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忆回忆我和他记忆最深刻的一天,是他那天收到了家里寄来的酒。
我和他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喜欢喝酒的人,那天纯属兴趣,在为了酒而准备的豪华大晚餐后,我们愉快地开杯,一口气喝了三瓶。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喝醉了。可能是喝醉了,反正有点飘飘然,而且觉得自己开始膨胀,物理意义和精神意义都在膨胀,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脸都肿了。趁着喝醉,我们开始进行一次人生探讨。什么,喝醉了酒(或者就是喝了酒)当然要开始谈人生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小雪。”
“天使。”
“我、我,”他砸吧嘴,一副苦大仇深努力沉思的表情,磕磕巴巴涨红了脸,但是又不是口吃,因为他表情真的太严肃了,说真的,我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严肃。我觉得他感悟出了人生究极哲理之类的问题,所以我很耐心地听下去:
“我、我,再来一杯。”
去你的吧。
然后我们又干了一杯。
“小雪。”
“天使。”
“有没有什么乐趣可做?”
“呃,喝酒?”
“可以,”他说,“再来一杯。”
我给他倒酒。
“你要像个服务员,高级餐厅的。”他突然板着脸。
“OK,say when。”
我才不管你是像高级餐厅服务员还是酒保,反正他就是想喝。杯子快满了,他还是相当认真地看着酒杯,完全看不出他叫停的意愿。我还是在酒要扑出来时停了下来。“我还没叫停呢。”他说。
我问:“你是想要酒溢出酒杯?”
“也不是。”
“你觉得我反射程度够快,能在你出声的第一时间恰好停下,准备得刚好停在杯子容量极限?”
“没有。”他回答。
“那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人在高处时会想什么吗?”
“跳下去咯。”
“我在高处首先就是觉得高,然后幻想地板塌掉或者消失之类的能让自己达成掉下去的目的的效果,反正就是幻想自己会掉下去,有点心跳加速的感觉。我看着酒慢慢满上来,但是我认识到它的极限,越靠近极限,越心跳加速,然后会想象它满出来。就是这个道理嘛。”
“你用我达成你心跳加速的目的?”
“这才不是我的目的。我也是妄想一下它满了的样子。就像看到气球就会想象它爆炸的时候的样子一样。”
“你醉了。”我说。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没有发现?”
“因为我也醉了。”我说。
他眼睛微微眯起来,把杯子小心翼翼地移到自己面前,直接在被子上吸了几口,等它少了些,又举起来喝。看上去像个小孩在喝他老祖母倒的汤。
“但是问题是,你在高处你能飞,天使。”我朝着他举杯,“酒满了只会漏,然后掉在桌上。”
“我还能舔呢。”
我觉得刚刚产生的那个意念得到了强化,连体内,胸口的部分都开始膨胀了。忍不住笑起来,我还是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太大声。“不太好吧。”
“我不信你没干过。”他狠恶地说。“这跟舔酸奶盖一样正常。”
他一杯下肚,然后又从冰箱拿了两个水果挞来吃。在电费充足不过灯泡受损的情况下,我们凭着一盏小小的黄灯泡避免了摸黑的命运。听上去处于“浪漫”和“不浪漫”的界限。反正能把水果挞成功塞嘴里,谁管浪不浪漫。
“小雪。”
“天使。”
他问:“人要怎么样才能写出好文章?”
“多看书。”我说。
“我以为你会给出更特立独行的回答。”
“比如?”
他说出了一个很恐怖的答案。
“你喜欢这种类型的?”
“没有。”
“这个算是你心中标准回答吗?”我问。
他歪歪嘴笑了,但是没有回答我。
“我认为人是有恐惧心的。”他突然说。
“当然。”
“恐惧心我觉得算是一个定值,就像对掉下来或者爆炸或者满出来的恐惧是不会变的,但是可以逐步适应。我认为适应并不是恐惧的减少。可能是各方面对恐惧的容忍程度提升了吧。”
他咳了咳,桌上被溅上了一些酒。但这并不让人不舒服,只会觉得他显得很脆弱和天真。
“但是这个恐惧是有针对性的,所以要么适应要么转移,不再去管他。”
“不得转移的事怎么办?”
