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哦真是抱歉擅自把阿柯写得像个反派,也把室友之间写得怪gay的,但我是不会改的所以我决定自杀谢罪【哪个好人家第一章把自己写死啊我都这个精神状态了让让我】
以及馆长哟,第一章tag呢!?
对于格拉斯·弗洛格而言,属于他的世界最初是由工坊,还有那位可以被称为“爷爷”、“主人”、“创造者”……什么都好的魔法师组成的。
缺乏情感也缺乏认知的他所见之物十分单纯,对于他而言,探索魔法就是他生存的意义;但这样的人生却也十分复杂,在他的记忆中,“为什么”是他最常说的话。
无法理解、无法知晓、无法感受,即使能够学习魔法运作的原理,却依旧无法明白其存在的“原因”。他时常为自己的使命感到困惑,但魔法师总是摸着他的头,告诉他: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魔法为何物,你会明白自己为何而使用魔法。”
日历就在无穷无止的学习中翻过了一页又一页。青蛙的寿命十分短暂,当雪花染上的白色褪去,便又到了白树绽放的季节。米拉克镇的色彩好像总是被一层朦胧的白色所笼罩,就像格拉斯脸上的贝壳。他偶尔会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偶尔也会问魔法师:
“我还能在这里多久?”
他总认为自己会是先离开的那个,就像书中所说,这是一种自然定下的规律。但是魔法师似乎从来不在意这件事,只是悠闲地喝着茶、写着那永远也见不到头的算式,平和地回答他:
“你不用急着思考这个问题,我的孩子。”
好吧,也许在这个格拉斯死后就会有下一个格拉斯接替他,也许新的人造物会叫别的名字,也许他会是一只猫、一条狗、随便什么寿命更长的动物,但那都是格拉斯死后的事了,既然魔法师说不用急,那他便不再深究。
魔法师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多,但格拉斯倒是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这样平稳的日子终于在某一天掀起了波澜,一场大火撕碎了米拉克镇一如往常的安宁,那层薄纱般的白在顷刻之间被灼热的橘红吞噬殆尽。格拉斯听到了声音,前所未有尖锐的声音,那是属于魔法的哀鸣。
幸运的是,他和魔法师都无大碍。
不幸的是,滚烫的烟尘呛坏了魔法师的咽喉,自此之后,他每天都咳得很厉害,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在此之前,格拉斯·弗洛格从未考虑过,如果他的世界最终只剩他一人,他该如何活着。正因如此,他从未认真研习过死亡与生命。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他必须面对这个问题,在魔法师死后,他的使命是否应该继续、会在哪里停下、他该以怎样的身份活下去……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从未考虑过,而此时此刻,它们像一团看不清面貌的黑雾,挡在他的面前,让他感觉迷茫又孤独。
但魔法师依旧温柔,他摸着格拉斯的头,对他说:
“孩子,你总要思考这些问题。但当你理解何为生命、何为魔法,当你决定好自己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之前,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也就是在那天,格拉斯迎来了他未来的“新主人”,或者说,他人生中第一位“朋友”。也就是在那天,格拉斯·弗洛格遇到了崔迪斯·弗里德。
“摒弃魔法的魔法,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当崔迪斯踏入工坊的第一刻,他的态度就是咄咄逼人的。但魔法师并不在意,反而沙哑地告诉他:
“如果你认为自己做得到,那就试试看吧。”
于是,崔迪斯留了下来,这个年轻人来到魔法师的工坊像一种偶然,也像一种必然。他的话很少,但是每一句都带着刺。格拉斯从未见他使用过魔法,但他对魔法的认知却好像十分悠远。他只有在和魔法师交流的时候,表情才算得上是柔和。
说实话,他们之间所说的内容,格拉斯听不懂,他也不想懂。如果魔法的真谛就是一堆高度理论化的数据堆积在一起,那他才疏学浅,大概是这辈子都领悟不了了。
崔迪斯是魔法师选择的继承人,格拉斯不知道魔法师为什么要把工坊交给这样的一个家伙。
“你不打算做魔法师了吗?”
