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一位习惯睡眠的瓦尔基里如何度过一夜。
阅览注意:正文约2k字,内含语焉不详的梦境描写。文中第三人称代词「祂」应被理解为英文的「they/them」,并不意味着其指代的人一定是瓦尔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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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角色:
悬铃木——瓦尔基里。沙丘的阳面。
■■■——人类。幻影。沙丘的阴面。
“你究竟在以什么身份说这话?”
高大的瓦尔基里蹲在裂隙旁,与那絮絮低语对话。夜深人静,地下停车场如此空旷,她的回音与裂隙的呢喃混杂在一起。
她展开手,五指之间垂下一条项坠,黄铜在空中颤颤,仿佛即将坠进无边深渊里去。像是对裂隙展示,又像下一秒就要将它扔进去,但两条细绳还是将它牢牢挂着。不知那声音究竟来自何人,因此瓦尔基里的话更接近自言自语。
“我不是背叛者,”她望着那倒十字下方攀附的紫光,“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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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基里无需以睡眠这种低效率的方式回复精力,但悬铃木依然保持着睡眠的习惯,每日只需四个小时或更短,足以做一个梦但又不必太深。有时是过去十年的闪回,有时是生前记忆的飘渺幻影,更多时候只是在荒漠中,面对惨白的骄阳或冷月。
寒月皎皎,沙漠在夜里褪去它原本的颜色。一座庞大的沙丘在她面前投下它的剪影,影下站着与她身形相似的人,二三十岁的男青年,双手插在防风夹克兜里。背光,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她的前世,是人类成为瓦尔基里之前的样子,没有面庞又常常来梦中做客,缠着新生者脚步一缕过去的幻影、两面的镜像。
沙丘的阴影注视着她。
我照你说的来了,红河城。瓦尔基里说,她习惯把此时当作一种并不实际留存下来的日记。
打了架。见到了裂隙。你应当听到它叫我背叛者。
听到了不少线索。我会去橡林镇,我要知道逾越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你到底是谁?
她如此问自己的前身,同时,她也不期待影子能有什么回应。所有的荒芜梦境总是走向相同的结局:面目不清的幻影一言不发,随后瓦尔基里在沉默中醒来。她一如既往转身要离开此处——然而这次不同——青年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仅凭现在这样,你杀不了祂。
——什么?悬铃木飞快回过头。半月升得越来越高,几乎从头顶直射下来,依旧照不亮那张脸,但她得以看见他身后,荒丘朦胧的阴影中露出一个更清晰的结构:
那是一架钢铁的残骸,卧在沙丘之下半埋,原本拥有平展的双翼,现在只是折断的铁鸟。还未待她看清,火焰蓦地自它心脏中喷涌而出,席卷而来、包围了他们。烫、好烫,能够徒手熔融玻璃的瓦尔基里第一次感到如此真实的灼烧感,那火好像烫穿了她粗糙的皮肤,直接燎在每一条神经的端点。等等……等等!为什么?她呼喊着拨开火舌去抓那几乎已经看不清的青年幻影,想求得一个说法,她的手如蛾翅在火中盲寻,透过飞舞的烈焰,抓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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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铃木从梦中惊醒,旋即发现手上握住的只是那枚项链。黄铜无论何时都保持着金属的冰冷,无法被体温捂热,她与它相处十年有余,仍不太习惯这冷硬的触感。
外面依旧黑着,现在还是凌晨。她忽然想去看一看那面传说中能映照前世模样的镜子,在格斗场输掉的几位瓦尔基里曾你拉我扯地互相调笑着去看,只为一见对方的男性躯体穿着兔女郎服饰的模样。为压缩生存成本,她自己便借住在这栋废弃旅店里头,只是从未去看过这位神秘的“室友”。她原本不太关心自己的五官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跳下狭窄的旧单人床,踩上年久失修咯吱作响的木地板,披一件斗篷,拉开锁不上的门,往上一层,走廊尽头,那面镜正在破败的房间中等着她。瓦尔基里面对镜子伫立,并没有一点反应。镜面原来已经碎了。
从还附着在镜框上的残片,隐约只能看见与此生一样颜色的白金发。她将手贴向镜子的铜质背板,额头也与其相抵,闭上双眼,像感受一把沙那样感受它,它的形状、触感和温度。触碰到的地方很快被体温同化,并不是所有的黄铜都那么冷得不近人情。
她可以收集镜的碎片将它们重新熔成一体,但那样做没有意义,无法排除的杂质掺在其中,成果只会是一块晦明不清的东西。一团玻璃在她脑中展开,填补空缺的镜面,那是她初次握住一把沙炼成的,因杂质变得焦黑,照不出映像、作不了镜子,只在镜面上填出一个明确的黑洞。
“我来晚了。或者,你不愿见我。”
她对脑中的幻影低语道,随后睁开眼,放下手,并不打算真的用一团杂质玻璃填上去。时候尚早,还能睡一会儿,她在一地碎片中坐下,靠着镜子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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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呈现一片暧昧的粉黄,夸张的霓虹灯光在低饱和的天空下也显得淡了些,太阳彻底升起前这数十分钟,是这个彻夜不歇的城市最安静的时候。
出城公路旁,餐馆老板送走最后一位宿醉的食客正欲打烊,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坐了进来。老板认出这是一位瓦尔基里,但实在不明白为何她只点如此朴素的餐食,标准简单的早饭,只有需要用食物维系生命的人才会点这样的东西。瓦尔基里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碎了才咽,一杯廉价咖啡喝了半天还不见底。他借着擦桌子的动作偷看,实在看得好奇,于是小心翼翼地搭问:
“您刚从外边儿来……还是……?”
外面?瓦尔基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向公路,摇摇头,用方才睡醒一般的低语:
“我从‘里面’来,要到‘外面’去。”
前篇:
Chpt0: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34336/
Chpt1.1: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59407/
镜子为什么碎了(感谢以利奥拉):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56732/
既然给上篇起了1.1的标题就一定要有1.2,于是在今天堂堂铲上了。
关于支线那面神奇镜子我纠结了好几天。我想让悬铃木的过去慢慢揭开,在这个故事里“看到过去”是一件很重的事(比划)。原本想了和兔女郎们一起被起哄着推过去、真的看到前世的样子顾不上身上穿着奇怪的衣服也要细看的情节;但既然有好心企友让镜子下线了,那仔细想来,确实是看不见脸更有味,嗯嗯!再次特别感谢给我这个编排的机会……
前世的脸有捏,有机会会补上这位一直不说话小伙的样子。
Let me do the honors
格伦·卡罗特抬手看了一眼表盘,距2点整还有大半个小时。从他打通第一个电话,给手下们交代处理今晚在弗农庄园发生的各种意外的时间也就刚刚过去半小时。年近六旬的中年男人心想自己下达指令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剩下的就是希望那群小混蛋们手脚再麻利些,以免得领主洗漱完毕回到客厅时还没能听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回复。
于是他又一次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食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手机背面,紧紧盯着外头在泳池边上你一拳我一脚有来有往的两个瓦尔基里。
“伊丽莎白小姐,领主交代过那位是客人,你差不多也打够了,所以现在能停手了吗?”仔细算起来,格伦在弗农领主手下干活已经快十年了。很多事情他都深知不可逾越的边界线在哪,自然也清楚和这些披着小女孩外皮的怪物打交道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以及,绝对不要肖想自己能够和“她们”动手。
就在此刻,格伦的手机终于传来他等待许久的震动。男人将简讯内容映入眼中的同时,客厅的大门也在同一刻被弗农领主推开。
“格伦,”重新换了一身衣裙,将头发高高扎成马尾的劳蕾塔朝中年人走来,和他站在一起,“事情都办得如何了?”
个头还不及他肩高的庄园主对突然出现在后院里的第三个瓦尔基里毫不意外,也没有立即制止伊克斯和“访客”间的打斗。劳蕾塔的目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奥贝伦德的身上,似乎在评估着那位突然出现在她收藏间里的不速之客能否满足她的期待。
格伦迅速在脑中整理好了几条简讯传回的内容,有条不紊地答复:“今晚值守的门卫都已经解雇了,我会确保他们保持静默,不会对此有任何怨言;出现的空缺会在周末前从黑水那聘一批人手来填补;至于那辆运错货的卡车,鲍勃带的人刚刚已经和第五分局的县警把巴尔苏克拦下来了,卡车兄弟会那边已经打过招呼,没有您点头,她开不出红河城的地界。”
劳蕾塔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走出客厅朝外喊道:“丽兹,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里乱来!”
弗农领主这样的态度便是对他最大的肯定。至于剩下的,已经不是格伦该触及的事了。关上客厅门之前,他的余光瞥到了自己雇主揪起两个瓦尔基里的衣领,颇像隔壁农场那个卡罗尔驯犬的模样。
[你从公路边抓来的两个小家伙准备好了,排在后半场,什么时候从你那破宅子过来?]
劳蕾塔看了一眼手机弹出来的消息,干脆将手里的资料丢在长桌边上,手指在玻璃屏上迅速划过,在讯息栏里留下一串简单的回复。
[别那么心急,牛仔,我不会迟到的。]
先前被拦下的巴尔苏克虽不情愿,在面对劳蕾塔近乎苛责的质问时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了她要求的“补偿”。已经被好吃好喝招待了快两周的奥贝伦德在庄园主刻意制造的恰巧时机听到其间谈话,主动站出来和巴尔苏克一起偿还她的“损失”。
瓦尔基里的超人躯壳里装着的不过是一个个普通灵魂,千人千面,自然也万人万解。面对专业且负责的信使,直言要求对方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即可;对付心智略有退化,不够成熟的孩童,把假话掺在真话里哄骗几句便完事。
原本弗农领主握在手中那沓厚重的资料上详细记录了近段时间进入红河城的所有瓦尔基里。弗农领主翻看了几天,却没有在其中找到任何有关奥贝伦德口中那个勒梅尔的信息。
多半是伪造了身份,不过这样也好,看来是个聪明人。
跟聪明人交际和谈生意很相似,无非各取所需罢了。劳蕾塔今日在脸上化了一层淡妆,特地让仆人将耳际的长发编成四股辫往后收束,在脑后聚拢,再用绸带绑上蝴蝶结固定。她将碎发撩到耳后,对着镜面检视自己比往时更精致几分的装扮。
那么站在幕后的勒梅尔,你是什么样的角色,我亲自见就好。
“弗农领主,是我,”会客室的门被轻敲两声,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来,“我按我们之前约好的时间来了。”
劳蕾塔把设计好的笑容挂在脸上,拉开大门将来人迎到沙发椅上:“午安,勒梅尔先生,虽然红河城最近瓦尔基里越来越多,但很少有同类来登门拜访,莫非你和奥贝是被特地引导来庄园的?”
“就算没有脑子里的声音,像我这样想抓住机遇的‘外地人’也还是认为有必要专门拜访一下领主您,”女孩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长及后腰的发梢跟着她的脚步来回摆动,“那个名字对我而言已是过去,叫我‘钟表匠’就行。”
外地人这个词在黑帮里有着特殊意义,它往往代表着脱离原来的容身之所另寻他处的帮派份子。看来这两个瓦尔基里或许还带着其他人,想着能在血注的地盘上挣一口肉吃。
劳蕾塔眨眨眼,食指抵在脸侧:“钟表匠……据我所知叫这个的可有好几个,底特律?旧金山?还是芝加哥?”
混迹黑色地带的“钟表匠”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而那个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于芝加哥南区里一次帮派街头斗争中。劳蕾塔当然不会信任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瓦尔基里,如果她的回答稍有偏差……
弗农领主不介意自己摆满了贵重物品的会客室变成行刑场。
“不管是生前那个帮派顾问还是现在您面前这个小女孩,可一直都是风城人,”钟表匠平静的脸上未起波澜,她将自己拎在手里的皮箱放在桌面上,“我明白领主对我这样的外地人保持怀疑对您自己而言非常重要,为了对之前奥贝伦德的冒失表示歉意,也为能打消一点您的疑虑,我带来了这个。”
穿着男士西装的女孩打开箱扣,将放在其中的物品推到劳蕾塔面前:“我知道您是位品位极高的收藏家,还希望它能入得了您的眼。”
皮箱里放着一把鞘上有着繁复花纹的土耳其短刀灵装。劳蕾塔抽出手帕,隔着布料将灵装握在手里掂量。
“不论是以武器还是藏品来说都精美绝伦,”庄园主迅速将短刀从鞘中抽出,闭起一边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刀刃,刃尖的方向正对准钟表匠,“这样贵重的礼物赠与我太浪费了。”
劳蕾塔随即把短刀收入鞘里,放回到皮箱中。从外套内袋取出钢笔和支票簿,对钟表匠露出甜美笑意:“出个价吧,就当卖个人情给我。”
钟表匠把皮箱往劳蕾塔的方向又推近了些。婉转地拒绝了她出资购入的想法:“很诱人的提议,但我不像奥贝,没那么好打发。比起唾手可得的东西,我更希望——”
“——和你喝一杯,再从弗农领主这得到几句建议,足以确保我和我的伙计们能在红色暴君的地盘上站稳脚跟。”一身黑色的女孩话锋一转,随着话语站起身,朝庄园主微微颌首。
看来被刀尖指住的人是我才对……这个家伙,很有趣。
劳蕾塔的眼睛弯成月牙,咯咯地笑起来。一边从茶几上拎起细小的银手铃摇动几下,一边和钟表匠说:“你们初来乍到,很多事急不得,不如考虑从凯莱布看不上的那些周边小镇开始……”
说话间,已有仆人端着餐盘进入会客室,强忍着因靠近灵装而产生的不适感,迅速把两只雕刻有花纹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好了,下去吧。”劳蕾塔摆摆手,仆人立刻鞠躬离开。庄园主把大瓶装的可乐从冰桶里抽出来,满满地倒进两只杯中。冒着泡的黑色液体和杯里的冰块接触,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她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钟表匠,女孩从进门伊始便无懈可击的表情在看到面前这一杯时,终于出现了一瞬间的松动。
“干杯?”
“干杯。”
趁着钟表匠仰头把可乐一口气喝光的间隙,劳蕾塔像变戏法似的从指间变出一张名片,无声且迅速地塞进女孩衬衫胸口处的贴袋里。没等钟表匠有所反应,她又笑意盈盈地伸手抚在对方心口上,轻轻拍了两下:“这就是我的建议,好好留着它,后面还会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好的,”钟表匠若有所悟地点头,突然想到自己还在庄园里的伙计,转而询问,“说起来,奥贝伦德他应该还……”
“啊哈,”劳蕾塔看了一眼座钟表盘上的指针,“现在我们开车进到市区里,按照时间安排应该正好能赶上看她登台表演了。”
擂台上的两人业已摆开架势,只等待拳击钟被敲响的那一声。凯莱布随意地晃晃手中的那杯只剩两口的威士忌,冰块将杯壁敲出清脆的声响,正配着刺耳的回合钟声开始又一轮搏杀。她刚要给自己再添一杯,就有人已经把杯里倒满了大半,还顺手将酒杯给夺走。
“我说过我不会迟到的,”劳蕾塔只抿了一口,就把酒还给了凯莱布,“我搜罗来的斗兽表现如何?”
