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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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的收获还是相当丰盛的——他们用黄豆和虫子捉到了不少停留在树林里的候鸟,那些小东西的脖子到了归海青手里就被扭断,然后被景箫拿走用小刀开膛破肚,鸟肉被串成一串挂在身上,至于那些内脏,景箫把它们留了下来准备晒干喂鹅——想要自由的进出仓库,多少还是要给那位看门大姐一点贿赂的。
两人一狗回到镇子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几乎沉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去了。弗洛斯缇惦记着仓库的鹅和家里的兔子,在进镇子的时候就和他们作别去了另一个方向。两人带着满载的猎物往家走去,准确的说是一人,归海青像是护食的小动物那样把一串鸟儿都挂在了自己身上,留下满身是泥的景箫扛着同样糊满了泥巴的铲子和锄头。
“你回去又该洗澡了。”归海青皱着鼻子看景箫。
“水可是珍惜资源,不能那么浪费。”景箫有点心虚,他知道自己现在像个泥猴儿,但水是珍惜资源倒也是真话,如果人人都像那样洗澡,他们的水就是再多一倍也不够用的。
“……不用水也能洗。”归海青好像被噎了一下,脸上露出不甘心的表情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从镇子里穿了过去。从树林到他们居住的房子有那么一段有些长的距离,他们和家还隔着一个小广场——那里原来应该是个小广场的,旁边可能还有些“镇上最好的房子”之类的东西。现在那些都毁了,那片地方只是堆着些瓦砾石块和开始朽烂的木头的废墟。
那些人原本在这个广场上做些什么呢?他们是不是也会在这里买卖人口,在这里雇佣打手,或者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一群不靠谱的佣兵身上?
景箫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沉思,而他原本并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所谓的聪明也只是因为他记忆力过人而被人揶揄出来的。
那些人究竟在这个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少年忍不住地看着那片散落着碎石朽木的空地揣摩。
「……图,两个……圆,……两个……角形!」
景箫忽地打了个寒战,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他原本答应狗妖精去帮忙狩猎,本意上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声音。他本能地恐惧这没有实体的谜之声音,整整一天类似的东西都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它们不像这个断续的声音,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应当属于一个活人,是活着的声音。而那些在他脑中在他耳边来回飘荡的却是真的幽灵一般,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声音到底属于什么人,抑或它们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人。
它们根本就是擅自住在了他脑中的恶魔。
少年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发热,两个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起来,那些谁也不属于的尖叫声和笑声在他耳边忽近忽远,甚至盖过了那个正气急败坏地对着不知什么人发火的男声。
“啊,是人类!”
有女孩子尖尖细细的声音在那一片噪声中响起来,刺入那层令少年发疯的屏障,像是刀刃劈开谁的身体。
“浪歌,是人类耶!人类可以帮我们清理这里!”女孩的声音继续尖尖地叫唤,景箫忍不住用一只手扶住愈发疼痛的头。
“我知道,约娜,你再怎么大叫他们也是看不到你的。”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少年已经不想去分辨它们了,这些东西吵得他差点想打人,他站在原地就能感受到天崩地裂一样的眩晕。最后他还是没能忍住,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过去了多久呢?他不知道,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他不在乎。头痛变得捉摸不定,和那些声音一样忽远忽近。
他几欲呕吐,每一次翻涌的内脏都在喉头滚动,而后自己落回他的腹腔里。
“景箫?”
他感觉有人在拍打他又变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
“景箫!”
“嗯……我在,嗯。”
少年眼睛睁得有些吃力,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的头似乎没那么疼了。
“你没事吧?”
少年抬头,看到灰色的眼睛。
——不是归海青,他自忖。
“你突然就跪在那里了。”灰色眼睛的小个子指了指地面,“本来想要拜托你帮忙的,如果你现在这么弱还是自己回去吧。”
“我没事。”景箫甩了甩头,“什么事情?”
他认识这个小个子,他们因为一个铃铛打过一架,也正所谓是不打不相识,他在那之后认认真真的记住了这个妖精的名字——他叫浪歌,是个巡林客。那件事在之后想起来是景箫不占理得更多,因此淳朴的小伙子觉得自己有那么点亏欠这个小东西,所以他要是有什么忙要帮,只要是他能做得到的,少年绝不会推辞。
“帮我们清理一下那片空地,我们要画图。”浪歌指向他们刚刚经过的小广场。
在做了一天的体力活之后再去做另一件体力活,绝不是什么好主意。景箫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搬开石块的手也开始变得麻木。他开始后悔答应了这个事情的时候,海豹妖精拍了拍手。
“好了,就这么大一片地方,应该够了。”灰发的小个子挠着头,“喂,大概有床单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够了吧?”
景箫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和什么东西对话,直到他把注意力挪到听觉上去。
“……床单大?多大的床单?”那声音虽然还带着失真感,好在还基本保持着连贯,“算了,有空地就行了……下面,画两个同心圆,小圆里再画两个相反的三角形。”
“同心圆是什么?”名叫约娜的小虫子——那个种族叫作皮克西,对于景箫而言有些拗口——这么发问了。
“两个三角形怎么画?”浪歌接着发问,口气里带着一股“我怎么知道你想让我怎么画”的理所当然的感觉。
“什么怎么画,同心圆都不会画吗!”声音带起脾气来,“你们都是文盲吗?”
在场的人们都沉默了。
没错,本质上而言,他们都是文盲。
“……是,我们都是文盲。”最后海豹妖精这么断言了。
“……”
谜之声第一次因为它自己的原因沉默了。
“我来试试。”
景箫从旁边拿起那根树枝——他们在被腾出的空地上用这根树枝试过了,它足够坚韧,能够划开土地,也能够保持不断。
同心圆——大概就是像是盘子的底和沿那样,套在一起的两个圆。
少年回忆着夏芝教给他的知识,慢慢地划出一个大圆来,又试着在那里面画出一个小圆。
“来看看呗,我觉得我的画技还是很可以的?”他带着不确定感戳了戳搭档的大腿,归海青从刚才开始就带着一副“我不和你们这些弱智为伍”的神情站在一边,两眼却没离过地面。
“……你不行,我来。”
大男孩的发言言简意赅。
归海青从他手中夺过树枝,重新把土铺平了,一点点地画起圆来。
那之后,便没了景箫的事情。归海青的理解能力很强,他很快便明白了谜之声音想要表达的意思,画过那图画的轮廓之后,便开始照着声音那断断续续的指引画起一些奇怪的符号来——景箫看着那些东西,只觉得看到一堆蚯蚓在爬。
少年头晕,把眼睛瞥到别处。
太阳已经下山了,他们借着火光继续工作,归海青的侧脸在火光里镀上一层金红,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眼睛却是亮的。
他看得出来,搭档很开心。
然而注意力一旦分散,那些笑声和尖叫声就又回来了。
报死鸟桀桀地笑,知更鸟哀哀地尖叫。
他听到女孩在乞求,听到男人的怒吼,又听到各种各样他分辨得出分辨不出的声音。
他讨厌那些声音。
景箫用拳头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那只手做了一天的工作,现在还在微微颤抖,砸下去也显得有气无力。他不断地砸着自己的头,用着和那一天同样的动作,只是这次,他连叫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要,不要,停下。』
一个声音哀求。
『去死啊!都去死啊!』
一个声音哭泣。
『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一个声音从少年自己的身体里涌出。
——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因为这件事与自己斗争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少年用力咬住嘴唇,有呜咽从他喉咙里传出。他用力地抓住自己的手臂,那里传来麻木的疼痛,让他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是背着那些人的生命活着的。
他不能死,但也不值得活。没有人会接纳他的这条命,从人类,到野兽,再到神明。
——我是不是不该出生的孩子?
小小的男孩红肿着琥珀色的眼睛。
——是的,从一开始,你就不应当存在。
红色的影子冷冷地回答他。
景箫蓦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某一个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
杂乱的声音中有这样的问句。
——我要离开这里,到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方,到一个能够让我安安稳稳死去的地方——不,我不能死——我要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
我 究 竟 是 什 么 ?
天旋地转中有人拉住他的手臂,麻木的刺痛从那里传来,他挣脱那只手,用力过猛摔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吧,把所有的一切都杀了,然后你就可以得到宁静。
——不是这样的,不可能的,他们没有错,这里只有我是有罪的,是应当……
——你渴望血!你渴望杀戮!
