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啟:狩津先生,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曾經向您提到過的那個不可思議的夢,在那之後又做了好幾次。雖然每次的內容和人物都截然不同,但……
對了,大概是因為夢裡的我每次都在同樣的位置。
我依照您的建議將夢的內容記錄了下來。雖然還不明白這樣做有什麼深意,不過記錄夢境這件事本身比想象中更有趣呢。
我會再給您寫信。安曇野彌生。
拜啟:狩津先生,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前些日子我認識了鶴見家的千金戀華小姐,雖然因為事前學習不足而沒能好好招待戀華小姐,但她似乎並沒有在意,真是太好了。戀華非常喜歡漱石和卜倫科,那天我們聊了好久。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說那麼多話呢,雖然有點累,不過好高興。
不時來訪的烏鴉似乎很喜歡我的寶石首飾,我查閱了書籍才知道原來喜歡閃光的東西是烏鴉的天性。但是上次我特地買了玻璃珠,烏鴉叼走的卻是旁邊的紙幣呢,看來鳥類也有自己的個性。
不可思議的夢還是偶爾出現,用來記錄的和冊已經用掉了小半本。
我會再給您寫信。安曇野彌生。
拜啟:狩津先生,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父親最近似乎經常將朋友帶回家,每次被叫下樓打招呼都能看見不同的人,感覺好有趣。
戀華不時會來看望我,那之後我又認識了羽柴家的千金紗織小姐。聽說有個詞叫物以類聚,實際聊起來才知道大家的興趣都很相似呢。
記錄夢境的冊子不小心被戀華看見了,因為她堅持說我應該給雜誌投稿,所以我試著選出一篇投給了《白樺》。意外的是那樣的拙作居然真的登上了雜誌,原來世上也會有對別人夢境感興趣的人呢。
我會再給您寫信。安曇野彌生。
拜啟:狩津先生,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白樺》寄來了信,詢問我是否願意在雜誌上寫一個專欄。戀華看起來比我還高興,所以我沒有拒絕。因為回信的時候正在吃月見糰子,所以我開玩笑地寫上了月心談語作為專欄名字,沒想到真的通過了……
我開始嘗試將夢境寫得更有趣一些。如果有人能喜歡那些“故事”就好了。
聽戀華說她家的司機前些天回家養老了,不過我們家的魚野似乎還能工作很久呢。
父親告訴我,家裡資助了一個女孩子來帝都上學,似乎近期內就會住到家裡來。
最近跟戀華和紗織說話的時候,偶爾會出現奇妙的空檔。我和她們兩人的認知似乎在什麼地方有些偏差。究竟是什麼地方?就算對自己說只是心理作用,不安的感覺依然日漸加深。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什麼地方,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出了錯?
請回信。安曇野彌生。
“……”
彌生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把“請回信”塗掉,慎重地改成了“我會再給您寫信”。
“久等了,阿壽。這是這個月的原稿和……”
“是是,棕色的信封送到新聞社,白色的信封送到狩津老師家,阿壽記得了,小姐。”
從記事起就在照顧自己的阿壽完全不識字,連雜誌社和新聞社也區分不了,但卻總能抓住工作的要領。彌生長出一口氣,回了她一個微笑,卻換來女僕擔心的表情。
“小姐……小姐自己可能還發現不到,但小姐最近的臉色越來越差了……是整天寫這些字太累了嗎?還是新來的廚子做飯不合您口味?阿壽沒本事,腦子又笨,不懂道理,但是小姐如果真的有煩心的事情,阿壽拼了這條命也……”
“沒、沒事的,沒事的啦阿壽!我真的什麼都沒有,我……”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彌生認真地思考起來。雖然不想給擔心自己的女僕增添更多煩心事,但如果是經常在外面走動的阿壽的話……
——如果是阿壽的話。
“那……阿壽,我就問一個問題哦?”
“是!小姐儘管問!阿壽保證死都不說出去!”
