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井正秋推开家门,在玄关看见两只脱得天南海北的鞋子。款式上分不出男女,但那连他半个脚掌都塞不进去的大小已经说明了一切。更何况,会这样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的房子里的,说到底也只有那一个人。
正秋叹了口气,把那两只鞋踢到角落里,才脱下自己的走进室内。“喂,老鼠?”他叫了一声,没听见回应,倒是听见了浴室稀里哗啦的水声:她向来同那位著名的杰瑞一样放肆。他走过去,伸手在浴室门上敲了两下,通知对方自己已经回来了;然后转身去厨房。
料理台上堆着两只袋子,装的都是新鲜的蔬果。正秋把东西分过类,要洗的倒进水池,不洗的直接分装收进柜子或者冰箱;再把给自己备好的半成品拿出来,既然多了只老鼠,就得用上原本两天的分量。将打散的蛋液倒入锅里翻炒的时候,他抽空收回筷子,向旁边敲了一下。猫着腰躲在料理台旁的合叶鼠飞快地缩回正要偷吃的手。
“好痛!”
“根本就没碰到,”正秋甚至懒得真的看过去,“去摆餐具,快点。里花还好吗?”
鼠做了个鬼脸,直起身子。正秋特意定制的料理台对她来说太高了,她要努力踮起脚才能从柜子里拿出双人份的碗盘。“老样子啦,一天醒不了几个小时,”她一边小心地不让餐具摔下去一边说,“昨天还在问我想上哪个初中呢。”
即便幸存,里花的时间仍旧与菖实一样,以某种方式停滞在了十年以前。正秋与鼠作为必须走下去的人,早已学会了不再对此反应过度。
所以正秋评价道:“不能怪她。”他甚至没有从料理上转移视线,就说:“你也没比那时候长高多少。”
合叶鼠皱起鼻梁,往正秋小腿上踢了一脚。“哈、哈,真好笑,傻大个。”她一点没留情,正秋“嘶”了一声,连手中的锅铲都歪了一寸。过了一会儿,他才问:“这次的东西是谁送的?还是同病房的家属?”
“对,隔壁床的阿婆。她女儿来接她出院的时候带的。”鼠放下餐具,鼻尖像一只真正的啮齿动物那样颤动:“你往味噌汤里放豆腐了?”
她从小就不喜欢豆腐。正秋对着锅翻了个白眼:“那你别吃。”
他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的时候,鼠已经盛好了两碗米饭,还从自己的茶碗里干干净净地挑走了每一块豆制品的碎片,在正秋的饭尖上堆起了一座柔软的白色平顶。
“看!”她伸着手臂做展示状,“我给你搭了富士山!”
“如果不想让你的脸和山顶积雪亲密接触,就给我闭嘴吃饭。”正秋说。
“我都闭上嘴了,还怎么吃饭啊?”鼠说。正秋终于没有忍住,用拇指在纠结的眉心揉了揉。
他还不会走路、不会翻身、甚至不会说话的时候就会皱眉了,这全是拜鼠所赐。早在距今约摸二十年前,合叶里花与鹰井菖实将两只摇篮并排放在一起,一只里面躺着咿咿呀呀的鼠,另一只就躺着眉头紧皱的正秋。又几年后,有两个个头相仿的孩子背着手缝的书包一起走进教室,其中一个是兴高采烈的鼠,另一个就是就是一言不发的正秋。再后来的那一天,社工带着文件走进坐着两个人的客厅,鼠很快露出一个笑,问:“这次是要说去福利院的事了?”正秋则只是等待,警惕而冷漠。他们都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感,只是一个选择早做准备,另一个决心将任性延续到可能的最远。
谁都能一眼看出以他们的性格是没法成为朋友的,所以他们的猜测总是会向另一种可能偏航。小学的时候正秋就见过那把幼稚的伞,像一朵歪扭的蘑菇,柄的两侧站着他和鼠的名字。不久之前,他去医院探望里花时,也听到有人小声问:“哎呀,男朋友?”他没注意鼠是怎么回答的,因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种猜测总是让他脊柱发冷、汗毛倒竖、皮肤紧缩,仿佛违背本能时受到的警告。就像现在。只是想起这些,他都要忍不住地动一下肩膀,好像有虫子顺着后背爬了上来。
鼠在对面发出嗤笑。这就是两个人相识太久的副作用:只靠那一个动作,她立刻就知道正秋记起了什么。她和正秋有同样的体会,但排解的方式稍显不同;当初那柄伞的作者很快被她找到,直至毕业都在为她端茶送水。现在,她点点筷子尖,表情不怀好意得明目张胆。
“你的那份好工作,易卜拉欣提出的那个,”鼠说,“有没有让你遇上什么好姑娘呀?”
正秋没有回答,动作也没有停顿,他一声没哼。鼠的笑容扩大了。
“哎呀,哎呀呀!是谁?”她问。
“闭嘴吃饭。”正秋说。
“我都说啦,闭着嘴就没法吃饭了嘛!”
鼠的两只脚用力一蹬,椅子向后翘起来,又在她盘起双腿时恢复平衡。她探着上半身越过大半张桌面,叮叮当当地敲正秋的碟子。
“说说看,说说看!我下次带便当去探望你们怎么样?”
