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无能的人。”
Havsis与Lacus从那个充满传奇性的环游旅行回来已经足有一年。任何生活都会回归轨道,进入那辆目的地为日常的列车,长时间,甚至永远地驾驶下去。
Havsis从学校回来,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秋天,人类的大智慧能让许多花都在这凋零的伤感季节挽留式的盛开,给予人慰藉。他抬头看向街边:树枝也好草坪也好,一切都光秃秃。人们埋头匆匆地走,被不知名的事物与感情驱使、追赶,不会停留。
“勿忘我,谢谢。”Havsis小声地说,再补充,“蓝色的那个,小的就好。”
“又给女朋友买花?”
“不是。”
在包扎花的员工不再多语。北方的小镇,在这个忧愁的季节总是少话的,哪怕是有特殊含义的花店中工作的员工。Havsis总觉得他其实是某种符号,包含了什么特别的意义。啊,给不是女朋友的人买勿忘我,Havsis自己也觉得有种怪异的滑稽。像个苦苦追求的痴情份子(或许他也是一群人的一部分,谁知道呢)。
Havsis知道自己喜欢Lacus,同时也知道Lacus喜欢自己。她本人在那个洋溢青春气息的傍晚毫不犹豫,突如其来地对他告白了,同时,自己趁着酒劲用力地回复了。
Lacus感冒了,她流着眼泪,将脸埋进大腿,身体颤抖。情绪波动如此之大仿佛是另一个人。在往后的轮船之旅中,她卧病在床,整天发呆,偶尔会到甲板上看海鸥。对于Havsis的告白,什么也没有说,宛若忘得一干二净,没有发生与存在过。Havsis也不愿提起,他在十几年前就保持着只要与她过普通的生活就够了的想法,告白与不告白并没有实际的意义与影响,即使他知道会有这一天到来。他没想过得到回应。
如果答应了,又如何?被拒绝了,又如何?自己接下来并不是以男朋友的身份去给Lacus花束(勿忘我),答应了,那么勿忘我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拒绝了,勿忘我又暗喻了什么吗?通通没有。一切都不存在。
Havsis选择勿忘我只是单纯的因为勿忘我是蓝色的。
对于Lacus来说,自己是特别的存在。他明白的。从小到大,作为唯一熟悉的人,Havsis几乎是Lacus唯一的交际圈。如此狭隘,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Lacus是因为只有自己,所以才喜欢上自己的吗?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Havsis一想到这,就觉得胸口苦闷。
他更害怕,自己因为明晰这一点而从容的表现。
“Lacus,”他用钥匙打开了门,“我来了。”房间很昏暗,没开灯。“你吃饭了吗?……”
这是问题所在。
Lacus自从旅行归来之后,似乎陷入了什么怪异的氛围中,在往常的工作里一蹶不振。在这一年里,她什么新作也没有做。她逐渐沮丧,挫败,颓废。不断地推翻否认,Havsis察觉到了,她其实是为了某种意义而在思考着。他打开灯,看到她裹着毛毯,蹲在沙发上,乖巧得像只水缸里孤零零的金鱼。
“勿忘我。”
Havsis把花放在桌子上(上面堆满了草稿,Havsis看到了上面难以言喻而无法描述的涂鸦,他把它们收集到一起叠成一塌),“秋天,很适合的花的颜色。”
Lacus沉默几秒,从毯子里伸出手。
“怎么样?”
Lacus用手指划过淡蓝色的花瓣。
“我最近都在想这个,想来想去,或许因为我是个无能的人,”Lacus淡淡地说,“我是个无能的人,所以想来想去只能得到这个答案。因为不去写不去画的话不行,我的人生也许就是为了表达这个而存在……”
“怎么了?”Havsis打断。
“……一个勿忘我的故事。”
Havsis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如此的巧合。
“是吗?真巧,”他轻轻地说,“那么,勿忘我什么样的故事?”
Lacus用手指揉搓着花瓣。长时间不见日光而显得格外苍白与纤细的手与淡蓝色混合在一起,令人短暂地晕眩。像她在玩弄自己的头发一般。
“世界会毁灭的故事。”她头上的毯子滑至肩膀,肩头与手指一样白。“世界被毁灭了,拿着勿忘我在街上走的故事。”她停了停,“如果世界毁灭了,你要怎么办?”
