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射灯下冰块叮当作响,卡座上响起清脆的玻璃碰撞声,陈知安风尘仆仆赶来,却依旧晚了一会。
外头车水马龙,正值下班高峰期,这附近又是酒吧一条街,难免摩肩擦踵,这家店铺也着实不好找。
她脱了身上的外套,露出里面稍显正经刻板的白衬衫,领口因为方才赶路开了两颗,露出了一点锁骨。
不少人看着这么个正经人进酒吧大门,索性吹起了口哨,陈知安只是自顾自地整理衣角,站在门口撸平了额发,又向着那边吹口哨的五颜六色青年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陈知安长得不错,就是偏男气了点,平日里为了防止被认错习惯了夹两片假发在发尾上,颜色选得骚气,也被不少人误会过。倒是她自己从没有进过这种地方,头一次来就被吹口哨也颇为奇怪。
她下意识摸了摸发尾,这才发现自己的发片不知何时被挤掉了,正要掉不掉地挂在衬衫领口上。
“有好戏看诶。”尹时两翘着别人看不见的尾巴,趴在柔软的沙发背上探头张望,橙黄色的柔软毛发隐隐泛着光泽,“她就这么个打扮过来呀。”
女孩开玩笑似的清脆笑声在卡座间响了两声,被身边的同伴拽住了。
“也不担心一下呀。”吴琼也好奇探出脑袋,竖着根手指叫尹时两小点声,手里还捧着杯夹着薄荷叶的起泡酒,“别到时候出事嘛。”
“你是说那群小混混出事还是店面出事。”尹时两好笑,又去招呼柳笙,“来看开场活动。”
又一个脑袋探出,三个人排排坐,齐刷刷露出三双看好戏的眼神,跟着陈知安偏头的动作看过去。
陈知安余光瞥见了那三个有点明显的脑袋,无奈笑起来,索性拽掉了自己的假发片,手里挂着那件外套朝着口哨男的地方走。
后者看人既不怯场,又不躲闪,甚至大方朝自己走过来,有点摸不着头脑。
陈知安那只蓝色的眼睛在酒吧暧昧的灯光下闪着妖冶的水光,转过来盯着谁的时候,总让人产生一种被不可知晓之物看着的错觉。这种感觉在玻璃杯的碰撞声中猛然崩塌。
陈知安不太会点酒,索性要了杯一样的东西,雪克杯摇晃间,男人只见这个雌雄莫辨的家伙从口袋里掏了掏,这年头少见的纸币里夹着一本什么东西被掏了出来。
“三年少管所,两年刑拘,这次是准备捡尸还是闹市呀小哥。”陈知安背过身,双手打开靠在吧台上,大开大合的动作无形间产生一种闲适的信号,也给别人一种压迫感,“怎么,上海混不下去来南京,你的脸现在还留在我实习报告的PPT里呢。”她笑起来,“被我抓过一次还不够呀?”
男人猛然惊醒,手指摸到那本厚实的小本子,目光一瞥,蓝色皮质表皮,驾驶证的规格,然而是竖开的,银色徽章烫印赫然纸上。
吧台原本想看好戏的一群青年齐齐一愣,转头猛然盯向这个年轻女性,只见对方施施然收起找钱和证件,拿着杯新鲜出炉的鸡尾酒高高举起。
三个躲在椅背后的脑袋高出一截,手里举起气泡酒,叮的一声响。
陈知安其实想过很多次,自己进警校是因为父母影响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然而当她经历老师们的苛刻训练和各类犯罪学的熏陶后,逐渐就将这些东西抛之脑后了。
人类的欲求无止无尽,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用简单的一句话来带过了,这时候其实具体理由就变得毫无意义又虚无缥缈起来。
她举着杯,在小团体慌张离场的背景音里和同事们击掌喧闹。
小姑娘的手心是柔软的,小动物的掌心有柔软的肉垫,年轻男性的手心比自己大了一圈,她的掌心有少见的枪茧,还有搏击留下的细小疤痕凸起。
陈知安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放下了那杯她根本喝不进去的鸡尾酒。
尹时两正拿着她那张已经没有用了的警官证好奇,柳笙想要抽烟,最终没找到烟灰缸,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打火机,吴琼忙活着给她重新倒甜口的气泡酒。
一切都那么热闹又五光十色。
