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 p.m.
距离600米,风速5级,天气晴转阴。日照方向来自西南,时而被云层遮挡,应注意光线变化。
无所谓,反正艾米丽也不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开枪。
红河城的方向阴云密布,或许正在遭遇什么极端的坏天气,又或许那道令埃利亚斯格外头痛的裂隙又出了什么问题。目前的艾米丽并不关心这些,她的手机也早被调成了静音模式。Whatsapp的提示信息一直在屏幕上锲而不舍地刷新,但从凌晨一直忙碌到现在的艾米丽对它们同样毫无兴趣,也从未点开来看过。
或许,红河城中的裂隙正在引发一场灾难,但艾米丽不认为自己必须得转回头去,做出回应或者帮助——她正面对着另一场灾难。
特纳说得没错:等到第二天一早,圣逾会的“逾越礼”一开始,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骑士团的小队的确身经百战,但他们的绝大多数作战经验都是针对智力低下的死棘——活生生会思考的瓦尔基里明显是另一回事,而且,这个邪教当中,瓦尔基里成员的数量也远比特纳不负责任的乐观猜想多得多。小队的突袭或许造成了圣逾会的损失,但也是以所有人彻底殒命为代价的。何况,这损失对圣逾会来讲并不伤筋动骨:早上八点整,橡林镇教堂肃穆圣洁的钟声一如既往地准时响起,同时,一场血腥的献祭仪式也就此开始。
艾米丽借由狙击镜的帮助,透过教堂的彩色花窗看到了建筑物内发生的许多事。厅堂当中撤去了绝大多数的桌椅,数量明显不是像林镇一地能够支持的成年男性被迫聚集在其中。邪教信徒们推搡着这些主动或被迫前来,自愿或不自愿,自以为清醒或者干脆已经神志不清,对当前生活格外不满、意图以自己的性命做一场豪赌,又或者对自己的生活有所眷恋而推三阻四的“祭品”来到正殿,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按在布道用的讲台之前。到了这时,名为希尔维亚的独眼瓦尔基里——圣逾会的创始人以及领导者——便在神圣的赞美诗当中高举起自己的灵装,无视“祭品”或狂热或恐惧的咆哮或哀号,将那柄十字短剑的剑刃无情地没入对方的心口。
然后血流如注,并没有任何神异的事情发生。没有神光,没有圣乐,更没有什么“受赐者会以瓦尔基里的形式原地复生”的恩典。被刺入心口的人就只是死了。讲台背后天父的雕像,高耸墙壁上神圣的花窗和摆放在厅堂当中的圣物一起,同时默默地注视着如此亵渎的一切。信众娴熟地将失败者的尸体拖走,任由来不及清理的血液染红地面上洁白的大理石,又将下一个人按在他们的首领面前。
没有人能理清瓦尔基里转生的条件或标准,至少目前,各个官方机构所钻研出的结论是,他们没有成功找到任何规律。这理当是一种随机发生的自然现象。圣逾会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留存至今,希尔维亚或许有什么能让她摸到规律的特殊之处,至少在这三十年间,橡林镇中“亲眼见到有人原地复生”的小故事或许具备一定的真实性。但很可惜,在今天,那缥缈虚无的规则显然不打算眷顾这位邪教头子。这场圣逾会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逾越礼”持续了一上午。艾米丽做完自己的布置,又回过头来通过狙击镜观望情况:粗略估计之下,有三四十人已经在仪式中殒命——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以少女的姿态原地复生。
令人略感讽刺的一点是,哪怕是正在进行血腥献祭的邪教徒,在听闻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获得了“已经到了午餐时间”的提示后,也是要去吃饭的。人群从正厅短暂散去,只留下被控制住的不安分“祭品”,这令艾米丽短暂地焦虑了一小段时间。本次逾越礼当中一直未出现成功案例一事,似乎也让这些疯狂的盲信者们对教义产生了疑虑,仪式间隙的午休时间也因此变得比常识中应有的跨度要长些。幸而,作为领导者的希尔维亚及时且恰当地发挥了她对信众的领导力:在短暂的混乱与质疑之后,教众和信徒们于下午两点整再一次聚集在大厅当中,让一度被中断的逾越礼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也就是说,还依然会有新的“祭品”被推往希尔维亚的刀尖之下,被刺穿心脏,流干血液,失去生命。在身边众人狂热而不切实际的期望当中,毫无意义地步入死亡。
透过狙击镜和玻璃花窗,艾米丽冷漠地看着这些无人能够阻止,因此不断发生着的悲剧。她不是骑士,不需要以性命为代价践行自己的某些信念,以证明自己无垢的荣光。她不会单枪匹马冲进这场人为的灾难中,发起一场绝无胜利可能的战斗,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她是不擅长应对正面战场的间谍,她不可能完成特纳和她的小队都没有做到的事,不可能完美地救下所有被邪教当作祭品的无辜者。但她是熟悉另一种成败规则的间谍,她有自己做事的方法。
筹备从小队离开据点就已经开始了:在特纳前一夜发起的突袭当中,艾米丽已经确定,圣逾会当中的瓦尔基里至少有七人,加上希尔维亚,就是八个。她紧急设置了陷阱,通过狙击镜尽可能地勘察了教堂的地形和结构,观察着教众信徒们的行动轨迹,以这些粗糙的情报为参考,挑选着她目前手头的材料所能支持她实施的策略。
现在,她的基本准备都已经完成,绝大多数目标人物的站位也已经被确认好。艾米丽需要逾越礼继续进行下去,这样,圣逾会的高级教众——包括希尔维亚在内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都会聚集在教堂正殿大厅的前部,布道台周边的区域。
而这,就是她花了一个上午所筹备的、并算不得严谨的计划,得以启动的最低标准。
2:50 p.m.
艾米丽带着她手中的巴雷特M107,从树上爬了下来。
是的。在没能来得及进行详细调查的前提下,她给自己安置的观察哨,在一棵树上。
橡林镇是一个标准的美国西部小镇。这意味着它地广人稀,建筑本身多为低矮的木造小屋,间距也堪称浪费。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作为唯一石质建筑的教堂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不论从用料还是举架高度来说,都分外豪华。想要找到一个能透过花窗窥视建筑内部的位置的话,这棵树的树冠部位就是艾米丽仅有的选择了。
问题在于,这是一棵伫立在别人家院子里的树。
严格意义上来讲,艾米丽目前的行为算得上非法入侵。按照得克萨斯州的现行法律,户主完全可以在发现这一行为之后直接将她击毙,且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意义上的责任。不过,对艾米丽来讲,这不是问题:首先,她在成为瓦尔基里之后获得的特殊能力,可以让她在不慎与户主打了照面之后也轻易获得活动的许可,不必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行事;其次,即便这个能力因为她目前过于低迷的状态背叛了她,她在喀山训练营中牢牢刻印在心中的那些知识与技巧,也绝不会背叛她。
何况,现在的橡林镇里,在除开教堂之外的其他建筑当中,也没法找到几个活人了。圣逾会在此地披着天主教支派的皮经营了三十多年,很容易就能让本就是虔诚基督徒的男男女女们被拐到希尔维亚的邪路上去。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男人都被掳了去做逾越礼的祭品,虔诚的女人们则和她们的首领一同聚集在教堂当中,等待并祈祷她们的亲近之人能在仪式过后,以另一种蒙福的形态重新回到她们身边。此时,会被留下来看家的,也只剩下注定无法被转变为瓦尔基里,又处在叛逆期,对宗教不够虔诚的青春期女孩了。艾米丽清楚,她所在的这院子里,目前就留有这样一位十三四岁的叛逆姑娘:一位对圣逾会嗤之以鼻,对盲信修女所说一切话的父母也十分不屑,但确实还留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之后一同共进晚餐的,并不十分清楚正在发生什么的天真女孩。
只是路过的艾米丽认为自己没有纠正对方思想、令其看清现实的义务。因此,她不打算跟这女孩多说,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她其实不怎么会爬树,下树的方式也仅仅是从高处跳下来,落地时会发出“咚”的一声,像一个装满了土豆的沉重口袋。幸而,瓦尔基里结实到会让生物学家集体挠头的身体素质,在这种粗放的行为中总会体现出优势。但这个声音也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靠近院子的那扇百叶窗吱呀一声敞了开来,一张五官秀气,却不知怎的落下了几道令人遗憾疤痕的少女脸孔出现在了窗口,恰与落地起身,重新端好狙击枪的艾米丽四目相对。
在这个瞬间里,有四个念头飞速地从艾米丽的脑海中掠过:
首先,这张脸不属于本就住在这里的那女孩;
其次,她是瓦尔基里——在将注意力集中过去之后,艾米丽识别同类的那根神经简直是在尖锐爆鸣;
再次,她身着的服装带有明显的宗教意味:唱诗班的衣服,她很可能和圣逾会有所联系;
最后,从窗口到树荫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三米八,以双方均是瓦尔基里的前提推算,也足够让巴雷特开出一枪!
在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的刹那间,巴雷特击发时如雷霆般的怒吼就已经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按理来讲,只间隔3.8米的近距离射击无论如何都该是手枪的工作,可艾米丽是瓦尔基里——在这方面,瓦尔基里从来都不讲道理——反器材狙击步枪全装满配后超过十五公斤的自重在她手中轻若鸿毛,依然可以被轻松单手持握瞄准;修长的枪管直怼着方才洞开的窗口;扣动扳机后,底火击发,伴随一声巨响,从枪口吐出的烈焰几乎舔舐到了另一位瓦尔基里的面颊。
若是常人面对此情此景,断无可能逃出生天——但艾米丽清楚自己在面对什么。没有任何人能比一个瓦尔基里更清楚她们所谓的“身体机能”到底有多么惊人了。鉴于此,在放出这一枪之后,艾米丽毫不犹豫地扔下了手中的步枪——巴雷特作为远程武器,确实威力超群,但在近身战中却因为体积过大且(以瓦尔基里的标准衡量)过于脆弱,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踏着火药爆散出的烟雾飞身向前。
又或许,她在扔下枪之后更应该转头就跑。艾米丽算不上擅长正面作战,放在以往,她总是会做出一个间谍更应该做出的选择:在第一时间避战。但此时不同,还留在屋舍当中看家的那姑娘——
艾米丽来不及思考。她只是做出了一个斯拉夫人在遇到困难时自然而然会做出的反应:放倒一切拦路的家伙!
在冲出硝烟后,她毫不意外地发现,莫名出现的这位瓦尔基里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双冷酷的灰色眼睛以冬季结了霜的钢铁般锐利的目光刺向了艾米丽,后者无视了这一点,甚至也无视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墙壁和窗台——美式农舍纤薄的板材无法阻拦一个铁了心横冲直撞起来的瓦尔基里,在另一声让房屋都随之震动的撕裂声中,艾米丽置身于飞扬的碎片与木屑之间, 准确地扼住了不速之客的脖颈。
可惜下一秒,她就被迫松开了手——有什么东西从侧面飞进了她的余光里,而她作为瓦尔基里所特有的、只在面对同胞武器时会急促震颤的那根神经提醒她,一定得躲开这一下。
于是,扼住咽喉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变成了推搡肩膀。艾米丽主动向着一侧倒下躲避,好让那一团飞快接近的红色物体从她头顶上的空气中擦过。同时,她也满意地确认到,这仓促的一推多少破坏了对方的平衡,给自己赚到了一点重新调整姿态的时间。
喀山的训练成果不会背叛她。艾米丽以标准的受身动作就地一滚,丝毫不拖泥带水地重新起身,见缝插针地重新观察现场:
在巴雷特开火的那一瞬间,出膛的子弹便被某种手段偏转了弹道。艾米丽在瞄准之后打出的那发子弹已经嵌在了地面当中——“反器材”的设计目标所带来的过剩威力,令它在受到阻挡之后依然穿透了只有薄薄一层的地板,在夯土层中凿出了一个圆圆的坑。而那个很可能造成了弹道偏转的“障碍物”,刚刚从侧面向着艾米丽的太阳穴直击而来的红色物体,则重新回到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身边,没入了她悬于胸前那枚闪亮亮的红宝石坠饰当中。
惊鸿一瞥之下,艾米丽没有看得太分明。但她依然相当确信地认为,那是一团悬浮在空中的血滴。
一个短距离操作型的灵装。前克格勃依照经验如此判断。同样是依照经验,她还判断此人身上应当至少有两种不同的灵装:在接近对方的那一刹那间,她的感觉这样告诉她。如此一来,情况又对手无寸铁的艾米丽不利了——幸而,这间位于庭院中最偏僻角落的小屋被主人家当作了杂物仓库,她还能顺手从一片狼藉的废墟当中抄起一根撬棍,聊以自慰。
总感觉,赶上红河城附近的这一摊破事儿之后,自己就总是在挨揍。艾米丽自嘲地想。
“我有些困惑了,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同胞。”不速之客以清越的嗓音缓慢地说。
这毫无疑问,是一位圣职者该有的语音语调,可以满足普罗大众对这种职业的所有想象,令人感觉斩断她未出口的话语简直是亵渎的行为:“您看起来不像是失了神志。我感觉得到,您的心中充斥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可我们素未谋面,您又出于何种原因,竟选择向我倾泻这些高贵的愤怒呢?是我来得不巧了吗?”
话术,不值得回应,但也代表对方有一定程度的沟通意愿。艾米丽即刻做出判断。这判断并非通过对方的言语做出,而是源于对方从唱诗班罩袍宽大的袖口当中,摸出了一柄医用手钻——十九世纪,纯人力驱动,常用于开颅手术的那一种。如果它不是灵装,肯定早就该进博物馆了。
感谢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的存在。这位活跃在更早年代的医生偶尔会收集一些医学方面的历史记录,而它们令艾米丽不至于在面对这类冷门的老古董时两眼一抹黑,连这个物件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那么,这应当算是一种近战兵器。如果它没有作为瓦尔基里的灵装发生什么变异的话。
从身高和臂展来粗略估计,更高一些的艾米丽理论上会在近身战中更占优势。但这点理论上的东西,放在瓦尔基里之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艾米丽前几天,还刚被一位比自己矮上不少的邮递员痛殴了一顿呢。
既然对方在言语间表露出了想要沟通的意愿,对自己格斗实力颇有自知之明的前克格勃便同样选择了对话。但她又答非所问,试图“以问题回答问题”,通过这种方式来把谈话的主导权拢在自己手里:
“住在这房里的那女孩,格拉西亚,”艾米丽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举着手中的撬棍,活像是站在棒球赛场上,准备挥出一记全垒打那样,但态度上依旧咄咄逼人,“你对那女孩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不速之客产生了明显的困惑:不是之前她开口说话时的那种,得要细心观察才能看出端倪的,用平静的表象隐藏评判的态度、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困惑;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没办法理顺,正在发生的事件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的困惑。
有那么一个瞬间,艾米丽觉得对方肯定是在质疑自己的认知水平。但最终,这位唱诗班成员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与克制,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劝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来的时候也见到了那位年轻人,她只是比起跟着我、盯着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更想要进行一些年轻人喜爱的娱乐活动罢了。”
“一派胡言!”艾米丽武断地评价。巴雷特的枪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根本无法遮掩,搞不好连距离六百米的圣逾会都得从教堂中派出些人来,看看这一声巨响到底是因为些什么。她在院子边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没道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女孩还能稳如泰山,不来看看情况。
事后复盘时,艾米丽才知道,她严重低估了这位被迫生活在邪教家庭当中的年轻女孩所具备的战略定力——或者说,严重高估了她对家庭共有财产表现出的责任心。这之中的心理创伤机制又是另一个研究项目,在此不做赘述。总之,并无明显身体缺陷的格拉西亚在枪响后也迟迟未有现身这件事,确实让艾米丽得出了错误的推论,并因此闹了一个大乌龙:
当时,她认为,住在这儿的那姑娘即便没死,也肯定已经被自己眼前这一位用什么方法给控制住了。圣逾会里难道还能有什么正常的好人吗?
艾米丽从不惮于以超出人类底线的恶意猜测邪教成员行为逻辑,也不准备再给对方申辩自己行为的机会。狂信徒的胡言乱语没有听取的价值,为了达到目的,她们什么都说得出口。此时此刻,能够解决问题的,还得是人类只凭自己的动物本能便可清晰理解的另一种语言:暴力。
前克格勃踮步上前,手中撬棍划破空气的呼啸声,盖住了不速之客刚出口的气音。哪怕是瓦尔基里,也会屈从于人类遇到威胁时的本能反射:艾米丽的目标毫无停顿地将目光抬高,直盯着纵劈下来的金属棍,观察好方向后闪身一躲,让这一击彻底挥空,同时与自己的对手擦身而过。然而,在她收住脚步时,背后已经贴到了这狭窄仓库的一个杂物架上。艾米丽及时止住冲势,在转回身的瞬间便开始胡乱挥动手中的武器——这一次的目标不在于她所认定的敌人,而是杂物架侧面的两根支架。
市面上普通的撬棍说穿了就是一根钢条,除开被特别设计的弯曲尖端之外,没有什么锋利的地方。但在瓦尔基里手中,钢材的硬度已经让它足以“砍断”两截并不粗壮的木头:不速之客背后的架子立刻随之失去了稳定,其中堆放的各种沉重的杂物和工具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站在架子底下的人忙不迭地往远离这片混乱的方向躲避,而艾米丽反倒主动跳进了——跳过了这一片狼藉。
瓦尔基里的身体素质确实支持她一蹦两米高,让她能反常识地从上空越过正在倒塌的架子。然而这画面看起来也一如既往地滑稽:此处终究还算是室内,艾米丽不得不在半空中缩着身子,以免让上半身嵌进只有薄薄一层木板的棚顶中去,然后在下落时才重新把肢体舒展开来,将手中略有变形的撬棍向着对手躲避的方向砸下去。
然而,在她手中的武器彻底落下之前的那最后一个瞬间里,她的对手像是提着剑一样提着手中的骨钻,敏捷地刺中了艾米丽的左前臂。
一阵剧痛在受伤的前臂蔓延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霎变慢了。灵装对瓦尔基里造成的伤害仿佛是在切割灵魂,但艾米丽还在同时感受到了更多的——
邪教的仪式;
十字短剑;
血;
死亡;
堆积如山的尸体;
麻木又狂热的信众;
祭坛上摆放的带血的灵装;
夜色;
死亡;
熟悉的面孔;
荣光与死亡;
掉落的灵装;
无谓的死亡;
什么也改变不了——
滚出去!!!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艾米丽听见一种相当恐怖的声音,在几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从她喉间爆发出来的凄厉怒吼声。她的确因为痛苦松开了手,让撬棍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但仅在这一个瞬间里,被窥视心绪带来的极端的愤怒冲上了她的天灵盖,驱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丝毫没有顾及那把骨钻,反而将受伤的左前臂当作了盾牌,坚持向前推进,任凭这把灵装凿进她的骨头当中。
疼痛也会成为狂怒的燃料。艾米丽用自己叶片一般、仿佛快要被眼周血丝的烈火灼尽似的绿眼睛,迎上了来者铁色的虹膜。
以利奥拉;
医生;
信徒;
求道者与殉道者;
埃利尔·马洛;
审判者与犯罪者;
精神科——
不对,不是这些。
圣逾会呢?圣逾会相关的东西在哪?