“没想过。”Havsis说,“或许是跟着你继续走。”
“走去哪?”
“走去和你在山坡种棵苹果树,”Havsis微微一笑,“万一活下来了呢?”
Lacus摇头。“哎,Havsis。我是一个挺怪的人,你知道吧?”
面对她这过于唐突的话,Havsis沉思了一会。
“怪与不怪不是你我能确定的。我觉得你很好。你觉得我很怪?”
Lacus点点头。“和我这样很怪的人呆在一块,你很怪。”
“噢,这没什么。”Havsis伸手折下一朵花,随后把它插在Lacus耳边。“既然我们都很怪,那么便没什么大不了。”
“我很怪,”
Lacus向后倚着沙发。
“我很怪,知道吗?我是一个会想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的人……现实世界其实是在打破我的幻想。虽然我是个不太近人情的人,不过幻想破灭很难过,对吧?对我来说,现实世界很怪!太怪了。我知道,这其实都是因为我——我才是最怪的。”Lacus望着天花板缓缓地说,“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从未了解过你任何想法。包括你的意愿。我的确是个一厢情愿、自我满足的人。”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了解。Havsis,我很感激你,你把我带进现实里,让我了解到了现实许许多多的,其实,你总是把最好的给我。我欣然接受了,因此,爱上了你。”
Havsis没有说话。
“我爱你。”Lacus把头垂下来,凝视着Havsis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我爱你,我从未质疑我爱你的事实,自从我意识到我爱你之后。我至今为止否认过许多东西,包括这整个世界,但是我从不否认我爱你。我很了解这一点。”
“我知道了。”Havsis交叉手指,感到左手有些冰凉。
“我对爱你的事实没有迟疑。”Lacus闭上眼。“我迟疑的是这个世界。
“我是一个很怪的人,我在否认这个世界。反而承认自己幻想的更好。在这十几年中——我就算有你陪着,包含我不曾察觉的爱意,仍然很痛苦,受着折磨。我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我知道。”Havsis轻轻地说,“我是知道的。”
“我其实是在否定我。”
Havsis的左手不再冰凉。他一时分不清是因为左手温度上升还是右手温度下降。
“因为我是一个无能的人。”
Lacus说:“我对这个世界其实很失望……所以世界末日的时候,我会想在末日到来之前死。”
峰回路转,Havsis一时分不清她是在讲述她的绘本故事还是在吐露真情实感,“于是?”
“那个时候,我会拿着勿忘我,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她的声音给人致幻性的模糊,愈飘愈远,“街上的人,啊……那时候是快要世界末日的时候……他们会把我给杀掉。会憎恨我斥骂我,然后把我杀掉。”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到时候,会有千千万万个拿着勿忘我,或者郁金香玫瑰水仙,还是什么其他的花的人低着头只看着眼前的花茫然地走在街上的,他们都会被杀,都会死,因为这是献身,带着死的目的的行为罢了。”
“那我呢?”
Lacus用一种柔和的眼神看他。
“为什么是勿忘我?”她突然说。“秋天不应该是水仙一类的吗?”
“因为是蓝色的。”Havsis一本正经地在她额前点了半秒,“而且我怕你会死。”
“这是故事里的假设而已。”她也回拍他的鼻子。
“听起来还怪吓人的。”
Havsis站起身,往厨房走去:“你要喝咖啡吗?”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瞥见了她半眯着眼并不明快的表情。她从来不是孩子,甚至还比自己年长两岁。按她的说法,她早在他死之前两年就会死。她对这个世界任何不成熟的想法,皆来自于她自己逃避罢了。Havsis并不了解她。从未。他其实知道、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他在厨房无言地泡着咖啡,无意义地发呆,想着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消磨时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不敢)见Lacus,自从他认知到他对她一点也不熟悉开始。这种感情并非羞愧,只是一种下意识的焦虑。就好像你把作文交给老师,总会焦虑老师对你的最终评价那样。
Havsis没有泡自己的那一份。
如果世界末日了,她会去死。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把咖啡拿给Lacus,她什么都没有看,端起小心又认真地啜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Havsis看着她小口地连续地喝,两人无人答话,各存心事。他突然觉得胸闷。(那他呢?)他来回交叉手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像种子淅淅索索的发芽声。她没有听见。
“我回去了,”他抬起头久久地注视她的眼睛,“有什么事就联系我。”
但是Lacus没有看他。
(那他呢?他被抛下了吗?)
