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0
奴隶们在没有了主人的庄园里开始了彻夜的狂欢,曾经属于总督的珍贵餐具,桌椅,首饰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很快被纳入新的黑色或棕色的手中。即使在最喧闹的欢庆混乱里,也没有人敢于接近他,总督的血正从他的军刀上滴落。明天就是新的世纪了。
——《在世纪之船上》第三十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有事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她说,“当然,据我所知,有些人的故事开始于更早以前。”
ch.1
大雨停下了,海鸟重新落在桅杆上,蓝色的天空从刚才密布的乌云里显露出来,洒下一点点阳光。这是世纪号遇到的第一场暴风雨,她的首航因此延误了半天。从海上吹来的风是潮湿温热的,夹杂着一些腥咸的气味,被阳光晒坏腐败的鱼虾贝壳的气味,和过去那些年里巴黎的气味别无二致。断头机再次树立起来了,这一次是在甲板上,跟随新上任的总督前往海洋彼端的殖民地。他抬头看向矗立在甲板上的断头机,直到押解他的士兵催促他走向底舱监狱。这是瓦伦丁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像几年以前——难以置信,那不过是几年以前,他们在咖啡馆、在网球厅、在街头,互相呼喊寻找对方时一样,可他没有回应瓦伦丁,他从来不会回应这些带有些许抒情的、仅仅在表达某些情感的呼唤,他沉默地消失在瓦伦丁的视线里,同那个时代的印记一起被流放去遥远的海洋彼端。
水手用帆布盖住断头机,将它用绳索固定住,好像在用裹尸布牢牢缠住一具尸体。
——《在世纪之船上》第二十五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这片阴云在红河城上方积压了许多天,在今天早晨,天应该蒙蒙发亮的时候,终于落下了几滴雨水来,像悬而未决的催款电话终于响了第一声铃声。三个小时后,来自地底的巨大裂隙将要撕裂这座城市,但这和此时此刻的烦恼无关:嘉尔德利尔赌场的赌徒们发现口袋里多出了数量不等的催款单,卡尔莱德街的所有住户发现信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信,来自没什么印象的亲戚、电话公司、电视销售节目、可疑的教会,垃圾回收站的杀人犯发现门口多出了几个月前自己藏在填埋场的尸体碎块——好像有一个无聊的邮递员,决定在几天内把整个红河城所有的信息全都传达到收信人手里。
制造了许多麻烦的无聊的邮递员维诺并未意识到自己带来的困扰,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正用对于摩托车来说非常可耻的速度,慢悠悠地行驶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上。这里是俄克拉荷马和德州的交界处,公路两侧的风景荒芜空旷,但好在沿着这条公路旅行的人不会在乎沿途的风景,重要的是道路尽头的红河城。三天以前,维诺沿着这条公路来到红河城的时候,也比现在快乐一些。她想,也许是因为雅克·迪布瓦的面包车后车厢里放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研究设备和工具,雅克·迪布瓦那把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什么却没有人明确提出过名字的大刀,一些普通的武器和子弹,还有她的黑色摩托车,她现在正骑着的这辆;装满的车厢总能让她有些充实的错觉,好像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我认为子弹也是一种信件。”三天以前,坐在雅克·迪布瓦副驾驶的西班牙人这么说道,“通过枪管送达被害人。”
雅克·迪布瓦不会回应西班牙人这些古怪的发言,她只是永恒地皱着眉头开着车,几乎和一九四四年维诺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迪布瓦只解释最重要的事情,比如一九四四年死而复生的维诺身上发生了什么,什么是瓦尔基里,还有今天她们为什么要驱车追踪一件失踪的灵装快递。五天前,雅克·迪布瓦的一件快递包裹失去了物流信息,它本应从斯洛伐克的某个调查现场被送到迪布瓦的实验室,现在被送到了红河城外弗农的庄园,迪布瓦认为这是希帕提娅基金会长期以来参与黑帮走私灵装的证据。很明显,就维诺的观察来看,雅克·迪布瓦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不太能容忍这样的行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没猜错的话,除了回收那件危险的灵装,我们最好还要调查取证,公之于众,捣毁这条犯罪链?”
“我当然希望能够做到。”
“您的意思是,”她抬手,敲了敲这辆经过改装功能齐全马力十足的面包车内饰,“我们领着希帕提娅基金会的工资,开着基金会的车,用着基金会的装备,去切断基金会的财路,或者干脆掀翻了这个基金会?”
