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3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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菈弥亚靠坐在树上。
她的小腿又酸又涨,再跑不动了。她不曾在舞蹈之外这么苛待它们,可她的舞伴连续两个深夜不见人影,叫她无法谢幕退场。
【让他也着急去吧!】她愤愤地想。她给他留了字条,告诉他【您自己来找我吧,我躲起来了!】
——可她哪是躲起来了呢?她四处地找他、到他调过酒的舞会厅(它现在又空荡荡的了)、去他们约过会的湖边(夜风吹过时很冷)、在老人的居所外张望、想他是否去做了客(灯关着)。
她遍寻无影,双脚和头脑都迷失了方向,只得往高处去,心想,“等他回来,我一定远远就要看见他、提前藏好吓他一跳!”
……他能回来吧?
会不会是魂灵们附了他的身、叫他去找什么东西了?
她满怀忧虑地自言自语,没有等到任何声音应和这些疑问,温柔的黑夜守着她入睡。
她在梦里找到他的舞者,他慌乱地叫她——她这几天从未听过他用这么高的音量说过话。
“……亚?菈弥亚!”他又叫了她一遍,他是那么地远……她向他伸手……啊!这不是梦!
菈弥亚清醒过来。断眉正站在树下,来回地走来走去。“你怎么爬这么高的?你还下得来吗?我去找找梯子!”
“我当然能!”菈弥亚扯着藤与枝,像岩壁间的山羊一样回到地上去,“你怎么不带上我!我想看你是去了哪儿,可是哪儿都找不到。”
还剩下一点距离,她踩着枝丫扑进他怀里,他稳稳接住。
“菈弥亚,就算在树上也不能看到所有地方。我看到了字条,你真的让我……我很担心你。”
“对不起!可你现在知道我听说您昨晚不在时是什么心情了!”
“抱歉……下次单独行动前我会告诉你。”
菈弥亚紧紧地拥抱他,血腥味就是在这时出现在她鼻腔。
“你受伤了!”她惊恐地挣开他、想看他是哪里受了伤,她的舞者却退开更多。
“不,不是我的血。”他没有受伤,却为此开始道歉,“抱歉,这不是我的血……是神尾小姐的。”
她是菈弥亚的朋友,她们在夜晚寻找过琉璃、手牵着手地在同一个床铺入睡。“她怎么了?你们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她的脚步向前,而他步步后退,躲进婆娑的树影。
“她言行不当,惹恼了某个大人物。”
“……您是去做什么了呢?”
“我是专程去杀她的。用的就是这把匕首。”
菈弥亚一点也不怕他手持利刃:“告诉我之后的事!”
“她被救走了。虽然没能成功,但我确实做出了会让你伤心的事……菈弥亚,听我说完吧,然后做决定。
“就像我和你保证过的,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在你心碎之前,你可以先把我的心弄碎——物理意义上。
“你现在可以选择把匕首捅向我的心脏,或是和我成为共犯。”
选吧,菈弥亚。他把刀柄朝向她,这反倒让她比看见匕首时更害怕。
可她的舞伴后退、她必定向前!
“是谁在胁迫你吗……?我们逃走吧!我不要杀死你,也不要你被谁复仇。告诉我、你叫什么、你是谁、你想成为谁?”
“我还有很多没想起来的事,但潜意识中,我似乎不会背叛……我无法背叛[她]。”
“那是谁!”
“我不知道说出她的名字是否也算是背叛,或许晚一些就能够告诉你。”
“我才不管是谁要你做这种要命的事——那就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你不干啦!”
菈弥亚粗鲁地夺过那柄刀。她想看起来像发怒的母狮,可断眉看着她,像一个长辈在看着孩子。
“这个话题暂时搁置吧,今晚我要去些地方,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他伸出手,她除了搭上去还有什么选择呢?菈弥亚忿忿不平地想,“不管是谁要你的命或你要取谁的命,我都会好好看着的。”
菈弥亚抬头挺胸,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结果,她被带到一间游戏室去。
“您怎么在这种时候带我约会……!”她心底的火苗劈啪作响、添柴人还往她手里塞游戏代币,“我希望你先消消气……”
天!我19岁,不是9岁。菈弥亚真想把代币丢回他脸上,可它们那么厚,非得砸疼他不可。
她气呼呼地把它们塞进娃娃机里,瞪着这台破旧机器开裂的玻璃——隐约的倒影。“你想起名字了吗?先把它告诉我。不然我就要叫你……叫你……”
“叫我什么?”
混蛋、无赖、精神病?好啊!他正等着她骂呢!她低头生闷气,手掌拍在游戏按钮上。游戏机七彩的灯串微微发亮,震颤着吐出一个小兔子的玩偶来——像听笑了给奖励似的。
菈弥亚咬咬嘴唇,”不,你不肯告诉我、就继续做你的无名氏吧!”
她抓起它、用它砸他。
“……井户木真辉……”他的舞伴、真辉、嗫嚅着抓着了那个娃娃,小心地把它放到一边,“我也是今天才想起来,没有故意不告诉你……”
井户木真辉。
于井中向天空生长、挺拔地触及星辰的树木。
真漂亮的名字。
她想好好地念出来,可这个名字到了嘴边,她忍不住喊,“井户木真辉,你混蛋!”
游戏机哈哈大笑,吐出更多的玩偶来。
“你怎么不带着我跑?我想待在你身边、你答应过我的!”她用小猪砸他、用长颈鹿、用毛毛虫、用……她看着拿在手里的小熊。它穿着学士服、戴着黄线绣的眼镜、还别着一个校徽。
菈弥亚把它抱在怀里。
“……你还想起什么了?”
抱着一堆娃娃的真辉还没有脱离自己投篮机的身份,“你不扔了吗?”
“我扔不动了。
“我以为你要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了,现在也这么想——匕首快不过枪、枪厉害不过炸药、而炸药比不上炮弹。用了其中一个,别的就也会飞到你身上去。”
“我的手脚吓得发软,过来抱抱我,井户木真辉。”
“这里不会有炸药和炮弹的。”于是他从背后拥抱住她,手上还抓着几个玩偶,“抱歉,让你担心了。”
菈弥亚摸他的手。他的手指灵巧又好看,会牵着她跳舞、能调制很好的酒。
这是井户木真辉的,她的舞伴,她的恋人的手。
“如果我砍下您的手,您就没法再做这样的事了。”她脸上是泪水带来的红晕,发颤的声音柔软如睡后初醒。可她是清醒的,稳稳地将五指扣在他的掌心。
“如果是你的愿望。”真辉抬起手,吻向她的手背,“你随时可以砍下我的手,但是至少要等出去之后。现在我还需要这双手完成「带大家出去」这个任务。”
菈弥亚不搭理他,她深呼吸着,取出那柄匕首,一下一下地摩挲它,任由他干涩的嘴唇印上自己的另一只手背。
“您还要去杀神尾礼耶吗?”
“暂时不。”
“您的惯用手是哪一只?”
“是我的右手,你现在正抓着的那一只。”真辉也看见了刀,可他反而放松下来,把头靠在她的肩头“你的力量不足,匕首并不足以割下一整只手——或许我们该去厨房,找到那把剁肉的菜刀。”
“您有告诉这位大人关于我的事吗?”
“还没有来得及,或许是一直拖着没有说也有可能……你想被知道吗?”
菈弥亚向后靠了靠,窝进他怀里,扣着他的手,把它关押在自己的小腹和手掌间。他们像一对再要好不过的平凡恋人,相拥着在昏暗的夜晚你侬我侬。
——只除了那一柄被紧握的匕首。
它将他们的手掌贯穿。
菈弥亚不习惯这样的疼痛。她吃过苦、受过疼、可从未像这样自伤。
可怕的冰冷刺痛着她、叫她浑身发抖。
她的舞伴也哼了一声,他咬住她的耳垂,很轻,很轻,像意识到主人将手指塞进了嘴的小狗。他没被菈弥亚扣住的手是那么稳定,一如他们旋转时。
菈弥亚呜咽着、尖叫着。她小小的身体因疼痛蜷起,潮湿的黑发纠缠在他们之间。
“您可以……告诉那位了!告诉她您爱上了一个疯子!!”
她咬着牙,割开肌肉,让冰冷贴着骨骼深入,直到刀尖抵到温热的小腹——那温热是血,她的,和真辉的,交融一体。
“——她弱小极了,什么都做不了。”
太疼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可以后倘若您伤到哪里,她也会一样地受伤!”
血液顺着她的手腕涓涓滴落。她不得不更用力地去握匕首,持刃的手也被割裂肌肤。
菈弥亚把刀抽出来扔在地上,用满是血的手掌捂住脸。
她是多么无力啊!