觥筹交错间似乎外界隐秘的案件,和常人无法触碰的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存在,不管是毫无头绪的奇诡案件,还是已经消散于天地的那些悲痛,都离自己远去。
吴琼好奇,尝了口陈知安那杯没动过的鸡尾酒,深蓝色的酒液顺着喉管滑下,几乎冲破天灵盖的薄荷味让小姑娘咳了好半晌。尹时两大声嘲笑她,柳笙推过去一杯温热的纯净水。
陈知安耳边像是隐约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严肃女人的喝止声,劈啪作响燃烧的木料和手中破裂的气泡声混为一谈,暗红色的射灯照在她的眼睛上,一晃而过,一闪而逝,短暂的闭眼中,几乎没有看清的黑暗中,孩子们踩在青绿色的草地上,背后是高耸而年久失修的教堂,修女跪坐神像前轻声祈祷,她似乎重新站在了那片灰暗的天空下,俯视着原先比自己高的孩子,平时着早就忘记了容颜的修女。圣母像怜悯垂目,又碎在了五光十色的未来里。
“你未来想做什么呢?”有谁这么问道。
“我,我想试着学点别的东西。”陈知安听见自己如此平静地回答道。
“别的什么,那是什么?”那个人笑着问她,“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抛起国内高薪又稳定的工作,却没有任何目标吗?”
陈知安停顿了一会,感觉到嘴里泛着甜味:“能做的,想做的事太多了,一时间确实定不下目标。”她摊开手,“当我放下什么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我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无聊又有多少我不曾知道的故事。”
“无限可能和无限未来,你都想要。”那个人笑起来,很轻很浅,没有半点嘲笑,只是觉得新奇,“多少有点贪心了。”
“我应该有很多从小认识的朋友。”她说,“因为一些意外他们看不到一墙之隔的外面。我想替他们看看。”
黑色大理石桌面上散落着啤酒瓶和几个空了的玻璃杯,柔软卡座里七歪八倒着半醉半醒的同事,陈知安像是刚醒又像是没有睡着过,抿了一口化在杯子里的冰水,徐徐抬起手,和那个不存在的声音干杯。
“以后见。”她说。
“以后见。”我说。
斗胆借沈哥一用,我哐哐磕头
蝉鸣阵阵中陈知安终于醒了过来,她似乎在阳台上睡着了,晚风吹拂着她有些长长了的发,撩拨起少女的衣襟,书页滑落的响声窸窣,很快又被空调外机的声音遮掩过去。
她记得自己闭眼前应该还有夕阳满天,一睁眼已经成为了星空璀璨,各家灯火通明,开着窗的厨房里散发着饭菜的香气,百家炊烟混合在一块,反倒是成了一种令她不怎么想打开灶台的味道。
陈知安拍了拍露在外头,有些汗湿的大腿,角落里的蚊香已经快熄灭了,最后一点红光在黑色的角落里闪烁不定,猛然亮起后终于熄灭了。
陈知安随手将那本过厚的书籍甩在桌上,面对着空荡只有饮料的冰箱发起了愁。
真的不吃晚饭对身体不好,她其实不太想那么做,然而刚睡醒还有些不清醒的大脑也告诉陈知安它不想摄入过多的能量。
于是陈知安在权衡之下决定换件衣服出门溜一圈。
今天是她的休息日,明天也不用上班,少女手中的塑料水瓶上结着薄薄一层水雾,在昏黄灯光下晃荡。
小区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一些出门遛狗的居民,更多的是来回穿梭的外卖小哥。她一路晃到了小区门口,保安叔叔昏昏欲睡地听着门口老头老太聊天,从镇龙井的传说聊到夏夜惊魂,再说到那几百年前的皇陵时陈知安已经慢慢悠悠走远了。
她偶尔觉得自己有点像是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太,闲下来的时候总是显得无所事事,想要追寻的东西有了点眉目,工作上也暂时安排不到过于繁忙的区域,或许成年人的忧愁也来自于此。
想玩的已经玩过了,没接触过的又不想花费时间精力,一部手机一张床就是一整天了。
远处小吃街人头攒动,蝉鸣声似乎也被遮去了一部分,陈知安站在马路这头看着那头的风景,炒面裹上酱油撒一把葱花,被捞进素白的碗里;烧烤被强行按在铁板上煎炸熟透,章鱼脚四肢翘起紫中带黑,又被老板眼疾手快淋上辣椒面,整根木棒看上去油汪汪的;素食店内摩肩接踵,年轻人和下班白领趁着顺路打折的机会,正在逐盒挑拣素鸡和烤麸。