雅克·迪布瓦转头看了西班牙人一眼,似乎微微挑了挑眉毛。
“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问题很大,迪布瓦先生,我又要失业了。”维诺说,“不过这事儿有点意思,我们什么时候开干?”
她看到雅克·迪布瓦露出难得的轻松表情。几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红河城,遗憾的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插了队:未报告的裂隙,橡林镇的圣逾会,“劳蕾塔”·弗农,全都需要雅克·迪布瓦优先处理。在这个全城的瓦尔基里都很忙碌的时刻,维诺却因为工作被搁置,进入了她本应享受的度假状态:漫无目的地闲逛,假装调查点什么东西,顺便送掉她能接触到的所有信件。两天零一个小时后,莉莉安娜·克雷格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旁拦住了正在无所事事地游荡的西班牙人的摩托车。
“劳驾,这位瓦尔基里,”这位新来的瓦尔基里说,“我能不能搭个便车去红河城?或者,你认识雅克·迪布瓦吗?”
ch.2
瓦伦丁匆忙赶到大广场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行刑人正在打扫断头机,刀片已经被擦得雪亮,但血的味道还没有散去,可能不会再散去了,地面上残留的血渍被太阳晒得腐臭的气味,长久地弥漫在巴黎街头。他错过了最后一面,也许他的朋友并不想被看到自己被砍掉脑袋,他们都知道就算是国王,被砍掉头的时候也不会有多体面;也许这是他们对瓦伦丁的仁慈,他们不想瓦伦丁再一次看见朋友被砍头,他们允许瓦伦丁做一个软弱的中立派,允许软弱之人不去面对一个朋友杀死另一个朋友的悲哀情节。瓦伦丁因此有一些愤怒,他想否认自己的软弱,于是急切地赶到广场,想要为他的教士朋友收敛尸体——他们都知道,政治盟友不会为死人冒险,他的家人远在里昂,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扔进地下墓穴。但瓦伦丁又一次迟到了,他从刽子手嘴里得知,监刑官已经安葬了今天被砍头的政治犯,“真是怪事!”刽子手说,“弄得不像是敌人,倒像是朋友!”
——《在世纪之船上》第十七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比昂·奥贝伦德忘记了很多事情。比如今天,他忘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勒梅尔告诉过他雅克·迪布瓦也在红河城,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在忙同一件事,勒梅尔和迪布瓦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同时出现,所以今天他毫无准备地穿着极不得体的服装,出现在了雅克·迪布瓦面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她对自己说,然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比昂·奥贝伦德在变成小孩一百多年后,常常忘记很多事。她认为即使没有因为无法解释的现象复活成小女孩,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人变得健忘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绝不会责怪自己,只是偶尔——常常因此困扰,她总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回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事?有时候这样的回忆会把时间倒退得太久,久到她想起一九五三年,一个陌生人把她从水沟边上的混沌醉梦里粗暴摇醒,“勒梅尔说你是个很好的雇佣兵,”那个人这么说道,好像全然看不到奥贝伦德浑身酒气、头发上滴着水沟里发臭的水、和“好雇佣兵”没有任何共同点的蠢样,“醒一醒神,士兵,五分钟后我们就出发。”
然后呢?奥贝伦德又不太记得清了,那以后的记忆好像清明了一些,她被迫学法语,完成许多任务,不再躺倒在随便什么地方做噩梦,尽管噩梦偶尔还是会来。她认识这个叫做雅克·迪布瓦的人已经几十年了,比认识勒梅尔晚不了多少。我在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面前穿着兔女郎的衣服,还和他们一起照在了一面能够显示出生前男性样貌的镜子里,穿着现在的衣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感叹。她认识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瓦尔基里了,镜子里的他们俩站在一起时太像一对朋友,奥贝伦德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想起其中一个曾经把另一个送上过断头台。她记得她分别问过两人对方活着时的样貌,得到的答案竟然是一样的:和现在差不多。怎么可能呢,他们现在可都变成小女孩了。奥贝伦德一直相信这是他们俩敷衍的回答,直到这面镜子告诉她,确实如此,他们都和现在有相似的轮廓,只是更年长,更男性化,勒梅尔有过早发白的鬓角,迪布瓦的皮肤是比现在浅一些的棕色,而她自己,他自己,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活着时的脸了?还是很年轻,年轻的男人,金发,高大,带着有些发蠢的表情,好像他的妻子还在等他回家,好像孩子们还会扑进他怀里,然后他又忘记了,她开始回忆,接下去我该去做什么了?
