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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所有有关心理学与精神病临床治疗的段落全部只是为艺术加工,对我所有可能引起的冒犯与触发trigger由衷地致歉。
【章一】大脑
上
(1)
……患者的脑部神经影像学特征显示:其海马体体积缩小,丘脑、扣带回前部和中央前后的活动明显减弱。推测其前额叶功能受损,无法有效调节控制杏仁核,致使杏仁核对恐惧性反应增强。由于患者的神经生物学明显改变,结合其临床反应,初步诊断其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和社交焦虑障碍共病。
(2)
你站在一幅画前。
那是一副现代主义的装饰画。棉絮、电线、干花、led灯,以及一些适当的颜色,使画描绘出一个被打开切层的颅脑。在插入大脑的切片中,你看到蠕动的大脑皮层,交替闪烁的电子信号,渐渐腐烂融化的坑洞,在洞中又重生长而出的真菌的花。
但就你看来,这件艺术品欲图解构的意象太多,反显得杂乱。且题材有关大脑,总令你想起不过几天前在游乐园目睹的那幕。当时你冷淡地目睹那名偶像被射杀,似乎与你提倡活死人人权的社会形象有所矛盾。你不该如此表露,更不该被旁人瞥见,但你总归是“活”着的,无法刻意控制每一秒情感的流露。
无论如何,你已得到了这个教训,这也是你不得不来此处看画的原因。
你看向了身边的那名画商。
在事故发生时,他与你一同在VIP观众席。人群骚动间,他走到你面前,也许那时你不恰当的感情流露恰好被他所见,但你们当然不会去触及这个话题。他只是拿着一张员工卡,笑着向你奉上。
那是张望日会社外驻公司的卡,卡上的姓名叫崇祟,你并不认识这人。但这已足以成为这名画商向你搭话的契机,他说:姬城先生,久仰大名。我有一画,只该属于您。可否有幸,随我一观?
于是你站在了画前。
在你看向那名画商时,他也正在观察着你。这位西装革履的白种男人有着与他的客户相衬的风度,他开画廊,设计展出空间,在客人面前侃侃而谈一幅画的前世与今生。讽刺的是,此处没有人在真正欣赏艺术。一方欲图有意义地使用钱财,一方便将一笔消费包装出它的意义,而你对这样的上流游戏再清楚不过——你静待着他的演讲。
“大脑。”
他是如此开场的。
“人类身体中最奇妙最神秘的器官。身为活死人人权代言方的您,姬城先生,也一定更有体会。即便你们体内的内脏被挖空,也尚能思考。但一旦被击穿大脑,却也会迎来二次死亡。也许我们可以如此考虑:决定你我之所以为‘活人’的那七克灵魂,便存在在这大脑内。”
他演说的技巧娴熟,你却只是笑。因你不爱浪费时间,你便直接地说:“若这仅是为与我活死人的社会身份呼应,似乎并不值得我掏出如此多的钱。”
显然,你还希望能听到更多。或是画背后的故事,或是作者留下的深邃思想,足以为你所用,足以令你转而去蛊惑他人的思想。
画商欣然应允,他转而将你请到了休息厅内,随后,便向你呈上了一份报告文件。
那是一份精神诊断报告。
“这便是那副画的灵感来源。”
画商的男人如此与你说。
(3)
治疗师:你会如何描述你与母亲的关系?
患者:我想她是爱我的。……那件事后,我知道她也很后悔,不知自己当时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但她无法自控,也不愿意承认错误。爱与伤害在她体内冲撞,我不能单独否认其中任何一方,因此也不会反抗。
治疗师:那么,你的父亲呢?
