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梅丽梦见火。就像在那些被人反复阅读的故事的开头:我初次看到墙上的那个斑点差不多是在今年一月中旬、飞船时间十九点、罗伯特·科恩一度是普林斯顿大学中量级拳击冠军、我的父亲不是我杀的、——临时的、突然的、无厘头的、没有征兆的。她梦见几乎要把夜空映亮的火焰,灿烂得甚至让人睁不开眼,灼人的温度攀上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魔女尖锐的指甲擦过,蔓延到脚边的火舌被赋予了形态,一双红色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踝,如荆棘藤蔓般向上缠绕,尖刺扎进她的血管,失真的痛感袭来,苔丝梅丽动弹不得。
火焰中间站着的少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已故的妹妹尤兰达。起初苔丝梅丽以为她又梦到妹妹被教会活活烧死的那天。那是圣别纪元后期不知道第多少年,苔丝梅丽已经不记得那应当是几月几日,时间过去太久,就连当时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已经被模糊,那一天可以是情人节、圣诞节、母亲节、父亲节——什么都无所谓,毕竟这世界上没有哪一天是属于自己的。熊熊烈焰包裹住惶恐不安的女孩,她的声音却仿佛被火墙禁锢,根本没办法穿到苔丝梅丽的耳中,从这一天开始,红色的河水吞没她所有的梦境,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她时常梦见火焰。这仿佛是一种警告与预兆,上帝悲悯她的苦难,同情她的境遇,派先知在梦中传递信息——苔丝梅丽仍记得,自己在遇见维奥莱特的前一天,也梦到了一场堪称瑰丽的大火。
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盗火焰,解救了万千困于饥寒交迫之中的穷苦人类,甚至让黑夜不再可怖,拥有了在漆黑一片中前进的底气与勇气。在诸多的神话传说里,火焰即光明,火焰即正义,而苔丝梅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好似一潭死水,最为惧怕的就是火焰,夺走她一切,摧毁她所有,湮灭一切可能性,哪怕是触碰分毫,顷刻间就会被蒸发,灰烬都没办法留下。
一切都在燃烧中,视线都被鲜血般刺眼的红色填满,诸多的回忆扭曲在一起,自诩正义的教会、苦苦辩解的尤兰达、在修道院祷告时清晨从花窗外洒落的被分割的光、出现在她面前提出收养请求的长发女人、某天女人离开后空荡的房间、逐渐从等待变为怨恨的奔波的日子、佯装善良诚恳欺骗她的男人……在她晃神的一瞬,流泪的尤兰达化为齑粉,消失不见,而那些烧死妹妹的燎原烈火统统汇聚在一起,于空中化作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居高临下,自上而下,瞄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然后精准地刺穿她的腹部。
苔丝梅丽猛地睁开眼,大量的汗水从额头滑落,几乎要淹没她的睫毛,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在哭。滑落至唇角的晶莹液体昭示她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意味不明的梦,苔丝梅丽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抽空了力气,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就是她的瞳孔。
她看见身着白大褂脸上挂着疏离笑意的男人收起那把和梦里如出一辙的手术刀,他慢条斯理地摘下沾满鲜血的手套,动作优雅至极,男人打量着她,仿佛在看一件由自己亲手打造出的完美作品,眼神里的欣赏让苔丝梅丽没来由感到不安。他嘴角噙着笑,明明是看着她,却在和另外的人对话,她听见男人叫出那个欺骗她的猎人的名字,随后猎人的声音响起:“赫利俄斯,已经完成了?”
