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作者沉浸在自己的文字游戏里了。
*实验性质高于实际内容的不知所云的行为艺术。
*一不小心为了醋包了越来越多的饺子与此同时醋还越加越多了对不起全世界。
*终于写完了我可以去睡了
*字数:10704(含小标题)
20XX年某月某日,今晚9点将迎来一场大规模的流星雨,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医院里的同事从上个月已开始喋喋不休,就好像从天上飞下来的不是行星的尸体而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奶奶。
所有的工作都会成为枯燥的重复性劳作,我的工作也不例外,除去与交班护士闲谈中坠下来的几颗流星外,就是例行公事地依照医嘱,为每一床病人的留置针上接上营养剂或生理盐水、抽血、采样、测血糖、打针、填写执行单,诸如此类。护士站内呼叫铃的主机上的灯光一下下闪烁不停,像某种摩斯电码;一旁的同事嘴里哼着《小星星》的曲调走进了3号病房;A7-04的床位空了,没留下人的形状,就像病患从未存在过;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女性因为从床上摔下来而骨折了,笑着说条纹的病号服像是囚服;在医院餐厅里拿宣传手册折着纸的孩子掉了一颗纸星星,被清洁工丢进了垃圾桶里;看起来像骨架还连着的骷髅的老人往地上咳出一口鲜红的唾沫,随后被用移动病床推往了急救室,地上留下了压出了鞋印与车辙痕迹的长条血痕,清洁工人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医生给名叫索珀的病人的用药上标了颗星,旁边写上了需与另一款药间隔4小时后服用;夕阳透过楼梯口的消防阳台倾倒进来,一个满脸胡渣的老汉把手搭在了护栏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香烟盒朝我递过来,问我要不要来一根,被我没收了;给新入院的患者填写入院登记表并扣上医用腕带的时候,我恍惚地意识到:这份工作竟然与酒店的接待和清洁员几乎毫无区别。
在我意识到的下一秒,肩膀被谁拍了一下,有着羊毛般凌乱卷发的同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针稳稳地指向7,到了交班的时间。
把一打蓝色的文件夹同接下来几个小时的工作一同交给同事,我将蓝色的制服脱掉,换回了衬衫和短裤,冷不防地因为更衣室内的冷气打了个喷嚏,习惯性地披上外套和围巾,随后从背包里掏出了我的——
珍奇柜
世界是堆满异物的珍奇柜,而只有人会尝试将它们分类码放整齐——【这个】是【人】,【那个】是【物】——而实际上,【这个】并不是【人】,而【那个】也不是【物】。人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为所有见到的东西分配了统一的名字,好获得内心的平静,获得世物整齐划一的错觉。无论是在命名或分类之前或之后,世物散乱无章的本质并不会变化,因为世界上并没有两件完完全全一致的东西。
我拥有着这一个小小的珍奇柜——一本只有100页的笔记本,以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分类规则——
“奥庇沙”
这并不是源自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度、任何一段被堙灭的历史的词汇。对于地球而言,这是一个生造词,与之发音相近的词有希腊语的“Opistha”,意思是“后方”,以及古埃及神明的名字经拉丁语化后的“Opissa”,那是一个狼头人身的战神。而无论是哪一个,与我原来所认识的“奥庇沙”都大相径庭,只能称作是一种可勉强自圆其说的巧合。因而,有几次我在医院中对着那些带着诡异的忧郁面孔的人念出那个遥远大陆的名字的时候,他们朝我投来困惑的目光,像是正寻求着一个解释,我只能面不改色地回道:“抱歉,我最近刚开始学希腊语”或是“我只是在为您向神明祈祷好运”。即使任谁都看得出来我并没有认真回答,但相比前一个答复,后者总是能让他们露出更安心的笑容,一些患者甚至会激动地握住我的手,那表情会让我想起还在波兰的教会时所见到的那些虔诚到近乎癫狂的信徒——说实话,我无法理解。
在“奥庇沙”,“神”以及“超乎自然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可接触的、能用五感察觉到的,有的甚至拥有确切的实体。因而,任何信仰都是有根据的。在奥庇沙,信仰像一种经过严格计算的买卖,人们用信任、服从、生命乃至灵魂去换取索求之物,用力量决定信仰的对象,就像服从于一个国家的君王一样自然而然。而在这里,对着十字架祈祷的人仅仅只求个心安,这里的神以“故事”存在,以“偶像”存在,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一切发生,什么都不做,人们将黄金、乳香和没药双手奉上。
回归正题,先不谈等价交换与否的信仰,在地球上,除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众论坛以外,再无有关“奥庇沙”的记录,因此,在这个珍奇柜之外,辨别“是”与“否”的方式则变得尤为简单——语言。只要说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句子,曾居住在这个已不存在的国度的“异乡人”就会共鸣,而存在、且永远存在于地球的“本地人”,则会露出人们构筑巴比伦塔时的茫然表情。偶尔我会想,欣赏那种表情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总而言之,如前所述,我曾有几次错认了毫不相干的人为奥庇沙人,那时我意识到了:如果我对奥庇沙这虚无缥缈的世界抱有更深的执念,我看上去会更像是一个精神病患——我并不是在说奥庇沙有着多么别样的吸引力、或是奥庇沙人都有着何种难以治愈的狂症,正正相反,是这片土地,也就是说地球的狂症浸染了原本健康的人,或者说,抱有秘密人都会逐渐覆上相似的膜,无论他们的秘密是不是那片三个字的土地、亦或是三个字的高塔、亦或是三个字的年仅14岁的女孩的名字,当人们尝试隐藏什么的时候,病灶已经产生了。
我会如此断言的原因无他,当时,我工作的地方正是一间——
精神病院
收到精神病院的调配通知是在四年前,那家精神病院位于马萨诸塞州,而我正好在距离该院约一小时车程的另一间医院值班。接到通知的时候,医院大厅环形的走道上填满了孩子刺耳的哭闹声,家长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打着电话,我也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打着电话,我想,没什么地方能比当时的医院更像是地狱了。——很快我会发现,当然是还有的。
彼时正值流行病高发期,那家精神病院似乎因此接连病倒了四位护士,不得已向外界抽调了像我这种并非长期直属于精神科的流动护士。会客室不知是时钟还是微波炉一直嗡嗡作响,如蜜蜂在振翅。护士长拍了拍手,将我的目光引向她的方向,她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身高将近两米,与我面面相觑,隔着墙上的隔音棉也能听见外面传来某个陌生的女性的被压缩到最小的又哭又笑的声音:“大哥,大哥,大哥,是我啊。”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抱歉,三楼的病人似乎又自己裁断医用腕带跑出来了。但暂时还不需要我们帮忙,请放心。”她似乎是看见了我皱起的眉头,又笑着补充道:“那是我们未来的工作。”
