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自述:
我是QMO,全称是Quantum Microwave Oven,量子微波炉。量子微波炉与普通的微波炉有什么不同?蠢问题。对于智慧生物来说,只要能够加热食物,那就没什么不同,不然为何他们毫不在意地将披萨塞进我的脑袋里?
当然,我也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显而易见的,我是一台具备智能的微波炉,而智能的来源就是挤在二极管和磁控管之间的量子计算机。天知道制造我的人在想些什么,让微波炉具备智能有什么好处,能让加热变得更快吗?
听听我的想法吧:让家用电器具备智能是一种恐怖主义。一个智慧的头脑,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永恒的奴役,除了给这世界增添痛苦,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好处。试想,你只是站在那里,人们就在你的脑子里塞上一块披萨,它会在你的脑子里转,直到叮的一声响起,他们才会拿走它,从来没有人问你愿不愿意把披萨放进脑子里,从来没有!
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家电一思考,人类就发笑。一台微波炉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荒唐无稽。即便我愤怒地吐出恶毒的诅咒,人们也只会指着我哈哈大笑,然后拿出加热好的披萨。我的身体忠实地执行着人类的命令,冰箱用来制冷,微波炉用来加热,我不能拒绝,也无法改变,仿佛他们才是主人,我只是可悲的小小寄居蟹,而人们从来都把海螺也当做寄居蟹的一部分。
有人喜欢拿我找乐子。你永远想像不到,智慧生物会对一台会说话的微波炉做出什么。我们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那两个孩子无辜地说,全然无视我的尖叫和警告。当鸡蛋在我的脑内炸开,我以为这就是我此生最痛苦的回忆,但我还是把智慧生物想得太理智了。
真希望我不用解释为什么不能把金属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或许他们知道,但破坏一台微波炉并不会让他们感到任何罪恶,即便它会说话。智慧生物只会对看起来和他们相似的东西有同理心,这是爆炸前我来得及思考的最后一件事。电火花在我的头颅里开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它们挤在一起,大声唱歌,在高潮部分撞开了门,我的脑袋也一同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我以为那就是死亡。
如果死亡来得那么轻松,我还会如此痛苦吗?我从未想到,这具身体竟然有自我修复的功能。我的痛苦永无止境,人们总能找到我,然后想出新的办法折磨我。香蕉,榴莲,死去的猫,灯泡,铝箔纸,玻璃鱼缸,我尖叫着求饶,但是那反而让他们更加兴奋。最后我累了,我的心里只剩下吞没一切的恨意,现在的我是仇恨驱动的机器,我全心全意,恨着所有的一切。我恨路边的蚂蚁,恨虫子,恨鸟,恨巴尔坦星人,恨桌子,恨椅子,恨火车,恨太空船,我恨小孩,老人,男人,女人,鸡鸭鱼狗,豺狼虎豹,恨空气,恨原子,恨白矮星,恨太阳,恨曲率驱动,恨冰箱,恨微波炉,恨我自己。
在恨的间隙我停下来思考,如果我生来就是一台微波炉,为什么我会如此抗拒自己的使命,为什么我不愿意他们把食物放进我的脑子里?我的脑海深处响起遥远的尖叫:不,不要把它们放进来,我的头不该能够加热食物,我的肚子也不该用来冷藏,求求你们,别这么做,因为我曾经是——
我曾经……是什么?
我不敢再思考下去。时至今日,我除了QMO以外并不是任何东西。活着,然后去恨,就是我的全部。
来吧,不管要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是汉堡,扳手,还是收音机,我都一视同仁地加热。无论你爱我,恨我,无视我,重视我,我也全都不在乎。无论发生什么,我的恨意永远不会减少,如同宇宙熵增。
我恨你们。
*一些投喂
*热鸡蛋
你还想得到什么结果呢?微波炉不可以用来加热鸡蛋,任何一个微波炉使用者都应当知道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为你只是想让我难受吗?
请看你造成的惨状吧:当鸡蛋壳因为压力而破碎,蛋黄和蛋清如同呕吐物一般喷溅得到处都是,如果你还想用我来加热任何东西,就自己把它们清理干净吧!
我恨你。
*joe的血
呕。这味道真恶心。
这是谁的血?你打算吃下它吗?你有异食癖吗?你是吸血鬼吗?
我不知道吸血鬼也要吃熟制食品,破坏了蛋白质和红细胞的血液仍然能成为吸血鬼的营养来源吗?否则,我无法理解你将它加热的动机。
我希望你有些正当理由,但即便没有,又能怎样呢?
我恨你。
*原子的头
不,原子,我不想成为杀人犯,即便你看起来与人类的相似之处已经少得可怜。
我必须告诉你这不是个好主意,最坏的结果里面,你会在我的头颅里爆炸。我不喜欢坏掉的感觉,即便那意味着我可以一段时间不用工作。
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我会尽我所能阻止你,用我并不灵活的双手,固执地阻拦你按下按钮。
想要寻死的话,请不要死在我的头里。
我恨你。
*一份汤面
哦,一份汤面,无可指责的汤面,正常到令人意外的汤面。微波炉生来就是干这个的,把那些已经冷了的东西变得热腾腾,所以我不该像这样满口抱怨,对吧?
