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戒指是突然间从无名指上滑落的。
清晨,天色未亮,贝尔莓早早守在工作台前,时不时中断运作中的大型和面机,检查面团的状态。随着圣诞节将近,大量庆贺节日的订单接踵而至。包括贝尔莓在内,面包店里所有职工都被迫提前了上班时间。这并不是贝莉面包店第一次面临圣诞危机,曾经强烈的怨言经过十几年的打磨所剩无几。更现实的原因则是圣诞节的营业额直接与所有人的年终奖金挂钩。
奖金、奖金、奖金!贝尔莓在心中呼喊,跟着节奏手上不断按压面团。她五指张开,指节不断被光滑又粘稠的纯白沼泽吞没。于是她拔起,再吞没,又拔起,一时未察觉到异样。反倒是睡眼惺忪的助理面包师诺瓦愣神片刻,目光落在贝尔莓的手指上蓦地变了脸色,尖叫道:“贝尔莓!你的戒指!!”
戒指?贝尔莓顿了顿。她低头看了看无名指的指根,那里是一片沾染了面粉的暗色污渍。
噢!戒指!
事态紧急,诺瓦睡意全无。她用手腕擦了擦面颊凑上前,试图为这幢失踪案找出一个合理的猜想:“是不是掉进面团里了?”
“多半是的。好消息是至少我们今天不会有客人因此金属中毒。”
“唔,我想那应该也不至于……”
见诺瓦竟真的纠结起金属中毒的原理,贝尔莓觉得好笑:“这只是个玩笑,诺瓦。”她随即又从诺瓦飘忽的眼神中嗅到一丝怜悯——令她恼火的怜悯。贝尔莓必须承认她可能不具备开玩笑的天赋。不仅如此,诺瓦怕不是已经把她的反应当作一种伤心过度的掩饰。
毕竟,距离贝尔莓得知尤恩的死讯也才仅仅过了一周而已。
贝尔莓并不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人到中年,且不谈论年迈的双亲祖辈,每年过节慰问旧日同窗时听闻对方的死讯不算少见。更何况贝尔莓本身还是经历过动荡的年代的人。
那时的贝尔莓刚从中学毕业,经济衰退引发的煤炭厂裁员让贝尔莓一家流离失所。自火车站与双亲失散——很多年以后才失而复得,这是后话——贝尔莓孤身带着弟弟芬莱与最小的妹妹一路从遥远的兰开夏郡向南漂泊,总算是在特威克纳姆作为学徒工找到了落脚处。
那段时光几乎可以说是贝尔莓此生最艰苦的日子了。为了生存下去,年纪最长的贝尔莓被迫担起支撑家庭的重任,起早贪黑地打零工赚外快。即便如此,幸运之神仍旧没有眷顾于她。随着气温转冷,缺少足够衣物御寒的三人轮流染上风寒。寒流过境,贝尔莓的妹妹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供暖不足的冬天。
于是死亡的概念在还没成年的贝尔莓心中渐渐成型。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再看到妹妹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的样子,再也不能听见她因为一块客人赠予的奶糖咯咯笑的声音。而相应的,贝尔莓也不必再为了第二天的工作强迫自己无视妹妹不间断的咳嗽与虚弱的呻吟入睡了。死亡并不全是坏事,她愧疚地想。至少今天能睡个好觉。
陷入面团的戒指并没有偏离原位太远。循着面团旋转的纹路找过去,贝尔莓很快从中找到了银色的素戒,内壁的文字凹槽嵌着残留的面糊。时间将近五点,第一批面包已然送入烤箱,烘焙作业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嘱咐了诺瓦注意开店的时间,贝尔莓用围裙擦擦手上的面粉,用肩膀推开通往里屋的门。
最初在规划面包店布局时,贝尔莓特意划分了足够的空间以便应对临时的留宿。未曾想这间屋子在十多年后为贝尔莓的分居贡献了现成的住处,面包店的二层自此彻底成为了独属她一人的天地。
——虽说最近也有其他人暂住在这里就是了。
穿过昏暗的走廊,贝尔莓小心避让着堆积在墙角的木板箱。恍惚间好像有一团小小的黑影掠过,贝尔莓的视线随着它追去,迎面对上麦色肌肤的少年。狭窄的楼梯无法同时供二人通行,她只得先站定。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晃晃悠悠地从楼上下来,快接近地面的时候,他索性屈膝,一口气从数级台阶跳下,稳稳落地。
“姑妈早上好!”赶在贝尔莓开口念叨他之前,少年率先打了招呼。敌不过少年朝气蓬勃的神采,叮嘱他小心的话语就此消散。
少年名为埃奥拉,是芬莱的孩子。接到丈夫离世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与弟弟通了电话,目的倒不是为了抒发哀思或是诉苦什么的,而是拜托芬莱代她处理尤恩的后事。
“你给我慢着!什么叫‘尤恩出意外了需要一个人去认领遗体’,你在开玩笑吗?”