她告诉我她叫沃根·佩斯利(Vaughan Paisley),并向我介绍了医院的环境和设施,以及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隔音棉外的噪声。”她是这么说的。
我跟着另一个当时已在这里工作了两个月的护士在医院内逛了一圈,并同他一起给西翼三楼的患者派发了午餐,接诊大楼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古典欧风建筑,有着排布相对分散的各个建筑楼以及每个病人独立的私人病房,大大小小的病人像烤箱中的饼干一样安静地坐在床上发酵,大大小小的病人像烤箱中的饼干一样有着相似的脸,一式一样似的白发、棕发或金发,用发带绑在后脑勺。四楼还有一个艺术治疗工坊,里面放着画纸和蜡笔等工具。从大厅绕着花园依次走向外围的建筑,又重新回到了精神病院的大厅,那时我才想起来,从会客室出门一直到参观完基本设施为止,那个哭笑的女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主要活动区域是西翼住院楼三楼,根据医生和患者的需要也会随时移动到别的区域帮忙。而后仍然是与未来、我是说现在相差无几的工作流程。在医院里,我不会对患者留下诊疗记录以外的记录,病人的胸腔起起伏伏,像不断泄气又充气的气球。大部分患者的名字和脸孔如今早已在我脑海变得模糊,需要刻意留心的患者除短期住院的患者以外只余下5个,也就是我所说的被“错认”了的人,以下暂且称为A、B、C、D,E吧。
大部分患者沉默、安静,胆怯或缺乏活力,他们的生活仅仅是呼吸和进食,像海底的珊瑚虫一样无害。小部分的患者像前者的反义词,他们暴躁、易怒,反应夸张且永远安分不下来。而介于两者之间,或是有别于两者的那些人就是A、B、C、D,E。
任职的第二天,护士长带我在三楼各个病房里巡视了一圈,并做了药物及营养剂分配的记录。义工部以艺术治疗的名义给我们发了一些彩色的纸、纸带、胶带和胶水等材料,以及几本随机的手工类书册,几件工具作为一套装进了十几个盒子里,让我们派给病患去随便做点什么手工。走进离住院部门口最近的那间病房时,她先在门前敲了敲,随后小声朝我提到:“他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家里人这几个月从来没来看过他,你要对他格外留心点,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我点点头,走进了——
A的病房
打开门,里面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正坐在床上一个人翻花绳。走进去的时候,他笑着朝我展示自己的花绳,红色的线交错张开了一个星型的网。我看到他的指甲被啃咬得能看见内侧未长好的红色的肉,细碎的皮屑零星地粘着在手指的末端。我将手伸进花绳里胡乱翻挑了几条,线圈在交缠的中央形成了松散的结,手指稍稍用力,它就散开了,变回了普通的方形线圈。
“星星爆炸了。”那个孩子并不意外地发出感叹。
“星星爆炸了。”我点点头,翻出其中一个装着手工材料的盒子交给他,“无聊的话可以玩玩手工。”
“一个人?”他朝我投来一个求助般的目光。
“一个人。”我瞥了一眼床头的呼叫铃,朝他点头,他向我眨了眨眼。
我从A的房间里退了出来,从推车里拿出下一个盒子,又去交给下一个人。
我走过几个房间,发了几个盒子,然后来到了——
B的病房
从门口往内数的第五个房间,还未进入已能听见有人在里面大声念叨着什么。敲门时里面没有回应,但絮絮叨叨的声音仍旧不断,像坏了的留声机。打开门我们便被骂个狗血淋头:“怎么能这样呢?病房也不给出,烟也不给抽,连亲属探视都不行?我会给你们投诉的,我一定会!”说话的人是一个看上去年过半百的女人,凌乱的卷发嵌进了脸上的皱纹里。护士长略显尴尬地在一旁解释医院的规章制度以及他们从未收到家属的探视申请的事,但那个老太太只是像没有听到一般将头扭到了一旁,一边继续絮絮叨叨着什么,一边一下下拉扯着头发,每说出一句话,她原本紧贴着脸颊的头发就被急促的呼吸吹得飘起来一点,又再次落回脸上。
“B小姐,这里有一些手工的工具,就放在这里了,闲着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玩玩。”我将盒子放在了床头柜上,上面还压着几张信纸和信封,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墨水隐隐约约地渗透到了纸的背面。
B拍打着床铺想将我们赶出去,一个同事敲了敲门,说道:“B女士,有你的电话。”她脸上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了,立刻快步跑了出去。
我们也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B的对门的病房嘈杂程度不相上下,那里是——
C的病房
站在门外,语调缓慢悠长的、掐着诡异腔调的音乐及吟唱声就从门缝里渗出来了。护士长告诉我,里面是一个入院已有半年的老病患,是一个“信仰丰富的人”,起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我打开门——病房内挂满了十字架、土耳其蓝眼睛,捕梦网,床上桌上放着佛像、切口刷成金色或红色的书册、串珠、刻着奇怪图案的石头,形状不规则的、内部嵌着让人感到不安的紫色水晶的石头,我无法理解医院的怎么容许她将这些放在病房的。我转过头和护士长对视了一眼,她耸了耸肩。
打开门的时候,C正打开落地窗,从窗外接进来一只纯白的鸽子,“这是我的宠物。”她笑着朝我们展示。
“这是手工的工具,有空的话可以用来……算了。”我在桌上找了个空位,把盒子放在了上面,朝她开口:“在播什么?”
“波若波罗密多心经。”她露出一个猫一样的笑容,我听不懂她念了什么,只好心虚地移开了眼神,目光在桌上的各种物件上扫过,我却一个都不敢问了。
“院内是不可以……”护士长指着鸽子正要开口,门外的走廊传来了谁的尖叫声。
“抱歉。”我们赶忙跑出病房,关上了C的病房半敞的门。
同事推着吱呀作响的手推车在走廊上走过。
“刚刚的尖叫声是怎么回事?”我问道:“是哪个患者跑出来的吗?”
“不知道啊,我也是正在找。”同事这么说着,仍旧是慢悠悠地推着推车,上面除了托盘和几包医用纱布以外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很重似的,将推车的轮子一下下往下压。
护士长看了眼同事手上的推车,对我说:“先回病房把我们的推车推出来吧。”
我重新打开门,C将鸽子重新放出了窗外,并面对着鸽子的方向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我的推车并不吱呀作响,但再次走出门的时候,那尖叫声又响了起来:
“大哥!”
“大哥!是我呀大哥!”
“您不记得了吗?”
我和护士长倒回原本去过的病房巡视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病患不见了,在另一边寻找完的同事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我只好继续原本派发手工工具的工作。
一间间重新打开病房的门,然后来到了——
D的病房
在距离走廊中央的护士站三四个房间的病房里住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我将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只见床头柜上已经放了一个相同的盒子,还放着几本推理小说。
“刚刚已经有护士来过了。”D一直往手上一本蓝色的笔记本里抄抄写写着什么,看都没看我的方向。
“这样啊。”我将多余的盒子放回了推车里。
“那个一直在尖叫的病人,找到了吗?”D冷不防地开口了。
“没……已经找到了。”我也许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看向房间四周贴着的隔音棉:“你听见了吗?”