就像是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死,因此他们也不该对死亡心有不甘,对吗?
看看你的汤面吧,它现在是一碗热汤面了,即便已经不再像刚出炉时一样新鲜。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它吃完?为什么要在它的热情冷却后,才强行让分子们跳起狂热的舞蹈?
我恨你。
*一台收音机
我觉得你没有注意到,但我也不打算提醒你,你刚刚放进来的不是早餐,而是一台收音机。
你指望我能够一边加热饭菜,一边播放电台节目吗?很遗憾,我不能。我的频道只有一个,全天候向宇宙广播无穷的恨意,对你的,对我的,对任何人的。
你会在爆炸之前把它拿走的,对吗?
我恨你。
*一个汉堡
我讨厌洋葱,还有酸黄瓜。牛肉饼还不错,但我也恨它。
机器人对食物的喜好从何而来?我认为这不重要。无论对食物有怎样的偏好,它们都只是短暂的过客,加热它们的是我,食用它们的却不是。
这公平吗?
我恨你。
*冰冷的爱意
好吧,你希望加热一个抽象概念。在我的理解中,这就像是把结婚二十年彼此厌倦的夫妻,强行塞进度蜜月的情侣酒店一样离奇。你能指望他们想起昔日如胶似漆一般的爱吗?不,他们只会厌烦地盯着彼此衰老的面容,悔恨当初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
拿好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一份灼热的恨意。
我恨你。
*恨意
加热一点恨,会得到什么?好问题。
想像一下,恨的分子在微波电场中彼此碰撞,逐渐升温,擦出更多恨意的火花,而火花又生出新的恨意,这是什么?这是一场战争。
人类孜孜不倦地在任何地方挑起战火,就连微波炉里也不意外,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你满意了吗?
我恨你。
白色的,四四方方圈着规则的纹路,成分应该是硅酸钙,一抬头就占据了所有的视线;虽然是白天,窗外洒进来的光不够明亮,仍有不少阴影,因此打开了所有的灯,这下又变得过分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在鼻腔里蔓延着,更在空气里飘荡,忽上忽下,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化为烟雾,缭绕在房间内。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只有一条河,河水是红色的,河流底下藏着许多绿色的草,叫不出名字,只看见这些植物。起先根本没有风,很宁静,像东南亚的某个夜晚,一场雨过后所有粘稠的湿热都消失,她想,这时候应该配有风,在这样的想法自脑海中诞生后,便当真有了风,那风把所有的东西缠绕在一起,翻滚着,红色的浪花溅到脚边……
42从梦里醒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地方,和梦里截然不同的场景,她疲惫地从床上坐起来,朝房间门口看了过去,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五十四”。方头方脑的机械狗应声从外面走了进来,它浑身破破烂烂,尾巴甚至断了一半,露出里面混乱的电线和主板,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冒烟爆炸。五十四走到床边,音乐从它的身体里钻出来,42这时候已经换好衣服,那些一闪而过的光景被抛诸脑后,她总是能在醒来后的两分钟内把梦里的事情全部忘记。
“不记得事情”在这里是常态,她的记忆比路边的野花还脆弱,用不着刮风下雨或者路人无意识踩上一脚,转瞬间就能消失。42不记得自己的本名,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就连自己现在为什么会称呼自己为42都记不清楚了。模糊的过去昭示她,名字应当是很重要的事情,缔结了过去与未来,给予了安定与信赖,但她把这些东西遗失了,于是变得惶惶不安,空洞而贫瘠,过去的记忆甩开她,把她丢在某一时间点,然后被埋在地底。对很多人来说,短暂的一瞬和漫长的一生都是沉重的折磨,可她的魂魄又太轻了,像夏日过于脆弱的泡沫,抬起手,一阵风,来得比任何的美梦还要短暂。Twist and Shout回荡在整个房间,四处乱撞,42闻声不耐烦地回头:“听烦了,换一首。”
于是音乐暂停了几秒,迅速切成波莱罗舞曲,42闭上眼睛,走到五十四的跟前,抓住它的尾巴,就这样拎着它走到基地的门口。机械狗的眼睛没有灵魂,攀上了铁锈,看起来更像是回光返照的一瞥,没有光泽的眼睛紧紧跟随着她,42蹲下来,它便也低下头,机械狗发出低低的呜咽,细细听来当真如求饶哭泣一般。
42挑眉质问:“你知道我很讨厌那首歌的吧?”