“非常完美。”名为赫利俄斯的年轻男人回答他,“我从不会出错。”
苔丝梅丽不是天真的傻子,眼前的景象与身体的变化足够明显,她看着走进来的猎人,已然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被改造成了血罐。那种残忍的、疯狂的、毫无人性的人体改造,以活人的身体储存猎人们从血族身上得来的“劳动成果”,任何普通人知道了都会评价一句丧心病狂,可带走她的猎人却把这当成理所应当,对此习以为常。
被强行带着离开时,苔丝梅丽记住了赫利俄斯的样貌,记住了他诊所的所在地,我会回来,我会从这个身份中挣脱,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
几年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苔丝梅丽成功杀掉了欺骗她、改造她、迫害她的猎人,带着满身的伤痕和还未能完全止住的血迹来到了赫利俄斯的诊所,敲响了大门。
她从猎人那里听过几次赫利俄斯的名字,出身贵族的医生,亦是隶属工会的猎人,他为很多人提供过低价改造血管的业务,据说经他手改造过的血罐最大程度可以装下足足六人份的良药,在小范围圈子里赫利俄斯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苔丝梅丽走进诊所,和金发男人四目相对,苔丝梅丽笃定他记得自己,因为在目光交汇的刹那她捕捉到他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苔丝梅丽开门见山:“你知道我想要你做什么。”
赫利俄斯扬起眉,露出亲切的笑容:“是的,我想我知道。”
身份特殊、背景神秘的猎人医生摘除了她身体里的血罐,麻药的效果还没过去,苔丝梅丽在手术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意识都还没能彻底清醒。赫利俄斯在一旁局外人般观察着她,没有一丝要帮忙的打算,苔丝梅丽手心紧紧贴上冰冷的诊所墙壁,微凉的触感唤回了她的部分神智,赫利俄斯说,你应该再歇歇,苔丝梅丽果断地拒绝了他,缓慢地扶着墙往外走,谢谢你的提醒,她说,但我还有事情要做。赫利俄斯不置可否,他耸耸肩,对她做出一个“慢走”的送客动作,在她走出诊所时,男人却一反常态地追了出来,苔丝梅丽疑惑地回头,没有说话,她在等她开口。
“祝你好运。”赫利俄斯说得意味深长。
苔丝梅丽语气坚定:“我会的。”
成为猎人后,苔丝梅丽的生活过得堪称单调:外出狩猎血族,回到猎人公会、处理伤口、吃饭、休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或琐碎或危险的事情组成了她的全部世界,除此之外的事情,她看起来甚至不会给它们分出一个眼神——她毫不关心、毫不在意。同为猎人的同伴曾在醉酒后问她,苔丝梅丽,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猎人?苔丝梅丽没有立刻回答,一杯又一杯的酒灌进同事的喉咙,流进肠胃,她看着同事的眼神逐渐迷离,最后发展到神智不清、意识恍惚,苔丝梅丽无声地叹了口气,扶起她,准备尽到同事的职责,在聚餐后把喝醉的同事的送回家。手抚上同事的手臂时,她听见对方迷迷糊糊地说出了自己成为猎人的契机,苔丝梅丽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一直带着她旅行、为她传授知识、保护她引导她的女人仿佛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午夜梦回时开始思索是不是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的梦境。苔丝梅丽下意识握紧了些,轻声说,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家。
与维奥莱特重逢的那天,苔丝梅丽表现得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老师”——苔丝梅丽轻轻地念出这个称呼,比耳畔的风声还要飘渺,她一度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歇斯底里、会浑身颤抖地大声质问她为什么摧毁承诺,丢下一句“我很快就回来”,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可苔丝梅丽看着眼前陷入虚弱的血族,脸部的伤痕如同可怖的纹身,她看上去那么脆弱,如同全然透明的玻璃,自己只需要伸出手掐住她的脖颈,稍稍用力这个女人就会碎成一地、失去呼吸。最后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苔丝梅丽走近她,观察她——她把维奥莱特带了回去。