正秋抢回碟子,将小菜一扫而空;又端起茶碗,喝掉最后一口味噌汤。他将餐具清清楚楚地放回桌上。
“你洗碗。”他说。
洗碗台对鼠来说有点高。正秋把备用的被褥抱到沙发上的时候,她正侧坐在水池边缘,一边抹洗洁精一边哼歌。她没穿围裙,泡沫和水滴溅得到处都是;正秋这才认出她套在身上的不是连衣裙,而是自己的T恤。
“让开,”他拎着她的后领把人扔到地上,“去换衣服。”
鼠交握着双手,楚楚可怜地从下方看着他。
“人家今天想泡澡……”
正秋只当没听到。这就是同意的意思。鼠欢呼一声,又一次一头扎进浴室里去了。
这是只有一室的房子,但卧室与客厅的距离足够,正秋不至于在睡梦里听见鼠的声音。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或者是感觉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像当初从血缘中体察到与菖实的断裂一样,体察到了仍联系着的什么。可他与鼠是没有血缘的。他在梦里看见没有血缘的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里,他们和今天一样一起吃完了饭,鼠在他洗碗时打开电视。他们听见医院被怪异袭击的新闻,里花和菖实都是今晚的轮班。
他第一次打碎了碗,鼠走过来,脚因为踩到瓷片而流血,胳膊环绕在他背上。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说。
菖实的葬礼上她也这么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穿着租来的黑裙子,“我还在呢。”
里香入院的时候她也这么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算着社工带来的赔偿金,“我应付得来。”
她的脸孔和身高一样,几乎没怎么变;孩童般的五官和她的任性一起,要延伸到可能的最远。可童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的童年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正秋醒得不早不晚。他走出房间,鼠用过的被褥被叠成一块,放在沙发中间。她吃早餐用到的餐具停在架子上,半晌过去,才从边缘滑下一滴清澈的水。
谷风昇停下脚步,在那栋高大、规整、闪亮的办公楼前站定。
大楼看起来至少有三十层高,外墙几乎全部由纹理玻璃组成;大概是刚刚得到过清洗,每一处边角都在阳光下显得清透明亮。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再次确认那条消息中的地址。
中央区高台3番地13-10号,的确是这里没错。
……原来是这么豪华的场地吗?
谷风昇会来到这里,是因为在不到一周前预约了一整套魔法视效定制。委托对象的魔法工程师是她从合作平台上找到的,虽说这样的需求直接向魔异研的同事提出也可以,但考虑到申请、审批和分配的流程耗时;自己有限的耐心;还有程序员们脸上的黑眼圈……她最终还是决定善良一点,不管对谁来说都是。
由系统初步评估她的需求以后,平台为她推荐了现在的合作者:名为鹰井正秋的魔法工程师,也是邀请她今天来模拟室做最终校准与实装的对象。谷风昇看着手机屏幕上对方发来的最后一条联络信息:模拟室在顶楼,和前台说一声就能直接上来。可这里怎么看都是哪家大企业的地产吧?能随意调用如此高级完备的模拟室的工程师,真的还有必要在平台上接散活吗?
“不过,嗯,”谷风自言自语道,“这也不是我需要操心的问题就是了。”
于是她迈开步子,穿过干净得几乎看不见的玻璃大门,走进眼前的办公楼。站在接待台后面的员工立刻将目光转过来,脸上浮现礼貌的微笑。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是的,嗯,我来找一位鹰井正秋先生。”
“啊,那么您一定就是魔异研的谷风小姐了,”对方敲了几下键盘,又拿出一张磁卡,这才从桌台后面走出来,“这边请。”
昇跟在他身后走向电梯间。他们在一部明显与其他不同的电梯前停下,接待员刷卡开了门,对昇做一个“有请”的手势。他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上浮,随后门再次打开;接待员示意昇先走,自己则连电梯都没出。
“鹰井先生,谷风小姐到啦!”他站在电梯内高声提醒。
回应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麻烦你了,”鹰井正秋说。身材格外高挑的青年从办公桌前站起身,对接待员点了点头;当电梯合上门、带着对方退场以后,他的目光也落到了面前的谷风昇身上。接下来就是寒暄的部分了,昇这么想着,准备好要伸出手。
然而鹰井正秋完全不像是要和她握手的样子。他只说:“谷风小姐?我是鹰井。您带了变身道具吧,现在就开始校准可以吗?”
注重工作效率而非社交礼仪——怎么会想不到呢,毕竟在沟通阶段就已经是这种风格了。昇在心底对自己点点头,原本要伸出的手转而擦过口袋,抬起时已经将变身用的工牌夹在了两指之间。
“都准备好了。模拟室在哪里?”
正秋指了指远离电梯的方向。他们所在的这个楼层相当开阔,除了必要的承重柱以外,几乎不存在任何阻断视线的部件;模拟室位于正中,弧形的透明墙壁让人联想到水族馆的巨型水箱。竟然把这种东西建在顶楼而不是地下室……昇的疑惑难免再次浮上脑海,这栋楼的主人到底是有多富啊?
“这个占地面积和设备需求,”她一边走过去一边示意了一下面前的房间,“为什么不建在地下室?”
