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一个文手的简单角色portrait,交代一下和爸的关系基调,没想到写得太磨蹭了反而意外地搭上了主线?
写不出来了,爽朗地飞快先斩到这里,亲爱的同胞们,等我下章正式的主线再来挨个啵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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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棍人今天好像不怎么高兴。她想,趴在她喜欢的那块人工礁石上往外看,金红色的尾鳍浸在水里,慢悠悠地摇晃,像一块随着水波轻柔飘拂的丝绸。
不管怎么说,木棍人平时也没有特别高兴过的样子,所以不如说他一如既往地不怎么高兴。
木棍人是她给那个人类起的外号,他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不过露莎卡不怎么在乎:人类的名字总是发音奇怪而且冗长,况且他也没问过她的名字。事实上,他基本上不怎么跟她说话——倒不是说露莎卡对此有什么意见,反正她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一个安静的人类远好过之前她还住在湖里时那些聒噪的、时不时把她拖到浅水处做这样那样检查的家伙。不过有的时候,她还是会对自己的人类邻居生出一些好奇,比如现在。
露莎卡从礁石边无声地沉入池水。清凉的水流擦过脸侧的鳃,带来舒适而轻微的痒,她灵巧地摆动身躯,滑行到水池边缘,然后把头探出水面。
哗啦的水声没有惊动木棍人,他依旧安稳地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临近水池边的茶桌旁。帮助他走路的那根木棍靠在桌边,他正在读一封信。
一封漂亮的信。浅绿色的厚实信纸带着隐约的暗纹,像是从水底向上看时粼粼的波光。纸边裁成别致优雅的弧形,四角还印上了装饰的金边,和信封上的烫金花体字一起,在透过玻璃天窗射进来的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
她问。听在人类的耳朵里就像是一声啁啾的鸟儿咕哝,不过在安静的温室里也足够引起读信人的注意。
“下午好。”他说,从信纸上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木棍人有一双沉郁的蓝眼睛,像天气不够晴朗时的冬季天空。但是冬天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从高高的玻璃穹顶洒落下来的日光逐渐变长,在她居住的池子里,碧绿的荇草疯狂地生长,她几乎听得见它们在她睡梦中拼命伸长的声音。就连水面上的空气里也浸润着一种湿暖的,叫人舒服的水气,这让她愿意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水面之外,去看看她的人类邻居今天给她带来了什么新鲜玩意。
露莎卡之前没有见过这个叫做“下午好”的东西。人类有很多亮闪闪的漂亮小东西,她喜欢趁木棍人不备从他的茶碟上偷走银色的茶勺,在她靠着睡觉的巨大假贝壳底下她藏了好几把。木棍人也许没有发现,也许他发现了但并不在意,因为第二天茶碟上总会出现一把新的茶勺,偶尔还有一两块或许是被他遗忘在那里的焦糖小饼干。
她浮得更高一些,把整个上半身都露出水面。溅出来的水泼湿了水池旁边的地面,不过木棍人只是习以为常般地缩了缩脚踝,让皮鞋避开浸泡在水里的命运,把目光又移回到信件上。露莎卡伸长手臂,带蹼的指尖攀上洁白的棉质桌布,留下湿漉漉的斑驳水痕。
“会弄湿的。”在她够着那个绿色的信封之前,木棍人不轻不重地说,稍微把她的目标挪出她手指碰得到的距离。露莎卡不满地冲他龇龇牙,他也没有打算要松手的意思,她生气地甩动尾鳍拍打水面,搅出更多的水花溅到水池外面,可木棍人只是把信纸举得更高,在半空中把信纸折了折,放回信封,塞进外套的口袋里。
真讨厌。露莎卡在池边兜了个小小的圈子,气呼呼地瞪他。她记得上一回她想看看他脖子上的漂亮挂坠盒时,木棍人也不许她碰,小气的人类。
小气的人类和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叹口气,移开视线,拿起放在旁边的报纸遮住了自己的脸。露莎卡趴在水池边缘,不满地摇晃尾巴,从喉咙里发出人类听不明白的短促音节。木棍人这回并没有接茬,只是充耳不闻似地继续翻阅他的报纸,不过露莎卡发现他的手肘似乎支得有点太靠外,以至于从报纸底下把那只盛着切片草莓蛋糕的洁白瓷碟顶了出去,不近不远,就刚好在她伸手够得到的位置上。
好机会!
露莎卡俯低身子,警惕地看向木棍人的方向,后者被手里的报纸挡了个结实,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样子。她像只准备狩猎的猫一样绷紧后背,随后闪电般伸出手去,抓起一块草莓蛋糕,迅速回过身,摆动鱼尾,以一种像水獭似的古怪却灵巧的姿势仰面游向水池中央——她已经充分吸取了把偷来的糖罐带到水下时的教训,知道浸湿的蛋糕也不会好吃的。
她在水深足以让她伸直身体的地方停下来,把护在胸前的草莓蛋糕小心举在水面之外,向着木棍人的方向示威般地晃晃,发出像是得意又像是炫耀的声音,然后把蛋糕整块塞进嘴里,像过冬的仓鼠似地把脸颊撑得鼓鼓囊囊,一头扎进水里。重新浮上水面的时候她已经在水池另一头的人工礁石边,手里拿着玛莎上周找出来给她的旧发梳,一边颠来倒去地摆弄,一边忙碌地咀嚼嘴里的蛋糕。
露莎卡只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小人鱼,她不会知道(或者根本不在意)木棍人在她游到远处后就放下了报纸,凝视着她的身影,看着她快乐地用除了正确用途以外的各种方式探索发梳的用法,看了很久。她不知道那张被她飞快抛诸脑后的漂亮邀请函上,人类用最优雅、得体、矜持的词汇友善地提醒这封信笺的收件人,他们所租借的人鱼租约即将到期,根据约定,至少在未来的五年内,将不再保有与这条特定个体相伴的权利。她不知道作为一件昂贵的商品,她的命运并不取决于自己,甚至并不取决于那些友善的、愿意纵容她任性的租客。她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春天与之前的四个春天会有些怎样的不同。
她尚且还不知道。
作者:阿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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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弗朗明王国的边境城镇附近,深埋地下的不仅有黄金和财富,还有蜿蜒漫长、鲜为人知的洞穴。
“你确定那一头有出口?”
穿盔甲的少女举着显然是用捡来的树枝和零散的布片临时草就的火把,向黑魆魆的洞穴深处张望。火把微弱的光线照不透幽深的黑暗,只有羽毛一样轻柔地拂过脸颊的空气流动让人感知到前方的空间应该远远超过目视可及的范围。
“不太确定。”瘦高的年轻术士答道,“上次我经过这里至少是十年之前了,出口或许被封住了,或者被别的什么东西占据了也说不定。不过我猜你也并不想往回走。”
“确实。”少女爽快地承认,“那就只有前进了。”
洞穴看上去完全没有人工斧凿的痕迹,崎岖不平的地面丝毫不考虑人类通行的便捷性似的,随心所欲地洒落大块的碎石和尖利的石钟乳。这对身手敏捷的少女似乎并不算太大的麻烦,不过对更专注于魔法而非身体锻炼的术士来说,多少就有些艰辛了。不见天日的地底洞穴很难判断时间流逝的速度,不过当气喘吁吁的术士不得不请求停下来休息片刻的时候,应当还没有过去超过半天的时间。
“所以,”缓过气来的术士摊开四肢,靠在岩壁上,问好整以暇坐在对面,正趁空闲时间做起下一支备用火把的少女,“从这里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先送你到边境附近。”少女熟练地削掉木棍的旁枝,“然后……就走一步看一步呗。”
术士把脑袋从岩壁上抬起来,看了她一会儿。
“……你看起来好像对你的哥哥正在全国追捕你这件事并不太意外?”
少女没有抬头,只是耸了耸肩膀:“说真的,我只是觉得他没有必要这么干。我还以为他知道……你看,我们俩小时候还挺亲密的,我以为他知道我根本没想过要什么王位继承权。”
“我很抱歉。”
“没有什么值得你抱歉的。”少女抬眼冲他笑了笑,“你还替我解围了,不是吗?”
术士歪了一下脑袋:“只是路过的举手之劳。”
“哦,不用这样谦逊,你本来是犯不着在那些村民面前揭露身份的。”少女真诚地说,“不过我得说我确实有点震惊,没想到他们对于龙裔术士的偏见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那简直是……毫无道理的污蔑。”
提起这件事,少女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几分先前在集市上表露出来的愤愤不平,然而术士只是漫不经心地牵了牵嘴角。
“关于我的妈妈和龙睡觉的部分?没关系,我还听过更糟的。”
“任何有常识的人都应当知道,龙裔术士获得魔法之源的方式是一种起源于魔法生物的,复杂而又无法预测的遗传现象。而不是……”义愤填膺的少女好像突然在措辞上卡住了壳,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总而言之根本就不是那种,他们嘴里的那种,低级下流的笑话。”
术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噗嗤笑出声来。
“就我个人来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没法确切地否认我的母亲有没有和一条龙睡过觉,因为我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父亲也一样。”
少女皱起了眉毛,似乎打算抗议,但术士只是笑着摇了摇手,“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是这种话题对我来说构不成什么伤害,但我还是谢谢你帮我说了话。记得吗?你问过我怎么知道你就是那位被追捕的公主……或许就是因为,生活富足的人通常比那些需要和旁人竞争才能果腹的人,要多一些修养。”
少女似乎被夸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睛,轻声说:“我不想假装自己很了解都城之外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这很讽刺。在一个国徽上画着龙的国家里,具有龙裔血脉的人却要平白无故地遭受这样的羞辱;这甚至还比不上被我们嘲讽为野蛮的邻国宽容。”
“你看起来好像对龙裔术士特别感兴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术士的目光就没有从少女的脸上移开,他好像在谨慎地观察她的表情,“介意我问问为什么吗?”
“倒也不是……”少女抬起眼睛,对着他的注视回以一个坦率的微笑,“一定要说私心的话,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龙。”
“但是,龙已经是隐没在传说中的魔法生物了。没人知道它们现在是不是真的还存在,至少,没有人类知道。”
“我知道。”少女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被打击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对很多人重复过同样的话语,“我知道已经至少有两百年没有人见过活着的龙了。两百年对于人类来说长得足以诞生偏见,但对龙来说也算不上非常长的时光,所以我相信它们一定只是离开了人类的视线,而不是离开这个世界。”
沉默在安静的洞穴里回荡了片刻,术士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笑起来。
“所以你打算去寻找活着的龙吗?”他问,既不显得大惊小怪,也没有阴阳怪气的嘲讽,语气平常得仿佛像是问她下一个路口是往左还是往右拐。
“我……”少女露出有些措手不及的迷茫,“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是说,我确实是为了或许有一天能有这样的机会而加入圣骑士团的,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呃,不过考虑到我现在也没有什么需要履行的义务——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应该感谢我的兄长解脱了我的这种义务——所以……”
少女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映着火光的眼睛像是突然间变得比之前更亮了几分:“你说的对,为什么不呢?等把你顺利地送到边境附近我就……”
“打扰一下,”术士礼貌地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对圣骑士女士不敬的意思,不过我觉得作为一个术士,我的法术应该勉强还够保护自己。”
“哦,请你原谅。”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我不是看不起你的法术,只是一种习惯的说法,你知道的,圣骑士团的教育,荣誉与责任,这一类的东西。”
“这很高贵。”术士说着站起身来,“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真的能切实履行这种高贵了。我休息够了,我们继续向前走吗?”
他们花了大概五次休息的时间穿过这条曲折的地底隧道。就像术士曾经警告过的那样,在坑洞的中央他们遭遇了一群占据了最温暖部分作为据点的穴居哥布林,当然,在英勇的圣骑士少女和优秀的术士联手下,这只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插曲。洞穴的出口联通一条汩汩流淌的地下河流,少女和术士互相搀扶着淌过膝盖深的河水,晨雾笼罩在安静的溪流上,远处山脉的尖峰上泛出奶白色的亮色,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
“边境线大概在那个方向。”少女眯着眼睛眺望了一下周围,准确地指向和山脉相反的位置,“如果是你的脚程大概也不会超过两个小时。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别了吧?”