“还不错,至少不是垃圾时间,你怎么把他们搞来的?”牛仔看起来颇有兴致,并不在乎酒被抢走又还到自己手里,边说边把杯子凑到嘴边,抬起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台上的信使拳风呼啸,瞬间就拉近了距离,连续不断地出拳对手一步步逼退到八角笼中的角落,引得四周看客发出波浪般的呼号。劳蕾塔把身子往凯莱布那边倾过去,伸手弹了一下她的帽檐:“虚无缥缈的承诺,再加上一点被我抓到的软肋,我有的是手段把看中的人攥在手里。”
就好像当初在皇后区的那栋楼里看中你一样。庄园主又在嘴角扯出最佳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首领,没把这后半句说出来。被逼得退无可退的小骑士以武器作支撑,三两下跳上了围栏高处,低喝一声将骑枪的枪尖对准几乎化为猛兽的信使,破开那些观众包围着自己的倒彩,也破开风声,向对手直冲而去。
你现在才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吗,好信使,下次再快些吧。
就在前一刻,劳蕾塔清晰地看到了站在擂台中央的巴尔苏克远远地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个瞬间,她肯定那个哥萨克终于理解了什么。信使张开双手死死抓住直取自己心脏的枪身,斗篷翻飞间,骑士的武器已然贯穿了她。溅在台上的血液在排山倒海一样的惊呼和咒骂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挥发,最后化成缕缕白汽消失不见。
“看来你的手段还是不够好使,今天我们的庄家可是要输一大笔了。”劳蕾塔听得出凯莱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那闪过的幸灾乐祸的意味。猩红的暴君朝裁判席上的人打了个手势,主持人立刻在几句蛊惑人心的话中将下一组对垒的瓦尔基里请上了擂台。
“没关系,哪怕我输得倾家荡产,反正最后所有的钱都会掉回我们的口袋里,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只要多了橡林镇那片地,我们能赚得会更多。”劳蕾塔并不在乎今晚会输掉多少赌资,她从一开始就已经作好了所有准备,毕竟这点钱说到底,于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弗农,我以为我上次说得够明白了,你要做什么我都不管,对我来说红河城才是最重要的。”凯莱布把两条腿搭在茶几上,扭过头看向劳蕾塔。弗农领主的视线对了上去,她读得出自己的生意伙伴在拒绝她。毕竟第一次遇见彼此时,红凯尔就是以那副表情面对当时还是仇家生意往来对象的劳蕾塔·弗农。
“哪怕那个镇子里的教会以后会威胁到你?”
“那些个牧师和修女没那个胆子。”
“你以前最招人待见的就是这份跟狂妄无异的自信,但现在我不得不说,有些失望。”
“又来了,老家伙……”
站上擂台的奥贝伦德不知道对又一次站在对面的伊克斯说了什么,惹得对手相当恼怒。以至于在回合钟刚刚敲响,伊克斯就揣着所有长钉,龇牙咧嘴地朝毛茸茸的奥贝扑了过去。
在短暂的沉默后,牛仔倒了杯酒,推到坐在身旁的老家伙的那一侧。
“还是老规矩,你的那笔我之后会叫会计洗好再转回你名下,”凯莱布看到伊克斯只差一点就被工兵锤击中太阳穴,猛地站起来朝自己手下大喊,“伊克斯,给我精神一点!”
反应过来的伊克斯掏出短钉在自己左臂上划开一条渗血的口子,随即以更为狂暴的状态冲到奥贝伦德的左下方,抓出好几道可怖深入皮下的血痕,连带着对方那部分的衣服一齐撕烂成碎片。吃痛的奥贝伦德刚要挥出武器,脚下突然被伊克斯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别住支撑重心的右脚,两人一起翻倒在地上。奥贝松开自己的工兵锤,一手横在胸前卡住伊克斯张大的嘴巴,另一手握拳朝这只疯狗的肚子上猛击。场面在转瞬间边成了丝毫不顾及形象的近身搏斗。
不管是台上还是身边这个牛仔,再坐下去也没有乐趣了。橡林镇和圣逾会的事凯莱布无心理会,而台上要论毫无逻辑的缠斗,还是丽兹更胜一筹。
劳蕾塔默不作声地接过凯莱布的酒杯,只细细喝了一小口。在注意到混在观众席间的钟表匠转身走出出口大门后,她将杯子推回给了生意伙伴,整理了一下衣裙起身准备离开。
“这就要走了,弗农?”
“怎么,舍不得我?”劳蕾塔回头反问,“老家伙要去给输了的斗兽顺顺毛,顺便找点乐子。”
正谈话间,拳击钟被敲响,奥贝伦德被伊克斯绞住四肢。憋红着脸,嘴里骂着“真是条疯狗”的奥贝不得不拍地板认输。
“也别光想着那个乡巴佬才住得下的地方,有空多往我这里来。”凯莱布举起手里的酒杯,自顾自地把杯里剩下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光。
当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和高了她一个头的艾米丽踏进颅骨圣杯的旋转门里时,立刻就被酒吧侍应簇拥着请到了离吧台最近的那个卡座。沙发和台几围起的高台为客人提供了能够俯瞰整间酒吧的绝佳视野。
虽然一时还理解不过来,但医生仍旧取出了刚刚被塞到衣袋里的信用卡。她明白,像这种会员制的酒吧从进门开始就已经在消费了,而这样的高级卡座必定更……
“季米扬诺娃医生,这有这位……”矮个子的庄园主从一众高大笔挺的黑西装缝隙间穿进卡座,“啊,目前是叫艾米丽……”
她伸手轻轻按住医生,让她把卡片收起来。随后打个响指,将所有侍应生撤走,自己施施然地在两位瓦尔基里的正对面坐下,“能在这里碰见,实在让我深感意外。”
格伦和鲍勃收集来的资料还是有用的。
就算是劳蕾塔自己也没想到,出现在资料里的人会和钟表匠有联系,而且还是正巧撞见“外地人”的顾问往名声在外的无国界医生成员手里塞信用卡的场面。更何况,这位季米扬诺娃医生和她身边的艾米丽归属于归往骑士团。
弗农领主愈发好奇还能在这群人里看到什么面孔。
医生一语不发,将一只手轻轻放到艾米丽紧握成拳的右手下,低声提醒脸色铁青的瓦尔基里保持冷静,不要乱来。
劳蕾塔根本不在意顶着一副美国甜心模样的艾米丽嘴里偶尔漏出来的俄语词汇,用吸管搅动着自己那杯放了柠檬和冰块的可乐,继续循着自己在资料里看到的内容说道:“医生的灵装可是找回来了?红河城这里可不比其他地方,治安确实是要差一些的,我猜市警和骑士团按自己的方法来寻的话,效果一般不——”
“不用劳烦弗农领主关心,我的灵装已经顺利寻回。”季米扬诺娃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开口回应。
劳蕾塔脸上露出熟练的商业性笑容:“那可太好了,是该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呢。”
“我们来这不是为了庆祝的,”季米扬诺娃带着俄语口音的话好似带着北地的冷气,又一次打断话头,“受了熟人拜托来这间……特殊的酒吧帮暂时照看一下她的朋友。”
“如果你的熟人是钟表匠,那不必太担心奥贝伦德,她目前还在候场间换衣服,需要的话我可以单独指名让她过来我们这儿。”用话绕俄罗斯人确实没有多大乐趣,庄园主转而直接指出医生所关心的那个人。
季米扬诺娃一怔,反问:“钟表匠,你是指艾莉卡?”
“噢,原来你们叫她艾莉卡。”劳蕾塔的嘴角又往上抬了几分,没想到还能从这套到被钟表匠自己刻意隐瞒的信息。嗯,或许下一次该改口叫她艾莉卡。
“说了这么多,渴了对吧?”不论对方是否听得出自己话里揶揄的意思,庄园主再一次打起响指。季米扬诺娃医生远远瞧见换上一身兔女郎服装的奥贝伦德端着盘子姿态扭捏,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奥贝原地跟自己挣扎了几秒,最后还是把盘子交给同样穿成兔女郎的巴尔苏克。信使就大方得多了,毫无芥蒂地走进卡座,把两杯插着小伞装饰的莫斯科骡子放在医生和艾米丽面前。
“弗农你这——”按捺不住的艾米丽突然暴起,又被季米扬诺娃喊住。只能老实坐回位置上,对劳蕾塔怒目而视。
医生眼中没有像艾米丽那样燃起愤怒的火焰,只是依旧冷着脸:“你知道我不会喝的。”
劳蕾塔咬着塑料吸管,微笑间露出洁白又整齐的牙齿:“那不妨碍我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尽到地主之谊。”
蹲在角落的奥贝伦德盯着手机突然发出一阵怪叫,顾不上别的立刻把手机塞到衣服和胸脯间的空当冲出酒吧,转瞬不见人影。引得坐在卡座里的两个出身北地的瓦尔基里立刻跟出门去。
玩性正上头的劳蕾塔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心中大致猜到了她们要去的地方。所以当她让司机停下车,听到或熟悉或陌生的尖叫和惊呼从那间废弃老屋里传出来时,也完全不打算进里面去探究发生何事。
劳蕾塔很清楚那间屋里的镜子,只会将往日旧影,将那个令她厌恶的劳伦斯·弗农照出来。
红河城郊外入夜后刮的风越来越冷,虽然以劳蕾塔身为瓦尔基里的超凡体质而言并不需要,但司机还是特地从车里取出厚披肩为领主披上。
“怎么样,那面镜子有趣吗?”看到一行人从破旧的空屋里出来,弗农领主向为首的黑衣女孩询问,“好了,缅怀时间该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谈谈正事吧。”
“我有一单生意,正适合交给你们,诸位想不想听听?”
1793年 冬
一磅黑面包的价格涨到了3里弗尔。
玛丽放下正在缝补的外套,叹了口气。冬天来了,饥荒也许很快就会席卷这座城市。
这一年里,里昂经历了凯勒曼的炮击和临时革命法庭的屠杀,国民公会公开宣称要将这座“叛徒之城”抹去,让它的名字不复存在。
丝织巷如今空空荡荡,许多店铺挂着封条,窗户钉上了木板。偶尔传来枪声和军靴踏过石板路的声音,然后又归于寂静。
寂静甚至比炮火更令人畏惧。
她的哥哥在围城之前逃离了里昂,在巴黎的弟弟也很久没有音信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和玛丽这两个寡妇。裁缝铺很久没有开门,这些日子里没人订做衣服,玛丽有时替邻居缝补旧衣,换一点可怜的报酬。那些丝绸,天鹅绒和银纽扣,早已换成了煤和面粉。
她只能为家人祈祷。祈祷他们能熬过这个冬天,祈祷兄弟们早日归来——尤其是当教士的弟弟。母亲希望卢西恩侍奉天主,可不是为了让他在巴黎的政局里冒险。但这样的年月里,多少乡间神甫也被逮捕、流放或者处死,谁又能说得准呢?
有人轻轻敲响了后门。也许又是哪个邻居来借针线。
玛丽小心地拉开门,却看见有个小孩站在门前,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都沾满泥土,似乎走过了很远的路,帽子底下的黑发剪得乱糟糟,脸也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也许是个流浪儿,在之前的屠杀里失去了父母?她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施舍,要是还能找到点剩下的面包……
“早上好,夫人……呃……女公民?我从巴黎来,这是勒梅尔家吗?”
玛丽点点头。那孩子从外套下取出钱袋,小心地递给她。钱袋在手中出乎意料的沉重,她连忙解开系带,竟看到其中装满磨损的银艾居和小艾居,在这动荡不安的时节,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怎么能带着这样一笔钱从巴黎来到里昂?还没等她想明白,几张指券也被塞进她手里。
“有位神父让我把这些带来。”那孩子小声说,“他现在没法回来,请你们不要给他写信,也千万不要去找他。”
“什么……他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
玛丽试图抓住那沾满尘土煤灰的衣袖,孩子却立刻抽回了手。
“我得走了!”
“等等——”
奇怪的小孩跳下台阶,快步走向后巷出口,玛丽几乎来不及收起钱袋,就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等等,孩子!”
“快回去吧,把门锁上。”
那孩子在巷口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似乎还有很多、很多没能说出的话。
“……再见。”
一瞬间,在那张脸上,玛丽看到了弟弟童年时代的面容。
“卢西恩……?”
仅仅几步之遥,当她跑到巷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已不知所踪。
201X年 秋
“请坐,勒梅尔先生。”
“不妨就叫我‘钟表匠’吧,弗农领主。”
“弗农领主”的会客室堪称富丽堂皇,拼木地板呈现出年深日久的光泽,金线沿着地毯边缘编织出月桂叶纹路,壁布之间嵌着胡桃木镶板,雕刻着与地毯相配的月桂花环图案。壁炉架上古董座钟嘀嗒作响,两侧则是马尔斯和贝罗娜的青铜像。壁炉上方,跨越阿尔卑斯山的拿破仑自鎏金画框中投下冷峻的目光,左右两侧墙面上却挂着《康沃利斯勋爵的投降》和《独立宣言》,奇妙的组合。
这间屋子里有些东西让艾莉卡感到熟悉,同时也让她很不自在。
劳蕾塔·弗农本人身着帝政风格的白色长裙,端坐在小圆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中,丝缎面料随着她的动作收拢成优雅的褶皱。从肩头垂落的金色秀发,明亮的蔚蓝眼眸,以及可爱的少女面容,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位从画册里走出的童话公主。她眨眨眼,食指抵在脸侧,模样天真无邪,微笑时眼里却闪着近乎恶毒的光。
“我知道的钟表匠有好几个,底特律?旧金山?还是芝加哥?”
