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拉斯会是个好主人的,但你可不能用这种眼神看他。”朱塞佩拍了拍白发血仆的脸,几乎是轻快地说道,“托你漂亮眼睛的福,他认为可以忍受你小小的冒犯,但我可不想过两天听见你教养不好惹毛主人的死讯,影响我的生意,乖一点,嗯?”
他捏住厄里斯的嘴,娴熟地用布条勒住了血仆的牙齿,在她脑后打了个结,免得厄里斯把血沫啐在自己脸上。
“好了,那么再见了。”朱塞佩难得地给了她一个笑脸,像是丢了个累赘,厄里斯只觉得作呕。
她懒得去想被卖给了谁,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卖出去,反正寒寂城的血族不过是如朱塞佩一般,将人类当做猪羊一般看待的货色。
我生来就是要这样活下去的吗?厄里斯在年幼时萌发出这样的疑问,而在见过了无数带着伤痕的血仆、被食尸鬼袭击的受害者还有惨死的父母的遗骸之后,答案已经在她的心里蔓生。
他们或许活得长久、力量强大、地位尊荣,但只将人类当做一个摆件、一只宠物、一道佳肴。血族给人类带来的不过是千千百百年的苦难和折磨,那他们随性而为的圈养和恩赐便不配她顺从,不配她尊敬。
厄里斯说不明白她究竟渴望怎样的生活,期待怎样的关系,她根本没得选,但她明白在这里,做一个乖顺的血仆绝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其实菲拉斯大人并不会为难我们,别太紧张。”她第一时间并未见到这位新主人,替她解开束缚的是一位满面微笑的人类女仆,她看上去比厄里斯大不了多少,“我是安妮,你叫做什么呢?”
“……厄里斯。”白发的血仆有些迟疑地低声报出自己的名字,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用目光打量着安妮。
她和厄里斯见过的所有人类都不一样,双颊丰润,眼神明亮,富有光泽的褐发打着卷,翡翠色的眼眸像是盛满阳光的绿荫。
寒寂城的冬风里如何能长出这样的春之女神?厄里斯不明白,她半点抗拒都做不出地被女仆拉去洗了澡,上了药,换了新衣服。安妮拿了块柔软的毛巾来擦拭厄里斯滴水的头发,看见异瞳女孩晕晕乎乎的茫然神情,女仆忍俊不禁。
“别害怕。”她柔声说,轻轻握住厄里斯涂着冻伤药的双手,翠色的眼睛像春天的湖,“先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爱好……你会喜欢这里的,厄里斯。”
菲拉斯宅的血仆不多,都是有着美丽眼睛的女性,厄里斯被领着去见这位“主人”。
在厄里斯看来,她并未尽信安妮口中好心先生的描述,但实际见到菲拉斯,她还是为女性的偏颇而感到哑口无言。
月光下的血族男性有着一副好皮囊,但美丽的容貌掩盖不住他冰冷的神情,有着冰蓝色眼睛的血族盯住她,让厄里斯有些汗毛倒竖。
朱塞佩只会苦恼地、烦躁地,像面对一只不听管教的宠物,他会侮辱她、鞭打她,用厄里斯的屈辱和疼痛取乐。而面前的菲拉斯看她则如同看一件死物,像是检查一只买来的花瓶是否有瑕疵,他不关心面前的人类脑袋里在想什么,只皱着眉头,眼神略过厄里斯裸露手臂和小腿上的伤痕。
厄里斯觉得自己就要冻死在这房间里了,她避开血族冷得让人打颤的目光,视线落在了墙壁上。
这是一间相当巨大的画室,颜料的味道充斥着房间,墙面挂了大大小小的画框,她并不是很清楚怎么评定一幅画的好坏,但看起来这些作品画得并不赖,它们让她感到了更深一层的寒意——这里绝大多数都是人物画,凝固在画布上的人影栩栩如生,让人觉得发毛。
“她还不行。”菲拉斯说,“头发分叉,身上有伤,营养不良,眼睛有血丝……安妮,过一段时间再带她来。”
带她来的女仆低了低头,柔声说:“好的,菲拉斯先生。”
异瞳的姑娘有些警惕地听着他们一唱一和,血族似乎发现了她的防备,维持着古井无波的语调:“这种糟糕的样子只会浪费我的画布。”
这家伙蛮讨厌的,真想砸烂他的脸,厄里斯捏紧了拳头。
但平心而论,面对这个臭脸的主人比起待在朱塞佩的农场还是好得多,这座宅邸的侍从不多,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照顾血仆,她们得负责自己的饮食起居,打扫卫生,有时还兼顾一部分日间的工作。厄里斯和安妮一间屋子,给人类住的屋子没什么奢华的装饰,菲拉斯看来也不是个有情趣娇养人类宠物的血族,安妮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窗台前的桌上放着折来的野水仙。
“早上的时候我听说有人要来,所以特意把床上的被子重新晒了晒,很舒服哦。”
厄里斯被她拉着坐在了那张属于自己的床上,陷在柔软的、蓬松的被褥上,笑盈盈的安妮趁机凑近看了看她,“厄里斯其实现在就很漂亮了,菲拉斯大人可能吓着你了,不过他是个画家,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对模特也就多有挑剔。”
“不过真的,他没有什么可怕的癖好,虽然经常有传说他会挖人眼睛来做收藏。”女仆眨了眨眼,“我才被带进来的时候哭了好几个晚上,之后发现才不是那么回事……”
“好像睡前不应该说这么多,那么今天好好睡一觉吧。”安妮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床边,“晚安,厄里斯。”
“……晚安。”厄里斯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情,这句话她许久没有能说的对象,再次说出口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不怎么大的屋子安静下来,月光从窗帘的间隙飘落下来,她愣愣地盯着那片白光坐了一会儿,褪去外套衣服,钻进了被子里。柔软的布料还带着些微暖意和阳光的气味,这一天她经历了不少事,疲惫潮水般涌来,厄里斯把被子向上拉了拉,几乎埋进去大半张脸,她最后一次带着些迟疑地打量了房间,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早上好,安妮。”这是厄里斯来到这里的第三个月,她的伤疤结痂脱落,留下浅淡的痕迹,剪过一次的头发渐渐长长,有了光泽,身高抽条了一截,高到连不算矮的安妮都只能仰着脸望她,高到那些围墙的边缘都变得触手可及。那些伤疤仍然留存着,但在能晒到太阳的庭院里,曾经的痛楚雪一样在日光下消融。
厄里斯仍然不怎么喜欢菲拉斯,她已经被获许进入画室,这位血族确实没有什么额外的不良爱好,但他依旧用望向器物的眼神注视着人类,时刻提醒着厄里斯他傲慢无情、漠视一切的本性,他不训斥她们也不关注她们在想什么,更不会用血仆来取乐,只是因为,你能从一件装饰品、一份食物上索求什么更有价值和意义的东西吗?