Havsis回去之后,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她的作品涉及死亡的不在少数,总是存在什么爱与牺牲的话题。但涉及的对象是他自己(或者说,不涉及他)可真不好受。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一切,他或许还会欣然接受,但他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总能突然地说出如此冲击性的话语,尤其是对他有过多的杀伤力。
Lacus喜欢自己。Havsis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想要回答,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他只是想要承认的意识(她已经做到了,她没有任何犹豫,像对他泡的咖啡没有犹豫地喝下去一样,爽快坦然地说出来),可是当他已经拥有了,他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Havsis一点一点无声地关门。当他心情很差的时候,他就会努力消除他的存在感,这一点来说Lacus是他的同类。他默默地看着Lacus的脸庞在门缝里缓缓消失,无声无息。在模糊中她露出相当哀戚而索寞的表情。她不知道门外有她爱着同时也爱着她的人在看她,才会如此明晰地流露出这样的感情。Havsis关上门,连门锁声都被吞没在她的呼吸间。他长久伫立停留在Lacus家门外。Lacus从未爱过自己。他哪怕和她说上千上万句甜蜜的话,和她在肩贴着肩的距离,也从未有过任何改变……他头靠在Lacus家的门上(或许过路的人会以为他是个没带钥匙的可怜鬼),吸了吸鼻子。
那之后的几天,他不再去Lacus家了。
Havsis很清楚这不过是逃避,他太过在意她的最终评价,因为太过在意,什么都不敢想,甚至不敢去见她一面。这期间他还思考或许他不去看她她可能连吃饭都成问题……很遗憾,他在附近见过她出门买面包的情景(他更震惊于原来Lacus会买面包,在那之前她明明对钱的概念暧昧得像个四岁孩子),他彻底断了念想。
回过神来,他惊觉他们已经一个星期没见面(虽然他经常关注那家面包店与她单方面见面),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事到如今,为何会落到进退两难的处境,Havsis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在对面的咖啡厅盯着Lacus走进面包店……永远是同样的商品,这真是她的风格,走回家……
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和她打招呼。
他茫然地持续他应该有的人生日常,上班下班在咖啡厅看她买面包,回家吃饭洗澡睡觉,但是睡不着。
睡不着。
(就像列车不小心在错误的站点停站。)
秋天的爽朗和哀愁是成正比的。干净透明的天空显得过于清淡,而地下的万物在死,却死得很繁华。Havsis一边回家一边漫不经心地想。河边有几名垂钓者,坐得很远,被街边绿化植割裂成几部分。还挽留着叶子的树最终也会一无所有,因为冬天来临大家都会死的,他生出一股怅然若失的微妙心情。
然后他突然看到了Lacus。
她就像凭空出现一样地站在街道中央,手里拿着勿忘我,闷头往前走。和她的描述的一模一样。她什么都不顾不管,一直向前。街道上空空荡荡,路过的人们漠然地路过,这样一看她的确很怪。Havsis这样想着,向她走去,在离她有足足五米的地方停住了。但是她没有停,她一直走,仍然是垂着头地走,一直走,走到他面前。
“吓到了吗?”
“吓到了。”Havsis说,“路上有没有人打你?”
“世界末日到了,你问你怎么办,”Lacus说,她的声音很轻,很淡,仿佛要融到空气中,“我无法回答你,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由你来确认,它取决于你,我没有资格去替你想这些。”
Havsis一愣,察觉之后才笑出来。
“所以你想好了吗?世界末日要怎么办?”
“没有。我一直在想你。”Havsis故作轻松地回答,“世界末日了也许也是这样,我只是会想你而已。毕竟我是一个无能的人。我很早就回答过了,可能是和你去种棵苹果树什么的……我是不是很怪?”