“我倒是不知道底特律和旧金山还有其他钟表匠。”
芝加哥确实曾有“钟表匠”这号人物。多年前,艾莉卡和盟友们为他精心设计了一场伏击,然后突袭了整个帮派,让场面看起来像一场黑帮战争。在那之后,艾莉卡顶替了这个身份,他们放出复生的谣言,时不时做上几笔生意,通过操纵情报和资金流维持活动的假象,以便艾莉卡需要时能派上用场。
比如现在。
“啊,是这样吗?”这个回答似乎让弗农满意了些许,庄园主面前毫不掩饰地放着一叠资料。“看来是我记错了。”
“但我之前的确去过西海岸,而且有些意外收获。”艾莉卡的目光扫过陈列柜中的骑兵胸甲,军官佩刀和银柄燧发手枪。“听说弗农领主是位眼光独到的收藏家,我带来了一份礼物。”
征得弗农点头同意,她将手提箱放上桌面,打开了锁扣。
在黑色丝绒中,躺着一柄美丽的土耳其短弯刀,在灯光下呈现月光银色,刀柄和刀鞘都缠绕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弗农取出手帕,将弯刀握在手中,抽刀出鞘,仔细欣赏着刀身的浮雕,藤蔓绽放花朵,由繁盛至凋零,仿佛隐喻着帝国兴亡。这柄武器并非由凡人之手铸造,而是与一位归往者一同从死亡中诞生。
“精美绝伦。”弗农说道。她轻抚刀锋,刀尖正对着艾莉卡的方向。“这样贵重的礼物赠与我太浪费了。”
“就当作是对我们先前的无礼和奥贝伦德的冒失表示歉意。”
金发女孩笑容甜美,就像刚刚在圣诞节清晨打开礼物。
“开个价吧。”她将短弯刀收回刀鞘,放回皮箱中,取出了钢笔和支票簿,“卖个人情给我。”
弗农是位收藏家,足够有价值的东西才能吸引她的注意。
接到奥贝伦德的电话之后,艾莉卡立刻开始行动,她联系了几乎所有身在美国的盟友,然后跳上飞机直飞西海岸。旧金山的灵装交易者不喜欢不速之客,艾莉卡为这件稀有的灵装付出了两件战利品,外加一张支票,然后才和匆匆赶来的丹尼尔会合,驱车前往红河城。一路上不断收到来自盟友的情报,都印证了她的推测。
弗农的存在很古老,可能与我们来自同一时代。迪布瓦如此说道。她作为人类活过的时间多半也比我们更久,经验本身就是武器,跟她打交道时要小心。
“诱人的提议。”艾莉卡将手提箱向弗农的方向推了推,“但我更希望能和弗农领主喝上一杯,如果得到几句建议,那就比支票更有价值。”
“很有趣,年轻人。”弗农按了桌上的铃。很快,穿制服的仆人走进会客室,将两只雕花玻璃杯和冰桶放在桌上,与灵装如此接近,手只是微微颤抖,显然经过严格训练。弗农摆摆手,仆人立刻鞠躬退下,庄园主亲自从冰桶中取出可乐,倒满了两个杯子。
可乐?这倒是艾莉卡没想到的。
“好啦,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看着她的反应,弗农的表情更加愉快,“你们想在我们这片河湾钉下一颗钉子,是吗?”
“我们有意在城里拓展生意,正在寻找合作伙伴。”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你们能在这地方站稳脚跟——太年轻,根基太浅,朋友也太少,红凯尔碾死你们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很好。能让弗农相信他们是一伙想跟血注抢地盘的外地人,第一步就成功了。
“现在情况变化很快,我的朋友们觉得,变化总会带来机会。”艾莉卡在那张不舒服的访客座椅上坐得笔直,直视着弗农。“红凯尔将一座小镇打造成如今的红河城,也只用了三十年。”
“血注可不是靠账簿赢下这座城市的。”
“我们做生意的方式与血注不同,利润更高,风险更低,我们靠账簿、信誉和稳定的客户群,让人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请想象一下,弗农领主,利润在干净的账面上翻得有多快。”艾莉卡拿出了“钟表匠”那套高效、现代的新派黑帮经营逻辑,“我们并不怕动刀子,但刀子应该为了利益出鞘。”
“那些故事说的真没错,会计师的头脑,律师的口才,干的却是掏心的买卖。”弗农笑着拍了拍手,“我并不反对竞争,血注越来越野蛮的风气也是时候矫正了,也许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能搞出些动静来……”
她的笑容突然充满了恶作剧色彩,继续说了下去:
“大树的根在红河城的土壤里扎得很深,不过,外围那些杂草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是有人愿意替我清理清理,我当然不会把他们赶走。”
啊,圣逾会,那确实是另一回事了。
“修整花园,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开端。”
“那就干杯吧?”弗农端起可乐,“敬有抱负的年轻人。”
“敬收藏家。”
就在艾莉卡喝光可乐的时候,弗农突然越过桌面,将一张名片塞进她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又隔着外套轻拍了两下。
“这就是我的建议。好好留着,后面还会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我会记住的,弗农领主。另外,奥贝伦德……”
“啊哈,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们现在进城,应该正好能赶上奥贝伦德上场表演。”
“什么?”
******
奥贝伦德这个傻瓜。
目睹奥贝伦德被那个发狂的瓦尔基里追着咬之后,这是艾莉卡的第一个念头。不知弗农是怎么把那个小傻瓜骗进八角笼的,但这笔账以后再算,得知输家的惩罚是什么之后,她立刻起身走向颅骨圣杯酒吧。
散场之前她都得耗在这儿了,但总得有人照看奥贝伦德,她不会让朋友在这种地方被人羞辱。
迪布瓦的电话偏偏就在这时候打了过来。
“发现了一种没有记录的裂隙现象。”迪布瓦只抛下这句话和城郊一间废弃旅馆的地址。“动作快点。”
“现在?可——”艾莉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她叹了口气,正准备呼叫丹尼尔帮忙,却看到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身影,正被人流推动着,经过酒吧门前。
“季米扬诺娃医生?”来不及细想好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艾莉卡拉住了她,“热尼亚!真的是你,太好了!拿上这个,照看好奥贝伦德!”
“艾莉卡?这是——”
在医生反应过来之前,艾莉卡已经把信用卡塞到她手中,顺手将她推进酒吧,再次拿起手机。
“丹尼尔,酒吧区外会合,送我出城一趟。”
她在有段距离的地方下了车,独自走向那座废弃旅馆,原本寄放在丹尼尔车上的军刀此刻已握在手中。裂隙——即使已经闭合——残留的能量对人类而言也是危险的,没人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再度打开,或是生成死棘。
迪布瓦站在门前,向她点了点头。
“目前没有危险,进去看看吧。”
“如果基金会的档案里没有记录,那骑士团……”
话语忽然消失了。
旅馆大堂空空荡荡,遍布尘埃与蛛网,大部分玻璃都已经破碎,仅余一面落地镜幸存,镜面上有一道裂纹,裂隙的能量正从中渗出。
镜中映出的是成年男子的身影,几乎已经陌生的面容和熟悉的蓝眼睛,黑发早早夹杂着几丝灰白,曾经的教士服变成了黑色西装,艾莉卡的军刀却没有映在镜中。
镜中人身后,站着身穿工装的雅克·迪布瓦,似乎比记忆中增长了些许年纪,不愉快的神色却还是一如既往。
他们上一次以这个模样站在一起已经过去了两个多世纪。
你要蒙上眼睛吗?通向断头台的路上,负责监督行刑的迪布瓦问道。
不用了。记忆中曾经的自己如此回答。我想再看看巴黎。
Summary:悬铃木来到红河城后的第一件事,是打一场擂台赛。年轻的瓦尔基里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语言、技巧,还有如何处理台上的小小插曲。
阅览注意:正文字数约5k。参加PVP活动。十分荣幸和赫尔维尔对战,如有OOC请以亲妈为准。我流(非专业)竞技流程:上半场计时,中场休息一分钟,下半场打到趴为止。
主要角色:
悬铃木——瓦尔基里。仍然在学习,仍然在探寻,仍然在成长。(https://elfartworld.com/characters/111597/)
赫尔维尔——瓦尔基里。好对手。感谢对战与合作,还有拥抱。(https://elfartworld.com/characters/109607/)
即使在白天,建筑群也依然覆着炫目的霓虹,那色彩在阳光下也未暗淡半分,简直要与太阳争辉。悬铃木望着窗外浮华的景色出神,丝毫没注意到车已停下有一会儿了,直到司机的手在她面前挥了又挥,这才回过神来:“啊、嗯……到了?”
“到了姐妹,到啦。”开车的小个子瓦尔基里嬉笑着,“头回来吧?这么漂亮的地方,除了红河城还能是哪儿?你想多看看大可下车进去逛,我还等着拉下一位呢。”
悬铃木点点头,摸出一团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从里数了两张纸币出来。司机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理平纸币上的褶皱递出来,脸上依然是嬉皮笑脸:“不够。我有说只收二十吗?至少也要八十块啦,你是不是路上睡糊涂啦?”
车内一时变得异常安静。司机依然在笑着,乘客皱起了眉:自己记得清楚明白,这位同类在附近的镇上拉客时,对自己的报价就是二十块;然而她确实依然保持着睡眠的习惯,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也许确实是睡沉了些记混了车费,很有道理——于是从布包里又倒出几张纸钞和一些硬币,稀里哗啦地递到司机面前。本该收钱的人却一顿,然后拍着大腿真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怎么真的给啊!我第一次见到连车门锁没锁都不检查,也不质疑一句的人啊!哈哈哈哈——你是蠢蛋吗?哈哈哈……”
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这位一直以坐地起价收车费、并揍趴那些不服从的乘客、拿走她们灵装为生的黑心司机难得良心起来,和她疑惑的乘客解释:这是个经典的骗局,你以后可别再上当了,上车前就得问清楚,也别乖乖掏钱……最后,就收你二十了,当交个朋友吧!……朋友?悬铃木又是不解,你刚才还想抢劫我,怎么能又和我变成朋友?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司机上气不接下气:朋友就是这种随便的东西啦!你要过意不去呢,帮你的朋友我一个忙——去瓦尔哈拉打一场,咱们老大这几天可劲儿宣传这竞技场,要做大做强呢!你也好挣点钱,把这身破烂行头换一换……
轿车呼啸而过,把依然没弄明白的悬铃木留在原地,她顿了顿,还是揣好了“朋友”找回来的六十块钱,顺着路边张贴的海报朝烁金赌场走去。
毕竟确实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悬铃木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的灵装扎穿了后座的靠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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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场区走进来一位身材颀长的瓦尔基里,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自顾自在长凳找了个空隙坐。其她瓦尔基里不得不坐得更远,以免被她捆在双臂张牙舞爪的荆棘形灵装误伤。空间一时显得有点拥挤,不过被退避三舍的当事人豪不在意。
悬铃木看着台上的搏斗,取下手套放在一旁,一手攥着挂在胸前那个倒十字架挂坠摩挲。这也许是前世遗留下来的唯一线索:她醒来时身边尽是一望无尽的黄沙,唯独这只挂坠插在沙中,绳子挂在瓦尔基里的手腕上,黄铜反射着毒辣太阳的光。
报名后便在竞技场旁的酒吧坐了一日,关于附近的传言自然就飘进了耳朵,她曾学到过十字架是种宗教图腾,而附近的橡林镇就有一座教堂。那么我要找的人会否就在那里?一想到这瓦尔基里那颗早已停过一次的心脏就再次快速搏动起来,砰砰,血在血管里奔跑沸腾,这是每当你追逐执念时自然就会产生的感觉。圣逾会、逾越礼,那么那人会是,或已经成为了一位瓦尔基里么?
于是,这场决斗对悬铃木来说忽然生出了另一层意义——她还从没与自己的同类战斗过。想到这里时她正坐在酒吧角落呷着一杯啤酒,激动加上一点酒精的催化,心上又浮出那种砰砰的感觉。酒杯被咚一声跺在桌上,悬铃木大步走向负责参赛登记的血注成员:请务必给我安排一位强力的对手。哈!贵宾区方向发出一声嗤笑,红发张扬的瓦尔基里扶了扶帽檐,阴影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了过来。我们会给你找个壮家伙的,这位帮派首领带着讥讽的笑说。
叮叮,台上响起宣告胜负已分的铃声——回到现在,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上场了。呼吸不知何时已急切起来,能感受到浑身正发着热,砰砰,这副身体不知何时已进入了备战状态。悬铃木摇摇头,提醒自己将这当做切磋、锻炼,而非复仇的预演。对手素不相识也与此事无关,不要太激动。松开紧攥吊坠的手指,那黄铜上已然被烙上薄薄一个指纹印,反射着竞技场森冷的光。她将坠绳又在脖子上挽一圈收短,以免搏斗时拽掉了,深呼吸,平复心跳,在主持人颇具煽动性的介绍中,悬铃木登上了竞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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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是——赫尔维尔!”主持人兴奋的声音在竞技场上空回荡,“天哪,看看这肌肉,活像一辆咆哮的战车,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凯莱布果真说到做到,八角笼对面的瓦尔基里体格比悬铃木大了不止一圈,咔咔活动着关节,铁指虎在指节间闪光,即使没有这夸张的解说,看起来也足够令人胆寒。她略一活动缠捆铁荆棘的双臂、握紧双拳,同样压低身子,只等一声铃响。
还在那个沙漠小镇附近时,她收拾过一些偷鸡摸狗的年轻人,他们摆着天不服地不服的表情,同样是捏着拳头活动着脖颈,接着在几秒内从竖着变成横着。她把他们从地上揪起来问:让你的指关节发出咔咔响声有什么意义?得到的答案无外乎“我错了”、“再也不了”和呼痛声,而今天她才头回想明白这个真心疑惑的问题:这是一种宣战的语言,与食肉兽捕食前喉间滚出的低吼无异。
同样的语言由不同人说出来的差异巨大。才将将近身那只拳头便朝她脸上袭来,未持武器的手用关节在颧骨上留下一道红痕,接着是持握指虎的手,悬铃木堪堪竖起小臂格下这一击,指虎与铁荆棘碰撞出镫一声闷响。这不是与黄毛小子的过家家,来回试探几轮,被击打处的闷痛才让她有了这样的实感。没有给她太多走神的时间,指虎带着破风声再次朝面门呼啸而来,偏头、反击,大脑不得不从本能的控制中挣脱思考起战术;与此同时自己的攻势被挡下,又是一拳袭来,来不及闪躲干脆硬吃下这一击,换来时间后撤一步拉开距离。
战局短暂安静了两秒。赫尔维尔甩了甩手,看向自己紧握的拳,发出半笑不笑的“嗬”一声:这只手刚才如同揍了一堵墙壁似的从骨头里传来硬碰硬的震动,而刚才击打的部分——对方的肋侧——连一块红痕都没有留下。这远超肋骨的硬度无异是瓦尔基里的能力。悬铃木平复下因连续动作和发动能力稍显急促的呼吸,一振臂将本缠在双臂上的铁荆棘换做如长鞭般甩开劈向对手刚刚所处的地面。果然拉开距离让对面无法近身后轻松了许多,噼啪鞭击声不断将赫尔维尔逼近围栏角落,抓住铁链会被惯性甩开,脚步也逐渐飘晃。
本来仅有数分钟的回合在高强度的动作下显得如此煎熬又漫长。赫尔维尔终于还是吃了结结实实的一下,踉跄两步却没直接倒地,而是翻滚一圈躲开了另半截铁链的追击,就势前扑接扫腿,没有直接命中,却显然让对手的脚步顿了一刹。节奏被打断破绽就自然产生,再做补救已经来不及,铁荆棘血红的残影中飞出一只手,抓住悬铃木围巾的末端向前一拽,视野天旋地转,稳定下来时她已被两条肌肉紧实的胳膊牢牢箍住紧压在地面上,几乎已经全凭本能地用硬化的能力接了几个膝击肘击。两位高大的瓦尔基里缠斗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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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一个拥抱。
悬铃木因为连续发动能力而有些混沌的脑中,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上一次被拥抱是离开家前与“母亲”告别,在她的语言中,拥抱与围在脖子上这条手织的临别赠礼一样,都是家人朋友间表达关爱的动作。诚然,她没想过这种温柔的语言也可被翻译为杀招,如同从没想过母亲的礼物会成为被抓住的破绽那样,这种冲击令年轻的瓦尔基里小小混乱了半秒。
不断收紧的钳制令黄铜项坠再次贴上她的胸口,金属的凉意让她忽地回过神来,梗着脖子挣扎几下,重新夺回呼吸的权力——原来是缺氧带来的短暂晕眩而已。读秒的倒计时已响起,见挣脱不开,她忽然“抱”了回去,将精神凝聚在双掌上,呲——赫尔维尔条件反射地跳开,丢下一句街骂,两个灼伤印在她的背部清晰可见。
坐在前排的观众或可看见悬铃木掌心缠绕的热浪,在她一挥手之间又消散。若你直接触摸红热的铁,也会本能地抽手的。她重新站起抓回铁荆棘,两方喘息之间,哨声及时响起宣布上半场时限已到,打断了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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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血注的格斗场,打架向来没那么多规矩,瓦尔基里如困兽般撕咬彼此,胜者就取走死者的血肉。回合制与中场休息不过也是为现在这样并非死斗的比赛增加的设计,但它确实给两位斗兽宝贵的休整时间,又吊起场下观众的胃口,讨论赢家与打赌的声音正在整个观众席上窸窣。悬铃木没有去听这些声音,她离开状态的时间稍晚了一些,看见赫尔维尔坐下对着台侧啐了一口,这才也咚地在这方角落坐下,大口呼吸着,仰头只能望见天花板上冷白的射灯。白炽灯应当没有荒漠晴日的太阳炎热,但她摸到自己额上已是一层薄汗,浑身都因血液奔涌发热,唯独紧贴胸前的倒十字挂坠还有一丝仅剩的凉意。
开头试探太多,适应对方战术的时间太长,用了太久才启动大脑,或者说不该一开始就近身。至于,拥抱——她稍微从射灯上移开目光,望了望台对面的对手,这个平常的格斗招式依旧让她有些困惑。一分钟的休息时间只够想这么多,年轻的瓦尔基里认为自己已经理清这几分钟内学到的东西,对着刺目的灯们点了点头,重新站起来准备投入真正分胜负的下半场。
再要拉开可没那么容易,距离被咬得很紧,闪躲与招架已开始力不从心,频繁发动硬化更是消耗精力。赫尔维尔招式朴素,拳脚之间尽是纯粹的怪力,发力也不再收敛,连铁荆棘也数次被指虎挡开。又是来不及闪开的一击,一声钝响——砰,悬铃木向后趔趄两步跪倒,前所未有的痛感让她不得不低头,发现腹上生生多出一圈裂痕,丝丝渗出鲜血。以能力硬化的皮肤在铁指虎毫不卸力的一拳下竟如砖石被砸开那样裂开。
她想再站起来,却忽然发现已经驱使不动四肢,只能维持单膝跪地勉强撑着。很显然,在短暂停顿后,终结的那一击就将到来,宣判胜负的铃声将响起……
但一定还有回转的余地……
即使以瓦尔基里的身体,走出沙漠也要花上一段时间,在这几天里,你的视界中除了沙与烈日没有其他东西。悬铃木还记得那种感受,体力的煎熬算不上什么,更多的是无聊。于是在某个夜晚,她试图将自己手握的黄沙想象成一点什么别的东西,或许是天上的流云,或许是水——将精力集中起来感受那把沙,它竟然真的融化变作一团粘稠的流体,灼红的、有光泽的,稍加冷却还能随意造型……一只玻璃器在瓦尔基里手上捏成,尽管因杂质呈不透明的黑,但她依然看宝贝般捧着它看了又看,更多的是在惊奇,自己竟有这样的能力吗?