苔丝梅丽的住所时常会让人以为这里早就被其主人遗弃:过于简单的陈列,除了生活必需品再找不见别的什么,没有灰尘没有光,是一个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房间。她把维奥莱特带回自己的居所,趁她没有反抗能力时将她用束缚带紧紧绑住,苔丝梅丽后退一步,打量起自己多年未见的师长、亲人、曾经收获她全部信任的女人,诸多身份统统汇于一人身上,而过去对爱、信赖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累积成无尽对恨意,维奥莱特背后冰凉的铁板上好似生锈的十字架,这一刻苔丝梅丽差点把她认成被钉死在其上的耶稣。可苔丝梅丽从没被拯救,未能被救赎,维奥莱特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死死纠缠的梦魇,甚至让她坠入泥沼越陷越深,在要碰到自身救命稻草时眼睁睁看着它被拦腰折断,这是她给予她的惩罚,是罪有因得,是她数十年来痛苦的发泄,而不是什么为了减轻什么罪孽——苔丝梅丽对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女人,转身拿出抽血的仪器。
维奥莱特醒过来,没有惊慌,没有愤怒,没有愧疚,她好像失去了诸多属于常人的情感,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苔丝梅丽在那样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波澜,唯一能看见的不过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她看见苔丝梅丽,第一眼甚至没能把她和数年前那个跟随在她身后需要她保护的小女孩联系起来,眼前的女人已经拥有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性格,她被复仇的焰火吞噬,如同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雾,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你长大了。”维奥莱特叫出她的名字,“苔丝梅丽。”
“老师。”尽管内心已经因为她的无动于衷掀起滔天巨浪,苔丝梅丽的声音仍如雪原般冰冷克制,“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恨你。”
维奥莱特仿佛丝毫没有被绑架的真实感,用怀念的语气对她说:“你变了很多。”
“没有人是一尘不变的,老师。”苔丝梅丽贴近她,开始抽取她的血液,她抬起头观察着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她没有松手,而是以一种夹杂了几分威严和愤怒的声音对她说明,“这是代价。”
虚弱的血族依旧平静,苔丝梅丽对她的一切身体状况置之不理,曾经维奥莱特抚摸过她头顶安慰她的手、在她困倦时给予她依靠的肩膀、任由她因为害怕而紧握的小臂,如今统统留下了抽取血液的伤痕。血族的皮肤往往比普通人更苍白,因此那些痕迹愈发明显,它们像是被诅咒而留下的印记,是清澈见底的河水里突然浮起的一只死去的黑鱼,刺眼且醒目。
苔丝梅丽把她囚禁在自己家里,定期抽取她的血液拿去售卖,与她过去单一的日常生活相比,多出来的无非是每日回到家中会看见的被困住的血族,对于她自称为“惩罚”与“报复”的行为,维奥莱特接受得坦然,她的磊落仿佛一道刺眼的光,衬得苔丝梅丽愈显阴暗。
某个夜晚苔丝梅丽从噩梦中惊醒,她梦见维奥莱特离开那天,女人揉乱了她的头发,用温柔的声音说“你在家里等我就好,我很快就回来”,在女人迈出房门的刹那,疯狂的火焰席卷而来,如狂风般缠住她,苔丝梅丽知道,它们又来夺走属于她的幸福了。她带着冷汗苏醒,甚至顾不上穿鞋,赤脚踩着冰冷的地板去确认维奥莱特的存在,漆黑一片里,维奥莱特察觉到她的靠近,血族女人睁开眼,瞳孔比星星还闪亮。维奥莱特哼起她熟悉的摇篮曲,曲调悠扬婉转,比月色更温柔。她说:“苔丝梅丽,我就在这里。”
苔丝梅丽没有回答,她把自己藏在阴影之中,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任务行动中她用斗篷把自己完全遮住,她与维奥莱特隔着一束从窗外渗透进来的光,触手可及,却仿佛隔着一道难以填平的沟壑,维奥莱特露出能够包容一切的笑,苔丝梅丽深深吸进一口气,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从此以后苔丝梅丽再也没有做那样的噩梦。
在工会就餐的时候,一起行动的同事看着她,说,你最近好像心情好了不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苔丝梅丽一愣,放下汤匙,下意识抬手抚摸自己形状特别的耳坠,她不置可否,只用是死而非的语气回答:是吗。甚至都并非问句,而是陈述句。
那天晚餐过后,他们临时接到了工会的紧急任务,等处理完一切回到家时,苔丝梅丽发现自己找不到维奥莱特了。那个被她绑起来、平和地进行她的定期折磨甚至还会出言自以为是地安慰她的血族再一次消失,家里的一切都恢复到她来到这里之前的样子。苔丝梅丽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抑制着胸腔中涌动的怒火,最终怒不可遏地扯下自己的耳坠,用力往束缚带和铁板所在的位置丢去。
“老师。”她再度念出她的名字,气若游丝,“维奥莱特……是否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是否自己永不会被宽恕?是否永远没有办法留住你?是否你从不在意那个被你领养的小女孩?
