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思念,孤独,怨恨……
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春秋时分,化为人形。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科技的发展突破了概念的界限
传统与工业也在此融合碰撞。
而在微小悲鸣的背后,是一场被时代遗忘的哀悼。
器物与人类,是否能找到与之结缘的彼此。
两者的缘分与命运,无论善恶,就从踏入徒然堂的一刻开始。
欢迎来到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天狼聿隼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手机。
这是个科技发达的时代,手机和电脑之类已经可以称得上必备品的电子产品更是更新换代极快,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型号问世。他对电子设备了解不多,大概也只维持在能够认出并且使用常用设备的水平,自然也看不出来这部手机是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但它的陈旧却一目了然——外壳上不少磕磕碰碰的损伤,屏幕边缘也有裂痕,分不清到底是贴膜摔裂了还是手机屏本身的伤。
“嗨,这位先生!”
不等他做什么,手机屏幕自己亮起,一个虚幻的人形扒着屏幕边缘冒出来半个身子——白头发,戴着副遮住半张脸的眼罩,对他挥了挥手:“能看到我吗?你是灵器吗?”
一个电子幽灵。
狂百器用手指去戳他,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接触到东西的实感,就像是个幻影。
“算是吧。”天狼聿隼捏着手机晃了晃,那个电子幽灵整个从手机里钻出来浮在空中,身形也拉伸到了正常人类的大小,他这才看到对方背后有三对机械臂,前端装有不同的工具,在他的目光下咯吱咯吱地动了动。
电子幽灵对他伸出手:“我叫诺顿,怎么称呼你?”
“天狼聿隼。”
尽管已经确认了自己无法触碰到对方,狂百器还是和他握了握手——当然,只握住了一捧空气。
现在他认识了一个电子幽灵,这很新奇。
“虽然刚刚才认识就向你求助有点过意不去,”诺顿双手合十对他低下头,“但是拜托,能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吗?那家伙发现手机丢了一定会绕回来找的……”
那部老旧的手机被抛起又接住,如此反复三次,狼在这期间做了决定,他点头答应下来,反正现在他没什么要紧事做,在这里等一等失主过来也未尝不可。
诺顿大大松了口气,对他竖起大拇指:“您真是个好心人。”
就算是夜里,空中的飞行汽车也一辆接一辆毫不停歇地从这个街口驶过,天狼聿隼从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饮料,就靠在旁边的建筑墙上拉开拉环。
诺顿也往墙上靠,半个身子消失在墙里,幸亏这里只有旁边的狼看得见他,电子幽灵十分富有自娱自乐的精神,问:“我现在看起来像不像穿模卡进墙里的游戏角色?”
什么是穿模?天狼聿隼从未听过这个词语,但他通过注视这一幕,诡异地理解了它的含义。
“今天好不容易劝动西蒙去植物园看樱花,结果回来手机就掉了——哦,西蒙就是我的主人。”电子幽灵把自己从墙里面拔出来,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块虚幻的铁皮,身后的机械臂绕过来开始加工它,伴着逼真的电焊声响和飞溅的电火花,看起来也有模有样,“可能最近他真的有点水逆,前几天他还去了国际电音节呢,那场面真是吓死个人。”
“你在现场?”
“当然在啦!”诺顿丢下加工到一半的铁皮,从空气中抓出了搜索面板来,一个又一个窗口弹出,有电音节上观众拍摄的视频,也有社交软件里人们的热议,当然还有市政府那篇没人信的通报,被塞在最角落,只占了一小块地方。
他把这些给天狼聿隼看,“谣言满天飞,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绝对不是官方说的地震引发的停电事故而已。”
没有什么词语能够确切地形容那十秒钟发生的事,回想起来只有恐惧罢了——“恐惧”,虽然按理来说以他的身份应当没有能够感受这一情绪的能力,即便是在自己寄身的灵器伙伴真正变成了一部普普通通的旧手机的那一天,诺顿也没有为此恐惧过。
但事实就是这样,伴随恐惧袭来的还有身体被无形之手撕扯的剧烈痛楚,以及如同要被无数冗余数据埋没的窒息感。
“——现在想想真是后怕,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掉啦。”诺顿语气轻快地说。
“我可听不出来你有半点后怕的意思。”天狼聿隼说,他把喝完的饮料罐子捏扁,随手朝着最近的垃圾箱方向一丢,稳稳进筒。身边有欢呼和鼓掌声传来,甚至还有口哨声,他扭头去看诺顿,电子幽灵把遮住半张脸的眼罩拿下来,对他眨了眨眼。
从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棕色头发的青年一边四处张望着向这边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焦急神色,诺顿将眼罩又戴回去,向对方喊了一声:“西蒙,我在这儿!”
青年的目光立刻落在诺顿身上,接着又移向站在那里的天狼聿隼,后者向他伸出手,他遗失了的手机就完好无损地躺在对方的掌心。
“下次注意一点。”狂百器随口嘱咐,也不打算听失主的感谢,摆摆手,转身离开这个街口。
狼牙吊坠随着步伐在他胸前轻轻摇晃。
☆娄宿三即白羊座α
☆写,写不动了ry 那就先卡了吧(……
☆一天到晚不是睡觉就是玩猫.jpg
行李箱想必是造得很早,没装哪怕一个滚轮,把手也老旧得很,此刻由一双细瘦的小手提着,行将朽木的零部件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来访的旅行者,光天化日之下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眉眼精致,有点雌雄莫辩的意思。祂倒是不担心老古董会毁于自己气力不足,放任木制箱体一次又一次险险地掠过地表,走,走,停在一栋老洋房的后院外头,像是被池中锦鲤吸引了注意力。
塘里的鱼乃血肉之躯,百年时光尚不足以这个族群进化或是变异,如今的它们也只顾着甩动尾巴,搅起一池波光粼粼。日光忽地刺进祂那洋红色的眼瞳里,器灵便连眼睛都闭上了,仿佛闭着眼睛观景也能算是一种雅兴。匣就这样津津有味地消遣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好心路人看不下去,过来和祂搭话,这下祂就得空出两只手了,放下箱子,先指指自己的嘴巴,食指交叠比个叉,再指指自己摊开的掌心。好心人是真的有副热心肠,这个戴眼镜的小伙毫无防备地把右手交给祂,叫祂一时没忍住弯了弯眼角,轻轻地在上头一笔一划地写字:【望物归原主。】
然后祂递出一个烧毁了大半的樱纹布面御守,放进意识稍稍模糊了几分的年轻人手里,这就再度提起箱子、打算走人了——如果没有那小学徒的师傅正好找过来的话。
王嘉轩是正儿八经的文物修复专家,一毕业就投身事业,在上博干了小十来年,快搭上了年龄的三分之一,以至于染了点职业病,手不得闲,上班捏泥下班揉面,“小王煎饼”一度攀上该区小众点评首位。虽说论清净师资历,他也就自己这一代,家底还没有一指深,但带个半生不熟的倒霉小伙,四舍五入倒也能当一个半人使。时江其人,着实天赋异禀,明镜蒙尘的物件不来招惹他,他也能凭自己本事上赶着给人家送菜,作死如信手拈来且浑然不自知。要不是老王去年捡他捡得及时,他早就成个久寻不着的失踪人口,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魑魅魍魉横行的街头了。
好消息是这一次并没有严重到性命攸关,小江就是被兜头下了一层朦胧的暗示,抹干净就没事了。王嘉轩一手拽着自家弟子,一手拎小猫似地拎起小箱子(和祂手里的箱子),回到外观看起来和老洋房无异的徒然堂里。匣识时务地未做任何抵抗,四肢全都安分地悬在半空,只拿眼珠子到处乱瞟。建筑物内部空间的实际大小出乎了祂的意料,用于迷惑无关人士的阵法也设置得精妙,再加上——祂果然找到几只“眼睛”,在天花板的角落,半球体外壳里头,铜线和金属片正不知疲倦地运作着。这些个玩意儿,光看构成成分或许很接近祂所擅长的领域,然而它必然是个费电且科学的主儿,业务范围八竿子打不着一边。综上所述,这座工坊技术卓越、堪称完美,一时半会儿找不出破绽,可做突破口的备选项又超纲了。匣还没想出接下来要怎么个所以然来,揪着祂的(没那么老的)老师傅已经放开了祂,祂便顺势而为,悄没声地落到地上,站稳、背挺直了,不忘冲这家古董店的主人小姐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最终,匣被罚手工抄写五十遍《器灵安全知识教育》最新修订版。惩戒如此之轻,首要原因是祂确实干净,毫无浊化的征兆,没有恶意,也没做坏事,真的只是过来上交一趟别人的遗失物,拿人类的经典比喻来说,就是特意前来“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当然,用的手段多少试探了下所谓器灵不可危害人类的边界,但受害者本人强烈表示希望宽大处理。
“这孩子就是不太懂。” 以时江现在的年纪,得翻上一倍,才算差不多够上对方所背负的历史的零头;他理智上不是不理解,只是仍要这么说,“至今为止祂都是断断续续地醒来睡去的,不清楚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也很正常……希望缪小姐能够给祂一个学习的机会。”
难为这倒霉孩子全须全尾地长到十九岁,想把他包进小笼的狂百器没遇上十个也有八个了,一颗心还是单纯真挚得很,愿意向陌生而非人的存在释出善意。王嘉轩拍了拍他的后背——时江的脑袋实在太高了,他得稍稍踮脚才能摸到。至于缪小姐那停留在约莫十七岁的身高,就更不用说了,且她为人温文尔雅,断不会在人前失了礼数。可该叮嘱的还是要讲两句,话到了嘴边刚要说出口,她突然转过头,恰好看到孩童模样的器灵将手指从颈间锁孔中抽回来。小箱子白皙的指尖留了一圈更白的浅痕,像是外力作用于远比其坚硬的物品上留下的,轻轻一搓便恢复了原样。祂回望过来,眼睛里一汪洋红无辜得快滴水。
