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園精舎の鐘の声
諸行無常の響きあり
娑羅双樹の花の色
盛者必衰の理を顕す
驕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
唯春の夜の夢の如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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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时代末,人类与鬼女爆发战争。人类巫女千鹤重创鬼女首领椛,使其逃往信州。鬼女偃旗息鼓沉寂养伤,人类迎来了百年安宁,而后世称这场大战为“红叶狩”。
明和九年春,水天宫大火,火势蔓延至大半江户城。人类与鬼女的命运就此逆转。
无论是苦苦支撑的巫女血脉,还是暗中蛰伏的鬼女一族,亦或者是江户城中普通的芸芸众生,若能预知这无法挽回的结局,是否还愿投入这长宵之中,犹如夜蛾扑火。
那么请看,明和八年的春樱,已然绽放……
节奏乱乱的但是改不动了【悲】响应一下爷爷嗷
一、
水天宫的戌之日永远都是这般忙碌。
清点好剩余的御守与符纸数量后,时间已然快至酉刻。丛云回竂室换下狩衣,带上平日里外出的那套行头,向一路从身边经过的神官打了招呼,独自走出水天宫。戌日前来为腹中胎儿祈福的母亲们络绎不绝,尽管已经忙了整整一日,但他稍晚还有额外的活计。好在明天没有神事安排,他可以适时地晚起一些,只要抽空把今天收到的奉纳清点好计入账内即可。
除去祝日祭日以及为其他千鹤后人进行共鸣仪式以外,在水天宫工作的五年反而要比在老家时轻松不少。这里生活安逸,空气里也没有海的腥味,虽平静但偶感寡淡。也不知离乡时那些刚开始学习挥刀的孩子们,今日还有几个留在那里——在他思索盂兰盆节过后是否可以请个短假回九州看看的时候,先前一直趴在肩头瞌睡的玉响忽然啄了两下他的脑袋。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的听力素来敏锐,这只受先祖祝福自他灵魂内诞生的鸟儿也一样,它定是被刚才那几个见到自己离开的家伙的窃窃私语给吵醒了。
“他又在这个时候出门呢……”“身为祢宜却经常不在神社里。”“据说前些日子有人在吉原游廓看到他。”“他原本不只是个守卫吗?”诸如此类的话语被同僚们偷偷摸摸地抛在他们走过的路上,还没来得及消散就被正主悉数听去。但丛云不在乎自己被谈论,也无所谓自己在他人眼里究竟是何种模样,与其想方设法改变在同僚们之间的风评,倒不如用这些时间与精力给接下来要见的人准备点礼物换个好印象。
他在太阳彻底落下前抵达了目的地。“你看,如果我去计较那些话语,或者放任你去把他们的玉响挨个啄一顿,那现在我们就会迟到。”他站在氏原家的屋敷跟前,用指节蹭了一下肩上的搭档。门口的侍卫见是他来了,便主动上前引他进去。
“老师——这儿——”
他刚来到会客室,便看到氏原缬对自己招手。摆在桌上用以招待的茶点已经被屋子的主人自己享用了大半。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行为不太妥当,年轻人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将自己跟前的狼籍意思意思收了收。“这个啊……最近我比较容易饿就自己吃完了,等会儿再让人做一些给你带走。”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在这之前,我更在意您这些天有没有好好进行训练。”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对方起身后朝着自己的肩膀伸手袭来。随即白色的玉响振翅飞起,尾羽将将贴着年轻人的指尖掠过,最后挑衅一般地反而落到对方头顶。“抓不住它的话,就说明您还没练到位。”
“不要为难我这个瞎子。要是你再早来半刻,我就连你的轮廓都辨别不清啦,更何况这小鸟?”
“您需要做到的就是不依靠视力来挥剑,您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他说着取下一路背在身后的细长行囊,又抽开绑带,将通体漆黑的太刀解放出来。神社里不适合展露它的样貌。
“哎呀这么较真?知道啦,知道啦。”氏原家的少爷悻悻地抽回胳膊,又嬉皮笑脸地吩咐下人去取练习用的刀来。他仍旧执着于用自己那对透出淡淡血色的眼睛来视物,但丛云认为只要对方刚才能有那么一瞬间把它们抛去的话,也许还真能抓住自己的玉响。更何况对方本就不是靠视力发现这只鸟儿的。“我知道老师在想什么,”他边说边给丛云带路,“老爹也说过,我这眼睛总有一天只能当个装饰,可有些习惯终归一时半会儿扔不掉嘛。”
他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走在前头,银白色的长发被拢成一束,随着他的动作夸张地摇晃,成了这条昏暗过道中为数不多的亮色。氏原家的幼子自打出生便见不得光亮,在房内点上几枚烛台就是他能承受的极限。对于他人而言寻常不过的日光,只要落在他身上就如业火降于鬼魅,为了让丛云信服他还曾特地不要命地展示过——当时他毫无防护立于街道中央,裸露在外的面部和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如被烧灼般逐渐变得通红,不多久紧绷的皮肤开始渗血。很快四周便传来了或是带有恐惧和厌恶的惊呼,或是掺杂了猎奇之心窃窃私语,面对这些声音小少爷却反而非常高兴,用力地拍了拍红肿的手说你们这些平民百姓都没看过这种吧还不趁此机会多看看。这一通闹腾下来丛云算是彻底记住了自己这名新收下的学生,这导致后来他被告知对方身上还流淌着鬼女血脉时,就没再觉得有多惊讶了。
“话说回来,氏原大人今日外出了吗?”因为一进门就被打了岔,丛云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还没来得及拜见一下家主。正因为他初来江户时就被对方看中了能力后被行了不少便利,现在他才得以独自平安无事地在这江户城私下授课。
“对,最近他对鬼女又起了兴趣,这个点的话大概正在和夜密廻商讨能不能买一具尸首回来吧。”鬼之子毫不避讳地做了回答,“听说最近有个荷兰医生跟着商船过来,所以他打算另辟蹊径找点西洋人的法子,估摸着是怕我活不到继位。”
“现在就开始考虑这些事了吗?”