与反应平淡的贝尔莓不同,贝尔莓第一句话没说完,芬莱就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突然激动地打断她。是了,这才是得知亲密的人离世应有的反应。结婚之前芬莱就与尤恩关系密切,亲如兄弟。这份友情在贝尔莓与尤恩分居之后也未曾衰减,这样看来朋友或许是比伴侣更加稳固的关系——不触及底线、不奢求过多、免得两败俱伤。
“我像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等芬莱一股脑发泄完,贝尔莓才缓缓开口。电话那头停顿片刻,语气软了下来:
“……对不起,我想你应该才是那个更伤心的人。”
“我还好。”贝尔莓实事求是。她自忖不是薄情的人,念在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她在听闻尤恩死讯的那一刻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而那就已经是全部了。
“别太逞强了。”芬莱说。“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虽说最近几年你们闹得有些不愉快,可他毕竟陪伴你这么多年……最后见见他吧,记住他的样子。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敢保证。”
“没这个必要。”
“贝尔莓!”
芬莱的声音猛然提高,贝尔莓把电话稍稍拿远了一点,等了很久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抗拒。你应该没有到憎恶尤恩的地步吧?”
“当然没有。而且,我也不是抗拒。我们的矛盾……说到底只是一些生活的小摩擦。可这摩擦日复一日,我已疲于忍耐,也没有力气去指责——我们都太累了。”贝尔莓把电话从右手换到左侧肩颈,夹紧了它。“你现在正处于热恋期,不会理解我的境地,这很正常。”
“……我不想扯开话题,但埃奥拉都已经上初中了。”
“可你们还是像热恋期一样,这很少见。这世上绝大部分的夫妻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都会进入类似的阶段,其中一部分人会选择重新成为独立的个体。这事如果发生在十年前我一定当场失声痛哭,然后去接他回家。而现在我只担心圣诞节的订单处理不过来。”
“也许有人是这样。可是贝莉,我很确信你不在此列。不管怎样你们在法律意义上仍旧是伴侣,没有你和你的身份证明,我不可能代替你去认领尤恩的遗体,更别说善后。”
贝尔莓从中品出一丝让步的预兆:
“这点我倒是问过了。他们说没问题,只要我出具授权书就可以。你哪天有空?”
“……我仍然保持我的观点,你之后一定会后悔这么做。但现在——好吧。”芬莱苦笑一声,终究是拿贝尔莓的执拗没办法。“相应的,我也有事需要你出力。本来我不该在这个时节麻烦你,可谁叫我是你亲爱的弟弟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相亲相爱一家人?”
隔天一早,埃奥拉叩响了贝尔莓家的门扉。
贝尔莓不确定,芬莱之所以委托贝尔莓照顾埃奥拉,究竟是放心不下埃奥拉还是放心不下她。据芬莱说,埃奥拉所在的足球俱乐部与伦敦的大学联合举办面向青少年的集训项目,这对埃奥拉来说无疑是个机会。贝尔莓与尤恩没有生育子嗣,她的育儿经验还停留在千禧年前,一时也明白不了芬莱的顾虑。
幸而,埃奥拉是让人省心的孩子。贝尔莓依稀记得,上一次见到他时,埃奥拉还会因为尤恩没刮干净的胡茬抗拒亲密拥抱而上蹿下跳。两年过去,少年虽然个头没怎么长,性格却沉稳了不少。或许是常年在户外训练的缘故,他的肤色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小腿肌肉勾勒出结实的形状。
贝尔莓不太清楚埃奥拉具体的课程安排。似乎只要没课,少年就会自主留在店铺帮忙。节前店里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就结果而言反而是贝尔莓受益更多。
回到二楼,贝尔莓径直推开盥洗室的侧拉门。她用手腕轻轻挑起水阀,清凉的流水缓缓湿润指尖与紧握的素戒,冲刷掉上面沾染的粉尘。
说来也奇怪,刚决定分居时,贝尔莓曾不止一次尝试摘下无名指上的婚戒,却怎么也脱不下来。无论是浸泡凉水还是加油润滑,她几乎试遍了所有办法,银色的指环就像是扎了根,牢牢嵌在手指上,纹丝不动。