蛛网中的蝴蝶即使挣扎到羽翼残破也无法逃脱,她大概也会是一样狼狈。
“菈弥亚,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她的恋人在她耳边轻叹。
而她冲他笑,“那您就为了我心软吧!”
“……您的眼睛、嘴、心和手都不再属于您一个人,不再能做一柄好用的刀了。”
【我不会做你的共犯,但甘愿与你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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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节预告
冰山一角之下,是菈弥亚未曾预料的巨大阴影。
菈弥亚不仅想保护她的爱人,也想保护其他人。
可她所拥有的武器仅有爱与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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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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菈弥亚穿过街道,去找她的新朋友。今天的日光着实很晒,路上没有什么像样的地方遮挡,叫她犹豫不到几分钟便婉拒了叫她一起踢球的小邻居,推辞了路边的卖花人在叫她带的花,惊飞了一地的鸽子,跳过两道铁蒺藜的网。
雇佣兵正擦拭他的枪,它不算新,但总体来说比他的脸要光洁。
“我又来了!”菈弥亚说。
“你又来了。”雇佣兵说。
“你今天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
“卓、安肯……易拉罐。随便什么。”雇佣兵无所谓,他轻轻往瞄准镜哈了团气。
“金凌霄!”
“金凌霄?”雇佣兵皱皱眉,然后他想起那是什么花,“也行。”
“啊!您宁愿做一朵花,也不告诉我您的名字。”
“是啊菈弥亚,反正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我的朋友们不会知道我叫过这个。”
“您的朋友知道!”菈弥亚气呼呼地扯他的手,“我也是您的朋友呀!”
雇佣兵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
“没错。我的朋友,你想不想摸我的枪?我在这也就认识你们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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菈弥亚眯起一只眼睛,长长的睫毛快贴到瞄准镜上。
邻居家的孩子们踢着易拉罐。
“这像望远镜!”菈弥亚快活地托着枪,移动它一起去追逐它,直到他们中的一个把它踢出视野。她寻找它,看到了那个卖花人。
“他想送您花呢。”
一只手拨开枪口,“这别对着人,很危险……不过你刚才说什么?”
“那边新来的卖花人,”菈弥亚回忆着,“他要我带束花给您或您的同伴们,他的花很漂亮。”
雇佣兵拿回了他的枪,把它架在肩膀上,“但你没拿。”
“是的!如果我想送您一束花,我会自己摘。”
“他穿着……灰色的棉衣,是吗?”
“是有点儿厚。”
雇佣兵觉得他穿得奇怪,菈弥亚也同意,现在已经不是冬天了。
“他在这里多久了?”
“也许、两三天?”
“两三天……”
“是呀,像刚睡醒的棕熊。” 菈弥亚笑嘻嘻地抬起头——一朵金凌霄落在她头上。
“菈弥亚,后退。”雇佣兵突然说。
“怎么了?”
她没有直接就那么照做,而是福至心灵地转过去看他……
他把枪指向了卖花人。
“……您说过不能用枪指着人。”
“是的,我说过。现在、退后。”
菈弥亚脚下生了根。她看向那个小摊……那只是个小推车、鲜有人问津、却堆满了捆扎好的花束。即使有点儿晒恹了,花也依旧很美。卖花人刚把易拉罐踢回给孩子们,他回头拿起水壶,给他的花儿们浇水,脸上还有一点笑意。
似乎是不经意地,他看向他们。
“他举起双手了。”菈弥亚轻轻呢喃。
雇佣兵没有回答。
“让他走吧?他空着手。”
雇佣兵没有回答。
“只是多穿了件衣服——!他说想谢谢你们!”她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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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霄落在地上,盛起红白的花。
鸽子拍打翅膀,它们要去寻心爱的姑娘。
字数:3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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菈弥亚准备进行一次突袭。
袭击时间是阳光正好的午后,袭击对象是看着湖面发呆的舞者。袭击原因……他毫无防备地背对着她,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呢!
她把鞋子放到草地上,像只黑足猫一样蹑手蹑脚地凑近。她盯得那么专注,以至于他的耳朵轻微地动了动,她就知道这次突袭已经失败了,哒哒哒地跑到了他身旁。
“帮我拿着这条项链、问问各位先生们吧。它不是女孩子们的——说不定就是你的。”
“可能吧。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具体的记忆……谢谢你交给我保管。”
他在说谎。菈弥亚看着他把那串500日元挂上脖子、弹了弹吊坠。她的舞者有点儿矮,可它待在他胸口长短正好。
不过他说,“菈弥亚,把你叫来是有件重要的事……”她就没心思追究了——这样的情景菈弥亚见过好些次了,知道该慎重地对待。
她坐直身体:“你说吧!”
出乎她意料,舞者拿出了一沓纸: “有空的时候请填一下这份问卷吧。”
那可真是好些页。失望让菈弥亚稍微垮下肩膀,但她立即又让自己打起精神,“真多呀!这是很重要的调查吧?需要让大家一起写对吧,交给我吧。”
“不,都是给你的,请别、不要拿给其他人代填比较好。”舞者摘下眼镜,擦了又擦,“你先看看吧,菈弥亚,都是针对于你的问题。我觉得有点简陋,也许以后还要添加。”
“都是给我的……?”
“都是给你的。”
天,菈弥亚一点儿也不想做题,但是封面上写着【菈弥亚亲启】,于是她还是翻开了。所有题目都是对于她日常喜好的提问;还有一些类似于「婚礼的偏好」「房间风格的偏好」之类的题目。
“这是、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呀。”菈弥亚抬起头,啊呀,舞者端正地坐着、盯着她瞧呢,他的目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晒!
菈弥亚的脸都要红了,赶紧埋头去答。
“嗯……从喜欢到表白要多久……你是怎么想的呢?”
“也许三天就足够了。”
“结婚的主要原因?”
“当然是爱,菈弥亚。”
明明是给她的问题,可每一道他都答得飞快,像已经思考了许多遍。菈弥亚越问越肯定他在用这份问卷说什么。最后一题会不会是告白呢?她恨不得立刻翻到末页去,可是前面有许多其它问题,有几道还全是用汉字写的。
“这个我看不懂。”她不得不求助。而舞者自然地就朝她凑近过来:“让我看看……”
“你好像没有那么拘束了。”
“我感觉自己似乎有个姐姐。是很温柔的人,就像现在同样失忆的欧泊小姐一样。所以现在面对女性可以放松一点了。”
“会不会她就是你的姐姐、是她把你找来了?你们都染了蓝色的头发。”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是贸然认姐姐会给欧泊小姐带来困扰,还需要进一步搜集线索。”
菈弥亚看着他。他们的装扮有些类似,可他的鼻子眼睛都和欧泊很不一样——有没有可能是别的关系呢?比如爱慕者……
这想法让她吃了一惊。可他刚才在“当前的结婚意愿程度”里头选了“非常想”,这样一来比对她一见钟情更说得通。
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呢?
菈弥亚咬咬嘴唇。舞者还专心地看着她,这目光刚才叫她心里发甜,现在却发涩——也许他就要去做别人的舞伴啦。
可她还是看着他的眼睛,提醒他:“记忆没有恢复但非常想结婚的话……你是有恩爱的女朋友吧!”
她说出来啦!
她真想夺路而逃!
菈弥亚也确实站起了身。但在她找到理由跑开前,舞者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呼,我还以为自己表现的很明显了,菈弥娅。我就直白地问了,你要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吗?
“你在我眼里自信,正直,充满了活力和生命力。每次看到你,我都能联想到暖阳下的朝露和自由生长的鸟雀。你的热烈和自由是吸引住我的地方,却也让我害怕……” 他说着,松开手,视线瞟向了其它地方, “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按照你习惯的模式来就好。”
菈弥亚明白了。
他们心意相通,就像她刚才想要逃开,他现在不愿意看她拒绝。
她又咬了咬嘴唇——这次是为了别笑得太开。
“那你得先和我回家才行。”她说,“我可以叫你男朋友,但你要是想和我结婚,得先叫我的妈妈和古川先生同意才行。”
“古川先生……?”
“我妈妈亲爱的爱人、我的继父!你们有一点像。”菈弥亚说,古川先生在大学当教授,这让舞者露出了苦笑。于是换她握住舞者的手: “为什么要害怕呢?你和我一样是自由的,是我们选择了对方,而不是我选择你。”
后者的神情稍缓,但还是有些凝重,大概是在考虑自己能不能也走上这条路……啊呀,不行,她还是很想笑出来。
菈弥亚把脸埋进她的舞者的手心里,半晌才抬眼。
她慎重其事:“还有桩事我得告诉您。”
“什么?”