患者:哦,爸爸。他很好,什么都很好。他从来不会对我有意见,愿意提供给我物质的一切。也是他劝我来接受治疗。我很感激他。
患者:不过,
患者:我想他并不爱我。
(4)
“这份精神诊断治疗记录来自某个真实的病例。患者自幼生活在一个严格的家庭中,在母亲的高压教育下,他于青少年期就出现了一定的社交障碍及焦虑症状。此后他接受了持续三年的精神治疗。但因其母亲的处事不当,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甚至出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他曾经成绩优异,本可以顺着父母期望成为医生或律师,最后却只留下了对他人尤其是女性深深的恐惧,几乎变成了个废人。不过,他的病例跨度长,又留下了丰富的脑神经影像学资料。扫描像中清晰地记录着他脑部神经被物理性改变的进程。而在机缘巧合下,画的作者得到了这份资料,他获取了灵感。由此,《大脑》应运而生。”
你听着画商的男人用第三方的官腔向你介绍,而你只是翻阅着手里的资料。你更在意这样一份显然记录完整且处处暴露患者隐私的报告是如何流入到了创作者的灵感池,心理医生的签名被抹去了,涉及到父母亲家庭状况的职业也被省略了,暴露出来的只有那名患者,在某一页里,他曾详述自己对某个男孩有过感觉,在下一页里,他又忏悔着昨夜的梦遗使他变得肮脏,在明显病症被暴露出的记录里,他每一句癔语也被如此详述:
我必须使母亲满意。
我必须是使她骄傲的儿子。
我必须学会交际,也理应进入球队。
我必须笑脸相待所有人,但不能与未经母亲允许的人交友。
我必须拒绝任何有添加剂的食物,拒绝多于规定的睡眠,拒绝性。
我必须使母亲满意。
我必须是她的儿子。
然后直到你看到了最后一次留下的记录,其中所详述的某起事件令你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如今,你感觉你被迫成为了一名窥探者,在这过于详尽的报告中,这名患者所有的痛苦与思想都暴露在你面前。
转而,你便想起了那副画。
如此看来,那副装饰画确实在背景故事的补充中完成了一次艺术的升华。当这份报告被摆在展品旁边,猎奇者品味,良善者哀叹,而他们再甫一转头,便能看到那个暴露的大脑:交替闪烁的电子信号,渐渐腐烂融化的坑洞,在洞中重又生长出的真菌的花。
如此,这件解构含义过多的艺术品仿佛化作了一个生命体,这名可怜的精神病患者赤身裸体,将他的皮肉骨全部晒在公众面前。
你终于有了兴趣。
你当然可以买下这幅画,你叫来了秘书,并在画商欣喜的目光下签了一张有着相当漂亮数字的支票,远超于这幅画本身的报价。但当你落下自己的签名前,你向他提出了要求。
“我同时也要买断这份报告。”你说,并看着画商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尽管我仍然好奇你获取它的渠道——但既然已成为你商品的一部分,我当然也可以无视医疗道德准则,独占它的版权,是吧?”
“当然,这份报告只是附属于画的补充材料,本该与画一起由您独享。”画商很快恢复了表情,但你看到他眼神闪烁,丰富的识人经验让你一眼看出他在撒谎,“不过,我仍然好奇您为此出高价的理由。在您看来,这份报告有着这样的价值吗?”
“我一向不喜欢向他人解释我做事的理由。”你轻蔑地说,足以使画商认清自己的位置,而你再追加一句,只为使对方漏出更多破绽,“或者,你可以简单地理解成:有一种朴素的正义感难得在我心中作祟,如何?”
这份报告内的细节许多,边边角角,可以让你看出它的日期起码是在十年之前。但它的修订打码记录前前后后,显然被编辑增删了不止一次。人类天性喜好猎奇,画商的工作就是贩卖他们喜欢的故事——他一定不是第一次使用这份记录为作品增彩了。
而你不愿再与后来的猎奇者为伍,既已引起你的兴趣,这份感受就该只属于你自己。但你将它包装得精美,显得像是个看不过画商做法的侠富。画商果然干笑了两声,他连连点头,没再说话。
你签好了支票。在递出支票时,你忽然问道。
“报告中的这个患者,他现在在哪里?”
“他?我也不清楚,他离开了家,改了姓名,再也没有他的消息。”画商说,你发现他又在撒谎。
“没有变成活死人吧?”