错误;
错误;
错误必须被更正——
一股炽烈的灼烧感涌上了艾米丽不知是否还存在的神经,让她眼前一黑,意识在剧痛里中断。
3:06 p.m.
艾米丽从废墟当中醒来,并且意识到,自己或许得对以利奥拉说一声谢谢。
她的头还是很痛,并且很晕。这有点阔别已久了:打从她以瓦尔基里的形态复生之后,她就从没有宿醉过。艾米丽还得从自己生而为人时的那点稀薄记忆里翻箱倒柜一番,才想起该怎么形容这种特定的感觉。她与以利奥拉发生冲突的那间小仓库已经不知怎的塌了一半,而她竟然没有被杂物埋住,而是从这一堆建筑废料的顶上重新醒来的。这就充分说明了,此前的那位不速之客其实是个心胸宽广的好人。
当然,“好人”的概念之下还有无数细分,现在的艾米丽可没有耐心去玩这种线索推理游戏。她一个鲤鱼打挺,掏出衣服内侧口袋里奇迹般毫发无伤的智能手机,无视掉聊天软件如同鲑鱼产卵一般甩了一连串的提示信息,确认了一下当前的时间。
还好。虽然狂风大作的天气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时间却只过了十几分钟。这应该只是天气单纯坏了下来。美国的中央大平原总是这样:本以为不过是吹了一阵风而已,厚重的雨云便会紧接着,在眨眼间覆盖大地。
这让艾米丽不觉松了一口气。她没有耽搁得太久,不过,在重新启动针对圣逾会仪式的破坏计划之前,她还得重新确认一些条件——
“格拉西亚被吓坏了。”
艾米丽首先听见了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废墟外侧传进来,才见到她转过了折角、原本洁白的罩袍上略沾了些血和尘土的身影:“迷途的羔羊在危险来临之际惊恐地不知所措,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应该太过苛责这样一位受过苦的年轻人。”
出于生前职业造成的深入骨髓的多疑,艾米丽耷拉着自己受伤的左臂,一瘸一拐地从废墟中跋涉回到院子里的空地上。在重新恢复平衡之后,她向着院子另一端作为住宅的小房子观望了一番,敏锐地发现二层窗玻璃背后的布帘动了一下,一个栗色头发的小脑袋迅速缩回了房间里。
“呃……呕呜……”
地是平的,艾米丽的腿脚也没受伤,但她还是在自己仿若宿醉的主观感受里摇摇晃晃了一小会,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朝着住家的方向大喊:“我很抱歉!小姐!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我会赔偿的!或者隔天,我肯定回来帮你重建这栋仓库——”
“这场意外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以利奥拉在艾米丽的背后说,“我必须得向你道歉,同胞,我没想到你会对这一身唱诗班的制服产生这样大的误解。”
她嘴上说着要向艾米丽道歉,可只听讲话的语气的话,倒像是她觉得艾米丽应该向自己道歉。
面对这委婉的指控,艾米丽只是耸了耸肩——她虽然不觉得自己的一系列反应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但作为首先发起攻击、造成破坏的人,她也承认自己有些理亏:
“抱歉,修女,或者修士。”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一摊手。瓦尔基里的特殊能力在刚才那段接触当中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到现在还有一大堆不属于艾米丽的记忆在她脑子里如脱轨的火车一般横冲直撞,让她看东西时都感觉有重影。
“我不信教。”其实艾米丽在做男人的时候信过东正教,可惜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不值得一提,“对一个教外人士来讲,天主教,或者新教,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你们各个支派的神职看起来都一个样。”
以利奥拉对这句不负责任的话显得很不赞同,但她没有对此反驳什么:“既然我们已经确认了双方目标一致,都想要将‘圣逾会’这个亵渎天主教诲的组织从祂的国中抹去,那么我们应该至少在这件事上保持合作关系,并且通过更常规的手段重新认识一下。”
她向艾米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你可以称呼我为以利奥拉,同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艾米丽盯着那只肤色略黑的纤细手掌看了一会。她左臂上的血洞还在一突一突地疼,灵装造成的伤口总是很难愈合。但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她还是把自己白皙的,因此让皮肤上沾着的尘土和血液更显眼的右手伸了出去,以平平常常的力道与对方交握:
“艾米丽。”她敷衍地摇了摇对方的手,同时也如此敷衍地回答。
在她忙不迭松开手的同时,以利奥拉一侧的眉毛也挑了起来:“艾米丽?”
“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面孔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艾米丽’,但你的穿着打扮和说话的语气在讲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也可能我只是一个对品牌忠实到了狂热的阿迪达斯用户。”艾米丽讽刺地咧嘴一笑,“咱们这样的人在死过一次之后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本来也不叫以利奥拉的以利奥拉先生?”
以利奥拉的眉头挑得更高了。
“这好像不太公平,你方才似乎反向利用了我的灵装,从我的记忆当中读到了我的上一段人生。”她这样对艾米丽说,“我不是很确定你看到了什么,但——”
“——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见到一连串斑驳的色块,然后就晕了过去。”艾米丽摆了摆手,“就算我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晦涩内容中解读出了什么,现在也忘干净了。”
以利奥拉不置可否。不过,从她还戳在原地,眼神里流露出些不太信任的感情这一点来看,她大概是不怎么相信的。
艾米丽没有管她,低着头在废墟边缘晃悠了一下,从飞到树荫下的木板和残渣当中重新翻出了自己前不久主动扔下的巴雷特,检查起这把枪的状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再重新确认一下现在的情况。”
“你要做什么?”
“看看那个该下火狱的邪教头子是不是还站在布道台前面。”艾米丽站在原地回答,然后叹了一口气,“看来是不行了。”
步枪本身的结构不至于因为之前一系列意外的撞击出什么问题,简单拍掉表面的杂物就能重新使用,但作为精密瞄具的狙击镜不同。在之前的几次撞击当中,不仅瞄准具的参数在震动中造成了破坏,本不至于如此的镜片还机缘巧合地被撞碎了一块。现在,它就连单纯望远镜的观察职能都难以履行。就算艾米丽重新爬到树上去,恐怕也难以让自己的视线通过这样设备穿透玻璃花窗了。
她叹了口气,耸耸肩,转向以利奥拉,像个真正的美国女高中生那样故作轻松:“好吧,看来我们得赌一把运气了。你说建议我们在‘对圣逾会迎头痛击’这件事上保持合作关系,我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提案。在敌我力量悬殊的现在,我会欢迎一切合作者的加入——所以,你选前门还是后门?”
“什么?”
“突入仪式的空间位置。前门一进去大概是些普通邪教徒,再就是被捆着等死的所谓‘祭品’。理论上来讲,我们应该保护普通人的安全,但实际操作中,这些人难免不会被希尔维亚的一句话鼓噪起来,对我们来一个‘蚁多咬死象’;后门也不能算是后门,大约是在布道台背后祭坛和神像的位置。从那个方向进去的优点在于不会有人来碍事,缺点则是在一现身后,便立即得面对至少八个圣逾会的瓦尔基里——其实两边看起来都没有什么赢面的样子,只是我们或许能借此选择自己的死法。如果你在听了这些之后感觉后悔的话,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以利奥拉点了点头:“我大致明白了。我认为,我们应该一同堂堂正正地从前门发起进攻。“
这下,轮到艾米丽惊讶地挑起眉头来了:”……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位圣骑士。“
“主降下的惩罚必然是光辉而煊赫的,所以我也当如此行事。”以利奥拉在自己的胸前虔诚地划了一个十字,“这与‘骑士精神’没有关系。”
“我突然间有那么一点后悔。”听了这话,艾米丽叹了口气,“我不是很希望自己死的时候,周围的所有人都是某种程度的宗教狂信徒。但我猜我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主会宽恕你因蒙昧而僭越的言语,因为你的行为也可被称为正义。”以利奥拉丝毫不以为忤,“但你打算就这样动身吗?”
艾米丽翻了个白眼:“怎么,我临终之前应该给自己请一个十字架吗?”
“我是说你的灵装。你身上一件灵装都没有。”
“我不喜欢用别人的灵装。你也是瓦尔基里,你知道灵装是怎么来的,对吧?”艾米丽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拿着别人的灵装就像是平白负担起另一个人的人生一样,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是一团糟,没办法再多承受这样的责任。何况,现代社会的技术发展也让我在不依靠灵装的前提下能做到更多的事情,对此我没什么想要抱怨的。”
以利奥拉脸上带了些怀疑的神色:“比如?”
“比如这个。”
艾米丽用完好的右手提着巴雷特,以受了伤的左手颤巍巍地端起自己的手机,笨拙地滑到了拨号界面上,按下了一串数字,拨通。
以利奥拉在通话忙音当中拧着眉头,不清楚对方把电话打给了谁。在对方做出解释之前,她又忍不住询问:“如果你很介意使用别人的灵装的话,你至少应该留存着自己的那一个?”
“我当然留着呢,”艾米丽点了点头,“现在就要用到它了。”
3:16 p.m.
仪式恐怕已经失败了。
祭台前堆积着新受礼者的尸体,无一人复生。即便是最虔诚的信徒,此刻也开始动摇,却无人敢出声质疑。希尔维亚手握短剑矗立在血泊当中,透过窗子眺望着户外。
红河城的方向乌云滚滚,仿佛有独立意志一般的,挟着雷鸣电闪之势扑向这间小小的乡村教堂。
“地狱的恶魔已降临人间,想要染指我们最后的净土。”
血泊中低眉敛目的希尔维亚开了口。
“那些阻挠仪式的外来者正是它派来的先锋,我们的抵抗激怒了它。”
信众的目光投向了祭坛后方。那里堆放着前夜里,对教堂进行突袭的归往骑士团小队所持有的灵装:十文字枪,手斧,兵工铲,木工锤,石雕用的锤与凿,钩织针,突厥弯刀,八音盒。
瓦尔基里可以使用其他瓦尔基里的灵装,这一点令战斗部队随身携带两个甚至以上灵装的情况并不少见。负责打扫战场的信徒收缴上来的灵装数量多于入侵者的数目,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我们还有足够的羔羊。”希尔维亚缓缓抬手——
——一声清脆的爆响从祭坛后炸进了所有人的耳膜,在教堂被设计过的声学结构中清脆而明显地回荡着。众人在心惊之余回头看去,只见被随意丢在战利品当中的那八音盒从原地跳了起来,自动掀开了盖子,从蒙上了一层焦黑色的内里吐出了一股明显的火药气味:
这是艾米丽的灵装。她在自己的八音盒当中置入了小型的触发式雷管和足以炸开盒盖的小剂量炸药。八音盒是一种结构精密、因此而脆弱的机械,但瓦尔基里的灵装则又是另一回事——在面对常规现象的暴力干涉时,它们的超自然性质会让它们像是它们的主人一样难以被破坏——
被如此折腾了一番后打开了盒盖的八音盒,忠实地按照一个八音盒应有的方式开始运作了:
发条转动,空灵的铃声组成的乐曲开始在教堂的四壁之间回响。
“不要动。”
“就待在原地,不要动。”
八音盒的乐声向着所有听众如此恳请,在场的人并无什么非得立刻离开的要是,自然无有不从。泠泠的乐声如潺潺流水,令人心驰神往,所有听众——
“不对!”一个红色卷发、在脸颊上带点小雀斑的高中女孩——不对,瓦尔基里——尖叫了起来。这一声至少及时唤醒了她同胞们的神志,“这是灵装的效果——”
另外一叠声的巨大爆响,连同动摇了教堂整体的震颤一起,令她们所有人意识到,想要做出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祭坛背后的那一面墙里,所有承重结构的基部从左到右像是演员登台时依次开启的干冰特效一般,挨个儿喷出了一阵尘土。再之后,其他人才循着那阵烟尘见到了建筑结构当中的裂缝,意识到大事不好。
被爆炸声唤醒的普通人也开始尖叫——他们未必真正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但他们毫无疑问认得出炸药贴着墙根爆炸时所发出的巨响和震动。希尔维亚当机立断地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试图控制住场面,但是没有用:几秒钟后,就连最为迟钝的人也该随着令人牙酸的结构断裂声意识到,那面墙要塌了。
就像是从舞台上卸下幕布一样,混凝土和砖块也严格地按照了从左往右的顺序,依次向下倾颓跌落。墙壁两侧透明的玻璃窗随之破碎,正当中的位置上,神情悲悯的圣象从高天之上坠往地面,变作和其他石块毫无区别的残片。
人群毫无停歇的恐惧尖叫声证明了,这是一次装药量格外精准的定向爆破:艾米丽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精心调制的C4炸药就如她原本预定的那样,只精确地炸掉了教堂当中的一面墙。
没时间为自己宝刀未老的克格勃手艺沾沾自喜了。以利奥拉一脚踢开了教堂沉重的红木大门,直直向着祭坛前,希尔维亚的方向冲去,在惊恐的人群之中摩西分海似的留下了一条空旷的射界。艾米丽单手提着巴雷特紧随其后,凭借瓦尔基里怪物般的身体素质,将这把反器材步枪当成瞄准略微困难一些的手枪来用。
面对以利奥拉手中尖锐的骨钻,希尔维亚立即举起今日里从未离手的短剑格挡。没有人多说一句废话,明确的杀意几乎要在双方从目光当中满溢而出,如无意外打扰,这场战斗的结局便只可能是有你死我亡。
首先反应过来的那位红色卷发的瓦尔基里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不是为了倒塌的、落下的碎石可能会将附近的同胞埋住的墙壁,而是为了正在直面意料外危险的希尔维亚。她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母狮那样,擎着手中的长戟,愤恨地朝着以利奥拉扑去。而正在此时,她未曾注意到的方向上,巴雷特传来的雷鸣击中了她的躯干,子弹巨大的冲力将她抛向了碎石堆成的废墟。
这一下打中了。向前缓步推进的艾米丽冷酷地确认到。
若是常人挨了这一下,半个身子都会被打碎,内脏都能给掏空一大半。别说爬起来了,就是续住命都难。但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挨了一枪的红发女看上去非常完整,只是身上多了个杯口大的血洞——这已经很神奇了,更神奇的是,只要给她十几分钟自己挣扎的时间,她就能重新从地上没事人一样地爬起来,继续生龙活虎地作战了。
瓦尔基里的血和平常人的血,从身体里汩汩流出来时的样子,根本没什么不同。红发瓦尔基里的血也一样落在地板上,和之前仪式中被杀死的许多人流出的血混在一起,辨不出彼此。
受伤的人尖声咒骂着,粗俗而散乱的语句当中似乎提到她叫“翠克西”。但在身躯被剜出一个洞后,人类的精神本能地产生了死亡恐惧的前提下,她甚至连自己的灵装都握不好,任凭那柄瑞士戟脱离了她的控制。这就证明了她不会是一个在逆境下也依旧值得费心的对手。
艾米丽对周围一切嘈杂声充耳不闻,忍着左手的疼痛卸掉了巴雷特的弹夹,并且没有忘记一并退掉枪膛中的那一颗子弹。这下,她是真的要跟这位伙计说再见了——她毫不留恋地抛下了这把失去了核心能力的烧火棍,快步走到此役当中第一个猎物边上。途中,一柄牧羊杖从侧面混乱的人群当中伸了出来,阴险地试图勾住艾米丽的脚踝。可惜后者发现得及时,敏捷地跳了过去,正落在翠克西落下的瑞士戟边上,脚尖一挑,便把武器踢到了手边,顺手把长戟的尖刺递向了此前试图妨碍她前进的牧羊女方向。
当然,那一位同样也是瓦尔基里,只可惜,空有一身超自然的体能,不见得受到过什么与战斗相关的教育——招式看着似乎有点章法,但不多,心态则是完全不行。艾米丽此前也从来没怎么正经挥舞过这样的长兵器,在战斗中也不得不仰仗自己的一身蛮力,可相较之下更加冷静的心态令她在冲突当中获得了更大的优势,胜利得也更加理所当然一些。
但她没能成功斩杀对方。倒也不是因为什么人道主义之类的问题,只单纯是因为圣逾会的瓦尔基里太多了:艾米丽在昨夜里仓促调查的结果是八人,她当然不会觉得只有八人——但她确实根本想不到,圣逾会的瓦尔基里竟然有足足二十个人!当这些数量的瓦尔基里想明白情况,向着入侵者聚集起来之后,艾米丽没有立刻就被她们剁成肉酱,大概还是沾了她一进门就给自己捞到一支长柄武器的光。
而以利奥拉,她应该是沾了对手正是希尔维亚的光。开颅骨钻和十字短剑的长度仿佛,这令她和圣逾会的首领在近身搏杀时不免靠得太近,以至于后者的拥趸想要上前支援,都有些投鼠忌器。艾米丽的八音盒还在响,希尔维亚的身边也环绕着诡异的圣歌——或许作为信徒的以利奥拉听得明白,从没学过教会拉丁语的艾米丽可完全不懂。
前克格勃挥着长戟大踏步地向前,以手中武器的攻击半径和颇具威慑性的斧刃又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这种中世纪雇佣兵才会广泛使用的装备在她手中显得非常不合衬,幸而在一片混乱的嘈杂当中,没有人愿意分出精力评判这件事。艾米丽用斧刃暴力砸偏了一柄长剑的走势,急急掠过人堆,腾出左手来一把抓住了以利奥拉宽大的罩袍,忍着痛继续向前,将她一并拖出战团,踩着石砖和碎玻璃从被炸开的那面墙壁中跑去了更空旷,暂且也没有普通人信徒会踏足,因此不会造成误伤的后院。
“你干什么?我们得杀了她!”以利奥拉挣扎着咆哮,看起来恨不得往艾米丽身上再捅上一钻。
圣职者脸上的表情不复之前的平静。在面对“必须得铲除的罪恶”时,她的面容上爆发出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执拗。此刻,唱诗班罩袍上又沾了不少不知哪来的血,让以利奥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教堂管风琴边上唱圣歌的小女孩了,反而像是向着耶路撒冷怒吼着举刀兵的圣战者。
艾米丽忍着痛咬牙继续往前,说不出话却忍不住想:她的袍子上真应该多画一个十字,医院的,条顿的,马耳他的,其他什么不那么出名的,什么都行。
可等到她们一并跑到了户外,艾米丽就什么都不想了。从两点半开始迅速坏下来的天气在此时已经彻底显露出了真容。天上阴云密布,滚滚的雷声几乎就是在耳边炸响的,比近距离听巴雷特的枪声更让人心惊胆战。这片乌云底下倒没有在下暴雨,刮台风,或者拖着一个呼啸的龙卷风一路横扫过来——但它下面的东西,要比这些自然灾害吓人得多了。
“艾米丽!”以利奥拉气急败坏地挣脱了对方的钳制,“你到底——”
然后,她也因为眼前过于震撼的景象,暂时性地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太晚了。”
希尔维亚的声音本该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和呼啸的风声当中。但不知怎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一声叹息。
“啊,”在如此这般一个堪称危急存亡的时刻,艾米丽竟然从自己此前经历中的边角之处串联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我好像应该多看看Whatsapp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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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巨大的,比教堂还要高的,可能在尺寸上能与城里一些非高层建筑相提并论的,骸骨巨人。
死棘。
从红河城显现的大型裂隙当中攀援而出的死棘。
有着一颗与瓦尔基里相似头颅的死棘。
它的胸中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它的目光凝滞却带有杀意,它的灵魂已经被扭曲,但却依然能够发出仿佛能撼动一切的咆哮:
“塞拉斯——!!!”