“是啊——人家说人间五十年不过叶上白露水中月影,鬼之子寿命连这一半都不到,我倒是无所谓,但他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就成天一副不甘心的样子,随他去啦。”
氏原缬的母亲并非正室,是氏原的家主机缘巧合下收留的鬼女。不过与其说是收留,不如说是捕获,并且背着夜密廻将她作为藏品一般将其束之高阁,而后男人像实验一般地让对方为自己诞下子嗣——这行为令他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尽管已经被严加看管完全禁锢了行动,但那鬼女仍旧在孕期内杀害并吞食了不少家仆,并且在生产结束后彻底冲破牢笼逃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的行踪。这些是丛云在成为缬的剑术指导前,那武家的家主听闻他来自水天宫后亲口对他和盘托出的。
眼前这名鬼之子也的确在这层血脉的影响下,短短时间内便在各方面超过了氏原家其他的子嗣。聪慧机敏,力量远过常人,人类本应经历相当久的年岁才能抵达的高度,现在全被压缩到了这段短暂的寿命里。这本是血脉间公平的交换,但人得了一便会要十,得了十就会追求百,丛云也并非不能理解。丛云看着对方持刀的手势,年轻人已经完全记住了要领,尽管双目难以视物,可他没花太多时日就把自己教授的动作学得有模有样,因而作为导师丛云以及也好奇过若能长久下去对方到底可以抵达哪层境界。“不过……今天怎么突然收了力道?”然而很快他听出木刀落在训练桩的声音带着几分生硬,有些意外地上前查看起来。“哪里不舒服吗?”
“那倒是没有,”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便也不再隐藏:“我在做一些尝试……比如一击制敌的同时还能留人一命,类似于这种程度。”
“您若一直用木刀的话就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了,或者可以考虑换个流派。”
“哎呀……别生气别生气,只是突发奇想!”
“倒不是生气,我真的在帮您考虑。”丛云摇了摇头,“我的剑术本就是用在战场上的,很少考虑您刚才说的那种情况。话说回来,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是因为老师干什么都是认真的所以我才会紧张嘛,”氏原缬重新握住刀,摆好架势。“我听说老师在九州那儿可是个名人……曾独自一人斩杀过鬼女,是这样没错吧?而且我也知道,来江户以后你会在深夜到处巡逻,跟那些个夜密廻似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丛云愣了一下。“……有过一次。氏原大人认为我的剑能保您周全,也是因为听闻了这件事情。但鬼女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一刀毙命的存在,哪怕将其头颅砍下,也无法将其彻底杀死。如果真的不幸成为对方的猎物,您只需尽情向她们挥刀就好——还是说,您在考虑对她们手下留情?”
年轻人难得地安静了,先是看向自己手里的刀,接着原地坐下,算是默认了这个猜测。丛云本想指责几句对方松懈的态度,然而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因以血肉之躯对抗并杀死鬼女这件事被人熟知,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非自己所愿。
“如若没有特殊的武器,通常情况下没有人能致鬼女于死地。而且她们或多或少都拥有一些特殊能力,比如幻术或者窥视人们的记忆。”他换了个说辞,同时丢了一枚御守给对方,这正是自己今日出门前准备好的辟邪物,“再过不久就是盂兰盆节,想必那天您一定会偷溜去集市,人多热闹却也容易遭到意外,御守能替您抵挡一次鬼女的袭击。”
“给我的吗?谢谢!”氏原缬马上抛下了方才满脸的凝重,“就知道老师不会不管我——好啦,知道横竖也杀不死鬼女我倒放心了,接下来我会好好锻炼的。”
“那就好,不然我很难向氏原大人交代。其实这御守……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报答,但我想以此求您帮我去做一件事。”他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便将自己的武器置于地面,毕恭毕敬地跪伏下来,这动作把小少爷吓了一跳,对方连连摆手表示什么事都不至于此,同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将他一把拽起。
“这么一来多见外呀!老师想做什么就尽管开口,尽管没有只手遮天不过这个姓的分量我想还是挺重的……噢,不然这样!”氏原缬说着说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搭上丛云的肩膀,露出一副武士不该有的谄媚模样。“如果你不习惯心态平和地接受他人帮忙的话,倒是真的可以考虑为我做一件事情……”
“您尽管说。”
武家的少爷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下人在附近徘徊,凑到丛云耳边压低了声音:“如果遇到金色眼瞳如蛇一般的鬼女,还请老师想办法在夜密廻那边保下她——上头的指令总没有刀剑来得快。”
丛云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此前想方设法尝试在袈裟斩下留人一命,想必正是为了其口中所描述的那名鬼女。他觉得自己不适合打探其中的缘由,便什么都没有多问直接应允了下来。“这不难,那作为交换……”随后他平稳了一下呼吸,道出了自己酝酿许久的请求:“还请您帮我出面去吉原找一个人。”
二、
那是五月末时,两国桥照例举办花火大会的日子。通常来说这时候都会有町奉行下的同心与夜密廻的成员进行夜间巡逻,越是热闹,越是值得享受的日子,武士们便越要神经紧绷游走于街巷之间。在这样的夜里神社也不会有太多工作,一般丛云都会是留下看守的那个。供奉于神社深处的千鹤御铃断然不能被水天宫以外的任何人察觉,在正式进行共鸣仪式成为水天宫的神职人员之前,他就已经作为神社守卫工作了一段时日。不过今天他难得没有再被分配工作,而是被批准了去城内享受假期。
话虽如此,但这反而让丛云感到几分无所适从。尽管他也随大流来到了两国桥附近,并学着其他町民的样子抬头等待起即将升空的花火,可每当他独自面对大把大把的闲暇时光,他都会感到茫然,觉得与其在这里无所事事,倒不如回水天宫搭把手。