“嗯,我想应该没有吧。”——哦,这句他没在撒谎。
于是你大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如果他变成了活死人,也许我都要担心你会不会想打开他的头盖骨拍一个大脑活动实录做素材了。”
画商的手顿了顿,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甚至第一次在这场对话里磕绊了:“不,不,我怎么会……”
而你大力拍了拍他的脊背。
“——放轻松,只是个玩笑而已。”
(5)
“姬城先生,已经让分社人事联系上那张员工卡的主人了。”
“哦,他有好好拿回自己的卡吧?”
“不。……他的回复是,他没有把卡丢在游乐园。且他已经停工一年,员工卡也早早丢失了。”
“……那么,那张员工卡是?”
“事实上,因为是分社的卡,管理较为松懈,并没有装载识别芯片。只是一张贴了照片的工作证罢了,我们也无法分辨真伪。”
姬诚沉吟了片刻,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手杖轻轻敲在了地上。
“有空帮我联系下福神吧。”
他说。
下
帕罗西汀。
Qideg审阅着那密密麻麻的药物说明书,一字一字点着上面所写的副作用:头晕,耳鸣,身体通电,患者会突然焦虑和兴奋,或是出现意识模糊与记忆衰退。然后他拉开药盒,一板已空了,有几粒显然是被新抠出来。再转而,他看向正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崇祟,心下他对这位室友即将出现的症状又有了些数。
总体来说,崇祟的病情稳定,靠规律的吃药和定时的冥想可以让他维持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但他仍然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外因刺激,譬如说他早上接到了来自他公司总部的一个电话,声称他在游乐园遗失了一张工卡,且被公司董事捡到,如今要足够亲切地还给他。
“——但我不可能带着工卡出门!”
好极了,他已经第十二次复读这句话了。
听得自己的室友已完成了一个完美的三四拍,在心里默默数着音律的Qideg终于开了口:“也许你只是不记得了。你知道,当时你也服了药,亢奋得就像你现在一样。我确信我看到你在整理背包时往里面塞了一卷胶带——我至今不知道那有什么用。”
崇祟终于停下脚步,他茫然地看着Qideg:“胶带?我为什么要带那个?”
“这要问你自己——你看,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也许那个胶带还缠着工卡,谁知道呢?你根本不用在意这个。”
哦,但是这句话是否就像对着发烧病人说你别咳嗽了一样?Qideg在说话的同时如此心想着。这个概念十分经典,因为崇祟确实就在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我又在对一件无意义的事强迫性思考了,是吗?”好在久病成医,崇祟的脑中理论完善,只是需要一个外人替他点明。Qideg默默地对他点了点头,于是崇祟在做了几次腹式呼吸后,终于坐回了沙发上。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Qideg手上的药盒,但Qideg把它举高了:“你磕得够多了,我不想再听你幻觉中的胡言乱语。”
上次又是什么外界刺激?对,那起偶像枪击案。足够刺激,非常暴露,毫无打码,Qideg看了直播便当场向安乐堂预约了个漂亮的孤独死服务。当他当个玩笑向崇祟提起时,对方默默关掉了还在不断重播的电视屏幕,然后幽幽地对他提出疑问:如果你有室友如我,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需要孤独死服务?
——正因如此才需要,不然孤独死在你屋子里岂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Qideg笑着解释道,崇祟难得会对他的脱线行为提出疑问(大部分时间他总是那样不发一语地就接受了),而接下来崇祟的回应更是令Qideg捧腹。他说:也许你可以选择不死在我家里。——并配着他那标志性的死人般的表情,像是脱口秀场上绝佳的冷面笑匠。Qideg不禁笑出声来,他还想接茬,但下一刻崇祟就自言自语说着他要去丢垃圾出了门。可他手里没有提着垃圾袋,Qideg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等他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本护照,声称他在后巷遇到了一名垃圾袋仙人。
后来Qideg才知道,那个血腥的转播画面让崇祟害怕极了,而室友去预约孤独死的行为更进一步打击了他,以至于他又开始依赖药物消除他的情感。那时他咽下的药是酒石酸唑吡坦片,副作用是易神志不清,并产生幻觉。
“我不觉得那是幻觉,我还捡到了他的护照。”只是时至今日崇祟还想争辩,但Qideg用一连串嗯呐声敷衍着,并提醒他,是谁在这之后把回来后就睡倒了的室友搬上床,又是谁负起责任来将那本不知从哪捡来的护照交至了警局。
你在给我带来麻烦,而我在照顾你。
当Qideg用如此明确的眼神向崇祟示意,后者终于畏惧地缩了缩。他不再要求吃药了,只是焦虑地任凭情绪淹没他的大脑,他不住地捏着自己的辫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在担心……”
“担心什么?”