调动起最后一点肾上腺素,跪在擂台上的瓦尔基里全身一晃却并未倒下,奇迹般地双手接住本要KO她的那一拳。她听见自己在咳嗽,铁锈味充斥喉间,现在没时间想那些,她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感受拳握住的铁指虎上,像融化沙子那样想象它被烧红烧烫……
两秒,三秒,悬铃木终于迟疑地睁开眼睛,指虎嘶嘶冒着白汽,预想中对手因灼烫而不得不松开武器的画面却并未出现。赫尔维尔咬着牙,嘴角却挂出一个大大的志在必得的笑,从她的眼神中也能读明,这是“我已经赢了”的表情。
啊,刚才急于挣脱将她烫开时就暴露这个能力了,她一定早有准备——悬铃木松开手,恍惚之间如此想着,拳风已经呼到脸面前——已经结束了,已经没法再吃下一拳了——
-
砰!
却没有她想象中的直击面门的痛感。地面剧烈摇晃,观众席混乱起来,人们四散奔逃,连瓦尔基里也站不稳脚跟……地面从中间塌陷,狩骨嘶吼着爬上竞技台。恍惚的精神重新回到大脑,赌场地下有裂隙的传闻竟是真的吗?悬铃木转向上一秒还是对手的赫尔维尔,扯着嗓子在一片混乱中问:“还打吗?”
“你是蠢货吗?!”赫尔维尔的表情写着大大的不可理喻,“打它,别打我了!”
对垒立刻变成合作,铁荆棘勒住怪物的脖颈,指虎接着击向它要害。或许是为防止危机扩散,或许只是这样的“比赛”更加精彩,阻隔竞技台与观众席的强化围栏并未打开,八角笼中很快有两只狩骨跌回它们来的地方,接着是第三只,另一只体型更大的这时却爬了上来。硬化的外骨骼与灵装几乎要碰出火花,缠斗数回合也分不出胜负,若是普通的比赛现在一定已超时许久了。
铁荆棘的攻势逐渐疲软下来,使出最后的力气抽中那怪物的双眼,悬铃木的胳膊实在不愿随她战斗了。趁着那东西捂着眼睛哀嚎,她撑着身子,扯住赫尔维尔的衣摆——也许是裤管,管不上那么多了——大喘着气:“你——你还能吗?再接住一次、那个……”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倒下的瓦尔基里举起手亮出手掌,浅色的眼睛盯着铁指虎,灵装的主人立即就读懂了她的意思,伸出攥着指虎的拳,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整吧!”
“好……你……”悬铃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加油、谢谢、抱-抱歉……”
指虎被加热到几乎变红,剧烈的头痛中,悬铃木只看见赫尔维尔紧握双拳,转身蹬地,如电影中的超人那样朝巨大的狩骨飞了过去。
咕啊啊啊啊啊啊——
叮叮叮叮!Knock Out!——
已经分辨不出那是宣判狩骨还是自己被击倒的意思了,悬铃木仰面朝后倒去,只见得白炽灯光在视野中化开,接着两眼一黑,彻底断了片。
前文(序章):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34336/
赫尔维尔视点: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95336
应该投上活动了吧!
第一次写这么有强度的动作戏,写到后面已经完全不管了,希望还是有传达到一些,感谢包容(泪目)总之试图加入心理活动和闪回来缓解我干噎的动描。还有一些想法碍于水平和时间加不进去了,有空会回来修一下。请和我一起期待那边的大作吧。
是的,我写了一张看起来很超模的卡然后实战很菜。一些后续和兔女郎服装将稍后放出。能和这样的强者对战(还能一起PVE)已经很值了,幸福地倒下……
本来好像应该是序章。但既然写了一句话一章主线那也能算一章(强行)。
……怎么又是我拿到剧情第一棒写到最后一棒啊摔!
(为了阅读体验,下接剧情的链接见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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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尼亚提着行李走出机场,发现埃利亚斯一只脚踩在越野车的脚踏上,越过车顶向她挥手。
“……怎么是你来接人?”热尼亚爬进副驾驶座,这也是唯一给她剩下来的位置。埃利亚斯在她坐下之前把原本放在那上面的一大包未开封士力架随意地甩到后座,而那里早就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各种补给品:从食物和水到轻便的手斧和结实的尼龙绳索。在侧身扣上安全带的时候,热尼亚注意到在一摞包装完整的橙色急救毯底下,还压着两大盒崭新的12铅径霰弹枪子弹。
“怎么,不够格?”埃利亚斯笑着扭动车钥匙点火,“还以为骑士理事会的顾问应该够资格给诺贝尔奖获得者*接机了呢。”
“别这样。”热尼亚警告似地剜了她一眼,但嘴角边浅淡的弧度证明她没真被这个老笑话冒犯到。埃利亚斯大笑着松开离合,越野车顺滑地拐出停车场。
“所以,波士顿怎么样?”机场快速路在正午时分不算拥挤,埃利亚斯轻松地把速度提到了80英里。路缘外侧一团团低矮的球状灌木飞快地向后掠去,留下模糊的灰绿色影子。
“挺好。”热尼亚用最短的词概括了她的问题。在被骑士团的紧急征召叫到红河城之前,她正在那里参加由希帕提娅基金会主办的一个学术论坛。“……是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吗?”
埃利亚斯噗嗤笑出声来。
“你们俄国人从来都不寒暄的是吧?”她转过头去瞥了一眼热尼亚,碧蓝色的眼珠里满满都是戏谑。
“也寒暄的。用俄语。”热尼亚平静地解释。
“我不好说‘所有人’,特别是对你们这些凡事都要讲精确的科学家。”埃利亚斯稍稍收住笑,调了下姿势,把手肘松松地靠在方向盘上,“但至少那些有能力签发征召令的大人物们肯定全都听见了。你什么时候见过骑士团行动如此迅速统一?”
热尼亚没有接话,她的目光平直地落在前方,沉思般地微微皱着眉,这使她童稚的面容平白无故地增添了几分不太和谐的神色。
“上一次还是1908年,一样的开局:莫名其妙的‘召唤’,然后是通古斯的那条大裂隙。哦,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经经历过……”
“不,我没有。”热尼亚摇了一下头,“那时我还在……帝国医学院念书。”
“那也没什么。你没错过任何有意思的东西。”埃利亚斯耸了耸肩膀,沉默在两个瓦尔基里之间持续了几秒,直到埃利亚斯重新开口,“那时我还很年轻——作为瓦尔基里的年轻,我并不明确地知道在骑士团上层里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发生过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骑士团几乎被撕裂成几个部分。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有的在那场探索里,也有许多在那场探索之外。‘将军’失踪之后很多人离开了骑士团,我们的人数一度锐减到无法维持理事会的规模。混乱的状态至少持续了六七年,然后你知道的,战争就来了。”
热尼亚垂下眼睛。她当然知道那场战争,1917年的冬天,她就死在那里。
“没有别的东西比一场战争更容易吸引死棘了,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场更大的战争。有些人相信是通古斯的那次裂隙带来了两次大战,哈,他们完全是倒果为因。要不是因为战争带来的惊人死亡,这些混进来的死棘也许并不会像得到了养分那样疯狂地生长,而我们或许也不会像当时那样失去那么多同伴和战友……”
埃利亚斯的声音显而易见地低了下去,热尼亚犹豫片刻,随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埃利亚斯冲她笑了笑。
“没有关系,至少我们讽刺性地因为这个而获得了一些团结,不论是在瓦尔基里这边还是在凡人那边。我希望这一次我们能表现得比上次要好——或者不如说,我们必须得比上次表现得要好。不说别的,如果真的会有大裂隙发生的话,红河城比通古斯的人口可要多上几千倍。那会是场噩梦。”
对于灾难的预想令两位瓦尔基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埃利亚斯的车里没有播放音乐,因此当对话停下来的时候,只有隔音良好的现代车窗外隐约的车声,和空调系统若有若无的风声。
埃利亚斯叹了口气。“提前担忧也解决不了将来的问题,只能说随机应变吧。”她振作精神,露出开朗的笑容,“说起来,你是第一次来红河城吗,热尼亚?我这里有一些旅行贴士分享给你。”
当热尼亚带着埃利亚斯的“旅行贴士”跳下车门,走进酒店,这位骑士团长驻北美地区的负责人之一俯身拥抱了她,像个俄国人那样亲吻了她两边的面颊。
“再说一次,我很高兴你能来。如果遇到任何问题,记得联络我。”
她知道埃利亚斯说这句话是发自真心,但她没想到问题来得这么快。
直到在酒店房间里安顿下来,热尼亚才有工夫打开那个贴满了层层叠叠警示标识的盒子。里面装的是她的灵装,通过正式手续申报和托运。自从世界进入新的一个世纪以来,她的灵装几乎一直都使用这种方式运输,安全、便捷而且高效。这种现代化的方式在此之前从未出过差错,所以她也未曾想过,当她打开灵装医疗包,随意地检查一下装备的时候,会赫然发现原本应当在里面的一把手术刀不翼而飞。
热尼亚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皮包,除了手术刀之外剩下的三件灵装完好无恙,皮包本身没有任何损伤的痕迹,托运盒上最新的那张标签纸在被她撕开之前也是完整的。她回忆了一下上次她检查自己的灵装,还是几个小时之前,在波士顿洛根机场的特殊接待处,当着监控探头(和坐在探头背后的机场工作人员)的面亲手把它们封进这个盒子里。
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应当在红河城机场检查过灵装再离开的,但现在懊恼也无济于事。比起丢失灵装可能带来的不便,把灵装遗落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会给凡人带来的影响更值得重视。热尼亚没有迟疑地拿起电话接通航司,要求查明丢失灵装的下落。客服听说与灵装有关,态度很谨慎,承诺第一时间把调查结果反馈给她。
倒也不能说他们违背了承诺,只是当热尼亚接到那通“反馈电话”的时候,航司的售后服务经理用优雅的假笑和坚定不移的态度告诉她,他们反复检查了客机装载前后和货仓内部的监控录像,确信在由他们承运的过程中绝无任何人靠近过被托运的灵装(到底会有哪个嫌自己命长的凡人会想靠近灵装呢?售后经理话术精湛地暗示),运输的全程均在符合行业标准规程和可追溯监控记录下进行,他们认为她的灵装不是丢失在由他们承运的过程里,建议她询问机场方面。
热尼亚沉默地挂掉电话。她不喜欢这种官僚的腔调,但无可否认航司的推论也有其合理性:凡人无法长时间忍耐灵装的接近,理智正常的人不会只是因为好奇就冒着生命危险去摆弄这个小盒子。而倘若有人动了歪心思,想盗取灵装卖到黑市上(热尼亚听说有些收藏家会对这些“特殊商品”开到一个很惊人的价格),那他大可直接拿走盒子里全部的灵装,而不是单单取走其中的一件,把其它的还留在原处。这事情很奇怪。
她还是决定给机场打电话。不是出发时的波士顿机场,是落地的红河城机场。在又仔细挨个检查了一遍盒子上的封签之后,热尼亚留意到最新一张日期显示当天下午的封签底下压着一些没撕干净的残胶,她动用作为瓦尔基里的能力隔着签纸读到几个模糊的数字,日期和时间的尾数跟面上那张一模一样,但条码残存的几个数字并不相同。她核对了一下自己还没来得及丢弃的登机牌,上面黏贴的行李标签纸上的编码与下面那张吻合。
有人更换过这张封签,而且多半是在航班落地后。
然而红河城机场的电话比航空公司的更难接通,经历过十几分钟漫长的坐席繁忙等待音乐、悦耳但机械的拨号跳转提示,最终接起她电话的接线生把她的电话转给了行包管理处,后者在几句话后又转给了货运物流处,接下来是无人接听的特殊事务处,最后又转回客诉处理办公室的时候,热尼亚的耐心早已经消耗殆尽。
“女士,”她尽量维持住语气上的礼貌,“我是一个瓦尔基里。如果有一件灵装自己长了脚满世界乱跑,恐怕我才是最后一个需要担心的人吧?”