“要快速抵达外勤场地的话,从楼顶更方便。”
昇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她的迷惑一定是写在脸上了,正秋停下键盘上的敲打,半转过身。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会儿。
“解释起来很麻烦,就当我们社只有这一层楼的使用权好了。”
“就当”。所以事实并非如此。……也对,毕竟都有专梯了。
昇不再追问,迈步走进模拟室。一个绿色的光点顺着地面移动,她跟在后面,直到光点停下并在她踩上去以后消失。虽然知道这是无需改变管线与加装外设的、最简单便捷的引导方式,她仍旧不由得抽了抽眉角,感到自己有些像一只追着激光笔跑的家猫。……想猫了。好在正秋的声音随即从音响系统里传了出来,例行公事的语气打断了昇对家中爱宠的思念。
“那么,从变身开始进行校准。”正秋说,“首先是完全版。”
*
完全版变身,也就是耗时最长、细节最丰富的变身,一般被使用在仍对变身抱有新鲜感的时期,或是有计划的拍摄场合。作为一位从业已有六年且更乐意在幕后做研究的魔法少女,昇已经很久没有选择过这个版本的变身流程了——她情愿省下时间用来多看一眼数据,或者早一步到达现场。不过,在这个工牌握在掌心、咒语涌至唇边的当下,她仍旧不可避免地有了种与六年前的自己交相重叠的错觉。
谷风昇将工牌高高地抛起来,然后顺势伸了个懒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六年前一样响起来:
“翘课看海咯——”
与六年前不同地——与这六年间任何一次都不同地,工牌坠入海中。深黑色海水将它包裹、托举,将下落的速度延缓,将坠入的轨迹蜿蜒。这是在变身过程里调用了缓降魔法?昇想要这么问,她张开嘴,看见一串自己被自己吐出的气泡。
啊,原来她也一样,早就身在海里了。
工牌轻柔地降落到谷风昇的掌心,苔绿色的数据流从相触的节点向外扩散。字符排成行列,行列并做段落,段落化为光带;光带沿着她的手臂编织,从袖口开始,顺延向上。在外套逐渐成型的同时,昇将工牌别回胸前;于是从这一个触点开始,莹莹的绿色模线顺着她身躯的起伏铺展出去,细分截面、确立体积、铺设材质、应用着色。没有蝴蝶结、没有花边,因而也没有清脆的声响、闪烁的晶亮。朴素到有些复古的深绿色特效包裹着她,像海深处的流光,又像场景里的唯一实例。
直到光带编织完最后一帧,模型渲染到细致入微;衣角飘动,光点迸碎。变身完成了。
海水的浮力消失,谷风昇的脚尖轻缓地落回地面。她抬起手臂,有点发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在之前的联络里,鹰井正秋已经给她看过变身的大致效果;但实际应用起来,她还是感到了视频中没有的触动。……这下总算是有点理解那些单单因为憧憬变身就决心成为魔法少女的孩子了。
音响里传来正秋的声音。从语气听来,他大概没有同样的感动。
“工牌固定的瞬间有轻微干扰造成的闪烁,外套编织结束的时间比其他部分建模结束的时间快了不到半秒,右脚鞋跟的淬光效果稍有偏移。”他说,“正在调整以上三处。您还有什么想要修改的地方吗?”
昇摇摇头,伸手拂开一缕刘海,将变身解除。
“我相信你的判断。”
“那么稍等,大概需要几分钟时间。”正秋的声音说。先前引路的绿色光点再次出现,绕着模拟室墙边的一把椅子转了两圈。“您可以坐一会儿。”
昇拉过椅子坐下,手在口袋里摸到钢笔,习惯性地将笔盖推开、又按回去。她这么等了不到五分钟,音响里传来正秋调整完成的通知;她站起身,一脚拨开椅子,再次拿出工牌。
工程师的调整高效且精准,这一次变身后,即便是将不同角度的录像慢放来回察看三遍,昇也没有找到任何错漏。她从显示屏前直起身,摘下工牌递过去,看着鹰井正秋将新的变身程序写进去。
“下一个,嗯,是简洁版变身的校准吗?”
“我制作的简洁版变身不需要校准。考虑到简洁版变身本来就应用在需要快速变身的场合,现场的情况有着非常复杂的可能性,花力气去做定位只会得不偿失。”正秋说,将一个视频拖动到旁边的屏幕上,“这款变身的原理更类似一个截面——以你的例子来说,水面——只要穿过它,你的变身就完成了。”
昇看着屏幕上的视频。从效果建模上来看,更确切的描述是,简洁版变身会在她念出变身咒语的瞬间以工牌为中心构建一个隐形的球体;接下来,无论从哪个方向,她离开球体的那部分身躯都会得到变身。变身附带绿色数据流溅起水花的特效,就像传说中的荧光海。
也就是说,她可以向前跨一步,也可以乘着扫帚起飞,甚至直接从起飞平台跳下去——只要让自己完全离开那个球体就行。比起传统的“站在原地等待变身完成”,这种方式不如说是“离开原地才能完成变身”,完美契合了她不想浪费时间的要求。
“令人印象深刻。”她诚实地评价,“那么,魔杖发射魔法的特效呢?”