“不、不用那麼誇張啦……那個……阿壽,你覺得哦,我是不是跟戀華和紗織她們……跟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
那一瞬之間女僕臉上閃過的無法形容的奇妙表情,一定是自己的錯覺。
“彌生小姐!!是誰教您這麼想的!?別人是別人,小姐是安曇野家的小姐啊!您看老爺和過世的夫人是多好的人啊,要讓阿壽來講的話別家的小姐怎麼比得上彌生小姐,小姐您……”
——果然還是讓阿壽困擾了。腦海里冒出這個想法的同時,她突然感到一個小小的疑問。那個疑問實在太小,甚至無法用言語表達。她苦思了一會兒自己究竟是對什麼感到怎樣的疑問,然後突然驚醒似的抬起了頭。
“……我只是問問而已啦,沒事的阿壽,你可以去送信了。路上小心哦?”
“是……哎,不過這個狩津老師也是,從他辭去小姐的薙刀老師之後好像還一次都沒有回過小姐的信呢。這次要是能收到回信就好了,是吧小姐?”
彌生愣了一拍,閉上眼睛笑起來。
“那個人……是不會回信的啦。”
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好好笑出來。
心愛的人兒啊,從與你相逢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註定被你毀滅。是你教會我相逢的喜悅,反害我平添這許多相思之苦。
戀華喜歡的西洋劇作家卜倫科,一生之中留下了許多極富張力與感染力的詩劇。他的代表作《愛的狂言》之中最有名的這一句台詞,彌生卻怎麼也看不懂。據說那是一齣舞台佈景極為簡單的戲劇,從頭到尾舞台上只有一個房間,房間里放著沙發與金魚缸,男女主角與各色配角在這個房間進進出出,或是獨白,或是對談。裝滿清水的巨大金魚缸在底部有一絲裂縫,水珠不斷滴到地上卻無人察覺,直到戲劇的結尾,為愛瘋狂的男主角打破魚缸,缸底只剩兩條早已乾涸而死的金魚。
從來沒有看過實際舞台的彌生,怎麼也看不懂劇本的描述。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發現魚缸里的水正在緩緩減少?魚缸也許只是劇作家的隱喻,可他究竟是想比喻什麼,又是想傳達什麼?她也曾經問過戀華,然而戀華只是露出驚訝的表情回答:
“金魚缸?那只是個無關劇情的佈景吧,我看公演的時候也完全沒有注意到什麼金魚缸啊?”
又來了。她不安地想道。又是那種微妙的違和感,兩人的會話無法順利咬合。細微的違和感不斷堆積,有什麼——她無法用言語描述的什麼東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似乎開始慢慢變質。
然後就到了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天。
自己的西曆生日在一年的最後一天,也就是俗稱的大晦日,所以父親只會給自己過正月的生日,戀華和紗織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也一定是到了新年才會被交到自己手上。每年的大晦日父親總會回家鄉一趟,所有僕人在大晦日放假一天也就成了安曇野家不成文的慣例。沒有女僕清晨的呼喚,彌生難得早早睜開了眼睛,打開窗戶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雪,本該早就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那條商業街,比往年更早染上了銀白的顏色。她迷迷糊糊地靠在窗邊看了一會兒,關上窗把陣陣寒風擋在了外面。
“外套,外套……阿壽,我的外套……”
習慣性地叫出女僕的名字,才想起今天的日期。
“啊,對哦,今天誰都不在……”
她揉著眼睛慢吞吞地打開衣櫃,然後突然停下了動作。
她知道傭人房那邊的後門經常會忘記上鎖。阿壽向管家抱怨新來的女僕沒頭沒腦不長記性,還是昨天的事情。
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想法悄悄滑入內心深處。
(那麼,就算……)
她猛然關上衣櫃的門,心臟像是快要跳出胸腔。感覺自己好像終於抓住了違和感的正體。原本感覺理所當然的事情,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事情,不知從何時起已經變質成了——
衣櫃的門因為反作用力而再次悠悠打開,琳瑯滿目的全部都只穿過一次的長外套和上衣和裙子。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仰頭看向面前的衣服,大腦逐漸變得一片空白。
“……”
革靴堅硬的鞋底踏在同樣堅硬的磚石地面上,發出規律的喀喀響聲,第一次在絨毯與木質地板以外的地面上走路,身體怎麼也擺脫不掉奇怪的感覺。第一次走在寒風之中才發現被冷風吹過的感覺居然會變成痛覺,第一次踏入的“外面的世界”比在窗格之中看見的世界大了不知多少倍,而結果就是她沿著紅磚鋪成的步道走了一會兒就徹底迷失了方向。沒有把圍巾也帶出來似乎是個錯誤的選擇,負罪感與不安與害怕被發現的焦慮交織混雜在一起奪去了幾乎所有的思考能力,以至於她甚至沒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在同一個地方來回踱步。
“彌生!”