或许厄里斯对他的厌恶还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一点,安妮喜欢他。那是某个夜晚,整个下午厄里斯和安妮都在修剪庭院里一片长势张牙舞爪的灌木,狼狈的安妮撑着巨大的园艺剪从灌木里爬出来时,月亮已经行到了半空。厄里斯正想伸出手把她拉起来,就看见褐发的女性似乎看见了什么,眉眼弯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顺着安妮的目光看过去,黑发蓝眼的血族站在二楼的窗边,正望向她们所在的位置。
厄里斯很难形容那刻安妮的神情,那样轻柔的甜蜜和芬芳,像是蝴蝶落在花上的那一瞬间……她竟被容光所慑,怔了片刻,而与此同时菲拉斯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那样古井无波的、冷酷至极的平静眼神。
回到房间的时候厄里斯想要开口,但她的同住者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羞涩却又平静地弯起嘴角,比了个不能说的手势。“他可以初拥你……你不是他最喜欢的模特吗?”金银异瞳的姑娘困惑不解地问道,“安妮……这是寒寂城。”
这是寒寂城,人类如何可以和血族相爱?厄里斯也见过一些血族和人类在一起,被家族所不容,而且通常都是人类死亡为结局,于吸血鬼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而对人类却是一生。
但成为血族,真的是对的吗?厄里斯心里仍旧感到不舒服,抛却自己的身份,去认同更强大的一方、去被允许……真的是对的吗?但如果是安妮……如果是安妮,厄里斯想,她就像是姐姐一样,无论她做什么样的选择,或许我都会帮助她,无论是追逐不可触及的梦,还是翻过围栏去过新的生活。
“不,厄里斯。”安妮像是被她逗笑了,“菲拉斯先生继承了先王在世时某个旧贵族的产业……他们不乐于见到他拥有子嗣,而他也对此毫无兴趣。”
“最短即最长,青春不同于生命,在凝固的生命里它仍旧会走向凋谢。菲拉斯先生问我,永恒不灭的美究竟如何存在,我不清楚……但不会是被初拥,因为没有人会被月亮照亮。”安妮的神情在月光下显得模糊,而厄里斯记住了她湿润的绿色眼睛。
初春的时候,菲拉斯宅迎来了一位新的成员,白发红眼的恶魔。
“菲拉斯先生并不擅长经营,所以委托我来打理他的财产。”名为兰格的恶魔这样说,他有着一张昳丽的面孔,似乎是把角掩盖了起来,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的人类青年,“当然,如果你们想的话,我想在音乐方面也可以做一些指导。”
他说话慢条斯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才能,正午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晃眼的白,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面对着微笑的恶魔,厄里斯却有股莫名的不安。
他像是介于人与非人之间,充满一种奇异的隔阂感。不过随着恶魔的到来,似乎菲拉斯宅的财政确实好了不少,懒得和其他人打交道的艺术家主人更加深居简出,新的画作却用上了宝石制成的颜料,甚至血仆们的饮食水平都有所上升。兰格隔个几天就会去克洛西集市一趟,似乎在其中做了什么事,惹得血仆农场的主人相当不快。
“朱塞佩先生吗。”银发的恶魔从账本里抬起头来,把一张潦草的书页展示给帮他整理东西的厄里斯和安妮,“他用一个令人惊奇的价格把厄里斯卖给了菲拉斯先生。”
安妮露出了不忍卒读的神情,厄里斯对着那一串0有些犯晕。
“所以我给他留了点小小的提醒。”兰格把那页纸夹回账本里,亲切甚至愉快地说道,“以感谢他对我工作的支持。”
变化更多的则是菲拉斯,他本就是一张死人脸,和恶魔契约之后更显得冷气森森,但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在日间作画。
厄里斯远远坐在庭院另一边的石阶上,看着安妮有些茫然地按照兰格的指示做出动作,最后恶魔点了点头,也退到了厄里斯身边。
这要怎么画?厄里斯捋了捋长到肩下的头发,突然间睁大了眼睛。面对着安妮的那面墙壁爬满了藤蔓,郁郁葱葱的枝叶之下,那些阴影变得更加深邃,它们流动起来,不再按照原来的姿态静止不懂,而如一片涓涓细流。
“它们会帮助菲拉斯先生完成他的作品的。”恶魔今天似乎相当有闲情逸致,手上拿着一把鲁特琴,听说在他和菲拉斯契约之前曾是一位吟游诗人,厄里斯第一次看见他拿着乐器,那场面稍有些违和,毕竟兰格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些街头卖艺的乐手。
厄里斯听过朱塞佩组织的宴会音乐,有时候高墙外的熙熙攘攘中也会有流浪乐手倚着墙卖唱,其中不乏动人的曲目,但她从未有过开口歌唱的冲动,也像是她看菲拉斯的画作,品鉴不出到底有什么精妙所在,所以她更不理解费这么多周折在白天绘画的意义。
“艺术本质是一种表达,它趋向于某种纯粹的愿望。”仿佛从厄里斯的神情上读出了疑惑,恶魔随意地拨了拨弦,“没有想要告知于人的,倾诉与人的事情和感情,自然就没有表达的欲望。而诗人捕捉自己和他者的愿望和生命编织成故事,演奏成乐章……”
他鲜红色的眼睛转向厄里斯:“或许现在和你谈论艺术的意义还有些太早了,你还没有体验过……但今天是适合歌唱的日子,请欣赏吧。”
诗人笑着低下头去,弹奏了起来,他唱起歌来声音并不高亢,随着和缓的乐声传进厄里斯的耳朵:
“As the deer panteth for the water
我的心爱慕你
So my soul longeth after thee
如鹿爱慕溪水
You alone are my hearts desire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
And I long to worship thee
我渴望来敬拜你
You alone are my strength my shield
你是我的力量我的盾牌
To You alone may my spirit yield
我灵单单降服于你
You alone are my hearts desire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
And I long to worship thee
我渴望来敬拜你”
哪怕隔了数十年,厄里斯仍然记得那个午后,回想起那首歌,几乎美丽到不可思议的、登峰造极的安妮的画像,和关于艺术的悲剧。
