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雀驻足紫河流》·序章
————————————————————
他们目睹一具老尸,一具空壳——那尸体抱着空壳抬起头,睁着一双金琥珀的死目。
当莉莉安提到“捆绑一辈子”时,德尔只觉得头痛。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其实根本不想经历第二次。如果有人愿意相信世界上存在有两辈子,那么德尔本人完全能够现身说法,
怎么说呢,他上辈子是个剑士。
那种一看就是奇幻电影里的普通路人设定,惨烈的童年和倒霉的余生。前面忘了后面完了,总之剑士德尔闭上眼睛时,他没有葬礼,也不知道被埋在了什么地方,或者他自己的尸体有没有被拿去做什么奇怪的实验。虽然人死后啥也管不着,但他恰好有个性格非常糟糕的“同行者”,又恰好在下辈子突然回忆起了过往——
这哪里能了无牵挂地去死!
可以说,这骇人的后知后觉在现代世界那还是个十来岁孩子的少年脑海里如烟花般绚丽地炸开,又附着在其代代骨髓相传海枯石烂都变不了的固执与别扭上:上天就这样做成了“德尔·费南迪斯”,一个全家外加发小都共同认证的神经质男。
不过好在,没有人怪他。
就连莉莉安在得到解释后也在最初流露出一丝怜悯,谁让这倒霉蛋曾讲义气地想救人,却伤到了脑子呢。
……
砰。
德尔关上员工休息室的门,把酒吧的喧闹也一同锁在外面。
“呼……”扯开发紧的领结,青年捂住发烫的脸脱力般靠着储物柜滑坐在地,他喃喃自语,似乎很想说服自己,“冷静一点,德尔,你已经不复从前、她也不再是她了。”
这一听就充斥自欺欺人的自我规劝来来回回过了大概好几分钟,青年酒保有些颓然地松开手。若找来一面镜子,定然能照出这小子一脸“全他妈完了”的惨淡模样。
大底是上辈子那完整的一生终究挤压了十年左右的分量,这让德尔根本无法将曾经完全放下。但他又在法治社会下生活、又知道身边的人总是无辜的——于是这苦闷让他只好独自下咽。
他的父母与兄弟如今都在他身边,人要知足。
德尔换上一身来时的外套,又背上挎包。如今不过二月,美国的暖意还在往后的日头,人们就只得认栽裹紧自己的衣服。关好柜门,此人正要重新推门出去时忽然瞥见了墙上莉莉安找人新做的舞者宣传海报:自然是那位红人,皮质的裙装和如雀鸟般的紫色假面。
青年与海报上那人薄绿的眼睛对视片刻。
“尼提娅……”他几乎情难自禁得伸出手指轻轻勾勒舞者的面庞,“你又为何一定要叫做‘尼提娅’?”
他那活泼的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的发小与朋友。
为何要与那个臭名昭著的同行者同名?
上辈子的德尔虽然是个剑士,却并非正派。他走上一条偏激之路,只因失去了身边的至亲。恶徒的血从他手中流光后,他自己便也成了那目死活尸的一员。凡民们无一不呼唤他的名讳,不是为他的光辉伟业,而是厌恶与诅咒。
他们称他为“卡尔希血影”。
这一切就发生在他与那家伙同行后。那家伙也叫“尼提娅”,相传是个善用邪法、惯于压榨和使唤人的歹毒魔法师。
“他真的好慢啊,不是趁乱跑了吧。”
德尔姗姗来迟,就见自家发小面颊绯红地趴在吧台上和老板娘蛐蛐自己。他没吭声,走过去掀开人就看见放橄榄的盒子干净得油光水滑,而旁边倒三角玻璃杯上残留了些许浅色的液体。
莉莉安在酒保视线扫过来的瞬间举起双手:“不是我!”
尼提娅则抬手抓住酒保的袖子:“我没喝……”
这两人哪个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德尔只觉得头再次痛了起来。
他侧头与尼提娅对视:“还去吗?还是回家?”那句话在他嘴里捣腾了几个来回,还是说出口。“是我太慢了。抱歉。”说罢,此人飞快地错开了视线,把外套罩在尼提娅身上。
“我去开车,莉莉安麻烦你带她出来。”
德尔逃也似地跑出去。
“哎!”