术士应了一声,然而并没有动弹。少女不以为意地向他挥了挥手:“那么,再见啦。”
就在少女转过身,打算折回弗朗明王国方向的时候,术士叫住了她。
“我在想,”他说,不自觉地垂了一下睫毛,又很快地抬起眼睛,“不知道你是否介意,与一位同样对龙感兴趣的术士同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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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没头没尾是因为确实是赶工薅了一个片段扩写的,出来的效果过于惨不忍睹甚至还不如当年写着玩儿的预告片。如果真的有读到这里的朋友,对不起_(:з」∠)_
[大致前后剧情在这里: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20078791 (需要科学上网)]
作者:阿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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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奎因兴致勃勃地说,打算试着做看看那种他去巴黎出差时吃过的,叫做栗子球的甜品的时候,布鲁诺一开始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奎因是这样的人,他总有层出不穷的新点子:比如刷成紫色的屋顶,或者玫瑰花架旁边的鸽子屋……可是奎因一年里待在这幢屋子的时间太少了,很多点子也就只停留在了点子。
直到奎因真的从集市上带回来新鲜的栗子、牛奶、鸡蛋、砂糖和黄油,卷起袖子开始在水槽边翻弄碗碟,布鲁诺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打算干了。
“糖在碗橱底下的罐子里还有。”他站在厨房门口提醒奎因。
奎因头也没回地摆摆手:“我知道,那还是上次我来的时候买的。已经结块了,所以我买了新的。”
他回过头来,冲布鲁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点无奈的意思:“我走了之后你就几乎没动过它,对吧?我说什么来着,我不在的时候你吃得像个苦行僧。”
布鲁诺没回答,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他在想怎么委婉地向奎因解释他并没有刻意虐待自己,只是八年的牢狱生涯让他的肠胃习惯了清汤寡水和短缺的分量,多吃几口肉就容易让它们因为不堪重负而隐隐作痛,好像它们不配受到这样的优待,和他本人一样。但是他知道直接说的话只会让奎因觉得伤感,而他不愿意毁掉奎因来之不易的诸圣节假期,所以他闭上了嘴。
好在奎因看起来也没太在意他的沉默,只是轻松地哼着歌,把新剥的栗子放进糖水里煮。布鲁诺想找些活儿来帮忙,奎因刚开始说着不用不用你在一边等着吃就好,停了停之后,也许是看见他因为无所事事而有些无措地握在一起的手指,奎因就笑着使唤他坐在和厨房连通的餐桌边,去把煮熟的栗仁仔细地碾成栗蓉。
“陪我说说话。”奎因温柔地命令道。他自己在奶锅里放进牛奶、黄油、糖和一小撮盐,点上小火让它们微微沸腾起来。
布鲁诺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但这难不倒奎因。当然了,作为一位南法知名的刑诉律师,谈话本身就是他的一项职业技能,不过布鲁诺知道奎因不是因为成为律师才拥有了这项技巧。奎因喜欢和人打交道,这一点从布鲁诺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那时候他还不满十三岁,牵着他妈妈的手从布鲁诺家的门廊里好奇地往里看,接触到屋主人的目光时一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甜甜地笑出几颗白牙,说“Bonjour, Monsieur.”,那是布鲁诺当时仅听得懂的几句法语之一。
奎因轻轻咳嗽了一声,布鲁诺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走神了,他喃喃地道了个歉。按理来说他还没有到那种会沉湎于往昔的回忆而忽略现在的年纪,布鲁诺还不到四十岁,尽管过于瘦削的体型和整洁却单调的打扮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苍老许多。奎因闲下来的时候会端详他,说一些仔细看还是能找到年轻时候英气轮廓的话,但布鲁诺总觉得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很清楚停留在奎因记忆滤镜里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军官不可能再回来了。
但奎因显然并不在意这个,正如他并不在意所谓的“说说话”基本上大多只是布鲁诺安静又认真地听他絮叨些没多大用处的琐事:院子里的玫瑰枝条需要修剪了,买菜时遇到布鲁诺之前租住的房东大娘塞来几个自家种的小南瓜,今年带回来的巴黎糖果比去年多了一倍,应该够给上门来讨的孩子们分。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把面粉筛进温热的黄油和牛奶混合物里,用一把刮刀耐心地搅拌均匀,好像说话完全不会影响他手里的工作似的。
布鲁诺时常觉得比起长居于此的自己,奎因看起来还更像是个本地人。他一年在这个北意边缘的小村子里待的时间还不到四个星期,可村里人对待他的热情程度看上去仿佛他并不是住在法国偶尔才来,而是住在村子里常年出差似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并非全无道理,毕竟布鲁诺现在住的这幢屋子在产权上其实属于奎因,他只是借住在奎因的房子里。这情形有些讽刺地和当年正好截然相反:当年是奎因和他的一家借住在他的房子里,政治避难,一开始是这样的。后来情况越来越糟,奎因的父亲有犹太血统,这一点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就像是烙在皮肤上无法消除的罪恶印记。然而布鲁诺只是个普通的中级军官,用尽所有的努力也只能勉强护住当时尚未成年的奎因,没能留住他的父母。
“今年你还需要到教堂去帮忙吗?”奎因问他,把面糊盆子从灶台边端下来放到餐桌边,往面糊里磕进一个鸡蛋。浅黄色的面糊散发出甜蜜的,糖和油脂的富足香气。
“要的。”布鲁诺低声说,“不过你打了电报说要回来,所以我请牧师只安排了半天。我可以先送你去火车站然后再……”
“我后天才走。”奎因说,接到布鲁诺有些诧异地抬起来看他的眼神,并回以一个得意的微笑,“我不在一天他们总不至于把办公室给烧了——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去教堂吗?”
布鲁诺把一些关于工作更重要和不用担心他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劝说咽了下去,他知道这对于奎因来说没有用处。所以他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没有必要这样。”
奎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布鲁诺知道他一直对于自己在监狱里待的那八年耿耿于怀。44年那个疯狂的夏天,为了藏住他的父母,布鲁诺做了许多后来被证明是徒劳的努力,而其中的一些,在当时混乱的时局下,被年少的奎因错认成了背叛。出于一些模糊的、他自己也很难用言语描述清楚的理由,布鲁诺纵容甚至是鼓励了奎因的误解。直到战后审判的法庭上,奎因站上证人席坚定地指控他对自己父母的死负有首要责任的时候,布鲁诺其实感受到的是从未有过的释然。
他从来没有想到奎因会在八年后来监狱找他,带着一些他以为早就该埋葬在历史尘埃里的细枝末节。“那不是你,对吗?”奎因红着眼睛用已经生疏的意大利语咄咄逼人地向他索要真相,但真相从来就是他在法庭上所承认的那一些:他对奎因父母的死负有责任,他对许多犹太人的死负有责任,他的手上沾满了战争的血,这么多人的命从他的指间流过而他没能牵挽住,下过或者没有下过一两条命令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十五年的刑期是他罪有应得,奎因没有必要搭上自己的职业声誉和民族感情来为他翻这个案子。
但奎因打从他认识起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
“我当然有必要。”奎因一本正经地说。他正在把调好的面糊均匀地挤在烤盘上,有一团挤得稍微有点多,他挑剔地用刮刀挑走了一部分,然后抬起眼睛微笑着看一眼布鲁诺。布鲁诺总觉得他想说的要比实际更多一点,然而事实上,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继续在烤盘上挤着面糊,用几乎像是在撒娇似的口吻说:“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
布鲁诺无法回答。事实上,他隐约地害怕奎因会借着这个开头往下讲一些别的内容,一些他曾经提过但布鲁诺无法回应的内容。但奎因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平常地把烤盘塞进预热好的烤箱,拿出打蛋刷,开始准备馅料里的蛋奶糊,顺便轻松地抱怨几句最近不下雨的古怪天气。
他说奎因可能弄混了对他的感情。在奎因小心翼翼、几乎像是试探般地向他提出告白的时候,布鲁诺是这样说的。他确信奎因是出于对过去错误证言的歉疚、对少年时光的怀念,甚至是对逝去亲情的渴望,才会在他身上寄托了多余的关注,但不会是爱情。不应该是爱情。奎因那样年轻,有一份收入可观的体面工作,他的爱情应当属于一位聪慧而美丽的妻子,一个融洽而和睦的家庭。就算退一万步,假使他真的天生对女性没有兴趣——愿主垂怜他的灵魂——那么仅凭他英俊的相貌,他都应当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在里昂,在巴黎,在他居住和频繁往来的那些大城市里,而不是在北意边缘只通慢车的小村庄,寻求一个只想藉藉无名地在乡村教会里终老一生的疲惫灵魂。
当然了,当时他的措辞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冷静而有条理——他着实有些慌乱。自己的回绝还是伤了奎因的心,布鲁诺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然而令他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更加纠结的是,自从那次之后,奎因也默契地没再直白地提起他的追求。他表现得像是和往常一样——不,布鲁诺其实并不确定这到底算不算“一样”。他们维持着通信的习惯,这最初是因为布鲁诺想用一封报平安的书信礼貌地结束奎因对他的法律援助。只是一封信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另一封回信的开始,然后是下一封,然后又是再下一封。后来奎因趁圣诞假期的时候来看他,没打招呼就出现在他工作的教堂里;然后是复活节假期,一年里别的什么假期,直到奎因的所有假期消耗在意大利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他买下离教堂不算太远的一幢小房子时候没和布鲁诺说,等翻修完了才一本正经地宣称自己计划尽早退休然后在“宁静的乡村”里养老,问布鲁诺能不能在这之前先住进来帮他看着房子。
“够了,够了。”奎因伸手过来轻轻地敲了敲碗沿,示意他停下来,“我觉得这么多用在馅料里应该足够,剩下的几颗可以用来做装饰——或者你愿意把它们当做零食吃掉也行。不吃?好吧,那就先留在那儿。”
他端走了布鲁诺用金属汤勺慢慢压碎的一小碗栗蓉,倒进做好的蛋奶糊里搅拌均匀。烤箱里的泡芙正在丝丝作响地膨胀,散发出诱人的、热烘烘的奶油甜香。布鲁诺的手闲了下来,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别的好,只好腰背笔挺地坐在那里看奎因忙活。奎因穿走了布鲁诺洗得半旧的蓝色围裙,法式衬衫的袖口没有用袖扣固定而是一直挽到上臂,然而相对于他的职业和习惯来说略显草率的打扮并不影响那张年轻脸庞的赏心悦目。奎因低着头把调好的栗子蛋奶糊舀进他特意从法国带过来的裱花布袋里,细而浓密的睫毛在笔挺的鼻梁上投下阴影,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有一些秘密,布鲁诺会把它们带进坟墓里。或者至少他祈祷自己能够顺利地把它们带进坟墓里,而不是被他所不希望发现的人发现。比如非要从程序上而不是从其所代表的象征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没有做下当年他在法庭上承认过的一大部分战争罪行;比如在那单调而匮乏的八年里,用来维持他的精神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支柱,是法庭上擦肩而过的,十六岁奎因的脸。
那时他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过奎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像充了气似的见风就长,他在证人席上看见的时候又比上次高了许多。奎因垂着眼睛回答法官大人的问话,用他听不懂的法语而不是曾经热情高涨地向他学来的意大利语,其间只非常短暂地抬起过几秒钟的睫毛,撞进布鲁诺凝视他的目光里,漂亮的海蓝色眼睛红红的,有一点轻微的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布鲁诺想这大概就是他余生里最后一次见到奎因了,然后他驯顺地,为了避免奎因直视自己父母的凶手而不适,埋下了头。
他在这场审判上向法庭上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向自己承认了他对奎因的感情——后者和前者其实是同一件事。奎因的父母是他的朋友,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自己算是奎因的长辈,至少也是长兄。直到法庭剥夺了,或者说除去了他对奎因的监护义务,在绝无任何实现可能的安全绳索之外,他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承认,或许他是爱着奎因的。
泡芙烤得很成功,个个涨得比拳头还大。奎因把它们从烤箱里取出来放凉,试图掰一小块下来尝尝味道,结果不留神被烤盘边缘烫了手指,大呼小叫地把手塞到冰凉的水龙头底下去降温。布鲁诺忙忙地站起来想看他伤得怎样,奎因甩掉手上的水,大方地伸给他看:就是轻微的一点红印子,几乎看不出来。布鲁诺这才放下心来。
“味道还不错。”奎因关上水龙头,随意地往受伤的手指上吹两口气,折回餐桌前拿起餐刀,“你真的不先尝一口吗?”
