印象。浪歌凭自己的第一印象,已经早早地给他打上了一个难以接近的标签。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对自己说。这少年再怎么难搞,也不会比一个顽固而愚蠢的兽人更加难以应对了。
成功地与一个兽人(大致上)和平共处的经验让海豹妖精怀着满腔的自信向前走去。只不过,当他抵达少年所在的土堆脚下时,才忽地意识到了一个相当致命的问题:
这个少年,叫什么名字来着?
在最初的那一天里,这少年肯定是说过自己的名字的,海豹妖精也肯定是听到过他的名字的,甚至于在这之后的几天里,也还有别人在海豹妖精能够听得到的范围之中呼唤过那个名字的——但是浪歌不记得。
他向少年的同伴,那个曾自称“我没有名字”的青年人投以求助的目光,可惜对方显然只在专心致志地发呆,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正大光明地接近到一个冒险者的警戒范围之内的海豹妖精——这一点,那位同样神游天外的少年人也一样,在场的两个人根本不肯分给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浪歌苦恼地抱着头思考了一下,即便只是近几天的记忆,到了关键的部分却也蒙上了一层恼人的雾气。他只依稀记得那是个两个音节、短促但拗口的名字,并且坚定地认为就是因为它太过拗口,自己才没有记住。
他隐约感觉,从前的他好像也认得一个有着同样风格的拗口名字的人,到最后,那个名字也同样没有被他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是太拗口的名字的错,不是我的问题。海豹妖精这么想。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浪歌再开口的时候就理直气壮得多了:“喂,”他毫无顾忌地顺从自己的第一反应,选择了这个完全谈不上礼貌的字眼作为那少年的代称,“可以把那个铃铛给我吗?”
在他出声说话了之后,呆坐着的两个人才终于发现了几乎已经站在他们脚边的海豹妖精的存在。两双颜色不同,但空茫的神情异常相似的眼睛齐齐向着海豹妖精的方向看过来,又带着相似的疑惑神情转向对方,最后,暗红色那一双眼睛的主人才通过浪歌面对着的方向和那句话中的关键词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语气相当没有礼貌的小东西,想要交谈的对象是自己。
“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少年不再去晃铃铛了,叮铃铃的乐音戛然而止,令他语句中明显不快的感情在一片寂静中更加突出。
海豹妖精点点头,理直气壮的语气仍旧不改,就好像这真的完全是那少年的错一样:“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这态度显然令那少年更加生气了,他语气之中所蕴含的愤怒更加明显:“那你就‘喂’来‘喂’去的?这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态度吗?”
愤怒是会传染的。不幸的是,不论是海豹妖精,还是黑发红颜的少年,显然都是很容易愤怒,且很容易被传染的那一类。
“少废话,到底给不给?”原本便由于遭窃与狼人等等原因接近燃点的浪歌显而易见地暴躁了起来,而回应他的是更加暴躁的少年:
“给你妈给!”
黑发的人类少年在盛怒之中睁圆了双眼,自废墟上站立了起来。他不算高,但与连一米都没有的海豹妖精相比,他站起身的那个动作堪称拔地而起。再加上地势的因素,站在高处的少年完全是俯视着站在低处的浪歌。这个享有极大优势的视角并没能让他的心情好一些,少年仍旧没有更改自己原本的打算:他随意地将手中的铃铛弃置在身旁,然后迈开步子,气势汹汹地向着海豹妖精扑去。
黄铜制的铃铛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响。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竹林的深处有一座小屋,同样是用竹子搭成的。它同周围的竹林一样苍翠,同周围的竹林一样散发着清香的气味,同周围的竹林一样,在风吹过的时候会发出低沉的飒飒声响。
但与竹林不同的,微风拂过小屋是,还会自屋檐下带起清脆的铃声。
不知是谁对他说,他可以住在那。他可以在那里学着做很多事:学着认字,学着狩猎动物,学着与森林和植物共处,学着做一个巡林客。他觉得这点子当真不坏。
一晃神的时间里,黑发的少年已经欺近了海豹妖精的身前,被劲风裹挟着的拳头自上而下沉重地下落。浪歌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做出的闪避动作与其说是他主动的,不如说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惶急地移动着自己的重心,让整个身体向着侧面翻倒过去,暂时地降低高度——险之又险,不过他没受伤。人类少年的拳头几乎是擦着他的头发丝掠过去的。
即便是战斗的初学者乃至门外汉都可能会知道,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体型较大、站得较高的一方显然会占据优势,而海豹妖精两样都不占。他处于劣势的一方,却显然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他是巡林客,是荒野林木间出色的猎手,他所善于等待机会,在无暇等待时,也不介意自己试着制造一些。
他有些别扭地向着侧面倾倒,而不是更顺势而为的后方,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劣势的基础上失去更多地利。少年的一拳落空,而下一次的攻击还未到来之时,海豹妖精已经以一种难看的姿势跌在了地上。他没有纠结姿态的好坏,甚至顾不上摔倒在地而产生的疼痛,便已经紧接着缩起身体,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球——这个动作使他又以毫厘之差,避开了俯下身来、想要抓住他的脚的少年的手掌。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对人类,或者任何一种身高超过了一米以上的双足行走动物来讲都有些匪夷所思了。将自己团成一团的海豹妖精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成功地在原地滚动了小半圈,在几乎完全没有移动的情况下更改了姿态,让自己的双脚落了地,然后顺理成章地站起了身,在向前冲过了头的少年转回身来,继续向他发起攻击之前,成功地猫着腰向着土堆的高处爬了一小截。
浪歌转回身来,飞快地盘算着自己该怎样向对方发动攻击。现在他们互换了位置,站在较高处的人变成了海豹妖精,可他所能取得的优势仍旧有限——即便站在高处,与人类相比过于矮小的身高使他仍旧只能达到与少年平视的高度。更别提他与身高配套的短手短脚了:双方都赤手空拳的话,少年只需要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额头,就能让他完全碰不到自己了。
有那么一瞬间,海豹妖精想要拔出自己腰间的匕首,但下一个瞬间里,那个少年转回身来,怒气冲冲地寻找着下一个可供进攻的位置时,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少年没有犹豫很长时间,便决定张开双手,左右开弓堵住海豹妖精向两侧躲避的去路,将他直接抓住好好修理一通。这时,站在高处对浪歌而言反而没有任何帮助:这是个与少年的身高正相合的高度,他甚至不需要弯腰,只要向前走一步,就可以将海豹妖精纳入自己的攻击范围。
事实上,少年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他上前一步,向左右伸直了手臂,仿佛要给海豹妖精一个大大的拥抱一样——可能他想要做的动作与拥抱也没什么本质性的区别,只是它显然并不代表善意与友好。在少年判断他够得到自己的目标之后,那两只手臂便飞快地向着中央的海豹妖精剪去,铁箍似的意欲将这个气人的小混蛋困在中间。向上爬是个错误的决策,起码不太正确,这让海豹妖精陷入了一个相对危险的境地。只可惜,浪歌也不是只会乖乖站在原地的稻草堆——他是个巡林客,一个足够灵巧的巡林客,他不可能就那么乖乖站着被抓住。
要知道,一个人的劣势绝不是绝对的。海豹妖精的身材决定了浪歌在力量与攻击范围上低人一等,甚至在长途奔袭的速度与耐力上也不占优势;但另一方面,短小的体型令他有着轻盈的体重和在狭小空间里灵敏活动的自由:他在那双手臂迫近时出人意料地向上跳了起来,面对的方向甚至就是想要将他按住狠狠揍一顿的少年。他避过了那双将要擒拿他的手掌,在手臂与手臂之间的缝隙间闪转腾挪,又接着低下头去,在向前迈步的少年双腿间的缝隙之间穿过,一溜烟地跑下了废墟的土坡,在空地上站定,转回身去,又觉得气不过,还向着少年做了个鬼脸。