老板娘还有话未说完,她见人跑了,又转头看尼提娅:“他不信我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信?”她很想问尼提娅到底看上这倒霉玩意儿哪儿。要是条件允许,她就让菲利斯改改。
“不过是先入为主又慌不择路的傻瓜。他向来是这样,热血但没地方泼的时候就只能倒心里。”年轻的舞者嗤笑一声,随手就倒反天罡般弹开老板娘凑来的脑袋,“对了,你收收那主意,菲利斯先生又不是我的人情债。”
“啧,这也被你听出来了。”
“我不瞎。对了莉莉安,知道猫是如何捉老鼠的吗?”
“吃了?”
“那是最后才干的事情。我是说,猫对老鼠那残忍的捉弄行为,它会一直确保老鼠就在能力范围内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同时,让老鼠跑动、惊惶乱叫……哈哈,别那样看我嘛,之前在休伯特的书里看见的。”
“你真是闲得发慌。”
斗嘴几轮,莉莉安用嫌弃的眼神瞧自家员工那突如其来的演技。她既说那个莫名其妙的猫捉鼠,又说尼提娅如今的把戏。在酒吧泡久了,尼提娅那晃晃悠悠的模样别说是有点那气质。她当然知道德尔和尼提娅这两人里面有点事,但她可不干那种一脚踩进去会湿鞋子的糟心活。
不过——
“算了还是我扶你吧。”
不管和吃瓜是两码事。不太为人所知的是,酒吧老板娘莉莉安最爱看小情侣之间的“勾心斗角”与“斗智斗勇”,尽管现在局势完全一边倒,但也许终有一日也可以轮到尼提娅翻车。
于是,乐子人满心期待着那一天。
等尼提娅坐上副驾驶,德尔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开老爹的索纳塔已经轻车熟路,看着发小点开的导航就踩上了油门。借后视镜,尼提娅面上的红晕还略有残余,她垂着眼睛,也不知是否睡过去了。
德尔抓了抓方向盘,说老实话,他有些紧张。
埃芬市的夜晚很热闹,比曾经那些称作繁华的无势力城镇人更多、气氛更热烈。路上车流不息,灯红酒绿里徜徉着一个还算顺遂的法治氛围。这副光景让德尔想起过去记忆里的城镇“卡尔希”,他只是买块面包的路上就能遇到好几次抢劫与偷盗,时不时还会被卷入一场街头斗殴——而他的雇主就住在此处,劝说的话说了百八十回,硬着骨头绝不搬家。
于是他死时,也躺在卡尔希某个破屋的硬床板上。
车内的沉默维持到身边人忽然的扑哧笑:“憋什么话呢?”
后视镜里女孩抬眼,薄绿色眼瞳干净又漂亮,她对上德尔的眼睛,对上那琥珀样的金,又像是看到他心里去。
“……我在想,我生在这个社区里,有一种归属感。”青年迫使自己一直盯着前面那辆车的车牌,“每到夜里我都会想我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得珍惜。”
又开始试探了,德尔心想,他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魔法师“尼提娅”在他死的时候才开始晓得回复剑士“德尔”曾经的许多困惑。好像是为他马上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放出魔人的任何秘密。唯一的走狗没了,魔法师肆无忌惮。
……
【我喜欢卡尔希。】
魔法师坐在苍老的剑士身边,就像讲一个睡前童话故事一样语气轻松而温和。
【这里是混沌的中心,而我就在这里降生。】
【最开始,他们以为拿捏了血脉就可以飞黄腾达,后来却发现手里的不过是赝品。可这个赝品是他们自己求的,送就再也送不走了。德尔,你看这故事有趣吗?】
床榻上的老剑士只有出气的声音。
【赝品心想,这就是家,凭什么我要走?这里的混乱独一份,人们的心思丑恶又可爱。这怎么放得了手?德尔,我想看着这里一步一步为混沌而毁灭——这就是归属感。】
……
“真是爱家,”副驾驶上的人特意托起自己的腮帮子,司机看向她,看见她赤裸裸的羡慕,“阿姨和叔叔都疼爱你,正因为他们爱你,所以他们才爱我。”
尼提娅·阿诺。
要说前世今生的区别,无疑是这家伙有了姓氏,有了根。
德尔收回视线:“你父母只是太忙了。”
满世界跑的夫妻把孩子寄养在朋友家里,一待就是近二十多年,他们会寄生活费,也会找时间与费南迪斯家视频通话。只是发生那个案子后,尼提娅单方面抛弃了这薄丝线的羁绊。
“你想他们回来。”
“我只是觉得既然缺席了那么多年,不如继续缺着,或者干脆没有。”尼提娅笑容淡了许多,“他们回来也不会改变我的生活,谁都知道揣着责任,对我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德尔不说话了。
