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逆着人群的方向在城市里走着。说是城市,也只空留一些建筑物的形状。记忆中昔日的繁华好像是某种错误的记忆,让他没办法把一切对上号。逃难的群众和正在对抗怪物的猎人和他擦身而过,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渴望遇到什么认识的人,好告诉自己这一切是现实,而不是什么怪异的噩梦。当然,这并不是噩梦,这是他已经预见过的景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当想象中的担心化为现实时的恍惚感,让他难以区分终究是想象让现实成了真,还是书中的末日预言正好在此刻降临。
命运,他想到了这个词。所读即命运,所想即命运,所见即命运。他正沿着命运向前走着。命运超越所有现实或梦幻,书本或经验,信仰或疯狂,它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恩斯特感觉自己的脚步上浮,身体中的力量被抽走,自己的身体也像周遭的建筑变成一副躯壳。人们的尖叫声不再刺耳,漂浮在空气中的异味不再刺鼻,灰暗的天和笼罩在四处的阴影也不再可怕,甚至气温也都不再那么冷了。他感觉命运擭住了他的心脏,顺着血管流淌到他的脚掌与指尖,也流向他的大脑。一阵强烈的风吹来,他闭上眼,屏住了呼吸。
梦里有食物的香气,温暖的火光和欢笑声。一切都那么舒适,洋溢着欢快,让他希望这不是梦而是真的。然而肩上的寒冷让他醒了过来。他睁开眼,身上盖的衣服经滑落到了胸口。站起来时,他感觉这几日的疲劳一齐向自己袭来,浑身像被揍过一样僵硬而酸痛,没有喝酒却有一种宿醉般的不适。篝火已经灭了,天还没有全亮,偌大的工会大厅被黑暗和寒冷笼罩着,只零零散散亮着几个油灯和火盆。黑暗中,听到远远近近的呼吸声,鼾声,翻身时的布料摩擦声,和一些未能压抑住的痛苦的呻吟声。他拿起一根蜡烛,借着光找到些还没用上的助燃的松针和枯草,花了点时间重新把篝火给点上了。望向四周,除了密密麻麻躺着的养病的伤员,整个工会大厅空空荡荡。昨晚聚会留下了不少东西——餐盘和汤碗,酒杯和瓶子,一些残留的食物和垃圾。他收拾了会儿,拿着垃圾打算扔到工会外。走出工会大门,刺骨的寒意包裹住裸露的皮肤,清晨的光斜斜地照在纳塔城和他的身上,地面上有积雪,大部分是脏的,也不知道是人踩脏的还是湖骸的残渣。
他绕到建筑背面,想把垃圾扔在不起眼的地方。走到了之后,他发现那里早已经有了别的不希望被看到的东西——难以计数的尸体被堆叠在一起,被布或草席随意包裹着,像物品一样被摆放在墙边。虽然温度较低,没有散发出什么腐臭味,但各种液体还是渗透了包裹物流了出来,恩斯特差点踩到。他往后退了一步,看到了脚边草席间露出的脸正是昨晚死去的约拿。一切并不是梦。恩斯特闭上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他把垃圾扔到了街对面的杂草间。也许这里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回到工会,短暂地进行了晨祷后,救治的工作开始了。虽说是临危受命,但他上手得很快,一半算得上天分,一半可能是小时候在病房见得多了。
“静脉注射,”斯塔夫罗金医生对他说,“二十毫升。”
他按照要求用注射器抽取瓶中的液体:“二十毫升够吗?我觉得这位患者的体型可能需要更大的剂量……”
“更多会保险一些,但是如果我们速度快一点,也许就能省下这些麻醉剂。毕竟这状况下什么都缺。”
他点点头,找到了躺在临时手术台上的人手臂上青紫色的动脉。注射完后,等待麻醉生效那段时间里,手术台上的猎人始终望着医生和恩斯特,但是一句话也没说。他的眼神里透着没有感情的淡淡的绝望。
确认好麻醉剂生效之后,他突然开口了:“不砍下来不行吗?”
“抱歉,你的左手已经坏死了。”医生冷酷地回答,“趁着这坏玩意还没顺着动脉爬进你的心脏和大脑,得砍下来。”
猎人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哝声,便不再说话了。恩斯特想安慰他,但大脑也转不太起来:“至少不是右手,先生。”恩斯特说完便感觉这更像是句冷笑话。猎人听到后,把头扭向了一边,不再看他。
手术在这简陋的手术室里开始了。即便点了不少灯,这里也显得昏暗。四周的间隔也是模板临时搭的,门口只用半截布帘子罩起来。明明并不封闭,冬季室内特有的闭塞感却在这里加重了。紧张让恩斯特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医生沉着冷静地操作着,同时对恩斯特传达指令——传递工具,帮助按压病人,最后帮助止血,缝合残肢,这场漫长的截肢手术终于完成了。恩斯特在这严冬下出了一身的汗。
他把断掉手的猎人扶出了手术室,带到了空着的床位——地板上铺了一层干草的地方。猎人非常虚弱,面部因为失血而极度苍白,疼痛让他看起来好像神智不清。安置好他躺下后,恩斯特听见他轻声说了句“谢谢你”。恩斯特感到了一种遥远的痛苦。虽然救了人,但仍然为对方失去的手和感受到的疼痛而痛苦。或许他应该坚持增加麻醉药的剂量。想到这里他摇摇头:“没事,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叫我。您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对方微弱地点点头,就皱起了眉头。恩斯特想要留下,但是接下来他还有别的工作,只多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回到那简易的手术室,他看到医生正在研究截下来的断肢——一只乌黑的,仿佛是某种动物肢体的肿胀到变形的手掌。他凑过去看,发现断肢的截面也已经是乌黑一片,好像是已经被氧化,又像是被腌制过。很难想象在这只手上发生过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简直像是一种世上不存在的毒素引起的病症。医生似乎已经观察够了,把断肢包起来递给恩斯特:“找人把这个拿去烧掉,在室外烧。”
“好。”恩斯特接过那只手时,有些心惊胆战。
“汉克是左撇子。”医生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可怜了他那身射箭手艺。”
恩斯特听见了,但他已经转过身了,只好沉默着离开了手术室。
其他的猎人看起来忙碌,恩斯特也不认识他们,而这里最熟悉的人只有多姆神父,便叫上了他。两个人在外面生了火,把断肢连着包裹着的布一起扔了进去。燃烧的断肢散发出诡异的焦味,让两个神父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多姆没有多言,也没对烧的东西是什么过问。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火焰跳动,以及其间的残肢不断地变黑,收缩……
“你的眼睛……还好吗?”恩斯特趁机问。
“没事,只是眼皮受伤,没有大碍。”
恩斯特想到上次这么和多姆聊天,还是在秋天,他因为舞会和演武来大教堂帮忙。那个时候人人都想着秋日的庆典,和之后的快活日子,谁也没想到冬天就变成了这样。这真是无妄之灾。
“纳塔城炸毁的时候,火焰也会这样把城市和湖骸一起吞灭吧。”多姆突然开口说。
“嗯,是的。”
“就当是一次预演。”
“预演?”