——掐死他,掐死他,你一定要做这件事。
——杀……
景箫惊醒的时候,头仿佛裂开了一样的痛着。
他发觉自己坐在归海青的身上,两只血迹斑斑的手正用一种仿佛要扼死他的力气扼住大男孩的喉咙。归海青用指甲抓破了他的手,而他只感觉到从头颅深处传来的痛感。
少年忽然松开了紧扣的两只手。
归海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得到自由的瞬间连咳带吐地从喉咙里喷出带血的痰来。
景箫失去了力气,从床上摔到地上,头撞在地板上的一瞬间,他感觉世界就那么毁灭了。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妖精与另一个人看到的事情,在他们的眼里,景箫躲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两眼通红地在自己手臂上掐出血来,而嘴角被咬得也泛出血丝。少年朝着某一堵残墙跌跌撞撞地走去,如果不是归海青扔下了树枝去挡在他面前,大概他的头真的会裂开。
他不知道,也大概不会知道。
在残余的梦里少年仍然追逐着影子,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
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朝他猛扑而来,之后就那样熊熊地燃烧起来,将他与它一同烧尽。
影子消失了,光芒也消失了,景箫也消失了。
所留下的,只有静静的窃窃私语里无边的黑暗。
2047
——
兰尼德尔警惕地看着会说话的狗。
这么说并不礼貌,但他敲了敲脑袋,住在里面的人并没有应答。你要知道,他并不擅长真正的交流——是指除了动刀子和挥拳头之外的交流。
他不是第一次见弗洛丝缇(大概是叫这个名字),最早的时候,是这个让人弄不清有多少耳朵的生物把他带到了离未来镇极近的地方。最终没有进镇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至少这份天真的好意他是领会到了。
相比起那时,狗妖精的精神好像没有以前那样明亮了。但寄居在她小臂上的复读机歪着头,用其中一只眼珠紧紧盯着自己,仿佛等待着任何话语从自己口中吐出,好让它进行复读。
他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责任向对方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事实上,在之前那段食腐生物般的日子里面他还有些其他收获,手上的弹弓算是其中一部分。自然,人有了弹弓就会想着要打些食物,更不必说前段时间食物的收益并不算高,在可以想见的一段日子里,必须保持着半饥饿的状态。
你可以把这种行为叫做改善伙食。但兰尼德尔看着弗洛丝缇,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绝对承认自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对方的出肉率和耳朵的口感之类的想法,但这也不意味着他得产生什么愧疚感或者心虚之类无所谓的情绪。
“一起?”他僵硬得声音都哑了。
“一起。”
“一起!”这是复读机。
复读机的存在使这场对话产生了某种热热闹闹的错觉,兰尼德尔心中有一点希望那只鹩哥可以自己发明一些话来复读,这样的话他们都不需要费心填充这可怕而陌生的沉默。也许对方比自己更清楚这小林子里的情况,狗妖精对于自己的存在极其陌生而警惕,但对前方的林子却无那样明显的生疏感——也许他们之前经常出入此处,还获得过不少的食物。
兰尼德尔不知何时已经决定跟着对方,并且努力为此说服自己这样会有更多的收益。他们都没有费心继续说话,只有鹩哥的喙偶尔咔嗒咔嗒地响着,狗妖精听见了,就会抬抬手,示意它闭嘴。
他不理性但也许很准确的直觉立马得到了证实,显然其他未来镇的住民经常出入此处,而且设下了不少陷阱——他又在心里衡量了一下杀狗越货,顺便牵走捉到的小鹿的可行性。
“……这成果不错嘛。”
狗妖精显然没有听进去,她看着被陷阱绊住的幼鹿,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方的身形让他没有办法判断真正的年龄,而阻止自己的动作只能按在自己腰上这个事实,让他在心中无限地把对方也划进动物幼崽之中。
该不会是在可怜另一种动物的幼崽吧。
说实话,兰尼德尔也并不倾向于杀掉幼鹿。不仅仅因为宰杀幼崽是多么奢侈的行为,也因为他非常希望有可以载重的动物——即使必须与其他人共享也可以——来携带大量补给,就能走去更远的地方,或是把自己在河边的据点建得更好一些。但同行之人似乎沉溺于某种思虑,既让他不愿放弃这份资源,也不能直接接收幼鹿,除非他想与现存已知的幸存者们发生直接的冲突。
——
直到兰尼德尔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白给别人当了一回苦力。不过说实话,他并不是特别喜爱思考这项精密运动,所以在狗妖精的规划之下挖新的陷阱也算是可以接受。他唯一考虑过的是成年鹿蹬踹的力量和最近连绵阴雨导致的土地潮湿松软,所以用简单的工具把作为陷阱的沟渠压实,用泥水抹得有些光滑。
狗妖精默不作声,将一些楔子似的东西钉进土地,并且在其间缠上绳索,做出了类似绊马似的东西。兰尼德尔所做的只是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背后,用力把楔子更深地踩进地里——他对于会说话的狗能有多少力气抱有怀疑。
他自己不会做这么麻烦且精细的陷阱,从他的角度来说,这太过怜悯了。兰尼德尔会自己备上一点食物,手握烘烤过的长矛,在附近整天整天的等待会在乎亲情的幼稚生物给他送肉。不过这次出来他也只不过是不抱希望的闲逛,出于某种没有道理的担忧,更不愿意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取出弹弓。
“很难理解吧?”她说,出现在狗妖精的背后,兴趣盎然地端详着她……的耳朵。“她在折磨自己呢。”
“为什么?”
“就像太阳要升起,雨水要落下,一切活着都需要吞食其他一切,在社会里吞食别人的价值,只不过在现在,这种吞食更加原始,而且直白。”弗洛丝缇或者别的谁,因为兰尼德尔的疑问句而抬起头,显然没有听见另一个兰尼德尔对这件事的回答。
兰尼德尔摇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说。帮助对方完成陷阱,兰尼德尔滚得满身都是烂泥,甚至在看着对方(相对而言)比较干净的时候心中升起某种鸡毛蒜皮的不满——这种心思相当不健康。
“从来不会想那么多?”她托着脸颊,坐在一个不存在的椅子上,“简单也是一种生存策略。”
兰尼德尔紧紧闭着嘴,他什么都不想说,以免从这口里出去的话还要经一道复读,最终传到一个不那么相熟的人耳中。狗妖精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也只是摇了摇头,继续投身于手上的事情,好让自己忘掉更多的事情。
最终工作告一段落,兰尼德尔并没有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婉拒——你可以称之为婉拒,事实上对方根本没有提出邀请——弗洛丝缇对于一起回去无声的邀请,选择往树林深处收集自己当天的食物。
现在的弗洛丝缇和一直以来的兰尼德尔,没有一个擅长于交际。虽然他很容易地把现在的狗妖精与记忆中的、疲惫但鉴定的狗妖精相对比,但提出问题却无法解除问题是可耻的。
除了那复读机一如既往地聒噪,也许鸟类的脑子无法读懂几乎每个人在它复读的时候杀其吃肉的眼神。
字数:5545
没放人设就已经发了文,我也是任性。
怀抱着微末希望等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人设图.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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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意识由混沌逐渐归于清晰的时候,首先被认知到的第一种感触,是疼痛。
那是一种绵延不断的钝痛,不算严重,却因为它过长的时效性而依旧分外恼人。这痛觉发源于他的后脖颈——或是后脑?又或者其实是肩胛骨最顶端那部分的背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更清醒了些,意识到寻找它的发源处是一件不太有意义的事情。这疼痛攀扯着统治了他身体背侧的相当一部分面积,顽固的不适感提醒他,与其去寻找它从哪里发源,不如快想想到底怎样才能遏制这种肉体上的折磨。
于是,他本能地睁开了眼睛,任何一种具有视力的生物在想要做点什么之前恐怕都会有这个动作。但或许是由于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使用自己双眼的机能了吧,光线穿过他的瞳孔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将他面前的图像投射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眼前是一块块色彩鲜艳、轮廓模糊的光斑,它们太亮了,让他完全没法看见自己眼前实际的景象。
比视觉更先完全苏醒的感官是嗅觉与听觉。他因此而闻见了青草与泥土所特有的潮湿气味;听见了树枝交叠婆娑时才会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紧接着,他感到有细微的风拂过他的面颊——触觉终于也摆脱了持续不断的钝痛的干扰,重新开始为他传递信息了——轻柔但在温度上仍稍显料峭的气流带来少许不太和谐的腥臭气息。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他猛地跳了起来——虽然这叫他的头和背更疼了,同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在他的思维能够告诉他答案之前,他已经将双手分别放在了自己两侧的腰间,并因确认了两支有着坚硬的、近似圆柱体触感的东西仍旧被悬挂在那个位置而感到满意与安心。进一步的,他将那两个大略的圆柱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上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与他的手指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了一起,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被自己挂在腰侧并握在了手中的,是两把大匕首的柄。
他眨了眨眼,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困惑,但这困惑也是一闪即逝的,因为他的视觉终于随着眨眼的动作而彻底回归了。随着那些鲜明的光斑渐渐变得暗淡,四周实际的景象终于再度回到了他的视野当中:他看见了倒伏下去、却依旧能够没到他腰间的枯黄发黑的高草;高过他的头顶,在枝杈上刚刚萌出芽孢的灌木;以及高耸入云,直插天穹的参天大树。
他谨慎地压低了自己的高度,将全部的身体都尽量隐没在高草之中。两道金属的摩擦声就在他的身侧响起,这把他吓了一跳,然后,他才发现那其实是他习惯性地从身侧抽出了自己的两把匕首所发出的声音。他咧开嘴,无声地嘲笑了被自己吓着了的自己,然后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微风从遥远的地方带来了悠长的嗥叫,那声音令他汗毛倒竖,不自觉抓紧了匕首的柄。
这不正常。他想。没有鸟雀扑翅的声响,也没有从冬眠中醒来的小动物发出的杂音,甚至连早虫的窸窣声都遍寻不着——这里安静得过分了。这儿一定发生过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他如此判断,但他并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然而然地,他开始了对答案的追索,但这并不顺利。首先,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并没有什么异状;其次,经过了一番谨慎得甚至有些过分的勘测之后,他半是沮丧,又半是惊恐地发现,他所在的这地方方圆几公里之内恐怕都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活生生的、能给他提供有效信息的智慧生物(尸体倒是有那么一两具,而且都残破得无法辨认出那可怜人原来的物种了)。
这明确地显示出了一个坏消息:从那些撕咬与抓痕来看,这附近肯定有一些庞大、凶猛、残忍,并且必然不好对付的掠食者;不过相对的,倒是还有个聊胜于无的好消息:在四周甚至没有一个比山雀更大些的活物的情况下,倒在野地里不知多久的他本人竟然还能保持自己四肢健全,勉强算得上是毫发无伤——如果不算他仍旧钝痛着的后脑与脊背(其中肿起了一个硬块,但也仅仅有这么一个硬块)的话,他甚至可以说是完好无损的。
再然后,鉴于无法从四周的环境或是他人的口中得知左近的情况这一事实,他不得不重新选择那个在不久之前有意无意地被他忽略了的选项:从自己的记忆之中回溯前因。这理应当是一个失去了意识的人在刚刚恢复清明时就应该进行的动作,然而他却下意识地没有去进行——毫无缘由地,这令他感到非常不安。
当他开始进行回想时,那份本就不算微弱的不安在转瞬间便进化成了令人茫然无措的恐惧:他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不是那种因为某种外力,有一段记忆突然模糊或者消失了的“不记得”,而是当他试图回看自己脑海中本该汪洋一片的记忆,并想要从中掬起一捧他正需要的水来时,却惊恐地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真真切切地空无一物。