他知道尼提娅说的是什么,她大概是觉得亲情没有多大意思。这家伙得不到的东西,就总被打上“没意思”的标签:好像在告诉所有人是她自己嫌弃的,这样能有个台阶下,挽点尊严。
可魔法师是个没有尊严和节操的人,连自己厌弃的事情都要抓在手里,包括她雇佣的剑士。种族不同,她耗死了好多人,身边的剑士没了,卡尔希也毁了……然后她依旧活着。她早就习惯了孤独,也其实不需要任何人,凭她手中的邪法,得到什么轻而易举。
思索到这里,德尔想到一个盲点。
或许那家伙还在那个世界活着,毕竟祸害遗千年。
若活着,就不可能来到此方世界,一切只是巧合罢了。碰巧有个同名的人,碰巧从一个模子里出来。
副驾驶座上,尼提娅也不说话了。她侧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其实心里没多少底。
她当然听出来那是试探。
……
魔法师从没说过那么多话。
她坐在老剑士身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过了那么多年后终于有了倾诉欲望。死人见多了,将死的人她也遇见过不少。在感叹奇怪之余,她伸手抚摸老剑士的脸,手指轻轻划过对方的褶皱皮肤:她是个瞎子,“看见”的方式竟也是这剑士教的。而当她抬头去望窗的方向,黑夜之上依旧是黑夜。
可占星术告诉她,今夜有繁星奇观。
【德尔,现在是白天吗?】魔法师故意问,【你帮我瞧瞧。】
老剑士一言不发。
【……你瞧见了吗?】
魔法师手指落在老剑士的鼻尖,没有气了。半晌,她嗤笑一声,抽回手起身,就听见屋外还有些藏得不算好的脚步声。窃魂魔人与她的走狗血影早就居于通缉榜首,但魔法师不在乎。
【你真是没用,这样的机会也抓不住。不知道可以向奇观许愿吗?】魔法师重新低下头,魔力裹挟着那相伴一生的邪法开始向床上的尸体转移。随后她的躯体如失去魂魄般砸在地上,剑士的尸体却慢慢直起身,蹒跚地捞起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屋门。
各色正义之士正等候多时。
他们目睹一具老尸,一具空壳——那尸体抱着空壳抬起头,睁着一双金琥珀的死目。
【看,今夜有流星雨。】
……
索纳塔停在富豪的庄园外。
车上的两人没人下车,他们远远看见有白色的星雨从天边滑落,如珍贵而璀璨的星带。德尔喊了几声尼提娅,却发现这吵着要看流星雨的家伙头一歪睡得很香。
“算了,我替你看吧。”
他无奈,去后座取相机,没瞧见女孩眼角有水珠落下来。
相信我,下半段就能写到游乐场了。
明明只是个非常简单俗套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我塞了好多废话。另外还编造了很多并不清楚的东西,请不要当真。
不知道也没关系的小tips:家里只有艾琳也是奥庇沙人。
一章·下: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99819/
一
双脚踏上石板路的瞬间,一股诡异的熟悉感涌向全身。罗伊低下头,看见破旧的靴子上溅满泥点,鞋带松垮,俨然一副远行多日的模样。他拉紧了身上薄而陈旧的斗篷,裹住肩膀向前走去,早已磨毛的领口扎得他有些痒。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有脚步毫无迟疑,自动拉着他走向石板尽头的小镇。那是一个阴沉的秋日,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甜味,是干草混合炉火的气味。街道旁的景象影影绰绰,宛如边缘泛白的水彩画,仿佛一切都只是朦胧的幻影。他如同混入其中的一道影子,蹒跚着穿过清晨的广场,径直走向街道尽头。
直到跪倒在井边,罗伊才意识到,他根本就不累,也一点都不渴。
但他还是喘息着,低着头,以一种仓皇的方式用力扶住井沿,仿佛一个穷困潦倒又走投无论的流浪汉,只能以避免摔倒维持住最后的一点尊严。然而当他向自己的内部探寻时,罗伊只感到一种微薄的虚无。他是空的,这张脸,这幅外表下,在面具之下没有更多的东西。仅有隐约的一点点成就感,宛如火星飘摇在谷仓上空那般不合时宜地悬置于他的心头,也像演员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一幕。现在,该说台词了。
“你需要水吗?”