布鲁诺摇了摇头。
在牢里的时候他经常梦见奎因。然而即便在最为放纵的美梦里,他也从未梦见过难以启齿的内容。他梦见十五岁的奎因把他喜欢的一个中国花瓶恶狠狠地砸到他脚边,愤怒地指责他出卖了自己的父母;梦见十三岁的奎因拿着他送的圣诞礼物,一台新款的家用照相机,当成玩具一样兴奋地满世界浪费胶卷。可他梦中最为亲密的画面,也不过只是那个金发碧眼的活泼少年一屁股坐到他膝盖上,用手臂亲亲热热地抱住他脖子,拖着长音喊他,布鲁诺你怎么不答应我,你不应我我就多叫你几声,布鲁诺布鲁诺布鲁诺布鲁诺布鲁诺你理理我呀。
有一天他也像这样从浅眠的昏睡中醒来,发着低烧,因为在前一天中午发生的监狱常见的“轻微冲突”中被弄伤的地方或许有些感染。他躺着,感受薄薄一层床单底下坚硬的床板,伤口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动,鼻腔和喉咙在争相向空气释放多余的热量。但是他做了一个好梦,他梦见奎因,十六岁,在法庭上穿着正装,长得快要和他一样高,连面容都有了些成熟模样的奎因,在梦里对他展开一个温和的微笑。只是微笑,可他突然就觉得那些床板、伤口和热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好像只要他曾经见过、曾经成功护住了这样美好的事物,这个意义就足以支撑他渡过一切的艰难困苦。
他爱奎因就像爱朋友的孩子,爱一个晚辈,爱他存留在这方狭窄牢房之外唯一的牵挂;像爱清新的空气、鸟鸣与花香,爱一切珍贵美好,而他不配触及的东西。他爱奎因像是爱着一个精神寄托,或许是爱情,但并不仅仅只是爱情。
奎因切开泡芙的顶端,在蓬松的内部挤上满满的栗子蛋奶糊。高耸的馅料把扣回去的小“盖子”顶高了半寸,在奎因把一颗完整的栗子用蛋奶糊粘在最顶上当做装饰的时候被挤得沿着边缘淌出来了一点,像是从火山口边缘漫出来的熔岩,或是夏天雪峰尖顶上残留的雪。
他把这颗圆滚滚、胖乎乎的栗子球推到布鲁诺面前,雀跃地催他尝一口。布鲁诺迟疑地拿起餐刀,想着怎么下刀才不容易损坏奎因特意摆出来的造型。他听见奎因笑起来,随手拣起那块被他试吃过,有些歪歪扭扭的泡芙,撕下一角,用餐刀挖出一抹蛋奶糊涂在面上,直接递到布鲁诺嘴边:“喏。”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布鲁诺顺从地张嘴从奎因手上吃掉了那口泡芙。奎因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然后收回去,撕下另一块泡芙,把餐刀上剩余的蛋奶糊抹在上面,送进自己嘴里。
“怎样?”奎因问,笑眯眯地看他。
布鲁诺后知后觉地把嘴里的食物咀嚼几口,咽了下去。
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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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战后意大利战犯几乎完全没有审判过,请不要在意那些史实,因为根本并不存在史实,只是借背景磕个cp罢辽(尖叫——)
作者:阿列
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中秋夜。
那时候的皇帝是那个很有名的唐明皇,不过这个故事跟杨贵妃没有什么关系——至少关系不大。众所周知,除了喜欢美人这个绝大多数皇帝都具有的爱好之外,唐明皇也很喜欢道士。今天的故事里就有这么一位术法精妙的道长,他的名字,或许你也曾经听说过,叫做叶净能。
举凡帝王的身边,自然少不了辅佐他的臣子。有安邦济世的能吏,当然也有那种不怎么能安邦济世,却偏巧有别的能投帝王欢心法子的人。倘若称他们为弄臣,未免太不礼貌了些:毕竟当朝圣上总是,或者说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多半总认为自己应该是,贤明正确的,必不可能被区区臣下愚弄;然而他们除了帝王的喜爱之外,好像又确乎没有什么值得史官大书特书的功绩。如此说来,称他们为宠臣,大概算不得过分失礼。
闲话不提,言归正传。故事的开场恰巧是在八月十五那一天的晚上,那时候虽然还没有月饼可吃,不过登高赏月已经是一项在不愁吃喝的人们之间风靡的活动了。整个国家里最不需要忧愁吃喝的那个人带着他大约也不怎么需要忧愁吃喝的宠臣和随从,热热闹闹前呼后拥地在皇宫附近选了一个风景正好的山头,月亮饱满而又明净地洒下银光,样子好看极了。于是皇帝指着月亮问叶净能:“你瞧这月亮,离着那般远。道长素来能掐会算,算得出月亮上是怎样的光景不能?”
净能本来笼着手站在一边看他们的热闹,离皇帝有那么不近不远的两尺,衬着背后的一棵松树,极有那种方外高人的气质。闻言他慢吞吞地开口。
“哎,哎,陛下。”他说,摇了摇头,“月亮好看,看看就算了,莫拿手指去指它。民间有说法,拿手指点着月亮,明天是要掉耳朵的。”
皇帝讪讪地把手指收了回来,但看上去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哪里来的这些胡说。”他清了清嗓子,“朕可是一国之君,真龙天子,普通小民指不得,如何朕指不得?——莫要岔开话题,方才说的是月亮上的光景,道长到底能不能算出个所以然来?”
净能站直身子,瞥皇帝一眼,把笼在袖子里的两手拿出来摆了摆。
“莫急,莫急。能自然是能的,只不过嘛……”他把话音拖长,皇帝便一时忘了刚才的不大高兴,一门心思只想听他讲下去,“只不过我说了也没什么劲,不如带陛下去月宫一游,您亲自看看如何?”
皇帝瞪大了眼睛:“怎么去?”
“陛下自己自然去不了,和臣一块儿去,又有什么难的呢?”
皇帝喜出望外:“当真?”
“当真。真得不能再真了,陛下可是九五至尊,只要开口,哪怕是假的也能给您翻成真的。”
皇帝大略是没听见净能咕哝的后半句话,又或是他实在太高兴了,听了也没放在心上。但他毕竟是个皇帝,总要有些皇帝的架势,于是他假装庄重地思考了一下,问:“那我能带上侍从吗?”
净能甩了甩拂尘,也假装慎重地答复他:“这个就不能了。陛下您想啊,登山赏月,这还算是凡人的地界;倘若要到月宫去赏看,那可算是仙人的地盘。陛下在凡人的地界是最尊贵的,因此才能得了仙缘。侍从不过一介凡人,他们要也能有这资格,那可不掉……咳,那可不乱套了嘛?”
皇帝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那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见仙人呢?”
“衣服?”净能愣了愣,“那就……穿白锦绵衣吧。”
“为什么是白锦绵衣?”
“因为月宫里都是水晶楼殿,寒气逼人,恐怕陛下受凉。”
“非得是白锦?”
净能便笑答:“陛下怎么还和臣杠上了?白锦也行,赤锦也行,青黄白黑都行。陛下要什么给什么,可不就是我们这些臣下的活儿呗。”
一面说着,他一面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拂尘。只见漫天的银光仿佛在拂尘的指引下瞬间聚拢,众人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就看见一道仿佛白光砌就的台阶从面前一路伸向天空,一直伸到了遥远的月亮上。
侍从们纷纷发出惊叹的声音,皇帝则飞快地在侍从的帮助下换上白锦绵衣,胡乱挥了挥手,便急匆匆地跟着净能踏上了登月的阶梯。
皇帝刚在那发光的阶梯上才走了几步,四顾左右,却已经到了一处陌生的楼殿面前。回头看时,已经找不到来时的阶梯,只见地面一片云雾缭绕,仿佛真的身在云端似的。净能施施然朝面前的大门走去,向站在那里的白衣白甲,仿佛卫兵样貌的人行了一礼,说:“大唐的君王到访仙宫,还请放行。”
那卫兵觑着眼把净能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随后让出一道路来:“人间帝王,准许入内。”
皇帝便点点头,抬脚正打算往门里去,卫兵猛地大喝一声,把他拦住:“你是何人!不许擅闯仙宫!”
皇帝吓了一跳,指着自己说:“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朕是大唐的君王。”
卫兵把手中持着的长戟往地上用力一顿:“大唐的君王是方才那位报的名号,你却是什么东西!”
皇帝从他生下来开始还从来没被这么呵斥过,一时说不出话来。净能连忙赶过来替他打圆场:“哎仙君,仙君,他才是大唐的君王,在下乃会稽山修道人叶净能,不过是陛下的马前卒而已……”
卫兵狐疑地把目光在净能与皇帝之间来回移动,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移开长戟,放他们二人进门。进门之后还能听见卫兵在身后用他们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人间的帝王可是愈来愈没用了,连报个名号这样的事,都还要雇个人来做。”
皇帝正打算回过身去发脾气,却被净能着急忙慌地拖走了:“陛下,陛下,莫和他置气。仙人自有仙人的法度,和凡间毕竟是不同的……权当他脑子不清瞎胡说,您先来瞧这殿阁,这可比他好看多了。”
那楼殿台阁确实好看。不愧是仙境,一应梁架檐柱、门窗户帘,处处的布置都与皇帝看惯了的人间建筑不同。皇帝顿时就忘了那个卫兵对他的冒犯,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
只见这月中的宫阁巍峨,高楼林立,竟是全用水晶雕成,饰以玛瑙、琉璃等七宝珍石。透过剔透的水晶墙面和窗门,楼中行走坐卧的神人仙娥一应清晰可见。皇帝啧啧称奇,走到近处细看,用手摸了摸精雕细琢、镶嵌宝石的栏杆,叹道:“这样华丽的水晶楼宇,美则美矣,只是都这般无遮无拦的,仙人们住着竟不觉着别扭吗?”
净能站在台阶高处笑了笑:“仙人么,本就是七窍玲珑心,看得透一切,原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只有凡人的百般心思总要避着人,这里遮掩一句,那里私藏一念,总以为旁人窥探不见,故而安全无虞。其实缩头乌龟与水晶楼宇,到底是哪个更安全一些呢?”
皇帝觉得他在打机锋,随口道:“我猜是乌龟。”
净能也不问他理由,也不作答,只笑着伸手指了指殿内,说:“陛下来看,殿中正开宴呐。”
水晶铺地、玛瑙为砖的大殿之中确实正在举办一场宴会。正殿四周摆满几案,诸多仙人觥筹交错、笑语如潮,虽然陈设与人间迥异,这个热闹的气氛瞧起来倒像是与凡人无差的样子。殿中丝竹萦耳,有许多身着白色华裳的仙女在正中蹁跹起舞。皇帝素来是喜好乐舞的,这仙乐听了一耳朵便走不动路,站在那里如痴如醉地听,两手轻轻地打着节拍。
净能觉得有些好笑似的拽了拽皇帝的袖子:“陛下可以坐下听曲,不妨的。不过仙馔寒性大,凡人耐受不住,还是不吃为宜。”
皇帝分了一半的心思嗯嗯几声,随净能在殿侧的一张空席上落座。周围的仙人对于旁边忽然来了个陌生人毫不惊异,却也并不打招呼,只照旧饮酒喧笑,观望殿中舞蹈。却有另外几个衣饰华丽的仙娥捧着水晶盘,盘中盛着各色见所未见的果菜,前来殷勤布让。
净能道了谢,将果菜留在面前盘中只看不吃,皇帝也依他的样子行事。仙娥也不多劝,含笑为他俩面前的酒杯中斟满乳白色的酒液,便告辞离去。皇帝便悄悄伏在净能耳边,低语道:“果然传闻广寒仙子个个花容月貌,殿中舞蹈的女仙且不论,连斟酒布菜的侍女都这般容色,也不知道……”
他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忽然就见整座大殿的笑语和乐声忽然停滞,所有仙人和仙娥的目光都向他投了过来,神态里从鄙夷到怒目而视,有些甚至已经直接骂了起来。皇帝不知所措地看向净能,只见净能面露无奈地把皇帝拉起来,低着头从满堂的骂声里灰溜溜地窜了出去。
好在似乎也并没有仙人追出来。大殿外有一棵高大得凡间无法想象的巨木,样子似乎是桂树,然而树叶是发光的银色,花则是云朵般的纯白。两人便在这棵巨木底下喘口气,皇帝向净能抱怨道:“这些仙人是怎么回事?好生无礼!”