他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带着后脑的钝痛倒在这荒地里;不记得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经历过什么;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持有腰间的两把匕首和身上的小小行囊;不记得自己为何能将两柄很可能见过血的杀人凶器用得如臂指使;不记得自己为何能从泥土上的行迹与尸块上的抓痕来判断一种野兽的体格;不记得自己为何能在看见一种植物时便立刻能判断它是对自己有益、无益或是有害的——
尚未萌出叶子,但已经渐渐变得饱满起来的枝条被微风推挤着沙沙地响,这一阵风又带来了因遥远的距离而变得微弱的嗥叫。
那听起来有点像狼。他想。
他知道狼的习性,知道自己在面对狼群的时候应该如何退避,知道该攻击一只落单的狼的什么地方才能最快地使它失去战斗能力。这些知识必定是他在自己所度过的那些过往的时间里学到的,但他是如何学到它们?又是向谁学到它们的呢?他不记得。
料峭的寒风再次轻抚过他的身躯,即便躲藏在几乎能将他掩没的枯草之中,他依旧打了个寒噤。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
*
他看见大海。
那是广袤无垠,自他脚边一直延伸到天边的一片大水,粼粼的波光在倾斜的血红夕阳之下红宝石一般的灿灿生辉。他的脚下是细腻的白沙,被不断起伏的浪涛打得潮湿顺滑,又因西边的天光被镀上一层华贵的金红色。他沿着平静的海岸线向前慢慢地走,温柔的海浪轻轻拍打着他裸露在外的足踝,归巢的水鸟在空中吵嚷地鸣叫,藏在沙子中贝壳上的尖刺有些硌疼了他赤裸纤小的脚——但他并不为此而生出任何负面的感情,反而咯咯笑了出来。
他看见大海。
他在那条海水与沙地的模糊分界线上行走,海风带来咸腥而潮湿的气味,这并不令人讨厌。他的身边是些趴在沙地与礁石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的,与他相比十分高大且沉重的海兽。它们有着深色的、油光水滑的毛皮,黑色的小眼睛亮晶晶的,口中密布着尖锐的牙齿。它们在张大嘴巴的时候可能看起来有些凶悍,但又确实有着憨态可掬的体态。那些海兽自远处分开海水,动作敏捷而灵巧地乘上海浪,将自己甩到岸上来,然后以一种相比之下非常笨拙的姿态,近乎蠕动地加入到它们原本就已经登陆了的亲族们的行列。
他看见大海。
夕阳西下,水鸟正在归巢,栖息在海岸附近的海豹们也结束了一天的捕猎,它们高声呼唤着自己的亲朋,以家庭为单位聚集在一起,雄性海豹自发地将配偶与幼崽护在中间。那不是一个很大的海豹族群,但当这些提太庞大且沉重的生物全都聚集在这片海滩上时,它们仍然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好大一片的面积。雄性的海豹为了争夺能够让自己的家人舒舒服服地展开整个身体的空间而相互不满地推挤着,虽然他也是雄性,但他尚且不需要这样做。他穿过一片喧嚣的海豹族群,在它们的掩藏之下,另有一些看起来是白色的,尚还未成年的海豹幼崽横七竖八地将自己摊平在那之后的空地上。
太阳落下去了,但这无妨,他久违了一般地平静地想,因为月亮与星辰也一样会投下足够明亮的光。
他在海浪轻柔而悠长的歌声中,向着那一片只有幼崽的空地上走过去。
他看见大海。
*
*
那是一个梦。
他从梦境中醒来,双足上甚至还残留着浪花与白沙温柔的触感,那种阔别已久的平静与安宁仍旧占据着他的心绪。但一阵带着萧索的冷风吹过,这令他不得不将自己完全瑟缩在自己暂时栖身的树洞之中,才能保持住自己身上的温度。
找到这样一个树洞并不是很困难,这也是包含在那些他所持有却不知来处的知识与技能里的,况且幸运的是,他的体型也并不算大,要找到一个能容纳下他的树洞要比找到一个能让熊栖身的更加简单,也更加安全。残破的尸体表明他原先所处的那片林地并不适宜久留,于是他观察着枝叶之间太阳的方向,试图向着山林之外前进,最好能找到一个村庄或者城市。他走了一天,期间小心地消除了自己在林间行进的痕迹,也小心地掩藏了自己的气味。他在暮色四合时寻到了这样一个算不上温暖,但依旧是目前最好的栖身之处之后,也进行了一番相当周密的布置。他没有生火,只是在确认这树洞的确无主之后钻了进去,将自己完全地藏了起来。他暂时卸下了腰间的匕首,不过仍旧将它们放在自己触手可得的地方,随后用斗篷将自己完全地裹了起来,才暂时地阖上双眼,以睡眠来恢复自己丧失的精力与体力。
随后,他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时,树洞的开口中已经透进了稀薄的晨光。
他隐约觉得,这种一觉到天明的经历对他来讲也是阔别许久的,但若他试图回想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时,空荡荡的记忆之海仍旧还是那个样子,他得不出任何有关自己的疑问的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大海,并且感到了久违的欣喜与平静。他闭上眼,觉得仿佛这样便仍能倾听到海浪的歌声——平缓,规律,轻柔,以广博的胸怀包容着包括他的族群在内的各种生物。
当我需要一个名字的时候,他想,或许我可以称自己为浪歌。就当这是一个浪漫的纪念吧——虽然他已经隐约觉得,这将是个毫无意义的纪念了。
他认为那恐怕并不单纯是一段梦境,而是他过去的一丁点残片,还是相当美好安逸的那种。鉴于梦境中的他体型比现在还要小一号,那可能是发生在他相当年少时的陈年旧事了。
由此他可以推断出,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是在海浪与沙滩的环抱中度过的,而且是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这是当然的,因为他清楚自己是个海豹妖精——然而这并不是他回想起来的,而是他推断出来的。他在解下自己腰间的包裹,从中拿出目前他赖以生存的干粮时,突然意识到,被他用作包袱皮的并不是一块精美但却普通的银白色布匹,而是他天生便携带着的,被通称为“海豹皮”的道具。那就像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那样,当他们用它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的时候,便能立刻地将自己伪装成一只看起来完全无害的海豹幼崽。
但在森林之中,它显然没有除了包装他不多的行李之外的用武之地:在危机四伏的林地里将自己变成一只毫无攻击力且行动不便,并且按常理来讲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环境当中的海豹幼崽,他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么?
他有些忧愁地将那块布展平,将自己完全地裹了进去。然后——是的,他的确变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海豹,这证明那块海豹皮的确是属于他的。在加上尾巴之后,他的体型甚至比原先还稍大一点,将整个树洞填得满满当当。粗糙的树皮直接磨着他的肚子,这有些不舒服,但海豹(即便是幼崽)厚重的皮毛却令他在这样的气温中感到更加的温暖舒适。他几乎就要因此再试着睡一个回笼觉了,但那些不知来源的知识与技巧强迫性地在他的脑海中敲响了警钟。
这片森林之中仍旧有着强大的掠食者,在此地久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海豹妖精悻悻地蠕动着脱掉自己的海豹皮,恢复成一个身材矮小但却足够致命的巡林客(他猜测)形象。他将匕首重新挂回自己的腰间,收捡好行李,重新用海豹皮包裹起来,也同样挂在自己腰间的皮带上。最后他钻出树洞,回过身来取出原本被披在身上的斗篷,用力抖开,然后将它与初春早上的寒气一同披在身上。
他因此打了个冷战,并赶忙捂住鼻子,以免真的打出一个可能会暴露自己位置的喷嚏。
林地的深处再次传来狼嚎的声音,听起来比上一次出现时距离他更近了,这让他忍不住想要骂一句脏话。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检查了昨夜里他栖身处周围布置的陷阱,确定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的,昨夜里四周什么都没发生之后,迅速地将这一切毁尸灭迹,然后向着自己昨天选择的那个方向继续行进。
他不知道这个方向的前面到底有什么,不知道这到底通往一条生路还是另一个死胡同,但他也不能后退——那完全是相当于自己将自己送进不知正体的掠食者口中。这可以说是一个慌不择路的选择,但在他完全不清楚附近地理的情况下,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除了尽量快而安静地挪动他的双脚之外,他所能做的只是向着神祗祈祷,祈祷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不要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头撞进狼窝里。
——可他该向谁祈祷呢?他记得掌控着十二个月份的强大神祗,他记得海神瑞恩,记得掌管幸运的虹彩女神,还依稀记得一些可能只是听过名字的神祗,可是他原本信奉的是哪一个呢?很遗憾的,他不记得了。
他在奔逃之中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向春之女神瑞图宁献上自己的祈祷——这位仁慈的宽恕者并不介意自己的信徒同时去崇敬其他的神祗,另外,一切的妖精都是祂的眷属,祂的造物。作为海豹妖精,他向这样一位女神献出自己的信仰总是不会错的。
另外,他从前便有很可能是这位女神的信徒呢。他这样想,并希望女神能够回应他的祈祷。虽然在这个被称为尼特的世界里,神祗很少——几乎没有过——降下自己的神迹。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他看不见自己的前路,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发端与来处。他是漂泊在这块荒野里的一片无根之萍,他没有过去,也无从推断自己的未来,他所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只有现在。
——现在,他叫做浪歌,是个巡林客,向瑞图宁女神献上了不知是否有用的祈祷,祈祷他能够顺利地碰到另外一个活人,或者更好些,找到另一个智慧生物的聚集地,并且在旅途中碰到能够基本令他填饱肚子的猎物。
或许在更久远的将来,在他取得一个比现在更加安定的状态之后,他能够试图寻找那一片有着柔滑白沙,栖息着水鸟、海豹,以及他的族群的那一片海岸。或许他能够从自己的族人中找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与自己的原点,或许还有自己的亲族,并从他们口中得知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离开那条美丽而安宁的海岸线——他将用自己的未来追索自己的过去,但那显然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几乎可称得上是逃亡中的海豹妖精只能依靠他的“现在”活着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做呢?
太阳升起来了一点,他看见草丛里有一只瘦巴巴的兔子。
他抽出了一把匕首。
——TBC——
计字4611
我再重复一遍,再赶死线我就是弗洛丝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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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们没能完成清理废墟的工作——虽然也并没有人给他们布置这个工作,人类大概总是需要工作才能够活下去的。景箫的大笑最终是停顿下来了,可那只是因为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更多的声音。他看到苍白的天空已经变得灰暗,显然是太阳已经偏西了。
然后少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蓝眼睛的男孩沉默地拿起那些清理出来的面包和肉肠,他甚至从另一边找到了一瓶看起来像是果汁的东西,也一并拿在了手里。
“把这些拿回去以后,我去打水。”男孩的声音很轻。
休息了整一顿晚饭的时间,似乎两人都终于是冷静下来了。
景箫沉默地吃着有些发硬的面包,不是因为气恼,而是因为尴尬。男孩打回来的水被他干掉了将近一半,他想都没想捧着那个桶牛饮起来,直到他看到男孩震惊的表情才被一口呛住停下了这智力缺陷一样的行为。
“……下午的事对不起了。”
半晌他扭头对着火炉旁煮着肉汤的男孩这么说。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
男孩低着头,声音小得像是犯了什么错的小孩子。他正在用一柄断了半截的长柄木汤匙搅着锅里颜色不太好看的汤,那铁锅还勉强算是完整的,现在正在火上热腾腾地冒着气,似乎是这房间里最有活力的东西。
“下午,我没在骂你。”少年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对的,只好将啃面包的头埋得更低,尽力去解释自己下午的行为,虽然那些事情确实也无法解释——他要如何解释,难道对这个男孩说,他出现幻觉了,他把他当做自己打了?
