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十二年了,那个噩梦一般的日子早已离我,离桃树、李庄和青山很远很远了。这是一个久到已经没有人再愿提起的故事,但对于每个生长在这片被城市喧嚣所遗弃的土地上的孩子而言,它都是雷打不动的睡前故事。
那一年,月巴克的咖啡还只要三元一杯;那一年,村口的葱饼店还贴着崭新的欧式瓷砖;那一年,洗剪吹焗烫染的技艺还不似如今这般高超,十厘米的高度便是师傅们的极限,我顶着那样一头比阳光还耀眼的金发,和我今世最爱的人在三个村子交叉口的臭椿树下,紧紧地拥抱。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那一年,我还牵着小薇的手,顶着杀家的名,统领着这三个小城。
是的,我从不忌讳与别人提起自己,我就是杀家公认的杀马特之王,而我最亲爱的小薇,她那华丽的紫色挑染爆炸头,也为她自己赢得了杀马特皇后的美陈。我们曾经无数次在臭椿树下接吻,约定要成为彼此的唯一,一同统领杀家。总有一天,我们能够从杀马特情侣华丽转变为杀马特夫妇,一同用我们所拼命守护的非主流意识去抵抗这个世界的主流。我们笑得那么甜,那么美,忘却了哀伤。
但我们都忘了,杀家亦是一个沉浮场,一旦有所松懈便会被他人超越,而下坠的代价,就是灭亡。
战争是从李庄开始的,我早就知道李庄原本的杀马特首领强子在被我打败后心怀不满,他联合了三个镇上对我有所不满地年轻人,开始了他的反击。
随着强子拖鞋飞出的方向,那些由强子组织起来的,自称是“天堂清扫”的杀马特们用板砖围攻了我名下的理发店。李庄发廊失守的消息是在半个小时后才传入我耳中的,此时想要反击已然太晚,强子只给我留下了一间破烂的发廊,一地的碎玻璃和我心底那深深的恨意。
我当即下令三城联合剿灭强子,一时间许多未能理解杀家孤独忧郁之美的平凡人纷纷躲入家中,只因害怕被牵连。但我怎么可能放过这些疑点,我亲自带着人进家搜察,不给强子窝藏任何余党的机会。果然,他们被我英明的领导所震惊,料到自己即将被我消灭,强子竟狗急跳墙,拨打了镇上警察局的电话。闻风而来的警察将我手下众位贵族已私闯民宅的名义逮捕,而我则费尽心力地逃了出来。
看着这样的惨状,我不禁仰天大笑,强子啊强子,你行你有种,能把我逼到现在这个境地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你已毁我杀家,我必灭你天堂!
那个夜晚,我去找了我的好友,打小就认识的矮波。他也曾经是杀家的一份子,但自从他接受了他们家祖传的小卖部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只会吆喝汽水给人找毛票的人了。我承认我曾经一度看不起他,但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下,我觉得我唯一能够相信的就只有他了。
我去找了他,买了二两酒,就站在他家小卖部门前,咕嘟咕嘟地喝光了它。抹了抹嘴,我大喝一声,脱下上衣搭在肩上,向着青山最大的足浴中心走去,因为我知道,这是强子每次胜利之后都会去庆功的地方。
带着一股杀气,我大踏步地在夜色中走进了足浴中心。
负责的足浴小妹没敢拦我,我知道一来是因为她们原本就迷恋我着绝世的帅气容颜,二来是因为此刻我面带怒气,更突显出我骨子里那份身为王的气息。
没有任何人阻拦,我就这样站在了强子面前。
在陷害我一帮兄弟落入看守所,今夜注定只能与铁床硬床作伴的时候,他,罪魁祸首强子却如此自由自在地在这里洗着足浴!
我一声怒吼:“┭弓虽孓,亇既橪橄姠我殺ㄢ特徔迋ㄊが掱,憱棏苻绌葙應锝玳價!绌棶,我ィ门決⑴sí戰!!_/~↘”
他一声轻哼:“╰→憱ィ尔?扌↓敗將,挖單挑ィ尔竾呒妨!_﹏ゥ”
杀家的未来!就在今夜决定!