厄里斯察觉到府邸怪异的变化,菲拉斯在夜晚也开始休息,进食的间隔时间随着他不定期的醒来被拉长,因此索求的鲜血量增加了不少。他开始描绘人们从未见过的血红色天空和漆黑的海,还有些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混乱色彩,偌大的画室即使燃起壁炉也驱散不了寒冷和沉默,最后连那微弱的火光也不再需要,沉寂得如同海底的墓。
“希望您不要太过沉迷于此,无光的睡眠虽然精彩无比,但停留的时间太长,会沾染无法控制的东西。”恶魔在画家某一次长休结束后这样告诫他,轻松得似乎只是一句寻常问好,他的主人也并未对这话有什么反应。于是兰格替无动于衷的菲拉斯整理了袖口,厄里斯看见阴影似的东西落进恶魔脚下的影子里。
“我看见了黑色的潮汐,兰格,那是什么?”血族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动摇。
“……”恶魔意味深长地微笑,反常地没有回答。
“安妮?”厄里斯快步打开门,把脸色发白的安妮扶了进来,她颈边深深的两个血洞刺痛了异瞳血仆的眼睛。
“你会死的!”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的失血量、这样的……稍微再过分一点,安妮就再也没法睁开眼睛了。
逃吧,我们逃吧!无论去哪里!她无法忍受那双眼睛永远闭上的样子!厄里斯突然在这时理解了兰格的话,剧烈的情感驱使着她,厄里斯想要尖叫和咆哮,那样迫切的、滚烫的愿望几乎要灼伤她的喉咙,要从她的舌尖迸溅出来。
但是当她望向安妮的时候,她又猛地抿住了唇,把那些巨大的声音困在方寸之间。褐发的女性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般,温柔地展开双臂拥抱了厄里斯。
“不要太生气……我明白你的想法。”她说,“曾经我在下城区有一间屋子,从花园的门出去,向南走上一段路,去下城区的乌鸦街,最里面的那间小房子就是我的,在河边上,春天会有很多漂亮的黄水仙长出来……虽然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我还留着钥匙。”
她解下脖子上的项链,吊坠上挂着一柄简陋的金属钥匙,给厄里斯戴上。
“……但菲拉斯先生的画还有最后一点就要完成了,那是我的画像……第一次有人为我画像,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我想要看到它完成,厄里斯。”她的眼睛依旧明亮有神,厄里斯迎着她柔和却又不容悖逆的目光,那些应该脱口而出的话艰涩地卡在了口中。是了,安妮总是很体贴的、无私的、乐于倾听的,人们无意识地优容她也依赖她,但她自己需要什么呢?厄里斯的行动甚于唇舌,她从不吝于帮助安妮,却讷于当面表达和称赞。
我甚至没有为她递过一枝花呢……她恍惚地想。
“当然,如果情况真的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一定要先去那里给我开门?”安妮眨了眨眼睛,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安妮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你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厄里斯,我有时觉得我带坏了你。我将你当做姊妹,而或许本来你本可以更勇敢、更自由、更坚定……菲拉斯先生的画室或是庭院并不适合你,寒寂城不需要人类的斗士,离开这里或许能找到你自己的路,但我总想着,那是多么痛苦和艰辛的一条路啊,现在这样,至少菲拉斯先生从不虐待他的仆人,至少我们可以在庭院里欢笑直到死去,啊,我是否把我的软弱也带给了你呢……”
“不。”厄里斯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答应你、如果到了那样的时候,我会的……你没有做错什么,安妮。”
“我想唱歌了,你愿意听吗?”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带着一点很难得的迟疑和微不可闻的胆怯,谁能想到硬邦邦的经常摆出一副臭脸的厄里斯也会有惴惴不安的时候呢?盖着被子的安妮点了点头,坐在床边的厄里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哼起了歌。歌词她已经不再记得,只依稀想起那曾经是母亲将她拥在胸前哄她入睡时所唱的歌。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因为记忆有些久远,在一些段落会有些模糊,安妮苍白的脸色稍稍和缓,她闭上眼,聆听着歌声,18岁的血仆厄里斯哼着歌,第一次体会到音乐同样是一种她也可以拥有的力量。
我一无所有,但我将我的承诺和歌送给你。
比安妮的画像先完成的是厄里斯的肖像,模特本人凝视这副肖像时,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扭,虽然这位画家并不对模特本人有多于艺术创作之外的感情,但从前没有人为她这样记录过。
画框里的女性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裙,银发披肩,一金一银的异瞳在画中烛火的照耀下熠熠发亮,几乎也燃起火来,隔着画框都能感受到她冰冷秀丽面容下暗藏的愤怒。
“你就是这样看着我的。”画家本人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相当差劲的态度,“虽然令人不悦,但也算是不错的素材。”
看吧,这人就是这样。他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讨厌?厄里斯又有些拳头发痒,余光望见了一旁的画架,那是安妮的画像,还有脸部特别是眼睛没有画完。
菲拉斯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他专注地凝视着那副画,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看起来心情不怎么样。
主人需要独处的时间,善解人意的恶魔带着厄里斯离开了画室,关上了房门。
“你不觉得他状态不对吗?”厄里斯觑了兰格一眼,她对恶魔没什么了解,但这位事事体贴、话很多的恶魔在雇主发神经的时候一言不发,实在是相当奇怪。