真是怪事。用肥皂反复搓拭不知何时蹭在指根上的顽固污渍时,贝尔莓忍不住想。尤恩一死,无法摘除的戒指也突然脱落了,简直就像是某种恶俗的寓言故事。
“啪嗒。”
细微的碰撞声唤回贝尔莓的思绪。动静来自盥洗室外,她大喊一声“谁啊?”,无人应答。贝尔莓觉得奇怪,抓着手巾一边擦一边向外探出去,在半开的窗口捕捉到一截飞快掠过的黑影,像是猫的尾巴。
是流浪猫闯进来了吗?早上的气温很冷,贝尔莓不记得自己打开过窗户。或许是埃奥拉想通通风忘记关了吧,原本整齐垒在桌角的便签纸被吹得乱作一团。落在最上面的是一张手写的电话号码,旁边标注了“古物回收”四个字。
两点整,用餐高峰告一段落,贝尔莓交班给午休结束的诺瓦,自己去后厨沏了一壶伯爵茶稍作休息。佛手柑的淡香随着热水的注入弥散开来。没过多久,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有客人。”埃奥拉探头进来,替诺瓦传话,“一个日本人,还有一个金发的高个。”
水温刚好。贝尔莓从冷藏柜里取出覆盆子蛋糕与柠檬挞各一片,一并摆在托盘上端了出去。
“贝尔莓女士在吗?敝姓千月,是为商议回收古物一事而来。”
“啊,我就是。”
三人在窗边的用餐区入了座。早先贝尔莓打电话过去,原本只是想探听店铺位置了解行情,一交代来意,对面便主动提出可以上门详谈。
没记错的话,当时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年轻却沉稳。她的口音听着与本地人相当接近,有个别用词略显生僻,多半是在伦敦生活过很长时间的外乡人。从店名“月隐”推测,则已经可以把范围锁定到东亚。大体上千月的特征与贝尔莓的猜想基本吻合,唯独盲眼这点让贝尔莓始料未及。
“请问,鉴定之类的工作届时也是由千月女士负责吗?”
“这就要由看具体物件的品类来决定了。”
说话间,千月径直伸手端起茶壶,指尖准确地扣在把手的上部。毫无迟疑地,她将茶壶轻轻提起,翻转手腕。琥珀色的茶水稳稳注入杯中,分毫未差。
“关于您先生的事情,我深表遗憾。那么,您具体是想出售什么样的物件呢?”
全自动烤面包机——贝尔莓险些脱口而出。她离开她和尤恩的家太久了,记不得尤恩神神秘秘地在每一个她注意不到的角落里藏了些什么。过去他们常常因为这些东西起争执,更准确来说,是因为尤恩有如乌鸦一般爱捡垃圾的收藏癖。每到那时,贝尔莓就会把他那些宝贝统称为“破烂玩意”。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占地方的破烂玩意收拾干净?”
“这不是破烂,贝莉。我想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拮据到连一些个人爱好都得割舍吧。”
“我们现在的房子每平米是九千二百英镑,每年要交市政税八百四,房屋保险还要另算。你要发展兴趣爱好我没意见,可是你把东西堆到我进出起居室只有一条二十厘米宽的小径……你自己觉得合理吗?”
那次争论的结果最终是贝尔莓把书房和储藏间割让给尤恩,而尤恩归还除此以外占用的所有面积。贝尔莓不清楚在自己离开之后这项协议是否依旧奏效,是也好不是也好,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除了全自动烤面包机。
尽管烤面包机是二十世纪初的产物,家境贫寒的贝尔莓直到十七岁才真正拥有了一台。那时她与尤恩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为庆祝贝尔莓从学徒工毕业,尤恩特意约她去查尔斯王子电影院看《罗马假日》。
时隔多年,贝尔莓早已忘记电影的内容,抑或是从来就没有记得过。皇宫贵族的恋情纠葛离她实在太遥远,光是操心新上手的工作和彼时正在青春期的芬莱就已经分身乏术,哪有心思管其他的呢?她靠在尤恩的肩膀上,撑着看了三分之一就坠入了梦乡。
醒来的时候灯光大亮。尤恩的眼睛红红的,爆米花桶只空了一半。电影好看吗?贝尔莓问他。尤恩点点头,反问贝尔莓,你睡得好吗?比休息室的沙发舒服。那就好,只可惜我本来想趁着周围一片漆黑偷偷吻你。
晚餐是在莱斯特广场的长椅上就着天边的晚霞吃的。贝尔莓从打工的地方预先打包了一大份法式咸塔,尤恩则鬼鬼祟祟地从大衣内测的口袋——咦?是这样吗?——掏出了那台全自动烤面包机。
“这是我设计了之后托人做的、给你的礼物。庆祝你转正。”尤恩举起面包机,详尽地为贝尔莓解说按键功能。“切到这个模式的话,即便只是往里面洒面粉,‘叮’的一声,金黄焦脆的烤吐司就会出现了。很神奇吧?”