他很不满:“那就去适应。最差的选择。”
“你是喜欢逃避的类型吗?”
“我喜欢试一试,做不到,就不做。”
“天使,你长得多好看。”我真诚地赞美,“为什么不发挥你美貌的才能?”
他也很爽快地、兴高采烈地回答:“因为我腻啦!”
这种理由真让人觉得不爽。
“天使。”
“小雪。”
我说:“你为什么活着?”
“天哪——一下子这么高难度——”
“趁酒劲还在,快!思考这个人生问题!得到一个愚蠢的答案!”
他一下子跳起来,站到桌上,张大翅膀摆出一个乘风破浪的姿势(我对这个梗已经腻了),高呼:“因为我太美了!”
“别打开!要撞上了。而且太愚蠢了!愚蠢过头,请重新回答。”我说。
他爬下来,抖了抖翅膀,又打了个哈欠。“那就,命运?”
“哇哦。”我说,“敷衍我。”
他也震惊地说:“我自己都不信。”
“看来你还不够醉。”我说。
我把他的杯子灌满,再把我的杯子也一起装了个差点泼。我们粗暴地干杯,然后喝得喉咙又酸又辣。我们做着(维持着)持续膨胀的运动,并让膨胀继续加剧,最后我觉得真的,是身体又沉又重,尤其是后脑勺,我怀疑酒精聚集在那里要开花了。
“梦魇老师,帮帮我。”
“好的北十字老师,我今晚会躺在你的床底给你唱摇篮曲,顺便给你拉你最喜欢的一首歌。你喜欢哪一首?要是你喜欢,我马上拿出来插电。”
“真的吗,我太感动了!等等,你那古典琴插哪?”
“闭嘴,我有。”我说。
“我要你弹吉他。”他委屈地说,“插电的。”
“我是古典派,也不会吉他。”我委婉地回答,“我可以用民谣给你弹个Op95。”
“如果我没猜错,是S117。”
“嘎?他用的不是B吗?”
“我说的是奥塔克重排的那个。”
“所以,听吗?”我问。
“波西米亚,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这是波西米亚风格?我想。我们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吉他。于是他大哭起来。哭累了,倒在床上。我也累了,没有洗碗,到房间靠在他床边,怕他吐。搞床单酸臭,完了。毕竟明天我值日。
“小雪。”
“嗯?”
“你也会飞的。所以你也不用舔。”
他声音迷迷糊糊的,有种暧昧的、纯净的、纤细的气氛。我把地上的酒瓶里剩余的一饮而尽。感觉头真的要开花结果,房间、呃,世界已经装不下我,或者是,我们了。
于是,我想了想,说:“也是。”
然后我爬到他床上,干脆利索地睡了。
我不懂音乐,相比某人(那种随便给首歌都能说出该歌曲流派的特点还有典型例曲的),我对音乐的分辨能力大概是两种:“好听”和“不咋好听”。
某一天,我捡到了这根笛子……
所以我第一反应是上交给领导。
“呃,我们能用它干什么?”我问。
“吹。”
“我不会,你会吗?”
“所以你为什么要捡回来?”
我无言以对,跑过去把笛子洗了。
“我觉得,这笛子挺好看的,是不?”我讨好地说。他只是淡淡地看过来,然后把视线转回去。
我试着把笛子塞进嘴里,装模作样地按着上边的孔,吹出了一听就知道是新手吹出的调子。
“还能用嘛!”我说,“笛子也长得够好看,不如就收藏了呗?”
他想了想,“也行,”说,“反正不差这一个。”
晚上,我们吃完饭之后趴在沙发上唠嗑打屁。
这时候我就想起那根笛子了。我们觉得风景不错,电视节目说得也够诙谐,干脆来映风景来几首。当然,我是音痴,我不会吹。他就算是懂音乐的,对笛子也不够熟悉。但是两个人傻呵呵地轮流把笛子吹了两个小时。
“我这时候要偷偷把笛子偷过来!”我看着他手里的笛子想起这个梗,不由得一震。“然后偷偷舔……”
“恶,你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幽默的说法吗?!”
“幽默在哪里?”
