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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之宫澈好像无所不知。
他读过数不清的书,能坦然接受各式各样的知识与命运。
这样的人受神喜爱也不为怪。
如神明是为某人而建造此处,此人除鹭之宫不作二想。
他想要有趣,神便给他一场游园会。他想看夜景,太阳便不升起。
在场众人要么受他庇护,要么同他有旧:渡边家的两人与他往来密切,天弥屋的小冬音是他义妹。扶摇阁的木偶阵凶险,他大摇大摆去闯,它们竟退避三舍。
至少他在这方世界,应当全知全能。
因此当他空白了几息,说“康正君的命牌已坏。符我可以做,但人死不能复生。”
纱洋未能意识到那是在说渡边康正已死——或是不愿去想。
她满心都是失了依附的渡边朝颜,又问:“如果让渡边大人不再是人呢,他能作为人以外的东西回来吗?”
“回来?或许会……若真神厌恶这份赠礼,想必会让康正君的灵魂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虽然可能仅限是这里。”
那是什么意思呢?只要外头的他人不知渡边已死,他就能继续活着了吗?纱洋还待再问,鹭之宫已经又笑着招呼起众人:不说这个,表情别那么沉重嘛,难道他死得不精彩吗。
远不够。
纱洋卷起袖子,回想渡边倒下那会儿是什么样。面团被压成各种形状,像人的皮肤一样柔软。说也奇怪,明明片刻前照政君放下他时她还搭了把手,那时他的身体尚有余温……如今她却全想不起他死时的神情了,只记得他眼睛瞪得很大,眼窝四周围都在渗血。他没能质问谁,也没能怒视任何人,血很快糊住他的五官,从他的喉咙里倾倒出。渡边紧紧捂住了嘴,手套在脸上留下了指印。他大概还尝试吞咽了,可碎肉依旧从他指缝间零零散散地落下,鲜血将他的手套完全染红,叫纱洋想起脖子断了一半的家禽。它们会微弱地并着气音咯咯,直到再也发不出声。
——十分短暂,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如果能再来一次,哪怕只有须臾……
纱洋想起另一双眼睛。它映在将熄的油灯里,明亮地注视她。
【——沙羊】
说不清是被惊醒还是在逃避,纱洋如梦初醒地低下头。被揉了太久的面团已经发僵发硬,难以补救。
“哎呀,没做好吗?”旁边传来衣物摩挲的响动,她一偏头,鹭之宫将双手笼在袖中,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团面,“您看起来状态不佳,池间小姐。”
“鹭之宫大人。”
她是记得的。当她复述渡边康正的死态,他是一幅如何遗憾又嫌弃的神情。
想着这样的东西,纱洋问出口的却是:“将来谁会看顾朝颜小小姐呢?”
“朝颜么?康正君若有安排,那自然应当是有人照顾吧。若实在无人,我多看顾也就是了……虽然说,康正君恐怕不乐意见这样的事发生。”他称呼得还是亲密,说得却又十分随意,一只手还在发坏了的面团上拍拍打打,像在闲话家常。
纱洋心想,渡边这死相定不如他的愿。他会想再来一次吗?她在心里数数,一到十、十到一,两次来回以后鹭之宫还在和面团较劲,纱洋告罪一声,把它丢进垃圾堆,打开水龙头。
水声潺潺。
“鹭之宫大人。命牌是人人都可做得的吗?”
“自然不是。”
“要由什么人、如何做呢。”
“这是渡边家家传的东西,旁人没有那样容易做得。怎么,池间小姐感兴趣么?”
纱洋将脏了的餐盘厨具堆进水池,一样一样地清洗。先是砧板。砧板需大力些洗刷,而后是餐刀,要拿软布细致地揩净。
“要是看了那样家传的方法,我等能够学会吗?”她仔细做着这些做惯的家事,无比平静地说,“有一个已死之人。我想将他叫起来,问他几句话。”
“啊……要叫出已死之人,这可和命牌不是同一回事呀。”餐刀反射出鹭之宫的神情,他像要揽客的卖货郎般,两边嘴角扯得老高。
纱洋擦干了刀,将它稳稳放到边上:“……做这样的东西。究竟是想叫渡边大人活、还是想在特定时候叫他死呢?”