“您失忆了,现在的您是神秘的,我能看到的只有一点点。 但我并不是因为这样的未知才爱您。
“您看,天上的星星也是那样,平时就只能看到一点点。人们会给他编故事,但不会不接受它原本是什么样。
“我对您也是一样。您已经站在我面前,我想知道所有,不会要剥去原本来否定您、想象您。”
她看向他挂上脖子上的那串项链——四枚500円的硬币叠在一起,除了最下面一枚只是有些许破损,其他三枚都有明显的圆形贯穿痕迹,像是被金属烧熔过。
“这像是叠在一起、一次性完成的。”
“是错觉……不,或许我应该尝试信任你。”这一次,舞者脱下项链塞进她的手心,“抱歉,我说了谎。我确实记起了和这条项链有关的事情。”
“菈弥亚,有时候真相并不总是尽如人意,想象有时候并不见得是坏事。我并不想把你牵扯进太多糟心事里……你确定要听吗?”
菈弥亚把项链握在手心,亲一亲他。
“过去会藏在未来,它们是墙纸后的裂缝,迟早要蔓延到天花板上被看见的。让我看看墙纸背后吧!”
是啦,他想瞒着她,可比起追究他,她更关心这个问题。
“你想起被袭击的事了吗?”
“不,是再早一些,至少是几年前了。”她的恋人环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虽然记不起究竟是哪一年,不过那会儿我应该还在上着高中。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我被卷进黑帮之间的火拼……或许我是黑帮的一员也说不准。子弹射过来,胸口口袋的钱夹救了我一命。当时运气真的很好,钱夹里全是沉甸甸的硬币,虽然记不住之后的事了,不过我想我是把这串项链当成了好运和护身符一样的东西吧。”
他又用力抱了抱她就放开了手,“菈弥亚,谢谢你……这样就够了,我大概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还曾剥夺过某个人的生命。”
“嗯……可是你只会英语和日语,大概是在日本当地的黑帮吧。这里很安全,你不会做过那样的事。”
菈弥亚没有跑。相反的,她往他怀里又靠了靠,一点儿也没被吓到。
“嗯。”舞者的声音闷闷的。
“啊……你还不知道呢!”她放松地笑起来,抬头去摸摸恋人的脸颊:“我不是在日本长大的!我和妈妈好几次到过有武装军队的地方,平时就有人带着步枪。而且在那样的地方,大家都带着手枪,有时候也会拿出来用。”
我也会开枪,你不要害怕。她说。
“可如果我真的杀死过谁——”
“我希望你没有那么做过。”菈弥亚捂住他的嘴。
“我会为死去的人悲伤、问你'就没有更好的方法吗’——可更好的办法不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是的,这个问题菈弥亚已叩问自身许久,但事实就是如此。无论是在她9岁还是19岁,一腔爱意都无法解决所有问题。
“我的舞者,魂灵们的亲人会决定是否追究你。如果有谁找上门来,我不会袒护和介入你们之间。”
“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曾经有某位受害者是你的朋友呢?你会对我失望,用子弹射穿我的心脏吗?”
隐约的不安感让菈弥亚回抱住了他:“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如果你要我做你的受害者,我会挂念活着的生命,但会原谅你那样杀害我。就像你说过的……你这样的人,做事一定都有着重要的理由。”
她轻易许出自己的性命,不是因轻贱它,而是因轻信他。
“我记得我的每一个朋友。他们的'曾经'中没有你。要是你未来那么做了……我也许依旧会爱你,但痛苦和失望不会被抵消。朋友死了、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我会比其中一件事单独发生更伤心。在复仇之前,我就死于心碎了。
“——可你又真的会杀了我的朋友、又等着我杀死你吗?到那时,你又会怎么做、怎么想呢?”
“我不会原谅那样的自己,并会请求你把子弹射入我的心脏吧。不过,我并不想看到菈弥亚心碎啊。菈弥亚的结局应当是正面积极的,我保证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舞者手忙脚乱了一番,最后向她举手投降,“而且你看,这些假设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现在两手空空,怎么能杀得了人呢?”
“听说退出日本的黑帮要切掉一根小指才行。要是你还在为你的组做事情,之后打算怎么办?”
“那必然有什么重要的理由……我一定会找到的。”他这么说的时候也依旧是认真的。
他会是警察的卧底吗?他会暴露吗?
菈弥亚无法让自己不忧虑,但她还是笑着说“我相信你。请一定要记得——你的未来也已经成为我结局的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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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节预告
菈弥亚决定教她的舞者使用枪,可是她给他留了言、他却一直没回复。
她去询问和他住在一起的人们,这才知道他总在深夜不见踪影。
感到担心的菈弥亚决定做点什么……
*字数:3099
* 有调整,增加了1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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菈弥亚的舞者今天穿着不适合舞蹈的衣服。
它像是从商店的吉祥物上拆下来的,把他罩了个结结实实。
她看一眼自己的衣服——和登台时差不多的轻薄两截,转起圈裙摆会飞旋,只不过换成了小恶魔主题,还附上了蝙蝠翅膀和一根尾巴。
虽然对于怕热的菈弥亚来说这还挺合适。不过她更情愿和他匀一匀,叫他不要那么热——她都能感觉到断眉身上在冒蒸汽了。
菈弥亚走近他、发现他正调酒。和她不一样,他显然不是在东找一点酒、西找一点果汁地玩儿,他的手腕很轻地抬起,抖动杯子的动作轻盈得像某种模仿鸟类求偶的舞。
再往前走就没法看得那么完整了,于是她停下来,在最好的音乐和灯光下望他。
“极光”就是在那时靠近的。
“我有印象……”她捕捉到黑发青年的只言片语,“断眉先生,以前那杯酒是你给我的吗?”
他的神色很是茫然无助,视线像暴雨天的海鸥般在酒杯和断眉之间徘徊不定,几番犹豫才落定。
可后者的神情同他一样困惑: “我没有回想起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请详细说说’那杯酒’的事吧。”
“喝了无酒精的饮料却醉了……我记得以前好像有这样的事。而那时我好像看见了你。是你把我带走的吗?”
“——听上去是下了药。”
菈弥亚去到舞者身边,扒住那身可笑的衣服,拉得他往自己身边斜。“请问!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季节啦、衣着啦、房间里是暖烘烘的吗?还是很凉快呢……?”
她悄悄牵住他的手,发觉它很是潮湿,像刚捂过泪水弥蒙的眼。
但他还在以平静的、克制的语调问,“请问你还记得回去以后都发生了什么吗?”
人群逐渐聚集,极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抱歉,让你回想到了糟糕的记忆。”断眉也不追问。他向极光致歉,目送他离去。可在菈弥亚看来,他是在为也许比现实更糟糕的想象道歉。
“我们去换衣服,然后我和你去跳舞。”她以歌唱般轻快的语调说。
断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我准备去湖边走走,你不用再等我了。”
“我想待在你身边。”
“你不必勉强自己,菈弥亚。大厅很热闹,你喜欢热闹的地方吧?”、
当然啦,我喜欢热闹的地方,我喜欢快活的人!菈弥亚想,但她的舞者如此低沉,她的心跟他一起落到深深的水底,舞会的快乐浮在遥远水面,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我喜欢很多东西,现在我最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我今天还没教你跳舞呢,我们可以在月光下跳……还是说你更想自己待一会儿呢?”
她有些央求地盯着他,握紧了他的手。
而他终于捧起她的手,回应她,“比起一个人待着,或许我更想和你一起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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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菈弥亚终于能协助断眉换掉这身厚壳,他的衣服已经汗湿地贴在身上。她把那身壳往上拽,看到他满是伤疤的后背。
“你不知道是不是?这儿的镜子不方便看后背。从这儿到这儿……有道很长的伤疤。”她比划不好,索性用指尖从他伤疤的这端划到那端。
就像是按中了什么开关,断眉一下挺直了背,险些跳起来:“这太近了,菈弥亚!”
“你曾经伤得这么严重……!现在还有没有哪里疼?”
“不,没有。”
菈弥亚把恶魔套装的爱心型尾尖当一根教鞭,指示着他伤口的位置,“你记得这个吗?再或者这个?”
鞭子划过的皮肤有的呈褐色,有的则比周边要浅不少。她能认出其中一些是怎么来的,但不是全部——他受过的伤可真不少。
“真没有疼。”断眉背对着她。他的耳朵热得烧红,却说“好了菈弥亚,帮我把衣服放下去吧……你是在为什么担心吗?”
“为你。”
“……如果……我不是所谓的【好人】,你会失望吗?”他的语气很平静,声音却颇有一点颤抖,总是打开的肩膀也向内收着。
菈弥亚想起那些搞砸了事情还硬撑着不逃跑的小孩。她横了他一眼,摇摇头:“不,你就是你呀,好的坏的都是你。不过。你要是做了很坏的事,就要进监狱去弥补了……你被打得留下这么多伤痕,这一定不是意外。”
她碰碰他的脸颊,想,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呢?