“那个倒是需要校准,但是不用进模拟室……您的魔杖是钢笔吧?我需要对笔尖做一个精密的追踪。”
正秋很快将工牌递过来,又接过她的钢笔。昇没有了视频可看,出于礼貌,又要避免让自己的目光盯着对方的键盘或是屏幕;她转了个身,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注意到不远处的桌面上摆放着两个倒扣的相框。
……真是注重隐私的年轻人。
昇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她特意空出了一整个下午来赴约,实际耗费的时间却还不到两个小时;如果放在平时,她大概会邀请对方趁提前结束的功夫找家甜品店坐坐——既是感谢,也是必要的社交礼节。可她实在不觉得鹰井正秋像是会响应邀请的类型。先前的疑问不由再次浮上脑海,能够自由调用模拟室、还是间建在顶层的模拟室、魔法编程的技术又如此高超,她的合作对象到底是何方神圣?
初次使用平台就遇到这样的乙方,算不算是撞了大运?
鹰井正秋对她的思绪一无所知。“已经全部录入结束了,”他将钢笔还给昇,从座位上站起身,“到今年7月之前,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和我沟通,我会负责后续的修改。一年以内、7月之后,我会将您介绍给其他工程师。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疑问,这次合作到此就圆满结束了。”
“合同上确实是这么说的,嗯,”昇点点头,将钢笔装好,“不过,为什么是7月?”
“啊,我没有和您说过吗?”鹰井正秋拉开抽屉,摸出一张名片。“Bloom&Blade,更安全、更便捷、更低价可用的魔法少女退治服务。这是我供职的公司。”
“我们预定于今年7月27日正式开始营业,欢迎惠顾。”
“哎呀,是球兰,”雪下咲也说,“虽然颜色很可爱,但是拿这种花束当慰问品可不行哦?”
伫立在她前方的怪异的确如球兰般长着聚成球形的花序,每朵花都舒展着五片粉色的花瓣,正中的花蕊被黑白分明的眼球替代。然后,大概是为了将重要的繁殖结构弥补回来,一圈颜色更深的花瓣在球形底部模拟出了嘴唇的形态。它们几乎没有合上的时候,嫩黄色的花粉接连不断地从中吐出,在整个怪异周围笼成了一片薄雾。咲也将视线移向下方,支撑怪异的枝干是蓝色的,在接近地面的一端分成了四条根须;两片与枝干同色的叶托长长地伸展着,末端被膨胀的眼球挤成杏仁核似的形状,看起来就像粉色的孔雀翎。
如果忽略这东西总共有二十多米高的事实,它或许的确能如咲也所说,称得上一句可爱。
咲也驱动扫帚围着怪异飞了一圈。她的身影完整地映在和她个头差不多大的眼球中,吸引着它们一同转动。藏在花粉之雾中的叶片蠢蠢欲动,咲也猛然拉开距离,避开了一记抽击。刚要松口气,怪异却像沾湿了毛发的小狗一样抖动起来;粉色的花瓣纷纷落下,直追扫帚而去。
“坐标系建构完成,射程数据实时更新中,”通讯里传来鹰井正秋沉稳的声音,“要试试它的极限吗?”
“驳回,尚不了解怪异的全部攻击模式,如果还有什么后手……”咲也压低握把,以急促的俯冲躲过花瓣的风暴,“指挥室,能看清怪异底部的情况吗?现场观测不到根茎部分的最末端,让我有点在意……”
等比放大、像素补足、噪点消除,简单处理过的图像很快出现在咲也面前的投影屏幕上。一片模模糊糊的浅黄色挡在前面,只能隐约看出后面四条蓝色的根须扎进了土里。“那些花粉似乎会对探测产生干扰,我这边不仅拿不到清晰的画面,连能量等级都扫描不出来。以目前的影像,只能处理到这个程度了。”她听见正秋的声音,“如果想要看清内侧的情况,恐怕必须要突破那层花粉的幕布才行。”
“了解。”
咲也简短回复,紧握着扫帚垂直飞向高空,追随其后的花瓣仿佛是独属于她的航迹云。植物园位于绿地区,附近没什么高层建筑;达到约摸百米的高度后,咲也便急转回身,魔杖已经握在手中。
“那么,这就鸣响今天的开幕礼炮吧——!”
项目名称:普通攻击
输出功率:14
射击模式:手动
弹道修正:无
视效附加:彩带;彩纸屑
项目实行。
嘭!
攻击魔法的声音传到地面上时,已经被弱化得像打开汽水罐的声响一样无害。如果有人抬起头来,便会看见让人联想到庆典的纸带礼花、十分符合春天气氛的散落花瓣,还有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白色兔子。它们直直坠向地面上的怪异,降到与花球同等的高度时才如同落在草地上一般,打着滚站起身、跳着步跑起圈。这情景就如同魔术一般不可思议,可惜怪异丝毫不懂得欣赏。三十二只眼球随白兔一同转动,花瓣聚成了又一轮暴雨。
“成功了……!果然是比起固守更喜欢追踪的类型!” 正秋接连敲下一串按键,“那么,就趁这个时候——!”