“嗯,真可怕。”她的声音很小,但听起来很冷静。
“抱歉。”我无言以对,只好尴尬地推着手推车快步离开了。
回到护士站的时候,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正在借用护士站的座机,穿着病号服,那个人是——
E
“搬家……再等等……”我并不是故意偷听的,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路过他旁边的时候,这些关键字还是恰巧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等我整理完病患资料和药物,男人仍然弓着腰打着电话,不知说着些什么。
我推着手推车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大吼着“好了!我一定会给的!就等一下不行吗?”随后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踏着急躁的步子跑回了自己的病房。
“他已经入院一周了,真的不用工作吗?”同事朝我眨眨眼,“真羡慕。”
我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推着手推车去给患者服药了。手推车轻轻的,没有发出任何刺耳的声音。
声音是客观存在的,是物体振动所发出的波。我会一直默念这个定义,因为只要到了夜晚,不知是谁的女人又会发出凄惨的尖叫声,我们对此毫无办法,那就像是一个——
“魔术师”
这个比喻并不是我发明的。不明正体的女人会在任何地点发出惨叫,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诡异声音的始作俑者,每个患者都乖乖地躺在病房的床上。如果是在平常,我并不会特意打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但一些患者已经开始问我这里究竟是不是有鬼了,再这样下去,比起我离开这个医院转职到下一间医院的速度,患者崩溃的速度会更快。我问同事这里是否有什么恐怖传说或真实发生的事件,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瞥了眼护士站外安静的走廊,小声喃喃道:“除了鬼以外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她也许是听到了,稍微迟疑了一下后开口:“比如,一个魔术?”
于是,我想起了我的故乡奥庇沙。如果有谁能做到在一间医院里做到一个天衣无缝的魔术,那想必不是魔术,而是魔法。
我想,为了让我未来工作的安稳,我需要用我的方式找到这个魔术师。
方法并不难。假设这诡异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奥庇沙人,她有上千种魔法能做到这件事,而我只需要问出那个问题——
“你知道奥庇沙吗?”
我装作随意地开口。
“什么?那是什么?”同事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没什么,一个魔术师的名字。”
入职的第八天,我还在寻找问出这个问题的时机和对象。义工部的同事请我们分批叫患者带着他们这周所做的手工艺品到艺术治疗工坊里分享,或许是考虑到不同个性及背景的人之间或许能擦出良好的火花,A、B、C,D和E恰巧地分到了同一时间段的一组中,而这个错误的决定正是噩梦的开始而非结束。
A理所当然地带了一大盒纸星星,其余的人则是什么都没有做。B带着信纸,一个人在里面写着什么。C将盒子原原本本地带来了,甚至还没有拆开过。D又在她蓝色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了。E烦躁地不断要求出院和借用电话。我并没有参与,这是在义工一旁协助的同事和我说的。
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义工大力夸奖了A折的星星,随后将那些纸星星分给了众人,然后教给他们一种新的星星的折法,可以用方形而非长条形的纸折出来。她提议他们用B的信纸写些祝福的话语,折成星星,然后相互交换。义工努力循循善诱地促使他们完成了这次无害的交换,他们拿着随机交换来的纸星星各自离开了。——事情本该就此画上句号。
然而当晚,A尖叫着试图从窗户翻出去,但被窗外的护栏挡住了。他因为躁郁症的病情加重及自残行为而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盒子里的纸星星都被他冲进了下水道,我清理原本病房内的物件时在床底发现了一张拆开的信纸,上面重重叠叠的折痕展示出它曾为星星时的样子,正面写满了“去死”,“无能的窝囊废”之类的恶毒的话语,甚至还有诅咒,背面用稚嫩的字体写满了“对不起”,重重叠叠的道歉话语的最后,是一封遗书。这种事,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进报告里。
第二天,A不愿意见任何人,察觉事态不对的义工再次召集其余四人,想询问他们都写了些什么,然而,C由于身体状况恶化而留在了病房修养,D还没开口,E一进房间便扑到了B,同她扭打在了一起。E不断叫骂着:“我知道是你做的”、“全是你的错”,“给我去死”一类的话,而B也断断续续地说着“无能的寄生虫”一类刻薄的话,直至她被E打至晕厥了过去。不知道E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医护人员和警员的束缚而跑了出去。从踏出艺术治疗部的门为起始,无论是门外走道上的医护人员,或是医院的保安,乃至监控摄像头,没有任何一双眼睛看到走出去的E。
晚上,大家的精神都不太好,因为走廊里不再是女人的哭喊声,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
“你能看见我吗?”
“回答我!你看得到我吗?”
我们能明确地听出那是E的声音。有时,一些同事或患者会声称他们走在空无一物的走道上却撞到了什么,有时候,走廊里传来第二个人的脚步与喘息声。直觉上,我们能下一个结论:一个人,就在我们的眼前成为了透明人,而在科学角度上,我们却只能下另一个结论:出于集体性的恐慌,医院内发生了大规模的集体幻觉。
第三天,关于E的声音的幻觉消失了,那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幻影又回来了。
我也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然而,即使他们或多或少表现出有何隐瞒之事的样子,表面上仍然滴水不漏。A一整天只缩在被窝里,对任何人的关心或示好都无动于衷,也不怎么吃东西。最后,我们只好从他的手臂上输送足以维持生命及健康的营养剂。B仍然一幅怨天尤人的样子,她的健忘症似乎更加严重了,某一天开始,不再有电话向她打来,她开始将那些写满恶毒句子的信寄出去,但每一次都会被退回,然后她会拆开那些信,并为信中的恶意而感到愤怒,也根本分不清寄件地址和收件地址,分不清信上分明是自己的笔迹。当她第三次撰写又撕碎自己充满诅咒话语的书信后,我们将她的纸笔没收了。我曾问她是否知道“奥庇沙”,她回我一个狠毒的目光,就像是E的脸长在了她的脸上,那一天,我恍然意识到他们的脸孔是多么相似,同时,我也才发现过去B和E的医疗费账单所寄向的是同一个地址。C似乎因为年纪大了而身体日渐衰竭了起来,我问她是否知道“奥庇沙”,她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却什么都没说。当晚,她再次将鸽子迎进来又放了出去。同事将窗户锁上了。鸽子被放出去的第七天,她因为病情加重而转入了重症监护室,原本的病房的窗把柄上不知何时挂了一条橄榄枝。我入职的一个半月后,她在睡梦中自然离世了,鸽子也不再敲打病房的窗户。有人透过银行结清了所有医疗费的账单,而我们甚至还没把账单寄出去。D没有对我的问题作出任何回应,像是完全没听到一样,安静地用那本蓝色的笔记本记录着什么。某一天深夜,我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趁她睡着的时候翻开了那本笔记本,里面夹着几张纸:几个纸星星、几张写满恶毒话语的信纸、几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彩纸,以及A的遗书。笔记本的第二页开始,记录着连我都不知道的病患们的信息,包括A、B、C、E,同事……还有我的名字。我们的出身、爱好、语癖、秘密,一切都赤裸裸地昭示在那本笔记本之上,而更重要的是,在我的那一页,上面醒目地写着“奥庇沙”。还没能考虑她从何得来这些信息,我在看到的瞬间将笔记本上自己的那页给撕了下来,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怎么样?”病床上躺着的人用近乎嘲笑的目光盯着我看,“这个故事,还不错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近乎恐惧、近乎愤怒、近乎虔诚的感情,模糊不清地在心头涌动着,就像是先前所见的A、B、C、E的秘密与执念都被我吞入了腹中一样,让我想要吐出来。这本不是一件该让我在意的事,我只需要做自己本分的工作就好,又是谁,让我,此刻,站在了这里,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魔盒?