清脆的声音一响而过,耳坠最后落在月色下,折射出绮丽的光,苔丝梅丽捂住脸,她没有落泪,从很多年起,她就失去了落泪的能力,但她仍觉得悲伤得快要窒息,无法出声、无法呼吸,就要溺毙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蛇衔来鸢尾花(上)
总之感谢出场的别人家小孩!补充一些过去的阴间故事。
莉婉新鲜出炉的队友卡德里亚是个个子高挑的红发女人,作为在银顶城行商的同行,莉婉曾经也和她打过交道,是个相当爽快干练的人。
“我并不是很擅长正面作战或者攻坚,但既然我们的对手是两个魔法师,我想在打断施法上,我能帮上忙。”银色的锁链从莉婉的臂上攀来,见礼似的对卡德里亚低了低头,炼金术师绕了一截在手上,继续说道,“它可以释放小范围的活化魔法,一定时间内打中的那块区域内的物品都会被活化,介意我用它举个例子吗?”莉婉指了指卡德里亚胸口的胸针。
“请,完全没问题。”有着火焰般发色的女人饶有兴致地坐直了身体,打量着莉婉手上的锁链,把胸针展示出来。那根看起来纤细的链子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铭文,不少连接处还镶着细碎的宝石,在阳光下看着让人眼睛发花。这活锁链灵活地盘了一圈,一道一闪而逝的微光打在了胸针上。
卡德里亚眼见着胸口的装饰轻柔地摆动,垂在最下方的红巾竟抬了起来,宛如一茎花枝,真从含苞待放一般的褶皱样子变成了开放的红花姿态,在她胸前摇曳生姿。
“谁能说耳饰不会像蜂针一样戳穿脸颊,项链不能绞住脖子,发饰不会咬进头皮,甚至靴子不能变成一张利嘴呢?”莉婉看上去满意地笑了起来,她说起这种事总有些阴恻恻的恐怖,“不需要很长时间,只要那么一瞬的混乱,就很容易成为致命的失误,不过战斗的方面还是要仰仗你,卡德里亚。”
“没问题。”红发的女人愉快地打了个响指,捻住了胸口的红花,那领巾又很快恢复了一动不动的样子,“那么莉婉,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谈完正事的桌前气氛更是松弛,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今天银顶城的天幕万里无云,让午后的阳光也显得明亮温暖。她们正坐在没有其他人的甜品店里,新鲜出炉的栗子蛋糕松软甜蜜,与卡德里亚同行的谢利法已经吃到了第二块。这位颜色可爱的“宠物”起先一言不发地躲在一边,坐了另一张空桌,后来见无人在意,便大着胆子尝起了甜品。这会儿见莉婉的目光撇向他,拿着勺子很是紧张了一番——没办法,这位炼金术师虽然只会专门找些行为不端的佣兵做自己的“实验素材”,但可也算是恶名在外的一位雇主了。只要守规矩就不愁报酬,但让佣兵对满屋子乱走乱藏的毛绒魔偶进行分类与盘点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怎么,觉得可爱吗?或许你也可以考虑养一只?去黑市或是酒馆找那种佣兵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卡德里亚说道,毕竟银顶城还没有自由到完全对龙化病患者的遭遇视而不见的地步。
“不,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关于佣兵的建议我会考虑,但宠物就算了……我还没准备养活的东西。”
对方露出了遗憾的表情,转而开口:“不过栗子蛋糕确实不错,感谢你的招待,下次我们有机会还来照顾生意。”
“不胜荣幸,不过。”银发的炼金术师看起来有些为难地停顿了一下,轻声说,“甜品师的龙化病已经加重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她不能再进行这项工作了,应该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停业了。”
“哦,抱歉。”似乎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卡德里亚有些吃惊,但资助人的面容看起来相当平和。
莉婉摸了摸手上的锁链:“在我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很健康,但后来突然患了病,又无药可治,虽然很希望她能好转,但我不是医生,无能为力。”
人是会死的,而我们对此毫无办法,莉婉送别了她的队友,看着那位粉红色的小龙佣兵的背影想,这家伙一定会是我母亲喜欢的类型。