“预演看着重要的东西被烧毁。”
恩斯特听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
多姆用他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望向恩斯特,“我好像没在开玩笑。”
“我知道……只是……”恩斯特仍然笑着,但是叹了口气,“要是一切都可以预演,或者按计划来该多好。所有事情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嗯。”
“你说,纳塔城炸掉之后,一切就会好起来吗?万一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只是徒劳怎么办?”恩斯特小声地问。
“那至少也做过了努力。”多姆用低沉的嗓音回答,“人类的优点就是解决问题的能力。”
“难道不是向神祈祷吗?”
多姆又疑惑地看了恩斯特一眼。
恩斯特笑着说:“抱歉,这是我在开玩笑。如果向神祈祷真的有用,那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用努力了。”
“祈祷……其实是一种因果。诚心总得靠实践去证明,光在心里想当然是没用的。”
“但做了就一定有用吗?这个世界上没有回报的事情还不够多吗?神总是那么任性,命运也喜欢捉弄人……”
“恩斯特兄弟……”多姆转过身,面向恩斯特,“你是不是累了?”
“嗯,也许……有点吧。”被提醒后,恩斯特闭上眼,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抱歉,好像说了些丧气话。”
“没事,你只是累了。”他又继续看像火焰,“你也是因为放不下心才来到这里的吧。既然选择了行动,就只能相信行动会带来相应的结果……作为教会的一员,更要这样相信才是。”
“你说得对。留在大教堂也会担心,来到纳塔城也是在担心,但还是过来亲眼看看好,沉溺在传言和想象里岂不是更差劲了。”恩斯特舒了口气,“不过虽然没有根据,但我隐隐觉得一切总该有什么理由。不知道理由这件事让我不安,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即使看不清,也可以往前走。”
“你真让人感到安心。”恩斯特笑了笑,“烧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预演,这一切到底是针对什么的预演?恩斯特回到了工作中,但仍然想着刚才和多姆的谈话。他想起一些书里,特别是旧圣典里看到过的,预言与征兆。他继续照顾着病人,给病人们换药注射,并做记录,但他依然忍不住想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想起那些关于七的启示,恶魔,四骑士,天使的号角……既然是被废弃的经典,那必定会有它的谬误。只是极为不祥的预感,让他在脑海里回忆书中那些末日光景。
而如今纳塔城的光景,和书中的描写差异并不大。死尸满地,伤员不能都得到救治,活着的人流离失所,无数房屋化为废墟,恶魔在城市中肆意妄为,猎人们为了家园负隅顽抗……而他能够活着在这里,已经是一种奇迹。在这样的混乱下,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都能够夺走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为什么?他看着一个没能挺过去的人又被抬出了工会。他感觉自己像是处在平静的风暴眼中,四周的一切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混乱下运转着。
“这台手术做完了,该休息了。”
恩斯特回过神来:“是的,医生该休息了……”
斯塔夫罗金医生取下他的面具:“我是说你。”
“哦,我,没事的……”
“你魂不守舍半天了,手也在抖。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面具下的医生脸上是一副憔悴的面容,显得他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但那绿色的眼睛仍散发着令人惊异的亮光。由于伤员过多,而且还要确认炸药准备的计划,他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
“没事,我精神还不错。刚刚截肢那位好像疼得厉害,我去补一针镇痛剂。”
“好的,你千万不要勉强。”
恩斯特也想把这句话对医生说一遍,但他不知道医生现在的状况是否其实是一种常态,只好默默离开了手术室。离开时他遇上了罗斯——医生真正的助手。她更熟悉工会和这里的猎人,判断哪些人需要救治而哪些人可以送走,还能抽空在恩斯特的名册上划上几笔(可能因为太急了,她写的字可真难认)。她忙得团团转,在工会里外进进出出,这时恩斯特也没有跟她搭上话。
“老板,又空了大概五个床位!”她个头很小,嗓门却很大。
“很好。把刚刚那个腿摔断的带来看看吧……”
恩斯特去取针筒和自己带来的镇痛剂。由于受重伤的人太多,已经消耗了几瓶。在恩斯特的记忆里,病房里一瓶药剂要好久才能用完,消耗速度远超他的想象,也让他有了药品耗尽的危机感。之后受伤的人如果没有这些镇痛剂,严重的恐怕会活活痛死。痛死,又是一种死法。恩斯特开始用针筒抽出镇痛剂。
门口突然一阵动静,恩斯特去看,发现是雷涅回来了,怀里抱着人。恩斯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怀里的是谁——因为他后面跟着的是艾德蒙,手里拿着那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银色长枪。
医生诊断完后,费恩被抬出了手术室。“没有外伤,应该只是累坏了。”
“那就是没事的意思吗?”一旁的艾德蒙问?
“昏迷的事情,谁也说不好。”医生坦诚地说,“罗斯,刚才的病人带进来吧。”
雷涅把费恩安置在刚空出来的床位上,正好在一个窗边的位置。恩斯特拿起册子,记录新来的病人——“A29,费恩,16 日上午,昏迷”。
恩斯特想一步不离地守在费恩身边,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按照指令给骨折的患者用木板固定好了胫骨,顺便确认了雷涅的伤势,才空下来走到费恩身边。艾德蒙正坐在她旁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脸。恩斯特要来了点珍贵的净水,拿布打湿了,跪下来去擦她被染黑的头发和脸。湖骸的成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物质,粘稠又厚重,他擦了好久才把她的脸大致擦干净,而头发上的则花了更多时间。至少这样她才像是平静地睡着了一样,恩斯特想。可看着费恩紧闭着眼的样子,恩斯特又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位强大的猎人倒下了?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那样的冷静强大,无坚不摧……哪怕恩斯特担心她,来到纳塔城也只是为了见见她,他不相信费恩会出事,更别说这样倒下……
费恩纹丝不动,雪白的面庞和头发让她看起来如同雕像一样静谧,没有对恩斯特内心的呼喊做出任何的回应。“艾德蒙先生……”恩斯特在恍惚中叫了旁边那位猎人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话。
“你去忙吧,我看着她。”艾德蒙平静地说。但恩斯特知道这已经不是艾德蒙平时的语气。
恩斯特起身时,攥紧了那块已经被染成黑色的布。
正午,恩斯特检查了一遍所有病人的情况,然后和多姆神父一起分发了午餐。恩斯特拿着一碗汤,递给了费恩身边的艾德蒙:“费恩吃不了,照顾她的您要多吃一些。”
“有劳了。”艾德蒙接过了汤,但是起身的姿势不太自然。恩斯特这才想起来这位老猎人是瘸着腿的——他本身也算是伤员。意识到这一点,恩斯特感到一阵刺痛,但也继续分发其他人的食物了。一切结束后,他端着一碗汤,来到了艾德蒙的身边。他看到那碗递过去的汤没喝几口就摆在了一边,而老猎人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的徒弟。
“天气冷,不快点喝就凉了。”恩斯特说。
“好,好。”艾德蒙拿起他的汤碗,向前举了举,“小伙子,干杯。”
恩斯特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说了句“干杯”。喝了口汤,他问:“为什么干杯?”
