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沅很少做梦。对她来说,生命是一条漫长的线,从鱼肚白的东方开始,到西方漫无边际的黑天结束。生命是单向的路。过去的事情,像吃下肚的饭一样,饱实地填在她的身体里,偶尔随着某一处风,某一片林,某束炽烈的阳光或者人的影子回荡起来,在肋骨下面一点的皮肉里匀匀地散发暖意。她想,这跟吃饭没什么两样。吃了饭才晓得自己活着。
故她不回头看。回忆是无甚价值的,这个决定并非逃避——也不建筑在某种脆弱的心理上。她只是想,饭已吃下肚,何必去纠结是什么呢?是好是坏,都已成了捉不住看不见的影。
加入清县令这一门前,师沅一直居无定所地流浪着。她没妈,也没爸。唯一养过她的手属于一个老头,是她母亲的家仆。老头对她的态度暧昧又让人难以看懂,他常常用那皱纹之中的老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有时候师沅觉得他好像头噬人的野兽,那枯枝一样的巴掌,好像会落下来伤害她。然而,他从来没有吃了她。
老头说你父亲是个混账。师沅不晓得父亲是什么东西。他坐在某一处小院的躺椅上时,是这么说的,那时有白金色的阳光从上空打下来,穿透并不茂密的树冠,落在他们的家中。师沅站在他旁边。他接着说,无非是些什么老爷死了后,雨打虫蛀的根基百年的历史,武功和传承……然而小姐偏偏去了北方,喜欢上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什么?钱?权?过人之勇?一无所有。一生清贫,最后还要窝囊含冤而死,小姐竟把自己的人生交给那样的男人,竟然放任自己的人生随着他的人生一并消散而去。她原可以掉头就跑,原可以不流那血,可以远远地躲开风波的……后面的话他不再说。老头说这些话的时候,肉眼可见总是有点恨她的。这种憎恨沿着他的目光烧到了师沅身上,大约她是他苍老的半生中所恨的一切的产物。于是她往往在那一刻扭过头,逃进一片翠绿之中,不去看他那颗浑浊的老泪。
师沅六岁的时候老头一命呜呼。人的死亡那时她是第一次见,深秋他躺在床上,一次熟睡就再也没叫起来。于是她自己添柴,自己烧火,直到再也找不到一粒米,她就去镇上,学那些沿街的流浪儿,拥挤在他们的队伍当中,去偷去抢别人手里一个热乎乎的饼吃。也曾被人牙子拐走过,许多晚上她看见那个男人提着刀,在深蓝的夜色里巡回,一个高大漆黑的如鬼一样的影子,穿梭在笼子中间。其他笼子里是和她一样的孩子,很多是女孩,有着惊惧交加的面孔。师沅不知道消失的她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那天晚上那个男人把她从笼子里拽出来的时候,她刚看完了灌木上的螳螂捕食蚂蚱。他呵斥她,把她像狗一样拽出来的时候,她居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就要死了。那一刻她好像在奔赴某个静谧的地方,像她未曾存在过的父母,再也没有应声的老头一样。抱着那种机警的恐慌,她不知道哪里涌现的一股蛮劲儿,扑上去撕咬他的脖子,在他把刀砍进自己身体里的时候,抢了下来,并一刀一刀切进他的脖颈。
那天她跪坐在血泊中,望着远方蓝透了的夜幕,黑沉沉的天和山的轮廓。听见山峦的另一头有风在狂怒地呜咽,仿佛在唤她,满身热而淋漓的鲜血,把她的枯发,她的生了冻疮的肌肤,像被子一样柔软暖和地包裹起来。那个人躺在地上,形散神散,再也拼不回去原来的模样。那些消失了的女孩儿的面貌,忽而在这一刻全部清晰起来,悠游地浮现在远方漆黑的山影中。死亡其本身还是来了,庞大而沉默地将它呈现在她面前,一阵轻烟,一阵颤栗,几乎压倒她。对此,她的回应是抱着几乎赌上自己在此世一切的刺痛和锐不可当的勇气,杀了那个人。刺痛源于生命受胁迫的求救。那一刻,有个茹毛饮血的灵魂,随着山风呜咽的韵律,从那具握刀的躯壳里破壳而出了,贪婪地扒开撕扯着面前的一切,像野狗一样面目狰狞地啃咬、吞噬着一切。师沅无端感到一种麻木的快活,血和空气都叫她轻快,打着哆嗦,好像她此刻才滑出某个蒙昧温柔的地方,脱胎换骨地从母亲体内降生,真正地作为她自己而行动了一次。脊梁骨上为自己而活的兽血沸腾起来。她无师自通地呼吸一般无师自通地杀人,用他人的死亡杀了自己的死亡一次。那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身下这不成形的肉,挂于墙上斑斓的皮,碗里的米,路边的草,击石而死的鸟同属一类,皆身处某种更大的循环。忽然间,她与万物无限地亲近起来。但是比起尚未开悟的脑,肉体的雀跃逐渐盖过了那一切稚嫩的困惑。在许多如出一辙的目光注视下,她挪动起脚来,扔了刀,向前奔跑,沿着无路可走的路,扎脚的野草丛和石砾,朝着浓雾云烟之中的山放肆奔去。漆黑之中,山本不存在,和她一样。但新生的四肢实在太过兴奋,不再去计较目的,计较意义,只需要离开这里,去向她广大的新世界。
老头留给师沅的那些书,被她拆成纸页留在身边,有时候太饿了一遍一遍咀嚼,再从酸软无力的牙齿之间,舌头下面掏出来。终归当不了饭吃。她不识字却看得懂画。除去被她饥不择食的本能毁坏的,也断断续续地看了不少,后来便无师自通地学到了一门保命的本事。师沅觉得自己深谙此道,她总是能巧妙狡猾狠戾地避开死亡向她罩来的阴翳。它带走了她的爸,她的妈,恨她的老头,可是她尚年轻。那夜里她在荒芜狂风大作的山坡上对它说:再等等我,等我活。
人多么狡猾。比兽更高明得体地学会了用外物防御威胁,譬如刀剑,这是后来她才接触到的东西。人以闲心悠然地修养自我,以心去驭外物,是一种高傲的聪明。十三岁的师沅已流浪过好多年头,没死是她幸甚至极,某一年夏天她在山路上去下一个城镇的时候听见路上的争斗声,金戈相击声声不绝,看见路上两伙人相斗。混乱之中,她拿了不知是被谁丢下,曾属于哪副尸体的剑就冲入战局,切瓜砍菜一样杀去,最后她满头鲜血地坐在路边,从活下来的那伙人那里得到了一顿晚饭,还有一句相伴的许可。
那人问:你是谁?