她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她的家在离这里有些远的地方。
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年,莉婉的父亲成了魔纹骑士,去往银顶城任职,但年幼的小姐既没有魔法天赋,甚至有些先天不足,靠后天的训练也不能拥有强健的体魄成为骑士。夫人似乎因为这次生产大伤元气,美丽的脸颊都消瘦下来,她高兴的时候会对这孩子轻声慢语,目光却虚虚地投向别处。
夫人很少来见这个孩子,连带着仆人们也都冷淡下来,小姐最常见到的是走来走去的仆人和面无表情的教师。
年幼的小姐就这样在漠视中长大和学习,藏书室里收藏了大量的书籍,不乏炼金术的杰作,也有不少极为不祥的抄本。她似乎在炼金术上有些天赋,为此读了很多书,讲述龙的典籍,讲述传说和神话的故事,讲述家族的故事。传说先祖向龙献出了自己的珍宝,龙给了他地位和财富,于是如今她的家族仍旧信仰着这尊狰狞又威严的飞龙。
而这里远离银顶城,龙化病人仍是人们憎恶的对象。
“你在做什么?”她站在花园里,问正在清洗满手鲜血的女佣,周围的仆人似乎对这一地血泊司空见惯,每年都会有长着角或是尾巴的罪犯被带到家里地下的地牢里去,然后漂亮的银盘子被女仆们捧出来。
“在进行庆祝的准备,小姐,您无需惊慌。”女佣笑着回答,她用带着皂角清香的手轻轻掀开银盘上的盖子,向小主人展示那一段龙一般的趾爪,血放的干净,截面都被修整得整齐,“今年的爪有些小了。”她自言自语道。
每年她的家族都会选取龙化最完全的病人组织来献祭给“龙”。
“龙”是什么?小姐在书房找到了记录着奇怪故事的音乐盒,在门后听到了仆人们的闲谈:夫人生的是双胞胎,但先出来的那个孩子死了,是因为……
她来到地牢,地上的血味依旧浓重,龙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深处的桌子上摆着装满液体的罐子。
小姐走到桌前。
那是个炼金产品,里面装满了莹绿色的溶液,在这最中间浮着一具小小的,畸化的什么东西。它长着细细密密的鳞片,颊边生着扭曲的双角,脊背后戳出尖刺一般的长尾,萎缩成肉团的手部,有着硬质纹路的腹部,半边脸拉长,突出的吻部张开,露出细牙,幽绿色的竖瞳圆睁着,另半边却是人类婴儿的脸孔。
小姐从没有见过如此令人震悚的东西,那僵死东西沉浮在罐子里,混浊眼眸直视着她,而在恐怖中,她感到不可思议、毛骨悚然的亲近。
一只发冷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莉婉,你在看什么?”
夫人微笑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怎么来见莉婉,有时候视女儿如空气,也不打骂,有时也像此刻笑容可掬,不吝于回答任何问题。而此时她的脸在溶液的微光中明灭,变得诡异可怖起来,但笑容却格外的真切和充满期待,似乎已经为此等待了许久。
于是小姐问道:“那是什么?”
传说先祖向龙献出了自己的珍宝,龙给了他地位和财富。
传说人的头生子有着神秘的非凡意义,先祖向龙献出了自己的珍宝,龙说,那么我给你地位和财富,作为交换
——我将会带走你的第一个孩子。
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是那么优雅和亲切,她抬起小姐的手,一个一个指过去教这孩子辨认:这是眼,这是面,这是翼,这是尾——
这是出生就重度龙化的死胎。
“这是你的哥哥。”她轻柔地、带着笑意说。
在举家迁往银顶城的路上,年幼的小姐带着八音盒和一些别的东西失踪了,仆人们猜测她逃走了,因为古怪的小姐会害怕无足轻重的尸体,会对着精心修饰的祭品怕得呕吐,她是个格格不入的孩子。在寻找无果后,夫人满是遗憾地摇了摇头,用帕子擦了擦干燥的眼角。小姐的名字自此从家族名单里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魔法师希德尔和他的骑士出门,彼时希尔德还是个小孩,才只有半人高。在银顶城的某条街上,他看到了一个头发扎得乱糟糟的年轻女孩,她有鲜红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圆框眼镜架在脸上,赫然是一位年轻的炼金术师,并且面容和他的骑士格外相似,她正抱着一个陶罐,几乎神游天外地行走着。
注意到身边小魔法师的目光,骑士叫住了她。
“莉婉?”
“莉婉?”