匣无论如何都说不了话,那么刚刚那声嘶力竭的“打开!”,就不会是祂发出的声响。
旅行箱在徒然堂滞留了一个星期,在此期间,祂没能跟着店员学会怎么修电脑,但是总算懂了如何查询国内最大搜索引擎,收获了许多可以但不必要的知识。毫无节制地上网冲浪害祂头晕眼花、眼球酸涩胀痛,只好依依不舍地闭起眼睛,拿好这万恶的电子产品,扶着墙壁往大堂方向慢悠悠地摸过去。祂有问题想要请教缪小姐。
方CC在早些时候敲开了正确的门,焉知非福地成了被徒然堂正式招待的客人,此时正研究着大厅内的装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耳朵边先炸开了小空的惊呼,这才发现自己戴着智能腕表的那只手,被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捉住了。来人直直地把腕表凑到自己面前,眼睛里头甚至泛起了点血光。匣自己也察觉到了异状,狠狠地闭上眼睛,但又准确而熟练地在残疾人士辅助软件里盲打起来。【这是你做的吗?你是】语音播到一半就被祂手动掐掉,没有脾气地用平缓的电子音念下一句,【死者复活已经实现了吗?】
“是我做的。没有。” 程序真正的开发者基本没上过台前,哪里见过这么热情的阵仗,按着提问顺序僵硬地回答完,背书似地讲下去,“‘风之电话亭’只能用来模拟死者,并非让人死而复生,但它能给人们带来真实的安慰。”【所以是假的?】“不完全是。”【我不明白。】
小箱子还拽着人家一条胳膊,但即便是单手操作,祂的动作也很利索,把一篇介绍产品的推文拉到前台亮给对方看,不明白得很是理直气壮。在祂的时代,魔法与巫术的黄金年代,有女巫以血浇灌人造精灵,同样有天资上棋差一着的炼金术士去当弗兰肯斯坦,用尸骸缝合怪物。但从没有谁能唤回已逝之人,躯壳、精神以及最重要的——【一个独立且完整的灵魂。可这个明明全都具备了呀。】祂想道,没有打出来。
九年义务教育加高等学院深造,方CC自然不可能凭空猜到这等怪力乱神,倒是光看页面排版,他就知道这是哪篇文章,毕竟里头有一个人设欺诈的李肖樊羽,令他不想也得印象深刻。这个满腹苦劳的男人隐隐感到一种将来会伴随他很久的头疼:“但是……”
“大姐姐——” 小空想甜的时候嘴有十分甜,看匣长得好看,直接上十二分甜,把方CC腻得没声了, “我确实是被他创造出来的!除了我之外他做了好多,但都没有我这么活灵活现!我厉害吧!!” 【很厉害。】匣为表诚恳,同一句话又毫无起伏地复读了三遍,然后祂转向头还大着的方CC,继续祂不讲道理的狂轰乱炸:【他说的我明白了,你说的我不明白。你能复活百年之前的人吗?】
严谨来说,若是要追溯到实际存在的先祖,那这个过程便会稍稍触及伦理,即存在冒犯到人家的生物学后裔的风险,有被提出诉讼的隐患,然而在思及这些顾虑之前,方CC一反犹犹豫豫的态度,可以说是给出了他自进门以来最为坚定的一个回答:“能做。”
【好。】匣无声地笑起来,还是没放开他,只回过头,向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海棠窗前、静静地旁观他们闹腾的缪小姐点头示意,【我想跟这个人契约。】
“在此之前,应该有很多事情要事先告知这位先生,让他了解清楚,对不对?” 缪小姐可不管小箱子两眼放光、一副恨不能直接把人拐出门的迫切姿态,温婉贤淑地伸出手指弹了祂的脑壳,把祂从方CC手上摘了下来,放在边上罚祂站,“您好,欢迎来到徒然堂,我是店主‘缪’。”
二零六五年,网友还是会在注册账户时跳过用户须知,方CC替互联网公司打工,又时常被李肖樊羽塞一些,灰色需求,当然是不会快进到直接在契约书上签名。他一条一条地读过去,大部分内容和缪小姐的说明完全符合,唯有契约中的第七条——按理说这是由匣,刚刚成为他新项目的构想人的孩子提出的——写着有点奇怪的要求:【如果出现了能够将匣打开的存在,则契约无条件终止。】
“不是到我做出——” 他回想了一下那个有点拗口的外语名, “洛斯塔·格罗夫纳为止吗?”
【不是。不完全是。】而祂直接抄袭对方先前的回答,不做详细的解释,就巴巴地看他,【你不签名吗?】
方CC不动声色地看回去,仔细打量祂,说冰雕玉琢就夸张了,但匣的容貌胜在自然天成,有种未出尘世的懵懂,让人怎么看祂,怎么不觉得祂能有什么坏心思。最多就是祂不懂,没人教过。那就算了吧!老实的程序员自行合计了一下,这次是器灵有求在先,那多半不会中途跑路,而且要真的做出来了,技术也可以应用在他自己的产品上。代码存在自己的脑子里,匣也卷不走,他最多亏点钱,那就算了吧!方CC把自己的本名签上去。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方CC就开始后悔。缪小姐跟他把消费者权益掰扯明晰,箱子却没有这个自觉把自己的特性说明清楚。车子好不容易堵到自家门口,祂已经迅速地长高了约三十厘米,两条长腿嫌没地方放,搁到了后排座位摆着的本体上,高跟鞋跟在尺寸变大了两码的箱子上咚咚地敲。
【我没有性别。】祂后知后觉地跟小空纠正,用的是智能腕表内置搭载的同一款辅助软件,合成电子音也是同一个,【你喊我姐姐是不对的。】
“美女就是美女!” 电话亭义正言辞,“美女还分性别吗!”
“要吵进屋再吵。” 方CC累了,困了,饿了,“劳烦移下尊驾,我要锁车了。”
古董箱被随便地闲置在储物柜最顶层,和常见北欧风格(也就是说简约蓝白两色)的智能家居面面相觑,以免每天变大变小地挤坏了东西。匣不必与笨重的那个自己白首不相离,开开心心地解放了双手,到家第一天就先算着风水方位,在墙面地板上刻了好几道鬼画符……嘘,小点声,方CC还没发现呢。当然,发现了也没辙,俩熊孩子一个是他甲方,光在那坐着就像是在催进度,一个是他祖宗,掌握了他从银行卡到付款宝的全部支付方式。他想管也管不住他们。
“我需要尽可能多的数据……”一看到匣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发生变化,方CC就知道祂这是没听懂了,“就是和洛斯塔有关的东西……一九二五年……比如说她的相片?”【我没有。我有她的笔记和书。】“可以,能用,就是要这一类的东西,知道多少就给我多少。”【我应该写在哪里?】“你用手指头往终端上戳吧,就那块板子。”【没有问题。】“等等,如果是笔记,那还需要结合对应的原文分析她的思考方式……你知道怎么换笔刷吗?”【比耍?】“呃,小空。”
故意沉默到现在的电子幽灵,应声投影出来一个鼻子翘到天上去的六岁小孩:“哼~~~”“……好吧,清明节法定假期,我带你们出去踏青。”“好耶!!”【好耶!!】“所以东西早点给我。”方CC下达完任务,准备回屋去任劳任怨地远程加班,刚要走,匣长长的反射弧终于走完一个完整流程,慢悠悠地补充道:【虽然没有相片,但我知道洛斯塔长什么样子。】“……她不是在你意识成型前就过世了?”【但我知道。】“也行。”程序员放弃深入思考,中止当前进程、空出CPU去回忆到家前框架搭到了哪里,“我找个软件,你来还原,不懂的地方问小空。”“我们要去植物园看樱花!!”“好,看,看大把的。”
书房兼工作室偶尔兼卧房的门颤颤巍巍地关上了,匣和投影小空为胜利击掌。一具身体没有影子,一具身体就是影子,只是模拟互动功能运作良好,啪地发出一声轻响,祂们便笑得很快活。
匣长得再像个人,祂也缺乏食欲、不需要睡觉,大部分生理需求直接划掉,尤其是在与方CC契约之后,祂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和,能源……?很少感到疲累,那确实就理论层面而言,不论是什么技术祂都能学会,并灵活地运用起来。方CC有那么几次想到,要是李肖樊羽等一干资本家发现了器灵这笔资源,职场内卷便没有人类的一席之地了。只不过,照这么说,唯一值得可惜的就是小箱子在用眼上多有不便。时隔百余年的笔迹,祂能轻松愉快、完全且彻底地复制字母间距、下笔轻重等等人眼难辨的细节,然而祂不能长时间地面对屏幕。等数据收集进行到了还原样貌的时候,祂干脆看都不看了,执着于摸着黑来勾勒描摹逝者的脸。也的确给祂磨出了一张端正秀丽的女性面孔,能用,方CC也就没质疑,他不管那么多,满足用户的需求排在第一位。
第一版洛斯塔·格罗夫纳的建设工时总计耗费十七天,以成熟的流水线人工智能搭建体系的实时市场标准而言,这速度慢得已经足够拖没两轮融资了。方CC从个人的角度评析了一下数据匹配结果:聪明的女人,享年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遣词造语多用严谨的书面语,即接受过所属年代的良好教育;但还是存在局限性和封建成分,她看的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古书;有着理性而效率的思考方式,这让她在做出一些决策时的态度堪称无情;根据笔迹习惯可判断出有隐疾,可能在右眼。此外,他觉得她还有些孤独,提交上来的全部书面数据里,她没有提到过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不论如何,这就是他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好了,接下来的调整,就要根据甲方反馈继续挑战极限。“如果你准备好了。”他对小箱子说,语调到底还是有点紧张,“我就启动了。”
洛斯塔·格罗夫纳如同黑蝶一般翩然出现,漆黑的裙裾层层叠叠,勉强能够看到纤细白皙的脚踝藏在织物的阴影下。她的乌发长度及腰,到了发尾反而有些自然卷,五官肤色具备亚洲人种特征,尤其是眼角上扬的弧度,瞳仁却是碧绿碧绿的,即便嘴边挂上了笑容,眼里也没有笑意。“我的名字是洛斯塔·格罗夫纳。”预设让她只与需要她的那个存在问好,“很高兴认识你。”
而匣只是缓缓、缓缓地摇了摇头。祂没有做出失望的表情——就好像祂其实从来没有期待过似的——仅仅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有条不紊地用软件发声:【这不是洛斯塔。】
“你觉得哪些地方需要完善?”【说的话不对。】“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这个不对。】“……那这样吧。”方CC经验丰富、情绪十分稳定,“现在的这个是我们系统数据库中匹配度最高的虚拟人格,我会在这个基础上再手动修改几个版本,你再验收看看。其他的地方没有问题吗?”【我不太清楚。脸和身体没有问题。】“啊,嗯,好,行。”