“怎么了吗?患者出什么问题了吗?”同事走了进来,朝我小声地询问道。
“没什么,我现在就出去。”我不知道我自己有没有成功摆出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我将D的笔记本放回了床头柜上,避开D和同事的眼神走了出去。
我开始期待挂钟的秒针走得更快,我期待时针指向7的瞬间,我期待交班,我期待一切的结束。只有同事推着的推车用吱呀作响的轮子回应着我,车轮一下、一下压过走廊的地面,像是在发出尖锐的惨叫。
同事或许也注意到了我的异样,护士长或许也发现了,院长或许也是,随着时间推移,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恐或不安,但或许确实有什么已经改变了。入职接近两个月的时候,原先病倒的几位护士已经陆续痊愈复职了,护士长给我说明了我们的短期任职合同即将到期,并给我写了推荐信,我想,没有比这更大的喜讯了。
我离职前最后一次去往了D的病房,同事正在里面收拾东西,床位上空无一人。
“你不知道吗?她两天前就出院了。”同事这么说着,把一本蓝色的笔记本交到了我的手上。
“医疗记录里从来没有提到过。”
“一定是你漏看了。”
我接过那本笔记本,盯着同事看了一眼,他笑了笑,说:“她说这个是出院前想送给你的。”
我重新打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写着D的名字“索珀(Soper)”,第一页上贴着一张彩色的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现在,故事交给你来记录了。奥庇沙人。”
“抱歉,我出去一下。”我拿着笔记本走出了病房,走进了单独的卫生间,将第二页开始所有记录着文字的纸页通通撕碎,冲进了厕所里。
我重新数了一遍那个笔记本,连同写着D名字,余下还有100页。
关上笔记本,书签正夹在第77页。
此刻,我正沿着公路徒步走向海边,远远地能听见漆黑天空上海鸟鸣叫的声音。再走近点,就会猛地栽进一个灯红酒绿的派对里面,一个兴致高涨的富豪愿意提供免费的场地和食物吸引所有人参加他们的聚会,就像是深海鱼用发光的器官吸引猎物的伎俩。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感到有些厌烦。
正考虑着要不要算了,回家享受一人独处的宁静时,我放慢了脚步,这个时候,我才突然察觉到了路上不知何时起响起的另一串脚步声,直到我停下来为止,一直,一直,像是踩着我的影子般以相同的频率一下下点在柏油路上。
我回过头,一人大吃一惊般高举起双手,支起其中一只脚来,像是静止了一样——是一个小丑,脸上画着夸张的花脸,戴着尖尖的帽子,宽松的衣服和长过于腕的袖子遮盖住了她或他体型的特征,但看起来比我矮小很多。
“哎呀!你吓我一跳!”她或他装作一副吓到了的样子用手拉扯出一张鬼脸,从声音能听出来是个女人。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个小丑?我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远处派对摇曳的灯光,又看了看路中央如同幻觉般的小丑,幻觉并没有如海市蜃楼般消失。
见我愣在了原地,那个小丑笑了笑,朝我行了个礼,只见她开口:
“特拉温斯基先生,贵安。你的故事写完了吗?”
我才发觉她的脸孔有些熟悉,她的声音也有些熟悉——不,我并不记得那么久远的人和事,只是她这么说了,我才这么意识到了,我本不该意识到的。
“没有。”我只能这么回答。
“真可惜。”小丑吹了个口哨。
“那你呢?”我忍不住发问了,“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故事当然还没有完成,但你的故事就快完成了不是吗?”小丑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几个番茄,一边在手上抛来抛去,一边说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所有事,因为你是我设计的故事。”
“我们当然会见面,你今天收到的关于‘我们会再会’的暗示还不够多吗?特拉温斯基先生。”她游刃有余地笑着,这让我感到极为不快。
“什么暗示?”
“这就要交给你自己思考了。”小丑手上的五个番茄不知何时起减少到了四个,她冷不丁地再度开口:“2001年有一场流星雨,当时你才3岁,所以你没有见到,你的父亲一个人独自来到了这里,欣赏了那一场流星雨。”
“你在说什么?”
“然后2025年会有一场流星雨,你会留在这里,观赏星星的尸体。”她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说着:
“你会出生,会成长,会经历挫折,会克服,循环往复,最后会死去。因为一个故事就是这样完成的。”小丑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番茄收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向我展示了她空空的手心。
“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并且神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她说着,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看着我迷茫的脸,笑出了声:“你信了吗?”
“这当然只是我的推理,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拥有自己的帮手,以及一颗能记住所有事的大脑。”她边说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需要学会想象。”
“想象什么?”我问。
“想象接下来的故事,比如,今晚会有一场流星雨,所以——”她走上前来盖住了我的眼睛:“想象今晚会有一场流星雨,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即使你看不见也嗅不着,摸不到也尝不到,但你仍然拥有你的——
听觉
“你会听见风刮过野草的声音,树叶沙沙作响,像晃动一包薯片。
“沙沙,沙沙。
“啪嚓,啪嚓。
“你大可以想象,那就是远在天边的流星坠落地面时的响声。
“而即使你听不到声音,即使你看不见也摸不到,尝不到味道,但你也能独有你的——
嗅觉
“你会闻到咸咸的海风的味道,你当然会闻到。
“又或者,你可以想象,一整篮洒下的爆米花与金箔粉,溅出来的热油所带着的有关橄榄或花生的气味,风的气味,叶子的气味,也就是流星雨的气味。
“又或者假使你闻不到也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着,届时,便只能单凭你的——
味觉
“来尝尝看吧!开始理解一场流星雨的味道吧!虽然我正捏着你的舌头,还请你不要咬我。
“无论你如何想象,那只是一堆燃烧的矿石与灰土。或许咸涩,或许刺辣,或许腥臭,那并不是能勉强吞咽下去的味道。
“如果你尝不到也看不见,听不见也闻不到,你还能依靠你的——
触觉
“现在你摊开手,你碰到的是我的指甲,然后是——
“一阵刺痛是吗?那是我在你指尖点开了打火机。
“你可以想象,沙沙的碎石的触感,沙子的触感,锐利的触感,热的触感,那就是流星雨,死去的星星的余热。
“最后,当你拥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当你睁开眼,当你使用了你的——
视觉
“你看到了流星。
“你会看到它们一束一束落入地平线的瞬间。从小雨变成暴雨。
“一个故事会由五感而开始叙述,最后结束。
“但你看不到我。
“因为叙述者是没有实体的。”
我睁开眼,我分明听到了她的声音,眼前却空无一人。
同前所述,我拥有一个100页的笔记本,而等到它每一页纸都被写满——
一百页过后,一切都会结束。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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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好了我意识到了网页版排版可能会把我的空格吃掉我放弃了。)
天幕被一条条弧线映得刺眼,流星像碎纸屑一样以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往下坠,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数究竟有多少颗。
后记:
*其实字数突破4k字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篇东西0个人会看了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写完了。
*关于标题:虽然由于elf没有置中功能可能不太明显,所有破折号后另开一行的词都属于本篇的小标题或章节名,这种写法的来源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短篇集《衣柜》里的《房号》,喜欢的话可以去读一下!我觉得很有意思!顺带一提,珍奇柜这个词也是明明摆摆地照搬的同作者的另一部短篇小说集里的标题。
*与此同时最近在看《风格练习》,额,嗯,啊,具体捏他了什么,你看了就懂了(为什么在打卡里引流。)
*抱歉,几乎全是回忆杀和背景板。
*也许你已经嗅到可疑的味道了,也许没有
*如你所见,我只是想这么玩一下就这么玩了。顺便我发现把预警或者滑跪之类的东西摆到后面就会有一种欺诈的效果,大家也可以试试。
*然后我恍然意识到了:序章没有参加团建的是不是要迅速成为奥庇沙边缘人了。(。)
*人话版:有人驾驶着背景板里的笔记本源头角色开始玩弄自己的欧擦了。总的来说,可以明确的是,D是奥庇沙人,前世是类似变色龙的兽人,然后你就可以猜到故事里诡异的事件是怎么做到的了。
****有尸体血腥与猎奇描写,请注意避雷。
***没有什么流星雨,主要是前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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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记忆开始于一个深夜。
身披黑袍,缠满绷带的旅人与划过天际的明亮流星一同造访。
被窗外的光亮惊醒,抱着枕头去寻找父母安慰的斯贝纳看到他拎着沉重的手提箱走进父母的起居室,在书桌与地板与母亲的身上摊开各色药瓶,造型奇异的工具与大量的魔法书和羊皮纸,上面的文字有一大半斯贝纳都从来没有见过。
“好好照顾的话应该还能再活四...五个月吧。”有着黄昏般浪漫紫色眼睛的旅人吐字如歌唱般轻快,斯贝纳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多么残酷的话语。“您应该知道,这是绝症,目前都没有彻底治愈的方法。”
卧床多日的母亲以一贯柔和的微笑点了点头,轻声的说着麻烦您了。站在一旁的亚列哥哥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但父亲并没有放弃,他阴沉着嗓音询问,“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就算无法痊愈,想想办法,总能再多延长一些时间吧。安珀和斯贝纳还那么小,就这样失去母亲也太过可怜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啦。你本身就是药剂师,在药物方面你应该比我了解的更多。手术切除是不适用的,治愈术对这种病的效果也不怎么样。非要说的话...或许只有神迹了吧。”旅人收捡着书卷与工具,摇头叹息。
“神迹......”父亲的眼中闪现出热切的期望,“你是说,祈求神明的赐福能拯救姬玛的生命?”