她想起勒梅尔和迪布瓦把她喊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大约是和失踪了一百年的裂隙探索团有关。奥贝伦德努力地回忆那件事,一九零八年,大概是那个时候吧,一支来自归往骑士团的探索队进入了大裂隙,从此失去了踪迹。他们都认识那个失踪的归往骑士团长,她知道勒梅尔和迪布瓦,尤其是迪布瓦,甚至认识活着时的骑士团长,他们都管那个瓦尔基里叫“将军”,一切的开端好像都来自那件事情,但那是时候我还没有死掉啊,奥贝伦德有点委屈地想,她认为自己弄不清状况也是情有可原的。
再然后呢?奥贝伦德的耳机里传来一个全新的女声,催促她赶往下一个街区。她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叫莉莉安娜,她喜欢别人叫她莉莉,她在一小时前坐着一个西班牙邮差的摩托车来到了弗农庄园,看到劳蕾塔的脸时躲到雅克·迪布瓦身后惊声尖叫,她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那个雅克·迪布瓦,那个迪布瓦。她被安排在战时电台后面,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这都是因为四十五分钟前,一道巨大的裂隙从地下撕裂了红河城,从裂隙里涌出无数死棘和一个危险的骸骨巨人,他们管那个巨人叫“卡里略将军。”雨滴从阴沉天空落下,滴落在她脸上,雨已经下了很久了,火和血和灰尘飘荡在城市里,她的前方勒梅尔和迪布瓦正在斩断来自巨人的骨刺,奥贝伦德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一切,她握着自己的工兵锤,跟着耳机里的指示转身去往下一个地点。
ch.3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是多么美好啊。他们之中没有人死于战争、断头台和蛮荒之地的流放,他们坐在一起庆祝胜利,把小小的酒馆塞得满满当当,连教士和不苟言笑的上尉也拿着酒杯,每个人都希望在那个世纪的最后十年把法兰西变得更好。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瓦伦丁宁愿一生都被他的朋友们嘲笑多愁善感。
——《在世纪之船上》第九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雅克·迪布瓦挣扎着从废墟里爬起来,有一边的耳朵听不见了,耳麦里来自指挥电台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但血还是热烫的,她的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力量还没有消失,所以她的时间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萨尔瓦多·卡里略,她这么想,不知道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而萨尔瓦多没有回应任何人,她在行走在被她撕碎的红河城里, 寻找在她两段生命尽头最后一个背叛她的人。所有事情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
一九零八年,已经成为归往骑士团领袖的萨尔瓦多·卡里略带领着一个探测队进入了出现在通古斯的大裂隙,而后就在那里失去了踪迹。“祝你好运,萨尔瓦多。”这是一九零八年雅克·迪布瓦对萨尔瓦多·卡里略说的最后一句话。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在那时人们就称他为“将军”了,他是波拿巴时代加勒比地区名副其实的将军,雅克·迪布瓦有时也这么称呼他——迪布瓦是他的“死棘专家”,他喜欢称呼她为“法国朋友”,和雅克·迪布瓦讨论神秘的复生和大革命,这是当时那片大陆上最重要的两件事,前者只有已经成为瓦尔基里的雅克·迪布瓦能够解决,但后者他要由自己来完成,“这是美洲人自己的事情”。一九零八年,卡里略对雅克·迪布瓦说:“我承认法国人在革命上领了头,但这次我将是先行者了,法国朋友。”——和她还活着时一样坚定而自。几年后,雅克·迪布瓦开始研究死棘和裂隙,成为了研究员,一百年后,在红河城的大裂隙里,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萨尔瓦多·卡里略。萨尔瓦多·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拉丁美洲还存在着殖民地总督的时候,他们在几百个夜里谈论旧大陆的旧事,谈论革命为何成功和失败,谈论革命的牺牲和被杀死的朋友,他看着雅克·迪布瓦将一座断头台拆开取下那把应该用来砍头的刀片,这是与她一起复生的灵装。他笑着说这件灵装充满上帝的玩笑,说她拆掉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他也说:“有时候杀死朋友也是不可避免的。”