“为接下来的好事啊。要炸纳塔城,你昨天不也听到了?”
“是的……”
“医生的决策,准没错的。”艾德蒙喝了口汤,“再说这汤味道也不赖,我还以为跟白水差不多呢。为美味的肉汤干杯。”
恩斯特沉默地喝着汤。其实为了分给更多人,这汤已经算得上十分寡淡了。不过至少汤还能暖身子,外出的猎人只能吃凉掉的面包做干粮,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话说你怎么跑到纳塔城来了?是教会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担心,过来看看。”
“你一个人来的?”
“嗯,一个人。”
艾德蒙把碗搁在自己身侧:“半年前你可是费恩辛辛苦苦带来的啊。”
“是……我记住了路。”
“还是有长进的。费恩没白教你啊。”艾德蒙笑着,眼角挤出几道皱纹。
然而此刻恩斯特丝毫笑不出来,勉强也做不到。他只觉得在昏迷的费恩身边谈论这些事,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她没事一样,可他根本无法逃离这个现实,哪怕一分一秒。
“上次在工会喝酒,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当时我们也在窗边的座位。那天我喝多了,好多事都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窗外的星星特别亮……”
恩斯特很想打断他,但还是忍住了。从踏入纳塔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不断接受着事实的冲击——记忆中纳塔城的繁华与工会的欢快那么的生动,清晰得就像是昨日,然而现实像一块遮罩物挡在了他与记忆之间——他曾经路过的小巷,逛过的店铺,居住的旅馆,只能通过一些建筑的残存部分来判断是那些地方,而那些生活在这儿的人又哪儿去了,更不得而知。来到工会,严格的门卫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几道掩体筑成的防线,一切就像战时那样,而猎人工会这栋简洁牢固的建筑也变得破漏不堪,靠着几处修补才堵住了凛冬的风。很难想到这一切都只发生在最近数天内,而更难想象的是这居然是和记忆的纳塔城是同一个城市,和猎人工会是同一个建筑。他更宁愿相信这是一个自己从未来过的地方。
然而在艾德蒙的提醒下,那些记忆又涌了上来——夏夜,啤酒,欢谈,都市的夜与漫天繁星。他希望那段美好的记忆永恒,就好像每年的夏季都会来临,而事与愿违,这些记忆如今只让他痛苦。这不是真的,他默默在心里说,可是究竟哪边不是真的?是记忆里的快乐,还是眼前的痛苦?
“天气冷,不快点喝就凉了。”艾德蒙重复了一次。
恩斯特回过神来时,发现手里的半碗汤已经凉了。
他咽下了冰凉的汤水,起身前确认了费恩的呼吸与脉搏——一切正常,但是醒来的迹象又那么渺茫。艾德蒙又说了几句话打发恩斯特,恩斯特才离开回到了工作中。还没做好之后的安排,一个动脉破裂的猎人就被抬了进来……
结束了手术后,恩斯特满手都是血,为了卫生他又不得不找来宝贵的净水清洗。洗手时,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猎人——他的名字叫琼斯,因为医生一直说“琼斯,打起精神来”,让他不要昏过去,可他最后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好在还没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这些受伤的猎人,可都是医生的伙伴,几乎都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恐怕斯塔夫罗金医生在工会工作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如此密集地看到接连不断地有熟悉的人被搬上手术台吧。新的伤者和死者不断产生,连续的噩耗就好像不会醒来的噩梦。恩斯特忍不住也洗了把脸,把溅在脸上的血也洗掉,顺便让自己清醒点。洗完后,他重新戴上了眼镜。
“阿洛伊斯。”
恩斯特回头——他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自己。曾经是神父的高大的猎人站在自己的身前,面色凝重:“我知道你很忙……但我们得谈谈。”
“帕拉帝索……”
“你为什么在这里?”
恩斯特沉默了。帕拉帝索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昨天雷涅也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他擦干了手上的水才回答:“我是来帮忙的。”
“你留在教会一样能帮忙,来这里没遇到事情只能算你走运。”帕拉帝索指向地上躺着的伤员,“他们!多少人都是身怀绝技的猎人,杀起吸血鬼不在话下,也就都成了这副模样。你亲自照顾他们,比我更清楚。除了感谢神保佑你,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恩斯特继续沉默,不知道还能如何应答。对此他不能做任何的反驳——他已清楚,自己只是幸运罢了。而在这疯狂的混乱中,不幸才是常态——连费恩都会倒下。
“我知道你也许很担心这里的人,但你也得考量一下你自己。”帕拉帝索沉声说道,“之后你不要随便离开工会,我每次回来都要看在你在这里好好待着。”
“……我知道了。”
帕拉帝索还是有些激动,但他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了一边。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抱歉,我刚才说得有些太过了……你确实帮了很多忙,作为猎人得感谢你冒这么大的险过来。”
“没事……我明白。”恩斯特小声应答到。
“……可这不是书里的故事,冒险只会是‘冒险’。就算你能帮到大家,我也不希望你要冒那么大的险……”帕拉帝索皱着眉头看着恩斯特,“你自己也明白,你的身体情况是特殊的,这不是证明自己的时候。”
“但我……我在大教堂时,每天都睡不着。好多难民们说他们是从纳塔城来的,说猎人也挡不住湖骸,工会也变成了废墟……我一直想,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们都怎么样了……”
帕拉帝索笑了笑:“傻孩子。纳塔城被袭击原因之一是因为猎人都还在外面,缺少防护。现在回来了,不就有办法了。别太看扁猎人们。”
“但来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总之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一切都在好转。放心吧。”
“可是我……担心费恩小姐,她还没醒。”
“她那么强,你总得也相信她吧?还是那句话,别太看扁猎人们。”帕拉帝索敲了一下恩斯特的脑门。
“哦……”恩斯特捂住自己的额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接下来有空吗?”
“什么?”