“啊,那样的话,我不就失业了。”
这确实是个严峻的问题。尤恩的眉毛拧了起来,懊恼程度不亚于先前在影院错失浪漫良机。贝尔莓被他卡壳的样子逗笑了,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天空恰好在这时吞噬了最后一丝余晖。赶在路灯亮起之前,贝尔莓飞快地贴近尤恩,险些撞到了牙。
诚如芬莱所说,结婚多年落到这份境地,如今贝尔莓对尤恩剩下的情感并非憎恶。爱情之于安妮公主或许是浪漫的向往与生活方式的选择权,对于少女时期的贝尔莓来说却没有特定的形状。
那时的贝尔莓被无法停止的时间车轮追着跑。日复一日的工作不会结束,讨人厌的顾客还是会出现,芬莱的情绪从不无故消失,待缴的账单堆积在信箱中。在明天与明天之间,贝尔莓来回奔波,偶尔在犄角旮旯遇到尤恩就打个招呼。这种相处模式在二人正式交往之后也没有改变,恰逢尤恩在这方面拥有非比寻常的钝感——又过了好几年才在芬莱的提点下吞吞吐吐地询问贝尔莓自己或许……应该……可能……?是不是可以有个“名分”。
于是全自动烤面包机就这样被摆进了日后涨到九千二百英镑每平米的新家。它在那张见证了岁月变迁的餐桌上兢兢业业地奉献了整整十年,直到温控系统彻底失灵才光荣退役。贝尔莓原本打算等到垃圾处理日一并清理掉,谁知素来不管家务事的尤恩先一步清理了机器的污垢和油脂,自说自话地摆在了贝尔莓的店里当装饰。
不过,这玩意确实毫无收藏价值可言。贝尔莓把视线从装饰柜顶层移开,努力尝试回想其他可出售的藏品。
“抱歉,我不记得那些东西的学名了。大概就是一些小雕像、织物碎片,或者样式特别古怪的匕首。我先生他生前研究民俗学,在学校里教过书,所以有一些那方面的收……哦对了!。” 一个模糊的名词从贝尔莓脑中一闪而过,“好像是叫阿什么什么墓来着。”
“阿什么墓?”
“名字挺长的,我记不清了,但肯定是个非常古老的地方……”
“或许等您想起来的时候再告诉我们也不迟。” 千月抿了一口茶水,声音里听不出波澜,“您先生既是民俗学方面的专家,能入他眼的藏品多少也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先添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传照片过来——
“当然,最好还是尽快约个时间让我们派人上门看实物,以便更全面地评估它们的价值。”
“啊,那当然好。”贝尔莓从围裙的口袋掏出便签本,再想找笔时却摸了个空。是忘在后厨了吗?贝尔莓转头看向柜台的方向,“埃奥拉——”
空气微微颤动。一瞬间顶灯的光源占据了贝尔莓的视觉中心,短暂地让她失了神。后侧传来器皿碰撞的声音,贝尔莓回过头,只见千月着剑鞘的手被人用一柄取面包用的食品夹牢牢钳住腕部,抵在了桌面上。
“哎呀,不小心看走眼了。真是抱歉。”
手持食品夹的男子笑意盈盈。他端着盛了面包的托盘,仿佛只是在选购心仪的食物似的停驻在桌边。这玩笑听起来太荒谬。下一秒千月猛地一甩小臂挣脱了束缚,食品夹高高弹起,划出一道抛物线后摔落在地。
“我倒是没听说过,螺旋馆的人还有多管闲事的癖好。”
“哈哈,我也只是担心万一你们打起来,害我错失友人推荐的伦敦必吃榜top3就糟糕啦。毕竟这里是人尽皆知的美食荒漠呀。”
“阁下多虑了。” 千月显然没有耐心多费口舌,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离的手势,“这位女士与我之间还有笔生意要谈,请您暂且回避。”
谁知男子全然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接过话头:“哦哦,关于这个。我有一个建议想转告贝尔莓· 希亚兰女士。”他说着,转身望向贝尔莓,语调依旧轻飘飘的,每一个尾音都像是落在棉花里,“你还是不要把东西随随便便卖给她比较好,有人会哭喔。”
“你该不会想说——”
“姑妈。”