声音从他头顶落下。罗伊抬起头,斗篷的兜帽滑落,遮住了他的大半视线。那人抓住他的肩膀,半拉着他靠着井壁坐下,又往他手里塞了块面包。罗伊抬起手,将脸凑近,嗅到了一丝黑麦烘烤后的温热余香。
“你先拿着,我来给你打水。”她将水桶投入井中,闲聊般与他攀谈起来。“走了很久的路吗?你看起来快晕过去了。或许你可以跟我说说,我可能会知道对你有帮助的事。”
她的语气不含一丝怜悯,就像她确认这只是一件平常的小事。水桶被放在罗伊的手边,垂下的金发在阴沉的天色中显得有一点泛棕。她的围裙上还沾着一点面粉。一只手拨开他眼前的布料,罗伊看到了她灰色的眼睛,或许在眼光下,它们能呈现出更接近蓝的颜色。
她轻轻笑了。“你看起来真年轻。我以前还想过要有一个你这么大的弟弟呢。”
“艾琳娜。”罗伊忍不住叫出她的名字。
然后,他想起了他为什么在这里。
罗伊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望着天花板整整十秒,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猫咪呀咪呀大叫着冲上床,在他枕边炸成一团,罗伊捂住眼睛,低声骂了一句,翻身坐起打了个响指。刚刚燃起的窗帘角啪地熄灭了。他于是轻轻揉开龇牙咧嘴的猫,将它重新团成一捧柔软的白色毛绒。
真是糟糕的清晨。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这样,也有很久没再想起那段回忆了。不是他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也不是最血腥的。恶魔,某种程度上的不死生灵,即便他被消灭时不过三百来岁,他也已经执行过无数相似的计划,镇子、村落、城市,都曾在他的操纵下土崩瓦解,无数平凡善良的人因此丧生,抑或扭曲出可怖的嘴脸,对彼此兵刃相向。这之间并不应该有什么不同,然而在此之中,他也最不愿回想起这一段。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也许是因为前天晚上他回拨了那个电话,但那只是一时软弱。当艾琳的声音隔着信号传来时,他几乎感到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只有她未能说出口的诉求是他清楚知道的,她所希望的不过就是能够常常见到他这个漂泊在外的弟弟,哪怕只是多练习几次也好。然而艾琳娜·贝尔福德,无知的、失去记忆的、残酷却温柔的艾琳娜,你能够回答吗?一个人要怎样才能面对一个他杀死过的活人?
他不会如此询问,艾琳也不曾给过他回答。只是在意识的某个角落,他始终都无法忘记那双灰色的眼睛,它们沉静地望着自己,在火光中,比起蓝色,或许更接近金色。他可能要凑近些才能看清楚。
“是这样吗?”幻想中的艾琳轻轻微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罗伊猛地从床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进盥洗室。他感到疲惫。如今,他早已失去恶魔无尽的精力与自愈能力,但他仍然需要工作。今天不是休息日,可能还是他最满的一天。罗伊一边刷牙一边点开手机里的日程表,上午他要去市中心参加新年份的红酒展示会,然后赶去老城区的两家餐厅与经理谈合作,下午他得接待从新奥尔良来的买手团,晚上还有个对红酒收藏感兴趣的富商客户,商谈地点约在了海边的私宅。还有奥庇沙,前天晚上论坛上提到了有可能出现异常事件,他还得时刻关心论坛……
他重新感到一种安定与镇静。工作能将他重新锚定回现实,尽管销售的某些行为总让他想起恶魔的诱骗,但至少红酒是这里唯一可能出现的红色。他也想过要不要换个行当,但在工作时看不到红色也总让他有些焦躁。事实证明,这就是他唯一能做、也是最适合他的事。
罗伊穿着妥当时,门铃响了。也许是他买的猫砂终于送到了。出差时他走得急,只记得带了猫,却少带了猫用品。
他打开门,带着点棕的金发出现在他的眼前,与梦中如出一辙。
艾琳歪了歪头,扬起眉毛:“罗伊,你是不是又不看猫眼就开门了?”