“医生叫我搬走一些可以移动的病人,但是罗斯小姐不在,我也不认识其他工会的人……”
就这样,恩斯特和帕拉帝索一起运走了一批伤员。在缓和的气氛下,他们忙着手里的,却完成了之前没有达成的叙旧。恩斯特知道了帕拉帝索离开教会的理由——和自己的心态出奇的相似,还有他未曾知道的秘密——远在斯奎尔农场的对教会的控诉。尽管帕拉帝索只是平静地叙述,但还是在恩斯特心中掀起了波澜。这里没有过多的教会成员,他们几乎可以畅所欲言,但交谈中的言辞还是谨慎的——帕拉帝索只是劝他小心。
“你觉得斯奎尔小姐说的是真的吗?还是有所图谋?”恩斯特问。
“她似乎也想让血族和人类共存,但没有说明办法。”帕拉帝索冷静地回答,“我认为她的立场有些矛盾。她以血族的名义自居,过着人类的生活,讨伐教会更像是关心女王的安危。有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也许是一种借口。”
“确实……作为残月血族,只能保证自己的族群不去残害人类,但其他血族呢?人类和血族不可调和的关系难道不是在圣女制度和疫病之前就存在了吗……”
帕拉帝索点点头:“教会近二十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在那里生活过,自然都心知肚明。这世上少的便是非黑即白,谁对谁错,多的倒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类想和血族对抗,必然需要一定的筹码。能达到这种平衡,必定是教会采取了某些手段换来的……”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我一直觉得……圣女制度是错的。”
“我当然明白,阿洛伊斯。我们都如此接近地看到了一切——用无辜少女生命换来的和平,真的是合理的吗?但我也说了,这对错的判断可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有一天,哪位圣女的鲜血救了你的命,你便不能再说这是错的。更何况如今一切都在迷雾中,教会的底牌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清楚。如果他们在做的事真的能拯救人类——作为人类,也只能感激了。”
“如果真的是能拯救人类的好事的话,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
“‘情报战’的意思你明白吗?”帕拉帝索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教会瞒住我们的理由大概不是为了欺骗我们,而是为了不让敌方知道,只好瞒住所有人。”
帕拉帝索帮完忙后参与了护送,离开了工会,而恩斯特还在消化着那些信息。他来到工会的目的之一便是确认帕拉帝索的安危,看见人无事自然安心下来,可这些信息反而是他没想到的。这么一想,换了身衣服出门也正好避免了也许产生的冲突——教会的身份不再是一张安全牌。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的衣领,继续去找多姆分配晚餐了。
晚餐的时间,恩斯特还是在艾德蒙身边度过。不用开口问,只需要远远看一眼艾德蒙的神情,就知道费恩还是没有醒来。费恩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恩斯特在查看她的体温和脉搏时接触到她的皮肤,才能确认她还活着,没有真的变成一尊雕像。有一瞬间,他想起了工会后那些潦草堆起来的尸体,心中一颤,便开始祈祷费恩不要变成那样——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然而事实又和他允许或不允许有什么关系呢?若是她没有醒来,又或者再也不会醒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恩斯特胡思乱想的时候,艾德蒙把面包蘸在汤里,吃了起来。恩斯特看了一眼,再次拿起了碗,却又放了下去。明明知道不吃饭是不行的,不吃饭费恩也不会马上醒来,但是他确实吃不下东西。在担心之余,挫败感又接连袭来。
艾德蒙的状态似乎比中午时好些了。他吃完了晚餐,把空碗递给恩斯特:“能麻烦你稍过去吗?”
“可以。”恩斯特接过空碗时,看着自己一口未动的晚餐。最终,他还是问了那个他自己也知道不该问的问题:“你说费恩小姐会醒来吗?难道艾德蒙先生不担心吗?”
艾德蒙笑了一下:“人最终都是会死的。”
没错,没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死亡就是人生的终点。“嗯,你说得对。”恩斯特回答后,站了起来。
“小伙子,你去哪,不吃饭吗?”
“我去外面透透气。”
恩斯特逃一般地离开了工会,逃离了那个温暖明亮、还有食物的地方,进入了寒冷的冬夜里。如果知道每个人都会死,就能接受眼前的人死去吗?恩斯特忍受不了,清楚一切道理也忍受不了。
跌跌撞撞,他又走到了工会后那堆尸体前。虽然很暗,但他看得出尸体的数量增加了。但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对于尚且能够治愈的病人他可以提供帮助,但对于命数已尽的人无论是他或是医生都无力回天。“人最终都是会死的。”艾德蒙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响起。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真正在耳边响起的是另一个声音,同时恩斯特感觉自己被粗鲁地拉向一边。
恩斯特仰着头去看身前的人:“……雷涅先生。”接着他又低着头看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臂。
“……你不该看这些。”
“我知道……”恩斯特低下头,擦了擦眼泪,“我只是……只是……”他越说越忍不住,越是擦眼泪就更多地流下来。他原本只是有些忍不住,想找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偷偷哭一场,可见到雷涅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雷涅自然不知道恩斯特哭的原因,只是看着他抽泣着,颤抖着,从喉咙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声,看着那些无法压抑的心情喷涌而出。一会儿后,雷涅似乎没忍住,伸手拍了拍恩斯特的背:“别哭了,孩子。”
恩斯特听到这样的话之后,哭得更厉害了。他把头抵在雷涅的胸口:“雷涅先生……”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组织不出来任何合适的语言,一切只能化作泪水表达。他对一切感到沮丧,对一切感到不满,对一切感到无力,头脑里乱糟糟的一片。自己还是个孩子,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无论是医生、艾德蒙还是雷涅,都经历过不少生离死别的场景,而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又或者是选择了逃避。说到底人只能选择接受或逃避,不然只会走向绝望或疯狂。
——但真的这样就好么?对于那些见过面孔,知道名字,了解生平,甚至是共同度过时光,缔结深厚感情的人,任他们的身影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像流水一样毫无痕迹地奔向远处……啊,或许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样子,不断地和人分离,失去重要的东西。恩斯特靠自己的思考想到了这句话,但此时他心里空空的。
他将自己的头从雷涅的胸前移开。“我没事了。”他感觉自己能开口说话了,但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好些了就行。”雷涅望向一边,“不必勉强。”
“嗯。”恩斯特口头答应着,心里想,这样说服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勉强。
“那就回去吧,外面太冷了。”说完,雷涅又抓住了恩斯特的手臂,好像不抓紧他就会消失一样。
恩斯特感觉雷涅的声音很轻,拉他的力度也变轻了。他顺从地跟着雷涅的引导,回到了工会中。他回到了那有着光亮,同伴,食物香气的地方。不断有人来找他——多姆给他递了块面包,帕拉帝索说有病人需要注射,斯塔夫罗金医生问夜里的值班安排。恩斯特一一应对时,感受到了这些活着的人身体里的光芒,异常温暖,就好像是书里面经常看到的“灵魂”。
忙活了一阵之后,他又按照惯例去检查了一下雷涅的伤势。检查完之后,恩斯特补了句:“谢谢你,雷涅先生。”
“……我什么也没做。”雷涅闷声说。
“我知道你关心我。”即使雷涅什么也不说,恩斯特也能感觉到,他拥有的那些不需要言语表达的美好品质,与背后深沉的爱。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又有人被送进来救治,又有人没能熬过去被抬走,而费恩还是没有醒来。但同时,下水道爆破的准备进行得顺利,大部分伤患都被转移了。恩斯特在忙碌中又度过了一日,一直忙碌到到深夜。整个工会都陷入在一种特殊的气氛里,一半是即将实施计划的兴奋,一半是离开家园的不舍。很多人离开时都不住回头望几眼,似乎想把工会及这座城市爆炸前最后的样子尽收眼底,铭刻在心。大家都清楚,城可以再建,回忆可以再制造,但人必须要活着。
艾德蒙和费恩基本上是最后一批转移的,恩斯特也跟在他们身后。借着清晨朦胧的微光,他们踏上了离开的旅程,步入了弥漫着晨雾的森林。恩斯特看着眼前艾德蒙背着费恩,有些颠簸地往前走着,担心他会摔倒,但艾德蒙坚持自己来背她。走着走着,森林中越来越明亮,太阳升起,雾气散去,针叶上凝结出露珠,每个人的身后出现了长长的影子。恩斯特知道这是点火的信号。
为了死去的约拿,为了昏迷的琼斯,为了失去左手的汉克。
为了那些无名的猎人,为了那些未寒的尸骨。
为了还活着的人类,为了纳塔城本身。
他仿佛听到了引信被点燃,以及倒数的声音。随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回头看。森林中的群鸟飞起,烈焰映红了天空,硝烟顺着火光爬到黎明的上空。眼前的画面比恩斯特记忆中任何一次的焰火都要宏大、壮丽,而他又想起了晚会上的篝火,想起了“预演”时燃烧的火堆。他从没有想过火是这么令人安心的东西。有很多情绪堵在他的胸口,让他说不出话。
“这是……怎么回事?”