萨尔瓦多·卡里略,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骸骨巨人的无知无觉的骸骨足下,雅克·迪布瓦对她过去的朋友如此说道。她用超越常理、超过瓦尔基里的速度跳跃而起,用手里的异形刀片斩断了骸骨巨人的骨爪。萨尔瓦多·卡里略没有疼痛,没有停滞,死棘包裹着断骨处迅速地重生,她依旧往前行走,世界里只剩下“塞拉斯·维萨留斯”。她变得太巨大了,大到雅克·迪布瓦没办法独自杀死她,但今天他们一定会杀死这个旧朋友。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战场的另一头,艾莉卡被她的旧友击飞,陷入废墟无法动弹——她也是“将军”在骑士团时代的好友,她的追随者——骨爪已经向她刺去。她看见了,血还是热的,所以她的反应足够迅速,足够腾跃过去斩断她的老朋友刺向另一个老朋友的骨爪,但她的血不够热,无法躲开下一刻挥向她的骨肢。她在最后一刻用手里的刀挡住了这一击,她穿过几层残壁重重落在废墟里,几乎听不见声音也感受不到疼痛了,血液正渐渐冷却,超常的速度和力量都在离开她。她残余的手触摸到了刀身上新鲜的裂纹。
萨尔瓦多,是你打碎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雅克·迪布瓦想着,喉咙里冒出咳咳的气声。
ch.4
过去从没有人想到咖啡馆里可以聚集那么多人。后来有人写,咖啡馆柜台是民众的议会,确是如此。来自各个地方、各行各业的人都聚在巴黎的小咖啡馆里,律师、学生、手工业者、来自里昂的随军牧师、来自加斯科涅的上尉,听着柜台上的演讲会。瓦伦丁未来的朋友们都坐在这里。
——《在世纪之船上》第四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以说,你也和雅克·迪布瓦很熟吗?”
“不算很熟悉吧,”西班牙邮差谦虚地回答,“但也是认识很久了。你呢?”
当维诺这么反问时,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搭上西班牙人摩托车后座的莉莉安娜·克雷格快乐地回答:“我和雅克·迪布瓦差一点就是狱友了!本来我们要一起在一个学术监狱里呆三个月,但是前几天我们的实验素材弄丢了,迪布瓦跑出来追一个快递,监狱就放风啦。”
她好像领会不到西班牙人礼貌的沉默,继续说:“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干,调查了很多东西呢!你知道一九零八年的事件吗?我还找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说,我读序言给你听,你就知道有意思在哪里了……”维诺感觉到她正在自己的后座上摸索背包里的什么东西,她并没有成功,因为她们已经抵达了弗农的庄园。十五分钟后,来自地底的大裂隙和骸骨巨人将所有人都拖进了一场漫长的战斗。莉莉安娜被留在庄园里,通过监视器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而维诺疾驰在城市里,和巨人进行殊死的拉锯战。来自各个地方、各个肤色样貌的瓦尔基里们都聚集在这里,在这座破碎的城市,这场漫长的战斗里,维诺从未想过一个地方能够聚集那么多瓦尔基里。她想,最可惜的事大概是她还没有听到莉莉安娜读那段很有意思的小说序言。
ch.5
在这部小说里,上尉和教士的原型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也很明显,是作者的朋友。关于他们的描写大部分都来自我的记忆,不论过去多久,我都认为我所描写的友谊是真实的。教士勒梅尔死于1793年,上尉迪布瓦在1794年被流放至圭亚那,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因而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有一部分是在内心深处,我希望迪布瓦依旧生活在圭亚那,继续他的事业,我们的事业。真正写到那里时,我却发现自己正在书写一个去到新大陆的波拿巴,我想象中的迪布瓦和波拿巴如此相似,但我明明知道他绝不会背离自己的理想。
我想,我始终是无法想象出未发生的事情的,因此这部小说最终结束在了1799年的最后一天。
——《在世纪之船上》后序 格拉古·德·拉蒙特
——END——
Our yore stretch like shadows
落下的雨点打在瓦尔基里的皮盔上,发出细小的响声。一缕发丝从劳蕾塔的额旁垂下,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湿了她身上斜挎的深蓝绶带。曾经的龙骑兵军官顾不上这些,她紧盯着又一次跳到骸骨巨人眼前的幼小身影,耳麦里的临时电台还在不停调度这支由几个瓦尔基里组成的战斗小队。目前正面战线在仅有她和奥贝伦德两人维持抵挡的情况下,任何遗漏都会造成可怖的后果。
“……迪布瓦无回复,让钟表匠暂时脱离战线去检查研究员现在的情况……”
“伊丽莎白在三个街区外,正往你们那靠拢……”
“……啊该死——信使,收到呼叫就赶紧回复!”