这一下可算是彻底点燃了战争的狼烟。本就生气的少年被海豹妖精的一个鬼脸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立刻放弃了原本的地形优势,也下到平地上来,一边骂一边追着海豹妖精四处乱跑,而后者则从地上捡起各种各样的杂物,向着自己的追击者不断投掷。一时间,本来被理得整整齐齐的空地上变得鸡飞狗跳,在场的最后一个人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有些理不清为什么几句话的功夫,整件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但这样是不对的。青年人想。首先,这无用地耗费了本该用于劳作的珍贵体力,还可能令人受伤,对效率造成影响;其次,这片空地上的东西都是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废墟之中整理出来——他们不应该就这样平白地破坏这份劳动成果,即便堆在地上的那堆破烂里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被愤怒控制的人尝试用语言劝解产生争端的二人,但那两个人兴之所至,完全没有听得进别人的话的意思。迫不得已,他能使用的方法也只有试着以武力介入这场武力争端了。青年人注视着几乎一刻不停地运动着的两人,思忖着合适的时机来插入这场丝毫谈不上文明的交流。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但当他下定决心时,这件事就变得分外简单:产生争端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将他视作一个障碍,他站在那,就仿佛是一个死物,完全不会引起少年或者海豹妖精的警惕——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这帮了他大忙。
青年人同样下到空地上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处乱跑的海豹妖精就在偶然间凑了过来,并且试图把他当做一块石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用作对抗少年的掩体。只可惜浪歌没问过掩体的意见,在他试图转到青年身后时,视角却不受控制地陡然提升了起来。
海豹妖精毫无防备地被青年人从地上一把抄了起来,然后单手夹在了手臂和身体之间。
“停下吧,别打了。”浪歌听见青年人这么说,然后在下一秒,他确信少年根本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浪歌被青年人用一只手夹在怀里,全身都被牢牢钳住,完全动不了。他看着那人的另一只手挡在自己身前,巡林客和少年人之间的那一小段空白里。那位一直在追着他打的好对手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儿地要追着那个毫不懂得尊重的小混蛋揍——青年人的手臂挡在他们中间,可少年人的拳头浑不在意地直落在自己同伴的肢体之上,皮肉相击的沉闷响声和自青年人身上传递而来的不自然的抖动令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浪歌也不禁牙酸。
得了吧。海豹妖精想。这家伙生气起来竟还六亲不认的,看来他的同伴也没法阻止他。毫无愧疚的浪歌丝毫没有这一切的起因完全是他自己的自觉,径自开始考虑脱身的方法:首先,得叫这个本不该掺合进这一场混乱,却还是伸手将他抓住了的人松手——
这很简单。他的手脚没法乱动,可他还有牙齿。
从做出这个决定,到脱离青年人的钳制只花掉了海豹妖精几秒钟的时间。他是有点愧疚的,因为那青年人至少在行动上是想帮助他的,却被他在手臂上深深地刻了一个牙印。他咂了咂嘴,口中没有血腥味,便觉得事情还没有坏到头,算是有寰转的余地。他可以过后用点什么补偿那个没名字的青年人,但现在嘛……
海豹妖精几乎是贴着地皮从青年人的身边滑开去的。少年人没有继续跟来,反而跟试图阻止他的青年扭打在了一起。浪歌保持在一个足够谨慎的距离上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两个人竟然势均力敌。这个发现令他又有些不太开心。浪歌忿忿不平地从地上捡了点小石块之类的杂物,假装自己有个弹弓,向着那个想要打他的少年砸过去,砸中了几颗之后,才觉得多少消了气。
然后,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海豹妖精转过头去看废墟的顶上,黄铜制的铃铛在阳光下泛着灿灿金光。
这是个拿走它的好机会,而善于抓住机会的巡林客不应该错过它。浪歌这么想。
铃铛来得不怎么光彩,但海豹妖精不是很在意这一点。他终于又是以一种愉快的心情在整理绳子、捡来的木片,临时削出的木桩之类用于制作陷阱的道具了,鼻腔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就连文丘里嫌他吵,咆哮着威胁他要把他囫囵个儿吞下去,也没能破坏他的好心情。
他只要一摇,铃铛就叮铃铃地响。他喜欢这个声音。他意识到,这声音能令他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而在维持生命的需求不那么急迫的时候,他也是很乐意做一些这方面的追索的。
浪歌到底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本来要做的事情。他整理好所有的工具与材料之后,便仓鼠搬家一样,一趟一趟地将他们搬运到大仓库的门前,分批分次地埋下机括,绑好引线,开合着因为地动山摇的灾害而有些变形,也因此不太灵光的门板,不断地测试着放置触发点的合适距离。
整个陷阱的布设耗费掉了他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到暮色四合的时候,他终于认为一切都完美地达到了他的标准,于是便庄重地从海豹皮的包袱里拿出了铃铛,小心地将那个金属的物件捧在手里,在一种肃穆庄严得没必要的气氛下,几乎是仪式性地屏着气,将它加入了整个系统之中。
以现有的条件来讲,一切都是非常完美的。海豹妖精满足地端详了一会儿他的杰作,又让自己的视线重点照顾了一下那颗黄澄澄的铃铛。它显然是被压扁过,埋在了土里,上面还有些泥土的污渍,还有被石块敲击、粗糙地休整过的痕迹。但它在海豹妖精的眼里,又显得那样的可爱——就连刚出生的小兔子都没有这么可爱了。
浪歌转过身去,假装自己并没有很在意那个铃铛。他又仔仔细细地将所有暴露在外的线头遮掩好,确定自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之后,才又回过头来,凑到陷阱的最终端边上,蹲踞在铃铛的旁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那颗饱受疮痍的黄铜制品。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山茶开至荼蘼的季节里,有淙淙的山泉灵巧地自竹林间蜿蜒而过,细长的竹叶悬在清澈的流水之上,随着微风袅袅婷婷地摇摆。曾有不知是谁说过这景象是美的、自然的,清新而富有生机的——或许如此吧。他无可无不可地想。这画面出现在他的脑中,他想起不知是谁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但要问他自己有什么想法,他只觉得那条山溪的水冷得刺骨,但里面生着的小鱼烤起来很好吃。
他过去一定是在那里生活过。浪歌已经能据此笃定这一点了。但这仍旧不够,仍旧不能回答他所想要知道的、有关自己的一切问题。于是,他再次伸出手——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不知是哪年的那一年,竹林开花了。
那不是个很好的景象,也不像是个很好的预兆。
海豹妖精有些忐忑,但仍再一次地伸出了手。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枯黄的竹枝上悬挂着垂头丧气的细小白花,空气干而冷,地面上却结了一层白霜。白霜之下,是被猛兽巨大的利爪翻出沟壑的殷红土地,大片的鲜血倾泻在本应干硬的地面上,让它变得柔软,从而留下了足迹。凋落的竹花被碾进带血的泥土之中,沾上深沉丑陋的颜色,风中浮动着的血腥气浓重得仿佛能化成红雾,沾了血的竹枝凌乱地东倒西歪着萎顿于地。一切都肇事者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但不论是什么,流了这么多血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不知是谁对他说,他该向善,因为妖精总是向善的。瑞图宁女神在创造他们时,就已经将善良的立场写进了他们的骨血与灵魂。何况,向善总是好的,能为自己挣得福报,也能帮助身处困境的人:要是说话的那人不是向善的,那么海豹妖精就不会有机会……不会有机会怎么样?