客诉部的经理口气虚伪地赞扬了她的社会责任感(而不是幽默感),然后表示他们对她的损失无能为力,建议她报警。
热尼亚在放下电话的时候嘴唇无声而快速地移动了几下,拼凑出几个不怎么雅观的俄语单词。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把窗帘放下,又倒了一杯水喝掉一半,寄希望于靠这些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见过比这更糟糕的官僚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她被迫要遇到的时候不会生气。
最后她还是拎起电话拨给了红河城警局。因为一些社会责任感,大概如此。不过这次她遇到的接警员倒是训练有素,记录、提问与未来的回访告知都完成得十分专业,稍微安抚了一下她的坏情绪。
带着事情总算有些着落的疲惫感,热尼亚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深夜11点43分,她已经在这件小事上足足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于是她决定在洗漱完毕之后像凡人那样躺下休整几个小时。明天她得给埃里亚斯打个电话,尽管通常来说她不会是主要的战斗人员,可在这个当口谁也说不准裂隙会在哪里突然出现,埃利亚斯的“旅行贴士”里提到的本地帮派对于这些突然大量涌入的陌生瓦尔基里恐怕也不会有多友善,她需要借一把开了刃的灵装备用。一支匕首,或许大一点也无所谓。但不是现在。
热尼亚很快地沉入睡眠。今夜的梦境异常安静,不再有那诡异的、来自百年之前的呼唤的声音。
距离第一场她在三天之后将会知晓的杀戮,还有11分钟。
警方如约来到她暂居的酒店回访是在她落地红河城的第四天。当时她正在和巴黎五大医学院的一个老同学通视频电话,对方希望她帮忙会诊一个疑难病例。脚步踏在酒店铺了地毯的走廊上轻柔得几近无声,但她清晰地感知到有一位同类正在接近。
“不,卢卡。我的意见还是更倾向于方案二。”她简洁地说,“但我需要先下线了,有人找我。回头再联系。”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摘下蓝牙耳机,起身走到门口,门铃恰在此时响起。热尼亚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其中那位男性对她过于迅速的响应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眼神,但他身旁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少女只是笑眯眯地举起证件。
“红河城警局。我是凯蒂·哈特,这是我的搭档连姆·汤普森。早上好,季米扬诺娃医生,我们前来就您的灵装丢失一事做个确认性访问。请问我们可以进来吗?”
无懈可击的礼貌。热尼亚点了点头,侧身让两位警官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表面看起来比她还要年幼的瓦尔基里警探用余光不着形迹地将整个房间溜过一圈,随后挂着甜甜的微笑,在热尼亚为她让出的茶几边沙发椅上坐下来,打开手里的文件夹。
“很抱歉今天没能给您带来好消息,我们暂时还没有您灵装的下落。——哦,您也请坐下吧,医生。我想连姆不会介意站几分钟展示一下他的绅士风度。”
凯蒂用文件夹的一个角随意地指指茶几对面的位置。房间里只有这两张椅子,这意味着除非坐在床沿上,在场的三个人当中必然有一个要站着。热尼亚原本打算自己坐在床沿给汤普森警官腾出个位置来,可凯蒂这么说了,连姆只好挺直腰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站着。
“……我能理解。”热尼亚坐进那张空着的沙发椅。这纯粹是客套话,她其实不太理解为两个徒有小女孩外表的前男人让座算什么展示绅士风度。美国人的幽默感有时候叫她难以理解。
“我看看,您丢失的灵装是……”凯蒂掀开夹板上的前两页纸,“一把手术刀,对吗?”
“是的。”
“所以是怎样的一把手术刀呢,具体来说?”
热尼亚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在报案的时候提供了灵装的申报编码,根据这个你们应当能够查到对应的报关文件,包括详细的尺寸和照片。”她在想怎么用尽量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以为这些最基本的内容你们应当早就知道。”
“唉呀,航空公司,你知道的。当他们想向你推销旅行套餐的时候,你的一切个人信息他们都能知道;但当你想从他们那里挖出一些信息的时候,他们的嘴就会紧得像鲍鱼一样。‘客户隐私!无可奉告!’他们这么嚷嚷着,即便你是警察局来的也是这么一套说法。除非你遇到的是刑事案件并且手里还拿着一摞合乎流程的搜查令。”
凯蒂语调轻松地说着,漫不经心地翻动板夹上的文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连姆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前抬起眼睛看一眼热尼亚,在她的目光迎上去之后又移了开去。
好吧。热尼亚想,他们现在总算开始干活了。总比完全不干的好。
“是一把老式、固定刀片的手术刀。长度是16.3厘米,刃长2.8厘米。刀柄很细,刃片接近三角形,形制和现代理解的手术刀不大一样。看起来或许更像雕刻用的笔刀。”
凯蒂嗯嗯地应着,用笔忙碌地在板夹上记录着什么,甚至没顾上抬头。“那你平时都用它做什么呢,医生?用来做手术吗?”
如果不是因为确切地知道眼前这位洋娃娃一样的少女是自己的同类,热尼亚一定会认为对方是在戏弄自己。“它是我的灵装,警官。”她把重音咬得颗粒清晰,以免自己的俄语口音带来任何误解,“意思是它是一件武器。尽管听起来不像剑或者是长枪那样体面,但我确实曾经用它处理过若干死棘。它完成得很好。”
“噢,可惜啊。”凯蒂抬起头来,笔杆灵巧地在她手指间打了个转,她耸耸肩,笑容依然甜蜜而讨喜,“我的意思是,多可惜啊。很少见这样小巧又锋利的灵装,不是吗?不仅是死棘,它切开任何东西都又快又轻便,切断一条肋骨可能都不需要半秒钟……”
她认真的吗?
“警官,我想你对我的职业可能有很大的误解。”热尼亚板着脸,“我是个外科医生,不是屠宰匠。”
“哦,我的错,医生。”凯蒂笑得很真诚,你很难对着这样一张甜美的笑脸生气,“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我的思路跳跃得太快了是吗?他们都说我有这样的毛病,别介意。但既然我们提到了这个,来顺道帮我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吧,好医生。你一定是最专业的。”
她转过手里的文件夹,向热尼亚展示夹在上面的几张照片。她没有做任何预警,那上面的画面足以吓坏任何一个猛然看见它的人,即便是生前身后见过无数战场和灾区惨状的热尼亚也没忍住倒抽的一口凉气。
“……我也不是法医。”在沉默片刻之后她谨慎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医生。”凯蒂笑吟吟地安抚她,“我们只是想从无利益相关的第三方那里获得一些意见,你有权利拒绝。”
热尼亚垂下眼睛。照片上的受害人是个瘦削的年青白种男人,模样凄惨地横躺在一滩血泊中央,一道刀口从他的锁骨中央略微歪斜地延展到小腹,另一道在胸骨的下缘打横切开,皮肉翻卷,暴露出切面清晰的断骨和挤成一团的内脏。要是她还在医学院,这样毫无意义且草率的刀口会让教授大声斥责对于“静默教授”的不尊重。然而你不能指望一个杀人犯知晓感恩。
“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所以我们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伤口。你怎么看,季米扬诺娃医生?”
热尼亚叹了口气。“不大可能是骨锯。”她尽量就事论事地说,“骨骼的切面太过光滑,没有任何骨屑或者崩裂的痕迹。也不太像是电刀,那会在伤口附近留下灼烧的痕迹。普通的利器更不可能在几乎没有撕裂伤的情况下平整地划开肌肉、软骨和骨膜组织,这个切口干净得像是用手术刀……”
她猛地停住,震惊地抬起头望向凯蒂。瓦尔基里警官的笑容没有消失,翡翠一样碧绿的眼睛弯弯地盯住她,就像蹲在洞口守株待兔的一只猫咪。连姆移动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现在他站得更近了一点。
“……所以,我现在是在接受质询吗,警官?”热尼亚慢慢地问,抬起下巴,不避不让地迎上两位警察的注视。
然后凯蒂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不。当然不,医生。”她说,把双手在胸前搭成小小的金字塔形状,“你不是嫌疑人。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无懈可击的好名声,和零犯罪动机。”说完她转了转眼珠,狡黠地勾起嘴角:“除非你想分享一下德高望重的无国界医生毫无理由地突然想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残酷冷血的连环杀人犯的心路历程。”
“连环杀人犯?”热尼亚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对。”凯蒂爽快地承认,“截止到今天早上为止,已经接到报案的有三件。雷同的作案手法,时间间隔太短,不足以成为模仿作案。”
连姆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就咽了回去。
热尼亚花了点时间接受自己遗失的灵装成为了杀人工具——而且甚至不止一次——这个冲击的事实。
“那么,为什么还要问我那些你们已经知道了的信息?”她沉声问。
“交叉核对。”凯蒂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们确实需要对丢失的灵装做一个确认性回访。好消息:我们确实得到了一些关于它的线索;坏消息:还没有找到。”
在热尼亚来得及回应之前,凯蒂干脆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向她伸出右手:“感谢您对警方的配合,季米扬诺娃医生。如果案件有新的进展我们会及时告知您。要是您发现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随时联系我。”她用左手把一张名片按在茶几上,随后招呼连姆一起离开。
“……就这样吗?”
在走出哪怕是最敏锐的瓦尔基里听力范围之外后,连姆谨慎地开口。
“就哪样?”凯蒂掏出手机,点开地图APP。她记得最喜欢的甜甜圈连锁品牌在附近有一家分店。
“那个俄国医生的不在场证据没有那么完美,她完全有可能从没有监控的出入口进出酒店。这并不能排除她的嫌疑。”
“凶手不是她。”凯蒂把手机揣回兜里,“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能确定。她不是那种类型。”
“可你打算跟侦缉队说什么,总不能直接说‘她不是那种类型’吧?”连姆伸出手挡住她随手推开的旋转门。
凯蒂把两手插在兜里,施施然在酒店门口朝左转。“我早就跟侦缉队说过,别管瓦尔基里了,干出这件事儿来的一定是个凡人。”
“何以见……哎啊啊啊你干什么痛痛痛痛!”
凯蒂拍了拍手心里不存在的灰尘,吹了声口哨,幸灾乐祸地看着连姆龇牙咧嘴地小心活动被她毫无征兆地突然扭到背后的右胳膊。
“瓦尔基里想杀人的话,可要比那利索多了。记得那些尸体上的淤青、脑袋背后被台灯杆敲打的痕迹、手腕上的塑料扎带?毫无必要。两根手指就能按住的事。更何况她是个外科医生。你瞧见她看照片的眼神了,让她动手的话能给你割出一张标准的象棋棋盘来,误差不会超过一毫米。”
“好变态。”连姆揉着肩膀,衷心实意地发出评价。
“而现在的情况呢?很无聊。”轻车熟路拐进店门的凯蒂快活地扑在柜台的玻璃上,苦恼起甜甜圈的口味选择。
“嘿,你怎么能管这种事叫无聊!”
“凡人的事就是挺无聊的。”
“种族歧视吗,这算是?”连姆抗议着,看凯蒂笑逐颜开地踮起脚尖,接过从柜台后面递出来的盛得满满的纸盒子,“何况就算你说的是对的,这也不全都是凡人的事。至少凶器可以确认是灵装……不对,凡人拿着灵装来杀人又是为什么?嫌命长吗?”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叫侦缉队查去呀。”凯蒂从盒子里拣出一个巧克力蔓越莓口味的,心满意足地咬了下去。也许是吃到喜欢的东西心情大好,她把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弧线。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要命的凡人,确实比普通杀人犯有点意思。”
热尼亚在那张沙发椅上坐了好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那张被留在茶几上的名片上,凯蒂·哈特,红河城警局,那上面写着,还附有一连串电话号码。但她事实上并没有在看那些内容。她在想被带走的那几张照片。
粗糙的、野蛮的刀口。即便医学院一年级的新生也不会留下如此颤抖的刀痕,毕竟它的目的是杀戮,而不是拯救。
但那个杀人犯用的是自己的那把手术刀。那把和自己一起在西伯利亚森林里醒来的手术刀,那把陪伴了自己百年,杀死过不少死棘,救援过一些朋友,还不曾像现在这样远离她身边的手术刀。
她拿起手机,拇指在点亮的屏幕上来回滑动。在通讯录上写着“埃利亚斯”的那一条附近停留了很久之后,她下滑名单,找到标记为Игор的名字,犹豫片刻,随后拨通。
振铃响了很久,但没有久到断线。接通的时候对面没有马上说话,但她听见沉沉的、浓重的呼吸声。
“伊格廖卡,”她静静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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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剧情:蛇工的绝赞打戏米切尔宅一锅乱炖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47000/
【注】
* 无国界医生组织于1999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但这个老笑话的笑话程度约等于恭维在AO3发布过文章的我本人是雨果奖获得者。(们美国人的幽默感有时候叫人难以理解.jpg)
** 标题来自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单曲Неперелетная(不迁徙的鸟儿),感觉这首歌也很适合所有的瓦尔基里。
(链接:http://music.163.com/#/song?id=29744372)
“后来我们去了弗吉尼亚。你知道那首歌的吧,‘乡村的路……带我回家……’,约翰·丹佛发行那首歌的那年,我们也去了弗吉尼亚。我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弗吉尼亚的哪里,我们是去看麦田怪圈的,你知道的,那几年大家真的相信是外星人干的。总之,我们听说了弗吉尼亚的农场里有人目击到了神秘飞行物,还有怪圈,于是我们就跑去那里了。但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农场,然后很快就迷路了,跟着1955年的地图在麦田间乱转,什么也没有找到。然后我们发现我们的车在麦田里压出了很大的乱圈。所有人都一直在喝酒,开车的家伙也在喝酒,大概还磕了点什么,记不清了,反正没有人觉得抱歉,而是狂乱地哈哈大笑,在麦田里打滚,扎了帐篷想要野营。其实我们不是UFO和外星人爱好者,我的几个朋友,两个是作家,一个或者两个是乐手,他们大概还有个乐队;开车的家伙是一个瑞典诗人,他自己把作品翻译成英语,翻译版听上去很烂,但我们之中没有会瑞典语的人能帮帮他。那时我是个大学生,在霍普金斯大学生物学系念书……”
“你到每个新的实验室都会说自己的故事吗?”
“噢,当然不会了,我这是第一次和同事讲这个故事。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喜欢。”
“让我继续说吧,拜托了。我们要在这里当三个月同事呢,互相了解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得保持安静。如果你对这个实验室的工作有一点在意的话,就会知道我们有一个装着接下去三个月研究对象的包裹要从斯洛伐克运来,而且它已经延误一整天了。”
“我当然知道!拜托,我可是主动申请来这里的。好吧,我当时还是大学生,跑到弗吉尼亚的时候我其实没有请假。1970年的时候大学生要是会提前请假才很奇怪。车上的这些人里有一个算是我的大学同学,不过他差不多算退学了,我们管这叫有限的退学:他什么课都不去上,只参加他办的文学社团活动,准确地说,是流动现实主义运动。我是罗萨里奥的社员,在这之前我也当过他的女朋友,瑞典人可能也是社员,他的社团里有很多校外人士。”
“amie?”