“……如果能找回记忆就好了,抱歉,让你为我担心了。”
“这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呀!你的过去是你的一部分,我的情绪是我的一部分,我们要接受它们……好啦!我们去跳舞吧?”
菈弥亚收拾好了衣服,绕到她舞伴身前等着他发出邀请,可他只是坐在原地,视线像是望着她,又像穿透到了更远的地方去。
“你在想什么?”她凑到他面前,直到看见他的眼里有自己。
“在想你真像一只春天的小鸟。”
“不……您是想起什么了但是告诉我。”菈弥亚的直觉这么告诉她,于是她更加往前去,几乎鼻梁贴鼻梁地观察他。
“不,我什么也没想起来!我们去湖边吧,菈弥亚。”断眉坚持道。他甚至努力自控着不把身体后倾,可随着菈弥亚越来越凑近,他最终从从椅子上翻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呀,可这样还不足够让菈弥亚放过他。
她看得仔细:虽然他抱着头翻来滚去,像是撞到了脑袋。可摔下时他的手肘分明在地上撑了一下,做了个受身又翻回正常的姿势,一点儿没伤着。
菈弥亚依旧蹲到他面前,像只小动物一样地观察他。
“您怎么看待欺骗呢?”
“嘶……骗人是不好的,但是有的时候、善意的欺骗、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才不会是没办法呢,你可不要骗我呀。”菈弥亚用力拉他起来,“你刚才就没撞到头……我看得出来!”
断眉放下手,点点头。可菈弥亚还是不放心——他会不会觉得我有接受不了的事情呢?她捉住他的手晃了晃,郑重地说:“我不会哭的。”
她手上绕着一根串着日元硬币的项链,它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她的舞伴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菈弥亚于是把它褪下来给他看:“4枚500日元……!不过5才是好兆头吧?为什么会用500呢?”
“或许是因为看起来更富有?”
你也会更喜欢500日元的这种吗?” 他看着项链,菈弥亚看着他。她悄悄褪下另一只手上的东西——那是原本打算给他的,但大概换成更大的面值会更好。
“说不上喜欢,但也算不上讨厌。”断眉对上她的视线,也看到她的手,“可以看看你握了什么吗?”
“本来就是给你的!”菈弥亚于是摊开手掌。她捡到项链以后才想起五日元会带来好运的事情,于是四处找了一枚,又拆了根发绳改成手绳(正好是红色!),好方便他四处带着。
“护身符?能帮我戴上吗?”这会儿他倒是积极啦,主动把手伸到她面前。他的手腕有些细,但菈弥亚看得出来,这不是因为瘦弱,而是因为他的肌肉紧实。她做的手绳短了一点,不得不先调整了绳结,而后费了点力气才系上。
“大概没有护身的作用,但我听说这里有寺庙,看到神龛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放进去,请神给予好运……好啦!”
“都搞不懂菈弥亚你到底信不信神了。”
“你呢?”
断眉举抬起手,看着那根简陋的手绳,“或许世上会有玄妙而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但应该没有[神明]吧。”
“神不也是无法解释的东西吗?”
“世界上会存在「偶然」、「运气」这种无法用科学理论解释的东西,但是「神明」只是基于人们的愿望所产生出的情感寄托物,只是一种错觉罢了。”
原来“信”是“相信”。
菈弥亚这下能够回答他了:“如果是这一种信,那我相信神是存在的。它们是生命的一种,就像狼群的首领、蜜蜂的王后。祂们掌管我们不可见的世界,不会招呼我们这些生灵……也许偶尔可以打到招呼,但即使每天、每天地呼唤祂们,这种偶然都是不会累加的。
“……所以如果是信仰的信,我就又是不相信神的了。他们只是偶尔听到、又偶尔会帮一些忙。”
就像是亡灵节。每年有那么多的人呼唤已死的魂灵、为它们歌唱舞蹈。可会回到生人梦里的也只有极少数罢了,还有过被叫的魂灵走错了路、没去妻子梦里反而去打扰了邻居的事情。
——可除了一个更长久、一个像朝露,说到底他们和神也没有不同。
“原来你是以这样的心情去看待[神],抱歉,菈弥亚,我说了失礼的话。”她的头发被轻柔地揉了揉,“这或许也是文化差异的一部分吧?在我们看来,神并不是像风一样自由的存在,更像是某个戴上了枷锁的信仰结合体……这么说来,或许我也在信仰着某个神。”
神真可怜……!
菈弥亚抬起头。她想问,我的舞者、你是给谁戴上了枷锁?
可在那之前他就比出了[嘘]的手势,说,这是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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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节预告
突如其来的关系确定
恋人过去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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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777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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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玻璃的碎块里捡起那个项圈。
项圈是皮质的,上面沾染着动物的毛发、棕黑色的污垢,垂下来的铃铛并不像常见的金黄,而是被深黑侵染。整体和小巧可爱一点都不沾边,一看就只能给大型动物使用。结合场地来看,毫无疑问,外面的某具猛兽残尸生前应该是它的持有者。
礼耶的指尖抚过皮革的表面,隐隐有些发抖的双手花了点力气才把它整个儿拉起来;项圈用料很厚实、沉甸甸的,少女的情绪也仿佛被这份重量牵拉着,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周遭只有看不明晰的昏黑,但恍神间,暗红从她的脚边扩散开来。
恶臭的血水旁环绕蚊蝇、惨白的人骨和腐烂的皮肉静静躺在盆中;指节无力地扭曲着,像是还祈求握住一点点希望。树干和杂草中泼洒着血迹,暗红蜿蜒包裹着斗兽的舞台;昭示曾经有谁的家人、恋人、友人在这里四分五裂,可能连惨叫都没来得及留下、就葬身兽口。
阴暗的地下,恰逢午夜时分,气温低得就像有过一面之缘的冷库。文森特和名良的交谈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搬弄木架的响动应该是来自鸣神月,在房间四周大步行走的则是天道。四周的声音混杂交错,像是构造了重影,却又都无法传到角落的礼耶这里来。她不确定一直缭绕的‘嗡嗡’声是剧烈的耳鸣、还是怪物的呼唤;被过度使用、辛少闭合的双目选在此时开始阵痛,玻璃的片影和手中项圈的暗棕色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
那抹棕让她想起琉璃的眼睛。
她得和谁说说话。至少报告一下这个发现,虽然每一刻她都想松开紧抓的手、把这东西丢回原本该在的地方去。
缓慢地退后、回头,看向离开的楼梯……
如月爱站在那里。
温柔的绿色眼睛直愣愣盯着暗色中浮动的灰尘,白金色的发也被环境染得灰暗了几分。但那孩子的娃娃脸依旧像是从商店橱窗抱出来的精致人偶,在混乱残破的地下密室中,显得分外突兀。方才刚在楼上搬弄检查过尸体的手,还沾着脏兮兮的肉碎和抹开来的血,污弄了裙角。她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深深吸引了,眼睛眨也不眨地转动探查着,像只在暗处窥探着蝴蝶的猫。
她们此时本该在京都暖和的阳光下,歇在神社的参道旁。爱会抱着竹轮,帽沿别着当季最明媚的橙红花儿,那花叶就随着她跑动的脚步纷纷扬扬往下落。太阳把她的金发和竹轮奶油一样的背毛都晒得暖烘烘的,像是要融化在一片亮色的海里。
爱本该永远不会看见这些,尸体、血、不可理喻的苦痛……自己也是。
礼耶感觉喉头发苦,沉重的恶心感干扰她的视线、影响她的动作;她头重脚轻、好想下一秒就直接躺倒睡去,梦境里可以见到妈妈、竹轮、还很幸福的朋友和学姐,她所爱的人们。
一定是地下室太闷了,礼耶想,得赶快出去才行。
扣弄皮革边缘的手指终于还是松开了,圆环顺着重力下落、挂在了少女细弱的脖颈上。末端黑色的铃铛摇晃着,竟还未失却发声的功能:
叮铃。
叮铃、叮铃。
摇晃的铃音和他们踩在破碎玻璃、木屑上制造的窸窣声混在一起。队伍里谁都没有说话,被踏过的楼梯发出吱呀、沉下一些。
叮铃、叮铃。
礼耶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涌起的反胃感勉强压抑下去。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口和胃肠肆虐,像把器官揪在一起、反复摔打。有什么东西在往她的喉间涌流,她不确定那是呕吐物、淤血……又或者只是未能出口的哀鸣。
叮铃、叮铃——叮。
女孩终于是握住了摇晃不已的铃铛,冰冷的金属圆球开始夺走她手心的温度。她的视线越过正在搀扶前进、靠近飞机残骸的队友,越过茂密阴暗、树影摇曳的森林,直直地,那目光朝着并不在视线之中的别墅飞去。
她将要回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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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别墅时,分针已经在零点的钟声敲响之后又转上了一整圈。
夜晚的这片地带、气温可以用冰寒来形容,但礼耶攥着那本书的手竟有些微微出汗,原本笔挺平整的书封也被她无意识用力到发白的指节给捻皱了些。门没有锁,在等着她回来;一瞬涌起的感动被深切的不安和紧张所压制、成了水底浮沉的小小气泡。
琉璃还醒着,不太让人意外。她前一天那副古怪的模样此时似乎是完全消失了,正在客厅给自己倒酒。谢天谢地,如果她要继续用温柔到令人反胃的语调和疏离的敬语来面对今晚的交谈、礼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把东西砸在她的脸上、转头就跑。
那双杏眼转向刚刚归家的同居人——然后直直定在了礼耶脖子套挂着的脖圈上。意料之内的反应,但之后……礼耶只能全心全意地祈求,不要是她猜测的那样、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琉璃愣住了。
沉默在屋内蔓延、就仿佛空气也要凝结了一般,最后终于因屋主的动作被打破。她抿唇皱眉的神情和伸向太阳穴揉按的手都指向同一种症状:头痛。看面色似乎是痛得很剧烈,但琉璃只是伸手随便揉了揉,又好像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怪不得……礼耶……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拿来的……?”