“我自然不能违背他的命令。”恶魔和缓地回答,“这些小小的影响不至于让菲拉斯先生出大问题,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影响而已。”
难以理解的恶魔工作逻辑,厄里斯摇摇头离开了。
菲拉斯再次醒来是两天后,听说他对未完成的画像有了新的想法,厄里斯目睹安妮走进了画室,她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她独自坐在床边,望向窗外,风把庭院里的花草吹得簌簌作响,她意外见到漆黑的天幕上悬着一轮血色的月亮,厄里斯忽然觉得心如擂鼓。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她环视四周,找不出寒意的来源,匆匆起身去厨房拿了把刀,利器给了她些许安慰,厄里斯奔向画室。
她的褐发铺散在地板上,柔软的裙摆像凋谢的花,苍白的皮肤让她更像是一尊石雕而不是人类,那双翠色的眼睛还未闭上,但生机早已散逸。咬住她颈脖的是谁?那样罪恶的黑发,那样无情且迷狂的冰蓝色眼睛。
行动比意识更快,在大脑空白的瞬间,她野兽般地扑了上去,从吸血鬼的嘴下抢出了安妮的身体,握着刀右手腕向前刺出,可这把刺向菲拉斯的尖刀却被恶魔拦住了,被握住的手腕传来剧烈的痛楚。
银发的恶魔露出了真诚的喜悦和遗憾,他微微俯首,厄里斯怀里那具失去了气息的美丽尸体滑落进了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他制住的女孩发出了近乎凄厉的咆哮声,但阴影缠绕着她,将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厄里斯的耳畔骤然嘈杂了起来,呢喃、嬉笑、怪异的吟唱、细碎的低语声们潮水一般灌进耳朵,声音简直剥夺了她对身体的掌控,一切感知都被排在“倾听”之后,她毫无知觉地瘫软在地,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叫不出。
还剩下一个,兰格微笑起来。
“为什么您总是对她索求无度,而对厄里斯兴趣缺缺,为什么最后一副画难以进行……您不知道吗,菲拉斯先生?”在昏昏沉沉之中,兰格含笑的声音穿透可怕的嘈杂声。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从未听过这样狂躁的菲拉斯,“……她死了?”
“因为人类的愤怒从不足以撼动您的傲慢,您记录厄里斯的眼睛,但甚至不屑于回以同等的愤怒……但如果爱呢?”恶魔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继续说道,“你察觉到了吗?凝视着另一双眼睛的时候……”
“什么是永恒不灭的美……你明白了吗,菲拉斯?”兰格低低地笑出了声,“你记得她死前拥抱你的样子吗?你的画无法写下的名字是什么,无法描绘出的眼睛是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无望的、无足轻重的爱,又为什么久久不能动笔?”
如果不是把安妮当做特殊的存在,又怎么会在窗台凝望她的身影,又怎么可能会去和血仆讨论“什么是永恒不灭的美”这种话题呢?
“你还记得她最后见你的眼神吗?当你明了这感情,回应这感情的瞬间,它便独一无二,你便触摸到了它……但生命和青春也正是如此,你无法阻止世界的生长和凋谢,感情的变化和消失,美只在于瞬间,你握住的那一刻便终将失去,你失去的那一刻便永远得到,爱即是死,永恒不灭之美只在于那一刹那的凝固,是你画中的人像,是你眼中的回声,是永远无法持有又无法得到的瞬间。”
骗子!骗子!骗子!!!厄里斯想尖叫,但稍微减弱的音浪只让她获得了模糊摇晃的视野,而直到她的神志重归躯壳,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倒在地板上,身上竟覆着一层白霜。
颜料打翻在地上,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狰狞的暗红色尖锐冰柱,一支巨大的血冰柱刺穿了恶魔的身体,几乎把他钉死在了墙上,厄里斯甚至不能判断他有什么脏器是没有毁坏殆尽的,近乎恶鬼一般的菲拉斯像是受了什么重挫,他没有明显的伤口,但皮肤不断地渗出血来,滴落的血珠在地上绽出温度极低的冰花。
“还给我。”他嘶声道。
“但您的愿望已经达成了,你向我要求,解明何为永恒不灭的美,菲拉斯先生……我们都知道的。”兰格仍然在笑,即便他看起来早就应该死于可怕的冰柱穿刺,但令人毛骨悚然的,这披着薄薄人皮的异质生物还活着,甚至维持着稳定的声线,“你听见了吗?红色月亮下黑色的潮汐。”
“去见它吧。”恶魔说。
地面变成了黑色的海,血色的冰也再无立足之地,菲拉斯沉了下去,他的怒吼被寂静淹没,而厄里斯也失去了意识。
厄里斯醒了过来,她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除了寒冷和疼痛,麻木的饥饿感也逐渐翻涌上来,她在一间熟悉房间里。
臭着脸的朱塞佩似乎正在和什么人说话:“我再也不想看到这家伙被退回来了。”
她捂着头……安妮、塞拉斯、兰格,那些事情她都还记得,最后究竟……
她喉咙发痛,还是勉强地发出了些声音。
朱塞佩蹲下来,拽着她的头发上提,让她的脸露出来:“之前说过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应该还记得吧?”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还是老样子,无奈的、厌烦的、令人憎恶的嘴脸,那些淤堵在胸口的情绪终于冲开了堤坝。
我生来就应当如此吗?人类生来就应当卑微如尘吗?花在冬天凋谢,落在雪上连印记也留不下。
“去死啊——”她声音嘶哑地怒吼起来,再一次向吸血鬼挥出刀具。
那只挥刀的手被折断了,朱塞佩大笑着指出血族和人类存在的巨大差距,他嘲弄地盯住厄里斯:“这很让人绝望,不是吗?”
“既然你不想活着,那就去死吧。”红色头发的农场主敛去笑容,宣判了她的死刑。
厄里斯在剧痛的昏迷里听见只言片语:“……有个血宴……把它丢过去。”
她被扔进一间马车上的囚笼,没有任何治疗,醒转的厄里斯用着完好的那只手撑着靠在了车壁上,这是送“货”的车,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裙,脖子上空空如也。
安妮的……我的项链呢?她像是生了锈的大脑运转起来。
“我的项链呢,喂!我的项链呢!”她对自己将被送去哪里一无所知,但顾不上其他,厄里斯攥住栏杆叫起来。
沉默着的侍从给笼子盖上布,一言不发地拉出了农场,来到了某座豪奢的宅邸。
“我在下城区曾经有一间屋子……河边长着黄水仙……要给我开门啊,厄里斯?”