旅人耸了耸肩,斯贝纳从他的语调中听出某种不屑一顾的味道,“那种由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承认的代理者随手施予普罗大众的赐福肯定是不行的啦,想要治疗这种基本可以宣布死亡日期的病症,需要的是比那更进一步的东西。”
母亲叹息着移开了闭上了双眼,而亚列不安的攥紧了衣角。但父亲无视了他们想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暗示,继续追问了下去。
“神明等级的赐福,改造,或者拥有足够力量的神血,至宝一类的东西吧?运气好的话别说是绝症,就连起死回生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哦?”如同歌唱般的声音给予了回应。“如果你一定坚持的话,我确实知道一些线索,关于传说中的万灵药.....”
旅人张开手,在缠满了绷带的掌中是缠绕了秘银纹饰的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盛装着深红近黑的液体,在烛光中反射着油脂一般的光泽,像是一颗哭泣的宝石。
如果那一天没有半夜惊醒,如果没有像个没长大的小孩一样跑去父母的房间,如果那时候不是因为好奇心过剩趴在门口偷偷观察而是直接勇敢的闯进去打断谈话,后面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的吧。
偶尔的偶尔,取回了前世记忆的斯贝纳会这样想。
这是他不断坠落的人生中所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深夜拜访的旅人在清晨的露水蒸发之前离开了,只留下了厚厚的一堆书卷。
父亲花费了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制药的工作间,眉间的皱纹再也没有舒展。哥哥更加频繁的前往镇子,每次都会带回来大量的食材,但斯贝纳并没有见到那些诱人的肉食在餐桌上出现。原本便严肃的长姐越发沉默,只有在教导弟妹关于植物与魔药的知识时一如既往的温柔。温室,书房和父母的房间全部挂上了锁,偶尔会听到里面有什么爬行蠕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大家是吵架了吗?”因紧绷的气氛而感到不安的安珀询问母亲。
“没有哦,只是爸爸他们在制作新的药物。”母亲将年幼一些的两个孩子揽入怀中。“那是很厉害的,可以治好很多病的药,所以也很难很难做。等到爸爸他们找到正确的制作方法,一切就会好起来啦。”
是这样吗?斯贝纳抬头看向母亲,她一如既往的微笑着,但眉头和眼角却带着无可奈何的悲伤。
令人庆幸的是,母亲的身体真的慢慢的好了起来。
等到斯贝纳十岁生日的那天,她已经可以楼上楼下的走动,给房间中闲置许久的花瓶们重新换上鲜花。
那天父亲和亚列哥哥一早便出门采购,带回来了整块的小牛排,腌制好的火腿,奶酪,蜂蜜和冰激凌,还有斯贝纳想要了很久的魔法墨水和镶嵌了尖晶石的羽毛笔。鲁比姐姐烤了他最喜欢的苹果蛋糕,上面还铺了厚厚一层焦糖果仁。想要去厨房帮忙的安珀笨手笨脚的弄撒了面粉,被母亲塞进浴室洗了好久才把那头蓬乱的卷发弄干净,又花了不少时间重新在脑袋后面编出两个花苞一样的小发髻。
“斯贝纳也来呀。”大概是注意到他渴望的目光,在给安珀整理完衣服后,妈妈把他也拉到椅子上坐好,慢慢的梳起他的长发。
家里的四个孩子中,长女鲁比的长相与母亲最为接近,都有着柔顺的红发与矢车菊一般的蓝眼睛,但性格却更和严肃的父亲如出一辙。亚列和安珀和父亲有着一样蓬松的卷发,但眼睛的颜色都要更加接近母亲的天蓝。而斯贝纳同时继承了父亲薰衣草色的虹膜与母亲长直柔顺的红发,披散下来时如同光滑的绸缎。每次准备剪短头发时家里的女性都会摸着他的脑袋发出不舍的叹息,于是就这样慢慢的留了很长很长。
在更小一点的时候,母亲每天都会变着花样给他编漂亮的辫子。但是因为常年卧病在床,母亲的身体变得很差,总是在咳嗽,不要说去室外透风,就算只是呆在房间里一起看书也很容易不小心睡过去。于是,每日的梳理头发和饭后的爱心甜点,花园散步,并睡前故事一起都变成了更遥远的童年回忆。
斯贝纳有些怀念的对着镜子打量胸前垂下的辫子。今天的妈妈看起来稍微有精神了一些。
“今天是斯贝纳的生日呢。你想好要许什么愿望了吗?”
“早就想好了哦。”他的愿望从来都只有一个。“我希望我们一家人永远幸福的,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
家人举办的小小生日聚会上,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希望我没打扰你们的聚会。”
像是老朋友一般坐在父亲和亚列旁边的旅人褪下了兜帽,露出海藻般墨绿的卷发与被什么切断了大半的尖耳。“我是帕西瓦尔,来自学者之城的旅行医生。随便叫我帕西或者医生或者那个谁都行。不过不许叫叔叔,小心给你的牛奶下泻药哦。”
“帕西先生。”斯贝纳礼貌的打了招呼,得到好乖好有礼貌的夸奖。
“今天是小朋友的生日?诶呀,没来得及准备礼物。让我想想看,你会喜欢什么。被小仙子祝福过的黑莓酒?冥河蔷薇的种子?或者...十岁小朋友也能学会的超实用魔法书?”