“我不应该咬你的。”男孩也将头埋进膝盖中间,他的腿似乎磕得不轻,带着那点战利品走回来时动作都是一瘸一拐的。
“我那样骂人,还打你,你没把我杀了都是好的。所以你打我,我也不生气。”
景箫索性放弃了和那块黑面包作斗争,拿着面包和男孩一起蹲在火边上。他已经脱掉了那身沾满灰土的衣服,只留下里面贴身的衣服,虽然有点味道,好歹还勉强算是干净的,缺点是就算在室内他全身也在一层层地起粟,临终的冬天威力依然不减分毫。
“你那是在骂谁?”男孩看着他坐在火堆旁取暖,半深半浅的蓝色眸子里映着橙红的火焰,少了些那种冰泉般的冷,多了些晴空一样的暖意,“你后来笑了,又是在笑谁?”
“骂的是我自己,笑的也是我自己。”景箫淡淡地一笑,把面包掰成小块扔进汤里,男孩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搅拌肉汤了。
“很可笑吧?”少年又笑了一下,继续往汤里扔着面包,“我要是现在告诉你,我是个疯子,本来应该被关进疯人院的,我觉得你都会信。”
“可是我本来不是这样的……本来,应该不是这样的。”他盯着咕嘟冒泡的汤,面包扔进去之后它的颜色竟然变得比原来好看了,泛起了脂肪的白色和腌熏之后的肉类特有的香味。
“你本来是什么样的?”男孩嘴角也带了抹笑容,不知是因为汤还是因为他。
“我本来啊……我本来,其实应该还挺聪明的,应该。”少年挠挠后脑勺,“我有个姐姐……她特别宠我。所以我还是挺对不起她的……嗯,她说我还是挺聪明的。”
景箫自觉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脸上也发起烧来,他把这些归于火堆的作用,拾起一根熄灭的柴棍把火往中间拨了拨。
“你是挺聪明的,笨人不会发疯。”男孩不知从哪里摸了两个木碗,用长柄勺盛了碗热汤先递给了景箫,“喝点吧,你声音还是哑的。”
“谢了。”少年接过汤碗,先像小动物那样嗅了嗅,他在那里面闻出肉、血还有盐的味道,汤里还有起伏的小块肉肠和煮软的面包,这样的一道汤菜在末日里无异于美味佳肴了。
“那你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男孩盛好自己的汤,小口小口地啜着,“我那时候以为你要把我撕碎了。”
“……我听见你说,还不是被抛弃了。”他把声音压到最小,带着一半不情愿地回答。现在想来,那时男孩说的不一定是他,就算是他,也没什么错误,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发了那么大的火,他也只能归咎于他自己疯了。
男孩突然噗嗤笑了,景箫端着碗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也是在说我自己啊。”男孩眼睛微微地弯起来,“明天要去山上走走么?山头上风很舒服。”
他笑起来真好看。
少年愣愣地看着火光里那张白净得像是瓷器的脸,脑子里呆呆地转着这句话,没去体会男孩话里具体的意思。
景箫在他们相互谈论着自己的时候睡着了,之后竟然成功地一夜无梦,头也不那么痛了。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起床了。前一天晚上景箫坚持让男孩睡在床上,最后搬出他的腿伤来才成功地让他乖乖躺在床上,而他裹着衣服就着火堆睡了一夜。
男孩所说的“去山上走走”,是走到那座还戴着白帽子的山顶去采集已经所剩不多的残雪,用作水的储备。他的体力似乎用不尽那样,始终保持着匀速行进,就连衣服都比景箫穿得更加轻薄。而景箫穿着他那件昨天勉强扑掉了灰尘的臃肿外套,走着路竟然冒出了汗来。
“……等我一下。”他喘着气脱掉了外套,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往后捋了捋,重新用那个发圈把它绑起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了。
“你的体力原来这么差么?”景箫重新跟上男孩的时候,他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少年一眼,又将目光挪开。
“以前没这么差的,可能是这次差点死掉,伤到元气了。”少年喘着气站起来,手摸上左侧锁骨上方的几个小窟窿,它们已经结了血痂,看起来再过几天就能恢复原状了。
“会留疤吗,那里?”男孩声音里带着犹疑。
“不会吧,这么小的伤口。”景箫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痒,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的被自己的恢复能力震惊了,慰晴曾经说这就是所谓“人类的顽强”,“就算留了也没什么,我身上那么多疤不差这一点。”
“呜喔。”男孩啃了啃手指甲,没对他的回答做什么评价。
景箫总有种错觉,从他看到那张被狂怒扭曲的脸之后,男孩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
他们踏上山头的时候空气再次冷下来了。好在今日的阳光比昨天好了太多,在这样的高度上还是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往少年皮肤里钻。
“我还蛮有点怀念这样的雪的。”景箫蹲下捻起一点被踩了的雪,那些白色的晶体很快便在他手上变成了冰凉的液体。
“为什么?”男孩背对着他,已经在另一边开始收集起没被人触及过的干净积雪,他似乎对这种事情相当的熟练。
“小时候在北方,我姐经常带我堆雪人。”少年有点不好意思的一笑,“那都是小孩子做的事情了,你小时候也应该堆过吧。”
“……没有。”男孩的声音很淡,出口后就被山头上丝丝缕缕的风带走了。
景箫有点尴尬,搓了搓黏在头皮上的头发,也蹲在地上开始收集残雪,半晌背对着男孩憋出一句抱歉。
“没什么。”他听见男孩这样咕囔,好在山头上足够安静,能让他听见男孩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
少年突然有种冲动,将那个绝望的循环打破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
“景箫。”
“嗯?”男孩回过头来,蓝眼睛里全是迷惑。
“景箫,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少年仿佛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男孩在景箫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站起来,缓缓放下手里的桶和沾满了残雪的勺子,像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那样看着他。
少年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抖。
男孩似乎在思索什么,而景箫只看到他眼中的温度越来越低。
最后男孩重新背过身去,只给他留了一个单薄的背影。
“名字?”男孩的手没有再次动起来,景箫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你觉得我像是有那种东西的人?”
景箫在寒风里愣住了。
“……为什么会没有名字?”
少年踌躇了半晌才问出这句话,昨晚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听男孩说话的时候陷入了黑甜乡里——今天早上他把这一夜好觉归功于男孩好听的声音,却忘了昨夜他说了什么,更不知为什么他会没有名字。
“……没名字怎么行啊。”
他没等到回答,又使劲憋了憋,蹦出这么句话来,等到的还是沉默。
“我是说,你不会给自己起一个吗?”
他有点头大,这个大男孩有时候像是有点缺乏常识一样——哪有人没有名字的?
“我没试过。”
男孩又把头扭了回来,那副冷淡的表情带了点迷茫,让景箫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揉揉他头发的想法。
“那,这样吧!”
少年好像突然决定了什么那样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风吹过他的里衣,在他身上吹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却还因为自己的决定带着股洋洋得意的神气。
“你只要不嫌弃,”他走到男孩面前,“只要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景箫看到男孩的眼睛里闪动着什么东西,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就当做是昨天那件事的赔礼,毕竟我们回去还要继续去收拾那边对吧。”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时间长到让景箫发觉到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的不知羞耻,脸上也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羞惭得泛起了红色来。
他几乎就要放弃了,而男孩举起了双手。
“别放开我。”
接着他垂着睫毛,像是婴儿抓住亲人的手指那样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带着淡淡的茧子,磨着景箫的手心,又传递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突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你先要有一个姓氏才行。”
景箫拿着根不知哪儿拾来的树枝在地上划拉——他会写的字也就那几个,姓氏更是寥寥无几,好在他的脑袋应该算是记忆力很好的那类,虽然写的不好看,字形在他看来也并没有偏离原状。
“这个字,念‘景’,就是风景的景——是我的姓。”他用树枝指了指远方又指了指自己,“你要是姓这个,就跟我姓了。”
“我不跟你姓,只有儿子跟爹姓的,我又不是你儿子。”男孩在一边低着头,右手牵着他的左手,左手用勺子把桶里的雪压扁,看起来是打算填新的一轮进去。
景箫差点被他呛死,想怼他一句却觉得他说的也没错,只好埋头在地上划了另一个姓。
“这个字念‘夏’,夏天的夏,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姓。”
这次男孩连犹豫都没犹豫:“夏天太热,我不喜欢。”
“……那这个呢?”景箫被噎得想打嗝,又在地上画了个字,“这是我认识的一个老先生的姓,那个老先生认识好多字——让他给你起名字的话,一定比我起的好听。”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这里。”男孩闷着头,“这个字念什么?”