师沅听不懂这句。光顾着啃馒头,她头也不抬。
那人又问:你叫什么?
她这才答:阿沅。
那伙人是镖局的镖师。给她烤火和干馒头的那人似乎很中意她杀人的本事,强硬地要把她带在身边,收作义女。后来他在一次路遇山匪的战斗中断了一条腿,那夜里师沅守在他的床铺前,呆呆地望着。他的腿锯掉了,少掉一截,触目惊心,好像自此和他们都不再是一样的人。她以手触摸那盖在被子下的断处,听着他沉重悲哀的呼吸。
我以后就不能陪你了。他嘶哑地说。其它兄弟会照顾好你,你要听话。
师沅默不作声。一个人活着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她深谙此道。但她还是问:你要去哪?
话一出口,她忽然觉得这句话如石沉大海,当时沓无回音。一阵震悚爬上脊梁,奔走在外这些年,她已经见惯了太多人死,知晓了其中的道理,也知道了脑袋掉下去,流了许多血,闭上眼不吃不喝的人是断不再会回来的。他们好像已和她不在一个世界,即将变成某些更大的存在的食物了,连肉带血,一点一点地遭吞吃去。
那时候她感到了极大的剧烈的悲怆,好像内心发生地震,上一次这种悲怆还是在众人捡拾回来的小猫死掉的时候。那猫向来和她不亲,但师沅还是哭了,这次也一样,她趴在他的被子上哭起来,哭得泣不成声,嗓子嘶哑,双颊酸痛,哭到纵使他和她说了什么也不愿停下,哭到口干舌燥,眼泪仍一直流,好像里面住了一座莹莹的湖似的。
她在眼泪中睡去。
那晚她做梦。
梦里是那个曾憎恨她的老头。他面无表情,健步如飞地行走于世上,头发尚且是斑白的,脸上的皱纹也还没那么深刻。他穿过人群一直笔直地走,不知去向何方,脚步也不停歇。师沅追不上他的脚步,纵她花了全身力气奔跑。她望着他高大的侧脸,看着天光落在那威严的颧骨上,尖锐的眼睛里。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她看见老头停下来,于是也停下来。她看见他双眼蓄满了泪水,失魂落魄,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远处——她的目光转向那远处,万物一瞬间变得朦胧起来,仿佛有什么走失的魂灵回到她身体里,曾真真切切地走入过这一刻。地上是大片的血,着缟素的女人,胸口有大片血色的花。她就那样倒下去,如断线风筝,无根的树木,轰然坠地。满地血,许多人。烈日沉默,万千目光如针。
师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被子里的人仍在熟睡。她探了他的体温,仍和她的一样。她起身走出门去,见到无数和她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她细细打量着他们每一个。高的,矮的,年少的,老的,这个胖些,那个壮些,头发稀疏,鼻下有黑豆似的痣。
那个人并没有像老头一样离开她。但他断了一条腿,再做不了这行了,只得回去家里休养。他有过媳妇,只可惜后来死了,也无子嗣。师沅一口承诺下来,她会继续给镖局干活,且会把钱寄给他。她愿意给他挣钱。于是听完这一切的他就笑了起来。在日头底下,多日卧床叫这人苍白许多,肌肉仿佛不再像过去一般活跃,反而染上一层黄的土色,坐在一张椅子上,握着一根新得来的拐棍。然而,那笑却是她第一次所见到。好像比他从前任何一次笑都放肆,甘甜,叫她奇怪。明明他才断了一条腿。
十五岁的师沅想,或许这就叫塞翁失马吧。
后半年,她得蒙加入清县令,开始奔走为一些民间无处申冤的疾苦声音帮忙,师沅不讨厌干这个。她爱看人笑,总痴痴地守望着别人的幸福,好像那是自己的幸福一样。这也是一项无师自通的本领。次年就和同门一起劫了法场,缴获了人生第一把属于她自己的武器。
镖局的工作仍干。两头拿钱。
那年受她供养的人名叫徐进。如今尚在,师沅每年回去看他一趟。
父母的仇她发誓要报。不为了什么,走入人群后她拼了命地想要在这甘苦交加的尘世上抓住点什么。追逐着早已逝去的爱与恨,他们或许曾是滋养她的一部分,尽管记忆早已遁去,但在那个梦中又暗自苏生,偶尔如水面浮萍一般,悄无声息地在她脑海中漂过。她只是不肯如此轻易地向老天赐给她的一切低头。
师沅无父无母,无根无门。没有来路,没有去向。
有一天她会摆脱这孤立于世的状态,去偏离向另一条路,像她每一次执拗那般,全心醉于这满堂花醉三千客,声色犬马的人世。会燃尽一腔的热血,好似她生来要为此而活一样。会做个人,和她曾无比真切地作过一头兽一样。又或者,人和兽在深处本无分别。
然后迎接六岁那年起迟来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