倒不如直说他做的地方都不行。方CC不明显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对方没有恶意,毕竟匣可能连恶意是什么都不明白。然而当他在此之后的发挥也不尽如甲方意……这就有点难捱了,就算是他也难免在反复碰壁后垂头丧气,正当一鼓作气的耐心和毅力开始经受考验的节点,李肖樊羽上门来耍他玩儿了。
小箱子那不时奇诡地迟钝一下的脑袋,也很快理解了这个有空没空上来坐坐的家伙,一旦出现基本上就没有好事。祂曾认真问过小空:【这个人是坏人吗?】“不是。”【这也不算坏人吗?】“嗯。”小空耸耸肩,“至少方CC说他不是。”【那】电子音顿了顿,【那样也好。】“为什么呀?”【他这样也不算坏人的话,洛斯塔肯定也不是坏人。芙洛丽亚是个好人,我不想她的爱人是个坏人。】“谁呀?”【帮我编头发的人。】
这是匣第一次提及过去。倒不是祂刻意隐瞒,主要是从没人问过,祂又不方便宣之于口,就只有沉默一直拦在百余年的时光之前。当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久,祂多则几十年、少也要十几年才会醒过来一次,每次又不会长过一年,说他才和人类的青少年差不多年纪,也算不夸张。器灵把自己头上一圈细细固定住的麻花辫展示给小空的摄像头看:【每次我醒来,她都会帮我编头发,说这是她唯一会的编发,也是她最喜欢的。她每次编完都很开心的样子,所以我也喜欢上了。】
如果有谁旁听这段对话,哪怕是一心只读编程语言的方CC,听到这里也该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了。要是再进阶一点,换个清净师,或者在清净师之中都算尤其特别的某一支,可能在祂提起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提高了警惕。然而,唯一听到了这些话的是小空,电话亭并不在乎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从摩登时代延续至今的噩梦。“你说的——”匣转过终端,把具体的名字和其中文翻译亮给小空看,于是他这次念得字正腔圆,“‘芙洛丽亚’。她是你的‘妈妈’吗?”
由于面部动态展现的限制,投影此时的神情甚至严肃到有些空洞。可匣对此无知无觉。【为什么?】祂单纯地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我从徒然堂那里听来,器灵这样的存在形式,是不会有父母的。她不是我的母亲。】“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匣姐姐,叫芙洛丽亚的那个人,会和你一起玩,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会爱你,对不对?那她不也,不,她就是可以被称作‘妈妈’呀?”
【要这么说。】打完字,匣轻轻地拨弄自己卷曲柔软的发梢,【洛斯塔更接近我的‘母亲’。】
毕竟祂不会一直和芙洛丽亚在一起,就比如现在,祂也不知道她此时此刻正身处何方。但不论如何,洛斯塔·格罗夫纳却是一定在的。不论祂是清醒着,还是又陷入了长长、长长的昏睡,甚至在祂的意识真正成型之前,这个祂未曾谋面却熟悉的女人都在。只不过近在咫尺、触手不及,黄粱一梦也做不得。小箱子清空终端上的输入界面,想了想,难得主动换了个话题:【衣服还要换吗?】“换!来来来,匣姐姐,今天的这个角色是我们上次看的——”
平心而论,红袖添香算是比较大众款的白日梦,可俩活宝花方CC的钱给方CC添的是堵,还添得不亦乐乎。方CC平时不把匣当异性,因此放祂在家,也就放了,不会有私人空间被侵占的不适感,然而一旦小空特意把祂扮成女性,就总感觉有横空一道“金屋藏娇”贴到他脑门上,尽管心里知道得清楚,人也还是不自在——要是连在家他都呆着不自在,他还能怎么办呢?他还有哪里能去?这问题提给小空,小空不懂,提给匣,匣还要反问,光自己搂着,又头疼。苦劳人洗漱的时候把很久没剪的刘海捞起来,目测了一下发际线,重新拿起手机去清办公软件上的未读消息。他看到未定日程里有一项没什么印象的记录,在清明节,这才回忆起来还有踏青这回事。唉!答应了的事也不好糊弄过去。小空肯定记得比他清楚,若是反悔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从互联网的汪洋大海中挖出哪个年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纸片人美少女给他惊喜。他承认,他怕了。
“出门在外时不要单独行动……”“我会好好照顾匣姐姐的!!”【请放心,我会和小空结伴行动。】“我的意思是你俩都要尽可能待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清明节当天,方CC在车载系统自动锁好车门车窗后,又手动确认了一次,“不要乱跑,不要乱摸,不要吃地上捡的东西,不要跟陌生人走……”“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啦!”【我们两个加起来已经可以退休两次半了。】“会狡辩的就是小孩子,带你们出来了就听我这个大人的。”
他们被小空催着、马不停蹄地赶往路旁栽满了花树的大道。如今自然的就是物以稀为贵的,园内的樱花都是实打实的真货,又正当花期,粉粉白白、漫天如云。方CC心下一宽,看得入迷了一两秒,就在这一两秒里,匣灵活轻巧地踏着树干跃上树梢。今日阳光明媚,祂的体型便偏向年幼的孩童,站在枝头竟然没有把花枝踩弯多少。祂眼疾手快地挑了这颗樱树上开得最好的几朵,毫不犹豫地折下来,捻在指尖,然后微微垂下头,看着树下目瞪口呆的方CC,颇有些得意的样子。
【我看到空之电话亭的活动推送了,在今天给逝者准备鲜花是你们的习俗。】祂把花别在小空的终端的空隙里,只单独挑了一朵戴在自己的鬓边,跟方CC补充说明,【请放心,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我,除了你之外是不会有目击证人的,不会被骂,也不会有罚款。】
想这么多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干啊!!方CC想喊,但喊出来一点好处都没有,还会被路人行注目礼,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闷得发疼,害得他腰都弯下去了几分。也不知道这么个捂胸的动作触到了什么神经,匣脸色猛地一变,祂简直是砸下来一样撞进他的怀里。再轻的人,落地的势能也不会减,撞得方CC这回是真的眼前一黑,火气也起来了。然而,在他真的不管不顾地骂出声之前,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个自见面以来就一直在笑的孩子,现在一动不动地扑在他身前,是在听他的心跳。确认了他的心肺功能平安无事,那张失去了表情的惨白面孔上,才重新有了点颜色。
【不是亲手杀害的生命不能算献祭,所以不折下来就不能送给小空。】软件修成的声音语调和缓,并不能把祂的情绪恰当地表达出来,平白添了几分足以引发恐惧的失控感,【你不舒服,我们就回去吧。可以吗,小空?】“我没关系的,匣姐姐,谢谢你。”电子幽灵也被吓了一大跳,被祂这么一搭话,下意识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制作者。后者事到临头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来:“我没、没什么大碍,但,呃,下次就不要再爬树摘花了好吗?”
匣点了点头,答应了,又一次无声无息地笑起来。祂笑起来还是那样的天真、可爱,且纯粹,在随风纷飞的落英之间,深邃得像幅工笔美人稿。摆着看还行,到底是不该把人从画里拿出来。方CC跟小空悄悄对视一眼,电子幽灵负责跑马,程序员负责闭嘴,慢腾腾地,他们走完了大道,转入小径去看附近的其他展馆,这段小小的风波,也就被他们不动声色地抛在身后了。
喧嚣的音乐响彻天空。
隆隆的音符震颤如同雷声滚过空气,让一切躁动不安起来,在此刻盖住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声响。
开放草坪上没有一桌是空席,哪怕是距离舞台最远的地方也是同样,电子音乐节就像一场狂欢庆典,酒气和食物的味道混杂着,人们就在这火热浓浊的空气里随着音乐蹦跳嘶吼、高唱着时下几个月一轮换的流行曲,挥舞着手臂和酒瓶跳起不像样的热舞,挥霍着时间和快乐。
电子投屏就像篝火,随着节奏变成通天的赤红。
就算不参与进去,也能感受到那种生命力。
最边缘的一张桌台也是满员,尽管那上面放着“预定”字样的提示板,但在座的三个人都没有将它关闭的意思,而其他人也不会在意这样偏僻的角落——或者说,狂欢的人群并不能主动看到那些座位上正坐着的「人」,在无声隐晦的法术暗示下,他们正享受着免遭打扰的休闲时光。
由也有些紧张的搅动着吸管,让杯子里那些冰块不止一次撞出清脆的咯噔声,他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手脚都有些不知道摆放在哪,相比起另外两个老神在在的人,小青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随着音乐打拍子得好,还是选择跳舞。
无所适从了几分钟,由也下意识的透过头发边缘,小心的打量起身旁的同行者。
他身旁的男人倒是安静得很,从坐下的那一刻姿势就没变过:笔直得像个军人,目不斜视的望着面前那块巨大投影屏上全力弹奏贝斯的歌手,好像正盯着什么会议内容似的聚精会神——配上他西装革履的样子,肩膀宽阔有力也显得颇有压迫感。
比起灵器,想必任何人更愿意相信他是个保镖。
不熟的人总会带来些压力,哪怕他们本意并不是这样,由也还是不自觉的向另一边凑了凑,离朋友贴近些才找回应有的安心感,而他的动作自然也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
“怎么了,小由也?”