“那张工卡,我觉得,如果是VIP观众席捡到,你知道吗?可能是他,你的、我的——”
他猛地抬头,却在碰触到Qideg双眼时又微弱地向后缩了。你不知道,他喃喃着,你不知道。而Qideg确信他刚刚已发出了一个姓名的第一个音节——哦,他是差点把他原来的本名喊出来了吗?
但崇祟不再看他了,只是在沙发上缩了起来,灯光投下他的影子,Qideg望着,如见一座悬立的山,倾塌在它冰凉的影中。
“你现在看起来又像是想被吻了。”Qideg说。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看起来很受伤。”崇祟叹息了一声,在这之前,他已经把Eve对自己做的事告诉了Qideg。
而如今空气变得静谧。Qideg的眼睛望着他的,他知道他会默许一切。但Qideg脑中忽然划过一句诗,那是个声音,或许也是个画面,一个孩子在念诗,另一个孩子在钢琴边,敲下黑白的琴键。
然后那句诗如此念着:
就像火,
爱的明澈只建在,
错误与燃成灰烬的木头之上。
但是,门铃响了。
突兀的铃声吓得崇祟一抖,也轻易地将Qideg的注意力再次吸走。他们家很少会有访客,推销员似乎也会识趣地绕开这个门牌号。崇祟还在紧张,Qideg却已怀抱着揭开新宾果的心情打开了门。他看到一个男人,脸上的缝线鲜明,在尸人般浑浊的眼球下,他正锐利地打量着一切映入他视界的人物。
他的名字是福神武,一名记者。受人之托,前来向崇祟转交一份文件。
“或是他的监护人,这个选项更好。”福神武补充道。
而Qideg,他虽没有认领监护人的身份,却还是热情地邀请了福神武进屋。
“实不相瞒,”他揶揄地在记者耳边低语,“在你来之前,我差点就要吻他了。”
“哦,”福神武眨了眨眼,“那真是抱歉,需要我赔你钱吗?”
附录 一
“大脑。”
Eve曾笑着与他说。
“活死人唯一暴露在外的弱点。看到了吗,就是眉心这里,对着这里开一枪,嘭,能送所有'人'入土。”
“不过,只要不伤到大脑,单只是打开头盖骨,就可以自由观察活死人的脑部活动。”
她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
“祟,如果打开你的头骨,我是不是能看到你的痛苦如何流过你的大脑?”
“……那我会死。”
而他四肢绵软,只是安静地被女人摆弄。
“对,然后你会变成活死人。”
Eve的手滑向他的皮带,随着皮带扣解开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他的胃部一阵蠕动。而她钟爱在这时与他亲昵,耳鬓厮磨,她低声说。
“但我要你在我之后,我们一起。撬开头骨,打开胸腔。只要我们的大脑完好,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等我成为活死人之后。”
附录 二
患者:我知道我比不过他。
患者:我成为不了母亲的孩子。
患者:父亲?我不知道,他还在拿我的记录作为工作素材,不是吗?
患者:是你泄漏给他的,是他雇佣你的,是吗?