叮铃铃——
微风带来清脆的铃声。
他从沉积在地面上的雪白竹花之中,殓起几块被嚼碎的骨头。
向善不是好的。他在竹花的大雪中得出结论。向善不会让他有得吃喝,不会令他感觉愉快,也不会有福报。
就像神祗从不注目于这个没有法术的世界。
叮铃铃——
烈风之中,铃声戛然而止。
他将小屋埋葬在烈火之中,整片正在枯萎的竹林则是殉葬者。它们还没有来得及结出种子,来年这片土地上将不再有竹笋重新生发。这是不合巡林客的规矩的,但他不在乎。
他将他的铃声埋葬在竹子的灰烬之中。
然后,他发誓自己绝不应该忘记:竹林的那一篇血迹中被留下的足迹,是狼人的脚印。
海豹妖精收回手,抱着膝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有些颓丧。
他早该想到,过去的记忆不可能全是些美好的事情。
计字3097,滑铲准备
-----------
景箫又头痛了。
他最近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梦见景慰晴和那个影子,梦见夏芝,梦见吉安和优娜,梦见加西亚和弗朗西斯。他们全身鲜血地在他的梦里呼唤景箫,对他说那边很黑很冷,他们离不开那个地方,而最后景箫总是被他们拉扯着落入深渊,接着就蓦地睁开眼睛,看到头顶被暗暗的火光映红的房梁。
少年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和刚刚成为友人不久的大男孩睡在一起,每次这样惊醒时,他身边归海青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总是会娓娓地告诉他“名为景箫的人还活着”这样的事实,而他渐渐变得在那规律的呼吸声中才能沉沉睡去,才能不再做那些撕裂他神经的噩梦。
他没对归海青说这些,然而习惯已经这么根深蒂固地种下了。
他们在这些天里陆陆续续又清理了些倒塌的民房,好歹找出了几件能够替换的衣物,还找到了趁手的打磨工具——景箫的刀已经钝了,甚至还有那么几处出现了卷刃的征兆,在打磨好它之前如果不是必要,他不太想用自己的铁搭档再去砍什么东西。
虽然粗心,他也是会心疼东西的。
好在学习现在用的这种大开大阖的刀法之前他还用过短剑和匕首,毕竟一个十岁的孩子力气有限,景箫现在这柄刀大概比那时候他自己的体重轻不了多少。当他久违地试图从那堆匕首和短剑中找出趁手的武器时,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后悔起没把加西亚的剑也带来。
然后少年突然觉得背后发凉,仿佛那些同伴的幻影就站在他背后对他说话,用他们腐烂的怨毒的眼睛看着他,冰冷的黑色的粘液从他们发白的伤口里滴落下来。他战栗着猛地回头,背后只有正在默默收拾柴火的归海青。
可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幽灵的耳语。
「有……吗……」
景箫确认,一定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鬼,正在他耳朵边上断续的窃窃私语。
「有……得到吗……?」
少年能分辨出,那声音属于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种奇怪的失真感,让他忍不住去想象那些诗人们口中所述的“来自深渊的呓语”。
“归海青,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景箫忍不住对着男孩发问。
大男孩带着一丝迷茫抬头,四顾之后摇了摇头。
“没什么声音啊。”他耸了耸肩,继续把从倒塌的房子里捡出的木料劈成小块。
少年烦躁地挠起头来,他的幻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过了,现在出现的声音他从没听过,但也无法确认是不是他自己的幻想,毕竟那个总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他也没听过。
“谁啊?”景箫试着去回应那个声音,毕竟那个幻听从来没有回应过他,这次如果有了回应,大概就不是他自己的幻想,而是某个飘荡在废墟里的幽灵了。
“喂?喂……有……听见吗?”声音提高了嗓门,景箫能更清晰的分辨出来这声音属于一个年轻人——从语调来判断,这个“幽灵”比他自己大不了几岁,还处于心高气傲的年纪吧,大概——听起来现在有那么些气急败坏,随后还咋着舌头嘟囔了句什么,少年没听清楚。
“所以你谁啊,幽灵吗?”景箫噌的站了起来,判断出那声音不是从自己脑袋里发出来的时候他的胆子一下就壮了,在少年看来就算声音的本体是幽灵也不过是和空气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比空气要烦人一些。归海青好像也听到了什么动静,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狐疑地四处扫视。
“这小子怎么跟人说话的?”那声音毫不客气地反问,带着股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神气。
“嘿你还上劲了哈?”少年无名火重新冒了上来,两下把袖子捋起来做出要打架的动作,“个什么玩儿还装神弄鬼的,信不信老子给你蛋黄打出来?”
“什么东西?”归海青歪着头皱眉,似乎也听到了这奇怪的声音。
“总之有人就……,快……图……你们……民!”清晰了几十秒的声音重新变得模糊起来,只是听这谜之声音的口气都能听出里里外外的不耐烦,而从断断续续的音节中分辨出来的字词显然表示着它已经无视了景箫的挑衅,说了件什么事情想要听到声音的他们去做。
——听都听不明白,谁会去做啊?
景箫的火气一下被憋下去了,只好用鼻子出了口气,朝着归海青耸肩膀。大男孩表现得像只受了惊的小狗,探头探脑地四处看着。
“别听了,不管它。”他伸手揉归海青凉而柔软的黑发,“白天弗洛斯缇要我明天去树林帮忙挖水源,你一起来么?”
归海青偏了偏视线:“不想去。”
“最近有候鸟停在树林子里休息了,说不定就有肉吃哦。”景箫锲而不舍地继续引诱。
大男孩眼睛突然亮了:“我去抓鸟。”
人类肉食动物的秉性当真可怕,归海青一晚上修整好了全部能用的装备,还把他们上次从仓库拿来的黄豆耐心地切成小块装进袋子,甚至连从镇子里倒塌的民房里刨出的铲子锄头和箩筐都被他修整得像模像样了。拿着短剑和匕首对着空气熟悉武器重量的景箫看着搭档高涨的行动力感受到一阵凉意,如果第二天抓不到鸟吃不到肉,大概这家伙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吧。
第二天早上归海青像是要出远门的小孩那样天不亮就把景箫给晃了起来,他们出门的时候弗洛斯缇已经带着那只多嘴的鹩哥静静地站在他们房子的不远处等着了。狗妖精话很少,偏偏归海青也是个话不多的主儿,三人一路几乎无言,憋得景箫从胃里尴尬。
这一次他们走的方向和上一次采集蘑菇的时候有微妙的不同,从某个地方开始他们走了一条更加湿润的道路,有新鲜的泥土粘在景箫的鞋子和裤子上,弗洛斯缇循着景箫看不出的痕迹轻车熟路地疾走,少年有那么一瞬间对妖精竟然生出了羡慕的感情。
“你们妖精的体型真的很轻巧,像我这样的人类永远都做不到这样。”他没话找话地跟狗妖精这么说。
“轻巧归轻巧,我们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清理大块的石头和木头,比如今天找你们来帮的忙。”弗洛斯缇没回头,“你们带的铲子就快有我那么高了,像我是绝对挥不动它的,如果不找你们这样的人来帮忙的话,大概我永远也挖不出那块水源吧。”
“说得对,”景箫拍掉一块粘在他裤腿上的泥,“不过我也就做些这种粗活,再细致的事情是真的做不来的。”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弗洛斯缇文绉绉地说了这么一句,少年闭着嘴想了半天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到达那个水源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天顶了。这片树林的枝叶比起他们上次达到的地方来更加稀疏,而所谓的水源现在也就只是一片泥沼而已,大概两个世界的撞击对这里的地势也产生了影响。柔软的泥土里横七竖八地印着某种食草动物的蹄子印记,景箫不太能确认那是羊还是马,而这两种动物似乎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是鹿。”弗洛斯缇似乎看出了他在思考什么,“那是鹿的脚印,他们应该在这附近喝水觅食。这个地方如果挖开,应该会有泉水涌出来……虽然也不太一定。”