这是斯贝纳拥有的第一本魔法书。虽然叫做魔法书,但那实际上是一本足足三指厚的,用结实的绳子扎成一大卷的软皮本,里面的纸张大小不一,至少有四种不同的材质,还有被水泡过被火烧过的痕迹。字迹也是龙飞凤舞,不止有大量涂改的痕迹,边边角角还用斯贝纳看不太懂的精灵语做了许多的标注,显得满满当当的。
“让肉变得松软入味的魔法,附带三种腌肉的配方”“让花园中植物茁壮成长的魔法”“三天消灭花园中害虫的魔法(小字批注:对有害的中大型动物也有一定适用性)”“改变脸与体型的魔法(注意该魔法的效果是永久性的)”“指挥烤鸡跳踢踏舞的魔法(附带火柴人版踢踏舞动作示意图)”“五种常用的处理伤口的魔法(最后一种也可用来重接断肢)”
“这份礼物对这孩子来说有些太过贵重了。”父亲的表情比起欣喜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但他的反对很快就被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淹没了。
“他们看起来很喜欢不是吗?就当作是您帮我研究药物的报酬好啦~”旅人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如果还觉得过意不去,那么就拿这个苹果蛋糕的配方来交换吧!这个真的超级好吃的!”
又过了很久之后,在学会了精灵的文字,接触到了更加高深的魔法后,斯贝纳才察觉到这卷笔记是一份多么珍贵的礼物。那些被当成生活小妙招一般记录下的魔法本应有着更加严肃的名字,更加危险的用途,却被人开玩笑一般拆解简化,变成了连小孩子也能看懂的戏法。
神秘的帕西瓦尔先生在一天后再次离开。令斯贝纳失望的是,那些门上的锁并没有对小一些的孩子们敞开。亚列哥哥搬去了书房,并声明要为了不久之后魔法学院的入学考试做准备,不要去打扰他。而鲁比姐姐长期停留在温室中,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她培育的奇异植物。父亲长时间埋头工作,一份接一份的配置同样的药物,再送去不同人的手中。虽然没有人真的说出来,但斯贝纳能感觉到,家人们之间出现了不明显的隔阂。
“我们不应该继续那些研究了。”某天,在前往书房寻找字典时,他听到鲁比姐姐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妈妈的身体不是已经好起来了吗?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制作那种药物,更别说,拿去给别人使用......”
“我劝过爸爸了......但是,我们是医生啊......明明有治疗的方法却不使用,对于病人来说,有些太可怜了。”亚列哥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而且,妈妈...妈妈她虽然看起来好了很多,但实际上,那主要是因为药物额外带来的生命力...病灶本身并没有消失。如果停药的话,会很快的恶化也说不定...”
“那就更不应该给其他人用了不是吗?!”
“可是...可是那个药确实能够延长病人的生命。我确信它的原材料具有修复的功效,就是,效果不是很稳定可控......爸爸只肯尝试非常,非常小的剂量。或许再调整一下浓度和配比,或者用指向性的元素进行中和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它只是,不那么完善,还有很多改进的余地...如果没有它,摔断了胸骨的安德大叔等不到治疗师准备好魔法仪式就要没命了,十六号街的贝尔婆婆也是,她本来应该在上周断气,但现在已经可以坐起身子了...还有辛迪...”
“好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但是,亚历桑德罗,你是真心觉得那药没有问题吗?”
亚列哥哥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我会和父亲再商量商量的...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
“斯贝纳?你找到辞典了吗,好慢哦?”安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年长的兄姊们立刻停止了争论。
他温柔的家人们从来不愿意在小孩子面前争吵。
“大人们的事就交给大人们来解决吧。”只比斯贝纳大一岁的安珀听到他的烦恼后不可置否,只是学着母亲的样子拍拍他的脑袋,“斯贝要吃蛋奶冻吗,吃了甜甜凉凉的蛋奶冻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姐姐去给你做一个?”
于是斯贝纳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到了要如何阻止他这个在火药与搞破坏之路上天赋惊人的姐姐祸害厨房这件事上。
年仅十岁的斯贝内洛曾经以为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至少再持续的更久一点。直到安珀学会自己打理那头不服帖的卷发,哥哥考上魔法学院,姐姐与喜欢的人结婚,父母长出白发与皱纹。
离别是突兀降临的。
斯贝纳还记得那是个很好的天气,盛夏的晴空澈蓝如洗,能看到很远处的云。早餐有他很喜欢的甜茶与苹果派,安珀和他为了最后一块派的所有权用石头剪刀布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比试。
取得胜利后,他把那块派包了起来,和他珍爱的魔法书,羽毛笔,还有父亲交给他的各种药剂一起放进了背包。
为了更方便的培育药物,斯贝纳家的住宅在镇子外的深林边缘。去街区要乘一个多小时的马车。原本去城里送药和采购都是由亚列哥哥负责,但他那段时间被各种事情缠的几乎没时间出门。于是每七天去城里送药的任务就落到了斯贝纳的身上。原本安珀也会和他一起去,但是她在出发前打翻了茶杯,弄脏了她最喜欢的裙子,从而改变了主意。
“反正去过那么多次,斯贝自己也没问题的吧。”安珀撅着嘴拎着自己湿哒哒的裙子,看起来想要凑过来给他一个拥抱但又怕弄脏了弟弟的衣服。
“把药送完后可以在城里逛一逛,买点你喜欢的果酱和糖果什么的。最好能帮我带一点新鲜的奶酪回来,回来做三明治。”母亲帮他把有些重量的背包背到背上,摸了摸他的头发,又额外多塞给他几枚银币。“早点回来。”父亲在一旁叮嘱。
“知道啦,我会准时回来的!”斯贝纳给他们一人一个拥抱,然后蹦蹦跳跳的爬上马车。
小矮马踏踏的蹄声中,斯贝纳看着熟悉的屋顶被茂盛的树冠遮挡,父母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看着一队身执黑甲,头戴漆黑桂叶冠的骑士举着血色旗帜从他身边经过,又向着他离开的方向前进。
他像往常那样前往城镇,将药物交给需要的人,吃掉了早上剩下的苹果派,买了一些奶酪和大家都喜欢的树莓果酱,赶在日落之前踏上回家的小路。
那是斯贝纳所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如果没有出门就好了,如果再早一些察觉就好了。
远远的,斯贝纳看到森林中升起的黑烟。树林里吵吵闹闹,有什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斯贝纳不安的催促着小马,最后一段路几乎是飞奔而过。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迎接他的是焦黑的花园,冒着浓烟的屋顶。被姐姐精心打理过的温室花房碎掉了一整面墙,里面那些娇贵的植物只剩枯枝。临近傍晚,但屋内没有一丝灯光透出。他所珍爱的家人不知所踪。
斯贝纳跳下马车,急匆匆的往屋子里跑去。
然后,他被什么绊了一下。
是安珀,他茫然的想着。他活泼好客的小姐姐总是喜欢在敲门声响起时第一个冲出来开门。无论是陌生的客人还是熟悉的家人总能得到她满满的笑容和大大的拥抱。她冷冰冰的躺在地上,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和泥土混在一起,把头发和裙子都弄得脏兮兮的。
斯贝纳尝试着把她扶起来,但是胸口的破洞有些太大了,稍微移动上半身就好像会掉下来。所以斯贝纳只好把她留在原地继续往里走,尝试去寻找其他人。
失去脑袋的父亲倒在沙发旁边。或许离火源太近,他的身体有一些已经烧焦了。斯贝纳没有找到他的头。
楼梯附近的火势似乎要小一些,地板留下了魔药腐蚀的痕迹。有一半的鲁比姐姐在楼梯下方,另一半在楼梯上,连接着她们的是拖长的血痕。即使失去了双腿,她似乎仍然在向着二楼逃跑。
斯贝纳跟着血迹前进。二楼是书房,父母的房间,和小孩子们的房间。他在书房找到了母亲。红发的女性趴在窗户旁边,鲜艳的长发与背上的伤痕交叠错落,像是想要挡住什么人的视线。顺着窗户向外看去。屋子后面不远处,靠近森林的地方,亚列哥哥被一柄血色的长枪死死的钉在了地上。
这样所有人就全都找到了。斯贝纳跌跌撞撞的走到母亲身边,靠着墙坐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很累很累,身体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僵硬而冰冷,即使依靠着母亲的身体也毫无改善。十岁的少年突然的意识到,他的生日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不应该是这样的,绝对还有什么办法的。
父亲是很厉害的药剂师傅,能做出各种各样的药物不是吗?之前母亲病的那么重,不是也都治好了吗?只要有合适的材料,只要运气足够。连起死回生或许也不是不可能吧?!