二
艾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流星雨结束,最后划过的光辉却如伤痕般深深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电话挂断,仿佛将她独自抛至水底,周围只有长满青苔的沉默石头。艾琳握紧手机,松开,再握紧。然后她跳了起来,动作比意识更快。她拉开衣柜,把最常穿的毛衣、两条牛仔裤和那双走很远脚也不会痛的鞋塞进行李箱,缺乏计划,没有清单,甚至忘了她平时随身携带的祷告本。她把化妆包胡乱丢进去,连护肤品的盖子有没有扭紧都没检查。她又塞进去两件薄衬衫,只为有备无患。
她必须要走,她要问清真相,她只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才动身。
艾琳隐约记得,在感恩节的餐桌上,罗伊随口和爸爸说过,一月起他就要去个新地点驻扎,那里叫……埃芬市。她立刻就订了车票。她还翻出一张圣诞节的就贺卡,那是罗伊刚刚工作时寄来的,附赠两瓶红酒,其中之一还被妈妈珍藏在橱柜里,舍不得开封。卡片背面印了logo和公司地址,顺着这条线索,艾琳搜索到了公司官网,在客户服务一栏中找到了一个电子邮箱。
她没抱什么希望,已经做好了要在埃芬市大海捞针的准备,但还是发去邮件,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希望得到罗伊现在住址的请求,一到清晨,她就前往教会学校请假,却无法告知时间长久,艾琳知道这与请辞无异。“我们还能找新的老师,”神父对她露出安慰的笑容,“但如果你愿意,你随时都能回来。”
艾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
出了门,手机弹出一条通知。公司发回邮件,语气冷静却略带关怀。对方告诉她,出于保护隐私的缘故,他们无法提供具体的住址,但可以告诉她所在街区的名字。同时,他们也会将她的来信转告给罗伊。于是,直到坐上长途大巴,艾琳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将决定告诉丽娜。
她拨通电话的时候,信号有点不稳,车窗外不断掠过连绵不绝的的原野和冬日尚未褪尽的灰褐树枝。
“我要亲自去见罗伊。”
“现在?”丽娜的声音有些惊讶,随后便了然起来。“也好,你想去就去吧。别担心爸妈,家里还有我和帕克,没了你也不会炸上天。”
“……谢谢你。”
“艾琳,别想得太多了。”
她挂了电话,把头靠向窗边。车厢里的暖气有些热,艾琳解开围巾,昨晚起便消失无踪的困意终于席卷而来。
在梦中,她看见从未见过的城市。那不会是埃芬市,也不是她曾见过、听说过的任何地方。天空被淡金色与暗紫色分为两层,远方的地平线上耸立着白色的高塔,街道上走过穿着破旧斗篷与镶银长袍的人,孩子们在飞舞的花瓣中嬉戏打闹,空气里回荡着银铃般的细碎笑声。一个人走在她身边,亲昵地牵住她的衣角,五官却如搅动的油墨般晦暗不清。艾琳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钟声轰鸣起来,它们喊道——
“终点站,埃芬市到了!”
她猛地睁眼。车已经停下,零零散散的其他乘客已经开始收拾行李。混乱的梦境如同潮水般迅速隐去,消失在她视网膜后的某块黑暗之中。艾琳提起行李箱走下车,重新踏上现实的土地。
艾琳原以为,罗伊会住在那种配有门禁、靠近市中心、能看见海景的高档公寓里,因为他上次穿着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那样。但跟随着指路,走到一处略显老旧但整洁的街区时,她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从这里走出十多分钟,似乎就能到达海边。公司给出的范围意外狭小,她一路询问,很快便得知街道尽头来了个短租客。红头发,金眼睛,来去匆匆,表情有些捉摸不透,性格却意外温和。一听就是罗伊。
走到街尾,一栋双层的木造民宅映入眼帘。一楼是一家卖日用品的小店,二楼有个独立入口。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时还会发出轻微的吱响。
艾琳在门口站了一会,调整呼吸。随后按响了门铃。
三
恶魔的记忆于他而言,最可怕的不是他为残暴与恐怖兴奋,而是他从未因此兴奋过。他并非为了娱乐毁灭和残害生命,那种行为中没有快乐,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如呼吸的本能一般,摇唇鼓舌,伸手便将人们送往绝望的明天。就连成就感也只有浮在表面的浅浅一层,触碰就会开始皲裂。恶魔没有荣耀可言。
门打开的瞬间,罗伊的思维短暂冻结。他说不出任何话,也做不出任何事,直到艾琳伸手推了他一下,力气不大,却让他退后了好几步。艾琳侧身进来,关上门,自然得就像回到她自己的家。
“你住的意外是个生活化的地方,”她环顾四周,轻巧而娴熟,“我原以为你会住得很精致。”
他站在原地,喉咙发紧。艾琳回头看他,眼神平静:“你希望我离开吗?”