她有些太用力了,餐刀叮铃铛地响。
“这我可无法回答。不过就我所知……”鹭之宫弯身向她,鬼火一样的眼在眼眶里游动,缓缓地飘来。他像在说一桩秘闻、压低了声音,“康正君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这个年纪,可多亏了他家中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啊。”
水流声不停,纱洋任凉水打在手腕上,略略抬了头问道:“鹭之宫大人。您是什么呢?”
“嗯?我能是什么呢?”
是我未曾见过之物,纱洋想,新造上方是太夫、太夫上方是豪客、豪客上方是权贵、权贵上方又有更上方……
“太高了,我不知道。”她无知地说,无知地问,“叫出死者这样的事,也有可能办到吗?”
“兴许可以呢?虽说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将比血肉更重……”鹭之宫仍将嘴掩在衣袖后。他听上去趣味盎然,但眼睛……绿色的玻璃、镜头、深深湖水,他透过那些无情的东西打量她,“池间小姐说笑了,我并不比各位要高到哪儿去。”
纱洋望着他取过那把餐刀,谈笑之间便在指腹割了一道。细细的血流蜿蜒滴下,如太夫的泪水、少女的初潮。无可预测、无可阻止。
她只是看着。
“被割伤了,也会流血。”鹭之宫搓搓手指,血做的胭脂晕开了,糊满了他的手,“我也就是这种东西罢了。”
如果人是“这种东西”,有真神邪魔也不荒谬。
那么……
“您会因无知发笑吗,鹭之宫大人?”
“我会因许多东西发笑…只要是好笑的,有趣的。”
原来如此。
纱洋将鹭之宫的手牵去水流下。冲洗应当是疼的,但后者满不在乎:“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劳池间小姐动手。”
她假作没听见,自顾自地替他包扎,他也未挣开,只又在脸上挂了笑。他一定知道她想说些什么,然而不言不语,等待罢了。
纱洋在他眼中看见自己。麻木将死、平和至极。同被参拜的木像无有不同。
“若想学那样的术法,需要付出什么呢。”她迎上他的眼眸问,“我想看一个人后悔,可他已经故去多年。”
“这我并不清楚,这样的事我也仅仅有所耳闻……最终是否成功,也无人知晓。真神或许会实现你的愿望,但必然也会取走些什么。”
我有什么呢?她盘算起来,一间宅子、连带宅子改的铺子,在铺子里过活的自身,一些小钱,再有就是两个姘头。
鹭之宫适时地提醒:“你自身的,或是其他什么人的。”
她与其他人均是缘浅,如何能做代价呢?
“那代价大抵只能从我自身取,也不能够愿望成真。”纱洋笃定道,但又问,“您是从哪里习得这些呢?”
“您若是有心想要尝试……若当真能安然离开此处,我也可以为池间小姐引荐一番。只要您真的乐意——”
今日灯亮,白色灯光那么地亮堂,叫她有想起西洋人的相机,据说那东西可摄魂,最好在闪光灯亮前逃跑。再者凉水已冲得她手指发疼,她该说“恕我失言”,离开这里去找一块干净的布擦擦手,再倒一杯热水让它暖起来。
纱洋拧上水阀,龙头不甘地滴了最后几滴泪。
她一步也未走,伸了一只滴着水的手,向鹭之宫:“可以拉钩吗?”