它怀揣着最纯粹的憎恨,在他人的干扰和诱导之下不断前进,也不断咀嚼着同一个名字:
“塞拉斯·维萨留斯——!!!”
“你穿的是什么东西,士兵?”
“奥贝伦德你在搞什么鬼?”
“哇!迪布瓦——勒梅尔——我、我可以解释啦——”
“我肯定是忘不掉刚才看到的了,你去把衣服换了再说话。”
“热尼亚怎么也在啊!”
“你们闹够了没有?”
在废弃旅馆中那面镜子引发的混乱后,事态进展突然加快,如同暴风骤雨席卷而来,将原本的沉闷一扫而空。
过去的几天可谓充实无比。在弗农的提议下,他们组织了一场针对圣逾会的特别行动,成功救出庄园的女管家,帮助驯狗人卡罗尔撤离橡林镇,然而也得知了骑士团派往橡林镇的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在那之后,他们只能撤回弗农庄园,重新制定计划。突袭橡林镇仅仅是个开始,弗农固然是在利用他们,但他们也同样在利用弗农的势力和情报网,至少,在邪教被铲除之前,他们的合作还会继续下去,双方都对此心照不宣。
艾莉卡再次走进弗农庄园的会客室时,其他人都已经到场。人数比上次多了许多,考究的古董家具被撤下,换上了更实用的桌椅,只有“领主”本人仍旧坐在她那张高背扶手椅中,端着满杯可乐,被她叫作“伊丽莎白”的小疯子正百无聊赖地蹲踞在一旁;丹尼尔在桌边与弗农的安保人员讨论着什么,同样百无聊赖的奥贝伦德试图从老侦探口袋里摸走香烟却被瞪了一眼;驯狗人站在酒柜旁,自说自话地倒了杯波本,一条牧羊犬跟在她身边;巴尔苏克坐在窗台上,眺望着远处红河城的方向,时不时伸手摸摸卡罗尔的狗;迪布瓦随手拿了瓶可乐,选择坐到人更少的那一边,还有刚刚赶到的另一位基金会研究员——自称名叫莉莉的瓦尔基里——正坐在迪布瓦身后,似乎打定主意要离庄园主人越远越好。
除了好医生和邮递员拒绝了邀请先行回城,因为种种原因与这事扯上了关系的瓦尔基里和凡人几乎尽数聚集于此。
“告诉我,勒梅尔……”迪布瓦指了指壁炉上方的拿破仑像,又指向微笑的弗农。“我们现在真的要跟这种人合作了?”
“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艾莉卡拉过椅子,在老朋友旁边落座,“至少波拿巴早就死了,那个邪教可还活着呢。”
“只能说我更讨厌邪教。”迪布瓦喝了一口可乐,“下一步计划?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没准还真有。”丹尼尔把文件夹摊开在桌上,“弗农老爷以前让人调查过,希尔维娅很可能曾是塞拉斯·维萨留斯,1908远征队的成员——艾莉卡,你有印象吗?”
“没多少,我当时负责后方工作。”艾莉卡看着丹尼尔递给她的远征队合影副本,目光从将军与那些熟悉的身影移动到后排被红笔圈出的中年男子上。“如果他确实是远征队成员,那就有更重要的问题了,他是怎么从异界返回的?远征队进入裂隙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从中得到了什么,才能在这里散播他可憎的福音?”
“根据弗农和巴尔苏克的描述,希尔维娅拥有其他瓦尔基里所不具备的特殊能力,如果属实,很可能正是源于异界,裂隙的能量——说到这个,莉莉安娜,我们有分析设备吗?”
“莉莉就行——抱歉,雅克,完全没有。我接到消息就先跑来了,眼下这种情况设备肯定运不过来。”
“研究可以等之后。”弗农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让莉莉往后缩了缩。“让我们先了结了那个婊子养的。”
“不会像上次那么容易了。”卡罗尔转过头,“不要误会,我很感谢你们的帮助。但上次成功是建立在出其不意的基础上,而且圣逾会之前还在和骑士小队交战,面对你们时战斗力尚未恢复。现在他们已经提高警惕,即使以在场所有人的力量,再次进攻橡林镇也会很艰难。”
“骑士团呢?他们派出的队伍被消灭了,难道要坐视不理吗?”巴尔苏克突然问道。
艾莉卡摇摇头,“骑士团的首要任务始终是裂隙,暂时应该不会再分出精力对付圣逾会。”
“那血注又怎么样?”
“牛仔的眼光局限于红河城,不得不说,我有些失望。”弗农将杯中可乐一饮而尽,“就这样吧,我也不想让他们插手,橡林镇是属于胜利者的奖品。格伦会把收集到的情报交给各位,稍后我们再来商议下一步行动。”
安保主管依言分发了地图和资料。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确实出乎艾莉卡的预料,橡林镇这块地盘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塞拉斯·维萨留斯的存在却让她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某种东西正从幽影中窥探这个世界,随时准备露出獠牙。
还有,那些不曾归来的人……
“打搅一下。”莉莉轻点她肩头,“你是勒梅尔,对吗?迪布瓦的那个教士朋友?”
“叫我勒梅尔或者艾莉卡都行。”这么说,迪布瓦给别人讲了过去的故事?艾莉卡还挺难想象这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生,莉莉想必是审讯员的好材料。“所以,迪布瓦说了什么?”
“嗯,没多少,你也知道这家伙的。事实上,我找到了一本书……”
“这什么鬼东西?!”
奥贝伦德的惊呼打断了对话。艾莉卡回过头,看见一支凭空出现的羽毛笔,如同被无形幽灵之手握持,正在墙面上书写。
你们的影子在暮色中延长
如同星星坠落,带着火焰的余迹
我轻触它们,仿佛能听见血中回响
拉维蒂的《致死者》。
我呼唤你们的名字
我的喉咙里满是火和盐
而夜莺已不再歌唱……
“不……拉维蒂……”
艾莉卡走上前,伸手轻触笔杆,羽毛从指尖滑过,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哀伤。
她与诗人真正交谈,只不过是进城路上那段短暂的时间,然而,在一百四十年前流血的巴黎街头,他们或许早已相识。
羽毛笔只停顿了片刻,在她放开手时再次开始书写,仿佛承载着诗人的灵魂,书写着悼亡诗和一个个名字。
从萨尔瓦多·卡里略开始。
接着是那些曾与她相识的远征队成员。
更多陌生的名字。
在橡林镇死去的骑士……
长长的名单和诗人的挽歌似乎永无尽头。
奥贝伦德悄悄来到她身旁,把手放在她肩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雷鸣般的巨响突然震动空气,就连防弹玻璃都在窗框中震颤。
——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刺耳悲鸣,就像众多孩童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发出哭号之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荡而来,让瓦尔基里们纷纷皱起眉,或是掩住了耳朵。凡人却似乎听不到这声音,仍在为爆炸声惊疑不定。
“看!”巴尔苏克跳了起来,指向窗外。
在红河城方向,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怪诞的幽紫色。
“裂隙!”好几个声音一同喊道。
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艾莉卡都能感觉到裂隙释放的能量像静电一样劈啪作响,刺痛了皮肤。
“格伦,给我们拿几副喉麦来,然后把车子备好。”弗农立刻下令,“顺便打开收藏室,至于你们,重生者,需要什么就拿什么。”
警报响彻弗农庄园,工作人员集中到大宅内,启动了安保系统。瓦尔基里们简短讨论了几分钟,卡罗尔主动提出留在庄园控制室负责通信调度——毕竟她自有办法掌握城中情况,相对缺乏战斗力的莉莉也决定留守,其他人各自开始了战斗准备。
“就这样?不去看看迪士尼公主有什么好东西?”
“我已经带了几件顺手的灵装。你怎么样?”
“啊,我有这玩意就够了。”
艾莉卡只戴上了战术喉麦,系上剑带,随即背起工具包,向车库走去。奥贝伦德走在她身边,晃动着手里的工兵锤。
“说真的,勒梅尔,”奥贝伦德抬起头,带着少有的认真神情,“你还好吗?”
“不知道。”在那孩童般专注的目光下,艾莉卡只得承认,“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像通古斯之前一样。现在连诗人也……”
“那支笔……是你朋友的,是吗?”奥贝伦德在她肩上用力拍了拍,“我们会讨回这笔债的,搞定城里的破事就去。”
即使有奥贝伦德的安慰,那种可怕之事即将发生时内心的沉重感依旧挥之不去。
车库里,丹尼尔向她们挥了挥手。
老侦探之前忙着和弗农的雇佣兵一同加固防御,主宅各处的防爆门和防弹护板已经降下,只留下车库作为出口,除了弗农指定的军用悍马,还有几辆越野车也已就位。
“我们也准备好了紧急撤离。”他指指自己那辆大切诺基,“但愿事情不会到这一步,对一把老骨头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奥苏利文先生觉得自己太老了,不适合刺激场面,这可是个新鲜事。”艾莉卡向他投以有些勉强的微笑,“现在后悔没先回芝加哥了?”
“哈,真好笑。”丹尼尔对此嗤之以鼻,“‘我们照顾自己人’,记得吗——说到这个,小熊,接着。”
“哇哦!真够大方的!”
老侦探把整包大卫杜夫和打火机都扔给奥贝伦德,又向艾莉卡点点头,“小心点,伙计们。”
“你也一样。”艾莉卡同样以点头代替握手,奥贝伦德手指夹着烟,像淘气的孩子般敬了个礼。
“都准备好了?”弗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艾莉卡转过头,首先看到了一脸不愉快的迪布瓦,以及正从斗篷里取出巨大箱子往车上搬的巴尔苏克,在他们之后,则是换上了大陆军军服的弗农。
金发盘起,塞进皮盔之下,少女外形的老怪物此刻不再打扮得像个童话公主,她身穿白底镶蓝边的龙骑兵制服,踏着马靴,手中握着链锤。
“还等什么?出发吧。”她径直登上副驾驶座位,“只此一次,劳伦斯·弗农会照看好你们所有人。”
“我们当年支持的就是这种家伙吗?”迪布瓦用法语说,“我现在非常后悔了。”
“好啦,赶紧上来吧!”巴尔苏克已经把弗农提供的装备装进后车厢,坐上驾驶座。
“哎?丽兹呢?”汽车发动时,奥贝伦德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音未落,最后一名瓦尔基里的身影已经掠过车库,高高跳起,山猫般敏捷地落在车顶,让奥贝伦德面露惊骇之色。
悍马驶出弗农庄园,铁门在身后关闭。卡罗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测试,测试,听得到吗?好的!根据我目前知道的,城里情况不妙,除了铄金赌场底下那玩意,还有数不清的小型裂隙,现在到处都是死棘,还在不断转化狩骨,你们进城的路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了解。”弗农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成了指挥官,“那我们就清出一条路来。免你两个月的租金,赶紧替我们规划路线。”
“没问题,但两个月——等等!那东西是……什么……”
“怎么了?”她厉声追问。
“我也说不清,那里有个巨大的……死棘构成的巨人?总之,骑士团和血注都在和那东西交战——刚刚离开了赌场区,正向市中心方向移动!”
“见鬼!”弗农猛地转过头,“有谁听说过这种东西?”
“至少基金会的记录里没有。”
“通古斯那时没有这种情况。”
艾莉卡和迪布瓦几乎同时回答。坐在两人之间的奥贝伦德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莽古斯。”巴尔苏克只说了一个蒙古语中代表“恶魔”或是“邪恶巨人”的词,车速骤然加快。
红河城很快就出现在河对岸,在紫色云层笼罩下,平时流光溢彩的霓虹迷宫呈现出炼狱景象,就连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仿佛也被这幽光染上了不祥之色。
骸骨荆棘拔地而起,攀住建筑,卷住车辆,在铁桥对面交织成一道刺网。
“丽兹!”弗农向车顶喊道。
伊丽莎白的身影已经从车顶跳了出去,八支铆钉接连掷出,伴着她洒出的鲜血。荆棘之网在接触到沾血的铆钉时迅速干枯下去,又被她手中的长钉撕碎。片刻之间,疯狂的瓦尔基里便撕扯出一条道路。
巴尔苏克车速不减,直接冲过铁桥,驶进红河城内。伊丽莎白疾奔几步,猛然起跳,重新落在车顶。
“避开主干道!”卡罗尔透过无线电喊道。
无需多说也能明白,出城的道路上挤满了报废的车辆,有些被死棘包围,有些由于碰撞而起火燃烧。在这些金属棺材之间,畸形骸骨正在徘徊,而那些已被刺伤的人正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腐败凋零,从钻出漆黑骨刺的骨头上脱落。
尖叫声震耳欲聋。
“坐稳了!”
巴尔苏克猛打方向盘,避开上方落下的广告牌和水泥碎片。荆骨牢牢缠绕着一座座建筑,撕扯着水泥和钢铁,通过破碎的玻璃窗钻入室内,绝望的求救声和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道道小型裂隙开启,死棘正从中蔓延,复杂的城市地形,堵塞的道路,再加上卡罗尔所说的骸骨巨人,还有城中的百万生灵,情况严峻程度已经远超通古斯。
艾莉卡打开工具包,余光瞥见迪布瓦也转身在巴尔苏克搬上车的箱子里翻找。
悍马拐上银棕榈街,车辆没有那么密集,可堪通行,然而死棘像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般穷追不舍,黑色的骸骨浪潮席卷街道,涌向四周的车辆和建筑。
奥贝伦德打开天窗,登上车顶,与伊丽莎白一同站在被映成紫色的雨水中。袭来的死棘在两人的猛击下粉碎,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小孩的叫声。
“伊丽莎白!”