斯贝纳取出随身携带的魔法书。止血的魔法,使伤口愈合的魔法,清理腐肉的魔法,抽取骨头的魔法.....这是那个神奇的旅人留下的魔法书不是吗?他曾经说过起死复生也是可能的不是吗?怀着疯狂的期望,斯贝纳一页接着一页的翻找下去。终于,在接近黎明的时候,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可以将破碎的瓶子修复如初的魔法。旁边的标注写着,‘置换仪式所用的材料,或许也可以被当作将身体修复如初的魔法来使用’。
这就是我需要的。斯贝纳的视线再也没能从那几行字上挪开。只要使用这个魔法,家人们就可以恢复如初了。只要一个法阵,一些材料,念上一段咒语,再提供一些魔力。他就可以再度拥有幸福的家庭。
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在十九岁的,血肉法术熟练的斯贝纳看来,那时候在绝望之下乱七八糟发动的魔法本来不该成功的。仪式魔法需要的是相对封闭且魔力充裕的环境,而他当时能找到的只有满地都是玻璃碎片的温室。鲁比教给他的知识并不足以让他辨认出所有需要的材料,更何况储存素材的工作间被火焰舔过了一遍,他翻找了半天才勉强凑齐最重要的那些,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最重要的部分是魔法阵,那些他自己都不甚理解的咒文被一个一个填充进生涩的图案里,凭借着堪称逆转天命的运气才一点都没有抄写出错。从各处收集的尸体们残缺不全,而他甚至忘记在仪式开始前将尸体按照人体形状一个个摆好,就那样把找到的肉块们胡乱堆在了一起。
缺少素材的魔法不会发动成功,咒文错误的法阵理应直接爆炸。至于死而复生,那本应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奇迹。
但桑吉内涅斯家此时恰巧存在着一份堪称禁忌的奇迹之物。
法阵的中心,深红的力量随着魔法的发动不稳定的摇曳,像是狂风中残存的烛焰。就在那细小的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或者爆裂时,母亲缺少一半的尸体之中传来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在一切开始的那个夜晚,斯贝纳曾经见过的小玻璃瓶正卡在她的喉咙之中,随着魔法带来的冲击而碎裂开来。深色的,粘稠的,如同宝石一般的液体爬上女性残损的躯体,与其融为一体,再然后是旁边的父亲,哥哥,姐姐......皮肤,肌肉,内脏,骨骼,乃至不知是否存在的灵魂,全部在那腥甜的液体之中融化,扭曲,变幻,组合出新的形状。
尚且完整的骨块吱吱呀呀的调整次序,连接与破裂处由碎骨构建出支撑的结构。红与白的肌腱与筋膜如蔓生植物一般在其间穿插,在中间的空腔中胡乱长出丰硕的内脏,之后是更为表层的血肉与脂肪混合成的物质,像是黏菌一般逆着地心引力攀附其上,蠕动着固定成型。
即使是第一次使用如此复杂魔法的斯贝纳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脚下的法阵将他牢牢的固定在原地,不断抽取着魔力。他只能看着那些原本曾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一点点变成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扭曲怪物,却无法阻止。
在虚脱与恐慌造成的剧烈眩晕中,斯贝纳看到原本是家人的那只怪物睁开了眼睛。三只头颅,五只眼睛。深深浅浅的,薰衣草与矢车菊的蓝色,家人们拥有的颜色。
“斯贝纳。”
四张嘴用嘶哑又稚拙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新生的怪物抬起七只长短不一的手臂,缓慢的,温柔的,将泪水不断落下的红发少年拥进温暖而粘稠的怀抱里。
头疼,歇菜了
他跟着山吹,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间漫无目的地逛。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祈祷着既不要在这里遇到狩猎的鬼女,也不要出现任何夜密廻的人。而对方倒像是在逛盂兰盆节前后的集市那样,随性悠哉地走过一户户大门紧闭的商铺,看到了熟悉的店面,还要停下来细细打量一会儿。“这家店做的发簪精致漂亮,每当店里有新来的孩子,或者有谁被赎走的时候,我都会过来找老板定做一枚……对了,那边那家店卖的团子很甜,招小孩子们喜欢,偶尔路过的时候,我也会带一点回去。”
她将自己熟悉的地方指给丛云看,见丛云心事重重,又觉得有几分无趣。“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今晚不会有危险的。至于夜密廻……您不是已经避开了他们的路线吗?
“但我不能保证不发生意外。或许如你所说,这里不会发生我所担心的事,但是如果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在宵禁时间四处闲逛的家伙,那就麻烦了。民众不信任夜密廻,出现不服这条禁令的人类也不奇怪。”
“那是自然的,夜晚本就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前一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我也听过,我想那些专杀鬼女势力的家伙们即便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也不会对平民动刀,但是如果有人正好利用了这一点呢?普通人并不知道那些戴面具的武士大人会在夜晚忙着斩妖除魔,但如果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动了刀,那可就人尽皆知了,即便是假象也无所谓……假象堆砌得太多,总有一天会成真。至于哪些人擅长制造这种东西,把我从幻境里带出来过的您应该也很清楚。”
山吹的话让丛云心里一惊。他自然也相信夜密廻不可能伤人,但如果真的有谁希望夜密廻与平民开始针锋相对的话,便很难保证双方如以往那般平稳相处下去。“你难道知道些什么吗?”
山吹摇了摇头,“只是故事听得多了,就顺便整理了一下。不如说,我有点期待您能以此发掘出答案来,毕竟我的时间不太够了——我会在明年春天结束前走,这对您而言算不算是个好消息?”