我要死了……安妮。她在地狱一般的宴会上被展示,被折磨,被侮辱,她的眼睛一片血红,血从无数伤口里流出来,和其他尸体一起被抛去寒寂城的野外。痛却无法昏死过去,手脚冷得像是坏死但头颅却热得发烫,荒野的风再次割裂她的伤口。
有人踩着野草向她靠近,厄里斯睁大眼睛,她的一只眼睛似乎是坏了,只有单眼能够视物,她看到了熟悉的衣服下摆。
“你活下来了,厄里斯。”仍然是那一把熟悉的声音,是兰格,“真是一件好事。”
她望见银发红眼恶魔的面容,他活着,甚至完好得若无其事,悠闲得和在菲拉斯宅的每一个下午一样。
“或许你会认为都是我在搞鬼,但如果菲拉斯先生在契约时换一个更朴实的愿望,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恶魔猩红色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因为世界正是如此混沌,不少人索求真理,但真理……真的存在吗,只要菲拉斯发自内心地认同了我的说法,契约就能够完成,而不需要任何额外的验证。”
“任何人都可以定义的东西……可见这是多么的蛮不讲理,无序又混沌的规则。”兰格感慨,“你是很有意思的人类,其实安妮也是,但她的选择让她走向死……你看,一场意外就可以让一个好人消失得无声无息,而加害者不会获得任何惩罚。”
“这样的故事在寒寂城太多了,人和血族的关系在这里千百年来未曾改变,因而悲剧从不断绝。”
“她走向她的道路,而你的道路还在迷雾之中,你是不愿被血族定义的人类,会走向更痛苦、更贪婪、更孤独的一条路……”恶魔自言自语,“因为公义无法被伸张,邪恶无法被消灭,受残害的仍被折磨,被奴役的无法脱逃——就像你一样。”
“但也不一样。”他的手停在厄里斯的眼眶边,“你的遭遇和她的死会萌生出愤怒和勇气……还有遥不可及的理想,那会让你痛苦万分又渴求终生的愿景,陷入永无止境的追逐之中。”
“而你和安妮不一样……筹码已经落在你的手里,力量,还有可憎的长生。”
“我已经见到了。”兰格说,“指引你的人正向你而来,祝你好运,厄里斯。”
将死之人实在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却见恶魔朝着前方颔首,满怀恶意地说道:“谢甫恩的牧师,替我向【】问好。”他飘然而去。
厄里斯无暇去顾及他要做什么,她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却在这时听到了陌生的抽气声,接着一个清朗温柔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来:“小姐,我现在先帮你治疗!”
一脸担忧的、穿着牧师服的年轻男性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离去的恶魔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在这里拨响命运的弦,在多久之后才能从那双眼睛里得到故事的回声呢?
恶魔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寒寂城的领主正站在窗边,凝望着远方。
“舞会就快开场了。”兰格的目光移向了一边的桌子,有谁贴心地在那里放了一套华丽精美的女装。
亚历克斯的神情介于意兴阑珊和不置可否之间,他垂下眼睫扫了一眼那件衣服:“我想你来并不是要和我说这件事?”
“本来如此,但现在不再有必要了,我想您已经下定了决心。”恶魔弯起唇角,目光转向了那扇窗。有时候亚历克斯会突然对他萌生出杀心,在这恶魔不想真心和你谈契约或是交易的时候,他的态度和语调经常显得轻佻和冒犯,惹人发怒——而他又时常知道得太多。
黑暗滋生阴影,银发的恶魔从它们的诉说里倾听不在光下的故事和秘密——甚至不为人知的真理。追逐秘密而来的血族如逐光的蛾,最后没有一个活下来,光是寒寂城就有不少这样的蠢货上了当。
“或许诸君还在等你的登场表演,可不要让他们久等,毕竟你还要换一身新装,我想你还没有忘记舞会的主题?”亚历克斯提醒着还穿着男装的恶魔,他有些厌烦和兰格说话了。
“我相信他们会感到惊喜的,我还给你带了份礼物,希望你会喜欢……远方的欢宴就快要落幕了。”恶魔意味不明地微笑,留下了一方小小的盒子,离开了会客间。
Clear没来由地涌起一阵不安,初春的寒寂城依旧寒风凛冽,他穿着轻薄的女士礼服,装饰着华丽的宝石项链,艳丽的红发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赫然一位交际场上的高贵名流。但赤发的“丽人”并未抛下自己的警惕心,他环视会场,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穿着简单黑裙,个头不高的银发少年,clear只能看到他的一小半侧脸,他只觉得有些眼熟,是谁家走丢的血仆,还是新转化的子嗣?
但舞会决不能出纰漏,一点乱子都不行,Clear拾起护卫队首领的责任心,三两下就走到了少年的身边,那种浓重的熟悉感让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孩子,你同行的人在哪……”
话音在少年抬起头的那一刻消散,他有着一张精致脸孔,鲜红的眼眸,稍显凌乱打卷的银发,看上去甚至有着惹人怜爱,雌雄莫辨,是夫人们喜爱的类型。但让Clear舌头打结的并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那毫不遮掩、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间唤醒了护卫队首领的记忆。
尽管模样变得陌生了不少,但这分明是他在中城区广场见过不少次的,恶名昭著的恶魔。
Clear第一次见到兰格并不是在寒寂城内,那是某个盛夏的夜晚,他在边境巡逻。和阿曼拿辛接壤的土地本也是板硬结块的荒原,但百十年的经营让阿曼拿辛成了丰饶的沃野,即使没人在此生息耕耘,边境疯长的野草也让这块地方显得绿意葱葱。Clear仰起头来,广阔的星河悬在天中,热风拂开野草,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风带来微弱的驼兽气味和淡淡的酒味,Clear对此并不陌生——阿曼拿辛的商队有时会从附近穿行,这是条危险的捷径。
强烈的尸臭打断了他的思绪,护卫队首领面沉似水地抽出血刃,如果说混血是溅在宝石上的污泥,那么食尸鬼就像混在珍珠堆里臭不可闻的腐烂鱼眼睛,连清除它们都觉得恶心。
第一个扑上来的食尸鬼被劈成了两半,更多的怪物从附近靠了过来,让Clear一时有些恍然,不是人烟密集的城内,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食尸鬼?