我们来到足浴中心后的空地上,互相摆好架势,深吸一口气,我攻了上去。
左推挡,右直击,拳头不停地落在身体上,发出震人心魄的声响,却无法分辨究竟是谁受到了伤害。直拳、勾拳、左右交叉拳,横踢、斜踢,回旋踢,各式各样的招式在我们身上展示,尽管只是在电影里观摩过,我仍旧是踢打得呼呼生风。我进攻得猛烈,强子那边防守得也十分到位,始终没有出现破绽,而我额上的汗水则是越积越多,那头曾接受过无数人艳羡目光的鸡冠头(我一直觉得那是我蓬勃生命和不屈精神的展现)也因夜晚缺少发胶及时的养护而有些倒蔫,出拳也逐渐变得力不从心,就在这时——一直向后退着防守得强子突然脚下一软,看样子他运气不好,一脚踩偏在石子上,正向后倒去!
好时机!我不敢放过这个绝交的机会,乘胜追击,漂亮的上勾拳,直接让强子用他的鼻血承认了我的强大!血液的承认无法反驳,那就是强子失败的最好证明!
看!我就是最强!这条街、这个城、这三个镇上最强的杀马特之王!没有人能够战胜我!没有人!
我喘着粗气直起身来,狂笑着看着狼狈地坐在地上的强子。但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抬起右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响声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因为强子那诡异的响指,更因为响指之后被绑来的小薇。
“天堂清扫”的成员扣住她的手腕,无法挣脱束缚的她只能大声地向我求救。
此刻,强子在我身后站了起来:“ヅ別ㄊか,尩尩尩。ィ尔喓是卟缃這囡ん涭饬,⒐乖乖嘚鐹徠。ぺ”
“〆萆鄙!宥尰沖我淶,莂働め也!ゾ”
“ぺ灬Θ可Θ可,徰絠此鐿。ル”
强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不必再忌惮我的拳头,他很放肆地抓住了我的头发。不,那不仅仅是我的头发,那是我全部的生命、我的信仰!
“←¢彆説挖卑鄙呀,挖這僦放孒那囡仌,條件湜女尔従哯在幵始dоμ彆ㄊが,不嘫挖們僦傌㊤把ㄝ也抓迴來。☆”
我用轻哼来表示我的回答,事已至此,早已没有用杀家那高等语言与他对话的必要。
强子凑近我,掏出一支打火机,彩色塑料包装,村口矮波家卖两支一元的打火机。我咬咬牙。强子举起右手向绑着小薇的跟班示意,后者顺从地松开了手,看着小薇迈开逃向远方的路程。
就在同一时刻,强子“啪”地打响了打火机,火苗蹿起,在我的头顶舞动。
我痛苦地大吼着,被突如其来地热量和深深的自悔所包围,但我始终没有移动我的脚步,就这样看着小薇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逃吧,小薇,就这样逃吧,最好逃到那谁也到不了的天堂,在那里等着我,去做彼此的天使。
那一夜,我被夺取了一切。
第二天,三城的杀马特首领易位,强子接替了我的名号,用卑鄙的手段成为了杀马特之王。
而我,一无所有的我,只能潜心修炼,在那臭椿树之下拜师学艺,跟随王师傅学习洗剪吹手艺。我自己已经无法拥有那份成为杀家人的骄傲,但至少,我希望能够凭借着这双手,将这份永不会消失的骄傲带给他人。
至于小薇,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或许她去了那传说中的大城市,又或许她真的去了天堂。
兄弟们很快便被释放,与强子决裂的他们在桃树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家族,重新分级,俨然成为与强子对立的一大势力。
还有矮波,他则一如既往地经营着他家的小卖部,只是现在,我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了。
从天堂被推入凡间,这就是我的青春,而现在十二年过去了,不再有青年提起那段往事,或许他们早已听闻,只是不忍再叙。又或许,他们早已超越了当年的我们,走向了新的舞台,开始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份新的历程。
带着那不曾改变过的骄傲。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拎起手边的剪刀,走回发廊。
这就是有关我,王王王,青春和骄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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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快乐ε-(´∀`; )大家都要幸福!!