景箫还在思考的时候,归海青已经扛起了铲子。
“挖开它吧。”大男孩说话言简意赅。
看起来很简单的任务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如果穿着鞋踏入泥浆,他们就会白白地损失一双鞋子,而光着脚踩进去,如果被隐藏在泥沼里的毒虫咬到就更加得不偿失了。思虑再三后景箫一咬牙穿着他那双脏靴子踏进了泥里,瞬间黄黑的泥水就漫过了他的脚面。他用锄头把泥沼周围那些土地翻开——这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如果动作太大泥土就会没筋没骨地落回它们原来的地方,如果动作太小只能在原地留下一点痕迹。少年皱着眉一点一点翻动周围的泥土,把它们慢慢变成可以下脚的硬地。归海青跟在他背后将泥土踩实,用那个对于他们的身材而言不算大的铲子一铲一铲地将那些黑泥从浑浊的泥浆里起出来,扔在那道泥土构成的小小堤坝另一侧。
这件工作是繁杂又枯燥的,挖了一半的少年们很快失去了兴趣,仅仅凭着在这个年纪的孩子中少见的耐心和言出必行的自尊心在机械地重复着劳动。他们一直挖到太阳开始向着树林的另一边沉下去,稀稀落落的候鸟开始陆续归巢,有一半以上的泥沼都已经被他们挖开,浑浊的水从地下缓缓渗出来。
“这样就行了,过上一段时间它自然会变得清澈。”狗妖精用手掬起一捧水来闻了闻,她身边是个看起来相当精巧的套索陷阱。
归海青没理会弗洛斯缇的动作,他眼睛里闪着光看不远处枝头上站着的鸟儿,从包袱里摸出了那个箩筐。
“我们今晚有鸟肉吃了。”景箫看着搭档的动作,忍不住笑出了声。
2528字(。
————
她眨眨眼睛,醒了过来。
四周一片漆黑,连星星的哑了光芒。兰尼德尔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这就是太阳即将升起的前夕,光的气味正从地平线那边蔓延过来。
兰尼德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脑海里只有隐隐约约的路线标记着自己跨越了多少路程才走到这里。她黑夜行进,在太阳升到最高处的时候休息,免得需要花上额外的时间生火保持睡眠时候的体温。傻狗整天跟在她的背后,嗅着风干的老鼠和内脏的气味,希冀地摇着尾巴,不过这都是连人都舍不得吃的的储备食物,自然也到不了它嘴里。
她饿了,浑身酸痛,而且极其困倦。女孩儿把手放在身侧,吹了个口哨,傻狗快步走到了她的身侧,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手指。她醒来以前在顺着这个方向走,醒来之后也必须得继续,女孩儿摸了摸傻狗竖起的耳朵,心想着是要多缺心眼儿的人才能试图训练这种聪明但不听话的狗为猎犬。
过了没多久——也许是很久,她看到了一条河。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潮湿,往下倾斜,还稀疏地长着苇子和杂草。如果天再暖和些,就应该会有水鸟在此处栖息,还不等她走近,水边曾是千屈菜的乱草堆里昏头昏脑地冲出一只虎皮雀来。这条河并不宽阔,流水也不激烈,正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卵石浅滩。河对面则土地松软,更往前去则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斜坡,往东连接着一片山岗。这会是个好地方,也许是狩猎的好去处,兰尼德尔眯着困倦的眼睛,瞅着有些许浑浊的水。
“有鱼。”他的眼神明亮,全然不像是跋涉了一夜的样子。
“这么暗你是靠什么看到的。”兰尼德尔打了个哈欠,干脆在空地上坐下了。傻狗嗅着她的耳朵和脸颊,被她毛茸茸地抱进怀里,犬类皮毛里的气味和它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被一起吸进了她的肺里。冬天持续了好几个月,此时雪水都融了个干净,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河流有些浑浊。天气渐渐暖起来之后一直还没有正经地下过一场雨,脚下的草根虽然称不上极其干燥,但也在踩踏和重压之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他大踏步地踩上卵石滩,在这儿搁浅又被流水冲洗得光滑的石头发出滑动的声音。不太稳当,但还可以。这时候天亮了起来,太阳尚未出现,但天边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一种知更鸟蛋一样的青色。他们的周围被照亮了,露出河流的全貌来——与想象中的没有什么差别,事实上,一条野外的河再如何都是那个样子。
兰尼德尔想起了城市里的河。非要比起来的话,大概是差不多的,只是城市里的河被石头束缚在道路之间,连接着住着流民和乞丐的下水道,沾着油脂的水和排泄物会流进河里,被稀释到谁也看不出来。她脑海里的那个城市叫泽瑞塔,那里有相当闻名的集市,到处都是奇迹和珍宝。商人们聚集在那里,没有让城市变得更加繁华,反而是更加杂乱无章。人多了之后就会有各式各样的怪人出现,光她见过的就有母牛般的富豪女儿、国王般的乞丐和妓女。她曾经有机会就想去那个城市,买下各种各样不昂贵但少见的小玩意儿。
在女孩儿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半条腿浸入了河中。满身灰褐的皮毛和粗布构成的衣服被他丢在相对而言比较干燥的地面上,那支路上折来当作手杖使用的水柳枝一头被削尖了,正握在他的手上。那是根好木头,质地坚硬花纹密实,落在真正的工匠手里大概是能做成一枝漂亮坚韧的短弓——但谁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人活着呢?所以这木头只能落在兰尼德尔这样的人手里,撑着她走过一天一夜的路程,现在还客串了一把鱼叉。
天气还冷着,但不妨碍他半裸着上身。少年人精瘦的身体遍覆着伤疤和奇怪而狂乱的纹身,刚刚升起的朝阳在他高举的右手上方凝固,给他的红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兰尼德尔知道他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保持这种状态,就像雕像和石头一样,但她必须睡了,长途跋涉不是一般人应该干的事情,连续的跋涉更不是。
——
兰尼德尔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整片灰白相杂的毛。傻狗不知道何时又紧靠着她睡下了,此时正打着呼噜。太阳并没有上升多少,充其量也就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不到,但阳光照在她露着的小腿上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些许温暖。
她使劲拍了一把傻狗,对方跳了起来,随即转过身把鼻子埋在她的怀里,同时疯狂摇着尾巴,造成的冷风带走了她靠睡眠攒起的丁点儿温度。兰尼德尔走下斜坡,靠近河边,他所举着的水柳鱼叉末端停着一只她认不出来的小鸟,因为她的走近而扑棱一下飞走了。
正在这个瞬间,他猛然出手,在兰尼德尔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锐利的木枝上已经串着一条鱼了。体型不大,但好歹算个收获,而且鱼这种东西,只要有一把钉子和第一条鱼,自然可以用细长的麻或者别的什么做鱼钩,靠着鱼的内脏源源不绝地钓上第二条。
女孩儿看了一眼石滩上,脸色有些差。卵石上面躺着三条不大不小的鱼,其中一天显然是刚钓上来的,还在扑腾,另外两条则是凉透僵死了。
“你一个早上都在靠这种方式捕鱼?”