以他的身手,清理这些食尸鬼不在话下,赤发的吸血鬼一个旋身,战斗的身形如同跳一场刀舞,被声音吸引而来的腐败怪物显然毫无优势,一切都像Clear预期的那样,很快他就会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
“原来在这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护卫队长悚然而惊,绷紧了身体,攥住手中的武器,抬眼望去。
那是个银发红眼的青年,不知道在附近停留了多久,Clear没看见他的尖耳,那便不是自己的同族。但人类不该在这个场景下露出这种冷静自持的姿态,Clear也不可能对人类的存在毫无察觉。
“本来应该是更向前一些的。”青年自言自语道,他瞥了一眼面前的激战,甚至有余裕地冲Clear露出了一个微笑。
接着他拨动了手里暗红色的里拉琴,活泼的旋律小溪一般从他手底下流淌出来,而Clear只觉得整个身体突然失衡!那感觉就像是天与地翻转,眼与耳交换,他持刀的手蓦然歪了一瞬,他的对手则更为不济,食尸鬼们在混乱中撞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地撕咬起来。
那倒错的知觉只持续了一个眨眼的时间,Clear重新掌握了他的身体,不足为惧的食尸鬼们被他三两刀解决,血红的刃锋对准了面前的青年。
“如果你没有拦住它们的话,这些食尸鬼本来是该去往阿曼拿辛的。”银发的青年半是遗憾半是解释地说道,“但看来亚历克斯的护卫真是尽责过头了。”
可疑的说辞,可疑的行径,可疑的身份。
“你是谁?”Clear盯住他,不可遏制地想到,如果今夜他没有行到此处,那么被害者……将是不远处阿曼拿辛的商队。
“无足轻重的人罢了,当然,您可以和我一起去见亚历克斯。”面前的神秘人物对Clear的质问置若罔闻,摆出了从容不迫的情态,“我想问题将会迎刃而解。”
“不必过多关注他。”寒寂城的领主对Clear说,“但永远不要听信他的话,和他定下契约——除非你马上就想要离开人世,但我想你还没有这种觉悟。”
护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如领主所言,除了契约者,没人知道银发恶魔的契约是什么,而契约在持续相当短暂的时间后,那些可怜的契约者便永远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这在寒寂城里招致过部分血族的不满,但毕竟是基于自愿的契约,于是也不过是说些表面上的风言风语罢了。
Clear没再和名为兰格的恶魔搭过话,这位危险分子有着一张漂亮的贵族脸孔,却是位技艺高深的吟游诗人,他常在中城区的广场演奏或是吟唱。
其实Clear并不排斥这样的音乐,他没有离开过寒寂城,诗人的乐曲和诗篇里常带些异域风情,巡逻时他不免放缓些脚步,稍稍想象那许多从未去过的地方,在诗人的颂唱里,他的灵魂望见广袤的沙漠和绿光森林,阿曼拿辛无边的旷野和繁华的街市,谢甫恩教堂广场飞翔的白鸽。
他们仍然是见过面的陌生人,但Clear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场景。
可谁也不知道他还能改换面貌!护卫队长在心里发出有些崩溃的抱怨,面对这张年幼的面孔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熟稔和陌生同时击中了他,某种意义上来说兰格做了一次非常成功的变装。
用着稚嫩脸孔的恶魔端详Clear面上的神情,展开一个令人发毛的愉快笑容:“是的,我没有同行者。”
他仰着头凝视着Clear,似乎是觉得这个视角有些新奇,红发的吸血鬼看见恶魔的裙影不自然地摆动了一下……那些影子像是活着一般。
“那么你要与我同行吗?”诗人的声音也变得少年气了,但在他吐露出这句话的时候,Clear的耳朵里同时灌满了细小的杂音和呓语,那些声音重重叠叠,仿佛与兰格同时开口轻语。
Clear只觉得耳朵一麻,渗出冷汗的同时又绷住了一张脸,他似乎意识到了恶魔的试探甚至戏弄,露出有很多话想说的神情,可最后还是抿住了唇,像是生了气又无话可说一般,硬邦邦地转过脸去。
于是兰格愉快地叹了一口气,越过他坐到了钢琴边。
这是Clear没听过的乐曲,起调有种不合时宜的庄严和神圣,而这不是他的错觉,护卫队长望见不少与会者都向钢琴边的恶魔投去了注目。而下一段则一改前奏的舒缓,曲调变得轻快却阴森,第三节围绕着庄重的主调加上了急雨般狂乱的节奏,客人们有些合着曲调继续投入了舞蹈之中,而Clear身侧的一位血族几乎是笑出了声,遥遥对恶魔举杯。
“天才的想法,谢甫恩教会颂歌的变奏……何等亵渎!”