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的术师拧紧了眉头,像是看到了非常恶心的东西一样,用能把人戳穿的锐利目光扎在骑士身上。
“……狗屎,今天不应该出门。”
希德尔听见她低骂了一句,魔法师用惊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位看上去可爱但听上去很没素质的炼金术师,忍不住有点嘴角上翘。
“您有什么要事找我?在我父亲三年前死于龙化病被处决之后,您不是如愿以偿地因为那个神奇的抚恤制度当上了魔纹骑士,向着更高的地位不懈奋斗去了?今天前程远大的您怎么有兴致来骚扰你早就断绝关系的侄女,亲爱的兰格叔叔?”
被叫做兰格的骑士是个面容端正昳丽的青年,有着蜷曲微卷的银色中长发和血红的眼睛,似乎也没因为这样的话生什么气,只是露出了有些无奈的样子:“莉婉,你的消失让你母亲很受打击。”
“嗯哼,然后她不久就又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我看她倒是很满意没有我的生活,谁知道哪一天被砍了头放上桌子的会不会是我?说起来。”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你也是个在小时候会教我把龙化病人的鳞剜下来洗干净然后在上面练雕刻的神经病变态,那时候你多么温柔耐心地教我这种东西啊?在这个家里多待一秒钟我都会发疯,横竖也没有人愿意让我在家里破坏你们其乐融融的恐怖气氛,断绝关系对我们大家都好不是吗?”
“我想你对你的亲人有很深的误解,莉婉,我只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而已,但看来这些年你已经完全抛弃了美德和教育,变成了这种可悲的样子。”骑士叹了一口气,打量着她沾了尘土的裙角和胡乱打结的头发,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甚至微笑起来,“你父亲的死是个意外,而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你大可以再不见我们,但你仍然流着普里克家的血。”
“这样盛产控制狂、精神病、狂信者还有野心家的家族?那边的法师。”炼金术师的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黑发小孩,“小心这个男人,他选中你必然因为你年幼而软弱可欺,他会让你依靠他,信任他又畏惧他,他不会让你有机会受到一丝伤害,会无微不至地爱你,但也不会让你有一丁点自由和思想,会时时刻刻注视着你,他会乐于看你精于学问而讷于人情,你是他宝贵的筹码和财产,拥有一个思想未成形的法师是多好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听着小孩,他想把你变成只会听他话的小鸟!”
“哦,或者也有可能他是个恋童癖。”炼金术师无所谓地补充了一句。
“莉婉,你的被害妄想在这几年里加重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骑士叹了一口气,轻轻把手搭在希德尔的肩上,一言不发的法师看起来僵住了,兰格的声音依旧温柔到了冷酷的地步,“嫉妒并不会给你带来天赋和力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令人失望。你放弃家族带给你的生活和尊贵的姓氏,而去像平民一样在泥地里乞食,像野狗一样吠叫。我想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应该学会,像那些被找来的龙化罪犯一样,在你如此弱小的时候,是没有资格叫的这么大声的。”
“但现在看来你已经忘记了这样的教育。”他的笑容扩大了些,那张端丽的面孔几乎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而术师只觉得头皮发麻,陶罐里的东西迎合着指令探了出来。那是条用无数金银双色的金属搭扣做出的眼镜蛇,嘶叫间那些细鳞层层炸开,如同细细密密的刀片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但骑士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轻轻弯了弯嘴角。他伸出装备着手甲的手,平稳且迅速地擒住了蛇的头颅,然后凝视着侄女震惊的脸,收紧了手掌——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和破碎声,蛇头和身断裂开来,这精巧的东西像失了魂一般,完好的下半身轰然崩散,叮叮当当地掉进了罐子里。骑士甚至体贴地微微倾身,手掌向上张开收拢的手指,让那双不可置信的红眼睛看清楚每一个破损的零件,再将那堆碎屑一起倒进罐子。