怪不得?
不、不。
“……一个很像斗兽场的地方。琉璃,你记得这个?”礼耶抬起头来,前所未有地认真看着她:“——这是你的……‘曾经’是你的东西吗?”
不,别再回答了。
别再说下去了,拜托……
琉璃完全没有听见礼耶内心最后的逃避。她只是自然地、像个管着哥哥姐姐要零花钱的任性小幺那样,张开手伸向礼耶,勾动手指示意对方把东西给自己:“的确是我的东西,小警察还是很有警察的能力嘛……帮了我大忙~”
“……”
神尾礼耶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针扎般的刺痛,尖锐、突兀,不可理喻,从少女的五脏六腑蔓延开来。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呼吸也变得困难;她不太能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发抖,只知道全身的供血在这一刻都涌向了四肢末端,才勉强维持着站立。
在逐渐被黑覆盖侵蚀的脑海中,最新的念头竟是对自己的唾弃。对事已至此还怀有一线希望、幻想这也许只是个恶劣的玩笑——这等天真的羞愧之心。
这可不是“小警察”终于抓住了凶手时该有的表情啊,礼耶。
琉璃依旧是伸着手,但面色渐渐带上了些疑惑:她认真出口的夸奖没有得到任何正面的回应,这可不太寻常。礼耶只是低着头、沉默着,视线像是没有聚焦,又像是被那黑色的铃铛给夺去了,无法偏移、粘连不休。
终于,她抬起手缓慢地取下了那只脖圈,将其交还给真正的主人——挂在了琉璃的脖子上。
“琉璃…很喜欢动物吗?”
被这样问到的人伸手摸了摸脖圈,礼耶看着那金色的指尖在皮革上缓缓划过,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留念:“嗯,很喜欢……动物只要给吃的对它好,它就会认你当主人。礼耶喜欢吗?出去了可以给你买哦。”
“……我知道,在京都老家我有在养猫。”礼耶的视线像是在看着琉璃的脸,又像只是凝视着远方的‘什么’,久久出神:“是爱酱…如月爱救下来的猫。橘色的。”
竹轮。她们的竹轮。
“那孩子,如果没有人看着就什么东西都不吃、如果没有人照顾连树都下不来……”
记忆中柔弱娇小的暖黄影子开始奔跑。跑向稻田、花海、母亲……一切温柔的东西。去追竹轮的一般都是如月爱,那孩子更喜欢的、应当也是如月爱。后者要更活泼、更亲切,抱着猫儿在草地上打滚时,简直像刚刚化形的小妖怪,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露出毛茸茸的尖耳和尾巴。而礼耶,礼耶做不到那样。她只会在夜间徒然惊醒,迈着困倦的步子去检查食盆和水盆、守着夜行的小生灵看她吃饭;她只会在每次抱起竹轮时,都边讶异于它日渐明显的重量,边细细检查它的爪子和肚腹,生怕哪儿粘了泥、引了飞虫,哪儿又惊了草叶、落了划伤。
我得照顾它,我得照顾她。我得帮助它,我得帮上她的忙。我……
……我到底,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琉璃。”礼耶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失却血色的脸也昭示着她快没有说话的力气:“我们飞机坠落的那里……旁边有个像是斗兽场的地方,有看台、有空地,有太多的血……”
“——那些豹子和狮子,它们是“你的”吗?”
有些话,问出口就再也不能回头。正如所有的事,都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它……好弱哦……和小警察一样照顾不好自己呢~”琉璃依旧是笑眯眯地,又抬手点了点对方的额头。这本是个亲昵的动作,可礼耶只觉得那指尖冰冷、不似生者的温度。“小豹子是我的……其他的,主人就不是我了”
“还有,你觉得那是……斗兽场吗……?”
这么说着,琉璃捂起嘴轻笑了一下,很是轻松地把脖子上的脖圈取了下来——直接扬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甚至都没有再多给去一个眼神。又转头很是宝贝地拍拍刚刚拿到的那本书上的些许灰尘、将它好好地放回了桌子上。
“诶,你不要了吗?”
刚还想说些什么的礼耶,一时被对方动作弄得思路大乱:
“……那不是…呃,应该是你的豹子们的遗物,吧?”
琉璃调整着书的角度,听到这话迷惑地回过头来:“可是……不是它已经是死物了吗……?遗物这东西,再怎么看都像骗人的东西啊。”
“确实是这样没错。可物品的价值……也有一部分是纪念,承载着记忆和感情……”礼耶想起冰冷的湖底,此刻应该正被锈蚀的怀刀,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的画面:“不过,那是琉璃你的东西,你要怎么做当然是自由的。”
“记忆和感情都在这里哦……”琉璃转手用指尖抵住了自己的左胸口:在那衣料和皮肤之下,覆护着跳动的温热心脏。“而不在物品上。”
“……”
“琉璃……”沉默是片刻的休息。接下来无论自己是否能够经受,礼耶都决定把该问的事悉数出口:“你知道他们在用什么东西喂你的豹子吗?”
“我要求的是最好的东西……不过看那些小家伙的皮毛很光亮,他们的确也是这么做了吧”
‘最好的东西’?
这词句蕴含的残忍甚至一时超过年轻的学生能马上理解的范畴,她稍有些愣神,呆呆地继续抛出疑问:
“……所以你不是亲自去喂它们。”
“我去过的!毕竟是自己的宠物还是要上点心的嘛~”
“……”
礼耶退后了半步,再次打量着对方,神色晦暗不明。恍惚间,她似乎能听见什么人在高处、在周围嘲笑着,那凄厉古怪的笑声就像探索时那样,骚动着她的耳膜、叫人烦躁愠怒,却又无甚办法。
“那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那不是应该用来喂猛兽的东西。”
“我只对自己的宠物负责,不用对与我无关的人负责吧……?”看到对方后退似乎是琉璃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只是表情轻微地变了变、挑了挑眉。
疲惫和难以言说的撕裂感让礼耶额前充血、太阳穴突突地震跳着,她想抬手去扶,又怕瞬间的示弱要让自己落了下风。
……落了下风?
她们之间,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是吗。”
礼耶摇摇头,视线从琉璃身上移开:“那本书……是你的吗?”
“是啊,是别人送我的礼物……”也许是看出了对方的情绪,琉璃几乎算是刻意地往前连走几步、把彼此间的距离缩近到了非安全范畴。
“……”被逼近的少女抬起半只脚、反射性地又想退却,但最终还是梗着脖子在原地站定了:“风间小姐说,那是照顾不好自己、需要保护的人才会需要的书……是欧泊小姐送你的吗?”
猜测、怀疑、推理、混乱。无数纷乱错杂的思绪在脑中尖啸,好似只被围困起来、只得不断撞击墙壁终至头破血流的飞鸟。
“我听说她是羽衣白夜的表姐。琉璃——你也姓‘羽衣’吗?”
“至于是谁送的……我目前还不想说哦,名字是确实还没有想起来哦,很奇怪吧,明明已经恢复了部分记忆……”
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礼耶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细思对方是不是在欺骗自己,揣摩神态和语气对现在的她来说太难了。琉璃的每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在慢慢缓缓绞住她的脖子,逼她咽下那些情绪、那些若有若无的好意,逼她推翻那个单纯的自己,撕碎纸做的糖果屋,走到外面来。
“……那个地方,不管是不是斗兽场,那是什么人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吗?那个看台、那一整片建筑。”
“那里啊……倒也不算是什么特定日子送的吧,说礼物好奇怪哦……”
“所以那还是送给你的……”礼耶在心底划出了漫长的红线,最后一笔也终于是落在了×号的右下角。此刻无数鲜红的错误符号边缘渗出血来,染没她的思绪、夺走她的声音。让感慨和疑问都变得很轻很轻,好似一片叶子落在漩涡里:“你还真的是像个公主啊。”
“我们在的这片地方,是‘你们’的王国对吧?”