净能叹口气:“可不是陛下您先对仙娥动了些,咳,心思……”
“我只夸了她们美貌!”
“陛下呀,这水晶宫殿,可是藏不住人心的……”
皇帝一时语塞,半晌之后,泄愤似地捶了一下树干,震落一阵素白的花雨。大概是这一茬插曲败坏了他游玩的心思,皇帝推说在月宫待得有些冷了,要净能摆驾回宫。净能也不推辞,拂尘一抖,化出两朵彩云,托着他与皇帝从月宫返回人间。
来时的路却比去时要稍远几分,皇帝乘着祥云叫金秋的夜风一吹,倒是恢复了一点好心情。他问净能祥云行到了哪里,净能便把云慢下来,指着下方夜深人静的街巷说,这是潞州城。皇帝瞧了几眼自己治下的国土,城垣规整,秩序井然,顿时又志得意满,觉得在人间做帝王好过在天上受气。
“只不过那仙乐的确是好的。”皇帝带了些遗憾说道,“倘能经常听到就好了,旁的也没什么有意思的。”
净能袖着手,不怎么上心地说:“既然如此,陛下不如自己试演一曲,随后教习乐工,那也不是不能经常听到。”
皇帝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妙啊!只不过我没带常用的玉笛来……”
净能挑挑眉毛,把手向云里指了指,那只帝王平日常用的,缀了块玉牌的笛子便落进了皇帝手中。
“不愧是仙师。”皇帝心满意足地接过笛子,回想着方才在月宫里听见的旋律,就这么吹了起来。一曲终了,他哈哈大笑地停下来,问净能:“如何?比那仙乐也分毫不差吧?”
净能拱了拱手:“以陛下的音律修养,自然是分毫不差。”
皇帝却把眼睛一瞪:“哎,错了。朕把第二节还有第四节改了改,还有最后那一段可没听上,明明是朕依着这曲调自编的。”
净能仍是泰然自若,丝毫不乱:“臣只是个修道人,于音律只是听个囫囵,囫囵算来,那确实是分毫不差的。”
皇帝心情正好,也懒得和他计较对错。“我打算给这支曲子起名叫‘霓裳羽衣曲’,对,就像那跳舞的仙娥穿的羽衣一样!”他兴冲冲地说着。一时兴起,他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金钱,望空就往下方的潞州城里撒个精光,随后支使净能架云回宫去了不提。
故事本该到这里就结束了,如果不是因为它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声:大概十来天之后,皇帝的属下喜出望外地前来报告,说中秋节那一天,在潞州城发生了祥瑞,半夜里有祥云绕空,天乐临城,半夜醒来听着的人在街上拾到了金钱,此必国运昌隆之吉兆。
皇帝听着那小官伏在地上欢喜得声音都在打颤地汇报,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群臣便面面相觑,推让了一个最德高望重的老宰相战战兢兢地上去问原因。皇帝笑得直打嗝,一五一十地把中秋节那天他与叶净能前往月宫一游的事讲给了群臣听——当然省去了因为肖想仙娥而被赶出来的部分。群臣大松了一口气,齐声高赞陛下得神仙眷顾,自三皇五帝周秦以来世所未见,总之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意思。皇帝听着山呼万岁的声音很是受用,得意洋洋地让太史官把这一段写进《唐录》里。
也就成为了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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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材来源,主要是敦煌变文《叶净能诗》和《天宝遗事诸宫调》,再糅(改)和(编)了一些香艳(?)民间传说的细节在里面,所以我也不清楚这个算不算二创……写得很仓促并且已经大幅偏离我的原计划,但出于各种个人原因已经来不及改了,就,就当普通地听了个不太好听的故事吧……_(:з」∠)_
突然诈尸跳跃时间线。是的,(假装自己)已经完结了!
九年后的回忆杀,疯狂蒙太奇,但绝大多数剧情都来自荔枝人供货……吧应该。
因为是最后一幕了所以冒昧响应了所有涉及的人物,如有冒犯还请谅解_(:з)∠)_
第一片雪花落在脸上的时候,纪舒平忽然想,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冒雪赶往一场可以预见的葬礼。
远处的天际低低压着铅云,这时节路上没有什么行商,甚至也没有什么草木,坚硬的驿道大路上,只有他的马蹄砸出声声单调而沉闷的节奏。
他想起上一个极尽哀荣的风光大葬。人主亲自扶棺致哀,诰赏与尊号层层叠叠,和无数认识不认识的吊唁人面孔挤满他不算太大的院子。回想起来,都已经只剩下印象模糊的断片。一别十二年,他快要连幼娘的脸都记忆不清,但他还记得她温软的脖颈,怯生生垂着,在他和她讲话的时候悄悄扬起来一点点,像柔顺而又安静的白鸽子。
他想起那枚从幼娘手里转交到他掌心里的玲珑透雕象牙球儿,那是他的生辰礼物,也是幼娘与他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他本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它摘下来,不再佩戴。可他已经负了幼娘,不能再负了窅窅。他想起幼娘的贴身侍女,那位护着她从北地一路南来的沉静女孩儿,对此什么也没有说,只在他后来离开临安时轻轻问他,郎君放在柜顶的那个象牙球,能不能给我?
他想起临安的花和月。嫣嫣去年出阁,父亲没有给他发帖子,但阿靖悄悄给他写了信。他在客栈里把带去的嫁妆亲手递过去。他的妹妹已经出落成高挑细长的美人儿,还跟个孩子似的,扑进他怀里就是哭了又笑,话也不多说,平哥哥平哥哥一声紧过一声。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抚摩她后背,笑着讲,要是嫁过去受了欺负,就给平哥哥写信。
他想起临安的刀与剑。月白王爷锐利的刀锋和眉眼,挑衅般死在他面前的线人。这个人曾经和他在黄龙岛上并肩作战,将后背放心托付给他;然而也正是这个人,叫朱翊背上犯事作乱的罪名,叫谭枢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直到今天他依然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理解,那位在他印象里沉静持重、审慎果决的青年,纵使政见相违,为何会对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与挚友痛下杀手,却又在最后一刻,宁愿抛却身家性命反悔,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临安城并没有下雪。千里肃杀的隆冬风貌,到了江南,亦被水气浸润得柔化了棱角,只余苍白的、灰蒙蒙的寒意。就像那个人最后的时光,淡淡的,冷冷清清,一错眼仿佛要融进周围的事物里,不像是还透着活气。
前相府邸的院子仍在原处,人走了,排场还没有衰败得太厉害,但也露着明显门可罗雀的意思。京城的人是很势利的,转过身便会忘记十天前还是御前红人的名字,更不用提十个月、甚至十年前。朱翊的老管家还是他相识时的那一位,年纪很大了,扶着拐杖出来接他,腰背还是挺得笔直,朝他作揖,不卑不亢的,分毫没有堕去如今已不存在的家主的面子。
他来得太晚了。上一次是,这一次亦然。朱翊去在大寒那一天,悄悄的,就像不到一个月之前那个晚上他悄没声息的不告而别。女儿媛媛第二天早晨说看见朱叔叔去牵马,遇上她摸了摸她头发,让她给父亲带话,说走得太急请他自己珍重。他没想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朱翊近年来身体都不太好,他以为只是一时的小毛病,也同他讲过趁年轻应当调理一下,朱翊总含笑答他好、好,想来恐怕与年少时一样,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
他无端觉得朱翊对自己的死是有预感的,匆匆的风雪夜归,也许不过出于不愿给他添麻烦的最后的骄傲。自谭枢走后,朱翊就好像是一只放在镶金嵌银玉筒里的蜡烛,表面看来依然华贵雍容,芯子里却已经缓慢地烧到尽头,一撮灯火,说熄灭,便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灭去了。
他安静地抚摸漆黑的棺柩,新漆的牌位面前冷冷清清三支线香。他想起当年有人捧他,有人恨他,有人敬他,也有人妒他。当年朱相家的小公子矫矫风华,傲得近乎轻狂,谭枢说,朱翊是不会求人的,用的是少见的毫不谦恭的语气。可也是这样一个朱翊,在他面前跪下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一片浮木那样死死拽住他衣角,说,求你,我知道谭枢哥哥没有死,带我见他,求你。
斩决的犯人自然是不能有坟茔的,他辗转托了很多人,悄悄将谭枢的尸身拢起,拾掇好,秘密地葬在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墓碑自然是没有的,但有着足够叫他分辨出来的记号,年节时,可以悄悄来烧一陌薄纸,奠一碗浆水。这次回临安他照例又往那里去了一次,刚植下时只比杯口大一圈的柏树已经生得很粗,要仰起头才能看见树顶了。他眯起眼睛在最尖的末梢上瞥见一方手帕,系得极不起眼,以他的目力都差一点要忽略过去,若不是那个还未褪尽的颜色尤为出挑的话。
天水碧,一江秋色,夜雨闻笛。
他低下头去瞧树根边上几片散碎的陶片,看起来分明是酒壶的一角,还没来得及被风雨冲刷、荒草掩埋,这并不是发生在很早以前的事。他在朱翊的家里看见谭枢的牌位,他想,原来朱翊其实一直都知道。
就好像他的父亲,因着坚决反对他明媒正娶一位曾经的倚香楼歌妓的缘故,直到他出官筠州通判,父子俩没再说过一句话,却从来对着他母亲暗地里托人与他捎信带物的事,装聋作哑。
这次回临安,母亲也惯例遣人送了信来。除了嘱他节哀顺变,余下便还是这几年反复提起的老调重弹:要他携一双儿女回趟家,叫父母看看。他的父亲年事渐长,母亲委婉写道,对孙辈们的事便更看重一些,开春时候阿宁家的小幺儿染了咳嗽,没治过来,老人家到现在提及还要红个眼圈,媛媛和阿檀这么大了,没叫祖父瞧过一眼,怎么也不大说得过去。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体谅母亲居中调节的一片苦心,但这件事他早已经清楚表达过立场:他不可能接受父亲承认自己的孙儿孙女,却否认他们的母亲。父亲一日不接受窅窅,他与他的家人一日不会踏入父亲家的门槛。爷俩脾气都犟,用母亲的话来说,“牛儿抵角似的”梗了这么多年,这一次,他忽然想,也许,或者只是也许,下一次他回来叙职的时候,应该带上媛媛的。
但他不乐意叫窅窅受气。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他舍不得叫她受一丁点儿委屈。世人只爱讥嘲欢楼女子轻薄浮浪、人尽可夫,却从不想是谁逼得好人家的女儿倚门卖笑、迎来送往,飘萍柳絮一般跌进那腌臜泥泞的深坑里去。
却还能开出夭夭灼灼,傲雪凌霜的鲜妍颜色来。
他记得当年在卢衍府上第一眼见以“秦何限”的名字声动临安城的她,一曲清歌劝饮几乎唱到他脸上,比起旖旎却仿佛更像是个慧黠的挑衅。她那时已经认出他来,他却没有,她也不着恼,金钗一抛,透着股任侠的恣意。“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她唱道,眉目弯弯,不知是不是在笑另一个当年。
他记得后来他往倚香阁去得频,多到她的侍女都记得他,一不小心说漏嘴道他是只有白日来的常客,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成了什么教人误会的出手并谈不上阔绰的恩客。他想辩驳自己并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的,但张了口又觉得心虚,那末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的呢?他并没有足够的底气说什么光风霁月,要不也不会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黄侍郎而迁怒于她,叫她憋得好一阵笑,笑得他面子几乎都要挂不住。好在至少她的嘴唇是软的,那么香,甜美得什么都可以原谅的那一种。窅窅,她在他耳边细碎宛转地呢喃一个失落许久的名字,是窅窅。
他记得她替他梳头,一篦一篦安稳得仿佛日光悠长岁月正好。七夕之后他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续娶了一房娇妻,面目模糊,却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平淡而又安稳,没有艳丽的红裙曳地,没有流转的明眸含光,没有患得患失的寤寐思服,自然也便没有拨云见月之后巨大的狂喜。他的生命中仿佛凭空失却了最重要的一块东西,从胸膛中被挖去了一角,可他拼命努力也想不起那是什么。惊醒之后他急匆匆赶往倚香阁,她还未来得及结束梳妆,从光线朦胧的铜镜前转过脸,眉眼间还残着淡淡的倦意,却在看着他的时候温暖地笑起来。而他不管不顾地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暗自决定再也不放开手。
他记得她为他跳一支剑舞,带点薄薄的酒意,笑着说可比不得颜行首,又说不许他拿习武的标准来瞧。他没见过颜行首跳的剑舞,可即便拿习武的标准他也觉得那是一场漂亮的演出。因着是即兴而为,并没有丝竹相伴,可他分明在剑势里听出锐利的破空之声。这与武技无关,是从她的身姿里流露出的,碎玉裂帛一般的傲气。他总觉得窅窅可惜是位女子,倘若是男子,应当是一位长歌当哭的果决侠客才是。否则她不会在有心人掀起谈资时,一意孤行地将他往外推,只为了成全他荒唐可笑的所谓的名声;也不会在心意相通之后,倾尽身家自赎,素帕挽发、布衣乌鞋,干干净净立在湖边垂柳下迎他,笑着说,我们与十年前一样了。
返回的路要比来时长上一些,一半是因为雪,一半是因为心里笃定地知道有个人在家里等着他。读一读他送回去的平安书信,使唤仆役扫除干净即将到来的新年里需要使用的房间地面,和一双子女密谋趁父亲不在时减了功课,再温上一壶从秋天封存到现在的桂花稠酒,数着日子待他归来。想到有这样一个人在,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安稳的,不疾不徐的回家路。
他抵达的时候离年已经很近了,筠州很冷,屋里烧着炭盆,仆役们喜气洋洋把“郎君回来了”一路喊进去。他掀开棉帘子跨进堂屋,窅窅站在桌边,正俯身查看摆在桌上的一个锦盒,闻声抬起头来,朝他笑笑,道一声辛苦。
“在看什么?”