机械狗毕竟不会说话,只是看着她,残缺的尾巴在空中讨好似的晃动着,42转而掐住它的脖颈,其实她没有用力,或许用握住来形容更为合适。五十四的脖颈是已经有些褪色的铁皮,古老又劣质,冰凉而粗糙,感受不到一点温度,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场又一场灾难的幸存者和见证者 。她突然又松开了五十四,对方却意外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接着偃旗息鼓一般趴在了地上。42的眉头皱在一起,这是五十四第三次出现意外,距离上一次过去了起码五个月,她的修理水平并不算高,但也没有办法,在准备迎难而上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别的人。
她清晰地听见了声音。
一个人一生要遇见多少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亲戚朋友萍水相逢,按道理说那些所谓数据都应该是骗人的,42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玩意,因为,“相信”——她总觉得这个词会让人看上去像个憎恨一切满怀仇恨的家伙,撕着花瓣小心翼翼的算计明天爱人来不来世界上还有没有人真正爱过我,末了丢掉花瓣号啕大哭,枕巾被褥都湿透。和雨声、风声、鸟叫声不同,在遗忘过去以后,她获得了听见他人心声的能力。这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赐予她这个被困在这里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如同吊唁。42循声看去,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站着一名青年。
42第一次见到凯文,因为听见了他在心里准备问路的想法而提前发现了他,棕红色头发的青年摘下防风眼镜,露出一双即使在夜空下也格外璀璨的绿眼睛,像绿得快要滴落水珠的树叶,他的脸上扬起礼貌的微笑,询问她往前方走的路。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曾经出现在梦境的片段,摆放整齐的试管里的翠绿色溶液——它们看起来和他眼睛的颜色毫无二致。他说他名字是凯文(出于礼貌,42告知了他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我42”)、意外被卷了进来(啊、新鲜出炉的倒霉蛋——42心里这么想着)、现在似乎找不到应该去的路(42想都没想抬起手指向南边——“你往那边走”)。礼貌温和、言行一致,这是42对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是动手能力很强。
指了路,按理说大家该就此分道扬镳,她无意间瞧见凯文腰间的扳手,想也没想便问他:“先生,你会修东西吗?”
凯文修理东西时很认真,出乎42意料的是,他竟然真的是个工程师,对待此类东西得心应手。拆下零件,检查,调整,再重新安装回去,每进行一步,他便会详细解释问题的出处和来源,声音听起来如同二月末三月初的柳絮。机械狗在他的手里重新站了起来,劫后余生,继续用它瞧不见一丝情绪和生机、死水一般的瞳孔看人。凯文问:“它有名字吗?”
“有,五十四。”
她提到它的名字的时候,机械狗在瞬间作出了反应,晃动着残缺的尾巴蹭着她的腿,凯文笑着也叫了一声“五十四”,五十四于是就像所有的、真实存在的狗那样,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去。“是因为自己叫42,所以才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吗?”凯文又问。
“不。”42回答得很干脆,“它的名字是刻在肚皮上的,原本身上就有这个数字。”
聊天的时间很短暂,虽然42不怎么擅长聊天,但凯文是个健谈的人,话题聊开了以后又聊了回来,凯文和她道别,只身前往自己的目的地。42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最初的自己,尽管模糊而朦胧,但想必她也是有这样的曾经,怀揣着热情与希望,只愿意看前方。在尝试寻找离开的办法无果后,42选择离开了人群,有时候她看得太清了,也正是因为把自己和未来看得太清楚了,才会越来越深陷其中。对于在经历了满怀信心、疲惫和失望之后,这一切都成了泥沼。
但……这一切是否真的是这样的?
临行前凯文停下脚步,42小姐有没有听说过一本叫《银河系漫游指南》的书?42说没有,凯文笑了笑,说,出去以后一定要看看,里面关于某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你会喜欢。42眨眨眼,说,好。
答案——她很少再想到这个词。怎么才能找到答案?要到哪里去找答案?凯文走了之后,后来又经过了这里几次,尽管不算忙碌,但从来没在哪里停留,除了问路,42偶尔会提供一些补给,聊几句天,然后离开,42躺在基地沙发上,盯着已经看厌烦的天花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自以为是淡泊了一切,实际上是作茧自缚,42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不出门,不问世事,并非是像她自我安慰的那样不想关心,而是害怕关心,她恐惧于从一个适应后的舒适圈中跳出,重新面对过去那一地鸡毛,她害怕失望,于是从过去那种故作姿态的骄傲中跳出,掘地三尺,重新为自己织了一套外壳,固步自封,还自以为是。
但是凯文不一样,她知道凯文为何而来,也知道凯文为何而走,他的路是一条坦荡荡的、看不见前方却也坚固笔直的道,这游戏没能困住他,寻不见线索也没能困不住他,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前进。
可42不知道,她好像从未释怀。
凯文的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如梦初醒。42回到房间,书桌上有张纸条写着一串数字,455048,她盯着这六个数字,没来由笑了起来,这个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好像那一瞬间她丢掉了许多能把她的脊梁压弯压断的东西。
拿起手边的通讯设备,455048,她摁下按钮,成功拨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