Lacus没有说话。
她像是泄气一样,沮丧(充满明快的沮丧)地说:“苹果树我们又不会养,而且其实世界末日是什么样的我还不知道呢。”
“我刚刚也在想这个问题,说不定是像冬天一样。”Havsis回答。“苹果树的问题可以慢慢研究,那倒不是很苛刻。”
Lacus沉默了几秒。“对不起。”她说。
“怎么了?”他很诧异。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仔细想了想,突然觉得不是应该这样的。”她小声地说,“我就突然知道了原因,所以我更改了这个故事。”
“更改了故事?”
“一个世界末日的故事。没有准确形态的世界末日,可能是任何一天,可能世界也不会毁灭,那种过于细小的毫不起眼的针对性过强世界末日。”
“那你呢?”
Havsis突然问:“你呢?世界末日来了,你要做什么?”
她抬起眼。
Havsis或许不想知道答案。他在这一系列行为中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这一切用语言表达太过无力,太过暧昧,太过脆弱。豁然开朗。他张开手,Lacus向前静静地靠在他胸前,染得他视线内一片淡蓝色。
“世界末日到了,我要拿着勿忘我,走在街上。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她慢慢地说。
他意识到,她是作家,说话永远都比他甜。Lacus安静地在他怀中,幽幽的勿忘我香气缠绕盘旋而上,在这种能互相听到心跳的距离,谁都没有死去,谁都没有活着。他越想越忍不住笑,他靠在Lacus的肩膀上,不停地笑。隐约听到Lacus轻快地也含着笑意的声音。
“然后,我会去找你。”
——
海洋爱情故事全剧终
总算回复告白了,一边写一边对他们有了新的认知
中间太苦了,苦得我胆汁在喉头
因为自己文风回不去所以看起来怪怪的
总之,是短暂的世界末日的故事,二人幸终。
棱镜失去了一段记忆。详细的事情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失去了一段记忆,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远。只知道现在是冬天,因为在下着雪,以及天气有够冷。
城里哪里都没有人,真怪。棱镜在一个空空荡荡的小房间里醒来(他观察了一会发现是个没装修好的厕所),走出空空荡荡的大楼,看到了天上在飘着雪。街上同样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雪得以保持着完美的形状。他一脚踩下去发现足有五厘米厚。街边淡色的路灯晒在雪上,刺眼(棱镜闭上眼睛)得令人不适。他感到头部振痛,在不断舒张。雪飘洒着,棱镜想象成一台巨大的碎纸机在人类接触不到的边际(至多是透明的巨大的大厦楼顶,毕竟总的来说,还是该在大气层),不停地粉碎,粉碎纸片般的回忆(如果是真的纸片那得多污染环境啊)。
其中有他的一部分。
上交给该大厦人员,请求将他的回忆粉碎(大致上来说,是已经没有必要的,已经不需要了的),降落成雪,这种说法不仅浪漫,还给人一种欣慰:我终于做了件好人好事。
但他没想过要追随自己失去的记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特别惦记他的人,最重要的是,其实他并不关心。世间变得如此空荒,他也并无什么特别的感想。棱镜坐在一座路灯下,雪摇摇晃晃地飘到他头发上。假若真的是他的记忆的碎片,那么就忘了比较好。
他想起了一个人。
夏天,弯曲的影子,鸟站在树枝上,越过树叶间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坐在桌前,和高温天气完全不同(格格不入的)岑寂(或者死寂?)。棱镜看到他深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桌边的一朵小白花:温顺、平静,透露些许安宁,和微不足道的狡黠。
“在想什么?”
他摇头。
“今天怎么样?”棱镜说。
他摇头。
“你说句话行吗?你?”
他缓缓地开口:“我累了。”
棱镜一阵无语。墙上的影子规律的变化,直到一只鸟跃进树丛带来的不规则。棱镜注意到他也在看影子,而且看的很认真。
棱镜抓住那朵花。阳光闪耀,暗暗明明,——不对。这不是夏天。他抬起眼盯着窗外的太阳:扭曲,跃动,太阳在狂喜。这不是夏天,这是春天。他捉到了那朵花,窗外一闪而过一只松鼠——在捉一只蝴蝶:蝴蝶以怪异的姿态飞行,像作废的、被丢弃的明信片……
棱镜听到水杯破裂的声音,看到他翘着二郎腿抿着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他装作没发现棱镜的视线,然后夸张地和他对视(浮夸的深情):“啊——你回来了。”(并且露出甜甜的笑脸。)
“回来?”