正敲着桌子合上节奏的手停了下来,终于转过头来的人即使在混乱的灯光下也能辨识出是个美人,那张细腻而艳丽的脸庞,配着一身暗色长裙近乎妖冶。他凑得太近,托着青年明显变红的脸蛋左右打量,半晌才低声笑了起来,声音倒是不像那一身脂粉的人该有的清澈通透,男人冰凉的手心贴着由也那块皮肤,一下下搓掉那些高温,而动作让他挂在腕上的两支细手环碰撞出不少脆响。
“是太热了吗?瞧你红得像喝醉了,哈哈——真老实啊,这年头可最是稀缺老实人啦。”
男人说的调笑,但手上动作却是轻柔,随着热度褪去的也有由也刚刚突如其来的羞涩,这自然不用和眼前的人解释,他有些腼腆的笑着,重新吸起杯里的冷饮——故沅姐姐自然的帮着他缓解了小情绪,他总是神奇的第一时间察觉到周围情绪,细腻而冷静。
虽然这个称作“姐姐”的灵器是个不折不扣的男性。
“现代人啊……”
翘着腿在桌旁半倚的故沅看起来雌雄莫辨,叩在桌面的手指并没跟上音乐的节奏,但明显自得其乐得很,只是没多久他就感叹似的撑着脸叹息一声,歪过头去好像倦怠许多。
他那鬓边的辫末端系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着惹人注目,白发在灯光反射里尤为显眼。
“怎么了吗,故沅姐…是太吵了吗?”
“这倒是没什么,能有气力吵闹也是好事……不过是凭空生出些感慨。”
“因为现在的音乐不需要演奏者吗?”
沉默的聆听者终于加入了讨论,显然对那位感慨的灵器了解颇深,男人甚至没看向望着他眯起眼睛的故沅,而是看着杯里上升消失的气泡良久,他也同样的叹息一声。
“这个世界的变化太快了。”
“是,也不是。”故沅笑着摇摇头,对他的话承认了一半,“历史和文明的进步就像瀑布,由高而落,再溅到最底摔碎成雾作虹;它们必然是发现得越来越快,这是好事。”
发觉两个人都停下喝饮料的动作看着自己,故沅有些失笑又起了聊下去的兴致,一把抚平长裙上的褶皱,他转向桌面的动作依旧优雅。
“但你要知道,小由也——音乐之所以动听,不仅因为旋律,演奏的人同样重要,就像从乐器里注入灵魂,这注定是不同的。”
这是彻底的唯心理论。
可在场三个甚至都是从器物上化形而生的灵,基于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所以由也和男人甚至没法说故沅这观念又有什么不对。只是此时欢乐的人群倏然离他们远了,好像三人集中坐在一处旷野,在这现代里无人看到,也无人承认。
一时间无人讲话,只有身后人群的嘶吼和电子乐震耳欲聋的咆哮。
“虽然我也没有说电子音乐不好,各有千秋嘛。”
直到故沅自己打破了这再次的沉默,他甚至笑着向台上的鼓手丢了个飞吻,嘴唇上涂的那些厚厚唇彩随着说笑不断闪烁着光泽。
由也自然是知道他的,这是男人为数不多的乐趣:如果说上乐理,故沅也算得上样样精通,在漫长的生命里他尝试着学习了许多,无论东洋西洋、古典或现代,对乐曲带走特殊情怀的人总能在这方面迅速找到诀窍,并乐此不疲。
由也还记得那一次他弹琴给自己听,故沅姐姐抚琴的动作是他见过最优美的,而一曲终了黑发青年还回味着那支曲,故沅却惋惜的抚摸着焦尾琴上龟裂的痕迹,他的动作如此轻柔,比刚刚弹奏更甚。
如同正翻动一本脆弱的古籍。
“我不过是个演奏者,创作总是需要鲜活的感悟,可惜活了千年却没拿得出手的体会,枉提生命力。”
“我终究是个灵,写出来不过依猫画虎……终究可惜了,他曾也是支好曲子。”
他叹了口气,目光复杂的望着那琴,许久才将它一掌挥散纳进虚空。
“若是能写成支曲,流传百世,我便满足了。”
“故沅姐姐,你上次说的那个好曲子……”
“能讲讲他的事吗?”
由也忽然想起了那时候提起的人。
那个故沅口中的「他」。
被姐姐抚琴回忆的故人显然与这灵器有着与众不同的交集,尽管在这样嘈杂混乱的音乐节上提起似乎不合时宜,但青年只是有种直觉,直觉告诉他故沅愿意在这时,将那个晦涩的故事讲给他听。这人活的太久,那些年轻灵器们没见识过的年代过往都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人间百态自然也是大家最喜爱听的——人们所拥有的万千情感,他们听着,学习着,模拟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自己拥有那些苦辣酸甜,就像牙牙学语的孩子模仿着大人的一举一动。
徒然堂的大家,应该没人会拒绝故沅讲述的故事。
“……”
显然没想到会提起那个人,故沅难得愣怔的看着黑发青年,由也不安的揉搓起自己的手指尖。
“啊!!不是……那个,如果很不好的话,不讲也没关系的……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
一只手及时的垫在由也额头,防止他真的因猛烈低头的动作让脑门和桌面来个亲密接触,青年抬头顺着那只白皙的手腕看过去,正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绿眸。故沅伸出食指推着青年的额头,慢条斯理的将人重新按回原来的座位,小青年仿佛被教导主任捉住的小孩,乖巧的摆正姿势等着他开口。
“真不知道你记性这么好啊……小由也,明明我是随口一提。”
故沅说罢,拿起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啜饮一半,也有些怀念的望着那透蓝的饮料不知想些什么,再搁下它转向由也时,已经是他见惯的平日神情,而另一边的男人也停下了手头编辑讯息的终端,也在无声聆听。
一段往事穿过几个世纪而来,往昔已经成为了需要回忆的故事,故沅轻轻叹息着,趁它还未褪色缓缓述说着。
“他的故事,说长不长,似短非短,硬要说给你的话也未尝不可——我想,他大约也是不介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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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5年,江南东路。
即便再过百年,这水乡风景也是不变的温婉,不过今日免去了一贯的绵绵阴雨,初夏的阳光正盛。
乱世不变的大约只有这无常无定的天气,与州府间的秦楼楚馆。今儿还打招呼的街坊,明日可能人去楼空,这年月里人们或是搬去战火烧不到的远方,或是被卷进征兵的队伍,终归是再难相见。
是以百姓们觉得能活着便是侥幸,能贪得一时温存便要溺死在温柔乡——人终究是自私的,若能苟活也顾不得他人,看着清白的嘴脸后大多是丑恶行径,有时竟比不上买来一夜风流的姑娘来得真性情。
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大抵如此。
阳光正好,晒得整栋红袖坊恹恹欲睡打不起精神,姑娘们以往嫌梅雨潮湿,如今又抱怨着这日头的毒辣,一个个窝在房里不愿出屋走动,正是无人的好时候,故沅总趁这时躺在房檐上小憩,听着楼下吵闹的动静一派自得。
今儿是坊里送来新人的日子,主事姐姐拖了那牙行的人一柱香的时辰才施施然下去,跑脚那两个伙计不知骂了她多少坏话,见面却点头哈腰直夸她又美上前日几分——不为别的,就盼着鸨母多挑几个货赚上一笔。鸢鸢姐想必也是乏了,又赶着天热的紧,挑人时不免没了一贯的和气劲儿——在故沅经年所见的主事里,她已算得上好相与的,不克扣姑娘工钱或者客人赏礼,若有人赎身不会凭空起价,虽是市侩却长了一张巧嘴与多年不老的娇媚模样——她下手定是比以往重了,被捏痛了脸的女孩儿没忍住低低哭了出声,惹的那几人止不住皱眉,旁边的孩子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浑身脏兮兮的女孩儿又累又怕的饿上几日,不知明天能有什么出路,周围满是凶神恶煞的陌生大人,而她只想找叔叔与他一同回家去找爹娘。
但那叔叔早已经将她用五两银子卖了去,骗她爹娘将女孩“送进都府享福去了”,自然不会带她回家。
故沅将那孩子的过往遭遇看的清楚,其实不用灵力去观视,他也能猜得七八。
流落到这儿的人哪几个是自愿做这皮肉生意,哪几个又没有伤心往事?那站成一排的孩子经历大多相同,就如这楼里的各个姑娘倌儿和伙计;且不止今日,以往每月每年,以至于前朝都无不同。
至于将来,从马车运来的“货”也是同样。
见得多了,也就熟了这一贯套路和来路,故沅开智化形时都在青楼,于他而言这不过司空见惯的小事,便是心疼这孩子又有何用,他救不了任何一人离开此地。战乱颠沛和卖身俗地哪里更好,故沅不敢说,但如今的世道便是有一技之长,姑且也不比这里有三餐温饱、遮雨屋檐——毕竟无论历朝历代,敌我几方都混战不会停下这皮肉生意,旧都也会一朝沦陷,这拈花地却永不灭绝。
何况人这一生的命由天、由己注定,故沅无法替他们做主,毕竟开了这帮忙的头便无法停止,但得助且助终归是做得到的,如同他一向会做的那般。
故沅仍旧是笑着,只是这笑意不及眼底。