正当贝尔莓打算继续追问,少年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不知是不是贝尔莓的错觉,这似乎是见面以来金发男子第一次抬起视线。埃奥拉仿佛无知无觉,双手插在棒球外套的口袋里。他努了努下巴示意贝尔莓朝收银台的方向看:
“诺瓦不在。有客人要结账。”
泰晤士河畔的雾霭万年不曾散去。入夜之后,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霜,冰晶状的纹路在玻璃的表面蔓延,像是某种蓬勃生长的菌类植物。
拉下厚重的卷帘,将嘈杂的世界彻底隔绝,贝尔莓结束了这一天的营业。她环顾店内,确认每一处都已经收拾妥当——桌椅摆放整齐,柜台擦拭干净,卖剩的几块布朗尼已经作为对穷学生的特别关怀赠送给了熟识的少女。
年少时,贝尔莓也曾为了折价出售的面包和免费的面包边挖空心思,总是掐着特价开始或闭店的时点,在几家食品店之间穿梭。她就是在那时以竞争对手的形式认识了尤恩。这些记忆久远得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贝尔莓苦涩地笑起来,最后检查了一遍烤箱和发酵柜的开关,锁上门锁。
埃奥拉房间的门关着,灯也已经熄了,贝尔莓决定不去打扰他。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暖黄的灯光在墙纸上晕染出斑驳的影子。自来水流淌的声音回荡在盥洗室里,好一会儿才由冷转热。
再一次让清水湿润皮肤,贝尔莓将双手浸泡在水池中。接着,她用肥皂搓出的泡沫反复摩挲无名指的指根。过去十数年被戒指紧紧积压着皮肤此时呈现出古怪的青黑色。看起来像沾染了墨水,偏偏泡沫依旧洁白,丝毫没有变色。
早先清洗戒指的时候,贝尔莓确实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在哪里蹭到了脏东西。店里一忙起来,这个小小的异常也就被遗忘在脑后。直到临关门前,贝尔莓摘下了厨房手套,眼尖的熟客一问,她才想起这回事来。
“可能是戒指戴太久氧化了吧。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明天。
流动的水搅碎了平静的水面。贝尔莓将泡沫冲洗干净,又用手巾反复擦拭,仿佛这样就能将一切不顺从的东西抹去似的。直到手指间的皮肤被擦得通红,那道青黑色的痕迹依然倔强地保持原样——一切都不过是无用功。
可是那又怎样呢?时间永不停止、生活仍在继续、日子还得照常过。
明天,明天。贝尔莓喃喃。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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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介绍:
贝尔莓 · 希亚兰
贝莉面包店的拥有者。对魔术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尽管经历了变故,却很快从丧偶之痛振作了起来……或许吧!没有人能破坏她平静的生活。
埃奥拉
贝尔莓的侄子,为了参加集训而借住在贝尔莓家——至少旁人,包括贝尔莓都是这样认为的。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与早熟,这也是当然的吧?
尤恩 · 希亚兰
贝尔莓法律上的配偶,在故事开始前已经过世。生前似乎是民俗学研究者,身上带有很多心照不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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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月间雪
古董店“月隐”的店主。干脆利落的盲眼女性。接到贝尔莓的联络时她也非常意外,明明她没有给对方留过联系方式呀?