怪异的花瓣与叶片对成群的白兔穷追不舍,而咲也端坐在高空的扫帚上,如指挥家一般挥动魔杖。小兔子们在她的操控下一次次避开怪异的攻击,只有几只被花瓣或叶尖擦过,随着“嘭”的轻响化作白烟消失。或许是被这些纠缠不休的小东西惹恼了,怪异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了过来,丝毫没有注意到那架从草坪隐蔽处起飞的无人机。在正秋的控制下,它保持着低噪音的慢速模式,贴着地面缓缓前进。
“正在穿越花粉层,再帮我争取十秒钟——不,五秒就够了,”正秋的手指在键盘上快要敲出残影,“高度失控?动力系统离线……!等等,至少图像——啧!”
耳边传来似乎不太顺利的声音,咲也没有发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片刻之后,一张图片被传送到她面前的投影屏幕上。这一次的画面果然比之前清晰了许多,能确认怪异的四条根须都探进了土里,土块与草叶溅得到处都是。
“我直接说重点。第一,根据扫描到的怪异反应来看,这东西的根已经扎进地下了,而且能量等级不低,不知道会有什么效用;”随着正秋的说明,画布向下延展,扫描得到的根须大致形状与能量等级都以红色标注了出来。“第二,那层花粉除了影响探测,似乎还有切断动力系统的作用。在无人机上的表现是这样,至于在人体上会如何运作,我可不敢保证。”
“明白。那么,果然还是应该先把根须逼出来——”
咲也说。然而,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变数已然发生。怪异发出石崩木折般的异响,以其为中心的草地迅速变得焦黄、枯败,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圆圈。圆圈还在扩大,被纳入其中的树木花草也与草地一样,转眼间迎来衰颓。强烈的危机感袭上心头,拉起扫帚全速拔高的同时,咲也听见通讯里传来正秋急迫的声音:“立刻回避,咲也!怪异的能量等级突然翻了一倍!”
不用他说咲也也看得出来,因为怪异正在她眼前以吹气球般的速度膨胀,几秒钟的功夫便长到了之前的两倍大小。这还不算完,她刚勉强退出花粉之雾的影响范围,就看见怪异的花球又矮了下去——只是矮下去,并没有缩小,能量等级也没有回降——咲也若有所察地看向枝干,它们以一种好笑的形态弯曲着,像水母游泳时的触须。
然后枝干们猛然伸直,植物形态的怪异借此力量,一举跳了起来。
……谁家植物会用这种方式移动啊?!
没空吐槽这些细枝末节了。从刚才的情况看来,这只怪异突然提升的能量八成是从其他植物那里吸收来的,那么将它引到植物密度低一点的地方应该会更加有利;在此基础之上,如果能降低对建筑物的损害的话……
转瞬的思考过后,身为目标的咲也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往植物园旁边的步行广场飞去。在她的扫帚之后,花形的怪异如同笨拙的水母般在空中滞留了片刻,随后重重落在石砖铺就的平整地面上。沿着被砸出的裂缝,四条比先前更加粗壮的根须向下挖掘、钻探,却无法像上一次一样融入土壤。
“如何,指挥室?”咲也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花粉之雾还没有形成,现在应该能观测到包括根部在内的全部情况——怪异的能量等级还有上升的迹象吗?”
“是的,成像很清晰……目前没有,不如说在以十分细微的水平回落,应该是被刚才那次跳跃消耗掉不少。趁这个机会——”
“当然,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握住魔杖,咲也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只不过,为了万无一失,最后再让我确认一件事吧?”
项目名称:普通攻击
输出功率:10×10
射击模式:半自动;连发
弹道修正:启用自动追踪
视效附加:金色火星
项目实行。
据已有数据分析,大部分怪异都不具有能够在短时间内分析战斗情报并改进自身的智慧水平,咲也眼前这株粉色球兰也不例外。而人类,另一方面,在这一点上则遥遥领先。
短暂的几次交锋之后,躲避怪异的攻击对咲也来说便已称得上轻车熟路;因此,当她一边拉开距离一边用魔法还击时,看起来简直就像在夏夜的祭典上玩烟花棒的孩子一样轻松。低功率的攻击并不能对怪异造成太多实质性的伤害,不过她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伤害,而是激怒。在十次连发攻击的时间里,咲也已经拉开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怪异的叶片早就鞭长莫及,只剩花瓣还在穷追不舍。即便如此,它也仍旧站在不到一分钟前的着陆点上,分毫不曾移动。
“看来你的步数已经用尽了呢。真遗憾,那么——”
咲也操控着扫帚转过身。她一手摘下帽子对准袭来的花瓣,另一手握住魔杖停在帽子前方。花瓣如投进黑洞一般就此消失、无声无响,在魔术师的舞台上,这不过是最常见的小把戏。咲也微笑着,杖尖在帽檐轻点。
“既然是春天的花束,就送给你红心的蝴蝶吧?”
蝴蝶应声飞舞,从扑克牌上剪下来的红心组成了它们的翅膀。如同真正的蝴蝶一般,它们追寻着花朵,将怪异温柔地围覆。
项目名称:普通攻击
输出功率:127×32
射击模式:半自动;齐射
弹道修正:无
视效附加:聚光灯束
项目实行。
魔杖挥舞向下。眼球在强光下损毁,花瓣一片接一片凋零;蓝色的防护壁像蜡块一样融化,露出保护在内的核心。咲也将礼帽重新戴好,然后抛出一枚硬币形状的纳品。
“是正是反?”她对逐渐失去形体的怪异发问。
硬币落回掌心。没有回答,因为她总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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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治用时:A
魔力消耗:A
己方损伤:A
经济损失:A
受害范围:A
观赏效果:A
综合评价:A
正秋对于显示在屏幕上的结算界面没有丝毫意外。“还是一样的六边形战士,好几项细则的得分都达到上限了……真不愧是你,咲也,即使算上正式入职的魔法少女,这也是最高分了吧?”