他望着鸢鸢选出三男三女后爽快的付了钱将人牙子打发走,想必是太热不愿扯价——故沅只看了一遍便确认,那个哭泣的女孩并不在列中。他暗自叹息,才经历苦痛就被人窥见泪水,她对这世道终究太过脆弱,活不下去。
原本想就这般溜下楼去,看看姑娘们有几个空闲无事,故沅想着寻个美人抚琴消磨时光,但偏偏就是这一瞥,倒教他看到个新奇东西,来了兴致。
故沅望着一人时,最先看的总会是眼睛。
这世间有太多尔虞我诈、笑里藏刀,那眼里就透着寒、藏着杀人的锋刃;若是提及风情万种,一双美眸又能对情郎柔情蜜意,也能对厌恶之事怒目而嗔。再好的戏子,眸里无情,这戏便是死的;一代名师总是入角将假戏真做,若说是骗过自己也骗过观客,故沅更愿说这是真情流露:一双眸子便是一人的缩影,窥一斑而知全豹,至今相面他还从未看走眼过。
是以他看到那个男孩的第一眼,便起了七分在意。
清。
这双眸子太清澈了。
甚至让灵器想起那镶在簪头的琉璃珠。
故沅见过来这里的孩子们眼里有恐惧未知的、愤怒不从的、害怕顺服的、茫然无措的,甚至是狡诈算计的,唯独这男孩的眼睛让他读不出情绪。仿佛再没什么可以让他受到伤害的通透,却也不似不知者无畏的莽夫,而是经历过更大的折磨悲痛后,在那重担压迫之下对周遭的一切不再抵触——却并非不会反抗。如同重伤蛰伏的猛虎,准备着休养生息后重返山林。
这孩子并非池中之物。
故沅看得真切,那孩子在通透下藏匿着的凶兽,和隐隐透着的死气血腥——那是家门突生变故而成的血案冤屈,纠缠着他不放。
是为大凶。
那孩子由鸢鸢姐取了契名,叫作临风。
玉树临风,宠辱不兴。
这名字衬他正相宜,若不是身处风流地想必是个好名讳,但可惜无论称呼叫的怎样清高响亮,终究是个遭人轻怠的玩物,最好也不过做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只是清倌当真想做成又谈何容易,红袖坊虽说也有做这类清净买卖、在同行规矩里也是极严格遵守,但若是遇上哪位不能惹的主子偏偏喜好这腔调的乐师,说是不能破的规矩,实则也是粉墙遭着强风吹——顷刻便倒了。
只不过红袖坊里的倌儿们到底遇上个铁铸脊梁的鸢鸢姐,她总是有千百法子说得那些老爷官人将些个误了身的清倌纳去做妾,便是低贱出身不能登堂入室,也好过留在坊里彻底沦落。
故沅自是知晓她的,也放心的悠哉悠哉地悬倚在房梁上,瞅着鸢鸢将黑说成白也不知是第几次,且不论讲的是些什么世间歪理,在这红袖坊里她便是姑娘倌儿们的道,是他们法。今日又是如此送走个善弹琵琶的姑娘,待那倌儿抱着包袱与她的爱琴准备随郡守老爷一并回府上,临走的响头冲着鸢鸢姐嗑得真心实意,再抬头时两个眼窝通红的快哭掉脂粉;受拜的老鸨受不住似的挥挥手帕叫她快些随人回去,但故沅可能看得清,这女人眼眶也湿漉漉的。
“到底是自己调教出的倌儿,”鸢鸢总这样娇声软语的讲着,最后还要像模像样的叹口气,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亏:“这不就是觉着好不容易教成手艺的清白身子,再作妓可惜了乐理师傅和那苦练的一手好本领?”故沅听着也只是笑,倒也不会迎着无趣去反驳由他从小到大看过来的女人,不点破那乱世里丁点的小小善举,这年头谁人还不说句体面谎话?灵器见着貌美鸨母随心意的行事做派,冲着每个向她致谢的可怜人自圆其说,只是与她饮酒一杯。
——可惜吗?
——可不就是这个理。
入了伏,这天气就越发炎热潮湿,日头照得楼阁都出了层晃动的幻影,若不是赶上阴雨天,白天鲜少能见到这街上有行人走动,仿佛夜幕降临才是一天里真正苏醒的时辰。而如今不过清晨,忙碌了一夜的花街正是谢别过夜恩客准备好生休憩的时间。灵器自然是不需要歇息的,故沅最爱趁这会儿功夫在街上散步,见见几个得心意的姑娘酣睡的娇嗔模样,再寻处好酒家打上两壶好酒——但今天不同以往,故沅刚准备动身,后院那扇不常用的雕花小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随即,一个着素白短衫的男孩踮着脚轻轻地走出那间屋子。
这小子他自然认得,是如今叫临风的琴童。
距离那日入坊已经过去月余,留下的六个孩童自然按着鸢鸢的识人本事分去不同差使:两个女孩姿容甚好,自是送去学些风雅、调教些伺候本领留在坊里;而两个男童体壮粗莽,便给伙夫带养着做将来的护院。而剩下的一双男女倒是让鸢鸢苦恼许久,最后她终是咬咬牙,请了最好的琴师来教他们乐理技艺。
那女孩长相并非绝美,却越是端详越有韵味,只能有心人细细品味方能识别佳人;至于那男孩不知是什么出身,竟会识文断字甚至懂些音律,虽说他长相是极好,做个男倌儿定有客人不断,这鸨母却不肯浪费孩子身上些个本领。
故沅对她的判断深以为意,临风的手如今虽稚嫩,却能看出日后定会是修长遒劲的,这手适合抚琴,也适合提剑。忽然就来了兴致,器灵干脆坐在房檐上兴致盎然的看着这男孩忙碌,瞧他打水洗面又去伙房端了热茶汤送回房去——想必他那学琴师傅也在屋中,规矩倒已经学的有板有眼。
故沅笑眯了眼,边用小指点润着嫣红唇脂边观察这小男孩,先前一个月和他师傅远去邻州打琴不得见,如今才发觉他变得有趣生动起来,确实是个叫人稀罕的模样。那日看着青白的小脸也因吃饱穿暖而红润,梳洗干净就如同粉妆玉琢的娃娃,谁又能将他与那个泥猴似的小鬼混为一谈?
只是那双眼睛仍旧没变。故沅多打量了他一会儿,仍是清澈如晨露的目光,不为身处秦楼楚馆而有所动摇、或者他还没明白自己身在泥沼?只是随即故沅就自己否认了这想法,他能够肯定临风清楚自己如今身在何地。这真是稀奇……明明是不及束发的孩子,却如同成人般沉静不静。而几周下来故沅看着他学艺生活的种种,逐渐对那通透的双眼感到一丝异样,或许临风的目光更贴近空洞。
晨露随日出而消弭,如烟尘易逝。
这究竟是经历过什么遭遇?
久遭凡尘的器灵也生出些不忿,他正用右掌撑着下巴苦想些他的遭遇,生生拗出不少折子戏本里常有的悲怆桥段,听到有人唤他回神时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太阳移去了正中,晒人得很。
故沅下意识顺着那声音望去,入目的便是那一双漆黑的眼。
临风早就觉着有什么人总望着他。
起初倒不这么认为,只是时间久了便生出些不自在来,若是客人或坊里诸位姐姐还好说,可每每左右看过却是无人在旁。孩童对视线的感知如同天生促就,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定是对的:尽管没见过那人本尊,临风却时不时能听到些低笑,那声音好听得很,就如同有时伴随的铃声清脆却婉转。
男孩并不怕这个人,按常理这如同鬼神的遭遇定会让普通小童得个高烧或者吓破了胆,可临风确定这捉摸不到的人定是存在的,且不会伤害自己——偶尔放在窗沿上的糕点,有时在旁边弹奏的优美琴声,在坊里姐姐哥哥们语焉不详、却广为知晓的“那位美人”。
虽未谋面,却让临风终于对这坊有了孩子还有的好奇心,也暗自期盼着、寻找着见见这奇妙的人。
直到今日。
蝉儿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只叫人觉得这烦躁潮湿的夏日被一再拉长,临风正练着师傅留下的琴谱,那铃铛声是忽然传入耳的:初时极轻,让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临风凝神去分辨那些“知了——”当中的其他响动,清脆的铃铛声越发清晰,仿佛正随着风牵动。
男孩迅速地放下琴冲出门去,本就是酷暑,热汗瞬间湿透了那月白短衫,只消站在门头抬头向上望去,临风就能看到那有些不真切的人影逆光坐在房檐上,一时间男孩被晃了眼,差点忘记把气喘匀。
红袖坊里有整条街的第一花魁月瑶姐姐,可即便是她都不及这人美——从没有人有那样雪白的发,玉雕似的英气五官在粉黛下更为惊艳,那枚小铃铛就在她发辫稍儿上随着风摆动,发出清脆声响。临风说不出该如何形容这人,只觉得她的容貌与众不同,自然是美的,却在孩子的口中无法转述成文。
“……嗯?”
那女人好似终于发现了他,低下头也和自己相望,那两汪翡翠似的深潭也一同滴落进孩子的眼。她笑了,和自己曾经听过的声音一模一样,不过是托腮看向自己恍若和老友聊天,临风却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那些哥哥姐姐们提起这美人总是含羞带怯、一副倾心不已的神态:这人一笑,如同清风过境卷来整树的梨花。
“哎呀,这就被你发现啦——”
临风误会自己是个姑娘。
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时常有人因故沅的容貌穿着而误会他的性别,雌雄莫辨的器灵也没有向男孩解释、甚至乐于看着临风缺乏表情的脸上因为打趣而时常又红又紫。这才是孩子该有的神情嘛——故沅自然晓得,自己虽是缅铃化形且生长在花街,但该有的准则道义一点不少、甚至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坦荡纯粹。如今的临风不过是个学做清倌的孩子,和那床笫交颈的事离着甚远,从不碰这一类清白人,长大亦然;又何须让男孩儿知晓自己真正的性别?