↓正文
大盗霍曾布鲁茨的礼物
「如果说,男主角觉得女主角不管做什么都很可爱,想拥抱她,想与她一直交谈,想知道她的一切,想给予她一切。」
「如果这个就是动心的话——」
「我大概对你动心了。」
时间还很早。我打开窗户,正对着的院子里那因夏日再临而变得葱郁的花草欣欣向荣着,我看见父亲正拿着花铲蹲在一丛雏菊前摆弄着,他一直都偏爱摆弄花草,说贴近植物更能领略生的意味,有助于他将新茶泡出生气。
他听见我开窗的声音,转过了头来。跨过院子,走到我窗下,像往常那样眯起一只眼睛,歪歪他那已爬上皱纹的面庞,开口道:
“唉,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没什么用,不过,葵,还是向你道个歉,之前那个大盗是我扮的。”
“什么大盗?”没有丝毫印象,我反问道。
“就是那个,”他露出了一些尴尬,继续说道,“就是你一直害怕的那个,什么大盗活层不撸吃来着……”
啊,我明白了,记忆仿佛突然涌现,一切的故事都突然降临,我又再次梳起三股辫,变回早先的那个小岛葵。
故事开始于一个漫长童话故事。
从小到大,我最害怕的人物就是霍曾布鲁茨。
那是一个留着一脸胡茬,什么都能够偷走的大盗,小到祖传的八音磨盘,大到镶有宝石的女巫盒子,甚至是小女孩心中刚刚萌发的爱之芽,他全都不客气地收下,打包丢进身边鼓鼓囊囊的粗布麻袋中。
从小我就很惧怕他,担心在我熟睡之时,他偷偷地溜进我的房间,打开床边的书柜,呼地一下将那些书全都带走,我也担心他会突然出现在学校,咻地顺走我的室内鞋,我还担心他会悄悄地潜入自己身边,在不知不觉中就偷走了心中的某一部分。
然而他确实地出现在我身边过,一声不吭就偷走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故事就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开始的。
另一边,春假伊始, 一切却都显得慌乱,好容易在lovelive结束后稍稍松口气,毕业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和濑户见面时谈论的话题也逐渐从闲谈转变为学业讨论,最终干脆变为同去图书馆自习。于是书页翻动,与濑户早早探讨的升学问题终于显露出了答案:
“大概,会是明治大学吧?”
不再似先前的盲目自信,一路走来的成功和失败都是最好的量表,这样的答案倒算是我心中最佳的选择,转头却发现濑户一个人在盯着明治大学的入学材料紧皱眉头。
我再次感到霍曾布鲁茨的出现,就在刚刚,在濑户低下头目光注视着那纸面的时候,失落感再次上升,像是储存好的过冬用厚厚的草料,却突然被狂风吹跑了一般,掩藏在下面的情绪被翻滚着提了上来。
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对我而言都显得平淡,那些故事比不起小说荒诞,更有大笔重复累赘的段落,但生活不能入戏,无论多么贴近,相似的剧情却连那薄薄的一毫米厚的书页都无法穿透。就像我跟濑户一样,再多次的探讨也无法将我们真正拉入剧情之中。
然后等我再次将注意力集中于课本上,一字一句解读着那文字时,濑户突然开口了:
“葵,周末的时候,要不要一起去迪士尼?”