“是啊,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们这类吗?我可以略过。”
“不,我不反对你们的关系,但你那时候还是男人吧?”
“我那时候确实在一具男人的身体里。但那是个巧合,一个错误,我的精神和我现在的身体更匹配——我一直是女人,当然是amie。”
“好吧,随你高兴。”
“你是仍然觉得自己是男人的那类吗?我是说,你还在用自己的男性本名。大多数人会把名字变成女名版本,尤其是那些斯拉夫人,我总觉得把名字变成阴性对他们来说像个必须遵守的规则,大概那就是他们的文化吧。但不能否认,这样做也很有趣,我有时候也想叫自己朱莉安娜,但我更喜欢叫莉莉。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始终都叫雅克。我挺想叫你杰奎琳的。”
“我不觉得这很重要。你也可以当做身体的性别对我来说不重要,或者理解成我认为所有人都不应该因为性别有区分。名字是另一回事,别叫我杰奎琳。”
“噢,很可惜,雅克。好吧,我和他没做多久情人,搞文学的人是很难当长期伴侣的。别误会了,我还是很爱他,但是不能再和他当男女朋友了。讨论文学的时候没法讨论爱情,我就没法同意马塞尔·巴布洛的《月光芒刺》是第一本流动现实主义的小说,这只是先锋派的一次浅显尝试。真正的流动现实主义是胡安·冈萨雷斯的《从结局开始故事》,他是多格维亚诗人,流动现实主义是从多格维亚语里诞生的,‘流动’这个前缀就来自多格维亚语的特殊语态,语言学上来说,它独立于其他语系以外,所以很难翻译成其他语言。我猜你想知道,为什么文学社团要跑去找外星人?”
“你们那时候做事竟然是需要原因的吗?……行了,为什么?你们在写科幻小说?”
“你听上去有点太懂我们了。不,不是去给科幻小说取材,我们不太搞这个,偶尔也有,但是不是主流。科幻小说太容易走进技术的陷阱了,总有很多人以为幻想出不可思议的新技术就是伟大的科幻小说,科幻的部分越硬核越了不起,这都是陷阱。我就是生物学家——当时还是生物学系学生,这些‘硬核’科幻大部分都看上去很蠢。当然存在真正伟大的科幻小说,但越是标榜自己硬核的越是愚蠢。好吧,我承认我们当时没有想清楚,大概是在想,依靠在麦田里画圈来尝试和人类交流的外星人,也许和我们这些试图把多格维亚语作品翻译成英语的人一样的心情。我最喜欢的是贝诺娃的《非主义者大道》,那是多格维亚语的至高杰作,哪怕最好的翻译版本都无法体现出其中精妙的语言游戏,必须用多格维亚语才能体会到。”
“我不会多格维亚语,也没有读过这些小说……我很少读小说。”
“至少你还记得多格维亚,现在人们只知道那里是多兰尼。68年冈萨雷斯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是在颁奖前死了——他一直住在多格维亚,政变发生的时候也在那里。一夜之间那里就变成了多兰尼共和国,官方语言变成了英语,我们知道的很多作家诗人都在那一晚消失了。总之,弗吉尼亚那天天气很好,但是空气很差,飘着煤灰味,我们之中有人突然说:‘你们知道全世界消耗的淡水资源里有70%都用在农业上吗?可是还是有人在饿死。’这个数据是真的。另一个人说:‘这里的小麦永远不可能送去真正挨饿的人手里。’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啊,请接电话,我会保持安静。”
“……什么叫我的包裹不见了?听着,这些东西很危险,它可能有扩散性……白痴!如果它真的扩散了会有很多普通人伤亡的!……我只等你半小时。”
“我们的快递怎么了?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它的物流记录停在三天前的海关入境,现在没有工作人员知道它被送去哪里了。这群……庸碌之人。”
“哇哦,好古朴哦的用词。哈,抱歉,但我拿到的资料显示这个快递只是‘常规研究用灵装,外形为一组酒瓶’。扩散性是怎么回事?”
“现场人员没法确定它的内容物性质。他们收集到了一些当地的传闻,几十年前一个女招待在士兵的酒桶里加入了一滴神秘的酒,所有喝过酒的士兵都中毒死了,他们怀疑传闻里说的是这件灵装。”
“他们应该把这个故事详细记录下来。我喜欢这个故事。”
“……你想讲就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我讲到哪了?啊,我们在麦田里,喝了很多酒,一个乐手弄来了致幻剂,所有人都神志不清,做了非常多不体面的事情,还试图把美国的小麦偷走送去给大洋另一边挨饿的人。”
“你们至少该先弄条船再偷小麦。”
“哈哈!很好笑。很快我们就不用考虑这些事了。瑞典人是第一个倒下的,他长得太高了太显眼了,脑袋被子弹打穿了。我们吓得四散奔逃,我在逃,有个乐手被吓呆了,站着没动,然后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我最后的记忆是一个女孩抱着枪射杀我们,这很像幻觉是吧?最后一刻我在想,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就有一个掉进了邪恶血腥兔子洞的恐怖爱丽丝,拿着枪屠杀了整个王国,我就是这么死了的。”
“她很可能也是个瓦尔基里,并且很危险。”
“我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在死前用幻觉美化变态杀手也很正常,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搜索过1971年全国的全部的新闻,全部的,没有关于我们的报道,没有弗吉尼亚州的无名尸体案,后来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死在哪里,我们拿着过期的地图跑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说不定从进那个农场开始的一切都是幻觉。我再醒来的时候正漂在波士顿的海湾里,后来我也去过弗吉尼亚,至少想找到我的朋友们的尸体——他们很可能都彻底死了——我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抱歉。我不太会安慰人。失踪登记呢?”
“在我的家人认为我失踪了之前,我就已经爬上岸了。美国每年有几十万人失踪,绝大部分是不会被找到的,尤其是外国人。罗萨里奥是多格维亚人,你记得的吧?1965年多格维亚大使被驱逐出境了,根本没有人会找他。好了,轮到你讲讲你自己了。你在维基百科上搜过自己吗?”
“我没答应过交换故事。”
“我们的实验对象失踪了,至少这半小时也没有别的事做呀。这篇文章里写……你曾经是步兵参谋副官,你残酷、冷血、是罗伯斯庇尔的狂热刽子手、光1792年执行了400个死刑,其中包括你的表亲和朋友……你是贵族?你有爵位吗?”
“胡言乱语。1792年我们在色当和普鲁士人打仗,欧洲的君主都急不可耐地想阻止会颠覆他们的事物。92年的年末我们才回到巴黎。那时候我们的矛盾还没有那么激烈,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内部的矛盾。”
“内部矛盾?”
“很复杂,一部分关于如何运行新政府,还有一部分关于神是否存在。”
“你不否认处死了亲人和朋友的部分吗?”
“我不否认我杀死了我的朋友。”
“噢,这篇文章写到了,1793年你因瓦尔密战役的功绩升任旅长……’在随后的热月政变中被处死‘。啊,对不起。1959年的纪念活动里市政府给你在巴黎公墓里建了墓碑。”
“是流放。我死在圭亚那,因为瘟疫。”
“黄热病?”
“对。……勒梅尔,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问这个人的信息?对,他是基金会的物流负责人。……我明白了,我会发邮件给你。”
“这是你的朋友?哇哦,你竟然有朋友。”
“被我送上断头台的那个。”
“……。我有点羡慕你们了,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们里至少有一个和我一样死而复生(resurrection)*。”
“这只是暂时无法解释的现象,并非死而复生。我们的工作就是解释它。”
“我明白了,你是矛盾里不相信神存在的那部分。”
“比起这些事,你更该你更该关心自己的研究方向,这个课题和你的专业重合度很有限。为什么申请来这个研究组?”
“我想换个同事。他们,我的同事,我现在认识的朋友们,他们都出生得太晚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流动现实主义运动,也不记得多兰尼共和国曾经是多格维亚共和国,明明只过去了几十年……多格维亚太小了,小得好像不值得被记住。你是我认识的唯一记得多格维亚的人。”
“你就因为想要聊天,改变自己的课题方向?”
“别瞪我啊。我不会拖慢进度的,我有很多很多时间重新开始研究,但是和我记得同样事物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拥有一个和你有同样时代记忆的人朋友是多难得的事情,我简直嫉妒你。”
“……”
“……为什么它会被送去俄亥俄?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个包裹里的东西很危险!够了,关于这个包裹的全部手续资料都交给我。我会让更专业的人员来解决。”
“我们还有更专业的人员负责这类事件?”
“原本有一个西班牙人,和我们一样是瓦尔基里。最近他在休假。”
“所以你的意思难道是……?”
“在我回来前,请填一下项目延期申请表,莉莉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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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的作品都是好的和特别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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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站在门廊上,规规矩矩地摁红色门铃标志。她等了几秒钟,一派和平,什么也没发生。
医生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干干净净,未有任何可疑油渍、水珠、污垢可以造成电子设备识别失灵。
她正在思考时,亲爱的同伴伊格廖卡把胳膊从她肩上伸出来,越过热尼亚,在门锁上摸了把——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医生的这位同伴自称艾米丽,她与热尼亚的关系严格说来应算作祖孙,因此医生坚持称呼她伊格廖卡。虽然过度亲昵的称呼常惹得艾米丽不快,但几个简单音节敲出去,前克格勃的人生被医生自坟墓中锚定,仿佛几十年光阴过去,故去者们只是搬离人世,其余一切并无变化,艾米丽因此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抱着几分别扭的亲近之心。
正直往外冒着酒气,半醒不醒的前克格勃站直身体,从杵在医生斜后方一步远的位置凑近来,摸过门铃的手收回来,扒住亲爱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肩膀,侧步让自己遮到医生前面,把对方挤到门廊外侧,紧挨着台阶。作为她们目标的这栋房子共一层,左右屋舍皆空置已久,扁平窄小的半地下式私家车库紧紧挨着入口,铁皮卷帘门大剌剌打开着,一辆二手箱式车泊在里面,使车库捉襟见肘。
艾米丽故此判断主人应当没有上班,正在家里。
面前这栋房子空有面积,外表脱漆严重,栅栏歪斜。艾米丽觉得主人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大概率在外有欠款。可是房子贫乏之余,却安装了带监控的整套电子门卫系统,二者前后并不搭调,好似出栏肉猪戴着镭射眼镜。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刚刚按门铃时毫无反应,密码输入界面也无法唤起,安全系统电路已被准确切断——显然,这栋房子遭人入侵过了。
前克格勃有些兴奋,她们很可能刚好撞上偷走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手术刀,并四处杀人作案的那个目标!
这种隐约有些亢奋的感觉实属久违,艾米丽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
红发,个头不高,穿灰蓝色制服,戴桶状帽的背影出现在门厅走廊上。
一只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正飞速在手机屏幕上敲击,另一只则捏着把餐刀似得东西——艾米丽一眼认出,那正是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手术刀。
艾米丽做得很小心,门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前门开启后,与正对前门的餐厅后窗间立刻形成贯通气流,引起对方警觉。站在门厅上的人立刻转过身来,是个穿欧洲老式邮递员制服的蓝眼少女。
双方视线刚一对上,艾米丽就发动了能力,身材比对方高出不少的瓦尔基里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手自然垂下,异常安静地慢慢向室内门垫踏出一步。
倒数一。
可疑邮递员将手机熄屏,塞入口袋。
倒数二。
可疑邮递员展开职业笑容,艾米丽踏出第二步,并抬起手臂,似乎是要打招呼。
倒数三。
艾米丽已对瞳孔甩出鱼钩,将意志投注其中,急速坠入黑色井道深处。可疑邮递员刚展开的职业笑容僵在脸上,蓝眼睁大。然而,艾米丽抛出鱼钩却探不到底,她转瞬间便意识到此人应也是一名瓦尔基里。前克格勃近期状态消沉,有时连人类的受控效果都不能保证,扼制一名同类显然更无可能。她那只抬起的手转而从鞋柜上抄起一只花瓶,将枯花连带发绿的液体全部稀里哗啦倒在地垫上。
落入深井的鱼线骤然绷紧,吱吱嘎嘎,钓竿向下倾颓。
邮递员凝视虚空的蓝色眼珠一转,捕捉到艾米丽的脸。前克格勃未等鱼线绷断,倒提花瓶,抡圆胳膊一把砸在邮递员太阳穴侧。对方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整个人撞在门厅壁橱上,头部血流如注。
花瓶碎成两段,艾米丽反手在鞋柜锐角上一敲,砸掉多余部分,只留瓶颈做把手,将锋利断口捅向邮递员腹部。对方在摔倒的同时抠住壁橱把手,稳住身体,此时直接将壁橱门向外一推,以薄板柜门做盾牌,将艾米丽的刺击格住。
艾米丽向柜门外侧一趔,正要追击,柜门后倏地刺出把直柄雨伞,金属尖头直捅前克格勃眼珠,逼她后退躲开一步,雨伞啪地撑开,架在鞋柜上将狭窄门厅堵了个严实。
前克格勃对这个玩意的痛恨程度骤然拔高,抬腿砰一声将薄板柜门及雨伞踹开——果然,灰蓝色制服正闪入客厅。
“苏卡!”
艾米丽暴怒出声。
热尼亚医生未阻止艾米丽追上去,作为非战斗人员,她谨慎地等了几秒种才进入室内,边将雨伞收起,边观察这栋房子布局。左侧是壁橱,由一扇玻璃推拉门通往小车库,透过它可以看见毫无条理的车库储藏柜及打开的地下室入口,一截红色的狗绳扔在地上。
门厅右侧是卧室,卧室门紧挨着鞋柜,布局随便的像电子游戏产品。医生轻轻推开,探头进去看了一眼,窗帘全部拉着,被褥凌乱,里面没有人。
客厅传来家具翻倒,拳脚闷响和砸东西的声音,热尼亚缩回脑袋,紧跑几步到门厅尽头——带铁护栏的后窗前摆着张餐桌,应当是餐厅,那么和它紧邻着的就是客厅和厨房,伊格廖卡会在哪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医生刚一脚踏出门厅通道,还没看清客厅布置,邮递员便晃了对手一招,通过茶几起跳,双臂攀住客厅灯,将自己从右边的长沙发猛然甩向热尼亚,伊格廖卡拔高几度的声音与急速接近的黑影同时刺进脑袋里,“闪开!”