“对。”他回答道,眼睛仍然死盯着水里。
“哇,酷。”她干巴巴地敷衍了一句,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多少有些不舒服。她开始弯腰拾掇卵石,在石滩上搭出一个灶的雏形——长久耐用的那种,所以她精挑细选,尽量拖延着时间。“你说我们能不能以后来这里取水?”她想起之前清理和制造东西的时候多舍不得那些干净的井水,而这儿的河水似乎正符合要求,如果能在这里建一个简易营地的话……
“大概不行。”他放下鱼叉,也许是因为兰尼德尔的接近,也许是因为她不停地说话吓跑了鱼,“要在未来镇用这里的水,你得建一个很长的水渠,大概……”
他卡住了,尴尬地把几条鱼从地上捡起来,用刀子在鱼唇附近开了个洞,好用草绳把它们串在一起。
“50里路。”她快速地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脚程,有些心灰意冷,“太远了……我一个人做不完。”
他抿着嘴,表情冷硬地杀着鱼,就好像那些鱼是他童年的仇人或者别的什么,于是不知不觉地便用力地扯着内脏,那些潮湿粘糊的东西就被他挤得在指间发出可怖的咕唧声。
“你再捏下去苦胆都要被你捏烂了。”兰尼德尔出声提醒,这附近没有什么乔木,她只好伐了几把干枯的苇子,用细长的布条把它们分别扎好,作为某种储备。
“下次我们可以再来,找些可以编织渔网的材料,就不必这么麻烦了。”他把手里捏的内脏甩到一边,转手又把手指伸进鱼鳃里挖着,看得兰尼德尔一阵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现在就像是在使劲捏烂某个人类的肺。
她决定不在多想,先用手头的材料把火升起来。既然新的食物来源已经有了,那旧的食物就可以稍微不那么珍惜,拿来填充一下干瘪劳累的胃是个不错的选择。
6111//
傻狗在河边嗅着水里的泡沫,兰尼德尔不得不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找些合适的木头来生火。她看着红发的少年,觉得他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明显脸上的线条都松弛了不少,没那么紧张,也没那么苦大仇深。她向来摸不清楚别人的想法——人不是那样生存的,如果活在世界上总需要那样揣度人的心,会忧郁而死的,就算是揣度自己的心也一样。
他向来不喜欢和自己说太多。
在水边上生火总是不知为何带着些多余的烟气,带着潮气的苇子填进火里之后总是冒出更多的黑烟,但她确实不愿意走更远了。比起那些,她更希望可以和未来镇的人接触一下,而不是这样一头扎进荒野里面,能走多远都只靠着身上有多少食水。她虽然谈不上不喜欢,但也……说不好,谁知道呢。
少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已经烧焦的长树枝从她的手里取下来。石头灶已经烧热了,没有合适的石板,但把鼠干剁碎了放在卵石周围加热也不是不可以。他的手指碰到兰尼德尔的时候她才稍微惊醒了一点,感觉就像是某种炽热的兽皮和羽毛,野性的热度把她吓了一跳。
他就像某种有智能的野兽。虽然这么说感觉很傻,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说法了。兰尼德尔看着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把鱼挂在一根长树枝上,用小刀剥去鱼鳞和鱼皮,把充满了脂肪的鱼肚切下来,在石头上烘出吱吱作响的油。鱼儿美丽的气味开始萦绕不去。傻狗冲着炉火汪汪叫着,他把剁下来的鱼头朝着狗丢过去,对方只是不满地嗅了嗅,还是接受了现实。
这个场景说不上熟悉。
——
“你肯定是疯了,或者着魔了,或者两者兼之。”西拉德·迪克斯以他最大的礼貌撕咬着龙虾的肉,他们坐在酒馆里,两人之间隔着脏污的桌子、飘着奇怪水产的汤和成山的龙虾和鱼。黑乎乎的汤汁在盘子里晃荡,随着周围喝醉酒的人的笑声震动着。
兰尼德尔没有插手龙虾,只是把汤和奶酪拉到自己面前。她用木头勺子搅拌着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像是垃圾。
“这么说除了你的愚蠢之外什么都证明不了。”她喝了一口那东西,还不错,“沿着传说的道路去看一看世界的其他角落是每个正常人应该有过的想法。”
“除了你没人想过——好吧,也许有那么一两个。”西拉德似乎没有听见女孩儿前半句话,他被麻椒呛了一下,不得不躲到桌子底下去咳嗽。神啊,他不是故意的,但她没有穿靴子,裤脚也被扯高,从红色的布料下映出女孩儿骨肉匀亭的小腿和脚踝。他想问,但又不想暴露出他在看什么,结果就只是在桌子下面咳嗽不止。“好吧,不说发不发疯的事情了,兰尼,你在这个城市才呆了多久?不如多留一段时间吧。”
“兰尼德尔。”她纠正了一遍,“我没想到你的智力竟然不足以支持你记住比较长的名字,天哪,该不会传染吧?那我更不能就留了,万一传染给我了怎么办。”女孩儿把促狭的表情藏在咀嚼之后,该死,这个垃圾汤意外地还挺好喝的。
如果用诗人那种细润纠结又思虑过重的想法来描述的话,那就是兰尼德尔还没有找到她可以为之停留的土地,像她这样的人,要么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到那里并且死去,要么就死在寻找的路上;但对于她自己而言,只不过是“兰尼德尔会去做的一件事情”。
“好吧、好吧,兰尼德尔小姐,这样可以了么?”西拉德把龙虾壳咬碎,咯吱咯吱地咀嚼了起来,兰尼德尔因为这可怕的行为而咯咯笑了起来,“说真的,我仍然能记得你刚加入我们的那些日子——天哪,不但本领了得,还很漂亮,咳——那一定是被神祝福的一天。”
只有你这个傻逼会觉得那是个好日子。兰尼德尔腹诽道,好啊,从树丛里跳出来,连杀了两个不长眼睛的混蛋,那可是天大的好日子。至于留下来,那也是看中了商队要往这儿走,而自己身上的水快要喝尽了而已。
“那可是让我印象深刻,我们一定是有共同的理想,上天才会让我们遇见。”队伍牵头商人家的傻儿子如此说道,她已经听厌了,“就像诗人们常说的那样,命运的相遇。“
兰尼德尔把汤推开,她多少有些被倒了胃口。
———
其实按现在的情况,他们应该把鱼油收集起来,以备以后取用,毕竟现在所有的人工制品都是用一些少一些,未来镇的人们看上去都不像是有手工技能的人。但兰尼德尔只是盯着那些油脂慢慢滴落,有些渗到地里,有些落在火上冒出一阵黑烟。
既然有了新的食物,那就能把陈旧的食物吃掉了。田鼠被重新加热,借着鱼油烹出香气,又用小刀分割成块,以便熟透,去除可能存在的污染。
“吃吧。”他说,把穿着肉块的树枝伸到兰尼德尔面前,摇晃了一下,“喂。”
他都懒的问自己在想什么。兰尼德尔咬住肉块,随即被细小的骨头硌得下巴发酸,傻狗咯吱咯吱咬着鱼头的声音让她更不舒服了,但是确实是饿得有些过头了:刚开始吃这糟糕的食物味同嚼蜡,但这鼠肉里面似乎确实有股特殊的香气,令人越嚼越饿,最后连那些细小的骨头一起咬碎了吃下。
天逐渐亮透了,虽然在水源地休息自然有好处——食物相对丰富,饮水无虞,但也可能因此吸引来其他大型动物,若是鹿羊之流倒也不怕,最忌讳的还是些捕食动物。
但是兰尼德尔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寻了块按下去没有水渗出来的干燥地块,就地侧卧,闭上眼睛。首先她听到的是狗子呼哧呼哧的声音,湿漉漉的鼻尖在她的脸颊附近逡巡,随即那个毛绒绒的暖源就贴着她的膝盖趴了下来。
傻狗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安静了下来。兰尼德尔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她听到一个缓慢轻巧的脚步声,压倒矮草,然后他坐下了,不近不远,若即若离。
———
兰尼德尔是那种人,你说她类似于独行的佣兵,却更没有道德感。她更像是一团火,燃烧到哪里,就伤害到哪里。传闻中她总是反复无常,这一刻是雇主下一刻就可能成为她的工作对象——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简直都不知道是更有职业道德还是更没有了。
驱使着她不断离开走向远方的,不仅仅是那种追寻容身之处的错觉,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她不断败坏的名声。兰尼德尔——红衣伯劳,他们总是带着咬牙切齿或者厌恶的调子念出这个名字,总是在收到了更高的价码之后就可以转头向任何曾经帮助过她的人刀刃相向,只要她觉得值得。