隐约的乐声透过会客室的门落进亚历克斯的耳朵,寒寂城的领主嗤了一声,打开兰格留下的盒子。
本是翠绿色的宝石在被烛火照耀之时映出瑰丽的火彩,赫然成了血红色。
命运般的变石,或许Clear也会喜欢,亚历克斯想。
夜,好眠,月的海峡徜徉安睡的万物。
瑰拉侧身躺在床上,梦编织出光怪陆离的丝缕将其缠绕、包裹,她被困在其中,像蚕藏进茧壳。
被褥如母身温暖的羊水漫过肌体,抚平紧皱的眉头与错乱的呼吸,在枕边撒下一把种,牵紧孩子们的手在梦境中仙游,所过之处长出了大片的棉花地。
绵软能减轻摔伤后的痛,但无法阻止坠落时的惊。在看清梦中人的样貌后她猝醒,倏忽坐起,床单与枕巾上已是汗迹斑斑,身上乳白的睡裙也被浸透,没因由的不安与羞耻在心中纵横。
闭上眼回忆,虽略有破碎,可在拼拼凑凑下也逐渐明了——是尤金。不会错的,苦橘皮一般颜色的发丝扫过她背部凸起的蝴蝶骨,薄唇有意无意顶弄那诱人的后颈,接着顺势拥她娇小的身子入怀。瑰拉在梦里像粗布制的娃娃,漂亮、乖巧、适宜摆弄,可失去了现实的聪慧与灵气,只能将命运奉献给阴晴不定的买主,直至他未被遮蔽的右眼投下注视,自此,在布娃娃身上烙下扎眼的绀青色标志。
不会错的……我梦到你了。瑰拉嘟囔着,冲开翻飞的思绪,下了床。光脚踩着毛绒绒的地毯,这突如其来的真切触感反倒让她不习惯,一时间分不开虚实,也理不好方才的梦到底算好算坏。
只是这一醒,一想到尤金正留宿在楼下的兔绒沙发上,便再难入眠。于是大步走向房门,装出盛气凌人的做派推开,随后一大股冷风劈面而来,像疯掉的野犬气势汹汹,差点吹熄了辛勤提供温暖的壁炉。“噢!这是怎么回事?简直要命了!”瑰拉大叫,声中还饱含着初醒的干燥沙哑。她扒着扶手,探出半个身子向下张望,目光弯弯绕绕穿过设计繁复的花草与摆设,意外发现那张被染成豆绿色的兔绒沙发上已不见了尤金的踪影,而店门正大敞着。
根本顾不上打颤的齿关和身板,瑰拉飞速跑下楼梯,边巡视边唤着尤金,希望能得到他的回应,她的脚步从急切到凌乱,语气由愤然至慌张,最终在碰碎了一盆覆盆子、两瓶甜番茄汁后得以确定,这间拥有大片粉绿与棕褐色的小店里,独独少了那一抹对她而言碍事又亮眼的橘红。
两扇敞开的刚刷了新漆的旧木门像乳臭未干的孩童嘴里两颗摇摇欲坠的门牙,被风吹得乱晃,寒意肆无忌惮的闯入并成功将这里占据,月皎洁到刺眼、静寞至幽深,映着地面苍白的雪光投射进这小屋,照亮一片怪异但真实的惴惴不安。
无数可怖如斯、难以接受的可能在瑰拉颅内浮现——例如他被不久前惹上的仇家追杀于此;或者跑去下城区造次遭巡逻的护卫队发现并被其逮捕;再不然就是去私会早就勾搭上的妙丽妇人……她不敢再往下想,大胆的想象力只会让本就有些失控的情绪更糟糕。瑰拉没再傻站着,转身小跑上了阁楼,再下来时身上多了件浆果色的羊毛斗篷,她在路过桌案上那盏煤油灯时驻足,思来想去还是点燃了它,但她宁愿是多此一举的徒劳,只祈祷尤金千万别走入不被月光眷顾的地方。
是的,她,走出那间生意欠佳的花店,在漫天飘雪的夜间游荡,为了寻觅尤金——一个她评不出好话却又叫她挂怀的混蛋。
为什么会因为他而如此惊慌无措?瑰拉不断在心里发问着,周遭纯白的略显迷幻虚无,新落的雪花覆盖掉了旧有的脚印,只在她刚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但想也会很快消匿不见的。恍然间,瑰拉感到有彻骨的冷从脚腕传来,她低下头,才发觉自己忘记了要换上双棉鞋,只穿着没加绒的布鞋就出来了,积雪不断侵蚀着裙摆和鞋袜都顾及不到的地方,瑰拉在阵阵酷寒中连连叹诧,她被自己难以宣之于口的鲁莽与冲动震撼。
无垠雪景将她衬得那样渺小、娇弱,如同一颗红果,轻轻捏就要溢出酸甜的果汁,像什么?像那盆碾破的覆盆子?还是打烂的甜番茄?
这场雪下得声势浩大,丝毫没有要消止的意思,不过不论如何,瑰拉的脚步始终未停过,她好比护城的士兵,每一步都走得坚定。不必忧心这是被冻坏了脑子在漫无目的的循环运作,她有目标,就在穿过眼前这些黑巷后。
瑰拉立在巷口,瞧着这深邃幽暗、一眼不见尽头的巷道,望而却步。咽了咽唾沫,将煤油灯举在身前,在心里暗骂居然还真要用到它后,摆着一副要把照明工具当护身盾牌来用的架势,钻入了那条巷子,黝黑的影瞬间将她吞噬。
道路褊狭难行,仅凭一小盏燃半的煤油灯根本不足以驱散昏暗,总有来路不明的石绊上她的脚,让她打趔趄却不敢摔倒,只怕摔碎了这宝贵的一点亮光。过于压抑的环境使得瑰拉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呼吸也随着加剧的动作变得急促起来。头顶时不时传来鸟雀扑棱翅膀和啼鸣的响声,这种时刻显得倒有些毛骨悚然。
处地逐渐宽敞,不远处又见巷尾口散进来的亮,瑰拉欣喜,飞奔着冲出去,皎月当空,重沐银辉,洒扫击退了试图抓住少女脚踝的漆黑鬼手。
这里是一座花园,确切说是颓败废弃、不会再被修葺的遗迹。瑰拉环顾着,想叫他的名字,却半天发不出声来,她被沧桑又亲切的境地与往昔噎住了嗓子。这是她儿时和尤金常来嬉闹的乐园。
彼时她还没长出尖牙,长发垂落至细窄的腰,个子小小,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娇憨和稚气。初来这里,是和尤金一起,骑在他脖颈上,像树顶的一只小松鼠。葡萄架上未成熟的果实青涩、发硬,他们总恶趣味的把指甲印刻上去,赤脚踩进池塘,看水面绚烂的光影浮动,再在草地追逐,湿漉的脚掌上沾满细软的沙粒与春泥,然后那个小一点的孩子就累瘫在地不肯自己走回家去……于是,她被“大柱子哥哥”背在背上,路途颠簸,在困倦之际,她听见他说:如果以后突然找不到我的话,就到我们的秘密花园去吧。
记忆是长满霉斑的,再美好的曾经,也会因长久搁置而腐烂生蛆,时间是最冷酷不留情面的杀手了。 如今,喷泉与池塘干涸碎裂、石柱坍塌砸断围栏、攀满篱笆的蔷薇花早已枯败、百种绿植再不复生机,只留下堕落与颓靡。
潋滟春光、旖旎暖阳,还有他,再不回来。
瑰拉失去了寄存过童年的宝箱,也未寻得尤金的踪迹,现下已是觉得挫败迷茫,她坐在喷泉台沿,终于因困顿而怠惰下来的心情使得寒冷在骨隙蔓延开,让她忍不住瑟缩。不知到底该算做谁先违约的承诺,追究有何意义呢?瑰拉只觉得自己可笑。
得走了……要走了……不然会被冻死在这儿的……
来时路难,回去时也异常艰辛,只是比起方才的惶惶不安,她此刻应是落寞怅然更占上风。本想着回去后倒头便睡,不再关心那人的死活,此后和他断绝一切往来,敢来骚扰便一把火给他烧成焦炭。可就在被冻到意识低迷、离目的地仅剩几米远的时候,瑰拉恍惚间瞧见花店门口似乎站着个人在朝她摆手。真熟悉啊……真熟悉?真熟悉!不会错了。高大的身形、融不进雪景的颜色,以及他刻意的搔首弄姿!