他试图驱散掉这股萦绕在心头的无所适从,却忽然感觉到一道黑影从他身边掠过,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远去,直至消失在道路的拐角。他下意识打算拔刀赶上,却见另一道影子从街边的长屋屋顶上飞身而下——恰逢此时火光升空绽放成花,点亮了街景与凭空落入在自己眼中的人:女子将一头长发在耳边挽成简单的发髻,小袖的袖口与下摆因她的跳跃而被风抬起,使得她仿佛一只飞舞于夜空的蝶。似是察觉到正有人看着自己,她也朝丛云的位置偏了一下脑袋,她的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烟花的光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形,描摹出精致的五官,又把她脸上尚未能褪去的蛇鳞模样展现给他看。
他马上便反应过来了。自己遇到了传闻中拥有蛇的特征,某些情况下比鬼女更为难缠的生物。他看着对方轻巧落地,同样随着方才那道黑影逃逸的方向离去,便急忙跟了上去。一般山女之间不会结伴行动,但丛云很快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许是她们一起伤了人,现在正要逃避夜密廻的追捕。在前方拐弯以后,就不会再出现能选的岔路了,只能一路走到尽头搭建到一半的宅邸,很快她们就会碰上死胡同的——
他回想着一开始那名山女慌不择路的仓皇逃离,又回忆起方才那只闯入自己视线,悠然飞于夏夜的蝴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搞错了什么。果不其然当他追上目标的时候,只见到半人半蛇的女性身受重伤,仰面倒在血泊当中;而另一人则静静地站在其身边低垂着头,与前者的狼狈不同,她神色平静,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血渍,双足也正巧停留在沾不到血液的地方。她似乎打算开口对地上的同胞说些什么,却被丛云的来到打断了。“啊……武士大人……!”她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化,忽地转为恐慌与惊惧,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武士大人!刚才有妖怪一直在追着我不放,请救救我吧!”
她不顾自己的形象,三步并作两步往丛云的方位奔逃,方才火光下的从容神秘消失得无影无踪。本就不便于行动的木屐被路上的碎石绊住,使得她很快便惊呼着失去平衡摔了下来。丛云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又顺势一拉,使得她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你……?”他还来不及开口发问,却听到身后传来三两人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夜密廻的人赶了过来。他低头看向怀中正微微发颤的女性,明白了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并不是展现给自己看的。
“你们没事吧!”赶来的是几名戴着面具的青年武士,看动作丛云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自己曾指导过剑术的年轻人,对方先是赶到受伤的蛇女身边,毫不留情地补上了最后一击,接着便来到丛云跟前。“这附近有蛇妖伤人,您……你们要是没有受伤的话,还是尽快去人多的地方比较好。”领头的青年在与丛云打上照面的瞬间险些开口打了招呼,不过马上他便因为想起了自己夜密廻的身份而把寒暄话收了回去。他转而一边解释,一边将目光落在了丛云身旁惊魂未定的女性身上。“她也遭到袭击了吗?你能赶到救下她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
“……只是正巧遇见罢了,我赶来的时候蛇女已经身受重伤,也幸好没有再攻击我们。”丛云识趣地装作没有认出对方。只是在开口的瞬间他感觉到了诧异,如果这里有谁动用了催眠,那他必定能察觉到——自己竟在意识清晰的情况下选择把眼前这名女子的异常行为按下不表。“她应该是这附近的住民,我会送她回家,接下来就不劳诸位操心了。”
年轻的夜密廻没有对他的话产生怀疑,在简单地关照了几句后他们收拾起了地上的尸体,将其裹入草席中运了回去。丛云目送对方离开后,这才看向身边的人。他仍不忘紧握着对方细瘦的手腕,而不知何时它已经与它的主人一同停止了颤抖——女性甚至抬头迎向他的目光,继而露出了方才初次眼神相接时那副神秘莫测的笑。
“谢谢您的宽容与慈悲,”她带着笑容,维持着手腕被禁锢的状态,毕恭毕敬地对丛云鞠躬致谢,“事实上,刚才我真的产生了几分恐惧……若要独自杀死三名带刀的人类,我应当是没有胜算的。”
“我没有打算就这么放你离开。”丛云放开对方,将手搭在自己的刀上。“事实上,我有独自杀死一名山女的胜算——你能否活过今夜全部视你的回答而定。”
“我猜到会是这样了,还请尽管开口。”女性的笑容依旧。
“刚才你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
“正如您所说。”
“但你选择对她被追杀这件事见死不救。”
“是的。”
远处烟花大会似乎进行到了高潮,齐鸣的火炮声令丛云心底生出几分烦闷。“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这是他今夜第二次说出自己本不可能说出口的话来。“你们不是同类吗?”
“是的,我们同是山女。您这么问我,是因为觉得同类间必须相互扶持吗?”她站直身子,轻轻捋了捋略显凌乱的发丝,又抬头看向丛云,眼中反而带上了几分困惑。“明明同样的事每天都发生在你们身上呀,我认为即便换成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您应当也能理解才对。”
她的反问令丛云一时间哑口无言。“……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行为发生在鬼女或山女之间。”在话语出口的瞬间他反应过来了——自己在对方的言行引导下先一步地交代了自己掌握了普通町民不会知晓的信息。
“没有见过……这样呀……”女性思索片刻,忽然笑了出来。“难道您认为,我们应当珍惜彼此,团结一心对抗人类?或者说,对抗巫女千鹤的后人?”