“你又回来了,你是反悔了?你愿意了?你想听我唱歌了?”他摇摇头,“不对,你想……我猜,你在想……夏天的事情。”
“夏天,什么夏天?”棱镜故意这么说。
“你,其实想知道吧?”他刻意用悲伤的口吻继续说,“你想知道你送走了什么,你落下了什么,你倒下的时候丢弃掉的那些回忆……你想知道之前那一个一个的故事,因为我突然地打断了你……你不在意这个世界为何如此空虚,不在意为何他无影无踪,你不在意生,不在意死,不在意睡,不在意醒,不在意相遇与离开,生活在没有边界而无法区分的生活之外……但你存在着,还处于一种存在的范围内,”
他用一种很难过的眼神看着对面的棱镜:“你想要想起来,对不对?”
棱镜把手插进雪里,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嚼起来。雪吃起来是灰尘味,根本就是灰尘的无限放大的具体形态,白色的灰尘,听起来很有某个人的味道(又闷又难吃,他如果吸取教训,就不会再吃第二口)。空气中无处不在到处都是灰尘,雪从空中落下来起码沾了十万八千颗,还不止。他没有变得冷静,反而因为大口嚼冰而头痛加剧。但最起码知道他不在做梦。
睡鼠离开了那栋房子,离开了那片森林。他像一个抽干了魂的壳,摇头晃脑(回想起来真滑稽)地走出了那栋属于他一个人的疗养所。纵使如此,步子踏得很坚定,就是头也不回什么也不管地离开了那里。留下棱镜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模糊、淡化、消失,且无痕。
之后,他来了:
“你想要想起来,对不对?”
我想个屁想,妈的,棱镜说,废话少说,赶紧给我滚……
“你还处于存在的范围,就能理解所谓虚无,你就无法彻底地忘记,你本能地想要想起来,”他继续说,伸手把棱镜手里的白花取下来,重新放在桌上,“你想要想起来,你丢掉的那些回忆,用来重新界定你的存在。”
花瓣。碎雪。灯光下若隐若现的灰尘颗粒。是捉不住,拿不回来的。
棱镜仰头看着头顶的路灯光,两眼发昏。他重新伸手刨了一把雪,塞进嘴里,无声地继续咀嚼。
其实他怀疑过这是不是他在做梦,但他不太做梦,普遍都是一片空白,无知无觉的。并不是梦到了而忘了,是无梦,没有梦的。梦向来不来。
梦向来不来:所以一切都是现实的重复,现实没什么值得重复的。棱镜没想过要去重复那些东西(甚至有些最好都全部忘掉),不过梦这种东西也不是能自己控制的。
那家伙说的没错,自己不在意:不在意活不在意死,不在意睡不在意醒。这些事情包含了某种特定逻辑,因为活,所以死;因为睡,所以醒。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了没,可能直接说是失去意识还更准一点。一想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是昏迷过去而从未清醒地入梦,他就觉得有点幽默诙谐。
棱镜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他并没有想过要找回来。他记忆的最后是睡鼠离去的身影,阳光破碎的声响,微妙的挫败感,和浅神捧在手心的白花。
现在他一屁股坐在雪上(裤子还有些凉),追忆那莫名其妙的对话,和混乱不堪的剧情,真叫人头疼。纤细的……(浅神把花插到他头上)……清晰的……(浅神从窗外跳下去逃走了)“哟呵!你真是个漂亮的花姑娘——”棱镜没好气地追到窗边把花扔出去:“你个狗日的你去死吧!”
“我还想呢!——”
传来浅神的回音。
“没事,你忘记的东西多的去了,”棱镜突然听到浅神安慰他,“再忘一些也没什么。”
你这是在隔空对话吗你?棱镜想,你什么时候还有的这个功能?
“嗨呀,不要在意。其实这是你记忆的残留一部分,相当于你,一个野心勃勃的大学生的你,写了十万张简历投出去被碎纸机粉碎却遗漏的一张你看不上的小企业的名片,可能还是招聘清洁工洗碗工之类的职业。”
多么形象生动的比喻,恐怕此生不会再见到第二个。棱镜感叹。但这是什么原理?