千月的从者
沉默寡言的男子,对贝尔莓供应的甜点兴趣缺缺。身材高大,进门的时候差点撞到了悬在门口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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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鸟
贝莉面包店的熟客,看着像是学生。似乎是经济拮据的缘故,常常掐着时间卡在晚上商品开始打折之后光顾。
瓦莉
陪同空鸟光顾面包店的新客人,气质不俗,谈吐优雅,对展示柜里桃子形状的朗姆酒蛋糕很感兴趣,贝尔莓没忍住送了她一个。
奇装异服的男子
在贝尔莓与千月谈话时悠然介入的怪人,似乎来自螺旋馆。关于贝莉面包店登上伦敦必吃榜top3这件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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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不小心钻进面包店生活区的猫,应该是迷路了吧。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安托万
只是偶然路过,真的真的。
这是发生在春假时的故事。
是谁新公结束了还没写完序章,是我是我TT
实在挤不出空写,先发一半。标题随便起的,想到合适的再换。
路人角色有点多,抓了自家宇宙的群演
*若剧情有冲突的地方,请当作if世界处理*
*很多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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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森月浪的假期比其他人结束得更早一些。拍摄工作几乎贯穿了整个春假,他索性提早了归校的日期。从食堂吃过早饭,正准备细细规划该如何闲散地度过难得的休息日,月浪迎面就被Quartz的班导叫住了:
“雨森同学,你在这里啊!太好了。”
听上去是冲自己来的。月浪应声,一面向时雨打了招呼,一面回想自己——更大可能是某个与他关系亲近的家伙——是不是在哪里捅了篓子。过去月浪也曾多次担任过类似传声筒的角色。他出道早、出社会也早,多年的演艺经验将他打磨得圆滑,有些话不必点明,他自然而然能领悟言下之意。
事实上,月浪的预感相当准确,只是猜错了嫌犯人选。
“八日市屋同学和雨森同学关系很好吧?记得你们很早就认识了。”时雨微微笑着,吐出一个月浪从未想过能从时雨口中听见的名字。他一时无法将自己认知中的那个人与时雨联系起来,下意识“嗯”了一声,不由得反问:
“时雨老师指的是Rhodonite的八日市屋璃兔吗?”
“是哦。不过从下周起,就要变成Quartz的八日市屋璃兔了……啊,提前透露是不是不太好?不过转班的手续已经办完啦,也算是既定事实了应该没事吧。”
时雨说着眨了眨眼,月浪却没能立即接上导师的玩笑话。没记错的话,璃兔从去年秋公之前就办了休学,那之后再也没来过学校。他脑中闪过数月前拜访八日市屋家的记忆碎片,确信自己那时没有察觉任何端倪。
不过是璃兔的话也不意外。月浪想。毕竟在外人面前他还是会将璃兔称为竹马,哪怕久别重逢,骨子里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璃兔这种不喜欢声张 “观众”不应知晓之事的性格。
“总而言之,可以请雨森同学帮忙接收一下八日市屋同学的包裹吗?就当是帮助新同学。”见月浪若有所思,时雨转而直接切入话题,“他好像有东西遗落在宿舍的公共区域里,但我却联系不上他。当然,房间里好像也没有人在。”
“当然没问题。不知是怎样的包裹?”
时雨的眼睛眯了起来:“我已经拜托管理人代为保管啦,你直接找她就好。”
半小时后雨森月浪终于明白时雨那故作神秘的笑容终究从何而来。早些时候受森谷汐里的花言巧语蒙骗,月浪已然为她的一大箱行李付出肌肉酸痛的代价。此时他在管理人室面对璃兔的八个纸箱,产生了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好消息是显然璃兔的打包技巧比汐里高明得多,行李分成八份之后每个箱子还算轻巧。正当月浪尝试同时搬起两个叠在一起的纸箱,一张彩色的纸片摇摇晃晃地落下。
“……好运来事务所,葛木北斗?”
月浪念出上面的字。一旁的管理人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按钮一般,脸拉了下来:“啊,对。就是这个人!借着送行李的名义混进来,到处骚扰学生发小广告。”
“啊,那好糟糕。”月浪附和道。他捡起那张宣传页揣进口袋里,“我出去的时候顺便丢掉吧。”
管理人没有起疑。
就如时雨老师说的那样,璃兔并不在房间里,电话打过去也是诡异的关机状态,月浪只好先在line上留了言。好在璃兔半年前休学时在他那里留了备用钥匙以防万一,至少让他的寝室免于被八个纸箱占据生活空间。
待他搬完全部的行李,line界面上发给璃兔的留言仍然是未读状态。另一条发给经纪人的消息倒是已经收到了回复:
“八日市屋的经纪人确实是姓葛木没错。你有事要找她?”
“算是吧。我忽然联系不上璃兔,想她也许知道点什么。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推给我吗?”