一辆小校车正被学校里涌出的狩骨包围,司机奋力将几个孩子托出天窗,他们挤在车顶上,哭喊着伊丽莎白的名字,其中一个差点就被狩骨抓住了脚。
“别碰小崽子!”伊丽莎白发出怒吼,再次从车顶蹿出,毫不吝惜地挥洒着鲜血,冲向校车的方向。
奥贝伦德也跟着跳下车顶,工兵锤砸向蔓生的荆骨,掩护另一些被困在车里的人逃进室内。
“接手!”巴尔苏克向副驾驶座上的弗农喊道,同时打开车门。车子驶过下个路口时,她直接跳了出去,斗篷在身后扬起,落地之前已经化为野兽的皮毛,随着一声咆哮,老虎的利爪撕碎了黑色骸骨。
弗农立刻扑到驾驶座上,掌握了方向盘。
“后座的,来点远程火力!”她头也不回地下令。
迪布瓦从箱子里拿起复合弓,艾莉卡取出工具包里的十字弩。两人同时拉开侧门,开始射击,一道道光芒构成箭矢,从武器上射出,击退沿途的死棘。
蓝色的光之箭从上方落下,支援着他们,艾莉卡抬起头,看见楼顶上手持长弓的陌生少女向她点了点头。
街上能看到其他瓦尔基里奔走的身影,他们肯定已经接近了主要交战区域。悍马绕过转角,骸骨巨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视线中。
正如卡罗尔所说,那个身影完全由扭曲交错的死棘构成,高度超过了四层建筑,巨大的骸骨上遍布骨刺,每次挥动手臂,都有鲜血飞溅在雨中。逃散的人群被它践踏在脚下,牵制它的瓦尔基里被骨爪刺穿,从半空坠落。
在那骸骨胸膛中,一团紫色灵质如心脏般搏动,浓厚的死棘能量散发着有如实质的压迫感,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化作了粘稠沼泽。
当巨人转身,艾莉卡看到了那飘动的亚麻色长发下,仅存的那半张脸庞……本该是凛然的少女脸庞,棕色皮肤已被死棘侵蚀,疯狂双眼中燃烧着荧荧鬼火。
那是她曾经熟悉的人。
艾莉卡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个名字,同时听到了迪布瓦尖锐的抽气声。
“卡里略……将军……”
潜伏于她心中的幽暗预兆,在这一刻终于显现。
在空降突入二章之前稍微蜻蜓点水了被我大部分跳过的一章,主要是为了那一口(几口)醋。爆了一大堆字数还没摸着将军的边,纯属夜莺支线真是太适合医生了不得不横插一脚。
感谢乐意跟我互动的悬铃木女士,她超帅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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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接下来怎么打算。”
艾米丽把一只手揣进裤兜,低声用俄语问她。在刚才那场有些荒谬的混乱肉搏中留下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留下东一块西一抹干涸的、黏糊糊的血。管或者不管,它们最终都会消散在空气里,就像被死棘与灵装杀死的瓦尔基里本身一样。瓦尔基里就是这种本不应当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
“你呢?你怎么想。”热尼亚同样用俄语答复,抬起眼睛去看她。
伊格廖卡有安德烈的鼻子,以及几乎一模一样的刀削般的下颌弧线;但不包括眼睛。他的眼睛更像他的妈妈安妮塔。不过这一切随着作为瓦尔基里的诞生而消失殆尽,如今她面对的“艾米丽”一头蓬松卷曲的金发,巴掌大的俏脸,修长而玲珑有致的身材,完全没有一丁点记忆中的痕迹残留下来。
除了她依然称呼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用第二人称敬语,说他们自小便最为熟悉的那门语言。
“……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意见算数了。”她偏过头,避开热尼亚的视线,用一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讽刺腔调说道。在对方回答之前,她倒转刀柄,把那支一直捏在手里的灵装手术刀递还给它的主人。
热尼亚接过手术刀。银亮的小刀妥帖地落进手掌,重心熟悉得令人心安。刀柄上还沾着点血——凡人的血,来自米切尔,或者那个杀人犯,总之不是会随着时间而挥发的那一种。于是这血也沾了一点在她的手心里:洁白、柔软,无论经历过多少台手术都不会留下茧痕的少女的手心,那对比便分外显著,几乎显得刺眼。
医生向四下扫了一眼。米切尔家的厨房现在看起来像是刚遭过飓风袭击,地上洒满瓷器、玻璃和餐具的残骸,超过三件以上家用电器的门至少被扯下来了半边,以不同的凄惨程度悬在半空中晃荡。始作俑者之一的邮递员维诺和她的雇主迪布瓦站在窗边小声讲话,另一边是抱着狗的卡罗尔和裹在沙发巾里、一脸想提问又不敢开口的新生瓦尔基里。热尼亚走向在一片凌乱之中奇迹般没有受到波及的水槽,拧开水龙头。水流立刻冲刷掉那微乎及微的一点血渍,留下干净的掌心和宛如簇新的银色刀刃。
一张新撕下来的厨房纸被递到她手边。热尼亚抬起头,碰巧看到艾米丽若无其事地把自己手心里同样的污渍草草抹在衬衣下摆。
“那个养狗的最好有点东西可讲。”她恶狠狠地,像是转移注意力般地盯向卡罗尔的方向。
卡罗尔确实有东西要讲。或者确切点说,卡罗尔有东西要让她带来的瓦尔基里讲。他们站在门厅里听完了那个自称叫陈阿七的倒霉中国人遇害经历,尽管有些颠三倒四,间或充满过分巧合的匪夷所思,他们还是设法拼凑出那把手术刀在回到热尼亚手中之前的轨迹:
从机场的托运盒子里被偷走之后,这把刀在这位圣逾会的狂信徒手上被用来依次杀害了红河城内的四名慕道者和平信徒(其中包括那位机场物流部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否共谋尚未可知)。随后,也许是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又或者别有用意,凶手带着灵装向东逃窜了几百英里,途中又以“送福音”的扭曲理由夺走了几条性命。最终,在被灵装耗竭之际,罪犯企图折回他信仰的所在地(漠视生命之人也会在临终前寻求心灵的慰藉吗?)抵达橡林镇之前他还制造了最后一起谋杀——而米切尔不幸正是那最后一名死者。
从结果来说很难说谁更不幸。米切尔失去了一条性命,陈阿七看个热闹却多得了一条。只是来讨债的维诺结果了杀人凶手,又被艾米丽当做凶手本人胖揍一顿,难得的假期也在现雇主找过来之后泡了汤。而他的雇主迪布瓦追着跑了一路的遗失包裹不仅没能成功追回来,反而落进了更麻烦的地界里。
没人在这一连串乱糟糟的连锁事件里讨到好处,相比之下取回了自己灵装的热尼亚或许还是相对最幸运的那一个。鉴于落地时在红河城遇到的诸多官僚主义不愉快,热尼亚不打算再为红河城警方贡献多余的发现。悲剧已经造成,对此她无能为力,但至少她成功追回了自己的灵装,并确信不会再有鲁莽的凡人用她的手术刀再次犯下什么恶行。
不过她需要将这些信息报告给埃利亚斯。接到电话的埃利亚斯听起来不太意外,她告诉了她关于这个组织的另外一些尚且逍遥法外的罪行。有好几起失踪案的线索指向那座围绕着教堂而繁荣起来的小镇,她担心那场即将进行的所谓逾越礼将不是什么自愿参与的宗教仪式,而是有预谋的一场集体屠杀。
回红河城里来吧,热尼亚。埃里亚斯说。如果你已经找回了你的灵装的话。我们的人手永远不够,橡林镇那边已经派去了一支先遣队,必要的话还会增加。我目前更担心的是烁金赌场地下的那道大裂隙。不,它暂时还没有动静,但我的感觉很不妙。城外的死棘数量也增加了,你回城时注意安全。你是一个人吗?不是?谁是伊格廖……哦,艾米丽。……艾米丽。你能在回来之后让她来烁金赌场找我一下吗?是,我想让她支援橡林镇。她的能力在那里可能派得上用场。好,得挂了。稍后红河城再见吧。
艾米丽对于她的传话未置可否,只是坚持先把热尼亚送回她住的酒店。未曾料及的部分则是在返程途中遇到了一些临时性的交通管制,艾米丽被迫将车停在一两个街区之外,和热尼亚一道步行返回酒店——她倒没婆妈到非得把热尼亚护送到酒店的大门口不可,只是埃利亚斯所在的烁金赌场恰好也在这个方向。
然后她便好巧不巧地撞见一个陌生的瓦尔基里从马路对面径直冲过来,一把拽住热尼亚,在她来得及发难前叫着医生的名字把一张信用卡模样的东西塞进她手里,说着请照看好谁谁就匆匆忙忙地跳下道缘石跑开,只留下束着高马尾的黑色长发背影。一问才知道被托付的是医生的一位雇佣兵好友,艾米丽气不打一处来地拽住犹豫地朝酒吧里看的热尼亚,问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这地方是谁的地盘吗?知道。知道您还往里闯。
可是她担心。热尼亚说,还没说完担心的对象,两个人就被侍应生团团围住,半是热情半是胁迫地拥到本地地主的卡座上。昏暗的灯光、吵闹的音乐、穿着过于暴露的兔女郎瓦尔基里,和言语轻浮面目可憎的酒吧主人。资本主义令人作呕的糜烂空气浓度过高,艾米丽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好在这场猥亵的闹剧没有让她忍耐太长的时间。热尼亚很快找到了那位被托付的好友,尽管又额外多花了点时间追上她。郊外那面能映出旧时倒影镜子叫艾米丽觉得不适,只瞥了一眼便沉着脸如避蛇蝎般地躲出门去。热尼亚叹口气,向镜前的艾莉卡交代几句,递还信用卡,又拧了一下哭丧着脸的奥贝伦德耳尖(不是支棱在头箍上的那一对),也跟着走了出去。
次日艾米丽便接受了支援橡林镇的任务,支领了装备和物资驱车离开。热尼亚没再出城,帮着骑士团的后勤人员清点和分发陆续运抵的灵装和其它战备物资,间或抽空照料一下骑士团与血注之间小规模冲突里出现的伤者。
烁金赌场地下的那条巨型裂隙撕裂开来的时候,热尼亚正在城南骑士团临时租用的仓库里。盛放补给用品的货架旁边在震雷般的巨响中张开两道小型裂隙,漆黑的荆骨从暗紫色的虚空中探出嶙峋的骨节,把正往货架上搬运补给品的凡人雇员吓得惨叫着跌在地上,四肢并用地试图逃跑。一个仓管员眼疾手快地抽出隔壁灵装库里的一把长军刀,几步赶来两刀干脆利落地斩碎跟在后面蹿出的狩骨。情势在这些经验丰富的瓦尔基里战士手中迅速归为可控。
“各部门注意,此为最高战斗呼召。重复,此为最高战斗呼召。”埃利亚斯冷静而镇定的声音通过桌面上的扬声器从骑士团内部的通讯频道传来,“全体有战斗能力的执业骑士即刻赶往烁金赌场接战。”
方才果断击碎死棘的仓管员把那柄军刀在手里像支细剑一样转了个刀花,然后大笑着将它丢给放下手里的一摞补给箱,正扣着袖口的纽扣朝外走的同伴。
“医疗组,这里需要你们支援。有瓦尔基里伤员。后勤部门请对合理的需求敞开供应。”
热尼亚从挂钩上取下她的医疗包,走过办公桌的时候伸手去捞一个便携式通讯耳机。设备管理员按住她的手腕,用指节敲敲桌面,示意她拿一个新款的。
“如果在移动过程中遭遇紧急情况,许可停留,尽力救助平民。重复一遍,全体有战斗能力的执业骑士即刻赶往烁金赌场……”
红河城被浸泡在这条骤然扩大的裂隙所带来的一团混乱之中。街道上挤满了慌乱地想要逃离城市的车辆,绝望的喇叭声在刺耳的警笛中此起彼伏。暴雨让秩序变得更加遥不可及,隆隆的雷声里混杂着不知何处建筑垮塌的轰鸣,加剧了这份彷如末日图景般的压迫感。
热尼亚立起风衣的领口,象征性地阻挡雨水沿着脖颈灌进衣服里层。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眉心,城市的蓝图便透过面前杂乱无章的车流在她眼前以极简的几何线条模式展开。此刻她距离烁金赌场大致还有三四个街区,中间拦着被破坏的道路、交通管制、拥堵的机动车和逃亡的人群。但这对于瓦尔基里来说算不上是什么阻碍。
她后退一步,在短短的助跑之后轻捷地跳上高架引桥的护栏,随后沿着护栏边的水泥防撞墩如履平地般向前奔跑,引得堵在桥上的车里发出几声断续的惊呼。
“等等!小姑娘,你不能在高架桥上走……”
桥中间焦头烂额的交警回过身,斥责的言语却在视线撞上一双凝视着他的苔绿色眼睛的时候丢失了后半部分。那是一双过于冷静、几乎像在向外散发灵装般寒意的眼睛。在其中沉淀的岁月痕迹太过厚重,不可能出现在一个真正的十几岁小姑娘身上,因此只可能是……她们。
“瓦尔基里?”警察咕哝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当然啦,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里逆向而行的,多半只能是这些不老不死的小怪物。
他原本只想转身挥挥手让她离开。可那个瓦尔基里停了下来,目视前方,朝不知道哪里的虚空眺望了几秒钟。
“警官,你最好疏散还在桥面上的人员。至少从这里开始,到稍前的一段。”她朝他开口,嗓音带着凛冽的俄国口音,把手指向斜前方的一幢商业建筑和桥面之间的距离。
“……什么?”怎么还对他指手画脚上了。
“那栋建筑的内部五层有个不稳定的裂隙,如果它持续撕裂的话……”仿佛是为她的话做注脚,随着一声清脆的玻璃爆裂声,那幢商用楼面向高架桥一侧的幕墙炸得粉碎。扩张的裂隙暂时没有破开建筑物,仅止步于窗口,然而许多漆黑的荆骨刺出残存的金属框架,在半空中随风舞动,像是正在探寻猎物的触肢。
桥面上爆发出迟到半拍的尖叫声,离商用楼最近的区域有人在恐慌中跳出车门逃生,引发的从众效应使得本就混乱的桥面交通更加一团乱麻。
警察咒骂一声,转过身去维持岌岌可危的秩序。热尼亚摇了摇头,朝相反的方向转身,在雨幕中逆着人流而去。
有别于外围拥堵的出城道路,愈接近裂隙的中心,人便愈加稀少。到了距离烁金赌场还有一个街区左右,空空荡荡的道路上几乎已经没有普通的行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位摇摇晃晃走在路当中的凡人便尤为显眼。
热尼亚利用下方横穿过街天桥作为缓冲,从高架桥上快速翻下来的时候,看见那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抓住了一位路过的瓦尔基里。
“求求你……”她的双腿看起来已经很难承载自己的体重,几乎是踉跄着扑倒在那位接住她的瓦尔基里怀里,“你是瓦尔基里吗?求求你,救救我们……”
女孩便急切地开始讲述起她工作的医院——不太远,就在两个街区以外。突然爆发的荆骨把整个医院包围了起来,他们知道这漆黑的东西凡人不可触碰,一旦沾染便会无可挽回地腐蚀人类的皮肤与骨骼。可医院里还有大量医护人员、不良于行的老人和难以搬运的病人,他们无法顺利通过重重荆骨构成的包围圈,而这些长得像是无害植物般的死棘甚至还在以缓慢但显著的速度向院内继续蔓延。她仗着自己身量娇小,想办法从荆骨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可她的同事们和病人们都还困在医院里。求求你,瓦尔基里的灵装可以破坏死棘不是吗?求求你救救他们……
“你受伤了,姑娘。”热尼亚冷静地从斜后方切入对话,伸手示意那位目前支撑着她大部分体重的瓦尔基里将她交给自己,“请让我来。我是医生。”
这位瓦尔基里有着拉丁美洲人的棕色皮肤,脸颊和脖子上露着大片不规则的白斑。热尼亚不记得之前在骑士团见过她,显然对方也有类似的想法,在把怀里的姑娘交到热尼亚手上之前,她用那双色泽极浅的眼睛缓慢地、像是评估般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受伤?”年轻的护士睁着懵懂的眼睛,像是不理解她的意思,“可是我没有受伤……难道你是说我不小心摔倒的时候沾上的泥?”她试图扭过脸去看自己的后背,然而热尼亚的左手抵住了她的后颈,瓦尔基里的力量温和却不容抗拒地限制着她的视线。站在侧面的另一名瓦尔基里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她靠在医生的肩膀上,不自觉地轻轻发抖,后腰到肩胛上的衣物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不止有黑色的泥污,更加显眼的是浸透布料的鲜血,和泛出青灰色的大片被死棘感染的痕迹。
“嗯。”热尼亚在小臂上加了点力道,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刚才说的那家医院在哪里?有地址吗?”
“有的。”护士喘着气,不假思索地报出一个附近的地址,从前方的大路往右拐再直走就能到,招牌很显眼,不会错过的。
“谢谢,好姑娘。”热尼亚柔声说,“不会疼太久的。”
这话叫人难以理解。护士迷惑地望向她,似乎想要提问,然而微微张开的双唇没有发出声音。她睁大双眼,气流穿过她的喉咙只带起轻微的摩擦声,瓦尔基里的手臂像坚实的牢笼一样紧紧箍住她,她条件反射的最后几下抽搐虚弱而无力,动静还比不上一只被淋湿翅膀的蝴蝶。
“你怎么……!”旁观的瓦尔基里下意识抬起手,却无论如何来不及阻止事态的发生。手术刀是如此小巧的灵装,即便以少女般娇小的手掌,也能妥善地将它包裹在手心与袖口之间,然后从后背直接穿透肋骨和肺叶,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将刀刃准确地送进心脏。
只有少量的血沿着细窄的刀柄流淌下来,在雨水的冲刷下便更加不显眼,甚至还不如那道被死棘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热尼亚护住她的后脑,小心地,以一种仿佛在搬运脆弱的伤员似的姿势轻轻将她的身体放平到地面,弯下腰来检查被死棘感染过的部分。
“你杀了她。”那个瓦尔基里用谴责般的语气指控道。热尼亚没有回应,对方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别的什么事,突兀地问她:“你是圣逾会的信徒吗?”
“别把我跟那种人扯上关系。”热尼亚抬起头,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
“抱歉,”对方愣了一下,倒是非常爽快地认了错,“我以为……可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只是受了伤,意识还很清醒,也没有变成狩骨……”
“受到死棘感染的凡人都会变成狩骨,无一例外。”热尼亚冷静地回答,她把手指按在青灰色的伤口附近。死亡是滋养荆骨最好的养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细小的漆黑骨刺已经争先恐后地从伤口中探出头来,她还未曾见过如此迅速的感染过程。“你应当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吗?你是新近复生的瓦尔基里?”
“不。我已经成为瓦尔基里有……一阵子了。”对方迅速地回答,似乎对被认为是新生的瓦尔基里有些意见,“我知道你说的。但是……如果她活着的话也许还能帮上忙。她可以给你带路,或者安抚那些被困的人……”
热尼亚抬起头看着她。医生没有说话,然而从她眼睛里看出来的一些东西叫那位瓦尔基里闭上了嘴。热尼亚叹了口气,问:“你有打火机吗?”
“没有。”那位瓦尔基里回答,表情有些疑惑,“你要打火机做什么?”