恩斯特惊讶地回过头,发现艾德蒙背上的费恩已经醒了——就当她是被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吵醒的吧——正仰着头,疑惑地看向远处的火光。
艾德蒙嘿嘿地笑了一声,说:“说来话长。”
费恩又望向恩斯特这边:“恩……斯特?”
“是我。”恩斯特也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这也……说来话长。”
人群不再停留,继续在寒冷的森林中朝着目的地前进。恩斯特走在后面,听见前面费恩时不时问出一些问题,艾德蒙耐心地向她解释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
“那能自己下来走吗?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下水道的爆破工作结束后,大家回到城内检查状况,恩斯特也随同猎人们参与了。废墟与焦土中,只有怪物的残骸,不再有任何活动的迹象。猎人们的计划成功了。湖骸以一半纳塔城的爆破为代价,被彻底消灭在城内,一切迎来了真正的黎明。意识到这是人类的胜利后,恩斯特第一次能在这段时间内好好地呼吸。那些可怕的想法不再那样沉重地压迫着他,让他失去自我。不过仍有一抹不安留在他的心头——猎人的胜利也是命运的话,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看着一动不动的湖骸,他蹲下身去,触摸那些残骸。在触碰到的那一瞬,被湖骸袭击的时刻,第一次看到湖骸的时刻,赦罪演武的会场,教堂中的圣母像——一切在他脑中回放。他收回了手,僵住了身体。过去没有人见过神,也没有人证明神能存在,因为神具有超验性。可他在恍惚中感受到了命运的指引,万事万物的联结,宇宙间的因果,人类的局限……
——一切都指向神的存在。
一个中秋节突发paro段子也要拿上来嘚瑟一下,是的,是我。
(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有分栏啊——想要paro分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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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涅把头枕在向导的大腿上。
他一开始是有些犹豫的,他刚从四天没有合眼的战场上下来,向看起来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神父摇了摇头。“有点脏。”他低声说,或许指的不仅仅是物理意义。
年轻的神父朝他微笑。“没关系的。”恩斯特说,拉过洁白的外袍在自己腿上铺平,甚至还邀请似地拍了拍,“这样您更舒服一些,不是吗?”
神父仰望着他,柔软的浅色眼睛里带着他所熟悉的、诚挚的恳求,就像是他才是那个请求帮忙梳理乱糟糟的精神世界的人。
雷涅无法对神父说“不”。于是他顺从地躺下来,打开自己,让神父开始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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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行走在墓园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走进雷涅的精神世界,也不是他看到的最糟糕的样子。情况不是很好,但也远谈不上糟,他知道这个哨兵足够坚韧,可以承受更多。但他不应该默默忍受这些,只要自己在场。
向导像个魔术师一样擦亮阴沉的天空,摆放明媚的、下午三点钟的柔和暖阳,撒下几缕点缀晴空的丝绵般的云朵。他抹去墓碑旁边横斜蔓生的杂草,唤醒新生的、带着露水的嫩草覆盖荒芜的地面。恩斯特一块块擦净那些静默矗立着的石碑,直到它们像打磨过的表面泛着柔和的光。然后他俯身,挨个在墓前放下一支洁白的百合花。放到正中间那块大理石的墓碑面前他犹豫了一下,换成一支鲜红的、开得正是最美时候的玫瑰,想了想,又配上一支娇嫩的、半开的粉色花苞,用缎带仔细地系好,轻轻地、端正地摆放在那里。
他无声地从雷涅的墓园里退出来,哨兵似乎已经睡着了,搁在他腿上的脑袋发出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向导屏着呼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以一种缓慢的、绝不会惊动哨兵防御机制的速度调节着他的感官,把听觉与触觉的阈值滑块往下拨动,低到尽可能的底线,低到周围的风声、簌簌的叶子震动的声音、偶尔响起的鸟鸣和远方沉闷的枪声都无法打扰他的安眠。低到哨兵无法觉察落到沉睡中的自己头发上的手指。恩斯特梳理着他的头发,就像刚才为他梳理精神世界里冗余的杂物,温柔地打开被血和灰尘纠缠的发结,捻去硝烟留在上面的痕迹。哨兵的头发和他给人的那种粗粝和严肃的感觉完全不同,它们细软而服帖地擦过他的手指,像山羊肚子底下柔顺卷曲的内层绒毛。
睡吧,哨兵。恩斯特把低语着的精神波长从指间轻柔地散发出去。你还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终于把下篇搞出来了……【心虚
比较短,后面应该还有个间章不过也可能直接并进下一章到时候再说吧【你
那么关于本次搞事【。】的主要剧情请务必走医生这边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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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只说了一两句话的猎人同事我就不响应了!
如有ooc请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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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作为纳塔城兴起的重要支柱,猎人工会自然得以在城里占了极佳的地角。
可惜此刻那座热闹的建筑也在混乱中变了样子,不仅外墙变得伤痕累累,两扇对开的木门有一边都已经摇摇欲坠了。
不过至少工会总部还保持着建筑物应有的作用,因此这里现在被用来收治那些在战斗中负伤的人员了。
尤莱亚跟在雷涅后面,穿过围绕工会点燃的一圈篝火,走进了曾经用来接洽任务、交换情报的大厅。
曾经摆在大厅里的柜台都被草草堆在了角落里,空出来的地面上全是简单铺就的被褥。伤得不算重的猎人坐在地上低声交谈,那些已经爬不起来的则只能无力地呻吟着,甚至有几个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只能从胸膛微弱的起伏判断出他们还活着。
一个戴着鸟嘴面具的男人就在这些伤员中来回穿梭,利落地给每一个人的伤口做出正确的处理。
那个人应该就是斯塔夫罗金医生吧?
尤莱亚有点心不在焉地想。
虽然他也来过纳塔城几次,但并未实际见过这位小有名气的医生。
听说斯塔夫罗金医生不光治病疗伤,还能为猎人调整储血器……不过尤莱亚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就是了。
雷涅在伤员间小心穿行,打着招呼向医生走去。
斯塔夫罗金医生抬起头来,见是雷涅就点了点头,看来他们也算是老熟人了。
雷涅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医生便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小个子交代了几句,跟着雷涅走了过来。
“你就是尤莱亚吗?”