丛云沉默着看向她,不置可否。他想说几句反驳的话语,却惊觉对方好像真的轻而易举地点出了自己此前从未细究过的念头。
“果然您是这么想的!”她快乐地拍了拍手掌,继续柔声细语地说了下去,“如您所说,确实会有一些常年辅佐鬼女家族,因而思维也与其同化的家伙,但倚靠山之主活下来的女人,终归只是从各自的绝境中挣脱出来,而后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罢了,没有您想得那般伟大。”她轻快地往丛云的方向走了几步,重新靠近了对方,直至二人之间只剩下一臂的距离,“真好呀……真不公平呀……千鹤的血脉,您需要做的只是活着,便有人赐福,保您安稳。”
她把手探向丛云的脸,又在指尖将要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停了下来。隔着这层似有似无的距离,她的手指沿着丛云的眉眼缓缓地向下,经过唇边,又落在颈间,最后抵达不停跳动的心脏跟前。丛云知道眼前的女性并不像她口中所描述的那般怨怼愤懑,她只是狩猎一般等待着自己下一步行动,下一句言语。他本以为她是蝴蝶,现在他认识到了,她更习惯于躲在惹人怜爱的漂亮翅膀底下,安静地织自己网。他本以为今夜只是意料之外的初次遇见,现在他意识到了,也许对方早就在某个角落记下了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怎么会知道的?”
“怎么会不知道呢?吉原最不缺的东西就是话题,想要打探点什么的话,只需带着笑脸,温和地旁敲侧击一番就能得到。最近时不时随着配刀的武士大人们深夜造访我们那边,想必祢宜大人在水天宫也是个话题人物吧?”
“夜密廻里有我的学生,我只是在意他们的安危,所以偶尔跟着看看。”见自己的身份早已被对方摸了个透彻,丛云也不准备再作否认。“你是吉原的?”
“对,大人愿意的话,唤我山吹就好——就是您现在想到的那种花。”她从发间摘下一枚带穗的簪子,动作轻柔却不由分说地塞到丛云手里。“能一边侍奉神明,一边又在这江户各处畅通无阻,想必是哪家达官贵人给您行的方便,可惜的是我们这儿太平得很。只要这世间没有严酷到我们只是存在就必须被即刻斩杀的地步,那我想您下次去那儿的时候,也许可以更多地去考虑一些快乐的事情。”
她说罢向丛云又深深地行了一礼,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的腿忽然夸张地往外荡了一圈,像极了水中摆尾的金鱼,丛云发现自己今日并非首次与她见面——虽然衣物与化妆截然不同,但显然她就是前些日子花魁道中的主角。她最后的那番话将丛云本打算说出口的辩驳彻底推了回去。
三、
今日来服侍的秃里有两张生面孔,兴许是刚被卖进来不久,全程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她们还没有足够的身高和力道来帮人打扮,即便山吹已经配合地弯下腰来,最终也还是做得勉勉强强。这要是被老板娘看到了,她们定会挨打又挨饿,可挨饿的话就更长不高,更没有力气。山吹这么想着,自己抚平了小姑娘们没能彻底整理服帖的领口,随后对着镜子又调整了一下发簪的位置。“盂兰盆节将近,若那时候没什么事的话,我打算去集市看看。”她算了算日子,发现很快便是八月半了。
“您上个月才溜出去过吧?花火大会的时候。”年轻的鬼女坐在房间的一角,看着山吹打扮自己的模样,“还遇上了水天宫的人……最近常有这样危险的家伙四处徘徊,您应当小心行事。”
“上次姑且算是我故意的。正是因为搞不懂水天宫为什么会盯上这里,所以才想办法接触了一下……好在只是个人层面的行动,我也在他身上留了一点痕迹,目前这个危机已经解除啦。”她转过身,对着一旁的鬼女伸出右手,示意自己打扮得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机会难得,我想给大家买些用得上的东西。”
鬼女起身走到山吹跟前握住对方的指尖,使得对方好用另一只手搭着自己的手臂站起来。她看着眼前一身厚实沉重的布料以及发丝间交错层叠的饰品,很难想象自己的庭师究竟是怎样穿戴着这些物什在花街上迈出步伐的。“用物品笼络人心这套在这种地方行不通,您很难确保自己送出的善意能换来对等的感情。”
“我明白,这次出去是打算带点药回来的,我这留存的不多了。”她看向窗外,现在时候尚早,女孩们还没有尽数挤在牢笼般的房屋内,“我也不打算靠恩惠来换到什么,只是希望这里人们能活得久一些,所以若真的有谁染了病,到时候还得靠出云你来帮忙。”
与以往不同,她这次栽培的“花”并非出身于鬼女间的名门望族,对方是在她四处游历,途经云州的山道时捡到的孤儿,她便给对方起了与出云国相同的名。后来她带着对方来到江户,又花了十年将其培养成现在的模样——面容英气如少年武士,比起娇嫩艳丽的花,更像是坚韧带刺的藤。
“我明白,您还是一如既往想要帮到所有人……交给我就好。”出云见山吹站稳了身子,又听屋外传来老板娘的吆喝,于是乎向山吹点头致意,随后趁着四下无人,安静地从窗台翻身跃了出去。山吹见对方平安离开,又认真检查了一遍今天的妆容,这才气定神闲地出门去,待到迎接客人的时候,她的鬼女便会换来一身男侍的装扮,举着伞护在自己身后。