崔迪斯对于自己认为不需要的东西总是毫不留情,而这个边界感十足的家伙只有在使唤格拉斯时,才显得缺乏距离感。而在某一天,当格拉斯在崔迪斯丢弃的物品里发现了一根由红色荆棘编织成的、外形诡异的魔杖,长久以来埋藏在他心中的疑问终于爆发,他向崔迪斯询问,而对方则给出了理所当然的回答: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魔法」。”
魔法,什么是魔法,又是这个问题。崔迪斯也好,“爷爷”也罢,围绕在格拉斯周围的魔法师们似乎总喜欢让他回答这个问题。彼时已小有所成的格拉斯已经不会再为这个问题困惑,既然崔迪斯这样发问,那他也能给出一个趋于公式化的答案:
“能够便捷带来奇迹的,就是魔法。”
崔迪斯听罢,嗤笑一声,却也难得没有用“愚蠢”及其相关的词汇来否定他,只是很随意地说道:
“那我现在也还是魔法师。”
很遗憾,在格拉斯看来,崔迪斯所做的一切都很难与便捷挂钩,更别说是“奇迹”了。但“爷爷”似乎对他们的争论不置可否,每每当崔迪斯用他那刺痛人心的“恶毒”将格拉斯碾碎、而格拉斯又去向“爷爷”告状时,他总是平和地注视着他们。
“魔法并不是唯一的定义。”
这便是最终的裁决。
而后,在一个春日,“爷爷”长眠在了盛开的白树花下。这个埋骨地是崔迪斯选择的,他说,对于这样为魔法奉献一生的人,死后作为白树的养分与「魔法」共生,也是一种荣耀。崔迪斯继承了属于这座工坊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格拉斯的去留,而格拉斯注意到,这已经是崔迪斯身上悬挂的第三把钥匙了。
“你会去寻找下一位导师吗?”
格拉斯问他。
“不知道,至少暂时不会,因为我要学的,米拉克镇没有人能教我。”
而崔迪斯近乎自负地回答。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格拉斯又问。
这次崔迪斯沉默了,半晌,他难得主动询问格拉斯:
“如果我说,我要毁灭「魔法」呢?”
当「魔法」的概念消亡,那格拉斯的愿望也无从谈起。好在,听起来,这位工坊的“新主人”并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格拉斯算了算,自己的寿命不过还剩一只手能数完的时间,如果他加快研究的话,或许能够赶在自己死之前完成“爷爷”交代的使命。
所以,那一天,格拉斯·弗洛格与崔迪斯·弗里德在白树下交换了愿望与誓言。也是在那一天,格拉斯的世界被那个任性妄为的“大魔王”赋予了新的定义。
格拉斯·弗洛格依旧没能理解魔法的真谛,属于青蛙的寿命很快迎来了终焉,可他却若无其事地迎来了寿命之外的又一个春天。白树开花的日子仿佛比往年要早,米拉克镇每到这一时节总是热闹非凡的,但今年却好像比往年更加寂静。
“不好了——”
“你知道吗,代馆长先生陷入了昏迷。”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和柯利弗·因奎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传来,明明阿纳斯塔夏更早迈进工坊的大门,却在语速上输给了紧随其后的柯利弗。那已经是阿纳斯塔夏最为急切的语气了,却不及柯利弗因为兴奋而滔滔不绝的话语:
“我因为按耐不住好奇心而稍微「检查」了一下‘幽灵’先生的身体,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我想弗里德先生一定会感兴趣的。”
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当柯利弗说出“一定会对你有帮助”这种话时,他多半是做了一些疯狂的事,又以研究之名试图拉崔迪斯做自己的共犯。格拉斯对这样的开场白习以为常,他也同样清楚,崔迪斯的下一句一定是不咸不淡的:
“什么?”
是的,这就是柯利弗的圈套,拙劣,但是有效。柯利弗露出了笑容,顺着崔迪斯的话说下去,从代馆长的身体状况、到神话与魔法的渊源、最终说到了图书馆的现状。最终,他停了下来,露出了狡黠的微笑,问崔迪斯:
“说到这个,弗里德先生,我在禁书库看到了十分有趣的东西,想要咨询一下您的想法。”
“我知道,您诞生于一个醉心于魔法的家族,在禁书库里我也见识到了许多由您捐赠的、以您家族冠名的藏书。您的家族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但对于魔法的研究却十分深刻,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却丝毫没有给崔迪斯叫停的机会,转而继续说下去:
“然而,无一例外,他们自称费里德而不是弗里德(They call their surnames Field but not Freed,这个转变比较意会,是英文字母书写的梗,类比中文语境类似把田延长变成由),我很好奇,是什么让您放弃了那片名为魔法的原野,而将自己定义为解脱者?”
您为何脱离了家族,又从您的家族中继承了什么?是什么让您的心境发生了转变,您又为此得到了什么?