如果不是好友的聲音將自己拉回現實,不知自己還會在相同的地方靈魂出竅多久。她訝異地轉過身,正好看見戀華從車里開門出來。一臉擔心的好友拉住自己的手問了一大堆問題,她模糊的記憶之中卻只剩下好友的手掌,溫暖得不可思議。
“趕緊先上車吧,被發現了不好吧。”
車里傳來一個沉穩的年輕男聲,她這才想起戀華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戀華拉著手拖進車里,車內熏香的甜美氣味一下子佔據了鼻腔。
——是你。
看到駕駛座那個高挑背影的瞬間,突然好像明白了一切。眼眶抑制不住地發熱,身體卻冰冷得幾乎失去知覺。戀華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鉛字印刷的歌劇男主角無聲地唱出高亢的花腔。
好想逃走。想逃出去。好想逃。好想逃。好想逃。彌生低著頭緊緊抓住自己的衣服下擺拼命想要掩飾住自己的失禮表現,不知不覺間車子已經停在了一個到處都是書的店鋪門口。兩個半小時后她和戀華終於依依不捨地走出書店,書本的神秘力量讓她平靜不少,但在那個司機為自己打開車門的時候,她還是無法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彌生小姐,您的東西,小心有點重。
一邊微微屈下身體遷就自己的視線一邊露出親切微笑的司機,怎麼想都沒有讓人害怕的理由。她有些難為情地接過包裝精美的包裹道了謝,司機倏地彎下了腰。
端正秀麗的面容急速接近眼前,心臟漏跳了一拍,身體無法動彈,視線怎麼也離不開帽簷下漆黑深邃的眼睛。
“生日快樂。”
年輕的司機附在她耳邊輕聲這樣說,聲音里不知為什麼有一絲笑意。
“我建議您進去之後從右邊走,那邊沒人。”
“那個……為什麼你會知道……”
忘了加上敬語的疑問衝口而出,她這才回想起來似的抱緊胸前的包裹急忙拉開一步距離。司機扶住帽子深鞠一躬,帽簷投下的陰影很快遮住了他的眼睛。
“——感覺。”
世界的寬度,大約是三尺又六吋。
聽說這片土地在自己出生之後不久才被改成住宅地,所以洋館周圍還沒有能長到二樓高的樹木。從自己房間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見稍遠處的大街,帶著玻璃櫥窗的可愛店鋪與終日在街邊叫賣的攤販,會搖鈴的路面電車悠閒地從窗格的左側緩緩駛來,隨後又像來時一樣慢吞吞地消失在右側窗框後面。站在窗戶旁邊往下看的話可以看到巴洛克風格的鐵藝大門與門外的車道,如果探出身體說不定還能看見家裡的前庭是什麼樣子,不過那樣做就顯得太沒教養了,所以她也從來沒有試過。
——你是安曇野家的女兒,不可以做會讓安曇野家丟臉的事情。
年幼的彌生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父親所說的話,但還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大概降生在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吧。阿壽的位置是女僕,所以她會叫自己起床,幫自己梳洗穿戴,打掃房間的衛生,偶爾出門採購。父親的位置是家主,所以他會經常出門,有時也帶朋友回來做客。而安曇野彌生的位置是安曇野家的女兒,所以她的活動範圍只在安曇野公館的二層洋樓之內,漆成純白色的公館正門只在父親出門或回家時打開,房間里唯一的窗戶是三尺六吋寬,從窗戶能看到的那條街上小販總在固定的位置擺攤,第一班路面電車從窗框左邊出現的時間永遠是九時一刻。世界像是在書裡看到過的精密鐘錶,大大小小的齒輪今天也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勻速運轉,或是靜止不動。父親從來沒有拒絕過自己的要求,每隔三五天就會給自己買來各種各樣的東西,首飾與衣物與書籍與叫不上名字的精巧發條工藝。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其他父女,不過從家庭教師無奈的笑容中,彌生也多少察覺到父親對自己的溺愛程度似乎有些超出常規。只穿過一次就再也沒有登場機會的衣服差不多要塞滿第二個衣櫃的時候她終於說服了父親把第三個衣櫃換成新書架,俳句集與寫真集與小說與雜誌。書本會教給她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但又似乎跟真正的世界有哪裡不一樣,比如說書中的烏鴉總是渾身漆黑的二足鳥類但偶爾來找自己玩的那隻烏鴉卻是有些褪色的三足鳥——她想這大概跟書裡說的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差不多,雖然她連三片葉子的三葉草都沒有見過。