“如果我真的想救这里的每一条性命……”她缓步往下,一边回想着对方离开时的话语一边自言自语。若放在几十年前刚刚舍弃人身的时候,她就会在这儿放一把火,烧掉那一条条的木栅栏,烧干门外的那条河,然后带着所有可怜的人们去曾经接纳了自己的泉水边诚心诚意地许愿。曾经她以为得到力量和诚心便能得救,殊不知世间处处都有地狱。
她离开阁楼,一旁的老板果然在教训那几个新来的小女孩,“算了吧,她们几个资质还不错。”她笑着挡了一下对方将将挥出的巴掌,手掌顺势搭上了侍从的肩。吉原的中央街道早已清好场,那些个或是惊叹或是玩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推她走入其中。她的“花”已经换上了男性的扮相,在她身后执起伞来。
“我查看过了,附近没那些拿着危险武器的武士们……水天宫的神官也不在这里,您可以放心。”
听到对方轻声地关照,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继而迈出步子。
氏原家的少爷短短一个月内三度一掷千金指名自己,虽不喜欢与武家相处,但她也没什么理由拒绝。最初她以为不过是年轻气盛的纨绔子弟一时兴起——那一头银发的年轻人她已见过两面,她还记得自己第一眼瞧见对方的时候,险些将其错认为哪户人家不小心误入的少年。每次见面对方虽不怎么开口,但每次都会隔着烛火瞪大眼睛望向自己,仿佛光是看清自己的模样就要用掉他不少精力。而那双眼中没有掺杂任何成年人的私欲,有的只是不带杂质的好奇心,里面夹杂着一缕似有似无的憧憬。后来她看出对方身上流有鬼女的血脉,也就理解了那眼中的感情源于何处,因而面对他三番两次的邀约行为,山吹后来都一一应了下来。
盛大的花魁道中过后,她被带到设宴现场。令她意外的是今天会面的场所虽仍旧摆满了美酒珍馐,以及惯例摆在席位跟前赠予自己的金银首饰,但她却没有瞧见任何侍从。现场她能见到的人类只有一名,可那人也并非氏原缬。山吹诧异地发现对方竟是前些日子与自己短暂谈过话的水天宫祢宜,他坐在正对入口的方位,滴酒未碰静静地候着。
“……我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可万万没有料到出现在这儿的竟然会是您。”她原地驻足了片刻,似乎是陷入了思考,转而笑意反在她的脸上荡漾开了,没再去顾及脸上的妆容是否会因此变得不均匀。“想必氏原家的前些日子的关照,也是为了今天这一局。难怪那武家的少主明摆着对风月场合毫无兴趣,却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唤我至此。没想到一切竟是出于祢宜大人您的面子。”
“是的,我请求他帮我这个忙,让我能够像这样与你再对话一回。”男人点了点头,他今天意外地没有把刀揣带在身边。“丛云夜见——我有名字,挑你喜欢的方式喊就好。”
“哎呀……这对我而言真是不太吉利的名儿呢。从大蛇尸首中获得的宝器,加之有来无回的黄泉路,可不就是您?”
“名字只是个称号,只要你对人类无害,我也自然不会起斩杀你的念头。”丛云语气平淡,相较于上次处于被动的位置,这次他倒是气定神闲了不少。“我有一些想向你了解的事情:我听闻两国桥花火大会当晚,那名山女原先挟持了一名孩童,因为这个你才选择了袖手旁观吗?”
“原来您还在考虑这件事?”她挑起眉尾,面露惊讶。“今天的这顿宴席可不便宜,拿来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多么可惜。”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一个山女或者鬼女的想法并不能给您带来帮助。活得时间久了,有些曾以为需要恪守的准则也会随着漫长的年岁变得模糊——一切都只是出于我个人需要。如果她那晚没有从您身边经过,我就会等候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机会与您接触,作出警告。我至多再在这里生活一年,我不希望在最后这段停留人间的日子里身边还出现扰我清梦的家伙……话又说回来,您跟着夜密廻到处游荡,是打算做什么呢?您的宝贝学生们又不娇弱。”
她话说到一半噤了声,继而缓慢地站起身来。原先带着三分调笑的眼神在短暂地陷入恍惚后,反而逐渐锐利起来。她大幅度的动作碰倒了置于自己手旁的三味线,乐器落入地面发出苦闷短促的嗡嗡两声,大抵是被什么硬物磕到了弦。明明她还记得今日午后阳光明媚,现在屋外却下起了雨,连绵不断的雨滴砸在她的耳边,令她思考,令她烦躁。“看来是我搞错了……”当她再次仔细地打量丛云的模样时,对方已经看起来遥远又渺小。巨蟒的尾部正缠绕于对方周身,只要她稍稍花点力气,千鹤后人的血肉就会在这间屋内飞溅得到处都是。只是对于自己的突然袭击,丛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有猎物会抵抗,会逃跑,显然他没有把自己划进这个范畴里去。她叹了口气,俯下身子,用人类的手小心地托起对方的脸来。“您想保护的难不成是另一方?”