“卡罗尔,继续保持呼叫,我还能撑——当心左侧!”劳蕾塔对着电台下达指令到一半立刻发现巨人的动作有变,趁着攻击前兆高声提醒奥贝伦德。同时迅速单手举盾,顶住面前巨怪那漆黑骨刺从半空中降下的沉重一击。她挥出链锤将骨刺敲碎,两次呼吸间便已冲到卡里略的右下方,对准交错生长的骨架猛击。仍在刺向自己的死棘间躲闪腾挪的奥贝趁着巨人无法平衡的短短一瞬里,举起工兵锤直取巨人灵体里那颗跳动着幽冥火焰的心脏。
漆黑的骨架眨眼间便再生而出,抵挡住了奥贝伦德的重击。“啧,接住我!”体型幼小的瓦尔基里带着不甘,避开挥来的骨爪向劳蕾塔的位置跳过去。庄园主收回链锤顺势架盾,稳稳接住了奥贝伦德。
“攻击腿部!”劳蕾塔抓住奥贝伦德的手,避开巨人的正上方攻击时将她猛地甩向另一侧,“一起动手!”
两个瓦尔基里在话语中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那一刻,宛如心灵互通般同时举起链锤和工兵锤,将骸骨巨人的两条由死棘构成的腿骨一齐击断。失去了支撑点的高耸巨人向前倾倒,本能地伸出骨爪撑在已经破碎的路面上。
伴随着剧烈震动,劳蕾塔在摇晃的视界中终于捕捉到了绝佳的时机。那颗闪着不祥色彩的心脏就在她和奥贝伦德中间。两位瓦尔基里甚至没有等眼神交互,挥舞手中灵装一齐冲向心脏的位置。
就是现在!
然后……
落下的雨在停滞,溅出的鲜血在停滞,永远向前的时间在停滞。周围一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粘住,逐渐干涸。
卡里略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尖啸声打破了如同水泥凝固在那个刹那的时间。骸骨巨人包围心脏的肋骨张开锐利的爪尖刺穿怒喝着扑来的奥贝伦德,而又一次再生出来的附肢牢牢抓住劳蕾塔,巨大的力量令她根本无法挣脱。下一秒——
下一秒,又一个民兵看到在枪口飘散的白烟和满天尘土中逐渐逼近的红衫军,扭头摸向自己的腰间,发现火药和子弹早已经打光,回神过来一把刺刀便捅入他的心脏。阵地里的起义军有的尖叫,有的沉默,嘟囔和咒骂充斥耳边。红衫军的士兵无情且麻木地踏过隔篱,将那些还剩一口气的人开膛破肚,装填好弹药后又去瞄准那些满心恐惧,落荒而逃的人,然后扣下扳机。还活着的,已经死去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站在这片阵地中。死去的民兵那涣散的眼瞳里映出她的倒影,她看向远处的风帆和城镇,迟疑间突然有个粗糙的手掌放在她的肩头,劳蕾塔就这样,突然从早已被自己扫进角落泛黄的记忆中翻到了答案。
是的,1775年的6月17日,她就在这里,就在查尔斯顿半岛,和自己身后还正值壮年的劳伦斯·弗农站在能够俯瞰整个波士顿的布里兹山头上。
“如何,是更喜欢这里还是那座赌城?”烟尘混着浓重的血气久久不散,熟悉的声音传进劳蕾塔耳中,她转回身看向还是一名起义民兵的劳伦斯,对方张开双臂,脸上滴着毒液的残忍笑容和她自己毫无二致。
矮小的瓦尔基里盯着自己曾经的脸孔并未回答,只是冷哼一声,不满地说道:“看来这就是我的第二次死亡了。”
这话既像在嘲讽劳蕾塔,也似乎在讥笑站在她面前的劳伦斯。强壮高大的男人眼中闪过阴鸷的神色,忽然间伸出右手死死掐住劳蕾塔的喉咙,令她喘不过气来。
“我怎么会舍得就这样,让你死得像个英雄……”那只手越掐越紧,庄园主眼看着男人扭曲的面孔缓慢地逼近自己,面庞上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恶毒的气息,“你,我,我们是谁?我们是恶人弗农,恶人就要有恶人的死法,丑陋不堪,走投无路,受尽唾骂,让所有人都啐上一口。直到一切结束,才适合像一条流浪狗一样躺在路边,在无人在意的时刻里独自死掉。”
不对,一切都不对。区区凡人之躯,他在凭借什么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够扼制我?