“啊呀,池间小姐要将我的小指切掉么?”虽然这样说着,鹭之宮却没有惧怕的样子,说说笑笑地就伸将手递给了他。
“失礼了。”纱洋避开他受伤的位置,轻轻将他的小指勾了一勾,画了个水渍印的章。
“若我未能离开此处,或您决意留下,约定自然作废。”
“当然。”
“如像您所说能安然离开。便有劳您。”
“我记得了。”
她说得都简简单单,没念任何一句倘若食言的咒。这些东西是没有用的,她曾百般真心地和人约定要吞千根针,但归根结底也没有兑现。
“……您所求是什么,鹭之宫大人?”
“唉…我以为池间小姐和同伴们都应该早已明白我所求的。”鹭之宫撇下眉,可他的失望是假的,在纱洋眼中,他就快大笑出声!
“只要您有现在的这番心意!只要您不辜负我的期待!只要您……演出一场好戏,我还有什么其他所求呢?”
她有他在咆哮的错觉,可回过神来,鹭之宫明明是彬彬有礼。
“这戏是要给谁看呢。”
死者们会来吗?生人们看得见吗?若取悦了神、是否可有嘉奖?
鹭之宫弯腰按一按胸膛,手臂漂亮地伸展,做出邀请的架势:“若有那一天,我自然是要来支持池间小姐的。”
——备受期待。
纱洋该笑的。礼貌地、客气地、受宠若惊的……仿若对代价一无所知的。
可她最终只是安静地行了一礼,像将要干涸的溪流般叹息。
“感谢您。”
【如若他后悔——】
【如若他说,沙羊,别走。】
【我就笑话他,政一大人,看您这傻样子!】
【……将这身性命换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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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做些什么吧、展示价值吧。
池间纱洋是在晨光试探戳破窗纸时醒来。身边虽无钟表或鸡鸣,但她早已养成习惯,自然地就会在此时睁开双眼、起床醒面。没有下雪的冬日分外晴朗,身边有另一具躯体在规律地呼吸,这对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情形,以至于她撑着分外柔软的被褥恍惚了片刻。
她在乡间的居所坏了一扇窗,糊了好几层纸却还是漏风,只好时常将那间房门闭着,即便如此,相邻的厅里也有些湿冷,只好在被炉里常点着炭。如此虽然暖和,却将她的小腿烫出了一两处小小的疤,而被褥虽然厚实,却没有那么地轻软,常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里不是乡间,旁边躺的是矢口小姐。
纱洋慢慢想起如今境况。
鹭之宫家没有亮着灯,夜色中也看不出具体来,但从玄关到客室的小小一段路均是精致,地上铺有厚厚的毯子、行走时无声无息,墙上均铺设了考究壁纸,途径家具、画框每件都有着比花魁衣角更华丽的装饰花纹。光是一楼能直接入住的客室就足有六间,间间都是一样的被褥齐全又温暖,没有任何酸味或霉点子,楼上真正给主人家用的还不知有多少间。
鹭之宫还取来了饭食。虽说是“随便用些”,面上也毫无勉强之意,但那乳白的浓汤异香扑鼻,显然用了好配料和好汤底。光这一味汤就能买上不知多少的和果子,竟还有其它好肉好菜。洋馆如此豪华,主人家又是这样待客,与之相比,纱洋先时拿出的房资就显得非常微薄了。更让她惶恐的是,鹭之宫的推辞显然并非因为瞧不上她拿出的数额——他并未细看,或说,压根未看——只把这当作随手为之的普通招待。
当然,鹭之宫并无要他们这些游客偿还的意思,然而纱洋却不能因此安然领受。恰恰相反,她不由自主地反复地核对着在这一间房过夜应是什么价格、这样能在好饭店里卖上价的一餐又要多少钱。她曾被招待去邻乡的好宅子里住过两晚,可那全是因人家要做上百人的宴,要免她路上耽误。工钱还因这借住稍微打了折扣。
纱洋对于数字并不灵敏,她笨拙地从记忆里找出这事来对比,想,用多少的点心……或别的什么,才能换来这样好的待遇呢?
这样借住还不知要几日。
她算得食欲全消,只味同嚼蜡地用了些面包。
【——你的衣食住行全是赊账,要还回来的】
对方若无所求,要怎么还呢?