医生凭借在战场躲避炮弹时锻炼出的本能,瞬间反应,整个人向前扑,团身滚往餐桌下方。袭击者的腿风擦着她脑袋过去,热尼亚险之又险地躲进掩体底下,正和软着陆完毕的邮递员四目相对,对方发间睫毛上全是血,转腕翻刀,欲向热尼亚脑门正中掷出武器,却在看清她的脸后露出一丝惊讶,手指一勾一搭,手术刀在空中多打了个旋,直上直下,出击势头生生被持有者遏住。
“你不是那个什么医……”
一把餐椅势如千钧,呼啸着越过餐桌砸向红发邮递员,袭击者抹了把脸上的血,侧滚翻躲避后起身,没有继续逃跑,脑袋还在看热尼亚的方向,显得有几分困惑。
事情不太对劲,这位邮递员看上去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想,觉得心中不安,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一步,餐桌外面的空地便连着从天而降好几只装饰餐盘,纷纷砸开了花,碎片四处迸溅。热尼亚医生伸手拉倒一只餐椅,挡在身前,刚刚的餐盘大概是伊格廖卡丢的,为了将她逼回原位,躲藏好不要介入战局,于是热尼亚只能在餐桌椅构成的低矮堡垒中四处张望。在头顶桌面的限制下,她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二人下半身,灰蓝色制服持刀侧在前,空手在后,双腿微微分开站立。
右边是厨房的玻璃推拉门,左边是客厅,茶几上的支架款长方形液晶电视屏幕正对餐桌,主人可能有坐在这边看电视的需求,此时它已经因前面的打斗被碰倒在地上,比较幸运的是屏幕还没有碎,镜面正好帮忙映出热尼亚视觉盲区的情况。
伊格廖卡的匡威、脚腕、裤腿出现在平底皮鞋和蓝灰色制服裤正前方。
对峙,匡威前腿微曲,点地,上步提膝——平底皮鞋疑心要受正面踢击,向后撤回半步避其锋芒,匡威却没有高踢,即刻落地,是骗招!液晶电视屏幕中,艾米丽欺身向前出拳,臂勾,拳以左右击打中心,率先发难将对手拖入自己的节奏中,数次频发锤击邮递员颅侧,令她只能用持刀手之小臂格挡防御,有效锁住刀具攻击范围。大开大合,威势逼人,令对手龟缩不出疲于应对,如此数回合后,瞅准机会,以另一手猛击对方关节内侧,打破对方防御态势,打算劈手夺刀。
邮递员突然提前松手,使刀锋朝下落向地面,艾米丽晚上半秒,抓了个空。
红头发趁艾米丽注意力都在夺刀上,抽过空一手反扣住艾米丽阿迪达斯外套袖子,另一手揪住对手背部衣料,向上一拽,将艾米丽松垮运动外套遮过头顶,左右一攥拧了个扣。趁对方在衣服内挣扎的功夫,后撤半步拉开些距离,拧胯抬腿起跳旋身,嗙一声鞭在前克格勃头部,将人直接踹翻,后背撞在电视液晶显示屏上,使其粉碎,热尼亚医生的视野顿时缩小回受餐桌限制的丁点大区域。
医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四周围均变为黑白半透状态,遮盖物只余线条,灰白色人形轮廓在半虚半实的线条后清晰无匹。
她看见戴桶装帽子的那位邮递员拾起手术刀,反手握住,走向颓在地上的伊格廖卡。类似架势热尼亚医生在战场上见过很多,士兵们都爱这样收拾残局。
艾米丽挨完一腿确实差点失去意识,那么两三秒间她找不太着北,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正当晕头转向时,很近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伊格廖卡!”
艾米丽本能地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或许不止在心里。
医生这个职业是为了疗愈他人才诞生的,套在前克格勃身上时呢,同时受疗愈的往往还有其他东西,比如情绪这种玄之又玄的其他玩意儿。
于是颓在地上的艾米丽突然暴起,将外套甩到可疑邮递员脸上。眼前发黑,满心只想呕吐,却依然倚靠着自己与对方的体型差,前扑,用全力把红头发的家伙抱摔到餐桌上,并抽空中气十足地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顶了句嘴:“——您少管我!”
这位确实也是瓦尔基里的红头发小个子名叫维诺,是一位邮递员、同时也是希帕提亚基金会的商务纠纷处理专员(外包岗)、今天至少已经被人突然袭击两……噢,第三次的倒霉蛋。
就此人的行动信条而言,有一点非常重要,不得不反复声明。虽然暴力行为属于她外包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非工作需要时,维诺认为自己还算个和平主义者。
当她背部在餐桌上摔了个结实,痛得龇牙咧嘴时,心里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的状况毫无头绪,甚至可以说成满头雾水也不为过。刚结束全力抱摔的这位同类女士,正就势将她按在粉碎的盘子和餐叉上,预备来一次现代版死亡拖拽,把邮递员像洋葱一样擦在研磨盘上来回碾。
维诺自对方蓄势姿势里鼓动肌肉的形式读出这一信息,不禁在内心开始哀叹,思考起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是左脚先进入这所房子犯了什么禁忌,还是不该接下卡罗尔的委托,过来帮她调查劳什子失信人客户米切尔。
算了。
事已至此,先活命吧。
邮递员憋住一口气,头和后背都很痛,睫毛上粘了不少血,黏嗒嗒的,半干不干,眨眼有点费劲。同类女士比她高上一头,导致此时维诺脚不沾地,双臂被锁,发力困难。同类女士白T恤下头隐约可见背肌形状,正以非常危险的角度鼓起。看来同类女士挨过一腿后,到现在脑袋还是懵的,所以没反应过来,等她再清醒一会儿,发现她们身后就是厨房玻璃推拉门,想到应该拽住维诺脑袋往金属门框上撞时,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邮递员不确定自己的头还能不能承受第二波针对攻击,挨打的理由可以先放一放,谁一生中还没做过几件错事呢?更何况瓦尔基里,‘一生’早已结束,未来长至没有尽头。必须立刻反击,脱离受压制状态。她踩上前克格勃大腿,以此为支点,趁对方猜测她意图时,屈膝猛撞至金发女士腹腔。
在对方受到重击发出干呕声,四肢无力,身躯弹起的当口。维诺团身,将重心放在背部,于是碎瓷片和餐叉均扎得更深了些——她反手扣住餐桌边缘,踏上艾米丽腹部,将对方一脚踢开。接着曲臂,双掌就地撑于碎瓷片当间,杂技演员般后空翻起,满手满背均鲜血淋漓地落在厨房瓷砖地板上。
天哪,打完以后现场该怎么收拾?
邮递员看着艾米丽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呸出一口混着血和酸水的唾液,捂着小腹,像头野狼般边喘粗气,边踏着满地狼藉,绕了餐桌半圈走进厨房时。多少是有点为这种意志力感到震撼了,她在做外包工作时可能得罪过的人实在太多,生前也与人类有些摩擦,因此可能的目标实在太多,搞不清这头野狼究竟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只好直起靠在橱柜上的腰,将从地下室杀人凶手那里回收的灵装——一把漂亮的餐刀打横夹在指间,举起双手,喊道:
“等等!等一下!我可没有要和归往骑士团对立的想法!”
金发野狼走进来的步子毫无迟疑,鸭舌帽下一双绿眼睛阴郁发亮,指虎处已打破了皮,骨头依然坚硬有力,捏起拳头,咯吱作响。
……
不然还是跑吧,后门就在厨房里,只需要想办法绕到这头野狼背后。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对方见面就拿花瓶砸自己脑袋,但过了几轮招,此时也算弄明白了一件事——这头野狼和什么什么诺娃医生是搭伙来的,估计是保镖,保不准也是骑士团的人。真麻烦,这边两人都不能得罪——都怪卡罗尔!
维诺举起的双臂回落,改至后方正手握刀,空手在前,双腿打开,做出预备攻击姿态。对方身高臂展都更长,近身战她在劣势,况且厨房狭窄,并不适合位移,又将她的另一大优势封了个差不多——真是大大的不利啊!
——不过归往骑士团做事向来很厚道,要是将野狼女士耗到消了气,报销单能不能给藏在桌子底下的什么什么诺娃医生?毕竟,租狗人卡罗尔不会为这场骚乱多付一分钱。
维诺深深吐出口气,冲对方露出个笑容。
接着将空着的手掌翻到上面,冲艾米丽勾了勾食指。
阳光灿烂,大好上午时光。
一只挂红色项圈的西高地白梗沿路漫步,女主人的声音远远从院子里传来:“——劳拉,宝贝!你到哪儿去了?”
小白狗劳拉支起一只耳朵听了听,没有回头,轻车熟路地钻过好几个灌木丛窟窿,从红瓦的三层小楼转到了灰白色平房背后的路上。
它停下了。
卡罗尔正等红灯倒数,面前伸出太多的狗鼻子相当遮挡视线,好在劳拉的这位主人十分勤勉,小狗眼睛上面的碎毛经常修剪,不至于上下遮蔽,看不见任何东西。灌木丛隧道一个接一个被小狗鼻子拨开,露出平坦大路,白亮天光。柏油被烤软,散发出强烈的化学气味,有辆陌生的五座面包车泊在米切尔房子后面,拜勤勉的主人所赐,劳拉连车牌号都看得很清楚。
面包车开门那侧狠狠下压,卡罗尔预计中的三四名彪形大汉没有出现,只有个穿工装连体裤的家伙,提着一把大至不成比例的砍刀,从车上走下来。
她一下车,车体倾斜度便回归正常水准。
希帕提亚基金会的正式员工,研究员迪布瓦看了眼手机上的定位点,确认那个搞丢了自己包裹的米切尔就住在这里。下结论前当再三查验,与迪布瓦本身的性格其实没什么联系,是她在实验室内才养成的习惯。
视线感。
迪布瓦侧头,刚好和西高地白梗对上视线,小狗正歪着脑袋看她。研究员想了想,从领子底下发出一阵清晰嘬嘬声,小白狗尾巴便飞快地摇起来了。
红灯倒数结束,卡罗尔猛敲一记方向盘,喇叭哔哔直响,排在她前头的车着急忙慌开出去,租狗人却只骂出一句:“劳拉!”
副驾上的劳拉立刻扭头看她,卡罗尔视野里出现三张面孔,老太婆的,迪布瓦的,和她自己的。三张人类面孔同时凑近过来——劳拉飞快地开始舔她的脸,劳拉被亲吻地啧啧有声,劳拉躲开迪布瓦的手,小跑着钻进灰土黄色树荫底下。它隔着薄木板听到打斗声,金属撞击,脚步点地,三个人的气味钻进鼻腔里,其中一位它熟得很,是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再闻闻,哎呀!调解专员受伤了?这可真稀奇!
劳拉仔细嗅着空气,对着紧闭后门汪汪叫,拿小白爪子扒拉狗洞。狗洞是给博美准备的,对西高地白梗来说肩部窄了点,该死的米切尔,博美只有一丁点肉,身上全是膨大的毛,这只西高地可是实心的!这狗洞是他自己按博美体型给割出来的,上面只贴了块瓦楞纸箱板。
劳拉在来回打转,脚步声从背后接近,踏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研究员迪布瓦伸手拧了拧门把,没开。此时她也听见了里面的打斗声,因此凑到观察窗上向内张望。
劳拉在她脚边蹦来蹦去,迪布瓦看了会儿,对小狗道:“今天真热闹。”
她说完,后退一步,将砍刀劈在薄板后门上,生生开了个口子。接着将手从豁口内伸进去,摸着锁扣,将门从内侧打开了。
“您先请。”提砍刀的迪布瓦女士将门打开,彬彬有礼地对劳拉道,小白狗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羊羔似得跳过门坎,小跑着从墙根溜进屋。它大摇大摆穿过两双腿,跳进客厅,正打算继续探索时,被一双手从地上抄了起来。
季米扬诺娃医生在只有黑白透明度和线条构成的世界中,一眼便认出迪布瓦那只标志性的砍刀,于是关闭X光视觉,从餐桌下爬出,此时站在厨房门口。劳拉正好跑到她面前,好心的医生误以为它是米切尔的狗,于是顺手抄起到怀里,让劳拉前爪可以搭住自己小臂,另一只胳膊托上梗犬后臀:“迪布瓦先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您。”
对角线位置的提砍刀者点点头:“日安,季米扬诺娃医生,上次见面还是在丹麦吧?”
“久未谋面了,迪布瓦先生,我对您发表的死棘研究论文印象深刻。”
“粗浅尝试罢了。我看过您去年在《柳叶刀》发表的文章后,觉得颇具启发性……”
卡罗尔左耳朵是车载音响里女主播讲擦边笑话的声音,右耳朵灌满了学术界互相吹捧的恭维话。她先望了眼邮递员,对方背朝自己,制服上全是伤口,以细微幅度活动着脚踝。看来商务纠纷调解专员这次吃了个大瘪,握方向盘的女士挑挑眉毛,毫无同情心地笑出声来。
劳拉适时冲邮递员汪汪两声,似是附和说话声。
等漫长枯燥的商业互吹终于走到尽头,迪布瓦先生率先步入正题:“和您重逢真是万般荣幸,可我有一点好奇。”
“您客气了,但说无妨。”
“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啊。”季米扬诺娃医生微微蹙起眉毛,“说来话长,我……”
“您客气什么呢!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最先压不住脾气的是前克格勃,头痛、眩晕和腹部被攻击造成的恶心使她耐心降至极低水准,与邮递员类似,克格勃也少见有吃这种大亏的时候,“是那个红头发的有错在先,她偷了您的手术刀,还连杀好几个人,今天终于让我们逮到了!”
“等等?!等一下!”邮递员大叫起来,“你们不是为了米切尔来的?而且这个玩意不是餐刀吗?!”
“——没见识的东西!”夹杂着含混俄语单词的破口大骂,“米切尔是谁?把东西还来!”
“拿去吧!”满脸血的红头发直白道,抬手将刀子一甩,刀柄朝外扔出去,趁着艾米丽伸手去接的功夫,横移步拉近距离,却没有借机攻击,只是贴着这头野狼背后转到了迪布瓦面前,等站稳后才大出一口气,“竟然是为了这把餐刀来的?早说啊!”
接着她猛地拧过头,冲着迪布瓦先生一指自己血流满面的脑袋,控诉道:“她就为这个把我打了!”
“你呢?”迪布瓦跳过问题,直接询问维诺,“商务纠纷调解专员怎么在这?”
“是租狗人雇我来的,先生。”
“租狗人?”
邮递员一指季米扬诺娃医生怀里的西高地白梗,怨气奔过精神链接戳在卡罗尔两只眼睛当间:“瓦尔基里,能力是操纵狗,那是她的狗‘劳拉’之一,这栋房子的主人‘米切尔’欠她不少钱,近期突然联系不上了,卡罗尔雇我来‘调解调解’。”
“那么米切尔先生呢?”季米扬诺娃医生问道。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医生。”邮递员蹦豆子,问一句答一句。
“死了?”这回是野狼女士发问,“凶手呢?!”
“凶手还在,迎面撞上来,突然就把那柄餐刀……”
“手术刀。”医生插嘴。
“好的。”
“就把那柄手术刀往我胸口捅,骇人得很啊!于是我就这样……”邮递员飞快地做出一串动作,左手拍,右肘锤,将刀击落,抱头,膝撞下颌,“——谁能想到他看着人高马大的,挨一下就死啦!”
迪布瓦先生抬了抬眼皮。
维诺的表述有问题,成年男性颅骨可承受五百千克瞬时力,假设她的膝击爆发力超越此数据,冲击仍然要通过颞下颌关节至颅底,接着才能触及脑干,力在这个过程中会被分散衰减。要致人死亡,迪布瓦判断需要重复重击至少三次才有可能,如果只膝击一次,顶多造成下颌粉碎性骨折及癫痫,症状虽然严重,但离即死还差得远。参考外包人员维诺入职希帕提亚基金会时的测试留档内容来看,她是一个专业高效的暴力执行机器,不至于会在表述上犯这种基础错误,除非在试图隐瞒什么。
“你知道米切尔手里的包裹清单在哪吗?”