他脱掉斗篷,随手搭在门边的椅背上,理着袖口凑过来看她面前的东西。锦盒里装的似乎是什么名贵的瓷器,衬着厚厚的丝绵、羊毛与绸缎,他原以为只是她为年节买的细巧食器,却见她扬起睫毛瞥他一眼,笑容里有几分为难的神色,像是本想趁他注意到之前不着痕迹地收起来,又赶巧叫他撞破。纪舒平瞧着她,抬起一条疑惑的眉毛,他的夫人便垂了垂眼睛,轻轻叹口气,坦白道。
“……朱郎君着人送来的。”
她柔声说,娓娓的腔调仿佛并不在谈论一位已经逝去的人。
“路途遥远,东西又怕颠簸,怕是好几月前寄出来的……上面只附了一张这个。”
她将手里拿着的一张薄纸放回发现时的位置。雨过天青的瓷色映着莹白的宣纸,写在上面的是朱翊的字。
『人言邢瓷类银,越瓷类玉。今得如与君晤。』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本牵着母亲衣角的阿檀忽然不知为何向他笑起来,伸出另一只小手去够他,清脆而响亮地喊着“爹爹”。
他俯下身,将小儿子抱起来。接着弯下腰,亲昵地贴了贴窅窅的额角,轻轻叹口气。
“我回来了。”
【注】
• 标题典出宋代舒亶的《虞美人·寄公度》。
• 本篇主时间线是绍兴二十二年的大寒(1153年1月14日)之后,约莫在在企划开场的十年之后。回忆杀中覆盖的时间覆盖绍兴十年到绍兴二十二年,一共刚好是整整一轮。
• 一些拯救时隔太久不知所云的Q/A:
Q: 窅窅是谁?
A: 秦何限的本名。也就是她进入倚香阁起了艺名(?)之前真正的名字,姓氏没有改过,本姓也是秦,秦窅窅(yǎo)。
Q: 那嫣嫣呢?
A: 纪舒平的妹妹纪珑嫣,出生于绍兴四年(比纪舒平小18岁),绍兴二十一年时结婚。
Q: 阿靖和阿宁又是谁?
A: 纪舒平的两个弟弟,纪舒靖和纪舒宁。后来分别在京城当官。
Q: 谭枢和朱翊……???
A: 嗯,死了。谭枢死于绍兴十三年末,因诬陷诽谤朝廷命官,斩决。朱翊在次年辞官并离开临安游历,死于九年后的绍兴二十二年大寒日。顺便一提,绍兴十四年的下半年,纪舒平亦出官江西筠州通判,至此三人组全部离开临安,不再参与后续企划剧情。
Q: 女儿还是儿子?
A: 女儿纪明琢,小名媛媛,生于绍兴十六年;儿子纪明檀,小名阿檀,生于绍兴十八年。在本篇的主时间线里分别是四岁和六岁。
Q: 天水碧的手帕是什么梗?
A: 三人组初遇的时候,朱翊披风的颜色。也是朱翊很喜欢的颜色。诗文来自两首宋词的拼凑,周密的《闻鹊喜·吴山观涛》(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隔江闻夜笛),和欧阳修的《渔家傲》(夜雨染成天水碧)。
Q: 那个梦是?
A: 第七章周年活动,庄周梦蝶·分阴阳(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4816/)。纪舒平梦到的是“如果他从未认识过秦窅窅”。
• 末尾的最后一句是致敬。看得出来的朋友,你与我在它圈有缘~
守住了半年更的尊严……?
【本文副标题:你们猜纪舒平今天吃了多少只鳖?】
立夏前后的临安,比起烟雨朦胧的春三月,仿佛少了一分欲遮还露的娇羞,却多了一分鲜妍爽丽的明媚。牡丹花的时节已经渐入尾声,街上歌吟叫卖的花朵换了早开的栀子、茉莉,白白香香的,挨挨挤挤堆在卖花人的竹篮里,就要满溢出来似的,像是一捧捧香气扑鼻的雪。
纪舒平往城外去原是为找一个相识的人打听星罗宫的事情。结束得比他预想的早一些,沿着白堤闲散纵马回来,午后的日头已经隐约地有一些灼热的意味,晒在后背上,教人不由自主地想往道旁浓绿的柳荫里靠。他停下马向路边挎着竹篮的小姑娘买一对穿编精巧的茉莉花球,小姑娘熟练地用棉纸殷勤替他裹好,递过来的时候还俏皮地问一声,郎君是要送给哪一位心上的美娇娘?
纪舒平莞尔,接过纸包,禁不住朝着南面那座挑檐飞阁的巍峨楼宇远远望了一眼。
“只是想问熟人叨一杯茶喝。”
倚香阁并不只做入夜后的生意。午间惯例亦有一场歌舞,供白日游湖的客人佐餐助兴。价格比起奢靡的夜宴要亲切得多,因此素来也是人声熙攘,婉丽的丝竹声隔着一段距离外便能听得见。
第一眼看到高高在楼阁顶上盘旋的白色海东青的时候离得有些远,纪舒平还没怎么在意。待走到近处,忽然听一声悠长的鹰哨,那只白色的大鸟便如同得了讯号似的,伴着一声回应似的清唳从高处猛然俯冲而下,翅羽鼓动出的劲风几乎要从他头顶堪堪掠过。
纪舒平下意识抬眼随着那只白隼的飞行路线瞧了过去,只见它在低空折出一道干脆漂亮的弧线,径直飞上了倚香阁二层朝外开放的檐廊,稳稳落在站在那里的一人伸出的手臂上。
纪舒平猛地收紧了缰绳。训练有素的马儿并没有流露太多不满,只喷了喷鼻息就驯顺地站住,马背上的人却把目光笔直地落在了檐廊底下那个单手支着白隼,却曲起另一只手的指背亲昵地抚摸它的人身上。
比寻常人要显得更深刻一些的五官,和那一头显眼地在鬓角结着一缕白的、火焰般的红发。正是那位假借护卫之名大摇大摆进入宋国境内已经半年有余,机速房却至今尚摸不清来意的金国王爷,月白。
去年冬天他和薛时为了赏善罚恶令的事争执过不小的一场,虽然事态的发展最终证实了藏宝图与金人之间的联系,为此薛时还不情不愿地给他道过歉,然而纪舒平也没有全猜对。那挑唆起中原武林纷争、与责理此事的清河郡王掐得不可开交的金人,与如今仍蹉跎于临安的金节度使一行并非一路,而是与他们势同水火的完颜宗秀一派。
这倒使得他对于月白王爷出现在玉皇山地宫时曾经抱有过的怀疑,得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这次来宋的节度使不是旁人,正是海陵王完颜亮的一双嫡亲儿女。海陵王一派与完颜宗秀政见不合不是一两天,这一次从宗秀手中抢夺到出使的机会,想抓个破绽一举将政敌踏在脚下,亦属常情。
纵然如此,目前得到的信息也并不足以认定月白完全投入了海陵王一派。机速房的间探自地宫之后便一直谨慎地关注着这位隐藏着身份的王爷,却始终未再发现月白有何出格的行动。除了假扮银鱼卫入了一次地宫之外,他对藏宝图一事亦未表现出明面上的太大关注,仿佛在安分守己地扮演着自己贴身侍卫的这个假身份。然而纪舒平的内心始终记挂着玉皇山地宫破阵那日,被目击到跟随着月白的那一小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马。月白并不是毫无准备地来的,然而他的准备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猜摸不透的感觉让人觉得并不好。
纪舒平驻马的位置很是凑巧,从他的角度朝上仰看二楼的檐廊时清晰可见,而从檐廊往下看的视线却恰好被几根横斜的树枝遮蔽,很难看清下方的情形。月白显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随意安抚了一下白隼,便回过头朝屋里说了句什么。
应声出来的是位女子,云鬟雾鬓,珠翠琳琅,茜色的衣裙嵌金堆绣,华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她含着笑和月白说了几句话,月白便扬起眉毛爽朗地笑起来,稍微侧开身,把那只健硕的白隼递到她身前让她细看。她倒也看不出什么害怕的样子,倾身过去瞧那只毛羽丰美的鸟儿,甚至还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两下。
……是她。
他的马缰用得半新不旧,编织的革条被磨得平滑,花了他一段时间才感觉到自己捏住马缰的手指用力有些过猛,以至于革带上的花纹都深深嵌了进去。
月白离开倚香阁的时候并没有立刻上马。阁边的道路密植杨柳,为求曲径通幽的意味,用了大小参差的卵石在树木间随性地铺出窄窄的路来。在其间随性漫步倒是不错的,骑在马上却嫌有些伤马蹄。月白慢悠悠牵着马,让它踏着卵石路边缘的青苔一路走到尽头,发现有人在等他。
那人似乎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朝他看过来的眼神却不做遮掩,月白停住马,抬头也往他的方向直视过去,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是你。”
纪舒平便迎着他的目光径直走过来。
“别来无恙。”
他沉着地回应月白,看起来与偶然遇见了点头之交的相识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走到近处的时候他压低声音,不着痕迹却又意思鲜明地,轻轻地称呼他一声。
“……月白王爷。”
月白没有对这个称呼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把眼角从下往上扫他一眼,开口的语气里并不带什么疑问的意思。
“你是官家的人。”
纪舒平不置可否,轻微地勾了勾唇角,眼神里却未有笑意。
“王爷可不是银鱼卫的人。”
月白仿佛觉得有趣般地打量了他一眼,回过身去慢条斯理地整理缰绳。
“在地宫里,你,没说。”
纪舒平轻笑一声。
“王爷是怪我当时不曾礼敬,轻慢了?”
做好上马准备的月白将缰绳抓在单手,轻轻巧巧地翻上马背,居高临下地看他。
“不。我是问,现在。”
纪舒平没有拦他的意思,微仰着头注视他,神色淡淡地抖出话来,也看不出来是在提醒还是在警告。
“今日官家行孟夏礼,邀节度使一行往景灵宫观礼,礼毕尚有宴饮——王爷不去么?”
月白从马背上朝他稍微俯身下去,唇角勾出一道几乎称得上挑衅的弧线。
“你们的皇帝,请我去?”