一个又一个近乎尖锐的问题向崔迪斯抛过来,在格拉斯看来,柯利弗其实并不关心崔迪斯的过去,至少没那么关心。但只要有一瞬间,崔迪斯为此而产生动摇,而他和阿纳斯塔夏对崔迪斯隐瞒之事感到怀疑,那么柯利弗就已达到了他的目的。
但崔迪斯毫无波澜,和他面对“幽灵”的打趣时的态度截然相反,此时此刻,他是冷静的,像是早就知道柯利弗有一天会来质问他这个问题,而他也为此预备好了一个回答:
“理念不合,仅此而已。”
“是吗,怪不得我对弗里德先生感到亲切,原来我们都是失去了家族的人。”柯利弗耸耸肩,象征性地安慰了崔迪斯一下。不论他是否相信这套说辞,至少眼下,这个回答令他满意,“言归正传,眼下的情况绝不乐观,如果弗里德先生需要我的帮助,请尽管开口。”
说完,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及所见所闻整理而成的报告递给了崔迪斯,而这次崔迪斯没有给他任何回礼,也许是在崔迪斯看来,自己捐赠给禁书库的那些“财产”已经足够支付这笔报酬了。柯利弗离开,阿纳斯塔夏终于插得上话,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简明扼要、甚至为此在等待期间准备了配图来协助自己此次说明:
“黑潮要来了。”
阿纳斯塔夏同自己的室友们说了自己听来的、所见的情况,环伺的死亡书记、涌入的魔兽、纯白的生命、还有不可理喻的特里维亚,这些情况柯利弗没有说明,或许他并不关心,又或许他知道但觉得没必要说。不论如何,情况确实紧急,而他们方才已经浪费了过多的时间。
崔迪斯认真地听着,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字。在阿纳斯塔夏讲述期间,他快步走到窗前,遥望着小镇边缘的情况。当阿纳斯塔夏的连环画翻到最后一页,他们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长叹一口气。
“行,知道了。”最先取得话题把控权的人是崔迪斯,他关上窗,对阿纳斯塔夏说,“我去结界那里看看。”
而阿纳斯塔夏则难得提出反对意见。他抬手拦住崔迪斯,格拉斯似乎是第一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不愉快: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去做危险的事。”
“然后什么都不做,等第二次黑潮降临,最好再有谁把贤者之石点了,让这里再毁一次?”崔迪斯发出一声冷笑,眯着眼反问眼前的人。
“那个人,不一定,非要是你!”即使阿纳斯塔夏没有办法像崔迪斯一样用言语表现魄力,但格拉斯依旧听得出,他的语气跟往日比有些强硬,“你是觉得,现在,我,我们,保护不了你吗?”
这是格拉斯第一次见阿纳斯塔夏和人吵架,对象还是崔迪斯,这让他一时迟疑自己该不该劝架,又该先劝哪边。但这一次崔迪斯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和阿纳斯塔夏针锋相对,反而挑了挑眉,脸上有一丝转瞬而逝的惊讶。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几欲脱口,却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最终只留下了一句欲盖弥彰的反驳:
“不,那个人必须是我。”崔迪斯的态度难得缓和,却依旧寸步不让,“我跟特里维亚之间,总得有个了断。”
崔迪斯很少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格拉斯也没有阿纳斯塔夏作为老同学的那种优势,但他猜得出来,这一定是与七年前的灾难、以及崔迪斯为什么拒绝「魔法」这件事有关的。
“你先回禁书库。”所以,当掌握大致的情况后,格拉斯当机立断出面调停,他向阿纳斯塔夏给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语速快,我劝。”
这句话实在是直切要害,阿纳斯塔夏着实无法拒绝,尽管他完全没有放松警惕。他一步三回头,不住嘱咐格拉斯一定要阻止崔迪斯,不管他要做什么。而格拉斯也花了一定力气才把阿纳斯塔夏从门里塞了出去。
如果说阿纳斯塔夏与崔迪斯的默契是来源于七年前一起做学徒的日子、以及那场大火所带来的人生转折,那么格拉斯与崔迪斯的默契就是来源于那场大火之后朝夕相处的日子、还有他们在白树下对彼此的承诺。
“前有狼后有虎啊。”在阿纳斯塔夏离开之后,崔迪斯发出了一句感叹,他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在纸上奋笔疾书,“柯利弗进度不慢,看来我也得加把劲了。”
“恕我直言。”格拉斯隐晦地白了崔迪斯一眼,摊手向崔迪斯索取一个合理的交代,“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死亡书记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你也不是,但你们不是一种类型的疯子。”
崔迪斯“嗯”了一声,于是格拉斯继续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和他扯上关系,又打算做什么。但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打掩护,就得把你的目的和计划说得清楚一点。”说到这里,格拉斯简短地思索了一下,直白地说,“但我还是要说,跟他共享合作成果不是什么好主意。还是说,你也想把这里炸了?”