“OK,我把名片转给你。”
没记错的话,璃兔大约是在两年前更换了现在的经纪人。与往影视发展的月浪不同,璃兔自入行以来就一直专注于舞台,二人鲜少在工作场合遇到彼此。唯一一次见到璃兔的经纪人,还是在璃兔就读尤尼维尔之后偶然撞见对方接璃兔参加校外工作。印象里那是一个沉稳又干练的年轻女性。
月浪发送的好友申请刚刚通过,一通来电随即打入。屏幕上跳跃着“葛木彗邀请您参与语音通话”的提示,月浪慌忙找了耳机戴上,再按下接通键。
经纪人在转发电子名片前似乎已经事先向对方打过招呼表明来意。语音通话一接通,双方简单寒暄过两句,葛木彗便直截了当地切入月浪最关心的正题:
“你说联系不上璃兔,能确定他人不在学校吗?”
“是的。我有他房间的备用钥匙,刚才帮他搬行李的时候进他房间看了一下,不像是最近有人住过的样子。”
“不应该啊,璃兔他周一就从家里出发了。” 月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我查了下确实是的,原计划三天前他就该抵达尤尼维尔了。”
“这期间璃兔没有和您联络过吗?”
“……我的错,应该找他确认的。”
“他最近没有其他行程吗?”
“不……呃,是雨森先生的话,直说也可以吧。毕竟之前在帮璃兔找替卡的事上,也承蒙您关照了。事实上自去年的《花束》之后,璃兔就没有再接过新的工作了——当然,这是艺人自己的意思。”
“现在也是?”
“我想璃兔也需要时间慢慢适应吧。只是我们判断,尽快让他回归学校融入环境,说不定可以帮助他加快进程……但也许因此让他感到压力了吧,才导致现在的局面。”
也就是说葛木彗认为璃兔的失踪是逃跑了啊。月浪暗暗自忖。这两个字和自己熟知的璃兔实在太不相称了。
《白崖上的奏鸣曲》——那是璃兔舞台的出道作。早在正式开演之前,月浪就受璃兔的母亲夏帆阿姨的邀请观看了预演场。不得不说,主人公们因命运的捉弄与艺术创作的苦痛而纠葛一生的故事对小学生来说还是稍显晦涩。剧情过半,月浪伴随着悠扬琴声沉沉入睡,直到高潮片段,才被砸琴键的轰鸣惊醒。
于是,当一周后璃兔再次把同一部剧的戏票递给月浪时,月浪兴趣缺缺。奈何那时的璃兔一口一个“月浪哥哥”叫着,又撒着娇保证“璃兔已经比预演那会儿表现更好了!这次绝对不会让哥哥睡着”,月浪只好应了下来。
序幕、开场曲、第一首钢琴独奏、两位小主角的初见面……早已知道剧情走向的月浪大致记得前半段的演员动线,这一次有了更多时间关注璃兔的表演。他忽地感到看熟人演戏有些不太自在,很多年后他猜想这原理也许类似恐怖谷效应。开朗的表情、失落的表情、生气夏帆阿姨因为工作爽约的表情、无理地求自己出让宝可梦对战卡的表情……璃兔演绎的一颦一笑似乎都能与日常回忆一一对应,演出不再是演出,而是一张长长的核对表单。
下一幕就到了两个女孩渐渐向对方敞开心扉的桥段了。这段有一首四手联弹,算是全剧最有记忆点的设计之一。毕竟与璃兔家住得近,平日里月浪也常常能从临近的窗户听到璃兔练习这首曲目的琴声。也因此,当对手戏的演员突然按错了一个音,月浪冷不防一惊,随即坐直了身体。
其实不用像月浪一样足够熟悉这首歌,很多观众同样也察觉到了什么。出错的女孩在闯祸之后明显是惊吓住了,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整个人都僵硬得动弹不得。于是乐曲戛然而止。琴凳上的璃兔微微侧过身,注视着对手戏的演员,神色好似有些犹疑。
这犹疑是转瞬即逝的。他很快捧住女孩的双手:
“哇、好冷!这不是完全都冻僵了嘛。”
说着,璃兔轻轻哈气,同时用自己的手掌摩挲对方,试图捂热似的,短暂地填充了舞台上的空白时间,也给了对手戏的女孩重新振作的机会。结合剧情来看,则像是初次合作的女孩们在彼此的包容与鼓励下缓缓踏出交流的第一步。
“让我们再试一次吧。”
这也是他熟知的璃兔,月浪心想。
按照葛木彗的说法,迄今为止事务所没有收到任何勒索信息,社交媒体上也没有相关讨论,目前暂时可以认定为“是璃兔自主隐瞒了去向”——俗称“离家出走”。当然也不排除璃兔确实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况使他无法与人取得联络……
“不过这些就需要进一步确认了。谢谢你告诉我璃兔失踪的事。”
“啊请等一下!”