热尼亚捏住新生的荆骨,避开尖锐的部分,用手术刀剖开伤口的边缘,暴露出埋藏在身体里的根系。“如果不能彻底破坏根部,荆骨会依附在死去的尸体上继续生长。火是一种比较好的限制它们繁殖的方式。”
尽管她也不太确定现在这种方式还有多大的作用,就在说话的当口,热尼亚明显地感觉到捏在指尖上的荆骨比刚触碰到的时候变粗了一圈。它比她印象里的长得快多了。
热尼亚拎着手术刀,让视线专注在它虬结的根部。骨节嶙峋的硬壳逐渐虚化,露出其下像人类血液般缓慢流动的黑色物质。在热尼亚眼中,这些石油般粘稠的东西总会汇拢在这丛荆骨的某个部位,凝成近乎固体的一小团,轻轻颤动,就像人类的心脏。只要她找到这颗“心脏”并准确地刺穿,这丛荆骨便会发出无声的尖叫,颤抖着迅速变成灰白,失去活性。
“我可以试试。”她听见那位瓦尔基里说着,蹲下身来,将手小心地覆盖上裸露在外的荆骨。
随后一团异常明亮的、几乎刺伤她眼睛的火焰以她的手掌为中心蹿开。热尼亚闭了闭眼睛,切换回正常视觉,即便这样也能注意到被那位瓦尔基里触摸的那段荆骨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烧之后的暗红色,就像被火焰喷枪洗礼过。
“这里。”热尼亚用手术刀的刀尖点向她方才已经确定了大致位置的地方,那位瓦尔基里依言移动手指,缠结的荆骨根部在高热下萎缩成团,热尼亚顺着她手指的缝隙把灵装的刀刃顺利地送进暴露出的要害。张扬的骨刺很快无力地耷拉下来,淡褪为灰败的颜色。战斗结束了。
“你会来医院帮忙吗?”热尼亚站起身来,把擦拭干净的手术刀收回医疗包里,向年轻的瓦尔基里伸出右手,“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医生。叫热尼亚就行。我为归往骑士团工作。”
“当然。”对方握住热尼亚的手掌,皮肤并不怎么柔软,还残留着一些刚才加热死棘的高温,“……悬铃木。可以称呼我悬铃木。”
即便没有那位已故护士的指引,她们也能轻易地发现那家医院。疯长的荆骨像爬山虎一样几乎完全覆盖了这幢四层高的小楼,忽略那漆黑骨刺带来的死亡阴影的话,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睡美人的城堡。医院的门厅被密密麻麻的荆骨挤占,困在其中的人员显而易见无法通过正常的出入口离开。
“楼上还有人吗?”悬铃木用手拢在嘴边,向着大门以上尚未被荆骨完全遮蔽的窗户喊道。车声与闹市的噪音消失的当下,隔着雨声他们听见模糊的动静从靠东面的窗户传来。
“那里。”热尼亚指向上方,“他们集中在二楼东面的一个房间。”
“我需要把门厅的荆骨都烧了吗?”悬铃木问。
“不,太慢了。高温不能真正杀死它们。能起作用的还是破坏它们的根系。如果你身上带着破坏性比较强的灵装……”
在热尼亚完成这个句子之前,她看见悬铃木松开缠绕在手臂上的铁荆棘。
“交给我吧。”她沉着地回答,张开手掌,毫不畏惧地一把抓住离门口最近的一丛荆骨。灵装像条鞭子一样甩进荆骨堆,被能力加热到滚烫的铁球沉重地落在地上,她用力抽回铁棘,整片被灼烫到蜷曲的荆骨便像杂草一样被连根拔起,灵装上尖锐的铁刺扎进暴露的荆骨根部,使它们褪色成无害的灰白。
“干得漂亮。”热尼亚赞许地向她点头,“请确保撤退的通道,我先到楼上看一下情况。”
他们一共有17个人。当悬铃木把门厅与楼梯上的荆骨清理出一条足以让凡人通过的道路,提着灵装赶到二楼的时候,热尼亚已经迅速地厘清了目前的现状。有部分身体强壮的人赶在死棘完全包围医院之前逃走了,剩下的一些在围墙北边的荆骨还比较稀疏的时候往地面丢下大量的被子、床褥之类柔软的东西,从三层的露台那边跳了下去。剩下的这些要么是腿脚不便的老人,或是有年幼孩子要照顾的母亲。有位医生在裂隙撕开的时候正在做手术,等他坚持着把病人的腹腔缝合上的时候,荆骨已经没有给他——和这位仍在麻醉状态中的倒霉病人——留下撤退的余地。
“好了,所有人,还能移动的请起身。请排成一列纵队下楼,悬铃木女士会护送你们到门口,之后你们尽量往南面出城。路上留意突发的小型裂隙,远离任何可疑的植物……老先生,你可以拿着你的手杖,不要丢。”
热尼亚语气果断地指挥着这支队伍惊魂未定地站起身,跟随领头的悬铃木,小心翼翼地沿着她刚刚清理出来的通道离开这间器材准备室。
“不是你,先生。”热尼亚出声叫住一位表情紧张的中年男子,“你得留下来。”
“为什么!”他朝热尼亚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像是要冲她吼叫,“我要跟他们一起走!”
男人的音量大得让已经走出准备室门口的人们忍不住回头张望。
“你知道为什么。”热尼亚冷静地,几乎无动于衷地凝视着他,“你受伤了,对吗?”
走在最前方的悬铃木突然顿了一下,她回过头去,警觉地看向准备室的方向,热尼亚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只是朝她的方向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前行。
“什么?没有!我不……我是受了伤,在脚踝上,你是瞎了没看见吗?”男人咆哮着,姿势夸张地指着自己上了石膏的脚踝。但不止一个还没离开准备室的人注意到他把左手的小臂无意识地往身后藏。
“我们可以到隔壁聊。”热尼亚说。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不是一个建议。
“我才不会跟你到隔壁聊!”男人气急败坏,一个箭步试图插进正在有序向外撤离的队伍,可他的右手腕被一把抓住。娇小的,少女般的手掌,然而像是铁铸的一般牢牢扣住他的手腕,疼痛从关节缝里往外泄露。男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被矮他一个多头的少女半强迫地推出门去,塞进隔壁的房间。门关上了,人们听见带着肮脏咒骂的尖叫声响了大概十秒钟,然后一切恢复了安静。
当热尼亚回到准备室的时候,没有人敢问隔壁的房间发生了什么,她也什么都没有解释。现在还留在准备室里人的已经只剩下那位还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和他依旧昏迷不醒的病人。
“你没有跟着他们离开吗?”热尼亚诧异地问。
“我……我不放心。”那位医生紧张地绞着手指,似乎不敢看热尼亚的眼睛,“她刚刚做了胆囊切除术,气道还有插管,搬动过程中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发生……”
“术后出血,或者胆汁渗漏。是腹腔镜下切除吗?哦是的。那腹压的影响不算太大。仰卧位搬运,保持气道通畅就可以了。别担心,我会照顾好她。”
那位医生张口结舌地望着热尼亚,似乎一下子忘记了对她的恐惧。悬铃木护送那一列凡人离开医院,返身折回来正巧听见这段对话。
“你真的是个医生,热尼亚?”
“如假包换。”热尼亚把视线转向她,眼睛里掠过一丝一闪即逝的笑意,“你需要看我的行医执照编号吗?”
悬铃木摊了摊手。
“快点动手吧,我们需要两个人抬着病人,减少缝合口的张力。我和你。医生,你走在前头,小心路上的死棘,它们可能会死灰复燃。”
那位医生迅速地点头:“我的车就停在旁边的地面停车场,我带你们过去!”
“稍等一下,再找条毯子裹紧她。外面在下雨,她可能会失温……那是什么声音?”
就在悬铃木手脚麻利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毯子抖在昏迷的病人身上的时候,他们都听见了从上方传来的巨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摔在了地面上。
热尼亚迅速调整视线穿透楼板:“三楼的隔壁房间,那是什么地方?”
“应该是ICU……啊!”他忽然露出懊悔的神情,“那里还有一位监护中的重症病人。乱成一团的时候没有人想得起来去照看他……现在……”
“来不及了。”热尼亚说,“那个房间里现在有一具新生的狩骨正在准备觅食。你和悬铃木带上病人先走,我去尝试拦住它。”
“我去。”悬铃木放下担架的另一头,解开手臂上的灵装,“你是医生,病人会需要你。”
热尼亚犹豫片刻之后点了头,接替悬铃木握住了担架的把手:“动作快点,医生。”
看得出来这位在现代医院里工作的医生不太擅长做这种搬运伤员的活计,但至少他磕磕绊绊地努力维持住担架的水平,气喘吁吁地领着热尼亚赶到了停车场。他的车确实停得离医院很近,他抖抖索索地掏出车钥匙启动轿车,热尼亚和他一道小心地把病人搬上后座,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你只等五分钟。”她对医生说,“如果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没回来,不用管,直接开车往南面出城。”
说完她合上车门,朝医院的方向折返。三楼东面的一扇窗子在她奔跑的时候从里向外炸开来,飞溅出一蓬玻璃的碎片和零碎的荆骨残枝。热尼亚望了一眼主楼梯,被清理出来的通道上已经蔓生出好几丛零星的荆骨。她停下来,抬头注视了一会儿三楼的战斗,然后果断朝反方向绕了半圈,伸手抓住窗框边支棱出的荆骨,像吊环一样把自己荡起来,借力踩上二楼的窗台,随后如法炮制地把自己送上三楼。这一次她没有在窗台上站住,而是借助悬吊的冲力将玻璃与防坠的铁栏杆一并蹬碎,像颗炮弹一样撞进内侧的走廊。
“悬铃木!这里!”
她冲着走廊的另一端吼道,一道棕色皮肤的身影应声朝这个方向猛冲过来。一具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看起来像是病号服碎片的狩骨跌跌撞撞地追在她身后,不时被走廊的墙面挂住身上横生的肢节,发出类似于愤怒的喀哒声。
抢先抵达窗边的悬铃木毫不犹豫地踏上空空荡荡的窗框,直接一跃而下。她在半空中团起身体,让硬化的背部皮肤先接触地面,这种放在凡人身上必然导致粉碎性骨折的姿势在瓦尔基里身上显得像跳水运动员那样轻松。她一骨碌起身,向着热尼亚张开手臂。
“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热尼亚在狩骨伸长的骨肢够到她的衣摆之前两步踏上了窗台,用力蹬踏窗框,尽量让自己的落点距离墙边的荆骨远一些。悬铃木准确地接住了她,但冲力让她们在地上滚了几圈,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她们就听见大排量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一个清亮的声音没事人般地扯着嗓门喊着:“那个什么什么诺娃医生——你在吗——啊,在那里。”
热尼亚爬起身,看见邮递员维诺跨着一辆摩托正往她们的方向驶来,还腾出一只手远远地朝她挥了挥。她没戴头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顶长得像个水桶的邮差帽在这个狂飙的速度下依然稳稳待在她脑袋上,像是用了什么强力胶黏在头发上。
“上车,医生!”她拖着长音向热尼亚喊道,摩托车怒吼着打了个转弯,沿着辅路拐下来。
“停车场在那个方向。”热尼亚只来得及匆匆向悬铃木指了指远方,并留下一句后会有期,便被风驰电掣擦身而过的维诺伸手拽上了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在医院的前庭兜了个很有技巧性的圈子,再度攀上主路。
“你怎么在这里?”
猛烈的劲风擦过热尼亚的面颊,让如此近距离下的沟通都显得有些吃力。
“这话该我问你吧,医生。你怎么没跟你的好孙女在一起?这会儿城里可太危险了。”
“艾米丽不是我的……”她条件反射地否认,然后停顿了一下,“橡木镇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现在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好医生。”维诺说,前方的雨云里有一道闪电忽然划过,打在城市的边缘。雷声混着隐约可闻的吼声和兵器相接声,越来越近。
“但我想,我们正在驶向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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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俄罗斯古典歌手Погудин演唱的的Отойди, Отойди, Грусть Печаль…(远去吧,远去……)。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1819924)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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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当时,赞德拉等人位于裂隙爆发的中心。
早些时候,她和埃利亚斯谨慎地处理了现场所有的战斗痕迹,虽然不确定两名袭击者是否为血注成员,但终归不该给对方留下任何找茬的借口。
忙碌过后,两人一前一后开车回到了铄金赌场,发现驻守地面的骑士团成员似乎少了几个人,埃利亚斯有些紧张,匆匆下车来到地下停车场的入口,看了一眼险些气笑。
一群瓦尔基里围着战神又摸又抱,位于中心的花豹在地上摊成了一张扁扁的猫饼,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埃利亚斯第一次知道猫科动物的表情可以丰富到这种程度。
更不争气的是,大概其中有人以前养过猫,撸猫的手法一定相当好,战神的表情十分烦躁,尾巴在地上摔得啪啪响,身体却很诚实,连肚子都露出了一半,喉咙里的呼噜声震天响,不时舒服得眯起眼睛,一副随时会睡过去的样子。
事实证明,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活人还是死人,或者死过一次的男人变成的活着的女人,都无法抵抗近距离吸猫的诱惑。这可能是刻在人类DNA里的远古本能,对毛茸茸的、有尾巴和爪子的、会呼噜呼噜的生物毫无抵抗力,骑士团的负责人一边无奈地想,一边走过去也伸出了手。
于是战神又看向赞德拉,却见后者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浅笑,在一旁席地而坐。赛莉不亦乐乎地向其他分部的同事吹嘘着赞德拉当年是怎么把大猫救出来的,骄傲的语气仿佛自己才是当事人。
最最过分的,当属半分钟后,楼梯上一个粉色头发的小姑娘探出头问,“哎,好了没有?该换我们摸了。”
吸猫还有轮班制?
埃利亚斯终于看不下去了,她收回手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打算在赌场彻底沦为猫咖之前说点什么。
异变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赞德拉比其他瓦尔基里早一秒察觉到危机,裂隙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化为挥舞巨镰的死神席卷而来,猎人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肌肉绷紧,猛然扑向战神,边将它护在怀中边呼唤:“埃利——”
巨大的裂缝迅速向她的脚下蔓延,转瞬间撕裂了整栋建筑,向着城市的四面八方袭去。大地在颤动,死亡的气息从其中涌出,轰然倒塌的赌场掩埋了在场所有瓦尔基里的身影,低沉可怖、宛若雷鸣的巨响盖过了赞德拉的喊声以及其他人的惊呼。
黑暗降临前,赞德拉唯一的念头就是抱紧战神,抱得再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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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超大的将军骷髅是什么东西?”二十多公里外,德蕾可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对着电话怒吼,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把赛莉的形容原样复述了一遍,不免觉得十分荒谬。
“……卡里略……是萨尔瓦多·卡里略!”电话对面的杀手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成吨重的废墟中拔了出来,在万分混乱的背景噪音中拼尽全力喊出了这个名字,少女的金发、白皙的皮肤和雪白的裙子上沾满了灰尘、泥土以及不知道来自她还是别人身上的鲜血,看上去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听着,警官,”她下意识用了对方生前的职称,“我这次真的没开玩笑!见鬼,你在哪儿?你们早该到了。”
德蕾可一顿,不想承认自己因为又一次“多管闲事”耽误了行程,没有回答,转而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还有多久到?”
查莉平静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二十分钟,很急吗?”
“相当紧急。”
“十分钟。”查莉将油门踩到底。
搭档的态度令德蕾可找回了底气,重新把电话移到耳边,“听到了吧?十分钟就到,你们先疏散平民,避免正面战斗,等我们过去支援。”
赛莉没有回答。
赛莉早就挂了电话。
“该死的……”意识到自己在路上耽搁了太久,德蕾可懊恼地扔下电话,心急如焚地看向窗外。
她的外表是有着浅棕色长发和蓝眼睛的妙龄少女,却和可爱完全不沾边,作为前凶案组的警探,她习惯性地穿衬衫和西裤,披着长风衣,脸上甚至挂了一副看起来完全没必要存在的老式黑框眼镜,加上总是紧皱的眉头,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几乎没人想和她做朋友。
除了查莉。
身为法医,查莉和德蕾可工作交集慎密,某一次被拉着连续加班了三十个小时后,她就彻底记住了这个把警局当家的人。查莉以前是帅哥,如今也是位美人,她的棕色卷发精心盘在脑后,垂下几缕衬出迷人的脖颈,戴着弧线优美的银色细边眼镜,还适应良好地穿上了西装短裙。她总是笑得温柔和蔼,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能令她产生情绪波动。骑士团的人都喜欢这位大姐姐,赛莉更是在第一次见面时问出了查莉以前是不是德蕾可的爸爸这种险些把自己一键送走的问题。
毕竟他俩的关系太神秘了,连埃利亚斯都从来没见过一起在任务中殉职、又同时转生为瓦尔基里的同事。
查莉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现象,她只是会出现在所有德蕾可需要自己的时候。
就像此刻。
她空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轻柔地摸了摸搭档的头,“没人能预料到死棘什么时候发动袭击,相信她们,大家都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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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她大概短暂地昏迷了几秒,脑内嗡鸣作响,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呻吟,想必在建筑崩塌的过程中被多次压碎,又得益于瓦尔基里的身体而不断自愈。
倒是挺适合接受拷问的。她忍着逐渐缓解的剧痛想,能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战神。
花豹在她恢复意识前就离开了保护范围,这会正蹲在一旁的小空间里舔自己在流血的后腿和后爪。
这场灾难中,她们无疑是幸运的,身旁的承重柱抵消了大部分伤害,否则单凭赞德拉自己根本无法保护动物伙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一张真正的猫饼。
她试着动了动肩膀,撑起身体,靠瓦尔基里超凡的力量推开碎石。“来吧,伙计,”她向焦躁不安的大猫伸出了手,“我们得离开这里。”
废墟外,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渐大。
训练有素的骑士团成员迅速地清理出空地,搜寻所有幸存者,赞德拉也在清醒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被救了出去,接着就看到了那令人血液冻结的恐怖存在。
那个怪物至少三十英尺高,身上没有血肉,只剩下细长坚硬的骨骼,上面长满了黑色尖刺,胸腔处发出和裂隙相同的紫色光芒,无疑是一具死棘。不同寻常的是它庞大的体格与还能清晰辨认样貌的上半张脸,以及披散着的白金长发。
见到它的那一刻,赞德拉立刻感到寒毛直竖,胃里一阵翻腾,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了泪水。
她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
在她复生时,前辈们无数次教导过、提及过,瓦尔基里绝对不会被死棘感染。
然而这个合成的怪物就站在眼前,身上散发的死棘气息与瓦尔基里的气息同样强烈,缠绕在一起,难以分割。
它的存在不仅代表了一场无法避免的恶战,也颠覆了所有战士认知的根基。
如果自己受伤后也变成死棘怎么办?会不会回来杀掉曾经深爱的、想守护的一切?