“你说得对,会造成什么结果,柯利弗才不会在乎。”在面对格拉斯的提问时,崔迪斯以一种相当轻飘飘的口吻,事不关己地解释道,“他只会考虑自己开不开心,换而言之,他所追求的是一片混乱,失序的混乱。”
说到这里,他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继而说道:
“但有些时候,混乱并一定是坏事。当一个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旧秩序被砸碎时,混乱的到来可以说是必然。”
他看向窗外,看到开至荼蘼的白花,还有那不断涌动的黑潮,在一瞬的沉默后,居然露出了畅快的、好像对这一刻早已恭候多时的笑容:
“如果魔法秩序的毁灭就意味着魔法师、乃至人类的毁灭,那米拉克镇上的人还是手拉手一起去死的好。”
虽然想要的结局不太一样,但我想要的混乱,与柯利弗想要的混乱并不冲突,所以,我就稍微利用了他一下。
在谈及自己的动机时,崔迪斯·弗里德是如此解释的。格拉斯本以为七年的相处,自己已经足够理解这位“新主人”的脾性了,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崔迪斯,依然感觉到陌生。
但他依然选择了遵从崔迪斯的指令,向着图书馆的方向奋力跑去。
“我可能会睡很久,可能根本不会醒,可能直接就死了。管他的。”在分别前,崔迪斯如此吩咐他,“柯利弗想要我的成果,就让他拿去吧。不过,我也是稍微有些竞争心的。”
十五天,这是柯利弗·因奎发现不对劲的最晚时间。
——如果在此期限内我没能按照计划醒过来,就把这个工坊连带着我的遗体一起烧干净,什么都不要留下。
既然种子不能在土壤中发芽,那就转化思路,不要用土壤培育种子,而要让种子选择土壤。
那晦涩复杂的炼金术语解释,格拉斯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知道,崔迪斯一定是在做一件很冒险、且愿意为之冒险的事。
就像他在“爷爷”的葬礼时所说的那样,他要把「魔法」的秩序破坏殆尽。
“但是这毕竟是个大工程,我得稍微征求一下那位「投资人」的意见。要是她非要我拿命抵债,那也算我应得的。”
自白树中涌出的线像一枚厚重的茧,将崔迪斯包裹在其中,又在顷刻之间,自崔迪斯的指尖被整理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格拉斯听到了巨大的轰鸣,那是魔法被驱动的声音。绚烂的光自结界破损的地方溢出,流动的彩色凝结成坚固的晶体,不断吞噬周遭的生命力,向着黑潮扩散、蔓延,最终,在层层叠叠的法阵的束缚下归于平静,形成了一道由「魔力」凝结而成的坚固壁垒。
他顿足停留,在环形的廊桥上,他远远地看到,那白色的花开得似乎比往日更加艳丽。但他没有回头,很快便继续向着馆长室的方向跑去。
春日的尾声到来了。
贤者之石白噩阶段,完成。
崔迪斯·弗里德,「暂时死亡」。
当柯利弗·因奎敲响工坊厚重的大门时,推门迎接他的是柠檬挞的香味,还有奶油那甜腻的味道。格拉斯·弗洛格一手托着刚烤好的甜点,一手握着门把手,那张如贝壳一样无机制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格拉斯抬眼看了柯利弗一眼,向房间内的方向撇了撇嘴,熟练地端着盘子、跨过地上的杂物,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这被各种仪器排布得像迷宫一样空间内。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柯利弗从背包里拿出一枚被油纸包装好的小包裹,微笑着问房间的另一位主人。而被点到名的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则看了看自己手中散发着略带焦苦味的物质,又看了看柯利弗手中的礼物,爽朗地回答:
“怎——么——会——呢——?”
阿纳斯塔夏同柯利弗解释,他和格拉斯正要找崔迪斯做这次甜品大赛的裁判,毕竟说到春日节,就该是时令水果与鲜花还有美味的蛋糕不是吗?格拉斯认为融合了柠檬皮与香草的清香的蛋白挞最能表现春天,而阿纳斯塔夏则选择了加入树莓果和红茶的乳酪来庆祝这个节日——虽然很遗憾,他对魔法那不甚精湛的掌控力影响了他在厨艺这一领域的发挥。
“居然,有朋友,要找崔迪斯,一起庆祝,好欣慰啊——”
阿纳斯塔夏试图把柯利弗迎进来,随后他的头上便重重地挨了一下,凶手还十分贴心地注意祸不及斯梯尔直奔阿纳斯塔夏的额头。崔迪斯·弗里德没好气地瞪了阿纳斯塔夏一眼,冷漠地说:
“我可不记得你是我老妈。而且一大早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是几个意思?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没拿糖和香料用我的炉子烤出会动的东西!?”