陈知安看见身边的人迈出步子,走向了被车尾气烘烤滚烫的沥青路面,忽然一转头走向了更远处。
夜风吹起即将落下的汗滴,陈知安觉得自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领导发来的消息。下周的排班表出了。高温费配上悬而未决的案件也说不上的热还是冷。
她浏览了几秒聊天群,同事们正在热烈探讨高温和空调之间的关联,有人拍了张路上看见被热死的螳螂,有人说今早看见家门口有只热晕过去的麻雀,更有甚者问拆了办公室的门能不能通风更凉快点。
下面一水回复都是:@局长 快来手写辞退通知书。
她闷闷笑起来,复制黏贴。
下一秒局长忽然冒出头来
你醒啦?你被辞退了.JPG
群中众人顿时作鸟兽散。陈知安手指一用力,屏幕上立刻映照出她那张沁出薄薄汗水的脸来,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最近出外勤多被晒黑了点,然而依旧带着健康活泼的美丽,方才看聊天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减,看上去更像是个青春活力的大学生。
大学生……
她脑内忽然回响起这三个字,青春、空闲、好奇心和未来一同组成的美好愿景似乎早已离她太过遥远了。
忽而被侧颊吹来的冷风惊醒。陈知安转眼一看,是一家用塑料帘子挡着门的馄饨店。有人掀帘从中走出时那点冰冷的空调气就顺着缝隙溜出来,沿街面爬行,直到消散。
沾着油污和灰尘的塑料门帘中,模糊不清地映照出老板娘忙碌的身影和坐在里头岔开双腿看手机的中年人,旁边桌的小姑娘就穿着件灰蓝色的睡衣,大快朵颐着加了辣油的小馄饨,老板娘揭开锅盖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景象又被加上了一层鲜美诱人的雾气,逐渐远去了。
陈知安最终坐在了小卖部门口,撕开了盐水棒冰的袋子,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手机里她正和谁发着消息。
“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你把世界想的太复杂了小姑娘。”“拍拍.jpg”
“哼.gif”“那你解释解释这层出不穷的外勤清单”
“你们劳碌命,怎么能怪我呢”
屏幕上挑出一个狗狗转头的小动画,陈知安盯着那条小狗看了三秒,长按保存后才又一次点开对话框。
“我看你也没多空啊”“(扭曲)(阴暗的爬行)(尖叫)(分裂)……gif”
“你这就不懂了,高考要考七百八,来年再找998,那也得是坐在空调间里的998”
陈知安叼着棒冰想那多出来的一天是怎么回事,忽然福至心灵。
“你这是逼我闰月还要通宵加班是不是”
那头,‘沈’字样的备注旁跳出‘正在输入……’,几秒过后陈知安看见自己的屏幕往上挪了一点。
“小丫头片子还挺机灵”
她心想你又不是我的顶头上司凭什么要求我加班。
奈何棒冰化得太快,已经流到了她的手上,陈知安只能放下手机,毫无形象地舔了舔手指和木棒,一口咬掉了已经摇摇欲坠的上半部分。
一般人都要拼着高考去找一份可以坐在空调间里的工作,那为什么那些有能力又有目标的人,费了那么大工夫,只为了复活所谓的爱人呢?陈知安其实并不认为爱是那么伟大的东西,它或许可以融化坚冰,或许可以催人上进,也或许可以等到苦尽甘来,但是自身利益摆在眼前,爱似乎又不那么重要了。其中的付出与回报显然并不对等,就无法下定论其幕后深意。
对于未知,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滴答一声。
陈知安抬起头,闷热的夜空中积聚起不知多厚的云层,正高高在上地俯视这片滚烫的大地,很快雨滴就落了下来,那一瞬间,陈知安深知看见路人的眼镜上起了一层雾气。
她躲在廊下,看着水积成水洼,自顾自吃完了棒冰,拍拍手站起了身,就这么单手挡在额前,一路奔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