“都是价码问题。”她声调干涩冰凉。
雨下得很大,在泥泞的森林上空偶尔会闪过一道明亮的细线。领头的骑手束住座下的灰马,那畜生被雷声惊动,正不安地打着响鼻。后面的贩子狐疑地探头探脑,把兰尼德尔带进这座城市的商人正在商队押后的位置,一言不发。
“你的长相太有欺骗性了。”他摇着头,“红衣伯劳,没想到是这样的小孩子。这回是我们自己把死神带来了吗。”
“感谢前些日子对我的照顾,这是一回事,那又是另一回事。”
话音未落,骑手整个人都站在了马镫上。那畜生发出一声悠长的嘶叫,好像之前的不安和慌张都只是一种伪装。兰尼德尔把长刀的鞘丢在地上,那把凶刃是新雇主支付的部分货款,用开斧子似的手法开了整把厚脊长刀,极长而重,需要双手握持。领头的骑手高举起锤子,兰尼德尔由原本慢悠悠的踱步忽然加速奔跑,抡起沉重的长刀就砸在马腿上!那畜生哀鸣着摔倒翻滚,连带着那锤子都砸落在烂泥之中。
一击即成,那沉重的长刀立马脱手,兰尼德尔只是稍微顿了几秒,抄起大腿上绑着的匕首就解决了摔落骑手的性命。正当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的几秒,女孩儿又奋力掷出一把小刀,那锋锐的金属片不知又击中了哪个倒霉鬼,马嘶、哀嚎和混乱的呼喝响成一片。匕首卡在尸体的胸膛上,兰尼德尔拔了一下并不成功,就放弃了。她推了一下背着的刀鞘,俯身抽出柄新的刀——两个身着皮甲的战士从货车上跳下来,商人的家眷和他本人一起躲在车里。
这两个人都是一把好手,兰尼德尔是知道的。从上一个城市一路到这里,他们曾经一起扎营、饮酒和聊天,曾经脸上挂着的笑容现在已经被扭曲的愤怒和被欺骗了的懊丧取代,但是他们的惯用武器、习惯兰尼德尔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解决他们废了一点力气,也许还断了根肋骨,在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开了个洞。尸体的脸上带着茫然的愤怒和恐惧,摔断了腿的灰马不停地挣扎嘶叫着,女孩儿回身捡起那把厚脊长刀,用力的时候牵动伤口让她发出嘶嘶的声音。货车里的商人是个肥胖的中年人,基本没有威胁。但他的儿子西拉德至少有巴子力气,不得不注意着点。那几乎臂长的厚脊长刀被她半托在地上以便节省体力,血水混着雨和泥,变成了地面上深深的痕迹。兰尼德尔用左手掀开货车的帘子,侧身闪过当面而来的一刺。
“西拉德,我只要你父亲的性命。”她露出一个与在酒馆昏暗灯光里一模一样的微笑,只是红发上面又沾了脏污,黏在了她的脸上,显得这个笑容不怎么和谐,“你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不!”少年牙齿打颤,双手不稳,胡乱地又使出一记劈砍。遗憾的是这下用力不巧,硬是把剑剁进了有些年头的旧车架里,在他还没把剑抽出来重新拿稳的时候,兰尼德尔一击凶猛的当胸刺击就让他再也挥不出下一剑了。西拉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插着的小剑。
“那我满足你。”她无不遗憾地摇了摇头,“一个也好,几个也行,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要是能满足别人的愿望,何乐而不为呢?”
红衣伯劳又转头看向商人,他的多层下巴正疯狂颤抖着,把他的小女儿抱在怀里,好似这样就能保护她似的。这个可怜人似乎已经吓破胆了,双手用力,快要把他可怜的女儿勒死了。那小姑娘发出窒息般的哭泣声,面色青白,几乎要抽过去了。西拉德的身体正横在他们中间,他嘴里往外冒着血沫子,双腿抽搐,眼见是就快成为尸体。兰尼德尔有些心烦意乱,完成任务的欣快感逐渐消隐,她开始觉得这哭声刺耳又烦扰。
兰尼德尔从腰后的小刀鞘里抽出一把掌长的薄刃,另一只手便去抢夺那哭泣的小姑娘。也许是护女心切,商人爆发出相当惊人的蛮力,硬是把他的女儿护了下来,但兰尼德尔抬手便是一刀扎在商人的大臂上,顿时他便哀嚎着松开了手——她顺手又把刀拔了出来,引发了更大的一阵出血。伯劳揽过小女孩儿,让那嚎哭悲切的面孔正对着她的父亲,用力抓着她的下巴,用那把刚刚伤害了她父亲的短刀割开了这个鲜嫩柔弱的喉咙。她哭不出来了,只是一阵一阵地抽搐着,血流随着这无声的嚎哭喷溅在她父亲的身上,浇透了那商人脸上扭曲的恐惧。
伯劳相当仁慈地没有让这恐惧持续过多的时间。商人捂着喉咙,从指缝里流出带着油脂的血液,身体也逐渐滑落下去,与他的儿子、年幼的女儿躺在一起,不住地颤抖着,直到最终停止。
兰尼德尔走出车厢,她也管不上那些货物被血浸透了会不会影响价值,只是用他们身上割下来的考究丝布擦拭着几把武器,再一一把它们归鞘。雨还是下得很大,云之间皆是红色与紫色的闪电,人的声音都消隐了,只有惊恐的马匹依然在发出不安的嘈杂。她摇摇晃晃地靠着车轮坐下了,这时候方才感觉到背负兵器之沉重,对她现在的身体而言有些太过勉强了。女孩儿朝着雨落下来的地方呼了口气,炽热、滚烫,几乎夹杂着内脏所烧成的灰烬,她心胸中的火焰逐渐降温、屏息,重归那炭火底下的亮红而非明火。
雨水带走了她四肢的温度,兰尼德尔打算再坐一会儿,就把自己洗净了离开这座城市。
———
兰尼德尔感觉到阳光从脸颊的一侧滑落下去,傻狗应声而动,尾巴使劲抽着他的大腿和腰部。他发现自己睡成了一个贴着毛茸茸狗子的弧形,脸上还沾着狗毛。篝火已经灭了,烘烤着的鱼已经变成了邦邦硬的一块儿,也幸亏没被别的什么掠去,只是鳍已经被烤焦了,黑漆漆地像碳一样,他用手一捏,就碎成了渣末,鱼皮上面也起了焦黄色的干泡,不过这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极其意外地,他这次一个人坐在河滩边。这一刻他极其希望有牛、骡子或者马之类的家畜,毕竟光靠双腿走动还是太远了些。兰尼德尔抖了抖双手,肌肉酸痛,抓握发麻,算是劳累到了一种地步。此时此刻他只想躺下来继续休息一会儿,但有效率的休息建立在食物充足、准备充分的条件下,现在显然是不算——他被大河拦住了去路,如果要走得更远的话,就指不定能不能回未来镇了。
如果现在有匹马在身侧,他就会顺着河流往上游走,但事实上他身边只有那样的一只傻狗,虽然大,但确实不可能负担什么的重量,更别说负担人的重量。很显然他需要更多的绳索、细线和能绷直跨越河流的材料,好让人编成渔网,把石头系在最底下丢进河里——当然如果有现成的那便再好不过了。毕竟鱼不能总靠鱼叉去捕捉,也没法像丰饶的湖泊里似的垂钓。在这浑浊湍急的河流里面,连鱼都是匆匆过客,上游或者下游总会有湖泊或者大的水洼,只是不知道有多远。
万一要是又是百里地以上,那么对于现在的兰尼德尔而言还不如就此躺到河里,让水和卵石把自己搬下去来得干脆。
他弯下腰捏住傻狗的耳朵,它体型已经相当大了,但其实仍然是只幼犬。它的耳朵逐渐变得更有弹性而非软呼呼地东倒西歪,总倾向于撕咬各种各样路上看到的玩意儿来缓解长牙的不适。兰尼德尔怀疑这狗已经傻到把自己换下来的牙齿吃了下去,不过这不是什么麻烦的大事。
“走吧,我们回去。”兰尼德尔拍了拍狗子的脸,在它的毛上擦干它自己的口水,“你要是哪天不小心把自己吃死,我就把你剁开来挂在房檐下,前腿送给未来镇里的人,剩下来的风干好了就继续陪我往外走。”
傻狗没有辨别出人类真正的意图,它被平静甚至带着点愉快的语气所迷惑,跑了两步往兰尼德尔小腿上一撞,把更多的口水蹭到了他的身上。经过几个小时、也许是十个小时出头,总之天色又一次逐渐昏暗,兰尼德尔才又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坑洞里:他在每次生火的时候都越挖越深,那个凹陷盖着坚韧干燥的长秸,上面是一层碎皮革和布屑,紧接着又是一层灰黄的草末,用清水调和的泥巴盖住,免得飞来的火星子把它们一次性烧尽了。
和往常一样,他没有遇到未来镇里的人们,只有鸟群迎着落日,再次离开了这片田野。一如既往,在他点起火、又把肠子和筋一类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挂好的时候,她就在篝火边上,倚靠着柴堆坐着——就和她以前倚着车轮坐下休息的时候一样。女孩儿的红衣和手脚都被被黑乎乎的、说不清是泥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覆盖着,被篝火烤干结成一层泥壳。兰尼德尔走近的时候她动了动脚趾,剥落了一些,但还是灰黑得吓人。
“起来,有事情要做。”兰尼德尔用一根长树枝拨了拨火堆,从里面找出一块细碳来,把它一直拨到她面前。“你会写字,对吧?”