在数落了一通阿纳斯塔夏之后,崔迪斯才终于意识到,门口还有一个柯利弗在那里眼巴巴地站着。他吸了口凉气,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警惕地瞪着柯利弗:
“别告诉我你也是来抓我参加什么甜品大会的。”
柯利弗歪着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把手中的包裹塞回到了肩上挎着的背包里,迅速又矫健地一把拉上了拉链。
虽然柯利弗那份用来庆祝春天的“心意”被崔迪斯误打误撞地拆穿了——不,应该说,很遗憾未能传达出去,但作为崔迪斯学术层面的搭档,柯利弗来拜访的原因从来不会只有一项。他顺势无视了自己那块或许真的是由糖和香料组成的会动的物质,自然而然地同崔迪斯讲起了自己最近研究的新收获:
“我们最近捕获了一只死亡书记,而我想,其中的一些资料会对您有帮助。”
崔迪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他早就知道即使自己拒绝,柯利弗·因奎也会找到其他协作者来进行这种有些过激的实验,但对方如此坦诚,在被拒绝后仍然选择拿着成果来拜访,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像是在对他说:“我并不介意我们之间的分歧。”
又像是在对他说:“你所坚持的那些繁文缛节毫无意义。”
无论这是一种示好亦或是挑衅,至少,那份来之不易的报告是无辜的。崔迪斯仔细阅读了这份抄写稿上的每一个字,端详着柯利弗送来的死亡书记的组织切片,随即,发出了一声像是自嘲的嗤笑:
“精彩的推论。”
他小心地把收到的礼物收好,难得坦率地同柯利弗道谢,而柯利弗则礼貌地解释:
“这是大家努力的成果。”
崔迪斯当然知道他是指什么,米拉克镇学术会,一个自图书馆衍生出来的组织。能够加入那里的人,研究方向或多或少都有些……至少,在常人眼里,不是那么安稳。自从“幽灵”默许他们的行动后,他们的研究手段就更加激进。当然,崔迪斯也曾接到过这个组织的橄榄枝,但他实在无法想象一群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侃天说地的样子,而且,同时考虑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需求实在是太费劲了,所以他便以嫌麻烦为由拒绝了,而柯利弗便因此成为了两边的纽带。
虽然不知道这个“他们”到底出力多少,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只要不需要自己扯上关系,崔迪斯并不在意自己的研究成果会被人拿来做什么:
“回礼。”他这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密封的匣子。柯利弗笑着接过来,他每次都会说崔迪斯实在是太客气了,但每次也没有真的拒绝。他打开盒子,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
“玻璃?”
是的,毫无疑问,那是与玻璃镇盛产的玻璃别无二致的物质。柯利弗看着那五光十色的晶簇,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而崔迪斯没有回答,只是划了根火柴为自己点了根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重叠的摩擦声中,柯利弗不禁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匣子中的玻璃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在接触到空气后,迅速向外蔓延。崔迪斯伸手将匣子关了起来,用手捻起一块因外力而折断的晶状物,熟练地用脚尖踢开一角棉毯,隔着那坚硬又厚重的织物将剩余的碎片碾碎:
“是的,玻璃。”他回答,“由贤者之石转化的玻璃。”
说罢,他拍了拍柯利弗的肩膀,似笑非笑:
“拿去玩吧。”
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膨胀的算式几乎在一瞬间自柯利弗的脑中炸裂开来。他喃喃自语,不断念叨着各种可能性,半晌,他冲崔迪斯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
“等我有眉目了,我会再来拜访的,弗里德先生。谢谢你的礼物,春日节快乐!”
在一声巨响后,工坊内重新归于寂静。里屋断断续续传来阿纳斯塔夏和格拉斯的说笑声,他们似乎在为如何在点心中增加惊喜而讨论不休。牛奶和糖精的香气与烟草燃烧的苦味混合在一起,让房间内的空气变得有些浑浊。崔迪斯·弗里德掐灭了手中的烟,转身推开窗户。和煦的风带着午后的阳光缓缓涌入了房间,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白色的花瓣。他看向窗外,不远处的树林中,白树正舒展枝条,肆意展现生命的力量。
崔迪斯久久地凝视着这一幕宁静又温暖的画面,仿佛时间也于此刻精致。而在他的室友们呼唤他,迫不及待地让他品尝他们最新出炉的作品时,他才终于有了一丝对生命、对生活的真实感。
是啊,春天来了。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贪恋你的人都长出了多余的骨头,三千只闪闪发光的玻璃杯,四散在漂亮的格拉拉斯镇。”
“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之城主。”
……
“你恩赐的那些泡沫般的美梦,我们全都不要了。”
哐当——哐当——
崔迪斯·弗里德是在火车尖锐的汽笛声和煤炭燃烧那淡淡的苦味中缓缓由梦转醒的。不知是长期作息不规律导致的疲惫,还是长途旅行所必然伴随的困倦,这一觉他睡得尤其安稳。钢铁筑成的“货箱”承载着它的“行李”,悠哉悠哉地沿着沙石与枕木铺成的轨迹前行。崔迪斯用余光看向窗外,无尽的田野与河流随着沉闷的节奏撕开一角,露出了城镇边缘的一隅。而后,他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他正靠在格拉斯·弗拉格的肩上,而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正坐在对面,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长途旅行这种美好的词语跟崔迪斯·弗里德向来是无缘的,他连自己的工坊都鲜少离开,更遑论出发去米拉克镇之外的地方了。但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阿纳斯塔夏自禁书库换班回来,突然神神秘秘地四处打量来打量去。以崔迪斯对他的理解,这种时候阿纳斯塔夏多半是打算做些什么的,而且通常不是好事,所以崔迪斯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了空气。但格拉斯总是非常配合的,不知是因为这位人造物习惯与人为善、还是他同样对周围万事万物感到新鲜,总而言之,在这种场合,格拉斯总会给阿纳斯塔夏一个台阶,或者说,一个舞台。
于是阿纳斯塔夏毫不客气地站了上去,像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他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传单,对他的两位室友宣布:
“我猜,或许,你们会,对一场,去玻璃镇的,火车旅行,感兴趣。”
玻璃镇,位于米拉克镇北部的小镇。二者虽然是邻居,但是彼此之间并不互通,甚至可以说是关系十分恶劣。就好像灾难是一个地区必须经历的阶段,玻璃镇也曾因一场瘟疫而面临灭顶之灾,并且那里的人似乎至今认为那是魔法师的错。无论如何,这座城镇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好去处。
但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总有办法说服他的室友。
“玻璃镇曾经叫格拉拉斯镇,这是巧合吗?还是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另有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他对格拉斯牵强附会。
“一个完全拒绝魔法的地方,你难道不好奇吗?而且听说他们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说不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他对崔迪斯循循善诱。
就这样,根本不给人反悔和细想的余地,两位室友就这么落入了阿纳斯塔夏的圈套。当崔迪斯提着行李走到步道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把采购这种事安排给这位始作俑者,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只能安慰自己眼前两个如同来郊游一样的家伙绝对会乱买一气,并在踏上火车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倒头就睡。
“……”
勉强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崔迪斯长长叹了口气,他对阿纳斯塔夏把自己拉下水这件事并没有完全消气,但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心思完全被这个干什么都慢吞吞、脑子却有时转得特别快的混账拿捏了。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打了个哈欠,把眼镜从桌子上摸起来戴上,心不在焉地问阿纳斯塔夏:
“哪学来的?”