人类太脆弱短暂,在灵器这漫长枯槁的生命之中如一道火光,照的亮一时,却仍是要熄的。
又何必为他们增添不必要的苦痛折磨呢?
闲暇之余,故沅便替临风的学琴师傅指导起男孩琴艺,说实在那琴师算不得差,但比起萱娘描绘细腻画卷似的琴曲和灵器百年琢磨下的技术,他只能称得上平庸。故沅教得详细,临风学艺也是极快,他悟性好过故沅曾指导的大部分人,无论力道动作还是神韵都教他学去五分,短短数月便让他那师傅都目瞪口呆,直觉得自己教出旷世神童。出师之日男人跑去寻主事,汇报临风已经学成的同时不忘讨笔彩钱,结果自然是被一毛不拔的鸢鸢姐几通棍棒赶出红袖坊。
而那时盛夏已转了两轮,正值岁末的冷寒时节,下了几轮冬雪的街满是红灯彩绸,趁着乌黑瓦顶覆着的银白甚是好看。
临风做清倌的第一场登台定在小寒那日。
红袖坊一如往常的客声鼎沸,酒香与胭脂香混合在一处端的生出满室活色肉香,姑娘们围着官人们劝酒陪笑,软音娇曲几乎驱散所有的寒意,但临风仍旧在微微发抖。
故沅在离他不远处打量了会儿便移开了视线,他知晓孩子不过是紧张罢了——如今十五岁的男孩已经抽展开青涩的枝条,清俊明朗的不像这楼里能生长出的干净脱俗,两载朝夕相处也没见过如今这浑身发颤的模样,不过即便不在坊中,男孩试奏过的琴技是整个杭州都寻不出的高超,故沅并不担忧这铺垫良久的首秀会失败。
高台抚琴的女子停了下来,靡靡之音也随之消散,客人们顺着这变化望去,便见着条消瘦青涩的影子走进那纱帐之下,在正中位置落座。
故沅见着他缓缓放下爱琴,手指在搭上琴弦那一瞬间停止了颤抖。
琴声起,却并非任何温软浪曲。
如同无波深潭忽的被搅碎、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开场让坊里霎时安静了几分,琴弦铮铮作响,古韵化散开来成一片狂涛怒卷、奏出的琴音似云海瞬息万变又好似暴雨初歇。那是一支曲,却又不是供人消遣的曲子:听曲的人如同扁舟行水,不只客人、便是姑娘倌儿们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望着那纱帐下的人影手指撩动,一同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或是迷茫,或是迷恋,或是悲怆,或是泪流满面。
故沅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琴声他自然听得懂,却不由感叹感情到底是个毒物,便是器物都不能幸免,一时不差就由着它发散以致教导成这副琴音,延续了百年的山河人间仍是这般悲苦遭遇——曾经萱娘抚琴,一声一句唱着家国破灭、山河易主,回忆香消玉殒的爱人,她恨而无望泣血成泪,寄情于琴,他懂;如今临风抚琴,奏世道不公奸佞当道,那藏在心底的哀怨随男孩的指尖倾吐,他懂。
若想一曲有魂,这奏曲的人便要身在戏中。
在这春华不逝的花街柳巷里待久了,自然会忘了那外面仍是经年乱世,火烧焦土、路有饿殍;人们只知晓倌儿们每日笑脸迎客、今朝有酒今朝醉,却不肯信这深巷里仍有人心藏着国仇家恨与热血,不将玩物作人看待,生生划出三六九等。有些人抱负远大志在保家卫国,送回的大多也是军线溃败的消息与一捧遗物,旁人看了也只晓得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悲痛怮哭,大多会道上一句这家青年不孝,谁又知晓他是被哪个外寇砍下的脑袋。
那些祈愿着太平盛世的人们终究化作历史中的土尘,一批一批犹如雨落大海顷刻间被世道吞噬干净,翻弄不了风云,搅动不得衰败。
一曲终了,少年在听众们久久不能回神的寂静里下了台去,如同开始时的悄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第一声叫好开始,逐渐的那掌声和叫嚷连成一片经久不息的夸赞,所有人如梦初醒,却对这曲不该出现在青楼不提一词,听曲时的种种神态避而不语,仿佛那是一场不可再次触碰的、虚幻又心痛的梦;但没人会拒绝再听一遭他的琴,或是场场不落的追随他走遍这花街。临风作为红袖坊第一琴师的称呼,却是打那日响遍整条花街,人人都在称赞他绝妙的琴技,坊里的姑娘倌儿更是以他为荣,一时间临风炙手可热,鸢鸢姐更是因为日进斗金而笑得合不拢嘴。
只有故沅知道,离别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终究不是池中之物,自然不会走同样的路。
初春正是化雪的时候,绿芽刚冒了些头,四处仍是光秃秃的泥地枯枝,距离姹紫嫣红还差着半月的暖风吹拂,现今只是处处泥泞着泛起股让人生厌的土腥味道。花街里虽是铺了青石板路算得干净,外来送肉菜进坊的车辙一压便能留下几行肮脏的痕迹,气的护院大声嚷嚷着扯住那商贩理论,然而下次雨落得重些,那些个泥痕便消失无踪了。
吹进窗的西风仍是冷的,故沅自然不觉着春寒,悠然自得的向下瞧着楼前那几个粗人吵架,却因鸢鸢心疼炭火到底没看多久热闹,临风寻他时正意犹未尽的合拢窗扉,将那湿冷挡在坊外。再看门口的少年却是另一番光景:学徒短衫已经换上件奢华长袍,双鱼玉佩扣在束腰上随着他动作晃荡,那边角都是压的密实银线,倒像个富家小公子似的。故沅越是打量越是满意,这男孩本就适合月朗风清,如此打扮过便是拉出这街坊,无人会知晓他花柳巷出身的真正底细。
那一次初演让临风彻底成为当家琴师,原本琴师轮班的频率由着阔绰官家推举生生变成隔天一登台,虽不是疲累活计也恼得鸢鸢直道那群凡夫俗子没见过世面累到她家倌儿,倒是仿佛将这整个坊的人都摘出花柳生意,惹得那群听她话的姑娘咯咯笑个没完,边给她沏杯清茶消气。
放到哪个清倌身上都该庆幸的气焰,却在临风这儿如同石沉大海,宠辱不惊的模样被他人夸作稳重知趣,只有故沅知道他是真真儿不在乎那些荣誉,遑论开心与否。
而今天那副踟蹰样子,也在灵器心下有了准确猜测,叹息是旁人听不到的极轻极缓,在临风不知如何言明的惴惴间故沅先开了口,放下的茶杯在木桌上嗑了声响儿,也沉甸甸的砸在临风心头,让男孩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你今儿个来是为道别的。”故沅说着,换另条腿叠着在凳上摆个舒服姿势,面前的男孩忽然无措起来,眼瞅着就要一番蹩脚的安慰解释,再看窗前的美人却已经是笑着的——这人并不需要任何解释。
“我知晓你是来道别的,该着祝你一路珍重才算对得起相识情谊。”话又重复了一遍,器灵知道他已理解其中含义,无所谓挽留,他早就见过临风拾辍出的包袱:几年来累积的赏银大半留给鸢鸢姐,一套素白短衫,一支饮水的竹筒。“既然决定了,便不能回头,不得反悔了。”那是孩子仅有的财产,故沅倒不觉得他清贫,不过见着那坚定清澈的眸子他还是叹息,脱离这里算是一条出路,但苦海外仍旧是苦海,他那风骨执着的路终究太难走了。
“你不必为难,回头鸢娘那里我自会说的,赎身的钱财也已备好,我……”临风到底还是没忍住,少年心性纵使超然对着心上人也不免想再多讲一些,只是眼前盈盈笑着的人忽的收起了温和表情,那是男孩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而他讲出的话已不再是哄劝的软语,从未见过的世故言语透着冰冷,内容更令临风心惊。
“赎身已不重要了——小公子,那名扬苏杭的琴师宣扬出去,你可知鸢鸢以坊里红牌为由替你挡了多少达贵重金买契?”