偶爾——真的只是偶爾——偶爾,也會想成為可以在外面走的人呢。
這樣的念頭偶爾會突然冒出來,隨後馬上消失不見。只是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彌生養成了站在窗前眺望商業街的習慣。那天似乎也跟往常一樣,還不到窗沿高的自己扒住窗沿踮起腳尖,九時一刻的電車剛剛消失在窗框後面,兩個在大街中央旁若無人地爭吵的孩子吸引住了許多路人和她的視線。背對著她的男孩子個子很高,女孩子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大,吵著吵著男孩子像是終於注意到了圍觀的視線一樣突然閉了口默不作聲地一把拖過女孩子往外走,大步流星的男孩子和拼命掙扎的女孩子很快消失在了窗框之外。
“誒……!?”
她忍不住想要探身出去,但是想到這樣太失教養只好作罷。男孩子和女孩子是兄妹嗎?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吵架?他們後來怎麼樣了?女孩子不會被打吧?兩人吵架的光景不知為什麼深深殘留在記憶之中,她那天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結果那天晚上,她就真的夢見了那對孩子。
他們坐在質素但整潔的小屋里,還鼓著臉的女孩子面前是一個小小的蛋糕。那個蛋糕跟自己常吃的精緻糕點似乎有些不一樣,奶油和裝飾的位置都有些歪歪斜斜,但看起來也相當吸引食慾。坐在桌子另一端同樣一言不發的男孩子看起來有些緊張,跟白天那個滿臉通紅的他判若兩人。最後女孩子終於拿起勺子挖下一塊蛋糕放進嘴裡,愣了一下之後就再也沒停過拿著勺子的手,男孩子則是看著風捲殘雲的女孩子,慢慢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笨蛋哥哥!下次再這樣就算是做蛋糕賄賂我也不饒你!”
“是啦是啦,你快吃完我去洗盤子……”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夢呢,夢裡的彌生迷迷糊糊地想道。自己像是就站在兩人的身邊,兩人之間的對話都清晰可聞。夢裡的畫面慢慢變暗,她的意識也逐漸被睡意侵佔,最後看見的妹妹臉上的酒窩不知為什麼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像就是從那以後,她開始不定期地做這種真實得有些過頭的夢。有些在意的人,一瞥而過的人,甚至是完全沒有印象的人,夢裡的主角千變萬化,而夢裡的自己永遠只是無聲無形的旁觀者。萬花筒一樣的夢成了她的秘密,像是訂了一本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不定期雜誌,每晚的就寢時間都帶上了一點小小的期待。
和戀華的第一次相遇,是再之後不久的事情。
父親之前也時不時將生意對象招待到家裡,但客人帶著自己的孩子來還是她記憶中的第一次。據說鶴見家和安曇野家是數代以前的世交,父親簡單地介紹一下彼此之後就跟鶴見家家主進了書房,茶間里只剩下彌生和鶴見家的千金。第一次見到的同年代的女孩子有著漆黑的長髮和通透的白皙肌膚,漂亮得像是父親送給自己的西洋人偶——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略微低下的眼睛里看不出感情的色彩。
“戀華小姐經常跟鶴見叔叔出門嗎?”
“是的,因為家父工作需要,這也是身為女兒的職責呢。”
“戀華小姐長得好漂亮……”
“哪裡的話,彌生小姐真會稱讚別人,不過我覺得彌生小姐才是美人哦?”
“謝謝……”
9歲的冬日,安曇野彌生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難題。——禮儀課的教師雖然教了她完美的應對禮儀,卻從來沒有教過她,該怎麼跟同年代的女孩子說話。苦思之後她把鶴見家的千金帶到自己的書房,然後發現房間里似乎也沒有什麼適合招待客人的東西。
“那個,那個……戀華小姐,這裡就是我的房間,雖然也沒什麼可以招待您的東西,……戀華小姐?”
