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特闻到了香味。他睡了一整天了,重新从口袋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半三更。
他看见赫莉正用手勾勒着一头鹿的身体,皮毛从指尖触碰过的地方裂开,完美地裂成了两半。
“赫莉?”
女孩子没有回头,在星光之下重新戴上了蕾丝手套,那是赫莉从前面一位……一位……
“你想不起来了?”
彼特只能点头。他看到赫莉将那对鹿角轻巧地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比划着什么。
“赫莉,我饿了。”
“你不是不会饿的吗?”
彼特的眼睛浮在其上,似乎是思考一样左右转了两圈,又说,“我想吃面包。”
“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附近没有面包店。”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面包店?”
赫莉指着刚生好的火,“明天。”
彼特没有表,不知道明天还要几个小时。只好在赫莉身边一点点把那块厚重的鹿皮吞进了肚子里。
他的肚子里有一本书,一把伞和一块鹿皮。但是他觉得好饿。
赫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彼特吃了。严格来说是被包裹住了。
“我们可以去找面包店了吗?”
为什么这家伙已经一夜过去了还没有忘记面包的事情。
魔女不喜欢不聪明的东西,但是也不喜欢太聪明的东西,她把那团东西揉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重新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她并没有撒谎,是真的在‘明天’找了面包店。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村里多数是农民,规模不大,最有钱的无非是村长,即便如此也完全达不到一般意义上的有钱。
赫莉先是问了村长,这里有没有面包店。得到的答案自然是没有。
史莱姆似乎有些失望,在口袋里滚了两圈,没再动弹。
“那……村子里有没有铁匠铺呢?”
村长搓着满是茧子的手指了指对面某一家关着门的店面。
“有是有的,但是两个月前因为换了疫病,大家都不敢靠近。”
“请过医生了吗?”
“还没有哩,村里大家都不敢靠近,铁匠也不敢出门,哪里来的机会请。”
赫莉指了指自己,“那村里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吗?”
村长没明白落脚地和请医生之间的联系,摇了摇头,“俺们这里可以租马车,最近的城镇只要一天一夜就能到。”
赫莉撑着下巴,弯着眼角,神态完全不是小孩子的模样,她弹了弹指尖的灰尘,“那为什么大家都还留在村子里呢?如果是谁都不愿意靠近的疫病难道不应该先离开这座村子么?最近的城镇也不过就是一天一夜的马车的距离,村长……”
那位老人浑浊的蓝眼睛里闪着光,“不,怎么会是有传染性的疫病呢?村里的大家伙只不过是害怕所以不靠近。”
彼特觉得不对劲,但是他忘了书里寥寥几笔带过的某些东西,怎么也想不起来。
赫莉敲响了铁匠家的门。彼特在口袋里戳了戳赫莉,但是他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就只能一笔一划地试图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赫莉觉得痒,一把拍住了口袋里的史莱姆。
她偏过头,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见了贴在红砖瓦外的启示。
‘近日在伦敦发生了连环杀人案,请各位居民尽量不要在深夜独自出行,如有任何线索请通知警署。’
‘小心疫病。’
‘通缉——’
粗糙的印刷体和已经被淋湿过,边缘微微泛着黄色的纸张在风中扬起一个角。
“你认为魔女是什么呢?”
“魔女?那只是在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吧,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好奇而已,你看大家都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海上航行的时候你们船长不也——”
“那只是传闻和没有被研究出来的自然现象而已啊!赫莉你也太奇怪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人类。”赫莉围着房子转了两圈,“彼特认为人类是什么?”
“是朋友。”
“为什么。”
“好难得啊,赫莉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回答我。”赫莉看着紧闭的窗户,又转回了门口。
“没有为什么。人类就是人类,和我,和你都不一样吧,但是人类是朋友啊。”史莱姆从口袋里探出头来,看着赫莉敲了三下门,看到了背后角落里的村长,“大家都会收留赫莉,会给赫莉吃的,给赫莉讲故事。”
“哦?”
“赫莉也会给我吃的,给我住的地方,给我讲故事。”史莱姆掰着手指,“赫莉不是好魔女吗?”
史莱姆看见那个角落里的阴影动了一下。
赫莉对自己得到了好魔女这个称号毫不愧疚,单手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木门,跨入其内。
屋子里没有人,昏暗地很。
“赫莉,没有人给你开门。”
“我为什么要等人给我开门。”
“这样不礼貌的。”
赫莉看了看那条没有被关牢的缝隙,以及缓慢挤进来的史莱姆。
“村长在看我们。”史莱姆挥着细小的触手比划着,“赫莉,他为什么要躲起来看我们。”
“因为他也想找到我的家人。”
史莱姆不懂,史莱姆不明白,只是看着魔女随手将那顶帽子放在了桌面上,一步一步踏着楼梯往上走。
人类是什么?人类是一种会无限繁殖的,令人生厌的东西,只因为数量较多而认为自己有决定他人生死的奇怪生物,他们又凭什么决定魔女就应该被狩猎,又有什么权利将魔女当成不应该被传颂的存在呢?