“我是会,如果我不认字,那可就认不出自己的悬赏了。”
“去吧,把带三条鱼,去在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留个言,问问他们能不能给你找点纸笔墨水什么的。”他试着摸了摸碳化了的树枝,已经凉了下来,“告诉他们那里有河、有鱼,如果要灌溉作物,比用井水靠谱多了,还有——算了,告诉他们有河就行了。”兰尼德尔把碳条丢到她的膝盖上,那东西扑地一声落了地。
“废话真多。”
兰尼德尔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满的动静,咕咕哝哝地像只黄蜂。他在对半劈开的熟鱼身子上穿了个洞,用草绳把三条鱼串在一起,打了个结。
“要纸笔做什么?”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兰尼德尔鼓捣食物,“拿来引火?”
“拿来给你,想写什么写什么。”
“那你太高估我了。我可没有什么写东西的天赋……识字和写那些长篇大论还差得远呢。”
“……随你?”
“你就是这点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挫败地叹了口气,“明明——算了。总之我会写字——”她咬了一个很大的重音,“——告诉他们我们发现的东西。你是某种程度上的社交恐惧、还是单纯的不想和人说话我才不管,总之……”
兰尼德尔没有在听。她也察觉到了,所以只是半恼怒地绞了一下手指。傻狗又找了个温暖的地方趴下,对于它这种需要运动量很大的犬种这样的跋涉也稍微有些疲惫,就缺失了平日里东踩西嗅的好奇心,没一会儿就眯起眼睛似乎要睡着了。兰尼德尔转而开始对付起剩下的食物,于是女孩儿就拎起削劈得极其光滑的木板,转身投进黑暗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们。”
她没能说出本该存在的后半句话的原因,就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
“知道他们!”
“明明是一起生活过的大家?”
身旁有记不清是谁的声音。
记忆中模糊的景象似乎在逐渐重叠,混沌的思维如丝线般搅在一起。
“…嗯。”
最终,她没有尝试着理清杂乱无章的线,也没有分辨叠在一起的景象,只是轻轻应了一声,随后便拉了拉斗篷,转身像是随便找了个方向就走了。
她越过新的废墟,爪子和斗篷上沾满了新的湿润泥土;她又将斗篷拉紧了些,斗篷内本来还算洁净的部分也被抹了些许。原本相较下还算干净的内衬自然不能幸免,在翻越那些倒塌的庞然大物时,本就不太擅长活动四肢的狗妖精喘着粗气,最终在半途停了下来。
她从高耸的废墟上几乎是滑落了下来,仿佛要跌在地上一样在接触到地面时打了个踉跄。
啪嗒,啪嗒。她好不容易在有些湿润的地上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请帮我把那些皮草挖出来。”
临走前,她低着头拜托了本来应该抬头才看得见脸的兽人。
而她自己则要回之前去的那个有些远的森林,这本来应该出声才能让其他人理解到她的去向。忘记了背后响起的声音的大意为何,也记不清那究竟是谁的声音。也许是自己心中的声音,也可能是虽然未必能存在于心中,却依然占据心中一席之地的声音。
她在还算平坦的路上合上眼,不再去细想。些许时间后响起的,则是黑德大声提醒她的鸣叫声音。
随之睁开眼后重新调整步行的方向,总算看见了似乎熟悉的景象。她在回去的路与前行的路之间来回,时常偏离通往树林的道,黑德的鸣叫频率逐渐不再上涨。
我觉得我没有走错…
她在原地停了脚步,回头望了眼来的方向。随后叹了口应该由疲惫而来的气,再远望着不大也不小的目的地的山头。然后她从一个小坡度的丘上没注意到地上的石头而跌了下去,方才于地上嗅见了足迹。
她之前来过这里,或者说她们之中的某个人来过这里。不依靠黑德而得出的这个结论源自于自己的嗅觉,并非别的什么。被雨水侵蚀而变得松软的土地踏上去终究有些不熟悉,但得益于只过去了不到两天的时间而还算能嗅出些蛛丝马迹。至于无法分辨痕迹的气息的主人究竟是谁这件事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将粘在脸上的湿泥抹去,总算是跌跌撞撞的寻到了前次在路上生火的痕迹。
作为独自生活了很久的狗妖精,起码她能够较低限度的活下去。将之前并不出自于她手的旧的火堆重新点燃并不是难事,而附近也还遗留了些许能用来燃烧的少许物品。
也许不是她留下来的,狗妖精记不清楚的事有那么多,多这么一件似乎也没有关系。
她捏着斗篷的一角缩了缩身子,面对着还算温暖的篝火。兴许是天色暗了下来的原因,竟有些精神恍惚了起来。
“…黑德。”
她张了张嘴,心理重复着即使问出口也不会得到回答、最终也没能对黑德说出口的问题。
遂没有理会左右歪着头等她发号下令的黑德。
她想起自己的梦,追寻着模糊的火光,灯光,月光奔波而去,双腿却宛如在雪上般沉重。
又想起熟悉的篝火,不断有寻着光亮的飞虫朝火中扑去,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只能飞出火光。
再想起似乎有问过别人的同样的话,他们去了哪里,她又去了哪里,而你又要去哪里?
“啊啊——死…不对,去世的人会去哪里吗。”
当时,坐在篝火前的那个比她矮小了好多的狗妖精动了动耳朵,将聚集在附近的似乎是蚊虫一样的东西驱逐掉。
“…哎呀,你居然会在意这个?还以为你是完全不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的家伙!”
她又抬起手在耳朵边上挥动几下,火唯一的坏处便是会吸引如飞蛾扑火般追寻着光的虫子,而仅仅一两下甩耳一点也不能叫它们动摇。
“…难道你有经历过身边的人,呃,那个吗?”
弗洛丝缇的视线回到火上,被火烘烤得眼睛干涩得眨了几次眼后只得稍微往后挪了挪,没有接话。
啪。
同行的狗妖精双手(爪)合掌,而那之前存在于其附近的,似乎是即将扑进火堆的不知名的飞虫。
那个声音仅此一次,而后沉默在两个狗妖精彼此之间持续了好久。
“嗯——…怎么说呢。以前我认识一个…嗯,人类。”
像是受不了这种沉默一样,矮小的狗妖精甩了甩尾巴,身后有啪嗒啪嗒的碰到了枯叶的声音。
“她走之前和我说,命走到尽头后,每个种族的终点都不一样。”
矮小的狗妖精捡起手边的枯叶,无意义的在有些坚硬的土地上画着什么。
“我的话是过不去的。”
…她去了哪里?