“你不要管啦,总之,我是来帮你的。因为你太可怜了,怎么可以晚上一个人到路边坐在雪上呢,你站起来拍拍屁股,不然别人还以为你尿裤子。”
废话少说,有事就讲,不然就给我滚蛋……
“你想要想起来,对不对?”
……
棱镜用手指环住一束光,尖锐的顶端在手指边泄露,围绕成环,微微透着虹色的边缘。恐怕他并不喜欢冬天,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不喜欢春天,在这个季节他总是做噩梦(那如同噩梦的生活),延续到夏天,延续到秋天,延续到冬天……到下一个春天……
“你想说明什么?”棱镜说。
“我不建议你开口回答我,在旁人看来你就是自言自语,傻得很。”
“我不介意,况且这里没有人,只有我。”
“只有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我在哪,这里好怪,谁也不在,只有我。”
“你的意思是只有你,很怪?”浅神问,“你不喜欢一个人啰?”
“不合逻辑的怪。”
“放心吧。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浅神说,“因为没有东西是我们的,从来没有。你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你是不是在仰望星空啊?营造这种无端的伤感。你不是最清楚吗?你只有一个人,可怜死了。”
“别说的好像你不可怜似的。”
“我可怜——我也好可怜啊!亲爱的,”(棱镜感到恶寒)“你忘了好多事情,我们做了很多坏事!我们做了太多坏事,你想把那些都忘了,于是你递交申请,说想要忘掉,什么都忘掉,干干净净,平平白白,你看。”
浅神声情并茂地在他耳边说着,棱镜抬起头,天上仍然在飘雪。“你后悔了,你想要想起来的。我们在不断地重复,其实。我们在重复,你以为你开始做梦了,梦就是在重复……你记忆的碎片……永远寄不出去的明信片……和你……”
浅神的声音逐渐远去。那是因为棱镜无法理解他的话,这些已经超出了他的常识,他们处在非同一频道的世界。风吹散花的声音,蝉焦虑地鸣叫,雪融入雪的回响,千变万化;手指边七彩的光环,无影惨白的路灯,漂浮在光束清晰可见的颗粒。棱镜头痛欲裂。他问自己:我头疼吗?我头疼。我的头疼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声音?要非常具象化,具象化到可以拿出来,交上去,放进粉碎机里让它彻彻底底地消失……
棱镜望着天空。
(他照着浅神说的,产生了无端的忧愁。)
疲惫了。
厌倦了。
倒下了。
沉没了。
然后,再站起来。
困惑了。
前进了。
停住了。
厌倦了。
倒下了。
沉没了。
(什么都没有。)
忘却了。
(眼泪也流不出来。)
放弃了。
(额前的偏头痛呈绿紫混合的不规则形状。)
已经没有必要了。
(雪融化滴落在眼睫毛上。)
已经不需要了。
(已经不需要了。)
我恐怕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棱镜闭上眼睛,回想浅神的话(“你不在意这个世界为何如此空虚……但你存在着,还处于一种存在的范围内……”)我还存在着。我存在着就能证明,会死,我。我已经忘了,证明我其实还记得……(他的眼前出现如梦如幻的,睡鼠暗红色的、剧毒的眼睛)睡鼠离开了,头也不回,给他增添无奈与愤怒,还有挫败。(“你已经忘了这么多,不如再忘一些也没什么。”)他真是恶劣的人,没有任何负罪感。他还是没想通为什么睡鼠走掉了呢?不论重复多少次,睡鼠留给他的永远是从不回头的背影(摇摇晃晃的滑稽的背影)……
我不是想要想起来。棱镜说,一开始就没有。我只是在幻想这场雪的正体,感觉就像没谈过恋爱的人在妄想失恋的感觉……,总之,我从来没想过会变成这样的。
“嗯哼,你都吃下去了,你在说什么?”
吃下去?吃什么下去?
“你扒拉扒拉吃了三四个雪球呢!(棱镜听着又抓了一坨开吃)……这个冬天就是为你准备的。你不是想要想起来么?你——你其实想证明,推导一下生存的逻辑。从来不体会过死的人是不了解生的,忘记了才证明记忆……,还在吧?你?听着吗?你后悔了,对不对?”