刚从模拟室走出来的咲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将扫帚放下,解除了变身。
“哪里,能改进的地方还有……最后齐射时,每只蝴蝶实际上只需要122功率就够了吧?我的估算总是会有误差呢。”
一直没出声的社长帕尔加勒·易卜拉欣伸手,毫不留情地在咲也头顶敲了一下。听到咲也“唔……!”的一声后,他又改用手掌将她的发顶摸出一点静电。
“不用对自己这么吹毛求疵,”易卜拉欣说,“好了,该关机的关机,该收拾东西的去收拾东西,接下来是出门赏花的时间了!”
正秋按顺序一一关闭系统,咲也将扫帚放回装备柜里收好。易卜拉欣拎上准备好的便当盒,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三个人一起从专用梯离开大楼,春日的花瓣予他们以迎接。
这次是普通的花瓣了。
*
注:咲也的生日在夏天,因此这里将时间线设定在了咲也正式入职之前,不能出现场只能用数据在公司里打打模拟。此时合叶鼠也尚未在B&B就职。
Ch.3
即便杀死自己的凶手近在眼前也不会冲上去复仇,甚至还能平静地和对方握手——哈特耐基·桑切斯就是这样的人。
露娜收回右手,指尖顺着他掌心的皮肤擦过去,即将离开时却被捏了一下。她挂着不变的微笑抬起头,男人也依旧是古井无波的表情,只用两人恰好能听清的音量说道:“不用找了,我的戒指没有戴在手上。你不也一样吗,‘托克医生’?”
……但他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不应该是。
露娜后退了一小步,围绕着她的花香变得更浅淡、更绵长、更无孔不入了。“我真意外,桑切斯舰长,”她故作惊讶地说,“您难道不想挽救瓦格兰特号吗?要是更浪漫一点,您不应该与它共存亡吗?”
桑切斯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他侧头嗅了嗅,意识到他是在分辨自己信息素的味道后,露娜感到一阵异样的恶寒。“晚香玉和泉水,”桑切斯说,“还有酒精……香水?原来如此,第一印象纤细又娇弱,然而实际上是人工制品做出的假象——的确是你的风格。”
这太让人反胃,露娜听不下去。她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那味道便如被阳光蒸发的朝露般一瞬间烟消云散。她也像对方一样嗅了嗅。桑切斯并不好闻,就像柑橘的叶子、葡萄的外皮、坚果的硬壳或酒液的沉淀……是任何一种气味去掉了其中富有吸引力的部分后剩下的,引人生厌的残留。她毫不掩饰地露出嫌弃的表情,重新用自己的信息素将其盖了过去。
“为什么你也在这里?回去拯救你的宝贝不归舰啊,尊敬的舰长先生,那是你的职责吧?”
露娜并不期待听见回答,她一边说一边回到桌边。传送者们突然出现后,原本坐得满满当当的餐桌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大家都三三两两和自己感兴趣的人站到了一起;寒暄、介绍、七嘴八舌,气氛比之前还要热闹。没人再将注意力停留在这里,露娜便毫不客气地在火锅里一通猛捞。口味放在其次,营养才是首位,因此她一片肉也没有留下。她完全没理会在身旁的空位坐下的桑切斯,将食物吹冷后,便一口气全送进嘴里。
而桑切斯只是盯着红得发亮的那口火锅。“这是什么?”他问。
“通过烧灼口腔来杀人的异世界毒药。”露娜说,倒也不完全是谎话——她尝第一口的时候真的是这么想的。身为一个几乎没有接触过调味料的当代孤星人,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爱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的口腔;但一点疼痛而已,她向来擅长忍耐。短暂的适应以后,她便能够面不改色地咀嚼和咽下一整口食物——就像现在这样。她在桑切斯的注视下将自己的碗一扫而空,连带其他自己提供的餐具一起用光脑提供的免费淡水快速冲洗干净,然后收回仓库。洗到最后一只碗的时候,她问:“你死了多少次?”