“拔刀斩杀固然是处理异族最简单的方法,但是如果能通过其他途径让所有人能互不伤害地存活下去,我愿意做任何尝试。”鹤之子语气平静,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有人?说得可轻巧。如果世间真有您想得那般好生存,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百年前就应当享受完自己作为人类的寿命,成为山野间的一捧土。”山女仍低垂着头看着丛云,但这话她既像说给对方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感慨。“无论是放弃人类的身份,还是今日蛰伏于这座牢笼……当然,这不可能是您的错,也绝非源于特定某个人的罪孽。我战胜不了时代,想活下去却又不甘寂寞,不过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颠沛流离罢了。”
“那正说明现在的一切都需要改变。我为了达成它,所以来到了江户。”
她松开对方,冰凉的蛇尾随着她的意愿自如地变回了人类双足的模样。她本想指责那傲慢又不切实际的梦,却在片刻的迟疑后将言语化作一声轻笑。“仅你一人这么想的话,可不太够。”
“如果连我一人都不这么想的话,就无从改变任何事情了。”
山吹看向他,他湛蓝的眼确如他的言语一般干净,那夜她在烟花下低头望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双眼睛正对着自己。当时她忽地想起了许久之前,许久之前这副身体还能随着年月变化,那时候在她曾被称作故乡的地方,也有一汪这样清澈平静的湖。
“……我本以为,您浪费了太多属于今晚的好时光,现在看来是我草率了。”她幽幽地说完,回到了原先自己端坐的位置,将方才被撞落的三线拾起后抱在怀里。“作为您仅此一夜的新娘,的确应该更多地与您互诉衷肠才对——”
她忽地跑向窗边,随着雨水一起从二楼跃下。这下被抛下的鹤之子倒紧张地追了出去——明明他知道这种高度对于山女来说毫无威胁,明明他也知道这里按照自己的特别吩咐,没有被安排任何侍卫,更不会有同僚或者夜密廻。可在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他忽然回忆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既然那天已经选择了行动,那今夜,或者说今后的自己就不可能再停留于原地。他赶到屋外,对方果然正在等着,怀中仍抱着她的三味线。丛云看到她开口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却又因为雨水的原因根本辨别不清远处那些言语,素来比常人优秀数倍的听力偏偏在此刻失了灵。可山吹却压根不在乎这些,她任凭雨水冲刷掉自己的白面妆容,任凭身上的高档锦缎因潮湿而变得笨重,她轻快地拿着拨子弹响乐器,奏出一声声凛然又有力的乐音来。她的嘴角仍微微上扬,似是已经忘记了人类的脸还能做出笑容以外的表情,只是当大颗的雨滴落在她眼眶边上,再顺着她面容轮廓滚落下来的时候,丛云意识到了她或许正在回忆如何落泪。
四、
丛云见琼斯抚着额头站稳身子,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他才将对方从鬼女布下的障子之间带回现实,此前他从未想过这位名字拗口难念的医生,内心世界被具象化后竟会有如此大的阵仗——在惊涛骇浪中冲破西洋来的火炮阵,再深入敌营斩杀了一头形似海座头的妖物,而琼斯竟然在战斗的时候完全未落下风。若不是过于沉迷海上的鏖战,丛云觉得这家伙甚至可以独自一人踏破幻境出来。
虽然在障子之间内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象,但也曾有人在精神受到干扰的情况下无意间伤害到自身。他收起刚才用来封住异空间的刀,又打量了一眼一旁的西洋医生,本打算确认对方的状态,却又很快意识到没有这个必要。治病救人是琼斯的本职,更何况这家伙周身还被层层叠叠的布料与皮革护着,丛云也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只要对方的精神状态能像现在这样趋于平稳,就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担心的了。
琼斯看了看四周,无论是卷着浪的海面抑或是载着鬼魅和火炮的船只,此时都已经与那醇厚过了头的果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好像做了个梦……”他看到身边的丛云,感觉到了几分眼熟。“请问一下,您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在集市的摊位附近睡了过去,但好像没有睡得很安稳,你的学生很担心,又怕随意唤醒你反而导致你被魇住,所以来神社找人帮忙。”水天宫的祢宜倒觉得自己有点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位来自大洋对岸的兰学医师解释鬼女和障子之间的事情,只能顺着对方的思路编起了故事。
“原来是这样,”琼斯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不过没想到竟然找到神社……你们也会学习医术吗?”
“这片区域世代受水天宫庇佑,所以一旦有风吹草动,住民们首先会想到找来这里。正因为如此我们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各种各样的应急措施。”他取出提前备好的御守递给对方,“难得相识一趟,还请收好这个——我知道您信奉的神明不在此处,就权当做个纪念吧,希望你别介意。”
他没听说过障子之间会接连缠着同一个人不放,但出于保险起见,他还是给琼斯下了一层保险。在道别医者后,他却沿着盂兰盆的集市一路往远离神社的方向走,直至寻到了吉原游廓的大门前头。在带琼斯脱离幻境的时候,那性情古怪的山女赠予自己的见面礼突然落到地上。他趁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时候将之收了回来,同时也意识到了现在还不能直接回水天宫去。
自己的剑术在挥刀时往往需要发出用以震慑敌人的叫喊,但作为神官他却能免去繁复冗长的仪式与咒文,直接动用从先祖世代传承下来的力量。他看着晨间透着少许冷清的街道,取出初遇那天山吹赠予自己的发饰,另一只手拔刀出鞘往半空中安静地一挥,下一瞬他的跟前凭空出现了一扇门来。从外头向里看去,里面似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空房,四面的墙壁昏暗发黄,晌午明媚的阳光似乎一点儿都渗透不进去的模样。周遭的町民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发生于此处的异常。