“在其低俗。”
我们这时候才注意到,门外有些躁动。
“呃。”我看了看笛子,看了看窗外。满月升起,一片心平气和的味道。我和他偷偷摸摸走到窗前(好吧,只有我是偷偷摸摸的),然后伸头——
“喔。”
我们对视三秒,又看回窗外。
“…………”
“原来是这个梗?”他说。
我举着笛子瞎吹一波,门外一大波老鼠又给跑了。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发现花园里全是洞。明天要是填估计得死了。我说:“能不能吹笛子叫老鼠给填了?”他一脸无语地看过来。
“又不是童话故事,还有小老鼠给你搬铲子给你填坑?”
“论破!哈梅尔是不是童话故事!”
“我更倾向于——民间传说。”
我想了想,好像也是。
“我们他妈吹笛子找童工吧。”
“醒醒,故事里的儿童基本是被催眠的无意识状态,估计不能填坑。”
“请使用控制他们无意识的能力。”
“我没有。”
我们扒拉扒拉花园,发现还好根什么的都还好,花花草草活得都好好的,还是有点感动的。但是这根笛子是个大问题,可能还会引发大新闻,我们决定就此事严肃地讨论一下。
“有了这个笛子,我们可以做灭鼠达人,一夜暴富哇。”
“在暴富之前先被抓走了吧。”
“拿去做拐卖儿童行业。”
“听上去有点赚。”
“你吹我套袋,找个叶子咯做中介,浩仔是司机,我两和他两分5比3比2,咋样?数字拐卖团,现成的!”
“为什么是我吹?”
“你吹的比我吹的好听。”
他没有否认。“咯咯怎么联系买家呢?”
“她可是社交花大现充,人际关系数字团第一,宇宙爆棚,找个山沟沟随便卖了。”
“陈浩哪来的车?”
“我们先租一辆,赚第一笔就买个大点的。实在不行用自行车吧,还可以体验山地越野的感觉。”
“听上去屁股很痛啊。”
“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啊。”
“赞同。”
我们达成共识,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吹。毕竟我也不敢真的套孩子拿去卖了。硬要说,咯咯也要先联系山沟沟里啊。
“笛子,要怎么办呢?”
“不知道。”
我们两无力地坐在花园里,看着被扒拉的草和坑坑洼洼的地,浑身都是一股疲惫感。累了。很困。我猛地发现他已经屁股着地,可能沾了无数泥巴(被老鼠刨过的),失声惨叫。短暂的绝望里,我还是平静下来了。“我想拿点牛奶喝。”我说。
他说:“也行,你顺便帮我拿酒来。”
“床底下那瓶?”
“沙发柜子底的。”
我说好,回厨房去煮牛奶喝。一时兴起,又跑去煮茶。煮得很仓促,有点苦,但是还算是成功弄了一锅奶茶来。我又失手多丢了半罐糖,我觉得大概苦味已经不会有了吧。我拿过去的时候他明显不高兴了。我才想起来忘了拿酒,而且拖了老长时间。
我问:“你坐这里屁股不冷吗?”
“有点,但是不想动。”他回答。
我心惊胆战地和他干杯,我们一边坐在破烂的花园草坪上(屁股有点冷,还有点湿,可能是露什么的,或者泥土本身就是湿润的),一边喝奶茶(客观来说可能太甜了,但我觉得不是很甜,至少不腻),然后看着月亮。
我想看另一边的样子。
笛子就放着吧,要不然明天泄愤埋土里去。我说。
他说,也行。
“就是拐卖不了小孩了。”
“你说不定还破了人生生财之路。”
我们还是拿起笛子,傻呵呵地轮流吹起来。起码在这种气氛下,吹什么都觉得好听了。可能也是我们吹得变好听了一些,老鼠什么的,小孩之类的,统统没有来。一定要说,就是风吹了,很凉快。
我们看着月亮,觉得这个气氛又土又俗。但是事实上就是这样。然后我们又灌了奶茶,太甜了,又暖和,容易催眠。我祈祷不要等会喝得忘我直接在草坪上睡着,不然双双感冒,还可能半夜被良心发现回来的老鼠啃了耳朵。
是这样。
我们看月亮,我们喝奶茶,我们吹着笛子,我们吹着风。我们数着风,去听风。然后,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