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纳斯塔夏的记忆中,妈妈总是温柔与了不起的代名词。
他的家庭并不复杂,作为魔法师的妈妈、作为乡绅的爸爸、天赋异禀的哥哥、还有一只叫拉姆达的小羊。哥哥的身体不好,但是读书识字很快,总会给他讲很多的故事;爸爸虽然没有使用魔法的天赋,却会带他在田野间疯玩、教他爬树和采摘的技巧;至于妈妈——她就像奇迹的代名词一样,每次阿纳斯塔夏疯玩回家,总会有热汤和加了砂糖与黄油的面包在餐桌上等着他。
在这段被时间不断美化的岁月里,阿纳斯塔夏总是幸福和快乐的。作为家里的次子,他不需要继承家业,也不需要考虑任何复杂的事。他每天会跑过丛林去看白树;会跟着羊群到结界的边缘,如果看到黑影那就是该回家的信号;也会走到集市中,帮爸爸用羊奶和羊毛换面粉与鸡蛋。他会兴奋地趴在哥哥的床边,兴奋又悠闲地讲述今天的所见所闻。
每每这个时候,哥哥总是看向窗外,摸着他的头,对他说:
“真好啊,等我病好时,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是的,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阿纳斯塔夏如此坚信并祈祷,从冬天等到春天。但哥哥依旧咳嗽得厉害,要喝的药剂也越来越多。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当湖边的野花开遍时,妈妈突然把他叫到书房,让他学着念一段晦涩的咒语。
也就是从那时起,阿纳斯塔夏知道,自己的童年结束了。
虽然爸爸是靠他的爱娶到的妈妈,但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只有些许田地和家畜是远远不够为两个儿子的未来做打算的。妈妈现在可以用医馆和魔法来赚钱,但哥哥需要的药材总是不便宜的,妈妈的魔力也总有枯竭的一天,如果家里没有新的魔法师顶上,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即使哥哥再如何聪慧,他那如风中残烛一样的身体,又够他使用几次魔法?
也就是从这时起,阿纳斯塔夏在过去无人在意、甚至被认为是可爱的缺陷失去了被包容的特权。他总是慢半拍的反应、不花时间根本捋不直的舌头、还有他那笨拙的说话方式,这些对于一位无忧无虑的次子而言无伤大雅,但对于一名魔法师而言毫无疑问是致命的。
毫无疑问,阿纳斯塔夏是努力的,但正是这份努力显得他的残缺更加滑稽可笑。当他启动加热魔咒的次数已经足够令一壶水沸腾,而他仍然执拗地想把那些字节完整念出,以至于冬天的房间却比夏天更炎热;而隔壁哥哥摔下床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但爸爸的脚步声却并没有响起因为此时他应该在集市上;当厨房的柴火传来噼啪声,灰色的浓烟滚滚涌出,妈妈明明是伟大的魔法师却要像个厨娘在厨房里忙碌,阿纳斯塔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
并不是什么东西碎掉了,但也许确实是什么东西碎掉了。
妈妈的巴掌落在了阿纳斯塔夏的脸上,他看见她的眼神在转瞬之间从怒不可遏到惊慌失措,他看到她慌乱地蹲下抱着他的脸检查他的伤势。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而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地板,良久,对她说:
“妈妈,我愿意去做学徒。”
就这样,阿纳斯塔夏离开了家,并不算很远,每周依然有机会回来。但每每他推开门时,家里要么是静悄悄的,要么爸爸妈妈在争吵又和好。他总是拉开椅子坐下,像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一样,独自把饭吃完,把碗筷洗干净,再偷偷溜进哥哥的房间里。
哥哥总是在睡觉,但只要他叫他的名字,哥哥就会抬起眼皮,转过头看向他。
他说:
“斯梯尔,我回来了。”
“我交到朋友了。”
他想说自己的魔法研究并不顺利,他想问斯梯尔为什么迟迟不能履行他们的约定,但他说不出口,只能苍白地说:
“我很好。”
这段普通的对话总要花上常人两倍的时间,斯梯尔总是等不到他说完便又睡了过去。他偶尔也还是会去结界的边缘,看一望无尽的原野,看低头吃草的羊群,看蠢蠢欲动的魔兽。牧民从不肯听他说话,有那个时间,他们早已可以通过经验判断发生了什么、该做什么。阿纳斯塔夏沿着小路走进小镇,风在他耳边吹拂,魔兽的黑影在不远处蠕动,被抛下的老年羊在边缘悠闲地吃草,没有谁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又好像大家都早已知道一会儿之后会发生什么。
“斯梯尔,你知道吗?我遇到了一个怪人。”
“他告诉我,如果咏唱很慢,就画法阵。”
“我可以做魔法师了。”
“斯梯尔,你为什么不肯醒过来呢?”