二楼的卧室里散发出的是死亡的腐臭味,史莱姆打开门,走进去,扒拉了一下衣柜。
房间不大,也没有多少灰尘,看起来前两天还被打扫过,倒是角落里开着的箱子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露出来的衣服一角还有被织补过的痕迹。
“赫莉,我想换衣服。”
“你不为朋友们的死感到….”赫莉看了看正拿着一套裙子往身上比划的彼特闭了嘴,“好吧,你没有悲伤。”
“我为什么要悲伤?”史莱姆似乎很喜欢这套嫩黄色的裙子,往自己身上比划了几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赫莉,并试图将裙子往自己身体里塞,“我不认识他们呀。”
一坨黑色物体举着裙子的场面实在是有些诡异,赫莉一时间看不下去扭过头去找别的活物。
二楼一共有三个卧室,散发着腐臭味和润滑油以及铁锈味道的房间里漂浮着一层很薄的灰尘,味道不能说令人作呕,但是用来当做书本里鬼屋的原型倒是十分合适。
“呀。这里有个活着的。”赫莉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小孩,嫩黄色的睡裙上沾着黑色的污渍,看来那条被彼特看中的裙子是母女装。
小孩抬起头,黑暗中,赫莉看不清那个小家伙的表情,露在外面的手指缠着绷带,双腿微微发着抖。
“艾希礼。”赫莉在小女孩震惊的目光中喊她,“艾希礼•布朗。”
小家伙在赫莉蹲下来的动作里又往角落里缩了一下。
“你是谁?”
“我是魔女。”赫莉笑起来,史莱姆从隔壁走来,穿着那套最常用的马甲和西裤,缓慢地从身体里掏出了一把伞,“来还东西的魔女。”
红色的伞微微泛着光泽。
小家伙顿了几秒,忽地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是人类。人类是蝼蚁,你刚才压死了一只蚂蚁,蚂蚁会问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么?”
血腥味扑鼻而来。赫莉坐在床沿读着小家伙的日记本。彼特则一直在逗那个小孩。
“你看,这是花,这个是兔子。”彼特举着变形的手,满眼的善意,“你喜欢兔子吗?”
对于小孩来说这个场面似乎过于惊悚了。史莱姆本来就没有头,或许是为了更好地看清小家伙的样子,那只绿色的眼睛被托举在半空,一动不动地盯着。
史莱姆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吓人,小家伙似乎也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
赫莉举着日记,看着里面记录的每一天。小孩子的字总是大而松散,字母不怎么漂亮,偶尔把O写成P,b又有点像是6,想看懂实在是有些困难的。
史莱姆不知道为什么赫莉难得这么有耐心,似乎之前也有过类似的行为,但是那总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还不想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呀?”
“艾希礼。”赫莉合上了日记本,似乎是终于看腻了,走到史莱姆背后单手穿过了它的‘脑袋。’小孩吓得一抖,“彼特。给我油灯。”
那只眼睛转了过来,“你应该先说的。”
“应该?”
史莱姆被笑得一抖。
小家伙眼睁睁看着魔女的手里多了一盏油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手指碾了碾那个灯芯,油灯就这样亮了起来。
史莱姆看清楚了‘艾希礼’的样子,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两只颜色迥异的眼睛。
“你好像波兰猫哦!”
“波斯猫。”
‘艾希礼’站不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两位客人。
“我找了你很久,‘艾希礼’。”赫莉说话的时候‘艾希礼’两只眼睛只顾着盯住窗外,一动不动,赫莉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你的父母没有机会交给你在魔女说话的时候要懂点礼貌么?”
彼特站在赫莉背后,没有动。
“你欠了我一条命‘艾希礼’,你的母亲就在楼下,不想下去看看吗?”