稍微靠近些,斯塔夫罗金医生就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有些疲惫的脸庞。
不过那看似温和的双眼瞬间扫过自己流血的侧腹时,一瞬间还是让尤莱亚背脊一紧。
“这出血量,亏您还能站住。”医生的语气柔和,但尤莱亚却总觉得有点心神难安,“您有哪里感到不适吗?比如头晕或是呼吸困难?”
“我好得很……”
“问题就在这,医生,这小子确实一直活蹦乱跳的。”
没等尤莱亚说完,雷涅就插了进来。
我怎么也算是你师兄吧。尤莱亚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雷涅,接下来就轮到您了。在那之前您能别出声吗?”
还是那温和的语调,但雷涅立刻安静了下来。上次见他这么老实还是挨他们师父的训的时候呢。
他们移动到角落里,尤莱亚老实地按照斯塔夫罗金医生的吩咐脱了外衣,给他看自己侧腹的伤口。
医生皱了皱眉,没再多问他的感觉,只是表示要把伤口缝合起来。
“这可能会有点痛。”
“放心吧,医生。我很擅长忍耐的。”
没错,那时我不也一声没吭……
咦?那时是……?
总觉得最近好像常常这样,仿佛快要想起什么的时候,只要一细想,那些模糊的场景就会突然消散。
尤莱亚还在疑惑地思索,侧腹突然一阵剧痛传来,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好歹没有叫出声来。
“看来您确实很擅长忍耐。”
医生的声音像是要安抚他一样传来,但他并未抬头,手上的动作也一刻不停。
没多久,斯塔夫罗金医生就直起了腰。
“今晚就不要随意活动了,以免伤口再裂开……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尤莱亚本来确实想反驳两句,不过看到医生微笑的样子,又把那些话吞了回去。
“没……”
“好的,如果您不介意,我能也看看您的储血器吗?”
尤莱亚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就老实点了点头。
但是斯塔夫罗金医生并不只是检查了他的储血器,还顺带着把他身上几处要害部位也都连摸带看地确认了一遍。
说真的,从小到大尤莱亚还没接受过这么细致的诊察,着实有些不习惯。
而且在端详了他的储血器很长一段时间后,医生仍然一言不发。
“那个……医生?”最后还是尤莱亚自己忍不住,先出声打破了这沉默,“我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斯塔夫罗金医生沉吟片刻,“不好意思,现阶段我还说不准……不,您不必担心,您的伤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了。所以今晚请您务必好好休息,想必您也很久没有合眼了吧?”
尤莱亚的直觉告诉他,医生还隐藏了什么。
不过看医生暂时不打算明说的样子,他也不想追问。
毕竟现在确实顾不上这些“小事”。
02
斯塔夫罗金医生接下来要给雷涅调整储血器,尤莱亚不准备在一边观摩,就独自走了出来。
有篝火的保护,工会周围还算太平,于是没受伤的猎人们就在外面的空地上休息。有些人为了打破压抑的气氛,轻声哼唱着熟悉或不熟悉的旋律。
刚才跟着斯塔夫罗金医生的那个瘦弱的小个子走了过来,邀请尤莱亚加入他们在角落里的一圈。
因为总在到处跑来跑去,尤莱亚在工会内并没有几个熟人,所以看到亚伦和艾德蒙也在时还是稍微松了一口气的。
火边传来了食物的香味,没等尤莱亚反应过来,他的肚子已经很不争气地叫了出来。
艾德蒙第一个笑了出来:“不错,看来你还精神得很。”
尤莱亚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老猎人递过来的晚餐,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空地坐了下来。
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尤莱亚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不知不觉中,雷涅和斯塔夫罗金医生的身影也加入了进来。
大家边吃边聊,大部分都是在对纳塔城的现状发牢骚。
毕竟到了现在,他们也没有想出能彻底解决掉那些湖骸的办法。
“唉……”那个名叫罗斯的瘦小猎人叹了口气,“都这样了,不如把那些湖骸连它们侵入的区域一起炸了得了。”
她似乎只是无心说了这么一句,却没发现在场的人几乎都停止了交谈,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怎、怎么了?!”
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罗斯吓了一跳。
“说的好啊!罗斯!”
壮硕的阿比西奥第一个笑了出来。
“嗯,这确实算得上最有效的手段了。”医生沉吟着,“洛多维科,这应该是你的专长吧。”
被点名的猎人迅速竖起大拇指:“放心吧,给我一点时间,我立刻把最佳引爆地点给你们算出来!”
“啊……既然如此,我在火药的使用上也算有些心得。”
亚伦举起了手,“毕竟我以前是个矿工”的低语被风声盖了过去。
“嗯……如果这是最后的手段了……”
雷涅似乎还有些犹豫,但思考一番后也点了点头。
“那么……”眼看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尤莱亚适时加入进去,“为了确保能把湖骸一网打尽,也该有人去诱导它们进入爆破的区域吧?”
他对火药什么的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如果说有什么自己能做到的,那也就是出出力了。
“确实,我这把老骨头也还能派上用场,你们就尽情使唤吧!”
“受了伤的老头子还是歇着吧!”
艾德蒙的表态被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驳了回去。
不知不觉被所有人围在了中间的斯塔夫罗金医生将大家的意见统一了起来,然后开始给每个人分配任务。
负责准备火药和计算引爆地点的,负责搬运炸药的,负责引导和堵截湖骸的,还有负责在计划正式实施前将伤员运出纳塔城的……
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猎人加入了他们的计划,自告奋勇地表示自己可以负责什么工作,然后迅速展开了行动。
虽然这些猎人平时可能会为了一桩生意大打出手,此刻却毫无顾忌地迅速团结在了一起。
尤莱亚在休息了一晚后,也立刻就开始了新的奔走。
只是这次,他心里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他确实知道,有的时候人心比起怪物或是天灾还要可怕。
但是一路走来,他也很清楚,人心是可以相信的。
毕竟他也曾无数次遇到怀着善意伸出的援手,也曾无数次看到心怀勇气挺身而出的身影。
所以,我才选择了这条路。
这条保护他人的路。
而现在自己和猎人们……不,和同伴们正在做的事,正是为了“保护”。
只要是为了这个目的,尤莱亚还从未犹豫过。
03
尽管讨论的时候听大家七嘴八舌的似乎很容易,实际操作起来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等一切准备停当,已经是两天后的深夜了。
“那么,时间也差不多了。”
斯塔夫罗金医生站在工会门口,看了看还留在城里的最后几张面孔。
“医生,你确定要亲自动手吗?”
“这是我的城市,罗斯。”面对助手的询问,医生淡然一笑,“就算要毁灭他,也要我亲自来。”
见医生心意已决,别人也就不再多嘴,开始为最后的撤离做准备……毕竟他们没有和湖骸同归于尽的打算。
尤莱亚正在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身后突然有人招呼他。
“医生?”