“既然还没到那个时刻,”劳蕾塔努力抽着气,挣扎中握紧了拳头,“那你这婊子养的就给我滚开!”
瓦尔基里的拳头猛地往男人的脸上招呼,就在接触到那张熟悉又无比嫌恶的脸孔的前一刻——
前一刻,被拉回现实的劳蕾塔感觉到自己被畸形怪物攥在巨大骨爪中,狠狠砸进了建筑的废墟里。一片黑暗中,将军挥动臂膀带起的烈风如同告死预言,宣布劳蕾塔即将行入死荫的幽谷。
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却迟迟未到。
“你这狗屎给我松开!”
“您好!有您的送命邮件到!”
“注意点,它会再生……”
灵装的刀锋撕裂了挟卷死亡的烈风,破入交错死棘组成的骨爪,将劳蕾塔从束缚中释放出来,她在朦胧中听到了丽兹的嚎声,混在摩托引擎和骸骨巨人此起彼伏的咆哮声里的玩笑和提醒。还有更多属于其他瓦尔基里稚嫩却高昂的声音,其中混着她们的战吼,她们的高呼,她们的关切。
神志的亮光重新注入了庄园主眼里那片沉入黯淡的碧蓝,待到视觉恢复过来,艾莉卡一如既往显着淡漠表情的脸取代了自己的过往出现在劳蕾塔的眼前。“没死就站起来继续,”黑色的女孩以相同的话回敬庄园主,“我们的合作还没结束,不是吗?”
艾莉卡牵住劳蕾塔的手,把庄园主从废墟里拉出来。她上下扫了一眼颇为狼狈的弗农领主,确认劳蕾塔只是受了一些轻伤,依旧能继续战斗。这个存在古老的瓦尔基里素质实在强悍,哪怕在短暂丢失意识前,也还是把武器与盾牌牢牢握在手里绝不松开。
“嘿,听我说一句好吗大人物们,我们就一定得在城里把这玩意给解决掉吗?连我都看出来了,它的再生无穷无尽,这点你们比我清楚——等等……”在耳麦里不停抱怨的卡罗尔突然停下了话头。
“我的天哪,它是把所有会动的都当作那个什么‘塞拉斯·维萨留斯’吗!”一时间只剩下电波杂音的无线电里突然冒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加进来的声音。劳蕾塔听得出来,这是那个穿着翠蓝色制服的邮递员。
“对,就是塞拉斯·维萨留斯!既然它嚎了大半个晚上想要干掉那个家伙,我们就带它去!”卡罗尔像是挖到金矿一样叫起来,终于丢掉了她一贯平静的语调。
巴尔苏克的声音紧接着卡罗尔接进来:“哈哈,我喜欢这个提议……老爷,弗农老爷?”
“我在听,继续说。”
“把你那辆运可乐的卡车借我,我们领这个迷路的客人回家。”
“……天啊,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蕾塔对几人盘算的谋划立刻心领神会,咯咯笑起来,又因为扯动伤口把咳嗽夹在笑声中,“结果到头来还让牛仔说到点子上了,让格伦把车开到城南的铁架桥和你接应,我们来吸引那个卡里略去橡林镇见她那个天杀的老相好。”
劳蕾塔扯紧盾牌的绑带,看了一眼身边的艾莉卡:“是不是该去和你的老熟人们见一见,想来她们也不会愿意让萨尔瓦多顶着这个鬼样子继续痛苦下去。”
“……我会和骑士团的负责人调配人手清理出城通路。”艾莉卡清楚,现在对弗农领主再隐瞒身份已无可能,干脆果决地点了点头。她随即遁入脚边黑影,身形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罗尔,帮我跟莎拉说一声,不管血注那群家伙是死是活,都催起来给我,不,给我们的好牛仔干活。”劳蕾塔盯着愈行愈远的那团摇晃的幽紫不放,往已经破损得不能称之为路面的地上啐一口血,灼烧在眼中的恶火似要点燃巨人整副漆黑的骨架。
弗农庄园的会客室已经变成了临时指挥所,通讯设备和仪器延展出的电缆整齐地收束成一条,蜿蜒地伸向地下室的发电机。庄园里的所有凡人们被全部聚集在宅邸内部,按照管家女士的安排有条不絮地工作着。
身为安保主管的格伦暂时将庄园的守备任务交给了副手的鲍勃。这名退伍老兵在听到弗农领主的指令后一秒也未耽搁,立刻赶去了车库。坐在指挥台前的卡罗尔摘下耳机,转回身正想转达劳蕾塔在无线电里的命令,刚巧就和一直在守在会客室里的老管家对上了视线。