“不知道,迪布瓦先生,我是来调解纠纷的。”
“看来卓有成效。”迪布瓦往满地狼藉的室内看了眼,“搜查时有发现包裹去向吗?我丢了点东西。”
邮递员的职业笑容一动不动,眼珠却下意识往白毛小狗那里偏了偏,随即回到原位,答道:“没有,迪布瓦先生。”
“我正好受过一些如何分辨谎言的训练,她在撒谎。”前克格勃撂了句比脸还臭的话,使邮递员挂着职业笑容的嘴角抽了抽,“喂!基金会的,听见了吗?”
“伊格廖卡,不要这样指控他人。”
“我没有,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像她这样的家伙过去我见多了,个个黑白颠倒,说谎成性——得把石磨放在肚子上碾,她才会一句一句吐出真话来……”
“我认为医生说得对,伊格廖卡,这指控戳在我身上太痛了。”
邮递员被一把揪着领子拎起来,只有脚尖够得着地,艾米丽发怒的脸几乎撞到她血淋淋的鼻尖上:“——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叫我?!”
邮递员像块灰蓝色抹布一样毫不反抗,只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您发什么脾气呢?伊格廖卡难道不是您的名字吗?”
俄语,按什么什么医生皱眉的幅度来看,不是好话。
在她进一步用言语刺激这头金发野狼之前,迪布瓦将砍刀往地上一扎,盘腿坐下了。恶寒从维诺脊梁骨蹿到后脑勺,她没来得及剖析本能给自己的这份警告具体包含什么成分,雅克·迪布瓦掏出手机,打开倒计时功能,头也没抬:“继续啊。”
“什么继续?”
“继续打。”研究员拿毫无神气的绿眼珠瞅邮递员,对方不安到几乎从艾米丽手中倒挂过来看她,“正好做个业务能力考核,你有两分钟时间击败对手。”
“什么?!”笑容挂不住了,“为什么要考核?!她先打的我啊!”
“不重要——你还有一分五十六秒。”
“等一等!我有话——”“你谁啊?凭什么说打就打?”“迪布瓦先生,我不认为这是很正确的决定……”“汪汪汪!”
雅克·迪布瓦不为所动掐着倒计时:
“一分四十八秒。”
——操。
邮递员喷出一口粗气,脖颈上突兀地绷起一根青筋。艾米丽在极近处首先发现,于是立刻松手,可慢了一拍,被对方扣住胳膊,一记头槌正撞在脑门,吃痛之下松了手,连连后退。手里这条灰蓝色抹布一打挺成了根拉满的皮筋,落地便从刀架上抽出把日本厨刀,反握,毫无间隙地突向艾米丽。
前克格勃本能地正握手术刀挡了最开头一刺,竟然被力道震得虎口生疼。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手术刀虽然是灵基装备,但并不能归到武器一类,握把细,刀刃短直,攻击限制大得很,十分不趁手。艾米丽在厨刀左右横劈、虚晃、竖刺进攻不止的高速中无法做出有效反击,只得曲臂抱拳,移步后摇,肘、腕头颅构成熊首般圆融的防御圈,护住上身,避免多处受击。
固然如此,邮递员还是在她小臂,大臂,肋下等多处造成刀口,幸好对方握的不过是普通厨刀,且伤口虽多却无一致命。艾米丽将头、咽喉和前胸牢牢护在双臂后,开始时还在见招拆招,再往后厨刀攻击眼花缭乱,前克格勃并非长于战斗的类型,一时跟不上,只好连连后退,见缝插针地将橱柜上的杯碟碗盘丢出去阻碍对方。
雅克·迪布瓦倒计时五十八秒,艾米丽后腰撞到厨房U型柜端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脸色差得像刚从冰箱冷冻库里拿出来:“迪布瓦先生,请您立刻停止这种行为——既然一切都是误会,我不明白继续让她们捉对厮杀有什么意义!”
艾米丽抬腿把冰箱下门踹开,阻了邮递员腿部两秒钟。
雅克·迪布瓦研究员的声音从冰箱门后面传来:“您还是这样文雅,季米扬诺娃医生,我向您保证这场测试不会闹出人命来。”
抽屉被踹冰箱门的动作震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各种烧烤调料,邮递员并未挂着笑容的面孔再次出现在艾米丽面前,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她又甩开烤箱门,再阻邮递员两秒钟,飞快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打火机气罐。
雅克·迪布瓦先生倒数二十二秒时,艾米丽一手持气罐,一手擦着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呼的一声,锥形火焰合着热浪迎面扑向红头发邮递员。骇得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把话全吞回喉咙里,然而迪布瓦先生并未停止计数。
倒计时十五秒,外包工将一只平底锅挡在面前,破开火焰,暴露在外的胳臂等多处被气浪灼伤,但对方依然就这样顶着火焰突进到艾米丽面前,用掌由下向上推松前克格勃肘关节,击飞打火机。借势换手,抡起胳膊,要用平底锅侧边猛击对方太阳穴。
这一切原本会在倒数十秒处宣告终结,然而,很遗憾,她没能做到解决目标。因为一个又厚,又重,专为杀人打磨,纯粹强大的铁玩意以超高速被荡出,擦着维诺颈部过去,刃部狠狠砸进厨房墙壁,尾部铁链叮铃咣啷绷得笔直,邮递员脖颈侧面瞬间出现一道锐物造成的血痕,血打绺滴进衣服里,以那粗放凶器嵌进墙里的角度来看,她刚刚限时体验了一把全手动砍头机,并且在操纵者的有意控制下生还,真是可喜可贺。
红头发西班牙人放开艾米丽,朝雅克·迪布瓦的方向慢慢扭过头,面上笑容全无,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低气压,非要形容的话,像鬼:“您是瞄准了丢的,还是随便丢的,迪布瓦先生?”
“当然瞄准过了,维诺。”绷直的铁链一端连在几乎只有刃的铁块上,一端被研究员握在手心,尾部绕了几圈在腰上,以保证主人对它的控制力。
邮递员用手背抹了一下脖颈上的新鲜伤口,那伤口被挤压后,哆嗦着吐出又一股鲜血:“解释。”
“因为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助手说得没错,你在撒谎。”雅克·迪布瓦平静地描述理由,“我们之间的友好合作关系受了些考验。”
“我说出来的全是真话。”
“没说出来的呢?”
“见鬼,我没有隐私吗?”
沉默,维诺听见什么什么医生喘出一口大气,接着开始小口小口地往肺里抽空气,西高地白梗对人类情绪变化相当敏锐,此时正忙着仰头舔她下巴。
邮递员把平底锅往边上一扔,没有理会迪布瓦先生,反而冲艾米丽伸出右手:“我得正式向您道歉,伊格廖卡,此番误会并非我所愿。”
“操你。”克格勃言简意赅表达了意见,费力抬抬眼皮,怠慢了好一会儿才把右手拍进邮递员血淋淋的手里,并报复似得多余攥了攥,才被维诺一把拉起来,“再喊我‘伊格廖卡’试试,拔了你的舌头。”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艾米丽。”
“好的,艾米丽。”
她们潦草地握了次手,一触即离。艾米丽转向医生,对方抬手托在她下巴上,用俄语细腻地询问起伤势。而维诺握住嵌进墙里只有刃部的凶器,将它拔了出来,坠在手里拎着,走到站起身来的雅克·迪布瓦先生面前,把那铁块往地上一扔,顺便往上面啐出口血。
维诺在受雇于希帕提亚基金会时,得到的评估结果是:对身体具备极强控制力,关节和韧带灵活程度均十分优秀,肌肉弹性也很出色。速度和力量均在标准线以上,是优秀的战斗人才,并将她从物流部门直接调岗到商业纠纷调解部门。
因此维诺确实是认识米切尔的,仅止于一面之缘,鉴于她还负责此地区的晨报投递工作,比起米切尔其人如何,她对米切尔的地址显然更熟悉。
这种要熟不熟使她在发现米切尔被剖开成十字花型,布满刮痕和刺伤的尸体时,内心一派平静。在顺手干掉杀死米切尔的凶手后,此人便被抛诸脑后。在红旗、炮火、巷战、大屠杀和反复政变拉锯后,维诺认为人总是会以各种形式死去,即使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某一时刻彻底告别人世。只是,若明白自己正为某个伟大目标而将生命填入枪膛,死去时会幸福很多,倒在追求明日中途的人可以挂着笑容死去。而在其余的所有时候,人们只能算毫无准备地突然死亡,有时甚至连惶恐都来不及。
他最喜欢的职业是邮递员,第二喜欢的是圣诞老人,这二者都是可以收获幸福笑容的职业,而且比较来说,邮递员收获幸福笑容的效率要高于圣诞老人,毕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可以工作。但论起幸福笑容的质量,显然圣诞老人更强些,可是人不能以每年一天的上工效率生活,因此维诺最后还是去做了邮递员工作,他递送信件的地点越来越危机四伏,最终在二十五岁时在战场上被炮弹炸得粉碎。
在饮过血浆流淌的河水,为丧生中途者收拾残局后,维诺发觉自己永远失去了留在昨日的机会,且这种机会永不会再来。
现代社会既不需要老式邮递员,也不太需要圣诞老人。维诺现在所做的工作和二者均没有关系,比起幸福递信人,基金会派给她的工作倒更像死亡收发员,严格来说她一丁点也不喜欢手头的活计,可讽刺的是,1940年以前,他对执行暴力天赋异禀,1940年以后的她亦然。
“问吧,迪布瓦先生。”死亡收发员抬抬眼皮,血全都干涸了,黏在脸上痒得很,使她很有点想抠的冲动。
“我的包裹在哪?”
“唔。”收发员觉得今天工作实在饱和,她现在累了,于是厌倦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机械怀表,闪闪发光的银色链条扣在上衣第二颗金铜色扣子上,摁开,收发员凝视着表盘,秒针哒哒哒的声音一刻不停回荡着,“稍等。”
死亡收发员把表盘包在手心,上下晃了晃,秒针哒哒哒的声音乱了一刻,分针指向雅克·迪布瓦,时针针花组成了大写字母F,缓慢地旋动——旋动——指向三点钟方向,与今早她进门前做的预测一致:“在弗农庄园,迪布瓦先生。”
“够精确啊?”
笑容,也许邮递员今天确实流了太多血,笑容显得有几分没甚热情:“不知道为什么卡罗尔女士的委托人正好也是米切尔先生,因此我提前做了些调查,发现他有在走私装备给血注,您的东西可能就这么被囫囵带走了,迪布瓦先生。”
“怎么不早说?”
“拿一分钱办一份事,先生。”邮递员爽快回答,“我对其他部门的事不感兴趣,也不打算惹这个麻烦,只想回公寓里泡个热水澡,如果您理解的话……”
“嗯,你得跟我一起去。”
“我并非您项目组的成员。”
“我雇佣你,所以现在是了。”雅克·迪布瓦先生回答道,“这件事牵扯到基金会和血注,鉴于季米扬诺娃医生在这里,现在还搭上了归远骑士团,三个势力卷入其中,你以为还能有机会回家泡热水澡?”
“……四个。”
“什么?”
“我说,卷入其中的是四个势力。”邮递员破罐子破摔,有气无力地补充道,“杀死米切尔的人就差把圣谕会狂信徒几个字刻在脸上了——哈哈,真热闹。”
卡罗尔将车停在米切尔房子前面时,闯入者们——主要是两位血肉模糊的选手,正边拌嘴边挨个让季米扬诺娃医生检查。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低头就低头,此时倒是一丁点反骨也没有。
“我看过弗农领主的资料。”维诺向艾米丽搭话道,“使链锤,古典得很,你觉得她生前是个什么样?”
“不管是什么样,总归是该死的地主阶级。”前克格勃回答,在医生要求下张开嘴,让对方检查牙齿是否因连续肉搏而有松脱。
“她是血注的赞助人,而且有收集癖。”雅克·迪布瓦坐在沙发上,那只砍刀就靠在腿边,一边在平板上划拉,一边接口,“如果东西在她那,十有八九拿不回来——她的嘴比捕兽夹还难撬开。”
“说得没错!”艾米丽怕咬到医生手指,发音含混其词,但这点小事阻止不了她发自内心赞同,“对付他们就应该吊路灯——”
“我恐怕迪布瓦先生觉得砍头更好。”邮递员一边用药棉按着自己的脑袋,一边阴恻恻回答,“比起这个,我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你怎么问也不问就直接打我呢!万一我是无辜的怎么办?”
“——你湖(无)库(辜)个鬼。”前克格勃牙根处被医生塞了团棉花,此时脑袋不能动,只能冲邮递员直翻白眼,“差点把我瓜(瓢)给开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那时侯打算把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一刀杀了。”
“因为有人先抄起花瓶给我开了瓢。”邮递员拿手指疯狂戳着艾米丽大臂,“你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
“操你。”艾米丽回答,拿小腿别维诺,对方不甘示弱,皮鞋踩在匡威面上,两人小学生似得你踢我一下,我踢你一下,没完没了。
“我要无麻醉缝针了,女士们。”热尼亚医生拈着一根针,在两个东西面前晃了晃。没人说话,但皮鞋从匡威上缩回去,艾米丽撇着嘴一声不吭,在非战斗时刻,无人敢挑战医生的威严。‘劳拉’原本正蹲在热尼亚医生脚边狐假虎威,冲每个不乖乖听话的病人汪汪叫,这时却跳起来往门口跑去,兴奋地差点摇掉尾巴。
卡罗尔揣着兜出现在门厅里:“唷,都在呢。”
租狗人热情招呼道:“我在门口捡了个人,看看各位有认识的没有——”语毕,她从身后抓出一位陌生女士。对方赤身裸体,用一只二胡挡着下身,战战兢兢地望向砸了个差不多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诸人。
一片寂静,邮递员率先开腔。
“卡罗尔,你就不能把外套给她穿吗?”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Prada?”
“Prada和尊严比哪个更重要?”
“还用问吗,尊严值几个钱,当然是Prada啊。”
“跟你真吃不到一桌。”
“确实,我不喜欢啃黑面包就奶酪。”
“你他妈——”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抽掉沙发巾,为陌生女士披上,让她暂且遮蔽身体,接着走开,进入卧室,打算为对方找几件衣物。
维诺问道:“你把她带来干嘛?”
“我刚刚不小心把你们的对话听了个完整。”租狗人拿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从‘劳拉’到众人,全部包含在内,“开车赶来,正好撞上这位小妞。”
啪。
她在披着沙发巾的女士屁股上拍了一把。
“我嘛,好心好意问了两句,结果你猜怎么着——”
“有屁快放。”
卡罗尔被艾米丽冲了一句,倒并不生气,依旧笑吟吟回答:“医生不是为了调查连环杀人案才来这儿的嘛,她呢,就是死者之一。”
“换句话说,咱在场所有人,都和圣谕会狂信徒杀人案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