“……?我们的……王国?”琉璃显得非常迷惑:“不能这么说吧,更像是度假区……?也不对,我不知道如何定义呢。”
“这里干的事情可不比正常的度假区啊。”
礼耶渐渐地开始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比自己预料得还要更快冷静下来。勇气和执着冲破了血管的阻滞、使少女重又能直视对方的眼睛,不逃不避:
“把人命视若草芥,就算是在古时也只有昏庸疯狂的国主才会这么做。”
琉璃有一瞬皱起了眉,但很快又耸耸肩,语气再度带上了愉快的上扬调:
“……可是,警察,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诬陷优良市民哦~”
这么说着,她笑着举起手做出了个投降的姿势——面对指控可以说是满不在乎,态度堪称轻浮调笑。
“……你真的觉得我们没有证据吗。不过,不管有没有证据,我都没有逮捕你……们的资格和权利。”
“那好可惜哦……小警察,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了……”琉璃闻言笑得更明烈了,甚至抬手挑衅似的指着礼耶心口的方向:“你们心里那么大的一个坏蛋呢?”
礼耶想起在这栋建筑醒来的第一个清晨。那时候、那时候。那时候她们还能抓握着彼此的手,在开启对话、讨论‘正义’前,先传达关心和好意。
那时候,在半梦半醒和伤口的阵痛间听着对方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没有一个字不像是恶毒的谶言、清清楚楚昭示着她们一定要有这么一天。
“可你甚至连谎都不撒……”拳头渐渐握紧,落难后没能好好修剪的指甲在不受控的力度下嵌入皮肉:“琉璃,你真的觉得这一切没问题吗?你不会做噩梦吗?”
被这样质问的人终于是愣在了原地。有那么一个瞬间,礼耶捕捉到她面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但,下一刻……
“噩梦……?”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今日所听见的,最为刺耳可怖的笑声。
琉璃低着头、死死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开始颤抖,额角的发随着她的动作凌乱散落下来,在礼耶的视线中摇曳着。那笑就好像永远无法停止,又骤然被切断在某刻——琉璃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礼耶,语调缓慢、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话:
“你怎么知道,你的噩梦,不是别人的,美梦呢?”
“………………诶?”
礼耶完全楞在了原地。颤抖不受控制地侵袭她的全身,惨白的脸庞如今只余下惊恐一种神态:
“那算、什么……”
在那个瞬间,想要作呕的反胃感和针扎般的刺痛都如潮水般退却、残留下的唯有深切的无力感。无力,就像是骨髓被抽取、四肢流淌的血液都变得迟缓、肌肉萎缩——神尾礼耶在此刻绝望地察觉,自己和面前托着腮、笑盈盈的琉璃……
她们之间的鸿沟,远不是干巴巴的【好】【坏】这种标签能解释得通的。
“即使是,看着活生生的人被吃掉也没关系吗?你……曾经的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礼耶的面庞尽失血色、颤抖无法停止,她只得一只手用力攥住了胸口的领结,很勉强才站稳:
“回答我……这是这个鬼地方教给你的,还是你真的觉得坐在那个看台上看着下面……到处沾染那些鲜血……很开心?”
“小警察也太严肃了……!”
琉璃就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气氛、一点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情绪一般。就在礼耶面前当场盘腿坐下、仰起头,几乎是刻意而恶劣地演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点也不会夸人……为什么需要别的东西教给我呢?快乐的东西不是自己找的嘛?难道……礼耶的想当警察的想法是别人植入给你的吗?!其实礼耶根本没有那么正义!!”
“说、说我严肃……”
礼耶根本没法料算对方会是这种反应,面前这个正在假装震惊、偶尔还露出恶作剧般笑容的女性实在是全方位超越了她的心理预期。她几乎得非常用力地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努力解读文字和语境,才能迟缓地理解对方的话。
只不过每次成功理解,都像是在千疮百孔的伤痕上再用力捅下一刀。想必那些涌流的心血、那些崩溃和伤痛,也是构造面前这个女人笑容的养料吧。
礼耶的脸色越来越差。她无意识地死死咬住下唇、尖锐的虎牙顺应那力道破开皮肉,让殷红的液体从唇角星星点点渗了出来:“……所以你就是,完全为了取乐,才………………”
呼吸开始有些过于急促了。视野昏花、传递着危险的讯号,一切生理反应都只能用‘不妙’来形容。礼耶混乱的脑海想不出奇方,只好本能地把领子拉起捂住嘴、缓缓蹲了下去。
此举反而在高度上拉近了她和琉璃的距离,让后者只要探出身子就能很轻松地伸手碰触到她。琉璃的力气意外地很大,她板正礼耶的脸、把她咬着下唇的嘴巴拉开,用指腹轻抹带走血渍:
“啧啧啧……不要这么用力嘛……明明是你在质问我,搞得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这样怎么当警察啊,会被坏人笑的哦”
“……”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对肢体碰触的不适,礼耶僵在原地、只机械地用力把对方的手往后推:“……离我远点…………”
她还没有哭,至少现在还没有。她哭不出来。
“……为什么啊,琉璃?他人的痛苦有任何价值吗,死亡除了会带来眼泪、还有更多意义吗?”
“嗯嗯!”琉璃‘听话’地向后缩了缩,像是在笑着、又像是没有:“可是……人活着有意义,死亡也可以有意义啊……你定义的意义都是为人,我的意义……”
她往后一靠,用手杵着地板,用轻松飘然、极度愉快的声音落下话语:“就是为我啊~”
“……这太、自私了……”礼耶的瞳孔已经渐渐没在聚焦了,她也跟着坐在了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而且违反律法。”
“你都没有她们死了会心痛的人、没有家人和朋友的吗?死在豹子嘴里的可能是谁的父亲、谁的恋人………要是站在那里的是你?”
她微微抬起点头,用已经通红的双眼瞪视着对方:“……你完全,没法这样考虑吗?就连一丁点同理心都、不存在?是这样吗,琉璃……”
“……!自私居然违反法律!”
夸张的声调,毫无疑问每个字都是故意为之。琉璃已经完全掌握了刺激面前的人的妙方,那就是——快乐地阐述心声即可。她伸出食指在礼耶眼前晃晃,像在逗弄只能看见活物的青蛙:“这就是食物链……这就是为什么,不会是我站在那里,而是他们。”
“我没说——我说的是杀人犯法!!”礼耶的音调骤然拔高。漫长的交锋终于是耗尽了她的部分思考能力,再次成功被对方逻辑绕进去的少女开始怒吼:“我们是人类啊!你要把自己和不杀死猎物就会死的动物置于同等的地位吗!?”