“归,归来的归,就是回去的意思。”景箫用树枝末端又戳了戳自己的头皮,总有那么几个地方时不时痒得难受。实际上老诗人教给他这个字的时候他也学得半懂半蒙的,“归”的含义太多了,现在他一下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个意思。
“……那就这个。”男孩似乎犹豫了一下。
“你喜欢这个字啊?”景箫眼睛一亮。
“……嗯。”男孩又把头埋了下去。
“那你就姓归了!”少年颇有点兴奋地抹掉了另外几个字,“然后就是名字了……名字……”
景箫突然犯了难。
他贫乏的词汇难以形容他面前这个刚刚被冠以“归”姓的大男孩——冰,或是冷?那是他现在身体的感觉,并不是这个死死拽着他手不松的家伙现在的样子。柔?暖?那是生火的房间里给他的感觉,用来形容他完全是过了火。
少年捻着头发思索,不经意间对上男孩的眼睛。
半深半浅的眼睛,亮若寒星,一半如天,一半如水。
“海青。”
景箫脱口而出,而男孩像是没理解那样歪了歪头。
“你就叫海青吧!”少年兴奋地用拳头擂着大腿,“有种花叫海青花,花瓣的颜色和你的眼睛一样,都是半深半浅的。”
接着他像是宣布什么圣谕那样用手指着天空:“归海青,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临终的冬风卷过那只手,山头上静悄悄的一片。
“……我说你倒是稍微给点回应啊?”景箫有点得意忘形起来,丢掉树枝捏了捏男孩的脸蛋。
男孩的皮肤触手柔滑,像是他触碰过的最高级的丝绸,少年捏着他的脸愣住了。
“……谢谢。”
他听见男孩模糊不清地回答。
然后男孩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踏过白色的雪,之后笑出了声。
景箫第一次听到男孩的笑声。
“谢谢。”
男孩——名叫归海青的男孩笑得眼睛弯弯,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景箫,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后来归海青问过景箫,海青花的名字怎么来的,景箫同样微微笑着回答了他。
“我姐姐说, 它们的颜色像是大海的青色,所以就叫做海青。”
“我没见过大海,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最美最舒服的地方。”
他还想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大海吧。
只是这句话他没说出来——总有一天能说出来的,景箫这样确信着,眼前仿佛绽放出海一般的原野之花。
1712字
约娜回到“家”,吃饱了饭,建天还没黑,就出外散了散步。没有翅膀的种族,出外溜达,都是用走的,说散步倒是正常,只不过约娜——作为一个有翅膀,出外都是用飞的皮可西,跟着别人说散步,好像就有点奇怪了。拍一下翅膀,往前飞一点,等于人家往前走了一步吗?这个话题,喜欢思考奇怪问题的卡塔玲娜可能会有些兴趣,但是约娜在想到这个问题的下一秒,就已经果断地选择了放弃思考。
约娜不知不觉又哼唱起了卡塔玲娜最喜欢的那首歌,但是现在没有人会把她的哼唱当成伴奏,利用吟游诗人的各种技巧,演唱出能够让人心情改变的乐曲。
约娜的哼唱停止了一瞬间,然后她又打起精神唱了起来。如果不在还有印象的时候多唱几次,约娜真的很担心,自己会像是忘记曲子的歌词一样,忘了这首歌的旋律,日后在希斯的家在见到卡塔玲娜的时候——如果对方想要和自己合唱,结果自己却把一切都忘光光了的话,人家肯定会生气的。
“约娜!”有人呼唤了皮可西的名字。
约娜结束了哼唱,飞近了那个喊自己的人。
他的名字叫浪歌,他是一个海豹妖精。
约娜不知道海豹是什么,据说是一种很好吃的东西,但约娜连海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更别说是吃了。
约娜目测了一下海豹妖精和自己的体型差距,觉得若果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个要吃掉另外一个的话,一定是海豹妖精张大嘴巴将皮可西一口吞了——这个想象不太美美妙,所以约娜决定找个安全一点的话题跟海豹妖精聊天。
只不过,在约娜想到话题之前,海豹妖精已经率先代劳了,不仅如此,海豹妖精还使她发现了一个恶作剧的机会。
可惜的是,天已经快要暗下来了,恶作剧只能留待明天。在离开浪歌之前,约娜忽然想起了被她埋在土里的春芽:“浪歌,你明天起床之后,可不可以帮我拿一桶水去田边?春芽要喝水,菜也要喝水,不然它们就不会长大了。”
浪歌答应了。
“你可不可以在我的春芽旁边树立一块牌子,上面写「这是未来镇的希望,不要伤害它。」?”
浪歌也答应了。
约娜一回到“家”,就躺下来,没多久之后就睡的像头死猪一样了。
鸟儿在窗外鸣叫,温柔地将约娜唤醒,她就像背后有老鹰追赶的小鸡一样,一蹦三尺高,风风火火地飞向田地。
飞到一半,约娜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于是又以自己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飞回了“家”,捧起了一只人家用来放酱油的小碟子,重新往田地飞去。
约娜望着已经整整齐齐地种在田里的野菜,还有那颗嫩绿色的春芽,禁不住像个瑞图宁的信徒一样,唱起了瑞图宁的赞美诗。虽然很多歌词都不记得了,不过任何的祭祀活动,都是为了跟神祇打好关系,重要的是心意——女神一定能够从“啦啦啦啦——啦啦啦——!”当中,体会到约娜的心意的。
约娜在四周看了看,在一个很明显的地方,看到了一个水桶,有人还细心地在水桶上盖了个盖子。
约娜放下了手中的小碟子,飞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盖子掀了起来,再拿起了丢在一旁的小碟子,剩了些水,“哼哧——哼哧——”地把水送到了植物们的“嘴”边。
让所有的植物都喝得饱饱的之后,约娜已经累得跟疲力尽了。
有什么暖呼呼的东西将约娜包裹了起来,她张开眼睛,看清楚了那只熟悉的衣袖——是名为阿维拉的猫妖精——她们前天晚上约好了要一起去抓虫子,对方大概是到了约定地点,发现要找的人傻乎乎地躺在泥土上睡觉,就顺手把她抓起来放到……
猫妖精的双腿已经迈开了,但她的手仍然包裹着约娜,这使得皮可西感觉有点奇怪。
要说一口吞下一个皮可西的话,对猫妖精来说应该也并不困难。
约娜仰起头,张大眼睛,注视着阿维拉的嘴,专注得甚至忘记了呼吸。
忽然——有什么事情打破了约娜的沉思。
皮可西发现自己正在移动,而且覆盖在她肚子上的软绵绵的东西也消失了。
阿维拉把约娜放到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地方,约娜低头一看,发现那是她们用来收集食物的提篮,她飞到了提篮盖子的边缘,直接将盖子掀了起来,弯腰 往里面看了一看——里面连一只虫子都没有,皮可西可以放心躺进去补眠了!
皮可西通常都是一种想到了就马上去做的生物,据说很多的妖精都是这个样子,但约娜一想到待会阿维拉将虫子丢进来的时候,可能会想不起来篮子里有人,就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决定用快速飞行来给自己醒醒神。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活着的,非常之气势汹汹的高高的挺着脖子压着头的,其声音洪亮又势气十足的,还把一只完全没法挣扎的黑色鹩哥给踩在脚下的,正被弗洛丝缇瞬间在心里试想了一万个烹饪方式的,说到底跟这片森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把离得稍近而先赶过去的兽人给硬生生撞退了一步的大白鹅,随着她听见黑德的呼救赶来而进入了她的视线。
其鹅掌下的黑德挣扎了两下自然无果,太阳光挤过错综复杂的叶投在它身上,把它照得好不威风。
弗洛丝缇张了张嘴正要发出什么声音,但瞬间在野外独自生活的经验又强行的叫她闭上了。动物本该作为恃强凌弱的存在,虚张声势会是对付它们的最好方式,却唯独遇上这种内心充满勇气也许根本不吃那一套的生物,就算是那个高得弗洛丝缇平时看不见他脑袋的兽人上前去张开臂膀,大跨着腿,也不见得那只脖子隐约要翘上天的恰巧正享受着欺负弱小鹩哥的胜利的鹅会怕的样子。
先不提作为跟偶遇的巨大风元素有着契约(半强制)的传闻中的天空德鲁伊的她对所谓德鲁伊的神术一概不知,连自己的可能性都在混混僵僵的每一天中变得模糊不清了,虽然学着别人像模像样的开始带着把匕首却压根握不稳导致完全没办法用于实战,虽然试着跟真正的德鲁伊一样去训练自己的动物伙伴却到了最后黑德也只会重复别人的话甚至大部分时间只记得住最后四个字,虽然不断的尝试着记住周遭的气味以及各种可以作为路标作为该地特征的事物却依然会因为气味种类繁多混杂一体甚至不管在哪儿都混在一起最后就算连着自己记住的路标也全都分辨出来了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处在自己记忆中的哪一个记忆点,一切的一切,全部如乱炖的混沌般搅在一起。
最终,黑德这般狼狈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出在她本身也不擅长战斗的问题上吧。
海豹妖精就站在她身旁,她们本该只是来检查之前布置好的套索陷阱,然后稍微看看有没有别的事物的今天,真的会遇见别的什么之类的是她不曾思考过的存在。
"我是…为什么要来森林来着…"
因为我出生于森林,本就最熟悉森林?——那么,这个她之前就跟海豹一起走了个遍的森林怎么会有不管怎么看都是家养的大白鹅。就算是野生鹅,作为水禽的鹅也该在更接近水源的地方栖息才对。即使说在把它肢解成鹅肉火锅之前,说不定可以找到水源?
还是说因为我除了与生俱来的狩猎天性之外做不到其他的能对活下去有帮助的事?也不对,我也能采集树果,寻得鸟窝,不必冒着失去烦人的鹩哥的险也不必特意去布置陷阱。
"…弗洛丝缇,喂,弗洛丝缇。你的鸟被踩住了,你没感觉吗?"
既然黑德没有重复出"没感觉吗",那就代表着若有若无的鸣叫声依然在向弗洛丝缇求救。正因为最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她毫不怀疑,如果突然刺激到那只鹅,黑德相较下那可怜又瘦小的身躯根本撑不住大白鹅的恶意。
"…不。"
她的右手在无意间就去摸索挂在腰边的匕首,在反应过来之前,她正用着作为狗妖精与生俱来的爪般的手的最大努力去紧紧的握着柄。
虽然没有亲手解剖过鹅,当成是大一点的鸭子就…
不对。在这之前,要怎样在保证黑德安全的前提下把它给杀死才是目前应该思考的问题。
"把它剁成肉沫…"
即使如此,弗洛丝缇仍然以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着。海豹妖精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满脸写着"你刚刚有说什么吗"的字眼。
"嘎!——嘎嘎嘎嘎嘎嘎!!"
"Waaaaaaaaaagh——!"
混在一起的非常高亢的叫声硬生生把她拉回来了。她抬起头,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高得平时看不见头的兽人跟她拉开了距离,以至于能完美的看见他那颗对弗洛丝缇来说非常少见的头了。而其冲锋方向不言而喻,正是踩着黑德的大白鹅。
——等一下,文…!文什么来着!
"你的腿边!腿边!"
高大的兽人与大白鹅的第一次交锋伴随着海豹妖精的高声提醒,以互不相让的撞击告终,然后大白鹅以灵活的身形自兽人胯下而过,又非常迅猛的转身、振翅,在兽人左转右转试图抓住这只灵活的水禽的时候,嘎嘎嘎的就连咬带拍把兽人给逼得退了半步,海豹妖精在一边急得跳脚,迈开步子往兽人的方向靠。
"我的天呐,你转得像个被鹅翅膀扇起来的小陀螺!"
"吵死了!这次的鹅肉我吃定了!"
在最前线英勇作战的一大一小的兽人与妖精因为战斗的白热化,声音都开始变大变高了。
"黑德,过来。"
弗洛丝缇则趁着大白鹅与兽人交战的时机,呼唤仍躺在旁边地上的,刚从大白鹅的恶魔掌底逃脱的惊魂未定的鹩哥。黑德听见她的呼唤,低低的鸣了几声,似是在向她索要一些谷物,好用来安抚她受到重创的身心。
但那只能安抚你的肚子,黑德。
弗洛丝缇轻轻的把一路蹦过来完全不敢飞行的黑德抱在怀里,看在她是为了自己的侦查要求而落到这般境地的份上,没有把她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但也没给黑德什么谷物。
确认过黑德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外伤后,她站起身来拍拍膝上的灰,拔出了她极少为了战斗而拔出来的匕首——思索片刻后决定插回去。
比起难以发力的光是握着就很费力的匕首,此时此刻她很久都没有去修剪过的狗妖精的爪更加具有威胁力也说不定。
弗洛丝缇安置好不断重复着"米"这个意思的鸣叫的黑德,便决定去助虽然之前也没什么交际但确实在刚刚救了黑德一鸟命的兽人妖精一臂之力了。
"…兽…咳、兽人!"