他看着似乎想要尖叫又像是被什么掐住脖子而出不了声的莉婉,近乎怜爱地用那只刚拧碎东西的手替她顺了顺凌乱的头发,然后直起身来,对发怔的希德尔说:“走吧,希德尔,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庸人的可悲之处,只能用这样的东西聊以慰藉,用恶意揣测旁人的好意,支起毫无作用的防御,触碰不到,甚至无法理解真正的力量。”
“而你和她是不一样的。”他挡住失魂落魄的炼金术师的身影,“那么,回去吧。”
“下地狱去吧,兰格。”即使现在想到这件事,已经成年很久的炼金术师还是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
严格来说普里克家并不歧视龙化病人,他们相信龙化是龙对人的恩赐,只是人类的身体不能够承受这样的伟力,才造就了病痛和短寿。但也并不妨碍他们将底层的龙化者视为猪羊,或者说他们对平民的态度也没有更大的不同,只是龙化者恰巧被这个家族所需求,才因此遭受毒害。
年幼的小姐无法面对眼前的死亡,那些肆意横流的骨与血与肉长久地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死去兄弟的眼睛仿佛一直注视着她。在逃亡的路上,小姐被好心的厨娘收留,一路来到了银顶城,她卖掉了家里的八音盒,一半的钱资助了厨娘开甜品店,一半的钱用来作为炼金术商业的启动资金。
“后来你得了龙化病,说要把店开到最后一刻,坚持了这么久,现在你死了。”四强角逐赛的前一天,银发的术师抱着鲜艳的鸢尾花来到了墓地。
人总是要死的,而我们无能为力,她想,肉会腐烂,骨会干枯,是活着的生物无法逃离的终点。那么就不要活着的东西就好了,项链可以是蛇,耳环可以是蝎,用棉花和布料做猫和狗,用金和铁铸成虚假的拟态生命。
魔像没有野心,不需要食物,也没有痛苦和悔恨,不会因为受伤而哀嚎,不会因为渴望活下去而投降。有人问:可魔像不是完全听从指令的东西吗,它没有思想和情感,莉婉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正因为它们没有脑子,没有感情,才没有背叛也没有阴谋,只有一句话兰格说的没错,她是普里克的血脉,流着和他们一样疯狂的血,天生的控制狂。
她叹一口气,轻轻把花束放在墓前,石阶上绽开两滴小小的水花。
“我憎恨死亡,我憎恨生命。”
增加一点人物介绍:
兰格•普里克
曾经是希德尔的魔纹骑士,莉婉的年轻叔叔,长得好看的该下地狱的坏胚。正剧时间线已经退休了。
拉关系整活出了笑话合集……这就来败坏伊勒坦老师的高大形象!
很多梗出自中之人的聊天记录
01
穷极无聊的炼金术师和魔法师正聚在一起写新年贺卡,希德尔正苦恼着怎么给伊森一份难忘的新年祝愿,就看见边上的莉婉在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上:致我亲爱的伊勒坦老师。
“是的,我有一个老师。”银发的炼金术师奇怪地看了一眼怪叫出声的希德尔,“不要露出这么大惊小怪的表情,我又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
“……很难想象你上课的样子。”魔法师表情复杂地回答,“还会给别人写贺卡,真是不可思议。”还会用这么正派的开头!
“反正伊勒坦老师也就只有我一个学生,我们上课的时间很自由,上半截之后休息,下半截之后结课回家,还会有突发多余的休息时间。”女术师回忆了一番,“偶尔也会因为缺少实验材料而就地解散。”
“为什么会有突发的休息?”还有实验材料又是什么?希德尔总觉得这回答有些奇怪。
“突发的休息时间,就是我忽然想吐的时候,或者他忽然想吐的时候。”莉婉平平无奇地回答道,“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暂时停止学习,吐完再回来。”
“等等,你们在上什么课?”魔法师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解剖啊。”莉婉说。
02
“衣服是人的另一个灵魂。”伊勒坦说,然后看见学生从口袋里拿出了耳塞。
“莉婉!”