阿纳斯塔夏的生活依旧如常,他会趴在哥哥的床边,和他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事。但这次斯梯尔并不会再回应他任何,哥哥痛苦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好像陷入了一场噩梦,无法醒过来。
然后,在某一天,那场大火突然而然地席卷了米拉克镇,没有给任何人机会与时间。阿纳斯塔夏既没有成功画出可以得到认可的法阵,也没有等到斯梯尔醒来。他看着冲天的火光,周围人的惨叫已经沉寂,他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这场火和他过去念错咒语引发的混乱全然不同。他回过头,拼尽全力向家的方向跑去,烟尘已经扩散开来,牧民在抢救他们的资产,魔法师在保护他们的书籍,并没有人有余裕去关心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
他回到了家,大门紧锁,他透过阁楼的窗户看到了哥哥的影子,还有妈妈,是的,温柔的、包容的、无所不能的妈妈。他看到她站在窗边,嘴一张一合,魔法的光芒在房间中弥漫,直到与火光融合到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他抬起头,对上了妈妈的视线,他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妈妈也在看着他,眼神依然慈爱,他惊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妈妈说过话了。
“你回来了。”他仿佛听到妈妈在向他问候,“阿纳斯塔夏,你总是这样,做什么都慢一步。”
女巫凄厉的笑声与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在顷刻间,承载了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一切的房屋轰然倒塌,而他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他徒劳地看着满地狼籍,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想要善后又不知该如何善后,而能够训斥他的人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而眼前发生的种种,或许就是妈妈长久以来,为名为“家”的魔法所支付的代价。他不知在废墟边缘站了多久,直到一场雨降下,直到他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牵着马,车上有些可怜的物资,对四个人来说有些紧张,对两个人来说却刚刚好。爸爸看着房子的残骸,表情复杂,似乎难以置信却又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不等阿纳斯塔夏说什么,他便抱住了他,同他说:
“会好的,阿纳斯塔夏。”
而阿纳斯塔夏把头埋在爸爸的怀里,仿佛这样他就不用因此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而羞愧。
这场大火带走了所有,离开米拉克时,他们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行李需要带走。在车轮混动时,阿纳斯塔夏最后一次看向曾经家的方向,他突然看到堆砌的残垣有一丝松动,他不假思索,跳下车、用手扳开砖瓦,一个毛茸茸的头从灰尘与碎石中探了出来,慢悠悠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既不是魔兽也不是人造物,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的生命。阿纳斯塔夏抱起那只獭猴,而它自然而然伸长了胳膊趴在了他的头上。
“我可以养这个吗?爸爸。”
他问,而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便开始了漫长的旅途。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对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一印象很难说是良好,这确实不怪他,不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很难有人在第一次见崔迪斯时就感觉到多么美妙。
不过那时候的崔迪斯还不是如今这只只会趴在工坊里奋笔疾书的蛞蝓,虽然不到恰恰相反、但也着实让人难以置信,彼时的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傲慢的——当然,阿纳斯塔夏并不否认,如今的崔迪斯给人的感觉也差不多。
在阿纳斯塔夏刚成为学徒时,崔迪斯便已是米拉克图书馆的常客。初来乍到的阿纳斯塔夏没有朋友,已经在这里许久的崔迪斯也没有。区别是,周围人很乐意以崔迪斯为话题:
“嘿新来的,你知道吗?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任导师了。”
阿纳斯塔夏理所当然地想象出一个怪胎、一个学艺不精被逐出师门的可怜虫、一个为学习魔法而无暇他顾的书呆子的形象,但当他真的见到崔迪斯时,他便知道其他人嘴里说的“这话可别让他听到”是一种怎样的意思。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是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二任导师。他的第一任导师是他的父母,醉心于魔法理论研究的弗里德夫妇,在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崔迪斯之后,便把他们在米拉克镇的藏书与工坊留给了他去隐居了;而他的第二任导师、也是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一名专精咏唱技巧和法阵设置的学者,对他的授课也接近了尾声。阿纳斯塔夏很快弄清了崔迪斯不可一世的资本,无论是魔法本身,还是名为魔法师的身份,崔迪斯都像为之而生。没有人愿意和注定无法超越的人做朋友,尤其是崔迪斯的这种性格,只会平等地刺伤所有人。但阿纳斯塔夏却想:
这样难道不无聊吗?