她刻意提着音调与音量——不这样的话恐怕很难让在正互相嚎叫(起码在弗洛丝缇耳里是这样的)的兽人与妖精听得进去。
"喊我做什么,狗!"
兽人一个后跃,非常灵敏的躲过鹅的冲锋死亡一咬。
…狗。
她听过太多对她的名字的简称,爱称了,但直接被省略掉妖精二字单纯的给唤作狗什么的真的是第一次。她低下头看了自己的狗妖精的爪子一眼,耳朵在无意识中抖动了几下,片刻后觉得妥协也没什么问题的样子,说到底不是她先开始喊别人兽人的吗?比海豹妖精好一点,她还记得兽人的名字里有个"文"字。究竟是三文鱼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弗洛丝缇正想回答"我想帮你们忙",但仔细一想,两个人都处于跟大白鹅的激烈战斗时期,恐怕很难空出思维来思考"弗洛丝缇到底能帮上什么忙"的样子,也就是说,这种时期应该由自己思考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才对。
绝对不是因为她自己不好开口。
那么她能做什么呢。首先她握不动匕首,根本不可能像海豹妖精那样去威胁大白鹅的退路,实际上对近身战并不敏感的她也压根不太敢近了身去。其次她毫不怀疑,按她对近身战的理解程度站在明明很大一坨,动作却行云流水的兽人附近的话,很可能会因为无法看透所有人的下一步动作而躲闪不及,不是被大白鹅撞倒就是被兽人踢飞吧。
于是,在弗洛丝缇原地陷入沉思的时间段里,看起来丝毫不落下风,不断的嘎嘎嘎叫着的大白鹅不断的扑棱着看起来就很有力的双翅,一路把兽人给逼退倒树干边了。
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海豹妖精始终没有真正挥动他的武器,兽人依然处于跟大白鹅一对一的状态,海豹看起来正在思考什么。其次则是这大白鹅的攻击之猛烈,兽人好几次想抓住它的长长的脖颈,都被其不断扇动的双翅挡下。最终海豹妖精收起武器,朝正在跟大鹅角力的兽人大喊。
"听好了,我们要活捉它!"
兽人听了当场暴怒,狠狠给了长着嘴就要咬上来的大白鹅一肘子,其锐利的牙竟没在他手上划出口子,倒是把鹅给震得一退,嘎嘎嘎的在原地甩了甩脑袋。然后兽人活动着肩膀,对着鹅身后的海豹大喊:"不行!"
"这可是水禽,水禽啊,是鹅啊!"
海豹妖精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恨铁不成钢,纵使兽人有着钢铁般的躯体,钢铁般的意志,还有钢铁般的拳头,甚至于头颅里也像钢筋一样僵硬。
"我想吃肉跟它是水禽有什么关系?!"
兽人破天荒的喊出句由最纯真的原始的冲动与无法理解却又似乎想要去了解的心情交织一体的他自己也理不清逻辑的话语跟海豹妖精理论,说实话,作为旁观者,她一直先入为主的觉得兽人很可能给海豹一拳头来说服海豹,但就她最近对海豹的理解,紧接着暴跳而起的海豹说不定也会给兽人一脚。然后二人的特征性气味会再次混杂一体,变得就算是嗅觉灵敏到当今世界第一的她也分辨不出来。
她认为,海豹妖精应该跟她想得一样——喜群居的水禽(更别提还怎么看都像是家养的)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这片小森林,这个虽然可以例出很多例子却在当前环境下难以想通的问题实在有些引人深思。
"为什么本该群居的何况怎么看都是家养的水禽会出现在这里啊!?"
——没错,这是弗洛丝缇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发呆,不,应该说是在深思熟虑中的事。作为同样似乎在野外生存有些经验的同伴,经由海豹妖精的口,非常大声的替弗洛丝缇喊出来了。海豹妖精顿了几秒,眼看兽人就停下动作,在原地陷入沉思显得要转不过弯来,在他再次提出问题之前,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还有别的鹅在,或者别的什么人在。”
没错,那是他们应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当机立断的把鹅给宰了。全然忘记了之前眼看黑德被踩在鹅掌下满心都是鹅肉火锅的自己的想法,在兽人与海豹妖精都看不见的一旁自顾自的点着头。
“我们上次来森林的时候也没看到它。”
弗洛丝缇在一边自言自语,似乎是在跟黑德说话。黑德朝她歪了歪脑袋,全然没有要重复她说的话的意思。弗洛丝缇也没太在意,黑德不进行重复的话就说明它认为当前有比自己的兴趣更重要的事,也确实比起在意心情很糟但是没什么后续危险的黑德,在意一下激烈得她几乎帮不上什么忙的最前线比较好。她想,鹅虽然攻击性非常强,但这也是它自保的一种方式,它把一切的防守都建立在进攻上,如果能在它看不见的地方突然袭击的话,也许能限制住它的行动——在狩猎时,每一个身体素质不如猎物的猎人都知道这一点,于猎物看不见的地方进行袭击,是避免猎物濒死前的猛烈反击的最好方式。如今附近没什么可以藏身的草丛,那么最优选就应该是高处了。
“那你倒是抓住这只乱动的该死的鹅!”
兽人的咆哮声响得把黑德怔了一怔,紧接着拍着翅膀嘎嘎大叫的往树枝上飞了。
“你先吸引它的注意。”
海豹妖精这般说着的时候左看右看,最终视线锁定在高处。
这便跟她的想法一样,她当即唤住海豹妖精,指尖朝上指了指一棵以她的身高去感同身受选中的爬起来比较快,又差不多能抵达注意力在兽人身上的鹅的视线死角的树。海豹妖精一开始有些愣神,突然被叫住,被打断,面对的却是一个意味不明的手势——他有一瞬间觉得这绝对是弗洛丝缇训鸟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坏习惯,变得什么都想用手势去表达。训鸟的人都这样吗?还是说弗洛丝缇是比较特殊的天空德鲁伊,因为她的动物伙伴只会重复读出她的口令?
海豹妖精的直觉告诉他八成是后者。
他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准备攀爬弗洛丝缇指过的那棵树了。虽然对于自己被当作鸟训甚至还真的完成了训练的表现有些奇怪,但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对这个指令的肯定感,觉得他的身体此时此刻本身就在想跟弗洛丝缇一样的事,即使弗洛丝缇不提出来,他也会去爬这棵树的。
海豹妖精行动迅速,在兽人跟鹅面对面互相咆哮,互相大展身子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大的比拼中爬上了那棵对妖精来说稍高,对兽人来说却只是举手的功夫的树。
两只妖精紧紧的盯着兽人跟鹅的角逐,大白鹅在跟兽人的一次次交锋中显然是觉得兽人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它的眼中仿佛只剩下兽人的展开臂膀、摆出架势的身躯,它的耳中仿佛只听见兽人充满气势与愤怒的咆哮,它逐渐变得开始享受(也许只是单纯的认为要专心于强敌战)起跟兽人的二人世界中的角逐了起来,期间甚至不再看旁边的弗洛丝缇任何一眼,专注于追逐后退的兽人、不断的朝他献上热情的拥抱跟非常用力的吻。
两只妖精同时看中了这样的机会,在他们也不清楚兽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把鹅给引到海豹妖精攀爬的树的旁边来了,大白鹅对兽人一心一意,自然不会高昂着头去查看树上的海豹。
"…海豹!"
大白鹅在向兽人逼近,不必弗洛丝缇出声提醒,海豹妖精也在她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跃而下。倒是正在激烈交战中的兽人意识到他们的简单计划似乎要开始执行了,方才抬起头、转过脸,恰巧迎上海豹妖精那因跳下迎着的重力引起的风而刮得猎猎作响甚至有一部分打在他手臂上的灰白色披风,紧接着披风中的海豹妖精“扑通”一下扑在了大白鹅的身上,随后迅速抬起双手捏住它的脖子将之限制得不敢轻举妄动,“嘎嘎”的叫了几声后,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大白鹅就这么被压制住了。
弗洛丝缇眼看大白鹅终于伏法,顿时松了一口气。当前要紧的事被解决掉了,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又在吵个什么总之正在继续压制大白鹅的兽人跟海豹妖精身上,回头便想起了那只刚刚显得惊魂未定连自己的爱好都不再见缝插针的伙伴,
“黑德?”
她呼唤伙伴名字的时候左看右看,最终抬头寻到了正在刚刚海豹潜伏过的树枝上摆出一副居高临下姿态的黑德——显然,她正在看那只被海豹压得死死的大白鹅,且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带着欢欣感的鸣叫声,怎么看都是在享受胜利。
但这可跟你没什么关系,黑德。索敌后就被击坠,你还被它踩在了脚下好一阵子,后来于海豹跟兽人的突击的掩护下救出你后,你除了在一旁看戏还时不时被吓一跳之外,什么都没做。
看在她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份上,弗洛丝缇再一次没有把正在想的话说出口。当然她也没意识到她对黑德的战斗评价有一半也可以用来评价自己,她自认是这场胜利的指挥官级的人物,全然不觉得即使没有她,海豹妖精也能基于某种上次就见识过的某种本能般的经验做出行动。总之,因为自认有帮上他们的忙,心情自顾自的变得好了起来。
黑德,过来。弗洛丝缇做出这样朝自己方向摆的手势,黑德意会,从树枝上一跃而下,三两下就飞到她头上来了。弗洛丝缇感觉黑德降落的力道比平时稍大,不难理解到她正在无意识的学习海豹妖精的重压——她有一种预感,在黑德忘记今天的事之前,估计她要喜欢上海豹妖精一段时间,英雄救美…不,英雄救鸟的桥段什么的,因为黑德只是一只羸弱到连野生的小麻雀都不敢去打的家养鹩哥,会发生这种事的话弗洛丝缇也多少能理解。而作为海豹妖精的参谋,帮助海豹与兽人救下了黑德的她也尽到了身为伙伴的责任,这一切都合她心意。她乱七八糟的想着事,虽然看不太出来但是自认很愉快的朝海豹跟兽人走了过去。
“嘿!放下我的匕首,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能吃吗,别看见活物就想吃。”
“你不能吃,狗不能吃,会说话的鸟不能吃,鹅为什么不能吃?”