患者:不,不。你不用回答我,我不在乎。
患者:我不在乎。
患者:你知道吗?就在那天晚上,我离开了他,离开了父亲母亲,是Eve找到了我。
患者:她说她可以给我他没有的,她可以让我有一件事胜过他。
患者:——对。她把处女给了我。
治疗师:当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
患者:我很害怕。
患者:身体发抖,但是动不了,感觉快吐出来了。
治疗师:你觉得很恶心吗?
患者:很恶心。
治疗师:你是否认为你受到了伤害?
患者:我受到了伤害。
患者:但是没关系。
患者:在我感受到伤害时,我知道她爱我。
治疗师:你感受到了爱。
患者:我感受到了爱。
附录 三
发件人:福神 武
收件人:姬城 棟
标题:关于之前你让我找的人
正文:
我找到那份报告的主人了,也把报告交还给了他。
他看起来很平静,对于自己的治疗记录流出到外界这件事,似乎不是第一次,也并不感到惊讶。
值得注意的是,我看到他还有一名活死人室友。
他不记得自己名字了,但我认得他。是的,是那名指挥家吗?
我记得他的姓,是个很滑稽的回文。
Lerrel。
——对了,卖你那副画的画商是不是也姓这个?
福神
仍然是极限赶工,极限胡言乱语,在公司摸鱼有种古怪的背德感(在说什么
只是略微提到的友友们就不关联打扰了!有任何问题随时抓我修改。
总字数5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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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如何,还能适应吗?”
“光线没问题?录摄角度OK,画面清晰……好,那我就开始下一步了哦。”
“别急,别急啊青柳老师,我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万一有差池,害老师少了一个腰子什么的,呃,虽然问题也不是很大,但还是不太好吧。”
“好了。已经顺利切割开了。嗯,青柳老师的脂肪层看起来很健康。”
“现在……”
“在不致使器官脱离的前提下,我会缓慢移动你的脏器。”
这间实验室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一间实验室。
纯白的,符合人们印象的,还有躺在床上被宰割的试验品,以及穿着白大褂像切牛排一样切割活人的科学家。
躺在实验床上,面前撑着手机支架,通过手机上的实时直播观看自己被“开膛破肚”的青柳佳直眨了眨眼,一些无意义的废话文学与猎奇影片镜头在这颗精明的脑袋中交织闪现,光怪陆离,试图干扰他的思维。
这间实验室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一间实验室。
这间实验室没有窗。本来就没有。现在伊织都不仅把门锁上了,还用一架金属架子堵在门前,断绝一切可能干扰实验进程的要素。
原本室内的布局被重新构建,此时无用的桌椅和仪器被推挪到墙角。伊织都把她从临床学科那里捞来的可移动病床放在房间正中央,请青柳佳直躺在上面,还贴心地铺了一张小熊毛毯,以确保床板不会太硬使人不适。
两盏不知道原本被用在哪里的聚光灯此时打在青柳的正上方,过于亮的灯光晃得人眼睛疼痛,让青柳产生了自己就快要流泪的错觉。他想,他可以为自己保证,自己现在流出的泪水完全是生理性的,是这两盏讨厌的灯害的,不包含一丝一毫被胸腹处细微残留的痛觉刺激的可能性。
但他的躯体还会因刺激而流泪吗?
活死人的躯体已经变成一滩死肉,难道说他的角膜或虹膜依然活着,还坚持不懈地展示自己的脆弱,想要以此来表明些什么?
“伊织。帮个忙,来看一眼。”
青柳佳直稍微仰了一下头,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困倦,他询问正小心翼翼摆弄自己脏器的同事,“我流泪了吗?”
伊织都便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肯定地回复:“你没有。”
“对于人体而言,眼泪是没有意义的副产品。”
“达尔文。”
她的同事兴致不太高地回答。
人体不需要眼泪。
活死人没有流泪。
青柳佳直暂时让双眼离开了手机屏幕,短暂地闭目休息。
他的大脑被麻醉药侵扰了,他需要与麻醉的效用做抗争。
但是他的问题显然让正忙碌的伊织都颇感兴趣,她停了下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你认为神经性的疼痛会刺激活死人的泪腺分泌泪液?”