弗洛丝缇如此想着,碍于莫名堆积起来的氛围的重压没能开口。她仅仅朝矮小的狗妖精眨了眨眼,这次没有向后挪动。
她注意到矮小的狗妖精耳朵动了一动,周围没有飞虫。而后眼也不抬的停下了手中的无意义动作,将枯叶轻轻丢进了火堆之中。
“我不知道…毕竟她是经验丰富的游荡者。”
枯叶在进入火堆的瞬间噼里啪啦的响,这对两只听觉相当灵敏的狗妖精无异于是不该入耳,但又往往必须倾听来获得消息的噪音的一种。
“她的终点只有她自己知道啦。”
矮小的狗妖精抬起头来,面朝向弗洛丝缇的方向。
——在火光映照下的矮小的狗妖精露出的那个少见的表情,弗洛丝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要回森林深处。”就连面临离别时,她也连一句像样的道别也没有。
篝火带来的光亮开始变小,视野随之逐渐变暗。
她便理了理斗篷,随手将黑德揽进怀里,然后将剩下的所有可以当作燃料的东西丢进火堆,最后在合上眼后于心里对自己说了句晚安。
……
…
黑德的鸣叫声是告知她该清醒了的警报。
梦中寒冷、沉重,又毫无可以追寻而去的光亮。火堆已经熄灭了有些时间了,黑德的鸣叫声确实在值得赞赏的范围内。如果她基于前些时日的疲惫继续这么睡下去的话,梦会延续到她不愿面对的现实中来也说不定。
可惜,她现在已经没有可以用来奖励黑德的谷物了。
如果找些小点的野果剁碎晒干后是否能用来代替谷物?以及起码现在还能看见些微弱的日光。她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一边从地上撑起身子,想要揉眼睛又一时找不到可以用来揉眼睛的东西。
最后只能象征性的伸了个懒腰,而后再迎着初升的太阳光,朝那个山头继续前进。
会在地上滞留一小会儿的感受仿佛行于梦中的雪山,这种仍然有些湿润的地面踩起来总是叫她心生烦躁。以及少了兽人后,出现的时不时总要翻越过去的种种,无不让她想起来到这个镇子,这个聚集地之前的日子。
就上次以侦查为主的狩猎活动来看,虽然新的山头或多或少还有些小动物的痕迹,但又以德鲁伊的眼光来看根本说不上乐观——不对,等一下……
重新确认附近的足迹和兽类经过的各种痕迹的时候,她总觉得附近的那种“大型野兽”的气味太过浓郁了些。让她想起了会藏在暗处等待扑出去的时机的虎,又想起了会在树上游荡的豹,还有一呼百应、一出现就一般是一大群的森林的狼。
最后的最后,她瞳孔猛的一缩,想起了那只被兽人死死捆住,然后背了回去的狼人。
足迹较之普通的狼来说偏大,气味较之普通的狼来说过杂。要说熟悉程度,无异是前几日才接触过的狼人的味道更加叫她记忆深刻。
咚咚,咚咚。
哪怕是听觉不如狗妖精这般灵敏的物种,此时也一定能听得见这种程度的心跳声。
也许是狼人…不止一头,不,不止两头……
她一边有些犹豫的往前走,一边数着地上的足迹,确认着在附近曾经经过的生物究竟有哪些。
浓烈的野兽气味呛得她几乎要马上掉头逃跑,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指使着她继续往前走。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想法有那么多,想必也不差这么一件吧,她总是这么自己说服自己不再继续去思考。
她竖着双耳,面部僵硬得忘了对黑德下任何一个命令。随着足迹跟生物的痕迹而去的方向,由风带来的气味愈来的叫她清醒,仿佛清醒得能听见生物在地上践踏的声音、还有四肢硕大又长相粗狂的生物沉重的呼吸声音。
她情不自禁的,像是知道自己在面对上对方就跟个小动物一样、应该往符合小动物的地方走似的,转了半圈方向便压着身子往灌木丛里走。
压低身子,放缓呼吸,活用听觉,所有的声音放轻,注意四周和目标的四周。
她记得有谁像这样教过她该怎么隐匿的进行行动,而不管那是谁,此时此刻都应该感谢那个不知名的曾经教了她一些原本以为不会用在狩猎以外情况的技能的家伙。
风声响起,狗妖精便乘机拨开些许灌木——那种浓烈的野兽的气息被风带了过来,她背后有些发凉,而这种凉意究竟来源于前者还是后者就不得而知。
风还没有结束,她只知道自己应该逃走,不该再在这里多待上一分一毫。狗妖精本来就不是充满勇气的生物,天空德鲁伊也不是能在此时此刻拥有决心的身份,她有些着急的往回拨开灌木丛,全然忘记了之前隐匿踪迹的诀窍;不知是她迟来的好运在这种时候终于降临了,还是风声完美的掩护了她不太称得上隐匿的逃离行动,狼人的气味没有再被风带过来——恰好,她觉得逃到了离那里足够远的地方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嗅不到那种危险又浓郁的气味了。
一如比起往日增多的狼人的足迹,在这里活动的狼人变多了,是她用眼睛所确认到的事。不能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说服自己,她觉得这件事或多或少有些遗憾。
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这种无法做到自问自答的问题被她逃跑一样的抛之脑后。
逃避的事并不差这一件,她就像这样既有自知之明又毫无自觉的轻易说服了自己。
她按住还没有缓过来的仍在大幅度起伏的胸口,强制性的逼迫自己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黑德在附近的枝头上飞来飞去,时不时的朝她发出表达关心的鸣叫声音。弗洛丝缇抬手做了个手势——告知黑德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顶多也就只是喘气喘到暂时不能说出什么话罢了。
不管怎么说,她得到了一些本来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的对她来说很多余的信息,回去后也许应该告知兽人。
他们还剩下的几个幸存者中,似乎也就只有兽人敢于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庞然大物。兽人也类似于他们,但气味上,习性上,思想上皆有差距。她尝试过与狼人进行交流,无疑这比跟兽人交流要来得困难(她没有意识到她本来就跟狼语言不通)得多。
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狼人对德鲁伊、对天空德鲁伊来说,都不是能和善的生活在一个林子里面的生物。
猎食者尚能为自然作出贡献,本来她弗洛丝缇也不意外。她能为森林做的事虽然不多,但起码还算能安抚她的愧疚心,只不过现在似乎是个例外。
强忍着立马离开这座山头的欲望,她始终竖着耳朵,左右来回看,饱受假想的狼人于四处潜伏的精神摧残。本来应该让黑德一边吃一边帮忙摘取的野果全然放弃,只尽量爬上一些不太高的小树,寻了些很矮的灌木丛,找到些能吃但是记忆中不好吃的野果,随手捏碎后只喂了黑德几小片,便终究是受不了了似的,不顾黑德的鸣叫声而将剩下的几片野果碎丢进了空的谷物袋。
她便就这样带着一些顺路上找到的、还有些是从黑德口中夺走的野果,以及没有忘记寻找以及带上的重量不大,也很容易收集的枯枝枯叶,然后就像逃跑一样小跑着(没跑出几步就变成了步行)远离了山头。
林中的小生物,被狼人碾过的植被,叫人很在意的血迹、散落一地的皮毛和羽毛——刚踏进这座山头时她所在意的事,全部被此时只想着要逃离这座山头的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提起精神追寻之前来这座山头时的痕迹,伴着黑德在空中带来的信息回到了之前来的时候生火的地方。
重新生了火,用来充当燃料的枯叶枯木正噼里啪啦的作响。
她眨了眨被烤得有些干涩的眼,缩了缩身子又眯了眯眼,又向后挪动了些位置。黑德则非常习惯沉默的狗妖精,她非常安分的蹦去弗洛丝缇身后探出一个脑袋。
弗洛丝缇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重新抬起头来。
“黑德,我是不是很冷血?”
“是很冷血——!”
黑德给了她意料之中,又似乎不在她期望之内的回答。
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哪边的弗洛丝缇眉头只皱了一瞬间便放弃继续思考。
“我也不过是…”
…不愿意记住不想记住的事罢了。
她非常小声的自言自语着,一旁的黑德歪了歪脑袋,显然没能听清。
————————
4517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