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惊得一个鲤鱼打挺,硬是从梦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掀开窗帘儿,外面也还只是鱼肚白蒙蒙亮,我却已经无比清醒——我不知道叶起凡到底盯着那污渍有啥好看的,但即使只是梦里,我也觉得无比难受,全身阴冷得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般。
这梦的事我没有和爹妈讲过。应该说,一直以来这些梦的经历,我就从来也没和他们讲过。我知道他们不会信的,也没必要说出来徒增他们对我的担忧——我半死不活的成绩已经够他们操心的了。
等不久几天之后上课了,我走向教室的时候,路经老师办公室,却听到了几个老师凑在一块儿着:“什么,你说那个叶起凡是.......”“就是那个,苏老师做班主任的六年级三班!”“对对,那个他们班的叫叶起凡的小孩儿,连着一周没来上课,家里打电话也没人听,大家都觉着奇怪吧,但是他们家一个人都没找着!”“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啊?所以他们家这就.......出事了呗?”“是啊.......叶起凡........那娃儿是老刘他女婿半夜喝多了,出来撒尿的时候见着的,简直快把他吓得快尿裤子啦!那场面哟.......啧啧啧.......”“也是奇了怪了,怎么好好的一个娃儿就这么死了呢........”
老师们的话渐渐隐去,然而“死了”二字却仿佛在耳边飞舞的蚊蝇,没有离开过,不停地缠着我。即使是小学生,我也明白死了是什么意思。我马上回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叶起凡时他的样子,十分不正常。
他是怎么死的?他死前去的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问题?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吗?是那里的东西把他弄死的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天蹦了出来,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去上课。下课铃一响我便急得像撒了腿的兔子,连书包也没拿,就往我最后一次见叶起凡的地方跑去。
说来也是神奇,昨晚梦见叶起凡走进巷子里后,他行走的路线便清晰地印在我的脑中,我轻而易举地在那巷子里穿来拐去,很快,便到达了梦里叶起凡视线里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
乱搭的小庙,斑驳起皮的石灰泥墙。在这昏暗的巷子尽头。
整个环境安静得恐怖,我屏着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害怕,越走越近——我看到了墙上那块,叶起凡一直盯着就不动了的污渍。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越盯,那污渍就越大,而且渐渐地,似乎形状产生了变化........就像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开始浸透薄薄的石灰泥墙皮,那污渍慢慢扩大,形成了一个站立的人型影子。
还没等我惊恐地反应过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便在我脑海里忽然炸开!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这还没完,就像是有人把一个放映机强行塞进我脑子里一般,许多陌生的画面在脑中闪现出来——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他们在互相争吵着什么,摔着东西,然后男人对女人动起了手——缩在一旁的正是叶起凡!
难道这是他的父母?
两人争执的画面还在回闪,我却没注意到那墙上污渍里已经伸出了一双肮脏不堪、指甲又长又破碎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在哪里.......”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掐着我脖子的那双手劲儿也是越来越大,不管我怎么掰弄也完全没有松开。我被掐得疼痛难耐,恍惚之间,周围的环境全变了,我在黑暗里,那个我推测是叶起凡他妈的女人站在我面前,狠狠地掐着我的脖子尖叫道:“他在哪里!!!!!!”
“谁他妈知道你说谁呐!!!!!”我也是一时气急,这女人怎么回事,莫名其妙掐着一个小孩的脖子,莫名其妙问着不知道是哪个他在哪里,逼得我大喊出了人生中第一次脏话。
似乎我这一嗓子惊到了那女人,她一松手,我便跌倒在地。黑暗迅速退去,我又回到了那个巷子里,此时我终于看清面前的女人:依稀看得出她和叶起凡的相貌有些相似,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好似沾了不少脏兮兮的墙泥,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害怕。
“你......咳咳!”被她掐过脖子,我不适地咳嗽了几声,“你是叶起凡的妈?你知道叶起凡死了吗?”
女人俯视坐在地上的我,她的脸就和我那天见的叶起凡一模一样,面颊下塌,眼窝深陷,黑眼圈浓得能吓死人,“起凡.......嘶........呼........他找到了我.......现在和我一起........”她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道,“都怪他狠心的爹........叶南班........这个混账.........嘶.......赌博........他沉迷赌博不知道欠了多少债........我说了我没有钱了.......呼.......他居然就拿菜刀说要砍我啊!!!!!!!!!”