“后悔什么?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浅神一时无话。
棱镜倒在雪上。
“我其实是想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揍你一顿。”
“哈哈哈哈,”浅神笑了,“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来吧!快起来!你躺在地上身上全湿别人看到会让人以为你尿了一身的!你这狗日的矫情东西!”
“你能不他妈什么都往屎尿屁上扯吗,多恶心啊。”棱镜抱怨,慢慢撑起身子,拍掉雪。心情畅快了很多。“已经不需要了,我。”他说,“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都无所谓,”浅神说,“你忘了,也无所谓,你还是回来吧,来,我泡好了茶给你。”
“我其实也不是很想回去,我哪里都不想去。因为哪里都没有。”
“没有什么?”
“我处在的环境好比在秋千上,”(“你好有童心,我已经好久没坐秋千了。”)“随时随地都有坠落的可能……”棱镜一边走一边说,“我觉得很讨厌,一边讨厌一边想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去习惯这种感觉。”
浅神沉默了一会:“唉,实话实说,就是我想你了。”
“想我?”棱镜感到错愕。
“你回来吧,”浅神继续自顾自地说,“你回来,忘了也没关系。毕竟如果是自己想要丢掉的,已经不需要的东西,我觉得,那么不需要就好。”
“我很累。”
棱镜说出口,就感到难以言喻的疲倦。就好像人在兴奋状态下被捅把刀在肚子里一点都不觉得疼一样,当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才真正的开始疼。“我很累了。”他缓慢地说,“感到厌倦了。”
棱镜等待了几秒,但浅神之后再也没有回复。他继续向前走,他可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他看到月亮明晃晃的在天上,暗含着某种笑意。街上一片雪白,什么都被掩盖住了。空洞的风声,灯光时不时烟花般闪烁。棱镜又在原地等了他几秒,他想自己也并非去期待浅神的回复,只是好比人住在铁道旁总得听听火车跑过的当当声响。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收到回音,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疲惫了。厌倦了。倒下了。沉没了。
然后,再站起来。
忘却了。
…………
“喂?”传来轻轻的声音。“有人听见吗?这是什么玩意?……”
“喂?有人吗?”
…………
(风刮得很大,呼呼地吹着。这里太高了,这里是人类无法接触的边际……他几乎要掉下去……)
…………
“……我不知道有没有回复,不过你那边有月亮吗?”
“如果你看见了月亮的话,那么就无所谓了。”他继续说,“我不会原谅你。虽然没有什么好原谅的。我……”
“我找到那张明信片了。现在我在森林里……”
“你可以试着去爱月亮,她一定能为你指向的。……喂?有人吗?有人听到吗?”
…………
棱镜在雪中醒来。
他拍掉头顶的雪,发现四周一片白茫茫。浅神静坐在他身旁,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他额头,轻轻一吹。雪花像一片细小的绒毛融化飞逝在空气中。
“你想要想起来,对不对?”他轻柔地说,“这不是坏事。你想要想起来,那就这么去做就好了!你,”他的声音变得模糊(像电台不清晰的频率),“梦是现实的重复,死是证明生的一部分,你忘记了,但是却不能代表什么。你便是永远地这样下去……多好。”
棱镜抬手握住那片雪。
他虚弱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浅神一语不发。棱镜意识到了答案。但很突然,他不想去追究了。“我是不是已经不需要了?”他问,但是浅神仍然什么都没说。棱镜也不想管他了。他注视天空的飘雪,柔软透明,像美丽的春花花瓣被雨离散。(到了春天的时候,街道上那些排着没什么意思的树就开花了。这是杂音。他突然地耳鸣。)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永远。棱镜无缘无故地想起这一句话。但在他将近临界的时候,浅神把他拉起来,轻轻地说:
“你回来了。”
万千嘈杂一瞬消散。此话太过遥远,激起淡淡回声。棱镜觉得很怀念。干脆就这样什么都不要想了吧,反正我一定也会把这件事也一起忘了的。他合上眼。
——
5k左右谐星厌世文,到最后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
总结剧情:
镜镜和阿浅一起对阿鼠恶作剧被发现,镜镜恼羞成怒的故事之完结篇,关于冬天的故事,没有秋天,因为秋天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