一靠近,关于鹅能不能吃的话题便开始引导她的思维转动,鹅毛虽然很有用,但一只鹅的毛毕竟有限,吃的话也不过一顿两顿。她见过一些地方有人利用鹅来警戒,因为鹅的领地意识强到不是鹅就无法理解的地步,霸占着显然它也刚刚来的地盘,非常自我中心的驱逐一切它看不顺眼的东西。如果养起来的话,之前仓库被偷的事是不是就有救、也不用特意让同在未来镇的其他人消耗体力?
“哎呀,所以说,这鹅很合适当狗!”
兽人猛的回头看了弗洛丝缇一眼,这一下把弗洛丝缇也看蒙了,她开始跟大白鹅不断的对视,最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反应点什么。
“可以用来警戒,用来守门!鹅的领地意识非常强,就算它打不过也能把我们吵醒!”
海豹妖精喋喋不休的为兽人一一讲解着他身下的大白鹅的各种用处,大白鹅此时已经深知自己无法逃脱,不再嘎嘎乱叫,竟也像是在仔细听着海豹妖精夸奖它般,侧着长长的脖子,把那小脑袋转过来看向兽人。
“…没错。”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弗洛丝缇也算加入了这场劝阻,票数瞬间变成两票,兽人双臂一抱,做出副可能是在思考的模样。他的獠牙在弗洛丝缇眼里看起来有些明显,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兽人此时此刻虽然很暴怒,但是好歹还能听得进去一两句话。这几句话在他心中回味,“守住之前被偷窃过一次的仓库里面的肉”和“变成现成的肉”的两个大白鹅的作用,似乎确实都很有用。
最终兽人艰难的点了点头,同意留下鹅命,让它活着为自己乱袭击人的罪过付出继续贯彻乱袭击人的罪过的代价。
在确认过大白鹅似乎没什么想要继续跟他们打的意图的时候,海豹从大白鹅的身上爬起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兽人依然一手按着大白鹅的背,一手捏着它的脖子。
海豹拍了拍一身鹅毛味的衣物,示意兽人可以不用再限制它。
那大白鹅也算是识趣,从海豹跟兽人的二连压中脱身后,只是起来理了理自己的羽毛,然后望了弗洛丝缇一眼。这一下把弗洛丝缇手背上的黑德盯得鸟躯一震。虽然之前在树枝上耀武扬威,但那不过是鸟假豹威鸟仗人势罢了,真的被大白鹅再盯上一眼的话就会变成这样,弗洛丝缇也差不多猜到了。
也许在黑德那幼小的心理里留下心理阴影了也说不定,稍微给它一点珍贵的谷物或许也未必不可。如此想着,她把腰上的谷物袋取了下来。就在拉开系绳、正要从中取出一点点握在掌中的时候,那只刚刚还安静得什么都不干的大白鹅忽然“嘎”得一大声,大摇大摆的朝她走过来了。弗洛丝缇转过头去,没注意到有几颗谷物从她本来就难以握住什么的指尖滑落。黑德惊得立马飞了起来,往兽人和海豹的方向靠了去。
狗妖精的直觉——或者说对恶意的探测,天空德鲁伊天生的跟禽类动物之间的羁绊,她没觉得大白鹅是为了攻击她而来的。她对正要有所动作的海豹和兽人点了点头,之后立马注意到手中谷物似乎不似她想那般的数量,再一看,这大白鹅竟然对着她手中的谷物袋就是一咬。猝不及防被相当大的力道给夺走了谷物袋的弗洛丝缇也是心下一惊,没能反应过来也不可能跟大白鹅角力,谷物袋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伴随着黑德的高声鸣叫。
随后大白鹅非常之不客气的把掉出谷物袋的部分给一口扫得一干二净,包括那块地方的部分青草。
——它在吃我的米。
看见这个冲击的事实后于原地愣了半秒的弗洛丝缇被黑德的惊声尖叫(调非常高的鸣叫)给瞬间拉出了个人世界。
而后,这只大白鹅就摇摆摇摆的跟着一兽人两妖精了。还时不时的去啄三人的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能装东西的包、袋一样的东西,抢夺成功的次数三次中有一次,一路上弄得三人的包裹和袋子都带了些鹅咬过的印子,可谓苦不堪言。
弗洛丝缇的谷物袋子里本来装着每次一点的话就足够黑德吃不久的谷物,但就在之前,被那只鹅给硬生生吞了整整一半。黑德一副敢怒不敢言,想打不敢打,憋得她整个鸟都显得很沉默的样子,连一句话都没有重复过。
除去这些事的话,大白鹅姑且还算得上是安分的跟着他们,比起之前的大战。
他们终于来到了之前设下的套索陷阱的地方,检查到了两只兔子。
“弗洛丝缇,你要把兔子先带回去吗?”
似乎是对于黑德不再重复他们说的话的不适应感,海豹妖精的视线落于缩在弗洛丝缇头上的黑色的鸟,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白色的鹅。
连他人都看得出黑德的异常的话,恐怕正说明这是一件比她想象的要严重一些的事。黑德始终不敢跟鹅对视,弗洛丝缇哪怕是稍微离鹅近那么一点点,她都会开始极为不自然的挪动鸟爪,这段很短的时间内就弄得弗洛丝缇的头发逐渐变得一团乱。
弗洛丝缇从斗篷中伸出手来象征性的理了理没有被黑德占据的部分头发,随后干脆将黑德给取了下来,朝海豹妖精点点头。
得到回应的海豹妖精阻止了正要一把将兔子提起来的兽人,他也看出来被绳索紧紧套着后腿的穴兔的姿态此时此刻相当警戒,虽然看起来依然在无谓的逃窜着,但兔子急了会咬人这句话可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将自己的斗篷摘下,相当熟练的一只一只的盖住来遮掩兔子的视线,然后非常耐心的将套得紧到在兔子身上勒出痕迹来的绳索给摘下。
能不用匕首割断绳索就不要用,在绳索有些珍贵的当下,弗洛丝缇也是这么想的。
海豹妖精站起身来,把其中一只尚还在斗篷中的兔子递给了她,弗洛丝缇虽然处于失神状态,却也非常熟练的接住并将之抱出斗篷一顿抚摸令其稍微安分了下来。
仅此就能让它们冷静一点倒是预料之外,而她再冷静下来想想就感觉有些不对。动物在面临体型明显比它们大上好多倍的生物时会感到压迫感,更多依靠本能的小型生物在此时此刻应该会挣扎才对,就像黑德都会下意识的躲避大白鹅的气场威胁一样。
难道说,她连一点身为"大型"生物的气场都没有?被它们当作了同类?不,再怎么说,狗的味道还是有的吧?身为小动物,应该对比自己大的动物的“野兽气息”一样的存在非常敏感才对,起码弗洛丝缇是这么想的。
她稍微压低身子,倾斜着将兔子抱在左臂一侧,然后随手摘了一把青草就往兔子嘴边递。她本来也只是在试探兔子的警戒心,没想到兔子抬起脑袋嗅了嗅,然后真的就这么张了嘴、叼过草,就在弗洛丝缇怀里咀嚼了起来。
与其说是她的动物亲和力,她认为更像是这只兔子因为之前被陷阱抓住,提心吊胆着不敢安安心心的吃东西所以还饿着肚子。食物都递到嘴边来了,为什么不张口?
这一点弗洛丝缇感同身受,当警戒心提到最高,对周围相当敏感的时候根本静不下心去享受点什么。一码归一码,她饱受噩梦的侵袭,兔子都到她身边来了,不过比起吃嫩嫩的兔子肉,更想要它光是摸起来就很舒服的皮毛就是。
平时就很擅长不动声色的弗洛丝缇没有被兔子看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
抱着两只兔子跟兽人和妖精道了别,她正要让黑德飞上去带路,结果知道她用意的黑德歪了歪鸟脑袋,站在她头上象征性的扇了扇翅膀,然后茫然的左看右看。
"……难道说,把回去的路给忘了?…"
"路给忘了——!"
嗯,难得跟黑德有一次看似正常的对话呢。
一点也不想去纪念这种事的弗洛丝缇,朝着她自以为正确的方向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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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8231,再也不赶死线了←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5029字
约娜哼着歌,飞到了自家窗前,家里黑漆漆、静悄悄,明显没人。
约娜飞进屋子,在藏食物的地方拿出了今日的口粮,开始吃了起来。
约娜认为,莓雅莉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食物不够,没有东西吃,觉得看着别人吃难受,决定晚点再回来。
这十几天里,约娜不是在植物园里照顾春芽和野菜,就是跟猫妖精还有狗妖精在森林里寻找食物,再不然就是跟海豹妖精还有那个只能听见声音的男人一同送时间去见希斯——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在白天见到莓雅莉了。
约娜不知道莓雅莉在白天有没有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或者精灵口中哪些美丽到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事物,使她大半夜的都不舍得回来休息。
也许莓雅莉正像当初的卡塔玲娜一样,决定出外走走,带很多新的曲子还有一个新成员回到大伙儿当中呢。
虽然现在的世界,跟卡塔玲娜出外冒险的时候,已经非常不一样了,只不过精灵的想法一向是很难
约娜给自己铺好了床,躺了上去,闭上眼睛,没多久之后就开始呼呼大睡了起来。
约娜整晚都没有做梦,没有见到卡塔玲娜,也没有见到莓雅莉,脑子里空空荡荡,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昨天都吃过什么了。
约娜飞到她的小碗旁,喝光了里面的水。这些水还是莓雅莉临走前给她留的,她用来喝水的木碗上有一条线,她上次喝完水之后,水面正好矮过了那一条线,这点她绝对不会记错。
看起来莓雅莉真的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约娜心想。
皮可西吃了点东西,她的好胃口似乎都跟着莓雅莉一起离开了她。过去她总是因为担心日后没东西吃了而不舍得多吃,但这天她只是看到食物,就已经倒尽了胃口,为了能够好好干活,她已经勉强着将东西送入口中,可才多吃了点,她就已经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
由于狼人在仓库里头抢走了他们的食物和水,所以有很大一部分的人都没有东西可吃,约娜只是因为体形细小,就算她愿意把自己的口粮贡献出来,也为不饱别人,因此其他的妖精们就直接把分剩下的粮食丢给了她。
猫妖精、狗妖精和海豹妖精毕竟和她有着同一个造物主,他们会想要帮助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有可能因为觉得不公平而拒绝的那些同伴——人类对此没什么想法,甚至连兽人也没有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约娜说了声:“谢谢啦!”,就接受了他们的好意,但她既不感到快乐,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情绪,只是按照习惯这么说了而已。
以前如果有什么人要给她东西,她接受了之后没有说感谢的话,就会被家里人念叨上很久,使得她现在都改不了这个习惯。
奶奶常说:“如果你不吃东西的话,就飞不起来啦!”,但约娜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如果她飞不起来了,她可以待在卡塔玲娜的口袋里,当一个安静的皮可西,现在她仍然这么想,反正任何一个人(也许兽人和人类例外)的口袋都可以成为她暂时休息的地方,等大家都回到镇子里来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到莓雅莉身边了。
瑞图宁对自己的信徒一向是很慷慨的,她将春天的第一棵新芽给了他们,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找不到食物而饿死。
约娜不明白为什么神祇喜欢听别人祈祷——喜欢让别人赞美她、恳求她,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吗?约娜歪了歪头,回忆着卡塔玲娜曾经说过的话,可是她却发现,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得跟不存在没有差别了。
约娜绕过去种着春芽的地方看了看,双手合十向瑞图宁祈祷,告诉女神:她有多么希望好好照顾这份来自女神的恩典,然后她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皮可西,这实在是太困难了。我即使用尽了力气,把自己弄得浑身酸痛,始终都没有办法把事情做完,妖精的造物主啊,你为何要把我们造得这么小呢?”。
约娜代女神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很可爱吗?不占地方吗?食量小,所以不会被当成负担吗?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这里只有我一个皮可西呢?”