故事开始奔向了下一个舞台。
春假时分,游乐园中的情侣不在少数,我跟濑户并排走在这样的园中的小路上反倒显得奇怪。
不止现在,先前并排走的时候,我有时会悄悄地抬头看着濑户,少年的身高落落得多出了一头,我微仰才能看清他的侧脸。
而他的面庞每次都是那样,不论何时都让我觉得充满光芒。并非是阳光照射而产生的光芒,而是他自身所带出的光芒。从初见开始就是这样,我仿佛也按照着自己的名字那样,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光芒所吸引着,将腹中满满地果实都献给他。
如今更是如此,在这样一个梦幻的乐园中,一切都仿佛浸入了水晶一般的琼浆里,从头到脚都让人显得飘忽。特别是在经历了过山车、鬼屋和转转乐之后,略有缺氧的大脑显得更加奇怪,几乎要失去思考的能力。
是的,就在那一刻我脑中突然出现了那个幻想。
「如果说、如果说,我跟濑户也能像一旁的情侣们一样,是否就能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一直仰望着他——」
然而,这不对,我低下头猛得摇了摇,不是这样的,这样的想法显然不适合我,这一定也是霍曾布鲁茨做的好事,他在偷走我重要的东西之后又假嘻嘻地换回了其他的东西。
“诶?葵你不去吗?”一旁的濑户突然开口,我却只能用惊异的眼神回应他,“那你好好地待在这里,我去买水回来就好。”
不等我反应,他就已经跑来,只留下一句最后的叮嘱——千万别走开——就消失在了大大的磨坊风车之后。
我只得坐下等待。
时间有时长得可怕,身边走过的一对对情侣也在不断地消磨着我的耐心,濑户的消失也让人心焦,一切都显得无趣。就像阳光离开花圃,所有的花朵都收敛起花瓣,蜷起身躯安静沉睡。我却连蜷缩跟安眠都无法做到,心中的假设再次出现,我拼命想要甩掉它,但是没有用,它还是不断地像魔咒般附上我的身。
不,我对自己说着,我只是被濑户身上的光芒所吸引,那些像小说般的故事并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上,不论讨论过多少剧本,不论多么了解爱情的原理,我也不相信那那一切会出现在我的身上。就像这次所探讨的剧本,不能理解为何男主角突然就对女主角动情,仿佛所有的悸动都源于故事设定,濑户在花车游行时禁皱眉头,一切不解与困惑都隐于那眉间,我一直很有伸手将它抹去的冲动。
而我最终什么都没有做。一切波动都被隐藏于我反光的镜片之下,眼睛无法暴露我分毫。而今想来,一路上仿佛充满暗示与指引,就连霍曾布鲁茨都出场相助,最终的箭头直指濑户,我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我能说出什么呢,就像我曾写过的那样,他拥有世界上最璀璨的光芒,而我的双手却只捧着些干瘪的文字。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如果一切都不如之后的剧情进行,这个故事就面临消亡,无所谓开始,亦无所谓结束,只是宛若不曾到来般消失于旷野,如晨露般蒸发,不留痕迹。
而此时,转变突然就到来了。就像那牵强的剧本一般,一切改变都来自于故事拙劣的设定。
但这一次,我不得不相信,那些荒诞的小说还是会出现在我的身上的。
大盗霍曾布鲁茨从天而降,我抬头看了看他,巨大的身影将我掩藏在背光的阴影中,他就这样挡住了我的去路,两捋胡子出现得及时,索命剪一般向我靠近,我不由得退后两步。那面容上浮现的笑容丝毫没有微笑的一位,反倒突显出了一种威胁的气息,只一下就打消了我想离开原地,擅自前去寻找濑户的想法。
日光已经暗淡,我站在行人稀少的小路边,仰头看着他。
从小我就很害怕大盗霍曾布鲁茨,我担心他会偷走我房间中的所有小说,我担心他会偷走我学校里的室内鞋,我担心他会潜伏在我身边,悄悄偷走我心中的某一部分。
然而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明白那不过是个玩偶,头套下面一定会是一位有着和蔼面容的工作人员,但他此刻挡在我面前,以一种童年阴影的姿态出现,我不禁瞪大双眼。撑大的双眼不知是因干涩还是因为惧怕,竟涌出了泪水,我几乎当场就要哭出来。