一回头,他就看到斯塔夫罗金医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尤莱亚,您还记得之前我替您诊察的时候说过的话吗?”
尤莱亚点了点头。
“那么,等我们平安撤离纳塔城,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请您再来找我吧。我有必须要告诉您的事。”
斯塔夫罗金医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尤莱亚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思考。
他有些期待,总觉得这次应该能找回一些自己不知何时遗落的碎片了。
可他又忍不住有些害怕……
尤莱亚抬头看了看天边,漆黑的夜色正在褪去,一线光明即将冲破黑暗。
黎明,到来了。
要是没有这声巨响,罗斯差不多都要忘记那两个家伙了。她发现上一次见到他们还是在十五号的晚上猎人们在城外据点的篝火旁边分晚餐,本来是这样的,但她和两个在血罐身上绑炸药的人渣吵了一顿后,事情就像枪管炸了膛一样混乱起来:莫名其妙之间猎人们就决定了“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十五号就这样混乱又离奇地过去了,多少显得有些疯癫的狂欢结束之后,“炸他妈个大烟花”就像段群体的梦境一样悄然无踪,猎人们依旧照着原来的计划轮班守夜和巡逻,伤者仍然不分昼夜地被送到斯塔夫罗金医生这里。她跟着医生的指示在工会大厅里外来回穿梭,把能动弹的伤员交给运送伤员去城外森林安置点的猎人,不记得天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不记得中间自己见缝插针地打过几个盹,也不记得天色是什么时候又变暗了的——直到她获得了短暂的休息,从多姆神父那里讨到一块烘软了些的干面包打算补上午饭时,工会大厅斜对面一处应当空了的屋子里发出一声爆炸的巨响。
罗斯这才想起来,十五号的晚上之后她就再没见过洛多维科·里奇和亚伦·桑切斯,那两个为“炸他妈个大烟花”提供了绝大部分舆论气氛和技术助力的家伙。城里已经空了一大半,工会大厅附近的猎人大多是回来修整的,疲惫不堪地抬了头朝那爆炸声处望了望,都指望着别人过去瞧一眼,最终竟也只有罗斯一个立刻向那里冲过去。
她一边跑着,一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天杀的,这两个家伙真的在做炸药,我们真的要炸了纳塔城。
当她冲进了那间空屋子,又发觉自己对这两个家伙的担心很是不值当,当即把脑袋探出门外,朝往这儿看着的疲惫猎人们大喊:“别看了!没事儿!”。尽管被爆炸震得东倒西歪趴作一团,但两人都全须全尾,精神得很。洛多维科首先看见了她,跳起来大声说:“我们尊敬的提案发起人、我们的小老板来啦!噢,”他用大过了头的嗓音嚷嚷:“还带来了面包!天哪,我们俩多久没吃东西了?”他用手肘顶了顶正从地上爬起来的亚伦,独眼的年轻猎人晃了晃头,像是还没从爆炸的余波里回过神来。
罗斯低头看了看,面包在跑过来的路上已经被自己捏得变了形,松了手就倏倏往下掉渣子,她愤愤地踢了一脚“松鼠”洛多维科,“这是我的午饭!”
“你说什么?”洛多维科仍然用大过了头的嗓门说话,“我耳鸣!你刚刚说什么?”
而亚伦在他耳朵旁边大声回答他:“我们今天还没吃过饭!”
最后亚伦从包里找出了最后一张干净的纸,把面包垫在上面切成了三份,并礼貌过头地表示自己不怎么饿,主动选了中间被捏扁了的这段面包。他们盘坐在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屋子里,洛多维科耳鸣好了,便显摆似的向罗斯介绍刚刚炸出吓人巨响的东西:“我打赌给你三天你也猜不出,是白糖!嘿,这年月纳塔城里还能有白糖。那你猜猜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罗斯翻他白眼,往独眼的陌生猎人那里看去,这个叫亚伦·桑切斯的猎人说是雷涅的伙伴,常在西南那片活动,是以很少来纳塔城,罗斯自然也不认识他。年轻猎人发觉她的目光,挠了挠鼻子,说:“白糖能烧,在火药里配一份会炸得更远,熬成糖浆配进去效果更好,但是火候和配方得再调试……”
洛多维科听到被揭了谜底,顿时咋咋呼呼起来:“我们这已经差不多了,马上就能弄出够多的火药。”
罗斯早就习惯这“松鼠”的吵闹,索性也不理他,低头吃面包的时候正看到刚刚被垫在面包下面的纸是一封信,信封上不怎么好看的字迹写着“纳塔城玛格街二十八号,诺利亚先生收”。她觉得奇怪,也没有多想就说道:“纳塔城哪有玛格街?”
洛多维科也探过头来,问:“这是你的信?”
“我替人来送这封信,到了这里正好就遇上了湖骸。纳塔城没有玛格街的。”
“噢……”洛多维科这会儿的反应快得惊人,俨然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猜猜,讨债的信?还是姑娘的信?”
亚伦仅剩的眼睛惊讶地看了他,答道:“姑娘的信。”
这下罗斯也明白了,用力撕咬了一口硬面包,说:“人渣,满嘴都是——”
“谎话。”
G夫人的声音像是从极高的地方落到他头顶上。他觉得寒冷,手指冻得发麻,冻得骨头发痛,全身的血都像凝固了。他应当已经不会被冻伤了,连过去手指上得冻疮留下的淤血块也消失了,但他还是会感觉到寒冷。后来亚伦·桑切斯的故事总是用一个谎言结尾:“最后天亮了”。实际上天没有亮,他从流淌着血横陈着死尸漆黑的矿道逃了出去,逃进了一个无月的漆黑夜晚。
亚伦·桑切斯出生在北方群山下的一个镇子,这镇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是依托着它背靠的矿山存在的,这座山叫做达纳山,所以镇子就跟着被称作达纳。有很多事情都环环相扣,但亚伦并不知道,或者很久以后才知道其中的关联,比如说因为突然出现的死腐病和血药、突然变得疯狂的吸血鬼,外头出现了“猎人”这个行当;因为猎人兴起,需要许多武器,铜铁生意也连带着兴盛了,达纳山的矿上就需要更多工人;工头从南方招募来新的工人,南方来的工人就把死腐病也一并带来了达纳矿。不久之后死腐病就成了这里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得了疫病的矿工拼命地工作,期望自己在身体腐烂不能劳动前攒够买一份“良药”的钱,最后自然死在了这里,被抛进废弃矿坑里草草掩埋。人们总感觉死腐病是一种横加给所有人的灾祸,但后来想起来时,发现它其实也没有改变世界许多,死腐病出现前就有干旱和洪涝,有饥荒,在矿区就是矿难和塌方。亚伦没有感染上疫病,他遇到的是矿难,被困在坍塌的坑道里。所有人都死了,死亡本来是这里最寻常的事,得了病的矿工因为身体腐烂而死掉,健康的矿工因为事故而死掉,亚伦虽然因为一瓶被患病矿工偷藏着带下井道的血药而长出尖牙变成食人血的怪物,但未必没有机会苟延残喘下去,老矿工们喜欢对矿上的小孩讲这样的故事:一群矿工被困在坍塌井道里,等不来救援,开始互相残杀、同类相食,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会变成“鳄鱼”,变成一种嘴角裂开、牙齿尖锐、四肢干瘦但迅猛的怪物,那些废弃的坍塌的矿洞深处传出尖啸似的声音,就是饥饿“鳄鱼”的啸叫,它们仍然游荡在矿洞里,把落单的矿工当做食物拖走。矿工是很习惯亚伦这样的怪物存在的。