女性研究员偏头思索,两手的手套上都沾着暗色的体液,活死人没有鲜血可流,身体内沉积着日渐一日浓郁粘稠的死血,伊织都对该场面的可怖没有正确认知,她开始滔滔不绝。
“或者是因为眼部的角膜或虹膜受创?但实际上青柳老师并没有流泪,那或许是大脑对现在的场景有了预判,脑部调出了从前的回忆,让你有了这样的错觉……”
她忽然顿住,像是有些兴奋,又像是遭遇挑战一样,皱起了脸。
“但是实际上……”
伊织都慢吞吞地说,“活死人真的不会流泪吗?”
*
伊织都得不出这一问题的答案。
她本人极少哭泣,不论生前死后,都少有相关经验。
生前,在其他孩童因种种缘故嘤嘤哭泣时,伊织都只能站在一旁,做一个静默的旁观者。至于死后……
“需要我给你一棒子?”
细川亘看着被递到手上的一截钢管,面色平静地回望面前向自己提出此等需求的职员,“伊织小姐,在此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下这截钢管的出处。”
总不至于是你从研究所什么地方现场拆下来的吧?
伊织都察言观色,从领导无波澜的面容之下嗅出了这样的质疑。但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
“这是岩叶先生借给我的。”为了安细川亘的心,她还特别贴心地补充道,“请放心吧,这是岩叶先生的私人物品,没有使用所里的经费。”
“哈哈,那不愧是报销又得算到我头上了吧。”
私人物品是一根钢管,并且会被携带进入办公场所,还出借给同事……
细川亘沉默了一小会,然后无言地摘下眼镜,抬手捏住鼻梁轻轻按压。很难说作为上司,他究竟有没有因下属的贴心补充而更加放心,只是此刻难以言说的疲劳是如此真实。
“……我明白了。”
他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再度平静地开口,“那么,让岩叶先生来做这件事不是更妥当吗,你找到我,与需要我“敲击”的理由是?想知道活死人在足够大的刺激下是否会反射性流眼泪?”
伊织都小幅度但快速地连连点头。
“很精准的概括,修改一下可以作为论文的题头了。”她颇为中意地露出喜色,“岩叶先生正好有其他事情要忙,如果所长也抽不出空的话,那我就再去问问其他人……其实我已经尝试过支起眼皮使眼部干涩和强光直射,效果都不怎么好。”
在这种放在活人身上可称拷问的尝试之中,伊织都确认自己还是无法流出半滴眼泪。
“既然常规性的和反射性都无法取得预想的效果,最后我想再试一下精神性刺激是否能导致泪液分泌。”
置身约莫十平米的房间内,伊织都真诚地陈述她在常人听来离谱怪异的需求。这是一间偏僻阴冷的边角房间,位于研究所长走廊的角落,门上没有挂上门牌,平常鲜少有人涉足。
但这里的用途在所内并不是什么秘密。
房间内活着的人类只有一人,大大小小的玻璃展示柜占满整个房间,长达2-3米的小型鳄鱼一动不动的趴卧着,每一只玻璃柜上都贴着实验室通用的白色标签,标签上打印着一排数字,所有数字散乱而无规则,缺失的编号令伊织都浮想联翩。
房间顶部打着观赏用的灯光,从上而下的橘黄色暖光没法让活死人的皮肤沾上任何暖意。伊织都对着玻璃柜内的变温动物眨眼,巨大的蜥蜴抬着眼皮,一动不动。
“你对它们感兴趣吗?”
现场唯一的活人无声地来到伊织都身后,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他好似也把自己视作一块平平无奇能够行走的肉块,散发不出任何热意,反而令伊织都伸手搓了搓手臂上的皮肤。
“当然。”伊织都假作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像是个上课走神被抓包的学生,“对所有事物保持好奇心是我的职业素养。”
见上司赞赏似的点了点头,伊织都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条一动不动的鳄鱼。
鳄鱼忽然抬起外侧的眼皮,内部的白色孔膜仍覆盖在眼球上,那双白蒙蒙的眼珠正对上伊织都带有探究的视线。
女性研究员心头一跳,连忙将话题转回“正轨”。
“我自己动手的话,生物本能——不知道还剩多少——可能会对我的行动造成阻碍。”
伊织都双手合十,从合拢的手掌上方偷瞄细川的脸色。
“所以,以防万一,所长——”
“能帮我这个忙吗?”