纪舒平并不为所动,只站在原地平静道。
“不曾。”
月白直起身来,收住缰绳拉了一下身下跃跃欲动的马匹,在扬鞭而去之前大笑出声。
“那让他来请我吧。”
“……想是今日水不好,这道迎客茶怎地有些发浊?”
秦何限有点好笑似的,把他面前那一盏未曾碰过的冷茶端起来,闻了闻,信手递给婢子拿去倒掉。
纪舒平在她伸手的时候才省过来自己不自觉地又走了神,下意识想拦又没拦住,略觉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睛。
“抱歉……”
秦何限弯着眼睛看他,眼神里带一点心知肚明的狡黠,神情语气却丝毫没有异样,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说。
“抱歉什么?还要请纪官人恕我藏体己茶之过,今年新下的峨眉雪芽,只得了那么一点儿,本打算自己留着喝的。如今免不得要拿出来,要来得再晚些,可不能有了。”
她一面娓娓地说,一面手脚轻快地朝外摆着茶器。峨眉雪芽是散茶,沏起来本就比她常待客用的龙凤团茶省上几道工序,只煎不点,茶香愈发显得淡雅轻隽。
纪舒平怀着心事默默看她怡然自得地煎一壶茶。她的衣裳换过了,银红色的抹胸儿外面套一袭朱砂色的提花罗衫子。头发上华丽的花冠也已经卸下来,松松挽了简单的髻子,插一把色泽温润的牙雕小梳,银钗三两枝,有些不太拢得住丰润的一头青丝,在鬓边随性地松出一缕,反而更觉恬然可爱。
他看着她把袖口折到手肘,素白的手腕与梅子青的茶器互相衬映,花丝金镯随着动作微微摇动,给他斟出第一碗最甘醇浓香的茶汤。纪舒平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假作随意似的,一面接过茶,一面避重就轻地开口问。
“……今日午宴,有私客相待?”
秦何限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稍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纪舒平垂着眸轻轻吹开茶沫,她便只莞尔一笑。
“倒是个有趣的客人呢。”
纪舒平轻啜了一口茶水。微苦的味道先漫过齿龈,滑过喉舌之后却泛出来淡淡的轻柔的甘味,和一抹余韵绵长的茶香。
“生客?”
秦何限露出更明显的诧异神色,偏头又看了看纪舒平,抿抿嘴唇轻声地笑。
“这一回生二回熟的……原来你见着他出去了?就在你来之前一小会儿。”
纪舒平终于抬起眼来看着她,神色里似乎带了一些比他语气里表达出来的要更专注的意思。
“今天之前,他还来过吗?”
秦何限笑吟吟地回应他的注视。
“却也不曾。”
她简单而直接地这么回答,说完朝纪舒平又笑了笑。
“因他是……金国人?他说落脚在都亭驿一带,莫非与节度使团有什么关系?纪官人原是为公事而来,不知还有什么要问的?民女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回愣了一愣的轮到了纪舒平,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轻轻叹口气,眉心微微地蹙了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眉心并没有打开。
“这个人,你不要招惹,也不要去猜测他的身份。你的这些想法,不要说给其他人听。他若再来……能避开的话尽量避开。”
秦何限垂下睫毛,把眼睛里的表情挡在了阴影里。
“是。”
过于柔顺的语气反而让纪舒平意识到自己仿佛下命令般的语气有些生硬,他迅速地抬起眼去看她,因为急切,禁不住稍朝前倾了倾身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带着歉疚低声说,斟酌着措辞。
“只是他的身份……有些敏感。我担心你若和他走得太近了,可能会有危险。”
秦何限闻言便扬起羽睫去看他,一双明眸笑意盈然,没有他以为的不悦的意思。
“多谢纪郎君的好意。郎君也明白,倚香阁无非是买一晌欢愉的地方。任他身份是尊贵也好,危险也罢,买的不过是我一支曲儿,几句劝酒辞,听过便散,两无挂碍。人走茶凉,又何曾走得近?——郎君过虑了。”
纪舒平听着她平静说完这段话,却不知怎么在那句“人走茶凉”上狠狠地磕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团了起来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地梗在那里,乱糟糟地理不清楚。秦何限偷眼去瞥他,见他垂眼不吱声,想来不爱听这话,便只笑笑把话锋转开。
“……况且若真走的太近,取乐可要变取闹了。譬如有一回,某君中意我们阁子里一个小花娘,日日常来只点她作陪。不料此君家中的娘子却是位好拈酸的,听说之后上得倚香阁的门便不由分说要买回去恣意打骂,虽然最终未能遂意,终归是闹了好大一场,累得小花娘伤了脸,留了点小疤,直到现下陪客人吃酒还会被当做笑柄取乐呢。可说得上是无妄之灾了。”
纪舒平心里还挂着她刚说的话,略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应了句。
“你说的是礼部的吕严?此事我亦有耳闻。”
秦何限抿了嘴笑。
“是与不是,并没有什么紧要。左右像这样的事,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奇闻。倒是你说的吕员外,我在去年的新科宴上见过,文采好得很,为人亦和善,是个有趣的人。”
纪舒平皱了皱眉,露出颇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
“此人在官场素来秉性怯弱,为人首鼠。依这件事看来,于私事上亦全无果断,不堪与之交。”
这恐怕是秦何限第一次见纪舒平如此态度鲜明地臧否他人,不禁觉得有趣,将手肘支在桌边,托了腮,笑吟吟看他。
“纪郎君说的相交,是士为知己者死的那一种;吕员外也好,今天那位客人也罢,来我这无非是谈风论月、调茶弄酒的。那可不是一回事。”
纪舒平抬起头看她。明丽的眉眼弯弯地勾着,漾开恬和的笑意,并不是他记忆中在卢府初见时的那种艳照八方,要更柔和,也更舒展,仿佛他今天买下的那一对花球上的茉莉花苞,洁白的,乍看像是全不起眼,每一朵却都蕴着饱满的醉人香气。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刚才就一直堵在胸口上的东西,正在逐渐地,汇聚成炽热的、呼之欲出的一团。他突然想问她那我呢?我之于你却是哪一种?是人走茶凉?是知己者死?还是……
而他最终并没有问出口。秦何限笑着伸手碰了碰他的杯子,柔声说。
“茶凉了,换一杯吧。”
【注】
• 标题典出《世说新语》记载的谢道韫名(?)句。
• 本篇的时间线是绍兴十三年四月十五(立夏),跟上一篇谈恋爱(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8163/)中间隔了整一个月。……当然其实在这两篇之前还发生过一点小事,至于是什么事我选择把接力棒交还给好cp【安详卖友
• Q: 所以月白真的是去泡妞的吗?
A: 你猜。
• 关于煎茶。宋代的煎茶大体上承袭的还是唐朝的滚水投茶末的方式,所以和后世沸水冲泡的方式比起来,其实还是蛮麻烦的……但起码不用很麻烦很累地拉花了(。
本来想赶儿童节(??)更新的但出了点事没赶上……总之终于迈入了四月!并在四月初来了一次花家书院的副本遗址夜游惊魂,虽然最后啥也没发现……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9400/(的后半部分)】
谭枢下了衙出来的时候,门口有人在等他。
纪舒平的公服还没有换下来,一身银绯的站在阶下,瞧过去稍有些打眼。他去年才刚离开皇城司,人缘又好,许多同僚都还记得他,便陆陆续续过来打招呼。他心里仿佛藏了事,眉头不自觉微微收紧着,一面简短应答着同僚们的问候,一面目光却直往门口瞟,等终于见着谭枢高挑的身影出现的时候表情才稍缓了缓,向跟自己寒暄着的旧同僚道了抱歉,快步走过去截住他。
“劭周,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的语气郑重,谭枢听出来并不像是寻常闲谈的意思,便也没多费时间在寒暄上,只简洁地点了一下头。
“拣个安静些的地方说。”
怡乐楼临近荐桥,在繁华靡丽的行都算不上什么数得出名头的大店,然而因着交通便利的缘故,每日里人流却也颇为熙攘。好在楼内的酒阁子素来以闹中取静著名,沿着二楼的走廊左拐右折,转进雅间之后就隔开了前厅嘈杂的人声,连隔壁客人的谈笑也不会听见。
纪舒平略有些不大耐烦地扬扬手,让伙计撤走桌上小山也似的看盘。明前新焙的团茶带着袅袅热气薰出含蓄清雅的淡香,然而饮茶的人却并没有细细品啜的兴致,只草草抿了一口,待端茶的人轻掩门扉走开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了谭枢。
“花家书院的事,你听说了吗?”
三月末的时候城西厢的花家书院招亲,这在见天都有新鲜事的临安城里原是件投个石子都听不见响的小事,然而当招亲结束,花家闭门谢客后的第二天清晨,却有浑身浴血,神态惊惶的人冲进钱塘县衙报官,称这花家书院实是彻头彻尾的吃人书院。他们将一众参与招亲者骗入书院,困在地底密室内如猪羊一般任意屠戮,甚至还将人肉做成饭菜待客。
县衙的人一开始还觉得只是他受了惊吓的胡言乱语,拖拖拉拉遣人前去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实情竟比报案人颠三倒四的描述还要惊人。花家书院的侧院地下埋了层层叠叠新旧交替的白骨,官府赶到的时候不知被何人全部起了出来,草草和几具新鲜尸体一起掩埋在书院后院山坡上,规模却依旧骇人。欲盖弥彰的样子,更教人琢磨不透用意。
因着此事实在太过耸人听闻,恐怕百姓以讹传讹多生事端,钱塘县衙当即便封锁了消息。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吃人书院的传闻在市井里传得飞快,加上真真假假的亲历者证言,愈发像一个离奇古怪的吓唬人的故事。
然而倘若只是个吓唬人的故事,显然并不至于让纪舒平摆出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皇城司掌宫门锁钥,司都内安危,临安城里一片叶子落下来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自然少不了这一件。谭枢垂着睫毛啜了一口茶,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把他所听说过的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飞快地梳理了一遍,一时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便只谨慎的抬眼望了望他,眼神里带一些探询的意思。
“……知道一些。怎么?”
纪舒平没有马上答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心里油滴鹧鸪斑的黑釉建盏,像是在犹豫措辞。片刻之后才将盏内残茶一口饮尽,注视着盏内残存的一圈雪沫开了口。
“有个认识的人,恰好在那日参与搜查花家书院的行列中。——此事本不应为外人道,然而昨日他邀我喝酒,多饮了些,无意间便多说了点细节。”
纪舒平顿了顿,抬起眼去看谭枢。对方只是一如既往神色沉稳地等待着下文,目光礼貌而专注地停留在他鼻尖到下巴之间的位置上,并不令人觉得轻浮随意,也不显得咄咄逼人。纪舒平抿了抿嘴唇,沉声继续往下说。
“……他说,花家书院的地底有一座奇怪的大厅,初看瞧不出端倪来,仔细丈量才发现是由几个小厅拼作六角形状,地面还刻着花纹繁复的沟槽,然而每条沟槽都汇往中央的一个窨井……”
谭枢的眼神随着他的描述轻微地动了动,然而并没有马上吱声。
“六角厅附近发现了大滩血迹和分尸的工具,虽然并未见到尸体——也有可能是被人掩埋了,后来挖出的尸首据说有的亦残缺不全。但更重要的是,满地沟槽和中央的窨井都透着浓重的血腥气,已经被染成了赤褐色,显然是经年累月有血水浸润的缘故。……劭周,你不觉得耳熟吗?”
谭枢抬了抬眼神迎上他投过来的目光,以不易觉察的微小幅度轻轻地蹙起了眉心。
“夔州?”
纪舒平没有答,然而坦率直视他的目光里已经分明地写明了他的意思。谭枢的眉心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收紧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
“……先前未过多关注此案细节,确实是我失察了。然而这事现在不在我手里,若这时要追下去,恐怕有些麻烦。”
纪舒平点了点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显然这事他早已经知道。
“小韩那里?还是阮指挥?”
谭枢摇了摇头。
“此案虽然离奇,恐怕责审的人暂时还未联想到淫祀巫蛊之类的事上,案子多半还留在钱塘县衙那里,皇司没有插手。——不过,豫持兄,请恕我直言问一句,你查问此事,是于私,还是于公?”