“踏出这门,是死是活便由不得你了。”
“便说能逃出去吧,但你可想过出了这门要做些什么?——株连罪下逃命的孩子,可是参加不了科举,做不得官的,到时客死他乡又当如何。”
“……你是知道的。”
临风终是看向他的眼睛了。
那双琉璃似的眸子不再清澈,其中混合了震惊、恐惧、差异与怨恨。没错,那是怨恨——并非对着眼前的故沅,而是冲着那明堂上高坐的昏庸皇帝,冲着那阿谀奉承的奸佞狗官。
他没问故沅是如何知晓这段过往,大约是以为这神出鬼没的人若想了解自能从人脉中得到隐情,却不知这器灵自第一眼便瞧见了一切。
他身后那浓浊缠绕的黑气里,影影幢幢的都是冤魂:在正午处斩的男人、被捆着压去大门砍死的妇孺、逃散时被官兵当众射杀的仆从……他们哀嚎着在仇恨里翻滚,附着在这家唯一活着出逃的少爷身上,得让故沅看到了又一个因莫须有而家破人亡的故事。
不过是上奏了一纸不合圣心请命抗敌的请愿书,不过与当朝二品将军志趣相投,在圣上的猜忌与谗言之下竟由着那些谄媚上位的文官们编凑了污蔑通敌的证物;将军战死沙场,他的家庭自被株连,而这扬州知府难为一腔热血,竟也落得全家斩首的下场。他震惊愤恨却无可奈何,哭诉上书却无人听闻:那作证的书信处处纰漏尽是破绽,但蒙了眼的天不愿看见,便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任由血花开在惨白的刃上。
一刀落下,再无人申冤。
最终这知府能做的不过将在外踏青的儿子差人送走,一家热血染红府邸门前大路,无人敢收敛尸首,以往称赞男人为官清廉称职的只能在家为他们鸣冤哭诉,还要家门紧缩不与他人听见。这一朝代最末的战乱,便是人心也冷了下去。
无论高官平民,在这昏庸无道的世间不过一般的可怜,故沅看着心痛,他无法替任何一人解决纠正扭曲的大义,即便刺杀当今天子,将来坐上王位的不定又是怎样的暴君。不过是个附着于器具的灵,能做的只有护着这些个眼前能见到摸着的苦命人,教他们活的舒坦些。
而这孩子,故沅也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放弃科举吧,但凡踏入考场那假身份被戳穿也不过是今日明日的问题。”故沅对那开过口就再不说话的孩子讲着,眼见着他定要入仕的眼神心下无奈,那本体的铃芯儿都跟着颤颤作响,心烦得很。但他仍旧讲了下去,给那孩子重拾了丁点希望。
“去从军吧——前几日强行征兵都闹得民怨载道,孤儿自愿大抵只会是欢迎的,就是作假的身份,几年功勋下来便无人再问。”
故沅难得对男孩郑重神色,这一问便是签定死生。
“从军路上危险重重、征战险恶,吃得非人的苦,或者马革裹尸;即便你成了功勋,上了朝堂,一朝暴露也只会必死无疑。”
“便是这样,你也去得?”
男孩眼不眨一下的望着他,好似要把这绝世的人儿刻进脑海的专注,然后故沅看着临风重重一点头。
“去得。”
逃亡计划就这么开始进行了。
实际上倒也简单,远没有孩子想象中那么惊险刺激的追杀戏码,倒是惹得故沅直笑着用手拍抚他的脑袋,细声安慰着激动的小琴师不要教人发觉异样。那日正轮上另一位抚琴娘子演奏,临风推了几位邀请吃酒的官人匆匆进到房内,背着布包自窗边的麻绳滑下潜进院子;而故沅则候在坊内正中施了个小法术,让此刻无论男女都沉浸在酣然飘飘的氛围里——要是想教这孩子直接逃走,灵器大可以直接一振衣袖放倒整条花街,可临风仍以为自己是这坊里一位不为人知的姐姐,分别在即,不必要让男孩为这神鬼志怪多分些烦恼;若弄晕哪怕只是坊中人,传出去这诡异的半刻昏厥,联系上不见的临风也只会弄巧成拙。
但故沅到底活了几百个年岁,方法自然有千万个:差人备上隐蔽出城的马车只是寻常,就算是男孩作假的身份证明也套了位老相识做的分毫不差,现在正躺在他胸前口袋里,只差交到临风手中。
故沅散步似的走到后院,一眼就瞅到假山后探出的小脑袋,他有些失笑的看临风如同做贼的蹑手蹑脚,干脆执起男孩的手牵他一路奔跑——夜色正好,临近十五的月亮将眼前的路照得通亮延伸向远方,他们没举着灯笼唯恐被人察觉,却依旧看得清那条青石板路:美人脚步轻盈,一双绣花鞋滑过地面似的悄无声息,只有铃铛环佩随着动作撞出清脆声响;男孩身量不如成人,被拉扯的有些跌跌撞撞却勉力跟着,只是那小脸越涨越红,最终在故沅的哄堂大笑里快委屈的红了眼眶,嘴角却忍不住缓缓勾了起来。
和临风度过一段时光的相处,故沅自是知道他看着豁达却仍是个孩子,这调笑打趣算不得少,也教这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孩多了生动,但仅止于此——故沅收回了那笑意,目光落向藏在小巷阴影里的那辆马车,临风顺着看过去,也忽的失去了笑容。
终究是要分别的。
他送男孩上了马车,小小的临风看上去远没有一般束发男孩更高大结实,毕竟小时吃了不少苦,这身量也只能期待着日后能够有所增加。故沅替他细细掖好披风,临风沉默着任由摆弄,听着他三言两语的叮嘱并接过那得来不易的伪造身份,见他如此沉默故沅也不气不恼,正待退出马车时,那皓白腕子倏地被沉默的男孩紧紧抓住,直教灵器叹了口气。
“跟我走吧!”临风浑身都在发抖,看得出这是鼓起多少勇气才能和他这样请求,故沅觉着好笑,却笑不出,有着那么多实际冰冷的现实问题可以打碎男孩的幻想,但他也讲不出一个字。
故沅清楚,他对临风除去同情欣赏以外并无他意。
生于世上的那一刻,故沅便清楚自己这一生不会与任何人类生出情爱。
并非他无此意,只是见得愈多,这错综复杂的情绪便愈教人不能琢磨透彻;何况灵器长存不灭,这世间却是万物生老病死、百年在故沅眼中不过一豆烛火……他可以共情天下之大悲,喜常人之喜,却是对这爱憎混杂的人类无法生出爱意——他们在这见识逐渐累积的灵器眼中,不过都是些孩子。
临风也不会是特别的那个。
最初见时只是觉着有趣,而之所以决定助他不过是因这人的遭遇。太像了,甚至让故沅不知该说天意弄人还是还诟病人性本恶:曾经萱娘不也正是如此?家道因奸佞而亡散的太傅之女,最终沦落到青楼坐之高阁奏琴,那是诗书礼仪雕琢出的典雅,却因沾染风尘而倦怠无光;她唱一曲山河悲怮,所幸有佳人与她相惜相爱,她听懂萱娘的苦楚,约定死寝同穴;只是不想那将军之女几载后战死沙场,萱娘泣血滴在女孩送来定情的缅铃之上——便是自己化形之日,而萱娘不消时日便郁郁而终。
这世道当真是个轮回。
曾经奸佞如何作恶,如今也没有丝毫长进,壮志未酬者比比皆是,铺在那贪婪的路上供人踩踏耻笑,能够翻身正名的少之又少。
而故沅知道这男孩如何打算:不过是步入朝堂,励精图治后和圣上启奏洗去这一家冤屈污名。那知府到底教导了一位好儿子,不是起兵谋反这无道的皇帝,却是澄清冤案的同时报效国家——故沅却只觉得这想法天真可笑,当今倾颓的朝廷又怎会为一个已被世人遗忘的官员平反;且不论只是一卷圣旨寥寥数语便能解决的小事,便是要皇帝承认自己错杀忠臣的过错又谈何容易。
这遭不过选择了一个必死的局。故沅知晓,若当真想让临风好生活着就该劝他忘却曾经,踏实的过着普通日子;但只遭初见时匆匆一瞥,隔着半个红袖坊的景致也教故沅看得真切:这仇怨绝不是任何人能劝得下的,他只有一帮到底,眼看这男孩走上不归路。而如今灵器面对着男孩的邀请也不过笑着摇头,向后退去着让开些马车通过的距离,临风这才真正红了眼睛——只因被故沅无声拒绝的彻底,不肯让他瞧见自己奔赴自由还落下泪来,便倔强的瞪着眼睛将头探出窗户盯着那人。车轮咯吱滚动着,故沅便随着这声音离得愈远,好似伸出手也握不着的模样让临风忽的生出恐惧,他掀开车帘不顾车夫的喝骂,大声的向那已看不清容貌的倩影吼着,几乎用尽他仅剩的勇气和坚持作出承诺。
“你等我!十年、不,五年之内我一定回来赎你出去,你等着我——!!”
少年的嗓音划过夜空仍旧清亮,故沅听了一愣,最终也只是笑着向他挥手,不作任何回答。
就此一别,经年不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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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没了?!”由也不可置信的揪紧自己的衣袖,比故事里的男孩还没法接受这戛然而止的感情发展,故沅看着他激动成这样实在可爱,干脆也学着样子揪住由也的衣袖来回摇晃,温声软语的回答着这年纪轻轻的小灵器。
“没了呀,今天的故事就此结束啦。”
由也可不上他的当,这小鹿乱撞的懵懂爱情还没有开始,甚至还没有报那些血海深仇的后续,怎么听着都像个刚开始的长篇小说,虽然是个年轻灵器却不是无知,由也自然知道这个笑眯眯的狐狸姐姐又开始钓鱼。好声好气的拉着故沅的手指恳求着,让他继续讲完有关临风少年的故事——这段开始却不肯讲完的过往好像有人故意捏住他的玻璃尾巴,甚至没有力度的虚虚捏着,也让小灵器感觉到那折磨就像一路痒痒到心底,担心这会不会就此爆裂,却也能感受到指腹的温暖。
“真的没了呀,在那之后我再未见过他。你是想问那个五年之约吗小由也?真的是?你真可爱啊——”故沅笑的看不见眼,捧着黑发青年的脸蛋一通猛搓,“不过那一次是临风失约了,他并没有来哦。”
“诶——!”