赞德拉不敢再想下去,她无法忍受这东西的存在,迫不及待想要将它摧毁,从在场其他瓦尔基里的表情来看,她们也在想同样的事。
而且很快有人认出了这具死棘的身份,表现得更加震惊,更加悲痛,仿佛长久以来的信仰于此刻崩塌。
埃利亚斯也在其中。
所有人愣住的瞬间,巨大的死棘随手抓起了还拿着电话的赛莉,可能她站得太近,可能她发出的声音最响,也可能因为她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卡里略。
拉美的英雄,骑士团的先驱者,领路人,于百年前的裂隙调查中失去踪迹。
赞德拉的历史成绩一向不怎么好,连她都记住了这个人。因为那不只是人人皆知的将军,也是亲手培养了埃利亚斯的导师。
此时此刻,这个曾经被无数人敬仰的存在,看着手中如蝼蚁般徒劳挣扎的瓦尔基里,利爪微微一握,指尖刺穿了她的胸膛。
“赛莉!”赞德拉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往头上涌,当下拉弓放箭。
魔法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考虑风向和雨水,也不必太在意高度或角度,这一箭笔直地击碎了巨人的指骨,埃利亚斯纵身跃起,稳稳地接住伤员。但她们还没落地,那根手指已经重新长了出来,仿佛从来没有伤过。
与此同时,红河城各地涌现出无数个小裂隙,荆骨从其中蔓延向四周,狩骨倾巢而出,寻找着最近的每一个活物。居民四散奔逃,惨叫声此起彼伏,呼救声不绝于耳。
赞德拉见过无数天灾,洪水、台风、地震、海啸,眨眼间便能夺人性命,但没有一种能与现在相比较,这是最可怕、最深层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跑!战神!快跑!离开城里!”她转身对已经吓成飞机耳、一边后退一边不断发出警告声的花豹吼道。
作为从小跟在瓦尔基里身边、见过无数死棘的大猫,战神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勇敢的豹子。但收到指令后,它一秒都没有犹豫,喉咙里的隆隆声变成一声呜咽,拖着伤腿,转身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纵有万般不舍,赞德拉知道,自己现在无法保护它了。
她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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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雨点密集地落在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令人心烦意乱。随着接近红河城,死棘的气息强得令人不适,德蕾可和查莉的神情也变得愈发凝重。
她们已经可以借助灵装看清红河城五彩斑斓的灯光正逐渐熄灭,瓦尔基里的武器散发的微光在黑暗中如同繁星遍及各处,逃命的人群泄洪般涌到城外,又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不知哪里才能得到安全的庇护。
而且她们都看到了那个在楼宇间穿梭的身影。敌人约三、四层楼高,身上的每一根尖刺都是致命的武器,有目前可以观测到的最大体型死棘的十倍大。它似乎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一会向西移动,一会向东追逐,好像只是打算干掉身边的每一个瓦尔基里,也确实有一些星光随着它的逼近而迅速消亡。
即使再着急,靠近城镇后,查莉不得不放慢车速来避开逆行的平民,并很快为自己的谨慎感到庆幸。
一道黑影突然踉踉跄跄地冲到车前,令查莉不得不紧急刹车,远光灯照亮了对方纤细的身形,曾经洁白、此刻浸满鲜血的护士服,以及萦绕在肌肤上的黑色污痕与尖刺。
见是被荆骨所伤的人类,德蕾可持长剑下车,打算给她一个痛快。
女孩看到她手中的冷兵器,怔了一下反而像发现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倒在了及时后退的德蕾可脚边。
“你是……瓦尔基里吗?”她抬起遍布泪痕的脸,抓住对方的裤脚,“求求你,医院……被包围……”
“在哪里?”发现被污染者还能交流,德蕾可连忙单膝跪下追问。
护士艰难地指了一个方向,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快死了,看向瓦尔基里的目光中满是信任和希望,“救救……我们……”
查莉立刻知道他们又要在地图上添加一个临时途径点了。
“放心,”德蕾可站起身,果然给出了承诺,“我们这就去。”
“谢……”女孩露出一丝微笑,话语戛然而止,变为痛苦的喊叫与恐怖的嘶吼。
黑色的荆棘肆意生长,从她的皮肤下刺出,轻易地剥落血肉,入侵骨髓,将其扭曲变形,成为肿胀可怖的怪物之躯。
长剑斩断护士的头颅时,她只能发出“啊、啊”的无意义喊叫,仿佛在最后一刻还想诉说什么,还有强烈的未了心愿。
至少她是在变异没能完成前,作为人类死去的。
德蕾可一言不发地坐上车。
他们调转车头,向医院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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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在卡里略身边与之缠斗的瓦尔基里,远远看去就像可随意抖落的尘埃。
几分钟前,赞德拉与埃利亚斯安置了身受重伤、尚有意识的赛莉。坏心眼的导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犹如被暴雨摧残过的垂死娇花,抓着她的手说了几句“我的财产都归你”之类的遗言,骗得年轻人哭得满脸是泪,在发现对方根本不会死之后又险些拿起武器当场为民除害。
医疗人员被拖在了几个街区外的地方,赶过来的时间未知,赞德拉便将赛莉带到了远处的钟楼顶上,远离战斗中心。
面对压倒性的体型差距和比瓦尔基里恐怖得多的自愈能力,冒然接近骸骨巨人无异于送死行为。这时所有持远程武器的战士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她们在埃利亚斯的指挥下分散到周围的高层建筑上,半攻击半引诱,希望能在怪物离开红河城、前往开阔区域之前,尽最大努力削弱它的力量。
另一部分只有近战手段、走位也不够灵活的成员则被调往城中其他地方,专心对付小裂隙中出现的死棘,引导幸存的平民出城避难。
而且这一次她们并非孤军奋战。
经过骑士团的调查以及血注首领凯莱布假意慷慨提供的情报,她们推测卡里略口中一直提及的赛拉斯·维萨留斯的真实身份是圣逾会的牧首希尔维娅,当年曾以凡人身份加入裂隙的探索队。虽然仍未完全确定,但埃利亚斯在深思熟虑后赞同了将怪物引出红河城的提议,何况她也挂念着前往橡林镇后音讯全无的同僚。
赞德拉同样时刻关注着那个小分队的动向,担心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出了什么意外。
此时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射出了多少箭,只感觉拉弓的手指像要着起火,热得发烫,却感觉不到疼。
瀑布般的雨幕和呼啸的狂风多少对射手们的精准度造成了影响,一旦没能命中目标,就是浪费了一次能量消耗,还可能为在地面作战的埃利亚斯等人带来额外的负担。
这个怪物比骑士团以往遇到的所有死棘都更强大,更灵活,甚至保留着一部分曾是瓦尔基里的战斗本能。有时击碎它的一部分后,受伤的地方反而会长出更粗壮和坚硬的触肢,而如果瞄准它胸腔的能量源,它还会闪躲,会用各种方式格挡。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附近居民撤退得速度足够快,把损失降到了最小。赞德拉只能祈祷战神也在其中。她从来不会看不起溃逃的平民,她明白,就算再勇敢的士兵,看到死棘都会吓得丢盔弃甲,何况这些人只是普通人。
由于一直在无差别追逐所有瓦尔基里,骸骨巨人移动得太慢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抵达橡林镇。
赞德拉耐心地思索着,观察着,想象自己面对的是一只最凶猛的野兽。
猛兽都有坏脾气,死棘呢?
她从来没有试过挑衅这种看起来毫无感情和理智的超自然生物,现在可以拿最大的练练手。
赞德拉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后,拉开弓弦,五只魔法箭矢同时出现在弦上,齐齐地射向卡里略的眼睛,刺穿异化的眼球。虽然能恢复,滋味肯定不好受。赞德拉第二次拉弓,射向巨人的另一只眼睛,第三次拉弓,瞄准的是对方胸口最重要的灵体能量。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如同魔鬼在地狱中发出的嘶吼。
隔着上千米,卡里略愤怒而狠毒的视线锁定了这只异常烦人的飞虫。它迈开脚步,踏平房屋,震裂大地,向着这边直线冲刺。
赞德拉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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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说过这是一家儿童医院。
刚整理好心情的德蕾可站在医院大门前,看着像爬山虎般几乎封住了所有门窗的荆骨,以及还能勉强辨认的“红河儿童医疗中心”的挂牌默默地想。
周围街道上的平民已经跑光了,被包围的建筑中,只有还在不断蔓延的荆骨偶尔发出“噼啪”声响,像在尽力钻进每一道缝隙。层层叠叠的黑色荆棘下方露出儿童医院的彩色围墙与立柱,上面画着可爱的卡通形象的狮子、长颈鹿、大象等图案,衬托之下显得分外扭曲与绝望。
暴雨倾盆而下,雷声震耳欲聋,查莉站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一面超过半人高的金属塔盾。谁也没有先开口,两人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栋五层高的医院中不太可能还有幸存者。
片刻之后,德蕾可毅然踏上通往正门的阶梯,挥剑斩断荆棘,被利刃割开的死棘像普通植物碰到了火,发出怪异的鸣叫,卷曲颤抖着退去,让出一条道路。
查莉举起盾牌,半透明的椭圆形蓝色光晕笼罩在两人身边,散发着淡淡的暖意。一根正在生长的荆骨不慎碰到了屏障外围,连忙尖叫着爬开,绕到一旁。
查莉明白,只要想到里面可能还有一个人在绝望地等待救援,搭档就不会直接离开。
但即使做足了思想准备,两名身经百战的瓦尔基里看到由彩条和气球装饰的走廊里到处游荡着不到一米高的小狩骨时,仍然受到了些许震撼。
两人配合多年,一攻一守,层层清剿过去,效率极高。查莉根据医院的平面图推测,这里的总人数可能在四十到六十人之间。他们一路向上,一口气消灭了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怪物。
就在这时,德蕾可听到了哭声。
似乎是一个小女孩发出的细细小小的啜泣,从他们还未排查过的地下室传出来,在漆黑寂静的医院中显得尤其诡异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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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今年六岁了,是医院的常客。
她并不讨厌住院,这里有很多年纪差不多的小朋友,各种玩具,温柔的医生护士,从不对她大声讲话。有时她在家里玩耍,妈妈看着她会突然哭起来,带得她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哭,然后爸爸会叹气,起身离开。
所以她更喜欢医院。
和她最好的是护士尤娜,然后是比她大两岁的薇拉姐姐。
今天突然地震了,震了好多次,原本亮亮的窗外变得越来越黑,直到医院里也全黑了。
安琪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她不怕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都匆匆忙忙,楼上传来喊声和像奇怪笑声一样的尖叫,尤娜抱着她来到地下的检查室,又带来更多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有几个医生和护士。
“把门锁好!所有缝隙都堵起来!”她用力亲了亲安琪的脸颊,“我一定找到救援,等我回来!”
安琪还不理解救援这个词,但尤娜一直没有回来。
检查室里只有手电照明,也没有玩具,大人们锁上门后就走来走去打电话,像爸爸一样,散发着安琪讨厌的情绪。
她在闹哄哄的小孩子中间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薇拉。
但没过多久她便听到了薇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薇拉在哭,听起来很伤心。安琪扭头看了看还在与电话争吵的大人们,搬来一个小箱子,踩着它去够门上的锁。
薇拉一定是没找到自己才哭的,安琪觉得她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顿时更加努力起来。
等其他人发现的时候,小女孩凭一己之力打开了核磁共振室牢固的大门。
薇拉真的就在门外,但安琪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好奇怪。
她还没学过“畸形”这个词,只能形容薇拉变得很高,有天花板那么高,她的身体黑黑的,闻着有股奇怪的味道,而且为什么她那么高,她的眼睛却能和自己平视呢?薇拉的脸周围还有好几张其他小朋友的脸,见安琪开了门就一齐发出刺耳的笑声。
等到“薇拉”对着自己举起镰刀般的手臂,身后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安琪才想起了“怪物”这个词。
但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仰着头,本能地发抖,望着“薇拉”的脸变得越发扭曲可怕。
突然之间,一道金色光芒斜着劈开了“薇拉”的身体,将她砍成两段。安琪苦恼了一秒还能不能把薇拉拼回去,注意力就被站在薇拉身后的人吸引走了。
德蕾可剧烈地喘着气,外套和发丝随挥砍的动作而飘舞,披散的长发仿佛和她手中的利剑一样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紧皱着眉头,表情凶恶,看起来实在称不上温柔友善。
但安琪觉得自己在这一天见到了真正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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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蕾可的设定来源于凳凳的跑团角色。
凳凳给画的德蕾可和查莉: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29797/
Summary:她观摩逾越礼并未得到任何人的许可,慈悲的牧羊人没有带来惩罚而是带来一盏烛,交谈之际,过去的火燎着她的衣角。
阅览注意:正文字数约3k。实则是二章正式展开前的内容,要铲不完了先发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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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角色:
希尔维娅——瓦尔基里。羊群的牧者。
悬铃木——瓦尔基里。离群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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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前的空气潮湿闷热,水汽将扬尘压于地上。橡林镇沉默不语,无数人沿公路铺就的喉管涌入这张巨大的口,悉数被吞吃,没有咀嚼声。滑入它食道的大都聚集在这座教堂,主堂空空如待进食的胃,数多教众身披素袍齿列着,望向立于尽头的祭坛。
牧师在其上念诵着祷词,管风琴的圣歌于穹顶回荡。我们感谢主,我们赞美主,赐予我们恩典,使我们蒙受喜悦,于苦难中救人,拣选那最虔诚的免于尘土玷污……
唱诵罢,即有一人站起,走上前去,合十的双手张开,迎接牧师的短剑刺入自己胸中。尖刃仿佛直接剜进花窗外的夕日,血红的晚霞流进祭坛,而那残阳又沉下一分,如此反复、如此反复,直到完全没入地平线,祭坛下堆积的尸体,仍没有一具站起来。
希尔维娅的表情随灌入的夜色一同冷下来。染血的剑锋抬起,直指窗外那一片建筑,平民居住的建筑。恩典还未降临,仪式需要继续,牧师宣布。领了她的旨意,环立在堂中的齿们立即亮出灵装往门外涌去。行列的最后,一顶兜帽倏地被扯下,露出一张不在教众名单中的脸,在这颗陌生的龋齿做出反应之前,短剑的剑柄敲在她的后脑,瓦尔基里应声倒地,教堂大门缓缓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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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铃木正思索如何从自己灵装的束缚中挣脱时,禁闭室中从门缝透进一线光,希尔维娅端着烛台进来,没有看她一眼,先一盏一盏点起了屋内的蜡烛,烛光昏昏,隐隐照亮壁龛上神像的脸,五官早在年月中磨损,剩下的模糊神韵与这位牧师有些相似。
“你们在屠杀无辜。”被扔在地上的瓦尔基里先开了口。双臂被捆缚在身后,她略有些费力地扭过头看点烛人。那柄方才还通体鲜血的短剑挂在后者胸前,洁净如新的刃一摇一晃地反着烛光。
“这正是要藉由苦痛将恩典带给他们,”希尔维娅声音轻缓,“虔诚者能越过死亡的河,成为如你我一样的战士,这并非屠杀,而是赐福。”
“可赐福并未到来。”指控者皱起眉来,目光追着摇曳的火苗,“于牺牲者而言死亡就是死亡,成功的屠杀与失败的赐福有什么区别?”
“我已向你们解释过神恩为何不肯降临。”
“成为瓦尔基里根本与神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一柄烛也被点燃,希尔维娅放下烛台,以半笼在光里宁静的微笑看向她:“我原以为你是一只虚心求教的空杯,只是找错了求知的方式;可你心中已溢满成见,那便不再有探讨的必要。不妨谈论你真正的目的吧,我的孩子,我该如何称呼你?”
“悬铃木。”她回答。然而牧师无视了她的答案,好像刚刚那问题只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娓娓叙述着:
“我曾与一位旧识达成协定,她为我找来适格之人,我将其中诞生的第一位瓦尔基里交予她处置。他们面对天上的荣光感到恐惧,确认姓名时个个矢口否认,抑或坚持其中有误会;只有一人没有迟疑太多,应下就即刻走上祭坛,那日傍晚时分,仅他一人重新站起。”
“此后我们便没再见过,距今已有十数年,然而命运如有感应一般,又将他的消息带到我面前。啊,竟是如此巧合——”
希尔维娅半跪下身,拎起垂在悬铃木胸前那一条项链,黄铜闪烁着烛光。她将倒置的十字架取下调正,束回系绳上。她的笑中饱含怜悯,怜悯几乎成为一种将要滴出的悲伤,又或得见神恩的狂喜。
“这时我才知道,原本我们相信是他,其实那名字是你。他是你的家人、亲人吗?他代你受了死亡的苦,也代你践行了神迹。我该如何称呼你,是你为自己找到的新名号,还是那替罪的羊羔背负的名……安德烈?”
烛火剧烈摇曳起来,铁荆棘与地面、与它自身、与它主人的双臂摩擦的声音铮铮可闻,被称作安德烈的瓦尔基里挣扎扭动着,那急切仿佛要将空气也撕碎一般。“你叫我什么?”她几乎要一头扎进牧师怀里,“你叫我什么!?那是怎么回事,到底,你知道什么……”
“勿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希尔维娅摇头,手掌如安抚般轻覆上她的头顶,令她的躁动暂时安定下来,“我既非你要找的人,也非你故事的见证者,你当靠自己找回那一心渴求的东西。”
悬铃木难以置信地看着希尔维娅以拥抱般的姿势解下捆缚她的铁荆棘,牧师的手指被扎破又飞速愈合,没有让一滴血滴下,地上斑斑驳驳的只有干涸的烛油。为她松了绑,柔软似蛇的指头绕到她颈前,取下项坠,双掌打开,将十字架放在里头。
“新生的羊羔远离牧群太久,甚至认不出它同类的双角。我的孩子,你甚至没有想过,这是一件灵装?”她关上蚌壳似的两手,“想一想这个可能性吧:它不是你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东西……?念头出现在她脑中的瞬间,更多思绪海啸般盖进脑内:混杂在一起极速闪过的前世记忆来不及看清,虽然还能从中抓出一两个名字、面庞;无数个梦里见过的影子在变得清晰,安德烈的眼睛注视着她;更令她恐惧的是莫大的空虚感,她在这一瞬失去了活下来的目的,驱动着她双手双足的到底是什么?