‘艾希礼’喊叫起来,活像是一条被踩住尾巴的老鼠。
“肮脏。”赫莉指着那条裙子。
“怪异。”赫莉按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懦弱。”赫莉掐住了她的手腕,那里缓慢地泛出了黑色,史莱姆此时才注意到自己主人的那副蕾丝手套已经被灼烧地破了洞。
“耻辱。”
彼特听见有人破门而入。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从自己身体里抽了一把不长不短的细剑,缓步下楼去了。
“魔女娶了一名人类,并缓慢与他一起变老。”赫莉笑着,似乎声音轻缓,似乎是在说一个哄孩子睡觉的睡前小故事,“人类贪婪而愚蠢,每天看着魔女逐渐老去的容颜,自以为是地认为魔女会就这么和自己一起老死,可他不甘心,不是说魔女都是不老不死的生物么?为什么自己的妻子不仅没有给他带来永生的好处,还在一天天老去?这可不行,这可不妙。”
锵——锵——锵——
铁匠不甘心,铁匠不想死。他打造了一把又一把的武器,他遇见了一位又一位的客人,他的剑是这么锋利,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可是为什么要老去,为什么魔女不为他……
他的野性不允许他就这么等待,他的年纪也不允许他就这么老去,时间不多了,他不爱魔女了,他恨极了,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想活。
他知道妻子是魔女,也知道猎魔人的存在。
那,凭什么自己不能求助猎魔人呢?
“彼特——!留他一条命!”赫莉喊起来,“别杀了。”
魔女被做成了猎魔武器,被封印在了伞里。
“实在可惜的是,附魔没有成功。”赫莉拖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女孩下了楼,小女孩的脚跟敲在楼梯上,咚咚作响,“魔女为铁匠生了个儿子,取名威廉,也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怨念还是因为父亲实在不太…人道?威廉先生也对魔女情有独钟。”赫莉像是后知后觉般,将小女孩提了起来,“没弄伤吧…?我还不想被抓进去蹲大牢。”魔女看了看未成年同类身上的伤口和那种无所适从的眼神,“不过也已经分不清了。”
虐待,猎杀,羞辱,轮回往复,当他发现两任妻子都死去后再也没有人愿意与他结婚,他就开始诱捕魔女。
“当然了,这不能让猎魔人知道。圈养魔女怎么听都不光彩。”她继续说道,絮絮叨叨地,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啰嗦了。
魔女,是神明的造物,人类也是,但是神明给了魔女更长的寿命,更优秀的待遇和能力,为的就是让魔女可以奴役人类,说到底人类只不过是神明给魔女制造的仆人,人类又有什么道理将魔女的处境逼得一退再退呢?
彼特手里抓着村长的头发,指了指他的手指,“赫莉,他的手上有和那个,那个给我们吃住的人,一样的味道。”
“威廉不太喜欢打铁的生活,他也确实挺有出息的。不是吗?”‘艾希礼’盯着自己的爷爷,没有说话,赫莉替她补充道,“至少他长得挺不错的。”
猎魔人很快就会赶来吧,但是这不重要了。谁会注意一只蚂蚁会怎样招来族群。
赫莉一把火烧了那座屋子。
直到这一刻,也没有任何一个村民出门。他们只是透过窗口,静静地坐在那里,用半张脸贴在那满布污渍的玻璃上,一动不动。
‘艾希礼’被她好好地放置在原地,甚至好心的魔女从自己使魔那里要来了一个乌鸦玩偶塞进了她的手里。
小女孩就那样目睹着火堆炙烤她的家,她的爷爷,和那两具不知来历的客人的尸体。
“污秽、肮脏、耻辱。”赫莉叹了口气,“瘟疫本来没有名字,但是第一个感染者的名字总容易被人记住,不管是村东头的寡妇,还是点心铺的老板,具有指代性的名称总会更让人记忆深刻点。这很普遍。”
艾希礼,白蜡树的小树林。
她的孩子成了砍掉她的那柄斧头,而她的孙女则成为了瘟疫。
“赫莉,你杀了一个魔女。”
“我没有杀死魔女。彼特。”赫莉回过头来,在夕阳下朝他笑,“是猎魔人杀了魔女。”
“可是你把她那样放在那里,她会死的。”彼特说道,“就算没有猎魔人来,她会饿死的。”
“她确实会死,但是不是死于饥饿和虚脱。”赫莉像是个真正的医生那样说道,“瘟疫会使人类腐烂,枯朽,但是不会让人就像个木偶一样在原地不动弹。”
“他们为什么不动了?不应该救火吗?”史莱姆似乎是累了,不想走,正在试图将自己搓揉小一圈。
而毒会让人类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保持着死去前的样子。
赫莉翻动着那张被自己揭下来的告示。
‘近日在伦敦发生了连环杀人案,请各位居民尽量不要在深夜独自出行,如有任何线索请通知警署。’
“你想吃面包吗?”赫莉问彼特。
“想。”史莱姆不知道面包是什么,但是他依旧在纸张碎裂的声音里回答了是。
彼特看见在夕阳里燃起橙红色的村庄,看见了树林另一边提着水桶奔跑而过的人们,看见了白蜡树林。
他不清楚那个小女孩会不会死,会不会成为猎魔人刀刃下的亡魂,会不会成为赫莉说的瘟疫,但是他知道,那个村子已经毁了。
注:艾希礼——白蜡树小树林,住在小树林里的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