察觉到葛木彗大概想尽快结束话题,月浪连忙赶在对方道别前叫住了她。来不及编造更合情理的理由,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五颜六色的广告纸,再一次确认上面的名字:
“那个、您认识葛木北斗吗?”
“葛木北斗?”
“嗯、好运来事务所的葛木北斗,我在璃兔的行李中找到了一张宣传页。”
“啊……那个。”葛木彗的声音莫名含糊起来,“那是我叔父,在玉阪市的隔壁开了一家万事屋。周一那天我有事抽不开身,就委托他帮忙搬运璃兔的行李。他这人……呃,有点不太着调,但工作方面应该……还好。”
听得出来葛木彗本人都对自己的说辞不太信服。月浪隐隐猜到些什么,没等他询问,电话里传来了按键与拨电话的提示音。正当月浪犹豫是否应该自觉挂断以避免听到别人的隐私,电话那头的争吵已经先一步穿透月浪的耳膜:
“哈?被警察拘留了就没赶上和璃兔确认收货?璃兔压根就没回学校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和我说啊!!”
“什么叫因为会被我骂,那当然是会骂啊!!”
为了听力健康着想,月浪默默摘下了耳机。即便如此葛木彗的怒气依然清晰:
“给我把人找出来……少来了,你一天能接几个活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放心啊!!再怎么成熟璃兔也只是未成年而已——给我等等,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喂?你有在听吗?”
月浪暂时把手机切到推特页面,姑且尝试几组关键词,都没有搜到有关璃兔的讨论。他又尝试挑了几个把璃兔的名字写进id和简介的粉丝账户,粗略浏览数条最新推文,也都一无所闻。
数字媒体的时代,即便是注重线下的舞台世界,一旦没有持续的作品输出,讨论度与曝光度锐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同样经历过长时间的休养,月浪难以想象同为务实派的璃兔为何在最重要的复工阶段反常地懈怠——这太不像月浪了解的他了。
“那个、雨森先生?唔,您还在吗?”
“啊,是,我在听。”
“抱歉让您见笑了。”葛木彗充满歉意地说道。她的语气与先前质问葛木北斗时判若两人,这会儿又恢复成月浪最先接触的经纪人模式了。
“没关系,彗小姐和您叔父好像……呃、感情还挺好的?”
“只是前上司和雇员的关系,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工作。无论如何很感谢雨森先生你告诉我璃兔的事情。”
“哪里哪里。之后我也会留意看看的,说不定等到了晚上,璃兔就……”
月浪话音未落,一条推送忽然从屏幕上方弹出。月浪认识这个id,几分钟前他刚刚点进她的主页翻看过,或许就是因此才被大数据误认为他们兴趣相投,第一时间推送了新推文。顶部的气泡切换得太快了,月浪没来得及读完。他下意识刷新了页面,一张照片出现在他的时间轴上。
“啊,是璃兔。”
他认出熟悉的棒球帽。
“什么?是璃兔回消息了吗?”
“不、唔……稍等。”也许直接转发给对方看比较快能让她理解状况吧。月浪按下截屏。白光一闪,屏幕恢复的时候,附上璃兔照片的推文却消失了。好在截图保留了原推文,月浪把图片发给葛木彗。
“确实是璃兔,他穿的这件外套是我给他的。”
“可原推主好像不这么认为。这条推文已经被删除了,我又点进去看了下,说是‘搞错了’什么的。”
“或许是偷拍被发现,被璃兔要求这么做的吧。”葛木彗猜测说,“能确定是在哪里拍的吗?看环境好像是便利店……7-11?”
“看配色应该是的。”
“这种连锁店不好办啊。”
确实。侦探游戏又一次陷入僵局。月浪随手放大图片细节,漫不经心地一一扫视过去,打心底认为靠这一张图片破译璃兔的位置信息毫无可能。那么,要主动联系推主询问吗?这或许又介入太多了。语音通话沉寂片刻,最终是葛木彗“咦”了一声。
“雨森你看右上角,货架边上是不是应援海报?”
“唔……还真是。”月浪闻言再次点开图片,费劲识别那几个模糊的像素组成的色块。他对海报上的Logo形状有点印象。
“最近有哪里在演《Next to Normal》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