“真难得,崔迪斯居然会对歌谣感兴趣。”格拉斯平淡地发表感叹,而阿纳斯塔夏则带有一丝炫耀意味地拿出一枚册子向崔迪斯介绍:
“哼哼——当然是——旅游宣传手册——”
他还想同崔迪斯展示其他自己为了这次出行而做的功课,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讲述厄尼里依的传说,崔迪斯便凭着多年相处的经验在他说到第十个字的时候掐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三千的玻璃杯应该是对应三千梦神,住在海的彼岸、冥界的边缘。”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像是在讽刺谱写这首歌谣之人的傲慢,“他们是想说自己是梦的化身、神的后裔吗?”
“哦——没想到,你对神话,也有了解。”阿纳斯塔夏配合地为崔迪斯鼓掌,而格拉斯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站起来把清醒过来的崔迪斯拽到了一边,自己挤到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玻璃镇景色。
汽笛发出尖锐的哀鸣,漫长的旅途在一阵喧闹声中画上了休止符。风中隐隐传来鲁特琴的音色,玻璃镇的一切都是光鲜亮丽却又静悄悄的,像一幅盛开在初夏的画。
“欢迎光临玻璃镇,我是海德,是这里的死亡书记。”
在不知走了多久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位,或者说,唯一一位勉强能够算得上是迎接他们的人。黑色的打字机在机械的嘀嗒声中不断地向外倾吐墨水,长长的纸卷不断堆叠,直至曾经隶属于这里的姓名充满了整个房间。
崔迪斯凝视着那双被黑雾包覆的手,直到格拉斯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和海德握手,并突然意识到,平日里负责做这种无聊事的阿纳斯塔夏不知何时便消失了。
“崔迪斯·弗里德。”他不情不愿地介绍,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好,“这位是格拉斯·弗洛格。”
格拉斯乖巧且配合地向海德躬身行礼,而海德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在意方才那不太自然的停顿,顺势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我听说过您,特里维亚祝福之人。”
“……?”
崔迪斯有一瞬恍惚,甚至难得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海德说的人自己。他发出一声干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反驳,他问海德:
“你认为这是祝福?”
而对方回答:
“特里维亚注视着一切。”
崔迪斯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反而真正笑出了声,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看出,你很尊敬那个特里维亚。”
海德并未听出这是一句讽刺,同崔迪斯郑重地回答:
“是的,玻璃镇的子民无一不敬仰她。”
二人鸡同鸭讲、话不投机,好在格拉斯惯是擅长打碎话题的,他在崔迪斯暴露自己是魔法师、准确的说,曾经是魔法师的身份之前,适时介入到了二人之间,直勾勾地盯着海德身上多余的手,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满是对新事物的好奇:
“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这里吗?”
“哦,是的,当然!”海德热络地回答,仿佛刚刚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不如说,在他看来刚刚本就没有任何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他同二人介绍起这里的技术、历史、以及他们引以为傲的玻璃,在五光十色又闪闪发光的造物们的包围下,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宝石所点缀的。格拉斯四下打量着,不时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有时听到海德说出自己熟悉的词语还会搭一下腔。而崔迪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坏了心情,兴致缺缺地跟在后面,既没有对这里的仪器产生什么兴趣,对这里的技术也是走马观花。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那首歌谣的旋律依然萦绕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折磨着他的神经。街上空无一人,但他笃定自己始终听得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那晦气的魔法、讨人嫌的不速之客、还有这里的灾难,是的,持续至今的灾难。
“如您所见,我们这里有引以为傲的最近技术,无论是医疗还是科技。”
他听见海德在孜孜不倦地讲述有关这里的一切。
“也许这里更为适合您也说不定?”