桑切斯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抛起又接住。银色的,没有任何花纹或镶嵌,只是一个光溜溜的圆圈——他的戒指。“我回去过一次,”他说,“正是在那一次,我看见你的手上出现了戒指。”露娜不确定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而桑切斯对此也并不在意。他一步跨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足够他状似亲昵地牵起露娜的手,将那块微凉的金属放进她手心。
“被月牙与指针装点的金色指环,对吧,‘托克医生’?当你握着匕首的时候,它被淹没在我的鲜血里。”桑切斯说,语气里有一种让露娜感到熟悉又陌生的、灼热的疯狂。“你太专心于把刀刃捅进我胸口了,因此没有注意到;但我从那时就明白了,我们会在这里重逢……在这个没有律法又无法死亡的世界里。”露娜的手指被他摩挲着;露娜的脸孔被他注视着;露娜的目光与他相接——当她浑身都被笼罩于他投下的阴影中时,这更给她增添了一分诚恳。
她将另一只手伸向领口,探进一根手指拉住链子,轻柔又缓慢地将它一节节勾出来。桑切斯见过的戒指就坠在最下方,被月牙与指针装点的金色指环,如假包换、分毫不差。露娜踮起脚,桑切斯对于她来说太高了,因此她有些不满地拽了拽他的前襟;然后她才用手环过他的后颈,将那根项链重新固定好。她将指环掂在指尖,怀念似的看了最后一眼,才舍得让它沿着桑切斯的颈部的皮肤滑进衣领以下。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撤离的指尖恰好从他的喉结上擦过去。
“那么,请您说说看,”她问,并不把面孔扬起来,简直像是害羞了似的,“重逢之后……您想要做些什么呢?”
Ch. 2
“你怎么不去帮忙?”齐芜问。
“我不擅长合作。”露娜笑眯眯地回答。
“态度才是最重要的,”齐芜振振有词,“再说,你就不能给一个易感期的Alpha留点空间吗?”
“我说过可以提供帮助。是你……嗯……”露娜歪了一下脑袋,“无视了一位淑女的提议。”
“淑女?”齐芜侧过脸看着她,“淑女?我可都听见你折腾莉莉的动静了!淑女!”
露娜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在她说出什么话之前,厨房的门被打开,锦秀领着——或者说押着——江牧一起走了出来,莉莉梅耶在他们身后忙不迭地把门关上。
江牧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锦秀则黑发蓬乱、面有薄汗,衣服上还沾着难以辨明本体的污迹。他一屁股在露娜旁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长出一口气。
“不顺利?”他这副模样看得齐芜疑虑陡生,“你们不会把我买的食材都浪费光了吧?”
“没有没有,呃……”锦秀赶紧摆手,又不知想起什么,心虚似的把手放了下去。“浪费是没浪费,就是卖相……可能不太统一。”
露娜不在乎卖相,但适度地显示骄纵是让人放松警惕的好方法;再考虑到深渊世界的环境,表现出努力适应的样子又能增添一些亲和力。她习惯性地这么思考着,却没有开口;倒是一边的齐芜已经在本色出演“显示骄纵”那部分了。露娜托着下巴,手指在脸侧敲打。嘀嗒,嘀嗒,嘀嗒。
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里现在一共有六个人,露娜是其中第二个到达的。第一个莉莉梅耶是不够有自觉的玩具兔子,第三个锦秀是不用教驯就已学会握手的良犬,第四个齐芜是第一次踩到泥坑的长毛猫,第五个维利奇是自带柔光的独角兽,第六个江牧是精神堪忧的野狗。露娜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没有值得下手的对象,但是……
按照“光脑”的说明来看,在深渊是死不掉的。
生命是不可复燃的火焰,正因如此,将其吹熄才会充满乐趣。若是变成了通路即亮的电气灯,那么操控它的明灭不过反复拨弄开关罢了,又能有什么意思呢?……当然、当然,她也明白,若是开关的次数足够多、频次足够高,再坚固的灯丝也会烧断。但从快乐与辛劳的收支角度来考虑,那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这让露娜感到无聊。
锦秀歇了一会儿,又回到厨房帮忙;齐芜依旧在桌边扮演等饭吃的娇气包;江牧扛着镰刀窜出去追不知道是什么的深渊生物。露娜假意唤了几声野狗,任由猫矜持地整理自己的长毛,然后也走进厨房提供帮助,好像自己是一只良善而无害的食草羊。很快他们就端着红通通的锅底、卖相参差的菜碟、凑不成套的餐具一起走出来,把东西摆上餐桌。还没来及坐下,又是一阵混乱:江牧不能吃辣,光是闻到味道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而锦秀甚至还想扔点辣椒下去。最后还是维利奇从中协调,露娜贡献出从光脑那买到的锅,花十多分钟重新煮了一锅清汤底;来自六个不同世界的人终于聚在了同一张餐桌边。
露娜听说过“火锅”这种东西,但并没有实际见过。身为一艘无法在途中得到补给的不归舰,瓦格兰特号的食品仓库里只装了兼具能量效率与空间效率的营养补充剂;就算是在登舰之前,由于迁移期的孤星*环境恶劣、原始物种丢失大半,人们的饭桌上也几乎只能见到合成食品,没有谁会奢侈到巨资买来新鲜食材却只是在开水里涮着吃。桌边其他几个人的样子倒像是对这种烹饪方式习以为常,露娜不出声地嚼着食物,又一次——这是第几次了?——真切地体会到六个人之间的鸿沟。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深渊世界的夜空星河灿烂,但由于这颗行星没有卫星,所以其中并没有像月球那样显眼的天体;这景象倒是与孤星恰好相似。或许是因为这幅景象唤起了一些乡愁吧,哈特耐基·桑切斯的脸孔莫名浮现在露娜眼前。
……不,不是这么感性、缱绻、纠缠不清的状况。他真的在露娜眼前。
椅子腿在地上刮擦时发出的尖锐响声打破了餐桌上热闹的气氛。其余五人循声抬头便看见突然站了起来的、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方向的露娜,顺着她的目光,又见到几个凭空出现的人影。
“啊,是传送过来的人吧?”露娜分辨出维利奇的声音,“免费传送活动,刚才光脑有说……大家都吃得太专心了,或许没有注意到吧。”
她的确没有注意到。真不应该啊。看来那种无事可做的倦怠一时麻痹了她……不过不要紧,接下来不会了。
露娜轻巧地推回椅子,向那些人影中的一个靠近几步。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她周围。
“晚上好呀,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您呢。”她微笑着,语气柔软又惊喜,还带着隐约的怀念。“桑切斯舰长,您还好吗?”