纪舒平避开了他直视过来的视线。
“……是我自己想查。”
谭枢柔和的声音几乎不像是警告,而像是恳求。
“你当还记得那时候官家说了什么。”
纪舒平垂了垂眼睛,有些沉郁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表达懊恼还是不满。
“我知道官家不欲细究此事。只是……”
谭枢摇摇头说了句“天意难测”,像是即便在静室里也不愿听他口出无状引来言官弹劾似的,倒叫纪舒平忍不住看着他,短促地笑了笑。
“劭周,你不必拿这话来堵我。我也并非对前夔路转运使和天家阴私有什么非要刨根问底的执念。如果说想要弄明白什么……比起许确背后的人,我更在意的是那位稜驣神的大巫。——还记得那个你来时刨地三尺也没找出来的大巫吗?”
谭枢略点了点头。这件事收尾的方式的确是显得出人意料了点,然而追究到纪舒平一开始被遣出去的缘故,确确实实是“夔路淫祀,与贵人勾连,杀人祭鬼目无法纪”。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官家,在接到表文后都一针见血指出了“此必有大巫倡之”,然而问题偏偏在于这个事件的核心,那位在夔州一路势力一度呼风唤雨的稜驣神大巫,在这事件暴露之后竟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仿佛凭空蒸发了似的,以谭枢之能,竟然也没能查出一点蛛丝马迹。而后更是只能在官家的指示下草草收尾,别无后话。
“你未亲见过,恐怕没有什么实感。我见过一次,那人身上明显是有功夫的,而且多半不是什么正经功夫,邪门得很。回来之后我便留意了一下……你莫皱眉,不过是找可靠的朋友探听些消息……说是可能出自于江湖上一个神秘的组织,叫做星罗宫。——更巧的是,这次花家书院的事,我听说,也与这个星罗宫脱不开干系。
“劭周,我想到那个地牢里去看一看。”
纪舒平直率地说。
“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毕竟不能尽信。然而书院现下叫钱塘县封了,不许人进去,我也不方便借机速房的名头。不过他们只派两个人把了正门,想用别的方式进去,也并不很难。”
谭枢沉默了一会儿。纪舒平也没说话,静谧的雅室内听不见什么多余的声音,连角落里梅花银熏炉的香烟也只细细一线,袅袅地往上攀升。
“……这会儿还是月初,月光偏淡,落得又早,虽说方便遮掩一下行迹,不过若为了查探起见,还是需有些光线的,放在前半夜要好些。”
谭枢轻声提着建议,纪舒平点了点头。谭枢顿了一顿,又问他。
“你打算几时去?今晚吗?”
“不……今晚还是略仓促了点,我想稍做些准备,明晚再去。”
“好。明晚戌末时我去寻你,可好?”
这一句却让纪舒平露出点意外的表情来。
“你同我一道去?”
谭枢亦回望他,表情里倒像是也有一些诧异。
“怎么?……我想夔州之事我亦曾参与,或许也能有些许助力……不过若你觉得我去不好……”
“不是。”
纪舒平截断了谭枢的话,笑意攀上他唇角,仿佛扫去了从方才起一直盘旋在他眉间的隐忧似的。
“只是觉得你不必非要来跟我蹚这一趟浑水。”
谭枢也笑了笑。
“豫持兄,且不论我在此事中的干系,这浑水我蹚与不蹚,早就身在其间了。倒是你这般见外,却是置你我十年情谊于何地?”
纪舒平大笑,轻拍了拍谭枢手臂,语气诚挚,眼里仿佛闪着光。
“我知道。是我生分了。”
戌末亥初对于临安城来说还算不上晚,御街上夜市灯火通明,远还没到入睡的时候。即便拐进城西厢,亦不时能见到从各处瓦子勾栏里兴尽晚归的人,醉醺醺的或是扶着从人,或是三两为伴,口中喧笑哼唱着方才听来的新曲,提了灯烛照路。倒是衬得换下了官服的两人走在路上丝毫引不起什么人注目。
花家书院在临近钱塘门的偏僻地方,附近没几户人家,灯火稀疏得很。一勾上弦月这时候已经落得很低,稀薄朦胧地照着黑魆魆的园子,显得比传闻中的吃人书院还要多几分吓人。门口确实有两个钱塘县的兵卒守着贴了封条的正门,瞧去年轻得很,多半是同僚欺生,才被排挤来担这么个苦差事,这会儿心不在焉地凑在一处坐着聊天,浑然不察几步之外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攀上院墙,翻进了被封锁的院子。
纪舒平伤了右手之后,攀爬上便有些不太方便,落地的时候谭枢不着痕迹地借他一把力,换了他一个感激的点头。
黯淡的月光被院墙遮去了一大半,只能见墙边密密栽着树木,生得茂盛,却似乎未怎么修剪过,枝桠横斜,虬结在一起,费了一些功夫才钻过去。院子方方正正,不大,地面却像是被整个翻过来似的,被彻底挖开过,七零八落地露着新鲜的泥土。谭枢弯腰捻了一捻,指尖还有些潮湿的雨气,他直起身压低声音对身旁的纪舒平说话。
“恐怕此处便是那埋尸的院子。”
纪舒平从一开始起注意力便落在院子正中那口井上,此刻也直盯着那在一地杂乱衬托下显得有些突兀的井口,没有移开视线。听见谭枢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径直便朝井边走过去。
昏暗的光线只够勉强看清井边垂下的软梯,再往下便是一片漆黑。纪舒平往井里探了探身子,伸手试了试梯子的分量。
“我下去看看。”
谭枢应了声好,替他守了井口,看着纪舒平沿着软梯爬下去。过了一会儿听见井底传来一声轻而沉闷的声响,知道他已经着了地,四下环顾并未见到什么异状,便也跟着爬了下去。
踩到井底的时候周围并不是一片漆黑,纪舒平点了一只随身带来的琉璃灯球,暖橘色的光被封在透明的琉璃罩里,不摇不颤地被他举在手里照亮面前一扇闭紧的门。
谭枢落地的时候便借着微光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笔直的井壁由普通的砖石砌成,除了没有水,和一般的水井内壁没有什么区别,看不出什么花样。光秃秃的砖壁上只有这扇小门看起来是唯一的出入口。
“这里通往地牢?”
“多半是。”
纪舒平简洁地答他,一面举着灯仔细去照门把,看清的时候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们居然把门封死了。”
门把被铁条密密实实缠了好几圈,边缘灌了铅水,封得严严实实。纪舒平与谭枢两人尝试了好半天都没能撬开一道缝,只得作罢。除了那道被封死的门,井底并无任何机关花巧,将狭窄的空间细细摸过一圈之后,一无所获的两人只能先后沿着软梯爬回地面。
四月初的临安,地气已经很暖了,中午时分甚至可以说得上炎热,然而还未完全入夏,太阳落下之后还是有些沁人的凉意。花家书院里林木繁茂,地方又荒僻,更透着一股仿佛挥之不去似的森冷寒气。沿着明显疏于打理而显得破败的走廊往前厅走的时候,忽然有不知是猫还是别的什么活物,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动了几下,惹得两人警惕地把手搭上刀柄,凝神看去却只见小小一团黑影飞快蹿过走廊消失不见,只是虚惊一场。
前厅一无异状,门背后整齐码放着几张长桌,拭抹得一干二净,和积着灰尘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了几张桌椅,这个厅堂的其他部分像是很久未使用过一般,亦不见有人踏入的足迹。与前厅隔着一条走道相连的书堂里摆了些零散的书籍,一些陈旧的儒家经注、若干文人的笔记志略,杂着些坊间流传的话本,上面倒是有些新近翻阅过的痕迹。书堂再往里,隔成小间的厢房看起来便是花家安置招亲客人的客房了。据说花家便是在这里安了机关,半夜将床板翻转,让熟睡的客人跌入地牢的。
客房内每间陈设看来都十分相似,薄薄的床板底下铺着的竟然是厚厚的铁板,从敲击的回声上听来少说也有半寸来厚。谭枢抵着床板的边缘试了试力,朝纪舒平摇了摇头。
“……是玄铁。”
纪舒平皱起了眉头。这样厚度的玄铁,若是寻不到机括,怕是用火烧上三天三夜也不见得能让它损伤一丁点。一排二十余间房舍全部做这样布置,别的不说,这些托名为花家的人,至少在财力上恐怕颇为可观。
淡薄的月色早已经隐没到了高耸的围墙后面,院内肆意生长的树木更笼蔽了仅有的稀薄天光。浓重的黑暗里,两人小心地借着琉璃灯的微光试图从床板底下找出一条能够进入地牢的通路,然而开启的机括估计被藏在了地窖之内,以纪舒平与谭枢应对机关密室的经验,在沿着房舍屋角细细搜寻了一大圈之后,竟仍然不能得门而入。
寻觅了很长一段时间仍徒劳无功,却隐约听见隔了几条巷外梆子闷闷的响,打了三更。能翻的地方已经都摸过一遍,再多耽搁下去也无益处,便只能沿了墙角悄悄翻出去。此处的坊巷本就荒僻,这个时间更是静悄悄的全然不闻人声,一直到拐出市西坊才见几点寥落的灯光,老妪守着晚收的馄饨摊打着盹,一只黄猫儿在她系着围裙的膝上睡作一团。
“钱塘县这边我也会盯着些,有什么线索及时知会你。”
谭枢边走边偏头低声交代,纪舒平点点头应了一声好,又补了一句。
“倒也不必追得太紧,你那个位置,别惹了有心的人胡乱揣度。”
“却是不妨的。”
谭枢抬眼朝他感激地笑笑,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顺手摸出个扁小的酒壶,拧开壶盖,对着壶嘴便灌了几口。不知是灌得急了还是不小心,洒了几滴在衣襟领口,浓酽的酒香在夜风里泼散开来,熏人欲醉。纪舒平惊奇地挑了挑眉毛。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谭枢痛快地几口饮完,用手背拭了拭唇角,就手甩了几下空酒壶,残酒散乱地溅了几点在他袖口和袍角,酒气便愈发浓重,简直和刚散了什么酩酊的宴席下来的醉客没什么区别。他喝得急,酒意涌上来的就快,眼神虽然依旧清明,却显得比方才要稍微亮上几许。他拧上壶盖一边将酒壶收起一边带着歉意向纪舒平解释。
“朱翊今晚住我那儿。我不想惹他对当年之事再生什么疑惑,便对他说今晚我有酒席应酬……”
纪舒平不禁失笑。
“多大了,还老爱蹭着你住?你屋里的褥子是分外软和还是怎么回事?”