“不。”他不由自主的开口,然后猛地捂住嘴。罗伊抓起外套,走回门前,迅速穿上鞋子。
“你可以待在这里,但我今天很忙,我要出门工作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传来一声猫叫,仿佛在嘲笑他与逃避无异的行为。
罗伊今天真的很忙。上午,他站在展台前,脸上挂出职业微笑,向客户解说一款西班牙进口的干红,描述他的黑莓香和一丝的甘草气息,以及醒酒四十五分钟后会出现的更柔和的回甘。他把酒斟入酒杯,注视着对方满溢赞赏的眼睛,心知这一单多半已没了问题。然后,他分别赶到老城区的两家餐厅,换了两种口吻:对年长的经理要表现出温吞和礼貌,对年轻的主厨则可以多谈论些品酒搭餐的经验。而下午他比上午做得更完美,晚上也是如此。他熟练地调节语气、节奏、话题,偶尔还会注意韵律。他能感到自己被重新运转起来,回到正轨,回到那台功能良好的机器中,成为数千万螺丝零件中的一员,效率优良,机器便嗡嗡作响。
但他心不在焉。晚上回去时,屋里已经被收拾过一遍。艾琳没有动太多东西,但散乱的文件被重新码放整齐,沙发上的毛毯叠得四四方方。猫粮袋子和新到的猫砂都放进了收纳筐,就连猫——他没给猫取名字,所以猫就叫做猫——都对她叫得更为甜腻了。罗伊走进门时,艾琳正背对着房门,挽着金发,站在厨房里擦着碗。听见他回来,她侧过脸,低声抱怨道:“你要是不回来吃饭,倒是联系我一声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有段时间艾琳喜欢上了烘焙,经常窝在厨房里捣捣鼓鼓,混合甜蜜的奶油与铺满砂糖的黄油,坐在小板凳上紧张地盯着烤箱内的面团膨胀又膨胀。每次做完,她都会叫他来试试味道。一开始还会太甜或是烤过头,但渐渐地,那就成为了周围最有名的美味,艾琳时常将饼干与蛋糕分给附近的孩子,而罗伊总能独享最新鲜出炉的一份。
这就如同一个幻梦,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家,拒绝过任何联络。他还身处路易斯安那州的那个小镇,每天都能回到这个散发着淡淡甜香气的房间,然后第二天再出门,走到社区学校里去,就像艾琳曾期望过的那样教授绘画。但当他低头寻找例画时,他只看到那张被艾琳从画本上轻轻扯下的涂鸦。
他做不到就像撕下这一页那样抛弃那个曾为恶魔的他。
艾琳平静地等待着,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但罗伊清楚地知道,艾琳娜·贝尔福德,温和却固执,对认定的事绝不退缩,有时还会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她执着地渴望揭开他潦草的掩盖,却丝毫不考虑自己是否能够承受背后的真相。他无法理解这种执着。罗伊一度甚至动用过恶魔的能力暗示她放弃,最好尽可能地遗忘掉一部分的自己。如今证明,这似乎也只能起到短暂的效果,而现在他也不愿意再用第二次。因此,他也只能继续度过第二个、第三个忙碌的今天,因为他还尚未做好准备面对那双眼睛。
他走过已然倒塌的教堂,火焰燃烧起来,他闻到烧焦的木块和血肉被焚烧的味道。他走向倒在血泊中的人,看见她仍能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在火焰的映照下,显现出近乎与他等同的金色。
“你是个恶魔。”她清晰地说。
艾琳把罗伊从梦中晃醒了。第一天晚上,他们就争论过睡觉的问题。艾琳坚持说,如果罗伊要去睡沙发,她就直接躺在地板上,于是他也只得妥协,与艾琳一同占据这件屋子里唯一的床的两侧。看见他睁开眼,她重新躺回去,手却还贴在他的脸上。她问:“你做噩梦了吗,罗伊?”
我梦见你了。罗伊摇了摇头。艾琳低声叹息,摩挲了一下他的耳垂。
“罗伊,我不是说你不能逃避,但你拖了太久了。为什么离开家?为什么总是不接电话?哪怕偶尔联络一下也好,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她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中显得细碎。“是因为……你讨厌我了吗?”
“……不是。”他情不自禁地开口,便听见艾琳小声笑了一下。
“你只会否定这个,”她说,“如果你能肯定,我反而能够知道原因。”
罗伊沉默。她又说:“我们需要谈谈,也许应该在某个能放松的地方。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今晚,奥庇沙论坛上的通知浮现在罗伊的脑海中。“游乐场……”他开口道,“我明天要去游乐场。”
艾琳小声笑了。“那我们明天一起去吧,罗伊?”
他点头。艾琳抽手离去。指尖在黑暗中轻轻划过他的脸。罗伊听见她在翻身后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