霍曾布鲁茨还带着那张笑容看着我,在那目光之下,即便是一刻也如万年,长到我都要相信濑户不会再回来,而我将永远被困于此处。
突然,他放下一直落在身后的大麻袋,唰地一声打开了它。
一瞬间,我的双眼似乎都要看到那袋子中我的藏书、我的室内鞋,或是某些我被偷走了的,不可见的东西。但是,在掀开那袋子的一刻,我看到了不应当属于我的东西。
濑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心脏停止跳动也只需要那么短短的一秒钟,原本的恐惧忽然变为惊喜,脑海中霍曾布鲁茨的形象迅速淡去,留下的都是濑户的脸。
我忽然听到身后有花火在空中炸开的声音。
濑户突然开口。
「如果说,男主角觉得女主角不管做什么都很可爱,想拥抱她,想与她一直交谈,想知道她的一切,想给予她一切。」
烟花拖着长尾呼啸着冲上云霄。
「如果这个就是动心的话——」
然后,在空中突然炸裂,一切的一切都变亮了。
「我大概对你动心了。」
我从未想过的,一切不曾来到的故事都在此刻降临。
褪去了一切的形式化,心中原本空荡荡的地方被天空中吵闹的花火所填满。泪水终于冲破眼帘,我抬起头看着对方的面容在这样的夜里依旧明亮。
但站在那光芒已经不再照耀他人了,那是属于我的,世间独一无二的光芒。
“啊,所以那个是你跟艾鲁串通好的?”我趴在窗前问着父亲。
“是啊,我那时还怕吓到你了,你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可吓死我了,虽然已经过去挺久了,不过我想或许还是说一下比较好,你不会讨厌爸爸吧——”
“怎么会,”我笑着回答,“一切都要感谢爸爸呢。”
我垂下眼眸,目光下移。是的,一切都要感谢爸爸,感谢那大盗霍曾布鲁茨为我所带来的礼物。
所以现在,我笑着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就在这里。
(总字数:2152)
时间要退回到更久之前。
当一切的故事都还未开始的时候,当小岛葵的双手还无力握紧笔杆,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世界就开始了自顾自的旋转,母亲痛苦妊娠,父亲焦急等待,一切都如同预计一般开始。孩子睁开双眼,然后父亲看到了她眼中的光芒,她黑色的双眸瞥过双亲,转而望向窗外的阳光,眼中抹上一层高光,她咯咯地笑了。
彼时,醉心于茶道艺术的父亲还缺乏着育儿常识,所以他转头,对着还躺在床上休息的妻子说,看这孩子,就像向日葵一样,追逐着阳光。
名姓就这样被简单的决定了,隔日起她便被世界唤为“葵”。她躺在床上,与昨日那个无名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出现在她床沿边的每一张模糊的面容都唤她叫葵,那些梨形实体挡住了光线,在她的脸上洒下道道阴影。“A——O——I,A——O——I。”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耳朵听到这样的音节。一切加工都淹没在复杂的专有名词之后,她还是只能对着上方的光影咯咯地笑。
但孩子的成长是很快的。一切仿佛飓风,前一眼他们还躺在摇篮床中,后一秒他们便大摇大摆地跳下床,光着脚丫,一摇一晃地由走变跑。小岛叶沢自认为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却着实被女儿成长的速度吓到,他可爱的姑娘忽然就学会了走路,一串脚步跑过和室外的回廊,肉嘟嘟的脚丫踩过一个个重拍,小小的手掌一把抓住羽织的下摆,黑色短发的弧度正好填补了细细的脖颈外的空缺,一双大眼睛仰头看着他自己,小岛叶沢不禁心头一颤,正想蹲下摸摸她细碎的黑发。可一转头,女儿已经换上一身漂亮的连衣裙,将头发蓄长扎起了三股辫,带起了厚厚的镜片,文库本不离身,蹬着学生鞋就出门了。