凉意总算寻到去处,轻手轻脚钻进被掀开的被子里,握住纱洋的胳膊。她回过神,将绞在一起的十指分开。她的手指还算纤细,但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疤痕,指节也显得粗大。但这双手是灵巧的,悄无声息便替她穿戴整齐、戴上簪子、又往苍白的脸上细细地抹些胭脂,叫她从无所适从的池间纱洋变回了伶俐妥帖的点心屋主人。
“鹭之宫大人,感谢您收留,如今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有件事令我挂心,我瞧见一位应当早就不在的故人……”
“是什么形貌、什么性情呢?”鹭之宫所说之事诡诞荒谬,纱洋却没有看他神色、猜他是否说笑,只盯着他映在地上的影子,认认真真把他故人的仪态记下。
她愿相信有灵……为什么不信呢?
他的灵要么杀了她、要么守着她,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
必定。
字数:1007
“要是太阳不会落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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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织成绵绵阴云。
善女龙王今日或是怠惰,仅松散地将这阴雨布的网随手一抛,透过灰云隐约可见碧空。
天空是如此情态,雨水自然也绵软得很,蒲公英似的顺着风向丝丝飘落。若是夏季,这场雨定是如纠缠不休的前妻般恼人,但此刻冬季,它便轻盈些、锐利些,不那么叫人心里发腻。“接着就要下雪了。”男人推开窗,伸直胳膊接了几滴雨。一点儿凉意沁入他因情事而燥热的皮肉,又被他抹到女人赤裸的脊背上,惹得后者野猫儿般缩成了团直往被褥里躲。
唉,他全然是为女人盘算的,虽想打消她冬日出门的念头,但也见不得她受冷,立即把她抱了满怀,煞有其事道,“纱洋,你连凉些的雨水也吃不住,这么冷的天去什么东京?”
女人——池间纱洋——贴在他身上,她受了捉弄,但并未因受了凉而冷硬起来,语调和身段都比细雨更软绵,“您不是给了我十足暖和的好围脖么?去哪里也够了。”
“这哪里够!”男人的嘴谦虚着,面容已显出得意的样子。她既念他的好、他该再多说说那皮毛是自己如何得来、又如何找了城里的好织工来做了送她,可纱洋不待他把那故事再讲三四五六遍,又感慨说:“若有副好手套想必更好,我手脚都容易冷呢。”
这个天气,可没有商户会再来偏僻乡下贩皮料了。
男人没搭腔,纱洋也不傻等,她把散乱的头发拢起来,探一只手在被炉边摸索,塞了只小小的橘子到他手里,“前日想着你要来,就多买了些。尝尝甜不甜。”
“点心屋主人挑的橘子怎么会不甜。”男人将橘子放在手心滚了又滚,“我说纱洋,你原本就是从东京来的吧。我听说你有个哥哥在那……你这回是要去寻他?”
听到他这么讲,纱洋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来。
“你也想见他吗?”
“这、算了、算了吧,我可不敢见武士大人。”
“但你敢睡武士大人的妹妹呢。”
“这怎么一样……!”男人瞪着眼睛要同她争辩,但见她细细的眉眼难得弯着,又垮下肩去了,“嗨,我不过是想问你去东京有没有地方住——我有几个亲戚在新桥那里开了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写信说已经置办了铺子。”
新桥。
纱洋的手抖了抖。她垂下眼,“我不去新桥。”
光冷冷地说上一句似乎还不够,她连腰带也顾不得系,在男人小臂拧了小半圈,找到了他那些衣服,一件件地丢给他,“男人去新桥寻欢作乐,我去那儿又做什么呢?”
“哎哎、别生气哪!我不是要把你和那些女人放在一起讲,正好他们店就开在那儿,我想着去哪里也方便嘛……”
“——你记好,我是不住新桥的。”纱洋说。
可,明治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三日的夜半时分。
她终于还是站在新桥入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