尤金,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不知道哪儿借来的力气,如果是向上天,那我真担心她会因此而折寿。几乎是逃亡的鸟或者捕猎的猫,飞也似的奔向尤金,力气与速度之强劲,竟将他结实的扑倒在地。
“天杀的!你去哪儿了!”瑰拉近乎嘶吼,额头的青筋显露,可见愤怒。
尤金并不了解实情,只觉莫名其妙,“我还想问您呢,瑰拉小姐,您店里的花味道实在太刺鼻,熏得我直做噩梦才想出来透透气,结果回来便发现店里的大当家不见了,还以为是您怕担责任跑走了呢?”
“可惜……”瑰拉低下头,让人看不见表情,“我想着你是被寒寂城的人抓走,去做血宴的压轴菜了!”
“哈哈哈哈~怎的?小姐是在担心我么?”
“我是担心啊,担心有人捷足先登,抢先我一步将你杀死!”
雪势渐弱,在万物都将归于平静,选择安乐死或者深度睡眠的时刻,她与他周旋。挥拳、啃咬、抓挠,带着怒意的报复性游戏,且不会在事后感到愧恧。他们欺辱对方方式完全不同,但却一致的钟爱在雪地里翻滚,像撕打在一起的兽,同样的顽劣,却因为体型差异不得不有一只占下风,每每这时,更占优势的那个都会压制着她的身子,控住她胡乱划弄着的双手,以免刮烂了自己的喉管,然后尽所能在她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像什么牙印、齿痕,渗出血珠,伴着她又像求饶又像亢奋似的喘息与呻吟,达到疯狂快意的最高点。
刚吃了亏的那个也不服输,趁着老狐狸饱尝颅内高潮的余韵,尽全力将他从自己身上踹下去,然后翻骑上他的小腹或胸膛,能致使其喘不上气,濒临窒息时在泌出细汗的额头和脖颈绽开青筋最好,可偏偏他又有着那么令人生厌的一身反骨,非要在这时候挤出猖獗的笑意来叫易怒的白兔子生气,惹得她万分不快选择一拳砸在自己的眼眶或者鼻梁才满意。其实狡猾的狐并不吃亏,一只只会装腔作势摆架子的弱兔能有多大的力气?适才将他撞倒便已是倾其所有,这会儿又不自量力的耍起疯来,以卵击石罢了。
“小姐。”尤金看着她的眼睛,因缺氧而气息干瘪的说,“凭您,根本杀不掉我,您也不忍心杀掉我,没了我你会比现在还要疯癫。”
瑰拉蹙眉,回避掉了投来的目光,“别随便揣度我,你这恶棍。”她俯下身子,将彼此距离拉得更近好让人听清楚接下来的字句,“记住,把你的命留好了,除了我没人有资格将它取走,不是我亲自了结的,你便不准死去。”
真是不讲理,他不允许这蛮横的小家伙在自己身上作恶。尤金熟知瑰拉肉体上的一切弱点,那宽大的手掌仅是贴上她的后腰就软了身子,整个人陶泥似的随意被其戏弄折腾,她早被掏空了,毫无招架还手的余力,被尤金拎小鸡似的带进了花店里。瘫躺在那张豆绿色的兔绒沙发上,尤金不再咬破她的皮肉,而是伸出舌尖去舔舐伤口处的血渍,瑰拉能够忍痛,但没法接受酥痒在每一寸神经里叛逆,尤其尤金还贴在耳边玩味似的嘲笑她腕上的血太难吃,“甜腻像小石榴籽”,向他冲来发泄怒火的样子与“恼羞成怒的白化小浣熊”相雷同……
他实在太过狡诈,也怪是少女过分单纯才暴露了无法弥补的缺陷,每每被戳中就只能投降服软,即便不如宠物似的乖顺的翻出肚皮,至少也不会再龇牙咧嘴着亮爪子了。
我是你的掌中之物么。
店门上了锁,不会再有恶寒前来搅扰作乱,瑰拉很累,她想睡了,是尤金扯去她的外套,把她抱回阁楼的床上,掖好被子,那是小蚕又织得厚厚的茧。令她疲软至此的始作俑者在床沿坐着,他们从没有互道过晚安,但在今夜,在刚刚,她听到他说:“好眠,豆丁小姐,愿你做个美梦。”
不得不承认,瑰拉总是个胆小的,她有时甚至会因惧怕梦魇而失眠,可现在却破天荒的期待起来。她想,要梦到虞美人的花苞里孕育出青苹果味的糖,揪出一颗扔进嘴里,穿过狭窄的巷,回到往昔,在那座花园里,有生葡萄、兔尾草、生锈的秋千、食花蜜的蜂鸟……以及最重要的,要有尤金等在那。
“好眠,恶棍先生,我要做个美梦,希望你不要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