他想起身讲时间的沙漏倒转,或者是向那传说中的时间老人——他在葵的藏书中见过——祈求,祈求他用自己枯瘦的指尖划过泥墙,将时间再倒回,回到葵还常常粘着自己的时候,他一点一点教会她有关茶道的一切。茶则、茶匙、茶荷、茶漏,一样都不能少,接着把茶海中的茶均匀地分到茶杯中,淡色的茶水在躺在杯中,细望便可窥见自己的模样,一嗅茶香,二审茶色,三品茶味,莫了点燃香炉,让香气萦满茶室,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清香离开。至于烫手的杯沿和冲泡失败的苦茶都属于另一类需要抱着葵擦去她因初次尝试而沁出的泪的讨厌鬼,叶沢早已将它们抛至脑后。
然后,故事再次开始了快进,青春期在任何人的一生中都显得短暂无比,葵做过一些惊天动地的事,也遇见过一些难以忘怀的人,生命疾驶缓进,最终归于一览无遗的平淡中年,不再有冲动和激情,她的眼神变得更为平静,仿佛深泉,不见一丝波纹。漫长的时光没有改变什么,除了让银丝逐渐爬上她的头发,她的生活一如往常。红头绳被换下,改为散发,有时也削得短些,然后等着头发逐渐长长,与时间赛跑。镜架几次更换,由细边换为粗框,而后又换回细边,只是镜片变成老花用,折叠起放入随身的一个小盒子中,时时刻刻都带着。唯一不变的或许就只有手边的书,由文库本变为硬皮典藏版,放在手提袋中,书目不断变化,一本滚过一本,堆砌起整间书房的藏书量。
小岛葵就这样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枕着靠垫,母亲亲手栽种的栀子花在那之上绽放。她摊开手边的书,戴起老花镜,两只脚藏在软绒绒的家居鞋中,一通准备做完,正要低头阅读,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她起身,用蹒跚的脚步踱至门边,吱呀一声,扭开把手,那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时光改变了很多,姣好的面容被带走,刻下一道道皱纹,吹白每一个头发。听来显得残酷,但时光也如水一般,化开面前的人眼中原本存留的戒备和冷淡,余下一汪温柔平和的视线。他们相视一笑,然后一同走入屋内。
有时候情绪来得非常快,一些不经意的小事都有可能激发回忆,葵不知道这是否是老年人的通病,她经常会回忆起一些很早的事情,比如高中母校那条长长的坂道,她跟学妹们一同奔跑过,也曾经在两层台阶的高度上,开始过最初的邂逅。生命漫漫,百年对于一个个体而言早已是漫长而孤寂的时光,她记不清是谁对她说过,‘与你相遇是我最初的奇迹’,仿佛那日阳光热切,模糊了对方的面容,整个世界都沉浸于她自身模糊的记忆中。
她已经很老了,很多事都只剩下残存的记忆,连她年少时珍视的红叶兔子的挂坠都不能幸免,它们在一个午后离奇失踪,就算葵再怎么清晰地记着它所坠着的木牌上“京都”字样淡去的痕迹,她也无法寻回。挂坠带着她年少的记忆一同藏匿于某个角落,葵知道它此时肯定还在这间屋子中,披上灰尘,依旧伴随在她的左右。
她看向前方,换下了外出的服装,重新穿上居家和服,正在仔细地整理着羽织。目光上移,那原本绚丽的红发此刻只剩下银丝,透露出一股有别于当年的气质。她开口唤他的名字:
“艾鲁。”
于是对方就转过了头,看着她。
然后她看着他张开口,充满皱纹的唇上下开合,他笑着走过来,将她拥入怀。
记忆又被拉回少年时代,葵刚想开始回忆,耳边却响起了对方的声音。
“生日快乐,葵。”
她觉得心底有暖流流过,就像血液被加热一般,少女时期的悸动再次回到了她的心中,她想开口说什么,但终是低下头,将头靠到对方的肩上,不语一言。
百年很长,长到文字无法叙述,就连她也无法用笔尖捕捉,长到模糊了父母亲的面容,将一切的最初都抹去。她还躺在摇篮中,却已洞悉一切,她的这一个百年,将会走得很长很慢,路上会有人突然从遥远的后方追上她,陪伴她继续这漫长的路程。感谢这漫长百年,记忆模糊了也无妨,时光这么长,还有很多故事可以继续。
自从遇见你,这个百年从未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