比自己稍高一點,精緻可愛的西洋人偶站在房間的門口一動不動,只是眼中多了奇妙的光芒。
“……彌生小姐,我可以借閱這些書嗎?”
“啊,請自便……?”
“……”
“……”
於是過了一個小時。
彌生從一開始的困惑逐漸變成坐立不安,鶴見家的千金從一小時前就沒說過一句話,房間裡只剩下不時翻動書頁的聲音。雖然很想跟第一次見到的同齡人多說說話,但安靜地看著書的鶴見家千金似乎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讓人望而卻步的……迫力。話雖如此,一直晾著客人不管似乎也會損壞安曇野家的名譽,彌生又猶豫了十分鐘,終於鼓起勇氣挪到了鶴見家千金身邊。
“戀華小姐……那個,您也喜歡看漱石嗎?”
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所以只好用對方正在看的小說作者開端,卻收到了預想不到的反應。
“……也?”
“啊,嗯,我也很喜歡哦,冬目漱石……虞美人花和木葉集,還有他翻譯的一些漢詩……”
“虞美人花!!!啊啊,雖然很多評論家都沒有好評價但是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本了!松尾真的好棒,小夜子我也喜歡!對了你知道幻影之劍嗎,倫敦橋呢?刊載了二百十日的那期中央風論我找了好久才買到呢!木葉集我也很喜歡,啊等等,你還有他翻譯的漢詩?是什麼?在哪裡?可以借給我看嗎!?你還有什麼喜歡的作家嗎?吶,彌生!”
“……………………”
彌生呆在原地,怎麼也沒辦法把眼前這個雙頰緋紅兩眼發光地握著自己的手滔滔其談的少女跟剛才的精巧人偶聯繫在一起。突如其來的衝擊過去之後,剩下的就只有處在難為情和喜悅之間的微妙感情。第一次遇到的同齡人,是第一個跟自己有著相同興趣的人——臉頰陣陣發熱,手邊卻沒有能確認儀容的鏡子,自己大概沒能成功抑制住笑意。實際聊起來才發現兩人閱讀的興趣驚人地一致,結果直到兩小時后鶴見家當主準備離開,她們都沒顧得上女僕精心準備的茶水和糕點。
“今天真的很開心,謝謝您,戀華小姐……”
“戀華!叫我戀華就好了,我和彌生已經是朋友了嘛!啊,我知道一個品種很齊全的書店,下次告訴你地址哦!”
“嗯,謝謝戀華!以後可以直接讓僕人去那裡買書了呢!”
“?僕人……?算了,下次再一起玩哦!”
“嗯!”
把戀華送出門之後,彌生幾乎是小跑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雖然在家裡奔跑有些不符身份,但戀華說了下次再一起玩,也就是說她還會再到家裡來吧?她一邊回味剛才的對話一邊習慣性地從窗子向下看,戀華所乘坐的黑色自動車剛剛關上車門。自動車發出粗重的引擎聲開始調轉方向,有那麼一瞬間車窗玻璃的反光似乎消失了,而車里——
“……!?”
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猛地拉開窗戶探出了上半身。心臟砰砰直跳,緊抓著窗沿的雙手被初冬的寒風吹得隱隱作痛,直到剛才還佔據著大腦的幸福感覺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麼……?剛才的……”
漆黑的車子早已離開了視野,就連彌生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剛才那一瞬間看到了什麼。她就那樣看著空蕩蕩的車道,直到來收拾房間的女僕發出驚呼才終於回過神來。窗子很快被關上,厚重的窗簾徹底遮斷了屋外的風景,她心神不定地端起溫熱的紅茶,卻還是感覺身體陣陣發冷。父親幾個月前給自己買的機械座鐘發出規則的清脆響聲,這麼說來那台座鐘似乎有些走偏了,昨天忘記請父親叫技師來調整了呢,她模模糊糊地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無意識地抱緊了自己。
那是一種——近似于預感的感覺。
被窗簾遮斷了光線的密閉房間之中,自己呼吸的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陌生得不可思議。名為安曇野彌生的齒輪,終於發出細小的乾澀聲響,慢慢開始了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