由也在被蹂躏的中途含混的发出一声惊诧和惋惜,因为这结局太过失望落没而忘记将自己拯救出故沅的魔爪,只有旁边那个沉默男人在听到故沅这么讲的时候,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
故沅但笑不语,任由他那一眼不赞同的目光戳到脸上。横刀自然是知道自己底细的,相识几百年里没少与他饮酒,自然会知晓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或者说这孽缘实在不浅,曾经的自己也没想到,横刀的前主人就是和临风父亲交好、最后含冤而亡的将军。算是被自己看过他一路走来的种种苦难遭遇,故沅自然是拿他当弟弟来看待照顾,他们认识在临风离开的那年秋季,而那个男孩似乎淡出了整个故事。
临风逃跑的第二天坊里一切照旧,仿佛从来这楼里就没有临风这个人存在过。只有酒客们有时会提起这名讳,但随即就会有姑娘纠缠上去一杯杯劝酒,久而久之不出半月,这花街里就没人再会问这号人物了,倌儿大多如此,无论是艳压群芳的花魁,还是才高八斗的清倌,都不过是昙花一现。
故沅知道这是鸢鸢嘱咐下去的。
如果报告官府有倌儿出逃自然能给临风添不少的麻烦甚至捉他回来,但最终这个主事的女人只是叹息着让大家当这人从不存在过。其他店家或许认为临风因为些原因死在某处,或者被什么权贵秘密的带走,这都是后话;至于坊里的姑娘,要么事不关己不过随手行善,要么庆幸自己登台抚琴的时候多了,要么感同身受的替他欢喜——这处潋滟春光的阁楼竟比旁的地方都要多些人情味。鸢鸢说着“让旁人知道老娘我管不住一个小蹄子可怎么做生意”这般气话,但故沅知道她到底只是刀子嘴,对临风这孩子打心底觉得可怜。
曾经鸢鸢是这坊里当红花魁的女儿,那女人虽不知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却是对自己诞下的女儿付诸全部疼爱和呵护,她本就是个纯良人家的姑娘遭人卖来,只是想着将女儿送出这花街过上普通日子,最终却仍在世道面前不得结果,在一年最冷的冬季染上风寒,开春那时,故沅跟在鸢鸢的身后一并埋葬了这女子。在墓前的女孩没比临风那时大出多少,抹下了最后一把眼泪向着母亲发誓她会过的很好,也会带着其他姑娘倌儿过上好日子——在那几年后由鸢鸢姐接手的红袖坊成为这街上最红火的花酒地界,名震一方。
而那之后啊……
那之后的事如同在那乱世里任何人的遭遇。
故沅仍旧混迹在这花街,有时也走南闯北的四处游荡看遍人间百态,而临风的事迹也只是偶有听闻的消息,如同在听个不相干的人:听着战场上出了个杀伐果决的小将;听着那青年战功赫赫、逐渐成了一名民间夸赞的小将军;听着那小将军接连打了胜仗,即将被朝廷召见;听着那青年封官从二品进了兵部,爱慕者如过江之鲫……故沅慢悠悠的捏着快桂花蒸糕入口咀嚼,听着邻座跑商的小贩讲的唾沫横飞。
“这少年英雄真是个人物!如今这不就听从了圣上安排要和吏部尚书的女儿成婚,以后风光无限啊!”他讲的口干舌燥,咕咚咚的痛饮一碗粗茶,抹抹嘴又继续说道,“但真是奇了怪了,这小将军先前一再推脱婚事现在又同意,想必从最初就中意人家尚书姑娘,想终成眷属吧!”
终成眷属。故沅想起这个词语,端着酒杯慢条斯理的喝着已经变温的饮料,挡住由也湿漉漉的眼神,和横刀那略有深意的目光。
临风的确是想终成眷属,却选错了对象。刚刚故沅讲给由也的话并没有错,这青年的确没有遵守五年之约——毕竟区区五年对于一个武将晋升太过勉强,当临风再来这红袖坊时已经时隔八载。
时过境迁,鸢鸢姐的风湿已经让她需要软轿才能出行,多少姑娘来了又走,如今的倌儿们哪里知道这是当初名扬杭州的琴师,认不得曾经的清倌临风,只道是个英武好儿郎上门了,争抢着各个去牵他已变得粗糙的手,满眼透着欢喜的待他指名。而如今已经沿用起曾经名讳的临风也不是当初那青涩懵懂的孩子,但无论怎么张望,甚至叫出如今更愿躺着不动的主事鸨母来,他都无法找到那个有着通透白发的女子。
故沅就躺在他一贯喜欢的那根房梁上看着青年急得满头是汗,在脂粉堆里徒劳的问话,如今就算临风再抬头都无法见着灵器的身影——他不知我真身,不能与我生死与共。而自己于他不过是黄粱一梦,将来多少幸福苦难也都是属于人类的,故沅能看到那根红线,而临风的姻缘从不曾连在自己身上。
那日直至他离开,故沅也没有与他相见。
再后来便是听说皇帝指婚,青年参政晋升的一帆风顺;听说他与家中大娘子琴瑟和鸣,有了一双儿女;原本这该是个不算完美却应该结束的圆满结局,只是如同故沅猜测那样:临风绝不会就此停下。
有心人挖出了他曾经的诸多过往,不仅在花楼卖艺甚至是叛臣余孽,那一纸请愿书青年是准备了一次又一次,没想到最终递上去时并不是平反之日。那一贯对他夸赞的陛下龙颜大怒,劈头盖脸的丢到青年身上怒骂其心可诛,老丈人只顾着保全自家女儿与子孙将他一并出卖的干净,丢进牢里断绝了关系。与故沅猜测没有半分出入,却是为了满腔正义连累了妻儿,是讨要公道,却也对他人不公;那曾经清澈通透的眸子终是蒙了历史的灰,变得扩散而晦暗。
与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向皇帝哭诉不公,最终结局也只是好过满门抄斩。
世道轮回不过如此。
这样的结局不讲给由也听,才是最好的。
“唉……真是可惜啊,年纪轻轻就受到情伤,这要多少年才能愈合。”只敢小声嘟哝故沅姐姐太恶劣的青年又要了两杯饮品,现在只觉得这轰隆隆搅的头脑涨痛的电子乐都没法驱散自己的郁闷。故沅理直气壮的拿过那杯粉色的气泡水吸了两口,随即因为太甜腻的口味皱起鼻子,把它推到横刀的面前放弃再喝。
“谁说不是呢?但其实那孩子原本可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却是自己陷入了囹圄,最终不过是让世间多了更多伤心事。”故沅说着翘起脚一下下随着鼓点踩着,高跟鞋就在那玻璃地面上撞出锵锵声响,显然给这段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由也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又摇摇头,显然不知道故沅在感慨的是什么事却又觉着这话有道理,横刀没理他那些话,对着被推过来的饮料不满的纠结起眉毛,但不愿浪费的性子终于让他换了根吸管,解决掉那杯恐怖的汽水炸弹。
“好啦,我们还是好好享受这次庆典……”
“?!!”
正在那句话间,一丝极其轻微的气息让在场三个灵器据是一震,那诡异的感觉如同人类常说的寒毛直竖,而就在那瞬间,整个舞台连同周围的灯全部熄灭,音响也停止播放,时间都像在这一刻静止的死寂。人群还没从那狂热氛围里立刻走出的仍有些喧闹,还没有搞清状况,在场的三个灵器并不需要光线确认周遭,也能明白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横刀几乎是第一时间戒备起这片黑暗中不经意的杀气,故沅向青年那边走了走,将由也不准痕迹的保护在自己背后——状况就是那时突发的,刺耳的唢呐声从音响里爆炸一样倾斜而出,周围人群这才受惊的发出尖叫大喊,这只会让现场更糟:故沅因为这如同冥乐的唢呐声和人群的哀鸣皱紧了点圈眉,而更恐怖的是他此时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如同覆了层浓稠的血色,让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让人无名火起,甚至想抓起这张长桌丢进人群——那样肯定会导致许多人受到伤害,可故沅并不在乎,此时他不在乎——不,但这不是他的本意!一拳狠狠擂在桌面上生生将它砸凹下去,克制着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愤怒与攻击欲望,而那张桌子震颤着发出悲鸣,让故沅忍不住又全力向它打下第二拳。
天上无数盘桓的黑影就像世界末日,也许这就是它的前兆。
不过经历了十秒,可在场的三人觉得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样长久。
“这究竟是什么?”最先开口的是横刀,他正收回不知什么时候抽出的古刀并掏出通讯设备确认家里无碍,故沅摇摇头,他自然不晓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因何而起,又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变化,但刚刚的感触却是鲜明的留在感官之上:暴躁的渴望冲破牢笼,打破那些所谓的因果轮回!灵器不知道那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但故沅清楚,这个人正想着改变世界的准则——并且极其具有煽动性。
“这就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事情了,或许你更想回家看看?从坐下那会儿你就看了不下三十次终端,这都几百年过去了你们还这么腻死人。”
故沅嘴上打趣着,手却轻轻扶起了还在颤抖的黑发青年,刚刚那具有攻击性的声音一定对他的影响更大:狂百器的危险前身,也是苦了这年轻孩子。将由也护着站起来,故沅用自己那件羊毛大衣把他牢牢裹在里面,一边对着老友眨眼睛,“快回家吧,阿好一定也很担心你——徒然堂那边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们,一切小心。”
“你也一样。”男人仍旧是言简意赅,拿起了自己的大衣穿戴整齐如同融入夜色的一身黑衣,他冲着故沅点点头,也同样抬手轻轻拍抚在由也头上安抚这个年轻人后才离开。不过五步,这人就如同走进虚空那样不见了踪影。
故沅倒不急着回徒然堂,他不像横刀在这世界上有了牵挂和家庭,只是如今带着由也走到哪里都有些不妥,思来想去还是牵着青年的手准备离开。他往前走了几步,身旁也有许多因为异变急匆匆离开的人群,那身后恢复电力的映照灯就将他们的影子拉的更长,另一边衔接进黑暗,就像个吸食性命的无底洞。那回忆过往的淡淡忧伤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心里抹不去的褶皱和隐患。
也许,只是也许,故沅这么想着。
今夜的这声不和谐音如同一道惊雷,正式拉开了一场改革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