虽然有人说魔法是高深的学问、是少数被选中的人才能接触的秘典,但对于先天魔力、或者说,生命力旺盛的阿纳斯塔夏而言,魔法不过是一种发泄精力的渠道,一种爱好,一种消遣。
魔法应该是让人愉快的存在。
但是在崔迪斯身上,阿纳斯塔夏从未有哪怕一瞬感受到过那种“快乐”。
而他第一次和崔迪斯说上话则是在藏书室内,那时那场大火还没有毁了一切,只要导师不追究,这样可以安静地自由练习的地方并不难找。阿纳斯塔夏为缠绕在舌头上音节和单词所困扰,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那跳跃的咒文正确拼出。诚然,对阿纳斯塔夏这样的人,使用魔法的成本是低廉的,但神为他打开一扇窗就会帮他封死一扇门——对于其他魔法师而言只是稀松平常的效率,对于阿纳斯塔夏而言确实无法破解的难题。
有些事是努力也无济于事的,因为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天赋”的东西存在。但普世意义上,这种勤奋是值得表扬的。
遗憾的是,跳出常规的人、无法用常规来解释的人也是存在的。阿纳斯塔夏想找一处不会打扰人的空间,却从未考虑过为何对于一方小小的工坊而言,唯独这里没有其他学徒靠近。他的刻苦吵醒了同样为瓶颈所困的“怪物”,阿纳斯塔夏被一声突兀的巨响吓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而被当皮球一样踢过来的空墨水瓶狠狠地撞到他身侧的墙上,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
“吵死了、吵死了!”崔迪斯·弗里德黑着一张脸向阿纳斯塔夏走过来,尽管他的步伐摇摇晃晃,但自他喉间飞速混动而出的谩骂配上他的表情已经足够可怕了。对于尚在发育的少年们来说,即使崔迪斯什么也不做,他的身高也足够给其他人一种天然的压迫感,而他显然毫不吝啬地将这优势发挥到极致,一把将阿纳斯塔夏推在墙上,哑着嗓子讽刺道:
“大地女神在上,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咏唱——你真的想过要好好地把那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就应该能完整念出来的东西组合成魔法吗?”
他语速很快,和阿纳斯塔夏是截然相反的极端,而且来势汹汹,让人瞬间就能明白为什么同期的学徒都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他。
但阿纳斯塔夏却用余光盯着那只把自己堵在墙边、被墨渍和碳灰浸染的手,不禁想道:
魔法师的手可真漂亮啊。
崔迪斯并不知道阿纳斯塔夏在走神,也许他知道只是不在乎,不管怎么说,如果他知道此时眼前的人在想什么一定会大发雷霆,好在阿纳斯塔夏的反应速度和语速并不足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发表感想。
“说真的,”崔迪斯的恶言还在继续,他根本不在乎阿纳斯塔夏的感受,他人的自尊心与梦想在他看来远没有自己来之不易的午睡被打搅重要,“我说真的!你和导师有仇想坏他名声?或者你梦想是做默剧演员但你家人非把你塞过来?不然我实在想不到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呆在这里!”
一口气说完之后,也许是气消了些,他把阿纳斯塔夏松开,头也不回地钻进书架之间。
“如果你只是单纯有病,那就去画魔法阵画到两只手都断掉!”他说,“你总不能两边都是残废。”
阿纳斯塔夏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崔迪斯的背影,慢悠悠地问他:
“两只手都能画法阵,是能实现的吗?”
他的语气与尾音拖长的习惯在这种氛围下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但对于崔迪斯这样的人来说,倒也无所谓冒犯不冒犯。他最后一个单词还没说完,崔迪斯便把桌上的笔架拎起来砸向他,与此同时,一支羽毛笔还在那位目中无人的家伙指缝中间飞速旋转: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崔迪斯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反问他。
而阿纳斯塔夏却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他几乎要冲过去抱住崔迪斯来表达自己的感谢,他问他:
“也就是说,如果我,画画的速度,能像你说话一样快,我就可以留在这里了,对吗?”
崔迪斯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回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单词:
“滚。”
最终,阿纳斯塔夏还没等到崔迪斯同意跟他共用一间实验室,那场大火便将米拉克镇染红。阿纳斯塔夏和家人离开了这里,去其他地方重新开始,但他最终兜兜转转,又踏上了这片土地。时间总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也会保留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他已经不做魔法师了。”
而在某一天,阿纳斯塔夏偶然从庞杂的信息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有些恍惚,一时难以置信:
“谁?”
三位导师,三间工坊,三种魔法的传承人。在那场火灾后,崔迪斯·弗里德的生活也依然在继续,甚至一度成为传奇,但很快又在某一天,某个普通的一天,某个毫无征兆的一天,他丢掉了魔杖、将全部继承来的藏书和手稿捐给了大图书馆、将大地女神的眷顾弃若敝履,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蓄谋已久,从此蜗居在自己的工坊闭门不出。
人们都说他疯了,阿纳斯塔夏不置可否,但他很难想象崔迪斯放弃魔法的样子,他很难想象那个人这么做的理由。
并非好奇心作祟,也非求知欲所指引,阿纳斯塔夏只是遵循禁书库的职责去拜访一位古怪的研究者。
他推开被重重术式禁锢的门。
“看什么看自己的研究自己搞!”
“你追求的魔法真谛就是把自己玩死?好得很出门左转把自己吊死在白树上你也算落叶归根。”
“正好我这缺素材你自己进坩埚里把自己煮了,至少比你把这笔画下去死得体面点!”
黑发的青年嫌恶地抱着一摞书,像看到脏东西一样跨过了绿发的魔法师用蜡笔在地板上绘制的图案。他们在激烈地争辩魔法是什么,虽然好像局面完全倒向了其中一方。阿纳斯塔夏靠在门边,清了清嗓子,房间中的人这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你是?”
崔迪斯·弗里德并没有认出他,也没有在意他是如何进来的、又想来做什么。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歪着头,装腔作势却毫无气势地同二人宣告:
“禁书库例行检查——”
他歪着头,轻飘飘地说:
“这间屋子,两个人住太空了,我想,你们需要一位新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