“哦,我还以为您要开始传教了呢。”始作俑者收起耳塞,语调没有一点起伏,“虽然我对宗教持反对态度,但是今天我见到了现实的好处,至少它帮助您摆脱了用死人尸体做材料的糟糕情趣,比钟塔有用多了。”
她导师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莉婉拿不准他是准备发火还是决定忍耐。最后伊勒坦可能在神的感召下放弃了争辩:“噢……是的,我也很高兴能在我神的指引下摆脱恶欲,研究出了新的成果。”
圣歌队的衣服正好飘到了他的身边,神父打开书,那件内里空空的衣服优雅地行了个礼。
“但是这是别人的旧衣服吧?穿过的。”女学生看了看衣服有些磨损的袖口。
“喔,物主都已经荣归神怀了,所以想必他们不会介意。”
可能物主早就变成实验材料了,莉婉想:“但我很介意,伊勒坦老师,我猜你肯定没有洗过它们。”
红发的神父再次阴沉沉地深吸了一口气:“莉婉小姐,重要的是它们能做什么。”
我知道,它会拖地,年轻的女学生在心里说,并用行动表现了她的在意。
她当着伊勒坦的面捂住鼻子。
03
“你迟到了,莉婉小姐。”神父说。
“是的,都怪魔纹骑士。”迟到的学生拿出了千篇一律的说辞,伊勒坦已经习惯了她把银顶城发生的所有坏事都怪罪给魔纹骑士的习惯,到教堂的路太偏僻长满了野草都要怪魔纹骑士不修路。
“这是什么?”他指挥着圣歌队给自己点烟,看向被锁链一路拖来的人型,呈现出明显的被谋杀的姿态,看起来已经没气了。
“礼物。”学生两眼无神地回答,看起来她昨天没好好睡觉,“他摸我屁股,今天不知道有没有实验材料,就顺便带来了。”
“嗯,干得不错,该杀。”导师咬着烟给予了肯定,想到了成为魔纹骑士的森德菈,难得地准备为魔纹骑士说上两句,企图用这种方法唤起学生根本不存在的爱惜之心,“都是在什么东西上铭刻使其拥有瞬发魔法的能力,你不觉得魔纹骑士也是一种炼金制品吗?”
“怎么,您有证据吗?”学生用一种甜蜜又遗憾的语气发出感慨,“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最好能自己意识到自己高洁的身体已经被邪恶的炼金术玷污,为了骑士气节而主动自裁,那该多好。”
伊勒坦有点后悔提这种话题。
04
导师和莉婉对一地的血迹和器官陷入沉默。
“它炸了,这要怎么处理?”少女问。
“垃圾丢掉,其余的血迹清洗干净。”神父说。
他们又互相沉默了一段时间。
“所以我们谁也不愿意拖地是吗?”学生指出了问题。
第二天
“你看。”她指着正在自己往水桶里爬的拖把布条对导师说,“它还可以自己洗自己。”
05
小教堂是个很偏僻的地方,没想到会有青年男女在野外寻求刺激。
难得还带了甜品来和老师吃饭的莉婉隔着门缝瞄了一眼,就被神父拖回了礼拜堂坐着。学生端着蛋糕心如止水地听着外面嗯嗯啊啊的声音,发出感慨:“所以搞生物是没有前途的因为血肉会被原始欲望支配能从这种行为里得到快乐……”
她终于被忍无可忍的伊勒坦一巴掌拍了后脑勺。
于是莉婉从善如流地把话题转了个弯:“伊勒坦老师结婚了吗?”
“……我将全身心地侍奉神。”导师可疑地沉默了一番,做出了这样的说辞。
“噢。”那就是未婚,管不住嘴的女学生又开始说话,“伊勒坦老师你已经三十三岁了,趁还没过三十五岁赶紧找个愿意给你洗衣服的姐姐,可不要像我叔叔兰格那样,他那个【脏话】一看就知道不会讨老婆,肯定要孤独终老的。”
伊勒坦见过那个骑士,心想以前也和他见过几面,他如果愿意找肯定十个八个都能找到吧?
“当然如果您哪天决定嫁出去,我也举双手支持。”
有些人能活到现在确实是个奇迹,伊勒坦想。
06
【致我亲爱的伊勒坦老师:
这就要到新年了,衷心祝愿您在炼金术上有新的突破,教堂的旧衣服队也珍重自己,避免在新的一年里被打上补丁。
Ps.今年的经费两天后会到账。
再有,衷心祈祷今年与您坦诚相见的女性不是尸体材料。
你亲爱的学生
莉婉】
银发的炼金术师收到了圣歌队送来的信,上面的火漆印看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
【心灵坦诚比肉体坦诚更可贵,我已全身心奉献于神,有可交心者足矣。愿神保佑您。
伊勒坦】
那字迹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可怜的伊勒坦老师,莉婉想,他今天肯定没有保持心灵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