结束了祈祷(或者说是抱怨)之后,约娜飞到了空中,绕着她带回来的春芽和野菜飞了一圈,给了它们一个大大的飞吻之后就飞走了。
约娜和猫妖精还有狗妖精上次明明努力了那么久,却找不到什么口粮,这个树林可能已经不存在什么能吃的东西了。约娜本来还想要到外面碰碰运气,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话……
“瑞图宁啊,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拥有随心所欲地变大的能力呢?”约娜叹着气,往另外一个方向飞:“就算我能找到什么好吃的,自己一个人的话,也搬不回来啊!”
约娜垂头丧气地坐在一个破了个大洞的屋顶上,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打架打输了的小鸟,打输了的小鸟是不会有老婆的啊!——约娜再次叹了口气。
不过尽管现在有女妖精想要和约娜在一起,她可能也不会答应。谈恋爱就会有小宝宝,就算生出来的是个皮可西——皮可西也要吃饭啊!而且小宝宝是干不了活的,等他或者她长大了……
约娜想了想她自己,即使她已经是个不信仰希斯的已经成熟了的妖精,还是帮不上什么忙啊!
约娜忽然想起了浪歌,他们两人一起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并且一起做了决定,要在地上画那个什么图案,等那个声音的主人可以和镇子的人说说话,不那么无聊。
寻找食物、探索周边环境还有夜间巡逻,她——约娜可能都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在地上画东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约娜总是听不明白那个声音的主人到底想她画什么,但不知道是谁说过,只要每次失败之后都换一种方式,总有成功的一天。
约娜想起了一些回忆——当初,她想要再次回到那所希斯神殿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它到底在什么地方,但她始终没有放弃。
整个村子的人都不明白,村子里的瑞图宁神殿旁边,就有一所希斯神殿,为什么她偏偏就是要去那所外面结满了蜘蛛网——几十上百年都没人打理过的老神殿,甚至连卡塔玲娜都无法理解她,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在胡闹,过几天就会选择放弃,根本提不起劲去帮助她。
其实约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想要找到那所神殿,她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是瑞图宁的信徒,但却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人要有信仰,有了信仰可以做什么,想要什么的话对着爸爸、妈妈、卡塔玲娜撒撒娇不就都有了吗?为什么一定要向神祇祷告呢?
不过约娜就是很喜欢那座神殿还有希斯啊!就算她身边没有死人,希斯似乎没办法在任何方面帮助到她,可是搞了什么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的恶作剧,都会想要让别人知道的嘛,不然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
卡塔玲娜曾经给约娜讲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很有名的诗人,他有一张能够发出梦幻般的音色的琴,还拥有在音乐上能够完全理解他的朋友。后来那个朋友耳朵聋了,诗人就烧了自己的琴,并且再也不演奏音乐了。
约娜听了这个故事之后,突然也想有个能够完全理解她的恶作剧的人。
被她整蛊的人最好永远都不知道是她做的,不然她就会被爸爸、妈妈打屁股了(虽然不痛,但还是有点讨厌)。要是告诉卡塔玲娜呢,卡塔玲娜虽然是个很温柔的精灵,但在她的脑子里,根本不存在皮可西的幽默感,让她理解恶作剧的快乐实在太难太难了。否则卡
如果约娜是个诗人,希斯就会是唯一能够从头到尾领会到她的恶作剧的存在。
。
由于约娜一直都没有放弃,终于说服了卡塔玲娜,结局是神殿找到了——她和卡塔玲娜在那座神殿度过了相当快活的时光。
这种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想起这样的过去,都让约娜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哼着歌,飞到了她和浪歌一起画图的地方,询问只能听见声音的男人接下来到底应该怎么画。
约娜不知道那个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声音的男人到底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朋友还是敌人,但如果因为恐惧而放弃探索的话,很有可能就会错过一次邂逅有趣事物的机会了。
希斯神殿在的那个地方附近,阴森森的,还存在着其它房屋的残骸,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冒出来一头什么怪兽(或者兽人),但如果她们放弃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就不可能那么快活了。
不知不觉间,约娜就已经飞到了目的地,她欢快地对着空气打了声招呼:“我来啦!你想我怎么画啊?”
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约娜总是会把活力灌注到自己的表情和声音里,即使别人可能注意不到,她也会这么做。世界上可能就只剩下约娜一个皮可西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么令人难过的想法),她希望自己看起来能够符合大家对皮可西的想象,当个乐观的皮可西——
约娜忽然之间就叹了口气,身边没人,真的很寂寞啊!
约娜按照声音的指示,开始在地上画出他所需要的图形。
约娜知道三角形、正方形和圆形,也知道长方形,五边形,六边形还有梯形,对五芒星、六芒星和七芒星也都不陌生,甚至还认识瑞图宁和希斯的圣徽,可是那个只能听见声音的家伙,形容的那些个图案,约娜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约娜一面跟那个声音确认,一面用双脚在地上绘画着什么,时不时还要飞起来看看自己的成果,然后再重新下到地面,继续画。
后来,浪歌也来了。没有东西吃的海豹妖精,看起来不太精神的样子,也没什么心情跟约娜聊天。
画图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就学认字和写字一样无聊得能够逼疯醉有耐性的皮可西——要不是有海豹妖精陪自己说话,约娜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她固然曾经排除万难找到了再森林深处的希斯神殿,但那是建立在卡塔玲娜在自己身边,时不时和自己说说话或者讲故事给她听,这样的前提上的啊!
约娜是没有心情,浪歌是没有精神,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们就互相说了再见,各回各家去了。
约娜回到家中的时候,莓雅莉依旧没有出现。约娜检查了一下这个屋子,发现家中的一切就跟她今早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期间完全没有人进过这个屋子。
约娜简单吃了点东西,就躺下来睡觉了。夜里,天气开始冷了起来,约娜瑟瑟发抖着裹紧了被子,整个人团成一团,不断告诉自己:“这里好暖和——这里很暖和——!”,没多久之后又重新睡了过去。
整个晚上,约娜都是睡着睡着就被冷醒,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莓雅莉到底去了哪里啊?她在不回来,我就要冷死了啊!”约娜小虫虫在不停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然后又睡着了。
约娜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当她爬出被窝的时候,太阳已经到达了天空的正中央。
自从离开了村子之后,约娜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浪费过时间了。妖精的寿命悠长,她有生以来就只有在卡塔玲娜的脑袋上见到过黄金——认为这东西除了装饰之外根本没什么用,所以实在不明白“时间就是黄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想要生存就要努力干活,虽然去见希斯也没什么不好的,但约娜还是在别人的影响下,努力着。
约娜急匆匆地飞向了画图的地方,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到了那儿,就能马上见到浪歌,可是海豹妖精并不在,地上的图案也跟前一天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浪歌去了哪儿呢?”约娜心想。
约娜站在图案上,就像昨天一样,向那个声音询问接下来应该怎么画。她按照那个声音的指示行动,甚至连笑话都没有讲过一个,她不敢思考浪歌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像莓雅莉——甚至像卡塔玲娜一样,从她的身边离开。
在珂旭快要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约娜也跟那个只能听见声音的人说了再见。她在回家的时候,顺道去了浪歌和兽人的家——好在,那个诗歌里面永恒的坏蛋还没有回来,浪歌就一个人躺在屋里,闭着眼睛,看起来睡得不太安稳。
约娜围着浪歌非了一圈又一圈,还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发现她的皮肤比平时更加温热。
约娜知道浪歌一定是生病了,之前对他的抱怨瞬间从水变成了白雾,飘到了看不见的角落。
约娜咬着手指,在空中转着圈,她从来没有认真学习过知识,因为她觉得自己万一生病了,爸爸妈妈或者村子里的精灵们都会想办法救她。她那哪里想得到,有一天这些人都会不在她的身边,而她面前正好有个人需要她的拯救?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强烈的气味,逐渐靠近浪歌的家——约娜知道,一定是那个兽人回来了。
约娜急冲冲地飞出了窗外,就像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觉一样,用她的最快速度回到了家。她跌坐在自己的被子上,呼呼地喘着气,在心里对自己问到:“你跑什么呢?”,然后又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兽人太可怕,所以我就跑了。”
约娜想起爸爸跟她说过,在快速飞行之后,不要马上坐下来,不然可能会去见希斯的。她摇了摇头,想起爸爸并不是希斯的信徒,他最多只会像个单纯的瑞图宁信徒一样,说这是要进入生命循环的下个阶段了。
想起爸爸,约娜忽然就用衣袖捂住了眼睛,对不知道正在哪儿消磨时间的同伴说:“你快回来吧,不然我都没办法开开心心的了。”
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沾湿了她的衣袖。
她揉了揉眼睛,拿出了食物,开始粗鲁地往嘴里塞。
如果她去见希斯了,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因为啊,她会在希斯的家,等待哪些曾经在人世间跟她有过交杂的人,一个个来陪伴她呢。
不过一旦时间到了,她和她的同伴都会变成另外的人或者动植物,由小宝宝开始逐渐成长为大人——搞不好某天世界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