他把糊纸的隔门移到一旁,毫不犹豫地走入屋内。很快他就找到了第二扇,于是又利索地伸手将其推开——这回见到的光景与白天所见的汪洋大海大相径庭,扑面而来的是半人高的火焰和浓烟。巫女千鹤的血脉能让鹤之子们的感官不受幻觉影响,但对于其他人而言,陷入其中就意味着自己将要面临一场真正的火灾,将人灼烧,令人窒息。
“去找她。”他对肩上的玉响轻声下令,通体雪白的海燕马上拍拍翅膀飞入了火海中央,它所到之处的火焰被尽数熄灭,很快就开出了一条正好一人宽的路。丛云素来不擅长净化,现在他只是用灵力将火势野蛮又强硬地压了下来。不多时他便感到自己的玉响停了动作,似乎已经找到了想要找的人,于是就沿着它开辟出来的路线找寻过去——果不其然房间深处,山女正安静地抱膝坐着。
“真好,又见到您了。”她在火中看向丛云,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她抬了抬手指,丛云这才意识到这双柔荑已经被烈火灼得焦黑扭曲。即便玉响已经停到了她身上,也缓解不了她身上的火势,毕竟鸟儿只能驱散鬼魅瘴气,无法飞入他人的内心。
“……你正是为了今天,才把这个给我的吧。”丛云将手里的发饰放入山吹的掌心,以此为媒介,将火苗从对方燃烧着的指尖和衣袖引到了他自己身上。他不禁思考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令她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波澜不惊,那夜在雨中的模样倒像是幻觉了。
“事实上正相反——我曾在它上面留过自己的血液,之所以将它赠予您,是因为我想尝试以此掌握您的动向,倒是不承想它也能反过来让您察觉到我的处境。我的确曾预见到今天的场面,但我并没看到有谁会冲进这间小屋子来救我。”她被火包裹着,只有端起发饰的指尖微微发颤。“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灾难,所以没关系。只可惜我在这里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布下这层幻境的原主人。”
“你竟然在等……”丛云愣住了,他记得自己幼年曾被点燃的柴火烫伤过,当时他甚至还没有直接触碰到火焰,手掌的皮肤就当场泛红浮起,不多时又变成毫无血色的白,后来死去的皮肤便完整地脱落,露出脆弱的新肉。他因此好几日握不得刀。“这是无差别的袭击,施术者本人不在这附近。现在你必须想着这一切都是幻象,然后回想起外界的模样,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你能平安地随我离开。”他说着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她带出彻底化作火海的障子之间。
山吹没有做任何抵抗,反而饶有兴趣地一路走一路发问:“果然是这样……姑且提醒您一声吧,江户城最近可不太平,逢人就伸出援手的话,就容易像今天这样引火烧身——我是受山之主祝福的妖物,我知道这里的一切皆为虚妄,即便如此您还认为有必要在这儿耗费心神吗?”
“有必要。只要我知道有人留在这里,我就一定会找过来。”
“哎……有人说过您过于较真吗?”
“那我可被说过太多次了。”
她这才笑出声,开始老老实实跟在丛云身后往外走,灼烧带来的痛觉已经逐渐消退下去,可自己的手腕仍被他牵着,不知是忘了松开还是为了防止自己在走出幻境时迷路。他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只需要稍作抵抗便能挣脱,或许此时这家伙根本没在考虑自己所救的究竟是鬼女还是人类,亦或者是一条半蛇。她看着丛云的背影,想到他曾说过的那个所有人都能平安和乐地生活于此的不切实际的愿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这么跟着再走一段倒也无妨。可是很快她又想起自己曾真正窥见过的,对方葬身于火海的那个将要发生的梦,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抽回了手。她有点捉摸不透,这场令自己难以释怀的光景究竟源于百年前的往昔,还是百日后的未来?
【放在最后的人物介绍和不想做卡了的场外NPC设定】
丛云夜见:水天宫的祢宜,鹤之子。知道千鹤与鬼女两族血脉的渊源,但觉得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更重要的是得找个让所有种族都能在江户平安生活的法子。
山吹:山女,在身为人类的时候被当成妖怪险些活活烧死,弥留之际得到赐福放弃了人类身份重生,觉得上面那个想帮到所有人的家伙有点冒傻气。
氏原缬:当地武家的少爷,鬼之子,我行我素的纨绔子弟。为人洒脱但由于老觉得自己是世界中心所以本质很自私,直觉很准。自家一期角色的祖宗,大概。
出云:山吹在外游历时捡到的鬼女,感情淡漠,既不觉得自己能融入鬼女的社会,同时也很抵触人类。有预知梦的能力,也同步给了作为庭师的山吹。
*体质大失败病了一个月了感觉无论如何都写不完了呃呃啊啊先铲半篇保命!
*故事里的“君惠”是朋友的场外角色。在剧情安排上本篇并不是第一章,之后会补上本章之前发生的故事。
*主线采用怪谈+探案小故事的形式,最近在读京极夏彦所以写法上会有致敬(但作者由于是个绝望的文盲所以可能只有形式上的这一点致敬……
【引子·金鱼姬的故事】
“喂,听说了最近町上流传的那个……金鱼姬的故事吗?”
“说是有个年轻的笔子爱鱼成痴,或许是为了回应他的恋心,所养的一条金鱼竟化成了美女。笔子大喜过望,一时间书也不念了、寺子屋也不去了,只顾着与那金鱼姬互诉衷肠,啧啧,那浓情蜜意,说来真是让人害羞!
“只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一个月,金鱼姬就向少年辞行。原来人类与金鱼之间的寿数有别,对人而言不过弹指一挥的时间,对金鱼来说已经算是过了半生。金鱼姬对那少年说:‘请您放我回到隅田川去吧!我只想在故乡的河水里长眠,最后的这个愿望,还望大人您成全’。
“笔子自然是万般不舍,可是也无法可想,悲恸之下,竟然也生出了死志,留下一封遗书,便与那金鱼姬一同殉情了。据说他在遗书中写,希望自己来生能转生成一条鱼,与自己心爱的金鱼姬再续前缘……您说,可不可叹?”
白发的旅行巫女冷淡地“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画到一半的扇面。
“依我看,你这个故事无趣得很。——毕竟,从故事的最开始就站不住脚嘛。”
“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人爱鱼成痴’——就当作有这种事吧,反正这世上喜欢什么东西的人都有;可是‘鱼为了回应人的痴心化作美女’又是怎么回事啊?‘鱼变成人’这种怪奇之事既然可以发生,那为什么不能直接就是‘人变成鱼’呢?还省去了过程中的这许多麻烦呢!”