女人又痛苦地尖叫起来:“叶南班这个不得好死的!!!!!他居然拿菜刀砍了我!!!!!好痛啊!!!!!好痛啊!!!!!!!他害怕,害怕别人发现我死了,就把我砌进了这堵墙里!!!!!他还是害怕!!!!!这个人渣还因为害怕我的灵魂报复,在这里起了个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抬起双手掩住自己快要笑裂的嘴巴,身体往后仰去,整个身体几近弯折到正常人不可能弯到的角度,忽然又像弹簧一般弓了回来,把坐在地上的我吓个半死:“可惜事与愿违!正是这小庙,让我灵魂没有彻底消散,我怨恨!我怨恨!我让我的娃儿,我的叶起凡去找那个男人,他居然逃了!他去了哪里啊——!!!!!!!!”
在女人无尽刺耳的尖叫里,我失去了知觉。
我是被不知道谁的臭脚给踢醒的,一股子香港味,害我连打了十个喷嚏,不过也因此彻底醒了过来——几个大人围在我身边,我半趴在地上,双手保持抠着墙皮的姿势,一个男青年一副紧张的样子,用他那穿着劲足牌拖鞋的香港脚踢了踢我的肩膀。
“这谁家的娃儿,在这干啥呢?”一大妈一脸古怪的神情望着我。
我反应过来,望向自己的双手,早已因为抠墙抠得十指血淋淋的,暗红色的都开始结痂了,这才开始觉得疼。
墙上哪有什么人形的影子,更别提什么伸出来的手,或者那个叶起凡的妈了。我失去知觉之后,怎么会去抠墙呢?难道......我被那女人附了身?她想把自己弄出来?我回想起了她的那双手,指甲坑坑洼洼,就像是抠了很久硬物似的。
我勉强站了起来,对面前几个大人说:“报警。”
“什么?”他们不约而同,不解地问道。
“你们看我这手指能打电话吗,赶紧去报警呀!这墙里砌了人!”
所谓走阴,是个怎么回事呢。
这个东西,也算是叫个天赋,和那阴阳眼是同一类东西。走阴的人打一出生就是不会哭的。哎哟,一般人会觉得这婴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吧,不哭哪能行啊,指不定是窒息或者大脑发育不良吧,很快就会夭折了。
而这天生能走阴的人就不同,不但不哭,刚出来便有了第一次走阴的经历。甚至有能耐的,还有自己在冥府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再投胎转世的记忆呢,当然了,这东西也没法应征,只是道听途说。
然而,我这里还是有一些真实的故事的。你问为什么?因为我也是那其中一个,出生时半声儿没吱,到长大懂事也没哭没闹的走阴之人。
第一章
其实我爹妈生我下来的时候,可也是被吓坏了的。毕竟有些早产,出生时也不哭,害得那接生的医生狠狠地往我屁股上打了几巴掌,我这才疼得哇哇叫了几声:“疼!”惊得医生一下跌坐到了地上,指着我喊:“这......这不是闭气久了成了智障儿吧!”
听到这话,我爹气得对着那医生就敲了一脑袋:“智障你个球!他刚蹦出来就会喊疼了!是天才!”