“卡罗尔小姐,我听得很清楚,还需要再来点吗?”莎拉走近指挥台,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坐在卡罗尔边上的边境牧羊犬,另一只手利落地拧开苏打水的瓶盖给坐在通讯台前的两个瓦尔基里已经空了的冰杯中添满了冒着气泡的透明液体。
“啊谢谢您,”只要弗农领主本人不在,莉莉安娜便能放松下来,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那……刚才弗农领主说的要让您做的事是?”个性活泼的瓦尔基里看了看管家女士,半是好奇半是关心地问着。也不知为何,明明这个血腥爱丽丝的恐怖巢穴里全是能勾起她死前记忆的惊吓点,但唯独眼前这位老女士,一举一动都足以安抚所有人紧张的情绪。
“不必担心,我已经都办妥了。”莎拉面带微笑,伸出手越过卡罗尔在通讯台上的其中一块电子触屏上轻点几下,监控画面一侧的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占据了一整块画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管家拿出手机只花了几秒钟时间,便已经操作完毕。
希弗、卡托、麦琪、莉莉思、吕蓓卡、蘭……几乎所有的血注成员名字后面带着的灰色圆点在老女士通过手机操控后,陆陆续续切换成了绿色。
不多时,凯莱布的声音便通过手机的外放听筒传了出来。
[血注现在还能动的家伙们,想尽办法给我把那个顶着人脸的狩骨巨人往城南的出城高速路口引过去!等这档子事完了以后,你只要有本事活着站在我面前,不管是灵装还是地皮,随便你挑!]
“这是某种骇入手段吗,我不是明白。”卡罗尔一边刷新红河城内能接入的摄像头,一边问道。
“首领的讯息当然是假的,这只是劳蕾塔小姐在假设首领如果失踪的情况下,和我制定的管制整座城市和帮派应急预案之一,”莎拉只是保持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当然我认为以首领她的实力,自然不会把红河城拱手送人。”
希望那个红色暴君在听到这个假讯息后不会气得朝弗农的肚子上捅几刀吧……卡罗尔抿着嘴唇,稍作思考后决定把这句话烂在心底。
畸形的巨人紧追着眼前疾驰的卡车。踏过之处张开裂隙,无数死棘从深处伸展出来,企图缠住怒吼的移动堡垒从它们之间突围。
“丽兹,把挡路的都杀了!”劳蕾塔把档位打到最大,榨取着车辆不停泵动着的心脏里所剩不多的柴油。悍马在高速路上疾驰,试图甩开如浪潮一般在车后紧追不舍的狩骨。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已不具人形的狩骨嘶吼着跳上了车顶,伊克斯回以同样狂暴的吼叫,眨眼间便用八根长钉将包围悍马的怪物尽数消灭殆尽。
“我可以了,弗农——”奥贝伦德的脸色苍白,她还没来得及擦掉从额旁流下的血痕就揣起自己的灵装准备爬上车顶。劳蕾塔把油门踩死,将方向盘猛打向一边,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骸骨巨人的踩踏,卡里略那死棘构建的巨大骨掌震得整个车身都晃动不止。奥贝伦德被这一下急转弯甩到后座门边,身上被挤压到的伤口又冒出殷红,透过绷带浸到劳蕾塔披在她身上的军官外套上,晕开一片血渍。
“你开车技术也太烂了!”娇小的瓦尔基里叫了起来,也没顾上自己的伤势,立刻开门抓住侧边栏杆跃上了车顶。
“我说过要叫我劳蕾塔,”庄园主无视抱怨,若不是她雇来的巴尔苏克此刻正开着前方那辆拖挂卡车,现下又何必劳烦自己亲力亲为?劳蕾塔单手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备在车上的灵装箱里抄起连射弩,对准巨人的腿骨后侧不停扣动扳机,“丽兹,奥贝!看清我的射击点位,那片是骨爪攻击不到的死角处!”