她一把抓回项坠戴回颈前:“不,它当然是我的。”
希尔维娅没有阻拦,看着禁闭室的门砰地被关上,扇灭好些盏烛火。悬铃木逃也似的奔出门外,沿着教堂走廊,相同的窗影一扇扇在她身上掠过,最终她慌不择路地撞进不知名的房间,这里昏暗没有光源,幢幢烛影却还在她脑中摇曳。
她为平复呼吸数着一二三,一变成唯一可能顶替安德烈命运的故友的脸,二变成被撕作两半无法飞翔的机翼,三变作四变作五、变成无数簇包裹她/他烧干骨肉血的大火,火幕中伸出一双手,把那十字架佩在他们颈上;一个熟悉的轻而高傲的女声,这是安德烈听到的最后一句与悬铃木听到的第一句话:戴上吧,当作旧友的最后一份礼物,也许你会有个无忧无虑的来生。
这一年安德烈25岁,为某个帮派做着无名小卒,众成员里能称得上他好友的不多,其中一人折了他的双翼,其中一人将这枚灵装留下。无忧无虑的来生并未如期而至,冷铜中迸出一颗名为复仇的火星,烧了他血肉的心脏炼作她轰鸣的引擎。
悬铃木背抵着木门坐下,紧握这柄十字抵在砰砰跳动的心脏前,向那冰冷的触感寻求安心,黄铜冷硬如常,暂时消退了失去目标的空落、屏退了混乱的记忆,终于能感到复仇之火仍在胸中燃烧,所幸那空虚只是暂时。手边摸到根残烛,她拿来点燃,借着火照亮了室内,方才看清大半个房间的墙上都被写满文字,一支羽毛笔还在兀自书写着,写满陌生的名字与致他们的悼诗。她一行行一列列地读过去,终于找到唯一熟悉的姓名:
安德列亚斯.J.C.
抑或在命运的轮交错之际
自愿替他站上祭坛之无名氏
流下的血凝作十字
可是你自愿背负罪孽的证明?
不断有脂白的烛泪顺着瓦尔基里的手背滴落,她抬起手用其中一些盖上了第一行,轻道一声抱歉,握住羽毛笔移过来。如有幽灵操控一般不断书写的笔似乎明白她的意愿,有那么一会儿就像完全听命于她似的,在干涸的白蜡上留下新的、正确的名字:路维特·奥利瓦雷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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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橡林镇的路上,她见到那咆哮的巨型狩骨,它咀嚼、撕咬着一个名字——塞拉斯·维萨留斯!瓦尔基里的本能催促她进入备战状态,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进行一瞬的思考,意识到自己与那人形怪物的最大区别并非身为瓦尔基里和死棘,而是情感混沌不清的迷途者与看似盲目却清楚自己为何愤怒的复仇者。
“请你找到自己的道路。”她对卡里略抬起手,指向橡林镇方向。狩骨胸前跳动的那一簇灵体火焰如此明亮,使她不能看清它在目视何方,不知它是否看到了自己的指引。
放下手的同时,这只手臂即刻被一人踉跄着抱住了:“等一等,求求你——你是瓦尔基里吗?救救我们!”
她告诉自己让过去的事暂随那些摇曳的火留在过去,现在正是该帮助平民、矫正这位复仇者的行迹的时候。悬铃木不再望着卡里略,而是看向凡人姑娘急切的脸,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安德烈和部分前世信息已编辑在人设卡: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99273/
下接热尼亚医生的剧情,感谢互动!: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29792/
不好意思我先保分,日后再上传对本章主线的响应orz
是第二次用蜡烛的意象,第一次在序章。我很喜欢用火相关的意象写她的故事……
因为写得很迷感觉应该对读者说明一下:安德列亚斯/安德烈(悬铃木生前的名字)本是要被人抓到橡林镇献祭掉的,阴差阳错之下,被抓去的人成了安德烈的朋友路维特,此人自愿以安德烈的身份被献祭,并通过逾越礼成为瓦尔基里。黄铜十字其实是路维特的灵装(具体使用方法待揭晓),安德烈死于坠机引发的爆炸前得到了一枚。悬铃木作为一枚未经瓦尔基里基础教育的野生瓦尔基里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她目前所纠结的是,摘下黄铜十字时为何一直以来的复仇执念忽然不知所踪。
角色介绍里那个■■■=安德烈。还在想如何揭晓过去的故事orz担心全塞进来有点多……
上
那是昨天一早——你到了红河城不久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清晨和夜晚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天刚亮那会儿,城市里三分之一的人正放任大脑在尼古丁和酚类带来的抽搐里陷入沉醉。渡口路向卡特赖特街拐道后,右手边第三家台球厅在凌晨五点歇业,门头上的氖气灯像生命垂危般闪了几下,最后离开的人往玻璃门上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锁。等太阳一早晒到门口那几条醉汉,隔着门,散落的球和东倒西歪的板凳就显露出一种惊人的颓圮。几个黑色垃圾袋歪在玻璃门里侧,其中一个睁开眼睛。因为太阳晒到了眼皮上。
是的,威斯特球厅有一条很受欢迎的小狗,那是他们的幸运女孩,黑眼睛黑鼻头,一身硬得油光发亮的短毛发,有她在的网袋总是顺利落球。她的名字是劳拉。劳拉从几个垃圾袋间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被独自留在上了锁的球厅里。小狗困惑极了,湿漉漉、黑亮亮的鼻子紧贴污渍斑斑的门,直直盯着空荡荡的卡特赖特大街。她很快弄明白眼前是一扇看不见的墙(我们的劳拉就是很聪明的),鼻子里“哧哧”地呼了两声,转头朝球厅里面跑去。
球厅深处的白炽灯歇着,阳光一时半会儿也钻不进去,是实打实由桌椅和影子构成的黑色的丛林。聪明女孩的用四条腿啪嗒啪嗒踩着塑胶地面,一溜小跑钻进了丛林深处。她已经在威斯特球厅呆了快半年。没有人知道小狗打哪儿来,劳拉就这么忽然有一天钻进球厅后厨里,用滴溜溜转的黑眼睛搞到一块刚解冻的鸡腿肉。当时受雇的主厨是一个墨西哥人,他在球厅的厨房工作了三个月,后来因为把餐盘按到客人脸上惨遭解雇。墨西哥人最卓越的成就是为球厅留下了这条受人喜爱的小狗。现在,受人喜爱的小狗扬长穿过了烟草、香水和驳杂的人味儿,厨房门虚掩着,地面油亮光滑,垃圾处理区留着给她的一小碟剩菜。
劳拉看也没看剩菜里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鸭胸肉块,那本来是她最爱的零食。日光从厨房后门里挤进来很细的一条缝,她围着那道光转了一会儿,试着把鼻子从门缝里伸出去,遗憾地发现新来的帮厨有锁门的好习惯。
小狗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用一种绝不像狗、也绝不符合那个体型的速度和气力,炮弹般地往门上撞了一下。那扇门发出吓人的巨响,锁头咔、咔闪了几声,劳拉在半空里用力一拧,又用一个绝不像是犬类结构逻辑的动作跳了回去,歪着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
砰!
第二下。
砰!
然后第三下。简直有点冷酷了。年久失修的锁头终于疲劳断裂,后门由着惯性滑开,让这条不过和波士顿梗差不多大的小狗完全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浑身黑色硬茬被毛更显得油光水滑。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左右看了看——球厅后街空无一人,没有人见到她刚刚犯下的罪行。劳拉回头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小跑起来。
从后街拐弯回到卡特赖特街,再穿过它,进入市场街之后,就是“新红河城”。这些地方在上个世纪时曾是农田和河谷。“老红河人”在这儿种棉花和甘蔗,只是如今红河城里已经剩不下几个老红河人了。渡口路通往的那条河谷在八十年代被填平,红凯尔搞下市场街以东的一大片地,在那边开了第一家——也是后来最大的一家赌场。赌场所在的地方成了红河城的主街,紧挨着赌场长出来的是脱衣舞俱乐部和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他们几乎掏空了新红河城的地底,只有市场还保留了市场的样子。总的来讲,“老红河城”那一头在夜晚显得黯淡些。那边还留着陈旧的磨坊和谷仓。然而,正如铁匠铺里悄悄长出了瓦尔基里灵装,挂着当地特产的小店里头做假证件和非法香烟卖卖,红凯尔和她的血注像一团光鲜亮丽的病灶,地下生着腐朽的根,霓虹灯是它远端的肢体。
我们的劳拉不应当知道这些事情,她是一条不超过两岁的年轻小狗,是普通的可爱的新红河城的小狗,溜溜达达地踩在市场路歪斜的地砖上。市场街的建筑缝里塞进了许多狭窄错落的巷道,这些巷道原来是棉花交易市场的一部分,劳拉正要穿过其中一条,到赌场那头去。她的耳朵在小跑起来呼呼的风声里也十分灵敏,鼻尖上充盈着典型的红河城气味。她在拐弯前停下脚步。一道沉闷的金属落地的声音钻进小狗的耳朵里,劳拉准确地判断了声音的来源,扭头看向巷口矗立的自动贩卖机,一双童鞋尺寸的运动鞋停在它面前。往上看。充其量不过十岁的黑头发女孩儿,粉红色毛线衫和长裤,正弯腰从售货机里掏出一罐可乐。
她是那种人。劳拉闻得出来,这些日子红河城多了很多那种人。在她们乘着Uber、摩的或飞机从四面八方赶来以前,红河城就已经起了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只是,你瞧,劳拉只是一条小狗。她并不能很精确地描述她的世界,那种感觉只是……只是气味变了,仿佛一块很好的鸭胸肉在土地里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就是小狗的比喻。那种人身上也有这些气味,只是要淡一些。劳拉闻得出来,她很得意。
显然就是“那种人”的黑头发女孩儿从金属怪物的肚子里掏出她的可乐,马不停蹄打开、仰头就倒。她的喉咙微微颤动,带着气的液体咕咚咕咚往下咽。那罐可乐被她一口气咽了大半。满意地吐出一个不怎么淑女的汽水嗝,女孩也笑嘻嘻地扭头看向劳拉——她们四目相对,黑眼睛对着黑眼睛,和那副笑容不太相称的是,劳拉看见她年幼的面庞上带着一点憔悴的神色。
“哎呀。”她说,“小狗。”
劳拉坐得很正,对她说:“汪汪。”
“我猜你饿了喔?稍等。让我看看……”
她去看自动售货机了。在她顺利找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另有一人缓步从市场街那头走来。这个清晨醒着的人对红河城来说未免有点太多了,劳拉叫了一声,毛线衫的注意力从商品陈列上分心给她一眼,接着挪到街口。
来的人比她高出一大截,长发风衣,是个熟人,毛线衫有点开心,用力地挥了挥手:“埃利亚斯!”
劳拉的耳朵抖了一抖,端坐的腿一动不动。我们的小狗并不认识归往骑士团和它的北美区负责人。它听见这个音节,只是眨了眨眼睛,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自动售货机前的两个人,埃利亚斯的憔悴看起来不比毛线衫少许多,她和毛线衫说话得稍稍垂头。“早上好,梅尔。”她的视线越过女孩头顶,落到劳拉身上,“早上好,小狗。”
“好久不见。两头跑累坏了吧?”梅尔说,“来点什么?我请客。”
“咖啡,谢谢。”
“咖啡因有用吗?”
“没有。但是咖啡,谢谢。”
埃利亚斯女士微小的冷幽默把梅尔逗乐了,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售货机的商品架上。点单屏幕设立得有点高,她得踮脚才不用仰头。这一款老式自动售货机在新红河城被投诉了很多次,不仅点单费劲,商品卡在货架上的概率高得出奇,上半年正在大批量更换,这里是一台漏网之鱼。随着梅尔点单、投币,货架上的东西被缓缓推出,两道顺利的落地声。劳拉往旁歪了歪头。
埃利亚斯拿到了她的咖啡,劳拉则拿到了一罐午餐肉。梅尔用牙和手劲儿就撬开了整个罐头,劳拉觉得她用力时腮帮子鼓起来的那一下格外可爱。她还试图把剩下的半罐可乐喂给她,埃利亚斯及时制止了这个荒唐的举动。“别给狗喂可乐。咖啡因对我们没用,对它们有。”
“是吗?”梅尔两边看看。她没能弄明白这个原理,但是立即相信了埃利亚斯,趁着劳拉还没有因好奇把鼻子凑过去,飞快用鞋底把地上的一小滩可乐碾进石缝里。
然后她给自己买了一罐新的。
“你接下来都待在这边吗?橡林镇怎么样了?”
“临时调了一小队人过去。逾越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都知道那边实质上是一场屠杀。她们很有信心拦下来。”埃利亚斯对梅尔说,“我担心她们。但红河城已经出现了裂隙,更不能放着不管。有些年轻人第一次见到裂隙。想象它是一个有连锁反应的核爆炸现场。前几天的提前疏散——”
“我们成功了一半。这附近的普通人两天前就被驱散出去,赌场和周围的色情产业全部关停,再远几条街,‘血注’就怎么也不肯松口了。只是叫他们歇业几天,像要从他们身上咬下来一块儿肉似的。哇。和那些人打交道好吓人。你和红凯尔说过话吗?我觉得她能吃了我。”
梅尔这样说着,脸上却全没有真正的恐惧。她是那种有可乐喝就很幸福的人,埃利亚斯在她肩上拍了拍。她们此刻看起来像一对不很相像的姐妹。姐姐、妹妹,还有一条小狗。忽略暗处正在发酵的鸭胸肉,市场街的街角泛着一种暖洋洋的浅红色光泽。
“几天没有睡?”
“一直没有。”
“当心点,梅尔。精神是会疲惫的。”
梅尔踮着脚,也拍了拍她忧心忡忡的同僚:“明天有新的人来。我和她们换班。”
她和埃利亚斯拥抱,然后蹦跳到劳拉面前,想要摸摸小狗的脑袋。劳拉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的手放了上去。小狗的毛发又粗又硬,耳朵直直立着,梅尔挠了挠她的耳朵,又去挠了挠下巴。她绝对是一个事实上的猫派。劳拉是一条懂礼貌的小狗,她不计较这点失礼,在梅尔率先一步,从劳拉看上的那条细巷离开后,她和留在原地的埃利亚斯静静对视。
“唉,聪明小狗。你也该离红河城远远的。”疲倦的骑士蹲下来,替劳拉把罐头剩下的一半剥开。她的栗色头发在小狗的视野里比实际颜色更黄一点,她剥开铁皮就像剥开一个橘子。劳拉很礼貌地朝她道谢,不过,在这些人听来,只是普通的吠声。人总不相信动物也有聪明的头脑,就连瓦尔基里,也保留着这样的人类习性。
埃利亚斯在售货机面前喝完了商品咖啡,把罐头喂给垃圾桶,最后也摸了摸她——礼貌而矜持地。接着从市场街另一头离开了。
和这两人相遇暂且改变了劳拉的动向。她叼着午餐肉爬上市场街一个低层楼房的天台,预备用一整个奢侈的白天边晒太阳、边享用它。白天的红河城很晚才会活过来,这座城市天亮后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小狗们都知道,红河城正在变得越来越臭。市场街靠旧城的那一边,用旧磨坊拆下来的石头在原来的渡口上砌了许多矮墙,陆续有流浪汉被赶出原本的藏身地,出现在那儿歇脚。他们等太阳落山才会醒来。由梅尔带头的对普通人的封锁在这个白天又成功推进了一条街,或许该归功于埃利亚斯的回归(对吧?她总是比其他人更擅长周旋)。不过,正午时候,劳拉从很高的地方看到一小撮外地人和本地人发生了口角。——更正一下,一边是“骑士团”,另一边是黑帮。劳拉的聪明就在于,她偶尔总是会多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这些灵感帮助她厘清这场纠纷双方正互不退让,而且有愈演越烈、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趋势。黑帮里有几个瓦尔基里,数量和骑士团成员不相上下,让这样一伙人打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这些姑且还与小狗无关。
正午很快逝去,而夜晚往往是红河城发生故事的时候。傍晚时开始下雨,乌云堆叠在城市正上空,地平边漏出霞光。太阳像一滩熔融的金水,缓缓从地平线上浇筑进城市的管道。一条金色的附肢从红河城延伸出来,孤零零地探向无穷远的地方,向着橡林镇。在城市内部,管道里的稀有气体焕发出异彩,在相持不让的双方脸上投下虹彩似的阴影。小狗在高处不安地吠了几声。她的毛发竖立,瞳孔变得很大,那股鸭胸肉腐烂的气味在她的鼻腔挥之不去,且愈来愈明显,直到埃利亚斯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劳拉转身跳了下去。
就在那一刻——就仿佛正往外逸散的瓦斯终于抵达了那个极限浓度,大地深处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劳拉在楼道里不安地抬起头来,她还没有来得及逃出去,这场地震就飞速传播到了地面。以烁金赌场为界限,地震把新旧红河城向两头撕开,正处于界限上的几栋建筑正在这地动山摇里像豆腐块一样轻易碎裂,一大块碎石往劳拉头上砸去,小狗猛地弹起来,狂吠一声,开始撒腿狂奔。
快些!快些!快跑,好劳拉,快跑,楼道的皴裂和落石正穷追不舍。小狗一面狂奔、一面咕噜噜地呜咽,耳朵里灌满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声、落石撞击声、骑士的怒吼和一种骨骼拧动般的叫人牙酸的巨响,十秒,或者二十秒,也或许是一分钟,劳拉在裂开的大楼彻底垮塌的前一刻逃出了楼道。她止步在那横亘混凝土大地的裂缝前,呆呆地望着。
几层不幸的楼和它更不幸的居民被埋在废墟中。霓虹感染了天空,死棘般的巨物阻挡了任何人往上的视线,在它脚下,早些时候剑拔弩张的双方被衬得像不值一提的蚂蚁,埃利亚斯就在她们中间。
她抱着被刺穿的梅尔,鲜血和着雨浇透了她们两个,那副神情远远落在劳拉眼中,痛苦、挣扎、惊疑不定。
下
萨尔瓦多·卡里略, 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通古斯爆炸后,那时候她绝非现在这副骇人样子,也绝不是这个尺寸。有心人能回忆起她褐色的皮肤和亚麻色的长发。可是劳拉的灵感在此时并不很是管用,聪明小狗远远缀在这四层楼高的怪物身后,她从裂隙中完全爬出来之后更显得庞大了。 骸骨的胸腔闪烁着有毒般的紫色气体,她多余的附肢不停折断又生长,埃利亚斯组织的反击对她造成了些许麻烦——也仅仅是麻烦。
黑帮里那几个瓦尔基里和现场还能作战的骑士团成员被埃利亚斯拧成一条绊脚线,而我们的好骑士和好狗狗重振旗鼓的时候,一辆悍马正从远处的庄园启程。劳拉在大雨里奔跑。死棘构成的怪物太大了,它单单只向前一步,劳拉就得跑上好一阵子,何况细小的裂缝像蛛网一般沿着马路朝四周蔓延。红河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热闹。主干道上发生连环车祸。紫色的雾障遮蔽了整个天空,就像在上演一场经典末日电影。
很快,劳拉放弃了追逐“将军”和骑士们的身影。小小的黑色的狗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穿梭。意图找出一个不那么拥堵的路段。悍马正开足马力,从西面的铁桥上悍然冲进城市,活脱脱一个小型移动要塞,几条狗在马路上奔跑,当“将军”摧枯拉朽地挤进卡特赖特大街,另一只小狗接下了监控动向的任务,这些信息全部汇聚在远处另一个地方——弗农庄园里,过量的城市交通网道信息,让劳拉觉得后脑勺有点痒。他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形似笑容的神情,傻傻地吐出舌头。
卡罗尔的边境牧羊犬,货真价实的公狗,三岁左右,还没有经历过阉割,取代了之前那条寻回犬陪伴在主人身边,他的名字也是劳拉。相比红河城,弗农庄园里就截然另一幅景象。卡罗尔在繁忙之余没忘记从弗农的冰柜掏一些免费的冰球,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行为让许多留在庄园里的凡人对她怒目而视,而普林兹女士安抚了所有人。天才般稳重的普林兹女士从橡林镇返回后仅休整半天就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上,“我们既然帮不上前线什么忙。”她微笑时眼角的褶皱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只抬手让手心向下,就让庄园里的年轻人安静下来,“就让有能力的人工作得更好。”
我到这时候才开始嫉妒弗农。卡罗尔对她的牧羊犬劳拉说,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好的管家?