但由于父母文化水平不高,抓耳挠腮想不出好名字,干脆两眼一闭,给我取了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王波。
而我,也没有像我爹说的那样,因为刚出生就能喊疼而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祖国之星。平凡的相貌、平凡的体力、平凡的智慧,与天才这个词没有任何关系的我,王波,今天也在学校里度过了平凡无奇的一天。
说道这里,我就要说我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不是嫌它太普通,而是它和那个骂人的动物词汇——王八念起来实在是像得很,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我的绰号就是王八,都没变过。周围人都叫习惯了,甚至连父母也开始叫了起来,让我深陷对自己名字的深恶痛绝之中。
要说走阴之人还有什么过人之处,那就是早熟。不,这里不是指那种一般青少年试图将自己提早往成人那边靠显得自己酷炫屌的心理,而是真的,我才几岁呢,听我妈说,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老成得很。幼儿园里我没有想一起玩的小朋友。不是没人和我玩,是我觉得他们玩的都太幼稚。我的基本活动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抱着书看。没什么好挑的,有什么看什么。
幼儿园小朋友打架那种事情我非常不屑于参与,但也没人敢打我,因为一旦动我了,我就能想着法子整他,还不让老师逮着——或者根本就让老师站在我这边,教训他们那帮无聊的臭小子。
小学基本上也差不多,我也不爱找人玩。这种时候,班里已经形成了所谓的小团体了。女生一小群,男生一小群,见面就跟世仇似得。只有像我,或者像叶起凡那样整天一声不吭的娃儿,是独立出来的,两边都没有什么人理。
记得那是临近暑假的学期,班主任忽然在台上问我们见着叶起凡没,好几天没见着他来上学了,也没接到过请假的电话。
所有人都摇摇头,这个平时在班里就仿佛是空气的人,谁会在乎他有没有来上学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叶起凡依然没有来上学。
然后,快放暑假了。
我是没有什么小伙伴儿一起暑假去夏令营之类的什么活动的,平时爹妈工作忙,这里也就是个小村小镇,孩子也是放野的,满地儿随便乱跑。我没事儿干就会出来溜达,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叨叨,不是在幻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就是在回味每晚仿佛灵魂出窍一般,进了别人身体、甚至是动物、花、草、木、石这样的东西里,体验不同的经历。这个梦游的事情暂且不提,先说说我快溜达到镇子郊区的地方,有些幽深的巷子和稀稀疏疏的小林子,一看就让人有种充满悬疑故事感觉的气氛。
此刻天气十分炎热,地面蒸腾出些热气,远处的东西都有些扭曲得模糊不定。太热了,找个树荫底儿歇歇吧。我这样想着,往前走去,却在那蒸腾的热气里看到有个矮小的影子慢慢走来。
是谁?
我定睛看那人走近了,却是几近一周都没见着的叶起凡!但我当时都快要不能确认那是叶起凡了,因为他看上去整个人憔悴的要紧,仿佛滴水未进般瘦骨如柴,面颊塌下去了,眼窝深陷着,走路一摇三摆打着飘儿。
他咋了这是?要是不认识的人我可能觉得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呢。
“叶起凡,你这是怎么了?几天没上课了,你去哪儿玩了吗?”我问道。
叶起凡无力地抬起眼皮瞅了我一眼,蠕动着嘴巴好像说了几句话,只可惜他的声音就像几丝勉强挤过破风箱里的风,唦唦的,我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他没继续搭理我,打着飘儿又往巷子里走去了,也不知道他是要上哪去,我没多想,自个儿乘凉去了。
回家之后那晚我睡得特别不踏实。梦里我的状态十分不舒服。我不知道我又是附在了什么样的人身上,视线晃得要紧,还模模糊糊的。我想脱离那样的状态,但是无奈还在梦里呢,哪有方法脱身呢?不得已,继续看着那视线,过了一会儿,看到了一个人影。和白天一样,那人影也是被热气蒸腾得都要扭曲了,走进了才能看清楚是谁——那不是我自己吗!
等等,这个环境,周围的林子和巷子.......难道我现在在叶起凡的身上?而且还是白天我俩见面的时候!我的视线看到了我自己,慢慢接近了,我能看到自己满脸疑惑的样子——说实在的,那种感觉也是蛮搞笑的,我好像在梦里也忍不住笑了几声。
然后视线里我的脸便消失了,可见叶起凡没再看我,而是转向了巷子那边。叶起凡的视线就没稳当过,但此时我却能感到他的步子越来越正常了,隐约之前,他的自言自语也愈发清晰起来:“我来了我来了.......只有你陪我玩呢.......你真是好人呢.......哈哈哈........我没事.......家里人都不管我,我没事.......”
他这是去找什么人吗?我看了半天,却不知道他在和谁讲话。叶起凡已经走进巷子深处了,与明媚的烈日截然不同,这曲径通幽的巷子却是越走越幽暗,且狭窄,七拐八拐的根本就不知道哪是哪了。
一片昏暗的尽头,我看了墙根下一个小庙。那小庙看起来也不是多好,仿佛是别人随便捡几块搬砖儿搭的,顶儿抹了些红油漆,门口扔了几个烂苹果,也不知道贡的是哪个小神小仙。
叶起凡停了下来。然而他却没有看着那小庙,而是视线往上,盯着那墙偏上的部分。这墙也是砖墙,被人糊了一层白色的石灰,不过现在已经发潮起皮了,皱巴巴的,上面不少污渍。而叶起凡盯着其中一块特别大的污渍,就再也没有动过。
忽然视线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