他听见有人在向他询问。
“崔迪斯·弗里德?”
他猛地回过神,透明的玻璃像是一道分明的界线。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标与令人费解的字符。他看到与自己面容无异的男子坐在对面,手指在像打字机一样的案件上飞舞,而后,一组又一组文件便跃然在那镜面上。他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味,还有咖啡豆研磨成粉齑被煮开的香味,不需要魔法、不需要炼金术、也不需要支付生命,那里的人可以在谈笑间完成这里的人需要用很繁复的步骤才能完成的事、可以在一瞬间完成这里的人甚至不敢想象的事。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而他不自禁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他的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光面,而后,他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他听到有人慢悠悠地在他耳边说:
“抱歉——这位先生——有约了——”
而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是如此猛烈,几乎让他感到窒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湖面吹来的冷风,不知何时回来的阿纳斯塔夏放开了他,蹦跳地转到他的身前,嬉皮笑脸又可怜兮兮地同海德说:
“房东搬家,我就要流落街头了——”
“哎呀,那就难办了。”海德依旧从善如流,接着阿纳斯塔夏的话说,“看来挖墙脚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
“嗯,看够了。”而与此同时,格拉斯也伸了个懒腰,一手拖着崔迪斯的领子,一手抓着阿纳斯塔夏衣服上的绑带,不由分说地拖着二人离开,“赶车。”
就这样,这场旅途似乎才刚刚开始便虎头蛇尾地落下帷幕。坐在松软的椅垫上,崔迪斯把头靠在车窗上,沉默地看着窗外,而阿纳斯塔夏坐在他身边,愉快地和头上的斯梯尔玩耍着。崔迪斯没有问他去了哪里,而他也没有问崔迪斯看到了什么,仿佛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谢谢。”
半晌,崔迪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单词,而阿纳斯塔夏则像等这一刻很久了一样,挺胸抬头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枚口袋:
“你确实应该谢谢我。”
崔迪斯皱着眉头将之打开,里面是一摞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不用问也知道,这家伙去哪里做了一些会被当地守卫追杀的事,而很难说海德对此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有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境之主。”
“徒劳地看着赋予其形体的城镇日渐沉没,追逐着我们。”
“请别再缠着我们了,你这不幸的石头。”
而格拉斯突然没头没尾地哼唱起了那首歌谣,将其中一片碎片拿在手中端详,百无聊赖地对崔迪斯说:
“如果这首歌是真实的。”
他顿了顿。
“你说,这会不会是,另一种贤者之石?”
在阿纳斯塔夏的记忆中,妈妈总是温柔与了不起的代名词。
他的家庭并不复杂,作为魔法师的妈妈、作为乡绅的爸爸、天赋异禀的哥哥、还有一只叫拉姆达的小羊。哥哥的身体不好,但是读书识字很快,总会给他讲很多的故事;爸爸虽然没有使用魔法的天赋,却会带他在田野间疯玩、教他爬树和采摘的技巧;至于妈妈——她就像奇迹的代名词一样,每次阿纳斯塔夏疯玩回家,总会有热汤和加了砂糖与黄油的面包在餐桌上等着他。
在这段被时间不断美化的岁月里,阿纳斯塔夏总是幸福和快乐的。作为家里的次子,他不需要继承家业,也不需要考虑任何复杂的事。他每天会跑过丛林去看白树;会跟着羊群到结界的边缘,如果看到黑影那就是该回家的信号;也会走到集市中,帮爸爸用羊奶和羊毛换面粉与鸡蛋。他会兴奋地趴在哥哥的床边,兴奋又悠闲地讲述今天的所见所闻。
每每这个时候,哥哥总是看向窗外,摸着他的头,对他说:
“真好啊,等我病好时,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是的,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阿纳斯塔夏如此坚信并祈祷,从冬天等到春天。但哥哥依旧咳嗽得厉害,要喝的药剂也越来越多。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当湖边的野花开遍时,妈妈突然把他叫到书房,让他学着念一段晦涩的咒语。
也就是从那时起,阿纳斯塔夏知道,自己的童年结束了。
虽然爸爸是靠他的爱娶到的妈妈,但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只有些许田地和家畜是远远不够为两个儿子的未来做打算的。妈妈现在可以用医馆和魔法来赚钱,但哥哥需要的药材总是不便宜的,妈妈的魔力也总有枯竭的一天,如果家里没有新的魔法师顶上,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即使哥哥再如何聪慧,他那如风中残烛一样的身体,又够他使用几次魔法?