牧羊犬又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把头扭到另一边。
此时是卡罗尔和莉莉安娜分享了两个威士忌杯,只是不为了更激起众怒,里面盛着苏打水。控制室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庄园的控制室在紧急事态下接入血注的监控,可惜赌场损失惨重,有三分之二的监控已经失去物理信号,散布在红河城的狗开始忙碌地奔跑。劳拉分得一个单独的席位,此时调度狗群的并非卡罗尔本人,而是她身边这条荣誉小狗。莉莉分走了仅有的监控屏幕,好让黑发的瓦尔基里专心做双向播放:一面向那座移动要塞播报城内交通状况和骸骨巨人的实时动向,一面向庄园里的人转播红河城战况,有时还腾出一只手划开手机屏幕。群组里偶尔闪过一两条消息,卡罗尔就瞥上一眼。
月亮被掩盖在滂沱大雨下。摄像头和狗的眼睛都看不真切。悍马飙过银棕榈街,此时距他们启程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为了避开主干道上的连环车祸,驾驶员拼足马力绕了远道。“将军”与骑士团交战的场所在这段时间里从烁金赌场辗转了三个街区,一路上的建筑凶多吉少。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悍马的路程上,那座移动要塞的乘客进城后先与死棘和路障交手,被拆走的东西不知凡几。小黑狗劳拉找了一个视线很好的高处,卡罗尔借走她的眼睛。
“我这里看不到。他们怎么样了?”
“现在是弗农握方向盘。那只老虎太快了,我追不上她。”卡罗尔眯起眼睛,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好消息,迪布瓦还在车上。关心她的人很多啊?你们是朋友吗?”
她顺便在群组里滑出去一条消息。上一条留言是维诺询问艾米丽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去向,那两个东斯拉夫人一条也没有回复。或许俄国佬都是绝缘于现代科技的老古董。
“准确来讲是同事。好吧,我觉得事实上同事和朋友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得一起工作三个月呢?三个月,我是说,我们迟早会成为朋友的。我当初申请调组,也用了三个月才通过审核。实在是受不了上一个组,她们都挺好的,但她们是那种新时代理念的新新人类,就是工作和私交分得很开,而且一点也不关心历史——哇哦。这边灭了一组监控。我看看,第五大街?”
“第五大街。骑士团正好退到这边。你们绕过去就能见到大家伙。注意一下,伊丽莎白快追着死棘跑出去三条街了,她拎着三个崽子,有人去把她追回来吗?……你继续说。"
“新新人类?”
“雅克·迪布瓦的事情。”
“哦,那就没什么了。我们前阵子才第一次见面,她就被一通电话叫来了这儿。实验室负责人和实验材料一起长腿跑了,我只好给自己放个假。”
她们接下来就没有太多机会聊天了。牧羊犬劳拉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他的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严肃地看着屏幕,俨然比两位在上世纪民谣里聊天的瓦尔基里可靠许多。大雨浇在仅剩的那个摄像头上,那儿只映照出模糊的远景,像素可怜得像上个世纪的电影,最远的地方也看不见骸骨将军的脑袋,只有胸腔里的一团亮火在屏幕里闪动。庄园里的人加入后骑士团得以喘一口气,她们把“将军”拖在原地,还有源源不断的瓦尔基里从两侧加入战斗。卡罗尔需要一双更近的眼睛——又是那条黑色的小狗。勇敢的劳拉。好劳拉。
她通过劳拉的眼睛冷酷地播报那些从“将军”身上坠下的名字,她们在屏幕上只是很小的一些像素点。奥贝伦德被那骸骨胸腔中张开的骨刺贯穿,又经由卡罗尔的通报传达到庄园中时,庄园的女仆中隐隐响起抽气声和小声的啜泣。她们中的不少亲手照料过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相比之下,雅克·迪布瓦重伤的消息倒是只引起莉莉安娜的一声尖叫——
可事态显然更糟了。自迪布瓦倒下后,只剩弗农和艾莉卡在正面支撑,悍马阵线往后一退再退,“将军”新生的骸骨比一开始更狂乱和离奇,裂隙不住往外延伸,血注和骑士团的成员都没空区分彼此。在城里拖下去,政府准出不起修缮的费用。卡罗尔在一阵阵偏头痛里调整她的耳麦,她怀念那个加州度假计划——她本来应该在这时候享受加州海滩上的阳光,而不是让狗吠声、雨声和号哭声搅得脑子里一团乱。
“一定得在城里干掉他吗?卫星小镇里的狗都能听到咆哮,我明晚上做梦,梦里也一定是‘塞拉斯·维萨留斯!!’——让他去找塞拉斯·维萨留斯!把零散的瓦尔基里拢一拢,油门踩到底,红河城到橡林镇就这么一条道,大人物,老爷们,没问题吧?”
“哈哈。”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回答她,“真喜欢这个主意,但悍马的油量不够了。最近的加油站在哪里?”
控制室里的劳拉与卡罗尔对视。“烧着呢。”卡罗尔说。
“喔,喔。那——老爷,弗农老爷,听得见吗?”
“听见了,巴尔苏克。你有什么话要说?”
“把那辆运可乐的卡车给我。”
有一时间,无线电里只有电流声和雨声在劈里啪啦响。卡罗尔在劳拉的眼睛里看到弗农单臂挡下骸骨巨人从半空里刺下的一击。
“天哪,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雷塔·弗农的大笑从无线电里传来,“归你了。快去快回!”
月亮快落下了,以红河城如今的路况,还需要不少时间。格伦·卡罗特把那辆卡车驶出庄园。他和巴尔苏克在过桥后交接。卡罗尔往椅背上靠去,一面计算时间,一面点开群组歇歇眼睛,邮递员在好几分钟前发出两条留言:
-接到医生了。
-城里什么情况?
-迪布瓦快死了。第五大街,离你们不远,快点。
卡罗尔按下发送键。
又及,
一段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可疑的尾声
“没有大碍了,迪布瓦女士。只是还差了根手指头。”
“左边还是右边?”
“左手。”
雅克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她发出一点声音:“不。本来就是这样。”
尊敬的季米扬诺娃女士若有所思。“国际医学创新杂志,ISSN-0899-7564?”
两人之间酝酿出一阵可疑的沉默。雅克·迪布瓦更模糊地“嗯”了一声,接着她的好医生举起手里的缝针,“那就没错了,就是缺了一根。”
一条黑色的,油光水滑的小狗一路小跑,穿过一大堆流着血的,缺胳膊少腿的,呻吟着的伤兵。她一头拱进医生的风衣下摆里,用油亮亮的眼睛望着她,喉咙里挤出呜呜声响。热尼亚心领神会地蹲下来,向她摊开了手。
劳拉把一根裹满了口水的手指头吐进她的手里,尾巴像不停转动的电动风扇似的,快乐地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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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提及没有台词的朋友就没有响应了!但我是爱你们的!!
Our yesterdays lengthen like shadows
凯莱布的信息几乎是和那道巨大裂隙扩张所带来的的窒息感同时传到的。
牛仔,有没有想过你的宫殿会在一瞬间崩塌?
劳蕾塔把手机丢到一边,转而以命令的口吻对聚在会客厅里的一众瓦尔基里说:“收藏室里的如果有你们看上的东西,就拿去。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人都暂时归属于我,我们时间不多,十分钟后就出发去河湾那边。”
弗农庄园的仆人们即使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也依然迅速地为劳蕾塔完成了梳妆打扮。他们低下头站在一旁,等待着他们的领主下一步指令。
-重新穿上这身制服,感觉很糟,对不对?-
-作为一段记忆来说,你太絮叨了,老混蛋。-
庄园主看着镜中映出的模样,借着镜像反射对自己身后的管家女士点了点头。一众人等立刻退了出去,偌大的化妆间仅余下劳蕾塔和莎拉。
颈上还缠着绷带的管家走上前,熟练的双手在金色发丝间穿行编织。尽管短暂,但这是难得的,独属于她和弗农领主两人之间的时间。
“医生怎么说?”劳蕾塔闭着眼,放心地让老女士摆弄自己的头发。
“小姐您太多虑了,那些普通信众只是挟持我的时候手重了些,擦出一点皮外伤而已,”莎拉一如既往地温和,手上极快地编好了发辫,“来救援我的那支队伍,倒是锋利且危险。”
“像当初的你一样吗,亲爱的普林兹干员?”劳蕾塔睁开眼睛,对着镜子往左右两侧扭头,对盘起的发型颇为满意。她戴好象征龙骑兵军官的皮盔,转回身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女孩一样对自己的管家露出纯净的笑容:“多虑的是你哦,再锋利的刀如今不也让我握在手中了吗?”
“那我们还是先做好眼下之事,庄园有我在,我会坚守阵地,”老女士回以和蔼的微笑,短短顿了一下,以那个不常用的名字称呼自己的雇主,“您可以尽管放心,劳伦斯先生。”
“那么,就让战争从此刻开始吧。”
“将军”萨尔瓦多·卡里略,独立军的领袖,死而复生的传奇,拉丁美洲的解放者,更是带领着归往骑士团逐渐步入正轨,踏上正义之途的团长。但无论她曾经有多少个被人传诵的美称,立下多少为人称道的功绩,在失踪了百年后的如今,也不过是一具由死棘构成,带着所有的复仇怒火而出现在此处,陷入狂暴,带来恐怖的残躯。
再伟大的英雄传说也终会落幕,你究竟是带着多少不甘,多少愤恨才会化成如今的这副丑陋的姿态?
劳蕾塔隔着已经化为建筑和霓虹灯牌的墓园,充斥着破坏和死亡的米歇尔大街看着远处那个巨大的骨骸身影,冷哼一声。随即猛打方向盘拐到另外一条暂时还未被废弃的车辆堵塞的马路。“走这条路我们追不上去,抓稳了!”
“塞拉斯——!塞拉斯·维萨留斯——!”在雨点和烟尘中,不断有少女的身影从街道旁的接近全部垮塌的楼中跃出,将自己的武器对准那个怪物身上扭曲交错的死棘骨架砍下。几乎与数层楼高齐平的卡里略如同驱赶蝇虫一般,对她们甩出连比肩半神的瓦尔基里都无法承受的挥击。
“卑劣的背誓者!我要亲手——将你摧毁!!!”
由瓦尔基里组成的防线正在被摧毁,骸骨巨人鬼火般跳动的眼眸中死死盯着自己曾经的同类,又一次刺穿两个接近她的瓦尔基里。狂暴的卡里略金属摩擦一样的嘶吼响彻夜空,盖过了所有拦在她前方,试图阻止这个曾经身披无数荣光的英雄,如今却沦为无任何理智可言的怪物的归往者的怒喝和高呼。
“等一下,那边有刚被击退的骑士团……啊,也许还有血注的成员——”卡罗尔的声音突然被干扰的电波截断,耳机里接下来只余噪音,庄园主这会才发现原本在后座的艾莉卡和迪布瓦已经在刚才一片混乱中先跳下车接近那个巨大的怪物。暂时失去指引的劳蕾塔一脚踩死油门,猛地撞开拦路的水泥碎块和车辆。
“失败者退下!这里现在由我接管!”军用悍马尖啸着,还有劳蕾塔自己的高声警告掠过那些被卡里略击溃而撤退的瓦尔基里。风声混着雨水从被摇下的玻璃窗灌入车内,拍在弗农领主的脸上,待她驾着座下的钢铁怪兽终于破开重重阻碍赶到卡里略前方时,骸骨巨人的面前早已又出现了两个渺小身影在与她不停缠斗。深色皮肤的研究员挥舞着手中巨斧,勉力劈开朝自己袭来的骨刺。一身黑色的艾莉卡身上不再裹着之前那般锐利的气场,冷淡的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悲伤。她似乎在低声对着怪物说了什么,却没得到除了疯狂咆吼以外的任何回应。艾莉卡只能咬着牙,用军刀格开直取自己要害处的尖爪,反手将与自己的头发同样漆黑的死棘砍断。下一刻,曾经的“将军”被两把灵装劈砍而缺失的骨骸结构伴随着她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再生,一些归往骑士团的瓦尔基里正从两侧包围,却被瞬间增生而出的肢端挡下进攻的脚步,又被巨人的反击扫进周围建筑物的废墟堆中。
又一轮斩断刺向自己的骨爪后,接近力竭的艾莉卡只是稍有松懈,便在刹那间被死棘巨人的拳头击飞,小小的黑色身影直撞进沥青马路地面,带着碎块向后翻滚,卡在了一辆已经完全变形的小轿车前车盖上。眼见“将军”的幽紫眼眸注视着暂时动弹不得的艾莉卡,迪布瓦的速度在瞬间加快,怒喝着举起斧头一把劈断所有袭取自己友人的另一只巨型骨爪。卡里略那头白金色长发因她的怒吼而凌乱,鬼魅的眼瞳转而看向研究员,没有留给迪布瓦一点喘息时间,再生而出的骨肢直直朝她挥出。研究员只能在致命的攻击触及自己的前一刻将灵装挡在身前,下一刻便被巨大的力量击飞,穿过只剩一面墙壁的楼栋,落到相邻的街区里。
艾莉卡摇晃着从车身的凹陷里站起,没等她还能再重复呼唤一次骸骨巨人曾经的名字,由死棘组成的十多根骨刺立刻闪着寒光朝她袭去。
穿着军服的劳蕾塔就在这个最紧要的时刻,带着一面造型古怪的鸢盾和自己那柄双头链锤自黑夜中落到地狱般的战场中仅剩的空间。举起盾牌站在了艾莉卡的身前。鸢盾锐利的边缘斩断了一部分骨刺尖端,并借着使用者的力量向并不规则的边缘延展出一层忽明忽暗,足以覆盖整支小队的透明护盾。这层护盾带着和她湛蓝双眼同样的颜色,在一片昏黑的夜里仿佛舒展的飞翼。
“喂……领主,老爷……弗农!能听到吗!”劳蕾塔耳麦里的卡罗尔这时终于战胜了干扰电波,愤怒地直呼着她的姓氏。换作平常,以驯狗人的性子她绝不敢如此僭越。但此时此刻,只要这个战时电台恢复了通讯,即便是那个躲在迪布瓦身后的莉莉安娜的嗫嚅也要好过四周不绝于耳的哀叫和痛呼声。
“收到,说。”劳蕾塔举着盾牌将凶狠的攻击尽数挡下,一步都没有向后退。暗银色的链锤在下一秒,裹挟着一阵阵破风声,将意图取走瓦尔基里性命的骨肢敲成齑粉,化成逐渐泛白的飞灰,消散于淅沥的雨水中。
“保持防御姿势!两秒后接应友军!”卡罗尔的话音刚落,踩在一辆燃烧着大火的油罐车车头上的奥贝伦德撞开一路上的废墟碎块,一跃而起朝劳蕾塔牢牢占据的位置跳来。
随着油罐车与狂暴的巨人相撞产生的巨大爆炸声,劳蕾塔微微屈身,在奥贝伦德的双脚和盾面接触的瞬间用尽全力猛地将她推向火光中的卡里略。挥舞着工兵锤的瓦尔基里怒吼着对准了骸骨巨人用死棘包裹住的,那颗仿佛凝聚着此世间所有的恶意,以幽紫火焰化成的心脏。
“没死就站起来继续,”劳蕾塔偏过头,催促自己身后的艾莉卡,“我说过了,我会照看好你们所有人。”
满溢罪恶的红河城在今夜,恶人弗农将无比贪婪地吞食掉这个充斥着死亡和恐惧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