“嗯…………”琉璃勾着头发、嘟起嘴开始思索:“不杀死猎物就会死……我喜欢这个!!可是小警察你好凶哦……本来想夸你来着?”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听你说你喜欢这个………天哪……”绝望和混乱在崩溃的间隙将神尾礼耶死死抓握,开始把头埋在掌心、像是要哭又像是要藏住冷笑那般捂住了脸:“谢谢。一时间也不是很想知道你本来要夸我什么。”
琉璃没有回答,只是依旧那样笑着、笑着,安静凝视面前瑟缩颤抖的女孩。她像是好心地在等待着对方恢复,又像带着喜悦在观赏一个志士崩溃的瞬间。
她的那双杏眼如今已不再温柔。礼耶曾经夸过几次,说她锐利的瞳眯起时像猫科一样,说她着实是有双好看的眼睛。
那是豹子用来追逐她猎物的眼睛。
“……”
几乎过去了小半个世纪,礼耶好像是用力地哭了、又其实根本没有落下过眼泪。一片死寂静中,她们就这样对坐着发呆,只有客厅的座钟在咔哒、咔哒地流动着。
——直到神尾礼耶突然起身向前、按住了对方的肩膀:
“……我得看着你、才行。”
她说过很多次这种话,在百筑鸣神月面前、在月岛羊面前……在自己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得看着点琉璃才行!’爽朗地、无奈地、又或是松了口气地,一遍、又一遍。
但此刻显然,‘看着你’,已经不再是那样温和又带着爱意的话语了。
“——得做,能做的事。力所能及的事……”按着肩膀的力道逐渐加重,但那双手依旧没有停止颤抖。手心崭新的伤口在施力下渗出血迹,染污了琉璃的肩头。
她不清楚自己这样做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对此时的她们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朦胧的意识已经无法支撑思考,但执念和某些东西早被融进了礼耶的本能。喉间嘶哑的哭腔越来越明显,但泪水就是固执地卡在框内,怎么都落不下来。
她按着对方的肩膀,倾身用额抵住额——金和黑紫的发丝混杂在一起,就像她们交织着、却未能对上的视线。喃喃地重复着、重复着话语,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我得看着你才行。’
神尾礼耶只是一直不断、不断重复地这句话。
面对着这样的她,‘羽衣葵蘭’露出了笑容。
TBC♪
总共6168字
「你的母亲……是什么情况,可以和我说说吗?」,侦探姐姐这次真的是眉头深锁。看著她的表情,我忍不住往后缩,以为又要被骂了。但她好像并没有生气,而是在担心我的样子。大家都是一起出去的伙伴,应该可以告诉她吧……?爸爸曾交代过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尽管声音仍然在发抖,我将那些以为只要不去说,就会开始遗忘的事一点一点地拼凑出来。
不,从来都不曾忘记。甚至连那种害怕都没有消失――而是鲜明的从记忆里浮起。每句话都十分勉强地从喉咙挤了出来。什么东西正在摇摇欲坠,眼前不时浮现母亲温柔的模样。但渐渐地……变成了可怕的模样,有什么剪影在她身後搖曳,接著與她重合變成了無比可怕的惡鬼。
不應該去質疑媽媽的愛,不應該去揣摩爸爸眼神裡的意義,明明他們不斷地,不斷地再說著這樣是愛。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連同說出的話都變得斷斷續續。侦探姐姐看著我的表情开始动摇,变得悲伤,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还有别的什么呢?我不明白。
「妈妈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在喝酒.....无论是白天又或者晚上。清醒的时候会给我做好吃的圣代。」」
你不應該說出去。爸爸生氣的臉恍惚出現在面前,責罵我是壞孩子。只要忍耐下來就好,平時的媽媽很愛你吧。……好痛,爸爸。可是媽媽打我好痛,真的好痛。我試圖讓他看到见血的傷口。但每次聽到這句話,父亲却总是避开我抬起的手臂,接著低声道歉。
爸爸对不起你,他这么说。可是现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疼痛的每一天依舊不斷在延續。
爸爸並不如他說的那麼愛我,至少他更喜歡媽媽。我這麼想。
「爸爸一直跟我说对不起,说妈妈这是心病。」,我曾经问过爸爸,那我只要忍耐,哪天就会一直是温柔可亲的妈妈了嘛?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沉默著点头。但无论忍耐多久,妈妈却一直没有恢复原本的样子。我好想念原本的妈妈……。
「妈妈不清醒的时候,我就得坐在钢琴前面一整天,除了上课以外我都一直在练习钢琴,因为她希望我能拿很多很多的奖项。」,我這是為你好,媽媽用雙手捧著我的臉頰,可是雙手手臂横错的淤青,痛得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她温柔又怜爱的笑容跟疼痛一起,让脑子变得一塌胡涂。
只要相信妈妈就可以了?就不会感到疼痛了嘛?我抬头询问著妈妈,她的笑容越发温柔,并没有回答我的话。
這已經是今天練習的第幾次了呢?光一直很优秀。不要让妈妈失望,这次比赛成绩不好,我们下次继续努力就好。你就该永远都拿第一名,接著替妈妈完成那些愿望。墙壁上的奖杯一个接著一个增加,密密麻麻的都是我的名字。
妈妈最爱你了。她说完后,抱紧我。
大人的话语是不可以相信的,我闭上双眼回抱她。
「可是我拿越多奖项,妈妈就喝越多的酒。」,家里到处都是空掉的酒瓶,甚至多到要堆滿客廳的程度。媽媽總是在哭,不斷的哭。光,你知道你有一個哥哥嗎?一個沒有緣份的哥哥。她總是眼神空洞的这么说,然后抱紧我。就像是全世界,我是她最重要的寶物似的。我的嘴巴麻木地吐出下一句话,但心脏却依旧在隐隐作痛。
「這一次,媽媽會保護好你,不會讓你被神明大人給接走的。」,渾身酒氣的媽媽,總是對我這麼說。一遍又一遍,重复著这样的话。「妈妈喝醉总是说,如果我不留长发,不装成女孩子的话,就会被神明大人给夺走。就跟之前的那孩子一样。」我垂下眼看向地板,下意识地把衣袖往下继续拉。明明已经遮档得很好了,但还是不想让疤痕丑到别人。
「之前的……孩子……?」,皺著眉的偵探姐姐似乎有些困惑,對於我提出了疑問。我誠實的回答她的話,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因為這就是事實。為什麼爸爸媽媽會收養我的最大原因。
我頓了頓,試圖找回原本的聲音。即使已經難聽的不成樣,還是好好地把這些話說了出口。「....恩。据说妈妈的家里,未满十八岁的男孩子很容易养不活什么的,我是妈妈收养的孩子....但她很爱我,爸爸也是。」,至少在我學會鋼琴前,一直是這樣的。媽媽一直普通的疼愛著我,爸爸也是。直到有一天,媽媽發現我能夠把鋼琴彈奏非常完美為止。平淡的幸福快樂嘎然而止。
「之前妈妈生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哥哥,生下来重病缠身许久最后死掉了。」,妈妈那时的表情既悲傷卻又转成狂喜,接著從那天開始,一切都變了個樣。她堅持我是為了完成他的夢想而來到我們家的,為了完成哥哥的夢想。
侦探姐姐瞪大双眼,似乎是我所说的一切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看著窗外的她双手抱臂,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最终她下定了决心,转回目光。「………………小光,你家里的情况,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更详细的和我说说。」,黑色的长发在太阳下泛著光泽,替她打上一层好看的阴影。「等之后从这里出去,我……我和你一起回去。」,她就像怕我漏听一样,蹲下身用力握住我的肩膀。
每一句话,都是在对著我说的。我呆楞著眨眨眼,没有从里面找到任何谎言。
她没有再说谎。我迅速的明白这个事实。我开始感受到窗外的太阳热度,温暖了我的身体,我才后知后觉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手指的颤抖逐渐停止,我不知为何眼角发酸,说出的每句话也不再结巴,我用力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顺著脑海里冒出的句子继续说下去。
「妈妈说,只要我留著长发,再穿著像女孩子,肯定就能好好长大之类的.....在上学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家都会穿裙子打耳洞之类的。」,我知道这个并不是所谓的日常,但还想亲尔听到别人说这不是日常。「果然不会的吧,正常男孩子是不会这么穿的?」想起同学的嘲笑,我泯起嘴唇,抬头问问仍在思考的侦探小姐。
「……留不留长发,穿裤子还是穿裙子,只要是出于个人的意愿,其实都没什么不一样。」,侦探姐姐将双手离开我的肩膀,摸摸我的脑袋。那是非常轻柔的力道。她带著温暖的笑容,肯定了我说的话,但片刻又摇摇头。「不用担心,你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你只是个正常的、很可爱的男孩子。但是小光,我说的这些,都必须得是你自己的选择才行。」,她著重强调了最后一句,就像是这才是最重要的。
接著她又给了我一个问题,像是在引导我去思考。没有给予一个必须遵守的答案,而是希望我自己去找出解答。「那么你怎么想呢。你是想穿裙子留长发,还是」,侦探姐姐露出爽朗的微笑,右手并拢在浏海的前方,比划了个剪刀的手势,「这么麻烦干脆剪掉算了?」,她认真询问我,没有佯装的公平,也没有必要说出对方想听的话。
我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著木质地板。那些压在心底的话,慢慢地浮现出来。无论是抗拒,又或者是不愿意。不该跟大人说的那些真心话。「我不喜欢裙子,也不习惯长发.....可是我这么说,妈妈每次都会哭。」,久而久之我就不再说了,也没有人会关心这件事。无论是学校的同学又或者其他人,都等著我哪天出醜。「我已经好几次踩到头发跌倒了,每次都会被同学笑....。」,我看著地板的纹路,垮下緊繃的肩膀。原本以為已經乾涸的眼淚,一直不斷地表達它仍存在的意見。