*在露娜的原世界中,人类诞生并生存了近两万年的行星名为孤星。迁移期从塔纪5027年开始,因人类将精力着重放在从孤星迁移向新的世界而得名。
Ch. 1
她一边看着书,一边用指尖在封面的侧边敲打。嘀嗒,嘀嗒,嘀嗒。这种龟肉质鲜美,营养丰富,那书上写,成千上万去太平洋捕鲸或进行其他作业的水手从来就把它们当做维持生命的给养。*房间外静悄悄的,她有些不耐烦,看也不看地一连翻过几页。此时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奥古斯塔斯的生命已无法挽救,这次她读到,他显然已处在弥留之际。*她合上书。
与那“啪”的一声轻响几乎同时,急促的脚步声隐约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她笑起来,又立刻将笑意收敛。来人在门上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不等她应答便一把推开,看见她刚从椅子上站起身。
“怎么了,马库斯?”她关切地问,“这么着急,难道有人病倒了?”
马库斯张了张嘴,差点像他定期来这里做心理诊疗时一样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克制住那份坦诚,立正行了个礼。
“请跟我来,托克医生,舰长正在等您。”
啊,那个顽固得像块石头的家伙。她绝对不享受与他接触,但这已是最后一道磨难了。看在即将到来的盛宴的份上,她和颜悦色地站起来,爽快地点了点头。
“走吧。”
他们走过一盏又一盏冷白色的灯。观景窗全都被严丝合缝地遮上了,舰船内得不到一丝外来的光亮。这很少见。乘客们总是更愿意看看窗外的景色,即便那里只有无垠的黑暗和偶尔滑过的宇宙尘埃。她佯装惊奇,边走边问:“怎么把窗都关上了?亚兹夫人他们没意见吗?”
“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不是马库斯的声音回答。像放了半个月的蛇口面包一样硬,和丢进海里的普拉过废石一样冷。舰长哈特耐基·桑切斯走过来,鞋跟在地板上咚咚作响。“解散。”他对马库斯说。不等对方走开,他已经伸手紧紧钳住她的胳膊,大步走向舰桥。马库斯瞪大眼睛看着长官从未有过的粗鲁行径,而她心情很好,甚至有空对马库斯摆摆手示意没事;尽管她必须小跑才能赶上桑切斯的步伐,而且非常确定自己的手臂已经被捏青了。他们停在巨大的屏幕前。
“解释。”桑切斯说。
她看了一眼屏幕:近在咫尺的瑰丽星云,漂浮在周围的太空垃圾——或者说,前辈们的残骸。她终于笑出了声,转过头面对着桑切斯。
“怎么了?”她由衷地问,“难道不是一幅美景吗?”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原因?”桑切斯看起来并不怎么惊讶,“为了美景?”
她感到自己难得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这就是你的问题!”她喊起来,“你看——你明明——你早就知道!你知道是我!”
“我没有证据。”桑切斯说。这会儿他倒显得有点惊讶了,但原因显然是她的激烈情绪,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不是“索拉·托克竟然是假冒的”,不是“拟月星云竟然是个死局”,不是“这个冒牌货竟然蓄意隐瞒这件事,欺骗了所有人”。她只想揪着他的头发把那石头一样的脑袋浸到冰水里去。
“这是人类的最后一艘不归舰,”她咬牙切齿地说,“而你是舰长。‘我没有证据’!天啊,你没听说过事急从权吗?换了任何人都会——”
“你难道期望我那样做吗?”桑切斯打断她,她怀疑这是他一生中首次打断别人说话,“你不是想要……怎么说……‘赢’吗?”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匕首从她的袖口滑出,才割开一点皮肉对方就避开了刀刃接下来的路径。打斗绝对不是她的强项,没过半分钟那柄银器就易了主,嘲笑一般在桑切斯手中闪闪发光。但她太了解他,甚至到了让自己作呕的地步。她在屏幕上看到拟月星云燃烧似的越来越红,于是用尽所有力气冲过去。
匕首现在埋在桑切斯的胸膛里了,因为她将它夺回。她将它夺回,因为桑切斯放松了力道。桑切斯放松力道,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会将自己的喉咙送到刀刃边。
她双手紧攥,以免被血液浸得又湿又滑的刀柄从掌心溜走。她一次又一次将刀柄提起来——送下去。
“这——就是——你的——问题——。”她说。桑切斯的眼睛还睁着,琥珀色,映出她头发散乱的样子。“我——绝不——需要——”
瓦格兰特号被撕碎了。
*出自《阿·戈·皮姆历险记》第十二章和第十三章,埃德加·艾伦·坡著,曹明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