“走?去哪里?”丛云话刚出口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应该知晓这个答案。
“当然是回当初许愿的地方。”她轻快地一跃,便落到了桥边的栏杆上,又原地坐下,朝着丛云伸手摆了几下,招呼他一起过来。“我为了在战乱的余波里活下来而向山祈愿,很快就是支付代价的时候了。几十年过去,当时的想法已经不知不觉被淡忘了许多……我已经没有身为人类时那样强烈的想要活着意愿了,但山神的好意不能浪费,所以我会在变成你们眼中的怪物之前乖乖离开。”
“那这里的人……我记得你很在乎她们。”
她笑了,“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儿的很多人我都喜欢,我都舍不得。可是人类的世界容不下异族。同样吃人伤人的兽,可以作为食粮,作为皮草,作为宠物成为人类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如果是不可能臣服于人的种族呢……”她看向丛云,似乎想从对方身上寻点答案出来。“如果一条半蛇此刻就在您面前现身,您会向它挥刀吗?还是能像刚才那样,继续和它并肩走在江户城里呢?”
*因为我想吹吹海风了所以我写了这个
*完了,我在别的企划好像也在写差不多的东西。
*抱歉但我刚刚惊诧地意识到这份预制菜好像也能拿来打卡。打扰了。
距今约500年前,人们认为地球被固定在世界的轴心,万事万物皆围绕着地球旋转。在那之后,人们发现世界的中心其实可能是太阳,人们发现自己可能并不在宇宙的正中央,但这又有什么影响呢?日历仍然一页一页往后揭。
距今二十八年前,地图的中央是一个名为奥庇沙的地方,人们坚信那里是世界的中心——当然,这不是在说地球的事。十七年前,我想起了这件事。然后日历仅仅是往后揭过了六千页,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为这不过是一个、十个、数十个、也许甚至数百个,难以准确计数的、拥有所谓科学无法解释的超常力量的人,住在即使磁场倒转仍一成不变的世间…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某个偶然的契机下,属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会再次改写。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曾听见我的曾祖母轻轻哼唱一曲童谣:
丢了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
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
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
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我已记不太清了,因此关于歌词的部分是我后来根据记忆中仅剩的只言片语搜索而来的。我根本不记得唱着这词句的声音,或许是男声,或许是女声。
我曾问过我的父母,他们并不记得自己曾对我唱过这样的歌曲,而我的祖父母辈患有阿兹海默症,即使他们对我做过些什么,想必也记不清了。
我为什么会将这份记忆中的角色寄托给希望更为渺茫的曾祖母呢?事情是这样的:不知为何,我想不起那声音,也想不起具体的脸,但我的印象里,我听着那声音,一遍一遍用手拨拉着什么,然后轻轻哼唱着的人就会发出吃痛的声音——我想我在拉扯着她或他的头发。而在我记事起,我的祖父母都留着不过肩膀的短发。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久违地见到了我的曾祖母——在葬礼上。她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卷发,就像我模糊记忆中的那样。我站在遗体的棺木旁,想拉一把那稀疏的长发,母亲似乎瞪了我一眼,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拉着我的手离开了。
当然,即使我真的上前这么做了,她也不会发出一声吃痛的叫喊,我也无法那么做,因为我们之间相隔着透明的玻璃。
当晚聚餐时,我终于靠口型辨认出了母亲先前所呢喃的词语:“那个‘女巫’”。她小声说着,像是一场准备好的表演,然而无人在意,也无人真正在意曾祖母的事,所有人只是例行公事地端坐着,聊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作一些模棱两可的回复,吃完饭,然后离席,门外会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像是一场场表演谢幕的讯号。
当时的我无法拿起刀叉。并不是缺乏力量或使用餐具的知识,而是我从自碗盘内的菜叶与果实里嗅到了某种不安的气息。我的舌头似乎本能地抵触着碗中的食物,只能不断地喝着水。
那天夜里,我又梦到了那曲童谣,然后一个女人发出了故事中的“女巫”所会发出的锐利的尖叫声,随后海鸥叫嚣着,卷起一片旋风。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上附着蓝色的鳞片与尖锐的指甲,简直像一只彩色的鳄鱼或蜥蜴。我看见自己伸出手,在毒物般艳丽的草地上连根拔起一棵长着人的五官的扭曲植物,植物发出了仿佛“魔女”被烧死时的惨叫声——然后我从梦中醒了过来。
我打开房门走进客厅,母亲按着肚子在沙发上不舒服地缩成了一团,告诉我昨天聚餐里的汤和沙拉有问题,吃过的亲戚回去全都上吐下泻。
“也许是女巫在作怪吗?”我说道。我当时大概是笑了,但母亲却露出了尴尬又不知所措的表情,半晌后捂住嘴巴,奔向了二楼的厕所。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刻,我正靠在海滨公园的栏杆上眺望着大海,海风沉默地拍打着我的脸,海鸥发出了婴儿般的叫声。天空上不知何时卷起一片片画笔粗糙扫下几笔般的薄云,我将最后一片面包捏碎投进了海鸟的嘴里,成群的海鸥越过我飞向高处,海风也随之变得喧嚣而闷热。
随后天上会下起小雨,我会因为没带雨伞而走进附近的咖啡馆,雨还会一直下、不断地下、越发猛烈、越发激昂、从小雨迅速变成暴雨,天上的云一下子聚集起来,将天幕压得暗沉,天上会闪起一阵阵雷声。
阵雨和惊雷将接连不断,风也会变得暴躁,用力地卷携着叶片拍打咖啡馆的玻璃。十五分钟后,一艘因天气不佳而折返的渡轮将重新靠岸,游客们会湿漉漉地奔进这个咖啡馆。
一个女人会在我对面坐下,濡湿的长卷发缠绕紧贴在她脸上的样子会让她看上去像是个女巫。她会连连道歉,并取来几张纸擦干自己的脸和衣服。
“点杯焦糖香草热可可吧。”我会这么说,然后她会满脸困惑。
“那个是这家店里安神作用最好的饮料了。”
她会照做。然后她会喝完,并用夸张且昂扬的语句和腔调感谢我,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镇静的效果看上去还没有发作。
然后,这一下午,咖啡店的店员都会收到数十份几乎一模一样的订单。
“多巧合的一场雷雨啊。”她会掐着歌剧演员般的嗓音如此开口。
“不是巧合,”我会回答,“是海鸥的错。”
“哦?”
“海鸥扇动翅膀,引起了一场雷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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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喝下最后一口热可可,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
“这个世界上没有‘女巫’,也没有什么‘海妖’,所以海鸥遍地都是。”我会开口,然后用“奥庇沙”的语言问她的名字。
她会笑出声来,看向玻璃窗外,在一阵沉默过后起身向雷雨交加的门外走去,还会轻轻哼着歌。
五十分钟后,她打开门,哼起歌的那一瞬间开始,雷会息止,雨势会变小,云会像被稀释掉一般逐渐变得轻薄。六十分钟后,树叶仍湿答答地粘在玻璃上,但室外的一切会变得如什么都未发生过般一片明静。
我会收起杯子底下压着的纸,将她的名字夹进笔记本的第76页。
然后我会想:女巫的诅咒、海鸥的叫嚣、蹄铁上钉子的丢失,太阳对宇宙的掌控——一切预兆,在很久之前或许已经开始显现了。
但仅仅是此刻,什么事都尚未发生,我只是无聊地趴在栏杆边上,听着海鸥的哭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