*
从结论来说,痛觉导致的精神性刺激仍然没能让伊织都得偿所愿。
不过,她倒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
“你是指,收获了一条断臂吗?”
细川亘意有所指,手下略一用力,将伊织都手臂的骨节扳正,活死人的骨头发出了清晰响亮的咔嚓声。
伊织都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会因为疼痛而流泪,但活死人的痛觉究竟被什么控制仍然是个谜题,她走神开始思考,嘴上飞快的回答:
“至少从我个人这个样本来看,身体上的疼痛并没有传达给我的大脑,或者说,传达得很有限,并没有引起精神性的泪腺分泌。”
“但是,这只是你的个人样本。”
细川垂下双眼,不紧不慢地回答,“据我所知,有相当一大部分活死人在这方面没有异常反馈。”
“那就更奇怪了。”伊织都立刻接口,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手臂仍在他人的掌控之下,“理论上说,我们的肉体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生体机能一度完全停止。活死人不需要呼吸,不需要进食,生物存活需要的基本行为对我们来说都不再必要。”
女性研究员的表情古怪,在笑脸之上,她的一边眉毛高挑着,另一只眼却微微眯起,两边面颊不协调的肌肉调度让她的笑容在橘色暖光下变得有些诡秘。
“肉体已经死去了,理应是这样的。可是,许多人却还能哭能笑,我们的泪腺为何还在工作?甚至于……为什么我还仍有痛觉?并非单一样本的个例,而是活死人共通的表现——活死人仍残留痛觉。”
“为什么?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大脑变成了我们唯一的死穴,只有脑部还“活着”,或许连带着神经也仍然存活?”
“痛觉。”
伊织都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语气越发莫测,“受伤害时引起的肉体上的痛觉,是感受器接收刺激作祟,是神经元传输给脊髓与大脑的信号。”
“我想,我们这些活死人的大脑与脊髓或许仍然以某种方式“活着”。我相信这或许是某种病变,曾经肆虐的“某种毒株”未被我们击败或消灭,反而留存在人类体内,与我们共存,改变我们的形态,以至于死人复生……”
“如果能够证实其活动方式,如果能证实其中原理——”
“证实这些,伊织小姐,你想如何?”
细川亘忽然开口打断研究员的慷慨陈词,像是水闸忽然被拧紧了闸口,最后一滴未来得及止住的水滴啪嗒落下,砸碎室内的空气。
他没有抬头,伊织都却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紧了自己。
“——”
这让她猛然闭上嘴巴,接下来险些忍不住从喉管里涌出的危险发言被阻断在口腔内,咀嚼磨碎后又咽下,不再露出半点声响。
伊织都的眉角小小地跳动,她的表情被一点点地,调节回到了正常的笑容频道上。
“啊呀,啊呀。”
活死人慢吞吞地收回自己已经被简单固定好的手臂,再次合拢双手,做出作揖讨饶的姿势,“只是好奇,好奇而已。绝对没有要违反规定私下研究哦,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而且你看啊,所长,如果能够搞清楚神经元活性的问题,或许大脑移植就不再是梦想了呢?”
伊织都视线瞟向一旁玻璃柜里的鳄鱼,五分真心,五分虚情地感叹,“如果在人类身上可行,那么其他物种自然也有成功的概率,生命的形式将不再重要。”
“说不定换一换大脑,我也可以体验一下做鳄鱼的感觉呢?”
细川不置可否。他只是缓慢地推了一下眼镜,遮去了面上可能展露情绪的所有细节。
“很好的设想。”
他说,“那就以这个为课题,写一篇论文给我吧。不可以动这边的材料,经费会另外给你批下来的。”
*
如果将人类的大脑换入狗的躯体。
……人类会成为一条有思想的狗吗?