“你这……”
“所以说无趣啊,真是无趣——不听你瞎掰扯了,我还有事,要出门一趟。”
【其一】
“吹雪!——好巧呀,刚送完货就在这里遇到你。”
离开海唯井小姐的医馆之后,还没走出多久,我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您看,正在咋咋呼呼朝我挥手的人叫作君惠,是我的旧友。乍一看是个浪人打扮的爽朗少年,其实呢,是从附近的宿场町里离家出走的少女,眼下正扮作男装避人眼目。她出走时还从家里偷走了一匹马,一时间闹得町上颇不安宁,还是我看在旧识的份上出手帮忙打了掩护——闲话之后再提。总之,我的朋友现在正寄住在我家隔壁的制扇工坊里,平日里负责做些需要体力的杂活,虽然手头拮据,但好歹没有沦落到要露宿街头的地步。
“嗯。我近来又有些咳嗽,便想着来海唯井小姐的医馆看看。毕竟春天的时候也是多亏了海唯井小姐帮忙……”
我止住话音,目光缓缓移向友人身后的那个白色身影。
若说君惠是我为数不多的老友,那远野就是我的死敌。
四目相对。鹤巫女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向我点头道:“好久不见呀,樱之宫小姐。”
我差点就没忍住对她说“你明明就在跟踪我吧”,好在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好久不见,岚小姐,看到您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我假惺惺地同她寒暄,随后又放轻声音对君惠说,“——君惠,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和来历不明的人交往,看起来你还是没有把我的忠告放在心上。”
我很少讲这么重的话,君惠张了张嘴,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倒是远野不忿地抗议起来:“喂,你知道我听得见吧?”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次见面的时候,您可是失礼地当着我的朋友的面指控我是鬼女呀。难道我还要把您这尊大佛供起来不成?”
我又叹了口气,发自真心地感到惆怅。
“在街上像这样吵嘴也不像话。二位还是随我到樱之宫家的会客室里聊聊吧——让我猜猜,岚小姐和君惠是想找我聊金鱼姬的事情?”
【其二】
“是最近天气暖和起来了的缘故吧?樱之宫小姐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我回过神来,放下托着脸颊的右手。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身为何人的时刻,似乎有什么至高的存在牵动起了操纵人偶的丝线,我也随之提起嘴角,调整了姿态,扮演起“樱之宫吹雪”这个角色,柔和地说道:“这也是多亏了海唯井小姐的关照——啊,听您这么一说,算来立夏都已经过了,再过不久,町上就要举行花火大会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若是在西洋诸国,此时正是春花谢尽、夏花未开的时节,阴雨连绵、最是让人发愁呢。”医者动作徐缓地将茶水摆上桌案,在我的对面坐下,抬起一双静水般的眼眸,“比起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您看起来的确情绪稳定多了。这么说,‘那个’还规律吗?”
若是在不知情的人听来,恐怕会以为这是在问女人的月事吧。
“嗯……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七日左右就要到了。”我垂下眼,端起面前的茶杯,“我想提前做好准备……前几次闹得实在有些难看。”
我顿了顿。海唯井小姐则是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原本停在窗前梳理羽毛的小雀儿像是受到惊吓,飞快地振翅飞走了。
“因为春天发生的那件事情,已经有人对我产生疑心了。”
“是说你的那两个小朋友?”
“远野岚不是我的朋友。”我纠正道,“君惠是……君惠是相信我的。”
想到君惠,我感到一阵惋惜与嫉妒杂糅的复杂感情。她是旅笼屋家的孩子,从小帮衬家中接待客人、喂养马匹,口齿伶俐,身体也很茁壮,所以扮作少年浪客也不显得违和。
“既然发现了病灶,那么把病变的器官切开、除去病发的源头就好了。”精通和兰陀医术的山女声调淡然,“我原以为您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呢,樱之宫小姐。”
诊室内安静了片刻。见我没有答话,她神色不动,只是微微低头,笑意加深了些许。
“原来如此……樱之宫家不知道你和那旅笼屋家的孩子做了朋友,是吧?”
“我的确没有向母亲汇报过。可是……”
不是的,我才不是想要反抗什么——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即便自己也觉得像那样吞噬他人生命的姿态丑陋又污浊,我也只是为了活下去才那样做的。我想要活下去——不是为了延续樱之宫的血脉,而是为了维持名为“吹雪”的脆弱之物。
我不能再让这血脉毁去我的生命中所剩无几的、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了。
“……已经计划好了。”我努力让话语透露出自己的决心,“我会好好把这盘棋下完的。”
“这样啊。那么,我就不对您的选择做出僭越的评判了,樱之宫小姐。”海唯井一羽叹息般轻声道,“只是这样下去,您恐怕还要经常光顾本馆……既然如此,不知能否请樱之宫小姐帮忙打听一件事?
“我想知道……这江户城中,是否有哪位鬼女拥有‘删除记忆’的能力。”
【其三】
“前几日,有同心从隅田川中捞起一具男尸。死者是町中寺子屋的笔子,今年十七岁,父母都是普通的町人,家里是开染坊的。传说他在房中留下一封遗书,声称要与恋人殉情,在花火大会当晚出门后就没有再回去。但无论怎么搜寻,都没有在隅田川发现女尸,只是……”鹤巫女微微皱眉,“那笔子被捞起来的时候,手中紧紧握着一尾死去的水泡眼金鱼,怀里还抱着一袭女人的袍子。
“……于是,金鱼姬的故事就这样流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