原本想說些什麼的偵探姐姐,沉默了片刻,接著朝我展露一個微笑。「……你看,你自己的想法不是表达的很清楚吗。」,她对我点了下头。一副在意料中的模样,左手托著同侧的脸颊,接著眨眼丢出下个问题。「小光,你今年多大?」,接著她想了会,开始移动脚步,而我跟上了她。
「13了....!」,这是一个不需要犹豫的问题,所以我飞快地回答了。侦探姐姐刻意放慢脚步,因此就连我都能跟上。我们在正午的走廊缓慢地散步,而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
「上初中了。也不算很小了。」侦探姐姐点点头,这次换我困惑地丢出了一个问题。「.....所以不听妈妈的话,也是可以的吗,不会变成坏孩子吗?」,就像在抛接球一样的问话持续著,但我却觉得很开心,因为来到这里的大家,都很认真地在跟我对话。不是因为我是小孩而敷衍我……真是太好了。
她单手叉腰,左手则是摆了摆。眼神充满了不认同,就像是老师再看到犯错的学生一样。「现在这个时代,初中的男孩子交个女朋友都不会被骂早恋了!只是决定自己的装扮而已,这有什么问题?」,侦探姐姐跟我一边散步,一边来到了完全没人的会客室。零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了我们的脚边。
「或许你需要和你的母亲谈一谈。」,她在柔软的沙发坐下,示意我在另外一边坐下。我拿起一旁的水壶,替两人都倒了杯水。「只凭听到的这些……我不能断定详细的情况。或许你的母亲也有自己的苦衷,你们谈过这件事吗?」,装满水的玻璃杯杯放在她跟我之间,而我抱著那杯水,凝视著杯壁反射在地面的白光,轻轻的点了下头。
一种静默弥漫在我们之间,侦探姐姐从靠坐的姿势缓慢地直起身,打破了这阵沉默。「……结果不好?」,她丢出了新的问题,露出正在思索的表情,对此缓慢地皱起了眉头。大概明白我接下来的话并不是好结果。
我低头看著玻璃杯的水面,里面倒映著我用力咬著嘴唇的模样。里面的人眼睛毫无光彩。我几乎要把脸埋进杯里,为这难看的模样而更想哭了。「妈妈很生气,把我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不给我去上课,说我不懂她的苦心。」,侦探姐姐跟爸爸妈妈不一样,是会听我说话的大人。尽管如此,还是不安地用力想抓住什么东西。我握紧杯壁,直到手指开始发痛,而疼痛总是能让能集中精神。
侦探姐姐皱起眉喝了一口水,思考片刻继续询问我。似乎是说得渴了。「那学校里的老师呢?有没有尝试过和其他大人说过你的烦恼?」,她用左手背撑住右边手臂,右手食指则是轻轻抵在了嘴唇上。偏头在思考些什么。
「我跟老师说过了,可是老师说这个家务事,他不方便插手....。」事实上原本说的更难听,无论是那不该是老师管的事情,又或者一脸非常麻烦的神情都似乎还在面前。「如果这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会很麻烦,你能尽量不要跟别人说吗?」,老师露出一种看见麻烦东西的表情。于是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跟人试著提起过了。
「今天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我低下头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于是只能凝视水杯裡灰暗表情的自己。
你不该造成别人的麻烦,无论是谁的脸上似乎都写著这样的话。不敢直视的眼睛,闪躲的神情,敷衍了事的带过。仅仅只是丢出一点苗头,便飞快转移话题的大人们。
彷佛是妖怪般,脸上只有阴影的大人们,看不清任何表情的面容正在注视著我,接著根本不聽我說些什麼。只是避開了我。
大人们……都是骗…。接著我被突如其然的喀的一声给惊吓,打断了灰暗的思绪。那是侦探姐姐用力放下手里水杯的声音,玻璃杯已空無一物。
我被声响吸引著抬起头,就看见了她用手掌按住水杯口,语气以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严厉。绿色的眼珠看著我,细长的眉毛挑得老高,声音里全是对于这事的怒火,对那些袖手旁观的人的不满……唯独没有对我的指责。……我能感覺到眼角有點發酸,本來已經覺得不會再哭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角又开始发酸。
察觉到吓到我后,她收敛了一下外张的怒气。「这是你的老师做的不对。」,放柔目光的她放慢口吻一字一字的述说,就像是在强调我没有任何错误一样。「在你未成年之前,向周围的大人求助,对方就有帮助你的义务。」,只是你刚好都遇到了不负责任的大人而已。她就像是这么说似的,双手抱臂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说完后的她又开始陷入思索,过了片刻才慢慢说。「好……我知道了。别担心,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然后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不好?」,绿色眼睛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拍拍胸口,无比认真地做出保证。一副相信我准沒錯的模樣,既可靠又讓人安心。「如果我也没有办法说服你的母亲,那我们还可以找更可靠的人帮忙……总会有办法的。」,她露出正在盘算些什么的神情,却非常的温暖,一点都不让人害怕。
比起虚无的神明,给予根本不存在的希望……。眼前愿意伸出援手的侦探姐姐,还有温柔对我的大家,难道比不是那更加真实的存在吗?……我想要相信大家,尽管我仍相信神明可能存在于某处。「好.....一起出去,然后去见妈妈。谢谢侦探姐姐。」,我站起来朝她用力鞠了一个躬,尽管努力吸鼻子想要忍住涌住的眼泪,最后还是止不住。流出来的眼泪不断地落到了铺在桌子下的地毯,明明想要忍住却哭得更厉害。
明明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难过,为什么眼泪停不下来呢?
「这没什么。」侦探姐姐同样站起来,拍拍我的胳膊,「让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有这种烦恼,本来就是大人不好……别想太多了,该怪别人的事不必揽到自己身上。」,她语气温柔的这么说,试图继续安慰我。结果这才发现我满脸都眼泪,原本还很努力安慰我的她一下就慌张起来。
「……???!」,她一下子从沙发对面蹦起来,跑到我身边,开始找可以擦眼泪的东西。跟刚才沈稳的气质判若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好笑。可是一笑又忍不住眼泪掉的更凶了。「对、对不起,可是突然很想....很想、哭。」,我一边道歉一边继续哭,甚至哭得开始打嗝。我用力地的捏著手掌,试图冷静下来,但泪水就是止不住。
午后的阳光是这么暖的吗?心脏那处暖洋洋的,像是有什么淤塞已久的东西终于融化开来,情感一股脑的涌上来,委屈、放心还有悲伤,全都乱七八糟的混杂了在一起,都变成了眼泪。
「等等,别……你别哭啊……!」,慌张的侦探姐姐翻找右边口袋里,终于找到了一张干净的手帕。她连忙擦著我脸上的眼泪。明明被人安慰,就该马上停止哭泣才对。但我却越哭越厉害,「………………。」,她什么都没在说,只是很笨拙地用手帕轻轻按著我的脸颊。
「没问题……现在哭也没问题……」,侦探姐姐安慰的声音既和缓又温柔,「不过别哭太久啊,眼睛肿了就不能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地耍帅了……」,我能感觉脑袋被轻轻地的拍了下,就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呜呜呜.....。」,我无论怎样都停不下眼泪,连要说话都很难,只能用力的点头。因为一开口就是不成句的抽泣声。我一直在哭,就像要把所有的委屈跟不满都哭出来一样,断断续续的哭著。侦探姐姐伸手轻轻拍著我的背,毫不厌烦地重复著这个动作。就这么过去约十分钟,我才眨眨酸涩的眼睛,情绪慢慢平稳了下来。大哭把所有的情感都暂时淘空,一种令人安心的安宁连带著疲倦感,慢慢的涌现出来。
盯著我的侦探姐姐吐出一口气,终于放心下来的她,从口袋的另外一侧翻出巧克力球给我。「吃巧克力吗?」,她把巧克力放到我摊开的掌心里。「恩....!」,我接过巧克力球撕开包装,把它放进嘴里。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人工制造的甜味在舌尖缓慢融化。
「…………对了,小光,你翻过墙没有?」侦探姐姐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我则是配合的回答。毕竟刚在人面前哭完感觉不太好意思。「....没有耶,侦探姐姐翻过吗?」,我偏著脑袋疑惑地问问她,对于侦探姐姐翻墙的技术非常好奇。果然是搜索需要的技巧,全部都会吗……?侦探姐姐拍拍胸脯,一副都交给她的的模样,得意得不得了。「小菜一碟。下次有机会教你。」
我用力点点头,开始闲聊起其他的话题。毕竟想要早日出去就只能多探索一点了。「好!话说今天我们去另外一区开了新的门,探索的区域又更大了呢。」,我偏头思考著同伴们的称呼,「说是旧村...什么的?」。
而侦探姐姐似乎也不是一无所知,可能也常常半夜出去侦查吧?「……啊,是不是办公区后面……穿过树林之后?」,她点头附和我,「我也才发现那一块,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似乎那里是有什么在意的东西,她沉思了起来。
我们闲聊起来关于探索的一些事情,藉此忘记刚才的尴尬情况。这闲谈止于我第三次夸奖侦探小姐,且又崇拜地盯著人为止。她满脸通红地用手指抓了下脸,接著避开了我的视线。「好了好了,头发也没问题了……脸……嗯……也还好,都ok了!」,她把我转了个方向,往我房间的方向推了推。「快回去休息吧。」
她催促著我,我则是朝她挥挥手,离开了会客室。午后的阳光正灿烂,连步伐也不知为何轻盈了许多。今天下午的探查,希望可以找到点有用的东西。我这么祈祷著,决定在出门前先睡一个午觉。我在暖洋洋的阳光里,蜷曲身体在睡了过去。一觉无梦到晚上,被天道哥哥叫醒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