伊织都暗自认为,这种疯狂科学家才会探究的问题,似乎不是很应该成为她的开篇课题。
不过,虽然只是一时急需转移上司,才在当场紧急抛出的议题,倒也不能说完全不令人在意:
如果人类最终被证明能够只依靠脑(或者连带一部分脊髓)存活,并有办法保持脑部永不衰竭,那么,未来人类的生命形式将会被如何重新定义,就将成为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论题。
这样的人类是否还需要繁衍?
她的专业遗传学是否会成为废纸学科?
与其看活生生的亲人友人在身侧一天天老去,最终步入死亡,是否会有人选择先一步动手,令不愿失去的人转变为与自己相同的形态?
伊织都无从而知。
但她清楚地知道一点——
“如果受害者都有概率活过来的话……那杀人犯这一行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呀。”
远处的电视新闻正反复播放着偶像演唱会上惨死的新闻,画面模糊不清,应该是后期特殊处理的结果,即便如此,画面上仍旧红白一片,背景中的骚乱与惊慌足以让观看者还原其本应展现出的惨状。
“真惨啊。”
旁观者发出浅薄的惊叹,夹有一丝惋惜,更多则是猎奇式的情绪。伊织都远远地看着那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又开始重头播放演唱会开始的一幕,放大的偶像的面部特写,她分不清是哥哥还是弟弟的那一个惊恐地张大双眼,随即屏幕被染红,一切开始模糊,被拉远的镜头中人体从高空坠落。砰!一切都搞砸了。
这可是明明白白的恶性事件啊。有人在暗中注视着活死人们,瞄准我们的脑袋。只要扣下扳机,就一下,杀掉活死人确实比杀掉活人要难一些,但难得不多。
在没有多少行人的中央公园内,拎着一大筐“实验素材”的伊织都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
隐约有某种声响……熟悉的,隐秘的,让人联想的某种声音传入耳畔。
“好像是抓挠……被装在盒子里的实验鼠有的时候会挠出这种声音。”
女性研究员忍不住小声自言自语,目光扫过周身。
中央公园大而空旷,三两借道的行人都步履匆匆,不远处有人似是刚刚出行归来,长风衣紧紧裹在身上,风尘仆仆,走路带起尘土。
伊织都看着男子走近,猜测对方的行李箱一定重得出人意料,因为那只黑色的箱子就连在平整的地面上被拖行,也发出响亮的轰鸣,噪音在经过伊织都时更加震耳,遮蔽了之前能够听到的某些细小声响。
“……”
伊织都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那只行李箱……
那只行李箱内?
“……是我听错了吗?”
原本仰头瘫坐在一旁长椅上的男性也猛然做起,扭头看向拖着行李箱的男人离开的方向,“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这是在开什么愚人节玩笑吗?”
伊织都看向对方。男人染着跳脱张扬的头发,佩戴大大小小的饰品,气质中却透出清澈的纯然。他像是完全被周围的情况弄迷糊了,慌张地从椅子上爬了起来。
“应、应该是朋友之间在开玩笑吧?”男人不怎么自信,但又非常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总不会是……”
“如果不是玩笑,那就是性质非常恶劣的刑事事件了。”
伊织都打断了对方的话。
她活动了一下曾遭敲击的手臂,把手上提着的铁笼放在脚边,然后双手拉住男人的手臂,郑重交代:
“人命关天,你先报警!”
“那你呢?”
被她紧紧抓住的加西亚·范忍不住问。
“我先追上去!”
“可是你、万一追上去遇到危险怎么办?!”
伊织都动作一顿。
“……别担心,我是活死人。”
她拍拍对方的胳膊,自然地笑起来。
人命关天?
伊织都忽然想到,这里存在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如果在呼救的并非活人,而是活死人。如果打开箱子,就会看到人类的肢体零散分离,头被砍下,身躯扭曲地被塞在行李箱里——
这样的情况,还能算是人命关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