但一个老猎人为了这场血案来到了矿山,在这偏远矿山以外的地方,吸血鬼也划分出了许多派别,有杀人的,有中立的,也有通过血药治好了疫病却成了吸血鬼的,因此亚伦必须经历一次老猎人的审判,判决亚伦是否恶鬼,是否应当为矿井下死掉的人偿命。亚伦开始一遍遍地描述那里发生了什么,他作出了很多合乎情理的解释:偷藏了血药的伯尼病了很久,已经不能做重活,他害怕自己变成第一个被分食的猎物,因此用了药变成了吸血鬼,但他仍然很虚弱,他决定将被困者之中最年轻的亚伦也变成吸血鬼当做帮手;而亚伦逃跑了,他获得了超过人类的力量,于是从原本爬不上去的洞口逃了出来。老猎人未必完全相信他,但也没法从错综复杂的矿井里找到证据。G夫人——那瓶血液的来源,一名教会猎人,一个白肤冷面的女人,因为感应到了自己的血造就了一个新生吸血鬼而赶到这里——打断了老猎人的犹豫,她说:“把他交给我。”
G夫人的声音干涸嘶哑,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她指了指脸颊上证明她身份的圣痕,说:“他的血来自我,我用教会猎人的名义为他担保。”
他藏身的洞窟外面仍然是看不见月亮的漆黑夜晚,老猎人空着手离开了,G夫人即将带他去往他一无所知的远方。他想说点什么,但G夫人走近他,铁钳般掐住了他的下颌。
“谎话。”
她冷冷地说道。
“我最想不到的是雷涅那样的人也会有搭档。”
到了十七号,城里终于不剩下多少伤员,重要物品也都陆续搬去了城外的临时据点,倒是像把纳塔城让给了湖骸似的,医生那里的活计少了,罗斯得空便帮着布置炸药的猎人从洛多维科和亚伦的小型军火厂里运送火药出来。她一进门,就听到停不下嘴的洛多维科·里奇大爷一边忙活着配火药,一边闲扯些雷涅的事,分明是打算把雷涅和亚伦的家底一并打探清楚,好在下次合适的机会占些便宜。
“你们是怎么搭上伙的?雷涅那样的家伙,”他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吃饭都恨不得一个人坐到天边去。”
这叫耗子女士也忍不住好奇了起来,她只抬了个头,就被洛多维科发现了,松鼠朝她挤了挤眼睛,招手示意她过去坐着一起听:“别急,休息会儿,等我这包做完了一起搬。”
独眼猎人正坐在屋子另一头小心翼翼地熬煮着什么东西,屋子里飘着一股隐约的甜味,想来锅里煮着他们说的白糖,回答说:“就是……那么样呗,我帮过他,他也帮过我,不知不觉就经常一起行动了。”
洛多维科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回答,继续问他:“那怎么不见他在纳塔城也有搭档!你是西南那边来的?比昂人?”
“不是,是靠海湾那里的一个小镇子,那里没有工会,猎人很少的。”
“不对啊,你这是矿上的手艺,海湾那里哪有矿区?”
“我小时候在北方那里的矿上做工,达纳那里,出铜矿的。”亚伦手上边搅拌着锅里的东西边回答他,好像正自然地说着他真实的经历一般,“后来矿上闹疫病和吸血鬼,乱得很,我又遇到了矿难,被困在矿底下,困了好多天,幸好来了猎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地面上发生了什么,最后天亮了,我获救了,就跟着当了猎人,去了南方。”
“那你可走得真远。怎么样,会想回家乡吗?”
“那么你们呢?”亚伦突然反问,“你们都是纳塔人吧?”
洛多维科和罗斯不约而同地点了头,他就接着说:“你们要炸掉自己的家乡。”
“有什么不行吗?”洛多维科轻快地说,“城市不过是一堆石头和砖头,我的家乡已经被诸位同行搬去外面的森林里了,对吧,尊敬的猎人罗斯女士?”
“我们亲自炸掉,我们亲自重建,”一直坐听着他们说话的罗斯突然挺起身子,好像一个迷你版、完全不像斯塔夫罗金医生的斯塔夫罗金医生,“就该这样。”
洛多维科点了点头,刚好配好了一包火药,包装好交给了罗斯,又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三指见方的小油纸包,塞到了罗斯的另一只手里。“这叫职务之便。”他故弄玄虚地说。罗斯打开小包的一侧,看到里面装了浅浅一角白糖。那洛多维科已经转过脸,又孜孜不倦地继续打探:“你说西南那里没有工会?那有没有什么生意好做?我们现在也是过命的交情了,你可不能骗我……”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骗子。”G夫人仍然这么说,“你根本没有在忏悔。”
她冰冷的手按在他的头顶,她说:“你杀了人,你不是被人变成吸血鬼的,是你抢了血药,是你杀了所有人。”
对不起,他说,我不想杀他们的,我流了很多血,我快要死了,那瓶药刚好在那里,我只是想活下去。
“你只是想活下去。”他听到G夫人的冷笑,“你只是想活下去,所以把他们都杀了,你只是想活下去,所以说谎也是可以的,做什么坏事都是可以的。”他放在地上的手被她踩在脚下,他听到骨头咯咯断裂的声音,却不再感觉疼痛了,骨头断了很快就会恢复,然后再被打断,大概时时都在疼痛中,反而就感觉不到痛。G夫人按在他头顶的手向下滑过他的右脸颊,自从他喝下西比迪亚的血、背后被打上圣痕烙印,他的右眼就看不见了,也不会再流泪了。她的手掐住他的下颌,逼迫他张开嘴,她说:“那么向你的‘朋友’说谎又是为什么呢?假装猎人是为什么呢?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吗?”
他感到背后发凉,烙印在背后的圣痕却发烫,他好像听到烙铁在背后,皮肉滋滋作响的声音。对不起,他说。
“卑鄙的骗子。”她说。
十八号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亚伦·桑切斯即将去炸毁一座他毫不熟悉的城市。寄给纳塔城东城区玛格街二十八号诺利亚先生的信还在他的背包里,猎人们正在将湖骸往陷阱里引诱过去,火焰将会吞没这座城的东城区,吞没破坏这里的怪物,也吞没他们要守护的街道,吞没真实存在的许多人的家乡故土,自然也会吞没那条不存在的玛格街,吞没虚假和谎言。
最后天亮了。
———End———
Q:为什么盖亚女士总是被称作G夫人呢?
A:因为小编总觉得喊盖亚夫人她会突然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