也就是从这时起,阿纳斯塔夏在过去无人在意、甚至被认为是可爱的缺陷失去了被包容的特权。他总是慢半拍的反应、不花时间根本捋不直的舌头、还有他那笨拙的说话方式,这些对于一位无忧无虑的次子而言无伤大雅,但对于一名魔法师而言毫无疑问是致命的。
毫无疑问,阿纳斯塔夏是努力的,但正是这份努力显得他的残缺更加滑稽可笑。当他启动加热魔咒的次数已经足够令一壶水沸腾,而他仍然执拗地想把那些字节完整念出,以至于冬天的房间却比夏天更炎热;而隔壁哥哥摔下床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但爸爸的脚步声却并没有响起因为此时他应该在集市上;当厨房的柴火传来噼啪声,灰色的浓烟滚滚涌出,妈妈明明是伟大的魔法师却要像个厨娘在厨房里忙碌,阿纳斯塔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
并不是什么东西碎掉了,但也许确实是什么东西碎掉了。
妈妈的巴掌落在了阿纳斯塔夏的脸上,他看见她的眼神在转瞬之间从怒不可遏到惊慌失措,他看到她慌乱地蹲下抱着他的脸检查他的伤势。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而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地板,良久,对她说:
“妈妈,我愿意去做学徒。”
就这样,阿纳斯塔夏离开了家,并不算很远,每周依然有机会回来。但每每他推开门时,家里要么是静悄悄的,要么爸爸妈妈在争吵又和好。他总是拉开椅子坐下,像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一样,独自把饭吃完,把碗筷洗干净,再偷偷溜进哥哥的房间里。
哥哥总是在睡觉,但只要他叫他的名字,哥哥就会抬起眼皮,转过头看向他。
他说:
“斯梯尔,我回来了。”
“我交到朋友了。”
他想说自己的魔法研究并不顺利,他想问斯梯尔为什么迟迟不能履行他们的约定,但他说不出口,只能苍白地说:
“我很好。”
这段普通的对话总要花上常人两倍的时间,斯梯尔总是等不到他说完便又睡了过去。他偶尔也还是会去结界的边缘,看一望无尽的原野,看低头吃草的羊群,看蠢蠢欲动的魔兽。牧民从不肯听他说话,有那个时间,他们早已可以通过经验判断发生了什么、该做什么。阿纳斯塔夏沿着小路走进小镇,风在他耳边吹拂,魔兽的黑影在不远处蠕动,被抛下的老年羊在边缘悠闲地吃草,没有谁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又好像大家都早已知道一会儿之后会发生什么。
“斯梯尔,你知道吗?我遇到了一个怪人。”
“他告诉我,如果咏唱很慢,就画法阵。”
“我可以做魔法师了。”
“斯梯尔,你为什么不肯醒过来呢?”
阿纳斯塔夏的生活依旧如常,他会趴在哥哥的床边,和他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事。但这次斯梯尔并不会再回应他任何,哥哥痛苦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好像陷入了一场噩梦,无法醒过来。
然后,在某一天,那场大火突然而然地席卷了米拉克镇,没有给任何人机会与时间。阿纳斯塔夏既没有成功画出可以得到认可的法阵,也没有等到斯梯尔醒来。他看着冲天的火光,周围人的惨叫已经沉寂,他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这场火和他过去念错咒语引发的混乱全然不同。他回过头,拼尽全力向家的方向跑去,烟尘已经扩散开来,牧民在抢救他们的资产,魔法师在保护他们的书籍,并没有人有余裕去关心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
他回到了家,大门紧锁,他透过阁楼的窗户看到了哥哥的影子,还有妈妈,是的,温柔的、包容的、无所不能的妈妈。他看到她站在窗边,嘴一张一合,魔法的光芒在房间中弥漫,直到与火光融合到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他抬起头,对上了妈妈的视线,他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妈妈也在看着他,眼神依然慈爱,他惊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妈妈说过话了。
“你回来了。”他仿佛听到妈妈在向他问候,“阿纳斯塔夏,你总是这样,做什么都慢一步。”
女巫凄厉的笑声与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在顷刻间,承载了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一切的房屋轰然倒塌,而他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他徒劳地看着满地狼籍,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想要善后又不知该如何善后,而能够训斥他的人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而眼前发生的种种,或许就是妈妈长久以来,为名为“家”的魔法所支付的代价。他不知在废墟边缘站了多久,直到一场雨降下,直到他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牵着马,车上有些可怜的物资,对四个人来说有些紧张,对两个人来说却刚刚好。爸爸看着房子的残骸,表情复杂,似乎难以置信却又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不等阿纳斯塔夏说什么,他便抱住了他,同他说:
“会好的,阿纳斯塔夏。”
而阿纳斯塔夏把头埋在爸爸的怀里,仿佛这样他就不用因此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而羞愧。
这场大火带走了所有,离开米拉克时,他们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行李需要带走。在车轮混动时,阿纳斯塔夏最后一次看向曾经家的方向,他突然看到堆砌的残垣有一丝松动,他不假思索,跳下车、用手扳开砖瓦,一个毛茸茸的头从灰尘与碎石中探了出来,慢悠悠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既不是魔兽也不是人造物,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的生命。阿纳斯塔夏抱起那只獭猴,而它自然而然伸长了胳膊趴在了他的头上。
“我可以养这个吗?爸爸。”
他问,而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便开始了漫长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