揶揄之后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倒是星罗宫这事,本来牵涉江湖,朝他打听恐怕更容易一些,只是……唉,还是罢了。”
谭枢知他依然不愿朱翊涉入天家是非,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垂了垂眼睛,承应由别的渠道也替他查一查这个组织。
谭枢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掩了门往平日起居的院里走,在月洞门口停了停,吹熄了朱翊替他留的一盏照路的灯。往房里走的时候却意外地见朱翊举着个烛台正从书房里出来,着了寝衣,头发也披着,眯着眼睛掩口咽下半个呵欠,抬了烛火照照他,抽了抽鼻子。
“思堂春?能有七八年陈吧。谁请的客,手笔不小啊。”
也不像是真想听他答的样子,一面漫不经心问着,一面脚步也没停,擦过他肩膀便往厢房那头走,施施然从容自在,仿佛谭枢才是来借住的客人似的。
“小厨房灶上给你留了热水,自洗漱了去睡罢。我困了。”
谭枢略偏了偏身子,追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静静应了一声。
“好。”
【注】
•去钱塘县衙报案的是个npc(当然是pc也可以,剧情合适的话欢迎取用),县衙直到上班接警之后还拖拖拉拉了好一会儿才派人去看,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根据飞白里之人的意见,这会儿飞白已经把人全部埋好了……所以截止本文发生的时间点,从官府(钱塘县衙)的视角来看,暂时还并不知道是谁埋的人,对于为什么要把人挖出来重新埋也是十分懵逼的……【之后官府查案的进展如何,要看还有没有别的活的官家角色跟我撞剧情,总之如有需要欢迎沟通_(:3」∠)_】
•花家书院的床板是玄铁的梗照抄自羡老板投稿: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0082/
•怡乐楼当然是我虚构的。【你
……我真的还活着。
总之勉强没有拖到今年的清明节(。)最近状态太差了凑合看吧OTZ (虽然故事发生在清明节后一天,但是因为提到了主线就厚脸皮假装主线相关好了(。)……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0466/(上得也太早了……)】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一入三月,地气便开始郁郁葱葱地暖起来。厚重的冬衣已经不太能穿的住,纪舒平下衙回来的时候又走了点路,便连薄薄一件披风也觉得热,一进家门便解了领口。
他家里现下没有女主人,一应家务便都只能由管家总起来回他。家事琐碎,无非是些无可无不可的细枝末节,他一面走一面脱着披风,只分了一半的心思去听,直到管家双手接过他脱下来的披风,恭谨地说,还有,倚香阁秦姑娘来了信,已经替郎君放进书房了。
纪舒平收回来的手便略停了停,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然后点点头说了个好。
他和秦何限通书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正月末里为着她送还象牙球的事,纪舒平特地上门谢过一次,之后断续地便有一些书信间的往来,呵问寒暖或者闲叙近况。许是因着年少相遇的那一点因缘,倒还真像是朋友似的,落笔随性,未见什么拘束。秦何限的文笔雅致,却又没有闺阁里常见的脂粉气,信笔几句生活琐事,仿佛也和她本人一样活泼慧黠,每每令他展信莞尔。
收到她的信总是让人高兴的。可是待纪舒平用过晚饭、栉沐完毕之后,坐到书房里拆开信笺打算细读的时候,却发现这封信的内容稍稍和他的预期有一点不一样。
这是一封带了请求的书信,秦何限在信里措辞客气地询问他能不能在清明附近带她从阁里出来一趟,祭扫一下父母的坟茔。
花楼里的姑娘们按行规是不能独自出门的,必须得有恩客带着同行才行。许是觉得自己的请求对于素来甚少主动涉足风月场所的纪舒平来说有些唐突,信写得十分委婉,字里行间留了充裕的空间,仿佛他如果拒绝也不过就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罢了。
可他却没来由地觉得有几分淡淡地不悦。不是因为她的请托,而是因为她提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请求时,那种谨慎得近乎于谦卑的语气。纪舒平敬她坦荡豁达,从未因她身在烟花便把她看得比旁人低上几分。不过是这么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怎么也值得她小心到如此地步?
他想了一想才提笔回她,写,望日正逢节期,游者甚众,恐推搡拥挤,若不拘泥,次日可好?
三月十六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寒食和清明节期里连绵不断的细雨在前一天夜里便悄无声息地止住了,到了早晨薄薄地出了点太阳,竹枝上坠着不知是晨露还是残雨的水珠儿,映着日头晶莹剔透地泛着微微的光。
栖霞山听说昨天热闹得很,清明正日,都人们络绎不绝地出游郊宴是一桩,另一桩则是少林派的独目禅师领着一众正道侠士在此围剿赏善罚恶令上所说的盗宝贼子——据说最后并没有捉住,让那个贼人自戕了,却也总归很闹腾了一阵子。然而到了今天,出城游玩的人比昨日稀少得多,山脚的官道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偶尔还能听见林中一两声莺啼,仿佛也透着几分闲适悠然的气息。
秦何限打起车帘放进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来,这点细微的动静惹来车边按辔徐行的人的注意,轻轻带了一下马朝她这边靠过来。纪舒平略低头往狭窄的车窗里看了一眼,正迎上秦何限弯弯含笑的一双明眸,便也朝她露出微笑。
“秦姑娘。”
他喊了她一声。
“可是觉得车里气闷?”
秦何限倚在窗边和他搭话,一只黑得油亮的燕儿叉着双尾低低掠过不远处的道沿,一头扎进鲜嫩欲滴的翠绿林间。
“闲得发闷才是呢。春光这样好,我都羡慕起纪郎君骑着马在外头了,有好风景可看。”
纪舒平便不以为意地笑。
“这可不容易得很?待秦姑娘祭过先人,正好顺路往孤山走走。今日晴好,想必从半山放鹤亭里瞧出去的景致也不坏的。”
三月里春光正盛,笼袖骄民们侈靡相尚,最是倚红偎翠出游的好晨光。偏他对着一个正经倚楼卖笑的妓家,也能把这一句话说得光风霁月,仿佛只像与相投的故友小聚一样平和简单。
秦何限是风月场里滚了不止三年五载的人,各样明里暗里似真心还假意的轻佻俏皮话儿,不用过脑子便能信手拈来七八个不带重样的,可这会儿竟拣不出一句合适的来答他。纪舒平说得自然,神态里一丁点她熟以为常的暧昧挑逗也没有,只那么清清白白地看她,仿佛不过在等一句简简单单的“好”。
倒叫她一时间有几分不习惯。扬起的眼梢在他身上略停了停,方才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好。
纪舒平便朝她礼貌地颔一颔首,松开马缰让拘着的马儿松快地小跑几步,蹿到和拉车的同伴比肩的位置去了。她靠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他的背影,想起前阵子春寒还没全褪的时候卢少爷便已经捺不住游兴,携了几个喜爱的歌妓出郊踏春,她站在卢少爷身边陪他看年少的纨绔驰马张弓去射几乎还泛不出几点青色的柳枝,听他对着那些歪七扭八散了一地的箭矢摇着头叹息说,这也就是纪豫持伤了手,他要还开得了弓,也犯不着看你们这些蠢货丢人现眼,一点劲没有。说完还连着叹了几口气,仿佛很是瞧不上眼的样子。
她悄悄把视线往下溜到他的右手,纪舒平左手轻松持着缰,右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小臂藏在袖管里,从背后看过去依然是肩平背直的挺拔模样。若不是卢少爷提过,她竟全没注意到他接她的茶、递她的酒,交接东西的时候,伸出来的都是左手。她有些懊恼自己居然不记得八年前见他的时候,记忆里的他明明并不是个左撇子。
秦何限还记得救了她性命的那一组追星赶月的连珠箭。卢少爷的眼睛刁得很,平生只愿意看最好的东西,他说是好的,那确然便是极好。那样好的箭术,如今却连弓也张不开了吗?
纵然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自己一生尚未过半已见过太多颠沛流离,总归还是觉得……真是太可惜了。
秦何限的父母葬在栖霞山西郊一处幽静的山坳里,官道自然是不通的,马车也进不去,好在她一早便有所准备,出门时便换了方便活动的轻简衣衫,和她平素里盛装繁饰的模样比起来,难得的清丽明快,与山野春趣颇为相合。
车夫端了脚凳要引她下来,她一只脚还未踏出去,却见纪舒平牵了马过来,喊车夫稍等一等。
“秦姑娘坐我马上吧。此去怕是还有一段距离,多少省些脚力。”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栗棕色的高大马儿在他手底下安静而柔顺,深黑的眼睛安详地看着前方,睫毛密而纤长,似乎比花楼里的姑娘还要好看。她不懂马,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载过她的那一匹,只是眼前的画面奇异般的与八年前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人还在,连善意的语气也和当年如出一辙。可是到底不同了。
秦何限只微微的晃了一下神,抿了嘴轻轻笑着应了,这一回终究没劳烦他将自己抱上去,借着车厢上略高的踏板,稍有些生疏地爬上了马鞍。纪舒平牵稳了马,向她问明了方向,便举步朝山路走过去。
山路被连日的春雨浸润,还不到泥泞的程度,只微微泛着松软的深褐色,马蹄踏过的时候轻柔得几乎没有声音。纪舒平牵着马走在她旁边,他不是十分健谈的那种人物,却也不至于寡言,何况清谈闲叙本就是秦何限的长项,一路有说有笑,倒是不觉路远,仿佛没走多久便到了地方。
秦何限平时不方便出门,悄悄辗转托了人拿钱雇了住在附近的乡亲帮忙照管一下父母的坟茔。看起来照管的人还是颇尽心力的,坟上青草剪得齐整,墓石也擦得干干净净,香烛供果都还新鲜,想是昨天才刚祭扫过。秦何限瞧了一眼,笑着说,这倒挺好,以后我来与不来,总归都有人惦记着。语气轻轻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纪舒平听着总觉得不是味道,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被她不着痕迹地牵开话头,只好动手帮她摆放带来的祭品。
纪舒平是外人,只敬了一炷香便礼貌地走到了稍远处,容她与父母烧一陌纸钱,安静地说说体己话儿。他站在系马的地方等她,山麓一带离附近的人家还有一点距离,浅浅的山道不太经常遭人践踏,便有茂盛的春草这一点那一点地侵吞过来,路边的灌木更是长得疯,丛丛片片的遮人视线。饶是纪舒平的眼力,也直到离得很近了才看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颤巍巍一步一步沿着山道走下来。
老人家走得很稳,许是为了瞧清楚路,连头也不怎么抬。然而走到近旁时,也许是一时看岔了眼,拐杖支住的苔藓底下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光滑的硬石,打了个滑,身形便晃了一晃。站在一旁的纪舒平下意识道了一声小心,一步上前扶稳了她。老妇人也有些惊魂甫定的样子,扶着他的手站稳,一迭声地道着谢抬头去看他。一抬眼瞧见一张生面孔,明显地愣了一愣,恰赶上秦何限挎了篮子从坟冢那头走过来,注目瞧了一瞧,唤了一声,吴婆?
吴婆回过头去看她,老眼昏花似的上下打量了几遍,终于恍然大悟一般地啊了一声。
“阿秦?……你是那个,会弹琵琶的秦家的姑娘儿吧?啊哟,长高了许多,出落得比小时候好看得唻,不开口我都不敢认。怎么蛮多年了,也不见到你回家里来看看?怪道他们讲你嫁到老远的地方去嘞,格辰光回来给爹妈扫墓哇?喔,格个定是你家郎君了,生得蛮高蛮高的,挺秀的唻……”
吴婆说的不是官话,临安方言里还掺杂着一点乡下的土音,拉着秦何限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语速偏快,饶是纪舒平已经在临安居住了十来年,也不能完全听懂。可这最后一句显然是听懂了的,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溜了眼神去看秦何限,哪知道正赶上秦何限也抬了睫毛去瞟他,目光相撞的时候她勾了勾唇角,仿佛觉得有些好笑似的,似乎是想启唇纠正,却被纪舒平抢先一步。
他自然而然地伸过手去扶刚从秦何限那里扭过头来、眯着眼睛想把他瞧得更清楚些的吴婆,弯下腰去指给她看近处地上一滩泥泞的水迹。
“吴婆婆,您当心地上湿滑,别踩了进去。”
这个抢先叫她觉得诧异,不禁怔了怔。吴婆连声地应着好,换了个目标拉住他,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纪舒平微微地笑,答得避重就轻。吴婆不太听得懂官话,鸡同鸭讲起来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扶着他的手自顾自地说得开心,直到两人一直陪她走到了村里,还热情地招呼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好容易才找到借口谢绝。
纪舒平拉着马伏下来让秦何限踏着一块大石头上了马背。牵着马走出来的时候还不是饭点,春光里农事正忙,村子里空荡荡的没几个闲人,只有倚在门边纳着鞋底的老妇人,几个夹着竹马撒欢奔跑的才总角的小孩儿,好奇地探头瞧了几眼,扭过头又羞怯地跑开了。狭窄的乡间土路没怎么修整过,曲曲绕绕的,路边活泼泼生着一丛一丛的新草,空气清润得仿佛透着甜气。
“吴婆年纪大了,今日说过的话,明日或许就忘了。何况我家里早已没有别人还住在此近,便直言我不是什么良家娘子,亦不会给什么人带来麻烦……”
她瞧着纪舒平的背影,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柔和地说。
“还是多谢你。”
纪舒平没有正面答,只牵着马笼头半回过身来,神态里带着随和的亲昵,笑着看她。
“孤山,还去不去了?”
她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便笑了起来。把那些因着偶遇故人而泛起的,柔软却脆弱的情感小心地收拣起来。还是那个率性恣意、洒脱自如的秦何限。
“去。怎么不去?”
【注】
•标题典出《诗经•郑风》。
•吴婆的方言腔调我就是瞎掰个气氛,不要在意那些假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