悍马再一次提速,在劳蕾塔的掌控下避开交替的踩踏,灵活地穿梭于骸骨巨人的身下。车顶的两个瓦尔基里趁着巨人其中一只骨肢靠近时,立刻跳上交错生长的死棘丛间,手里的灵装大开大合地朝自己周围所有能破坏的荆棘,袭向自己的尖刺,带着乱流挥来的爪击统统击碎成消散的飞灰。
劳蕾塔已经超过卡里略,将越野车暂时保持在巨人的前方。她推开车门,反过身瞄准将军其中一只漆黑的骨爪,用尽全力将抓在手里的鸢盾投掷出去。不规则的鸢盾闪着湛蓝的光芒不停旋转,在和死棘同样黑暗的夜晚里格外显眼,被庄园主投出的盾牌尖锐边缘此时代替了刀刃,在风声呼啸中斩断了抓向两个幼小身影的骨肢,死死地卡在保护卡里略灵体的肋骨缝隙间。劳蕾塔低喝一声拉紧了缚在盾牌上的粗壮链条,迅速地卷在自己腰间。被巨力拉扯的鸢盾崩开了肋骨,在巨人响彻黑夜的尖啸中飞回到了弗农领主手中。
“弗农老爷,你的座驾还能跑多远?”
回到驾驶位上的劳蕾塔听到了巴尔苏克的呼叫,立刻回复道:“总之到不了橡林镇。”
她透过后视镜观察到仍在巨人身上持续攻击的两个瓦尔基里。伊克斯和奥贝伦德满身伤痕,飞溅的鲜血甚至染红了脚边的死棘。但她们绝不停手,绝不会在此刻停下手。
劳伦斯·弗农的幻影此刻又突然坐在了副驾位上,一如既往地朝劳蕾塔讥讽。
-看看你圈养的两条好狗,她们快死了。-
-闭上你的狗嘴,我以你之名立下了誓言会照看好所有人。-
-如果我做不到呢,如果你做不到呢,好女孩?-
-你早已经尝过失败的滋味了,我绝不可能再去吞下那苦果。-
劳蕾塔挥手拂开往日的幻影,降下车速退到骸骨巨人双腿间的空当处。
“弗农领主,奥贝和伊丽莎白也快撑不住了,”站在卡车车厢顶上的艾莉卡插进无线电对话里,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焦虑,“带她们回车上。”
“可以,两分钟后在车厢顶接应我们。”
呵,就权当是接受你的恳求,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艾莉卡。
劳蕾塔又一次把半边身子探出去,大声呼唤:“好女孩们,下来!”
随着喊声渐息,已经快沐浴在自己血里的两个瓦尔基里重重地落到了车顶上。体力不支的奥贝伦德差一点就滚到地面上,劳蕾塔一把抓住她,避免了这个毛茸茸的小女孩被碾成肉泥的下场。
“劳蕾塔,我还能打!”伊克斯不解地朝她叫着,但声音里也尽显虚弱,“我还能赢……”
“好,我们会赢的。”庄园主瞄了一眼已经亮起红灯的显示面板,从装备箱里挑出几样灵装卡住方向盘和油门,剩下的全都舍弃在车座内,做好了送这辆心爱的座驾去完成它最后使命的准备。她将奥贝伦德和武器与盾牌一起用铁链缠住背在身后,一把将还在吵闹的伊克斯扛过肩,站在了悍马的车前盖上,钢铁怪兽咆哮着耗尽最后一滴血,越过巨大的将军,赶到了卡车的正后方。
劳蕾塔俯低身,带着两个瓦尔基里朝前方高高跳起,已经散乱的金发在两辆车之间的上空中飘荡。悍马在主人离开的那一刻因油已耗尽开始失速,在劳蕾塔一只脚刚踏上卡车钢质车厢顶上时,和骸骨巨人的骨掌撞在一起,钢铁发出悲鸣,最后在死棘的穿刺中爆出了绚丽的火花。
艾莉卡稳稳地接住了她们,关切地查看奥贝伦德的伤势。卡车因为后方的爆炸影响,在并不平坦的路上颠簸了几下,一些物资从车厢顶上的推拉门里被颠出来,同时从厢体里也爆出好一阵激烈的俄语。
卡里略将军从烟雾中再度现身,对她们紧紧追赶。劳蕾塔捡起滚到脚边的一罐可乐,单手扣开拉环仰头猛灌。
萨尔瓦多,你和塞拉斯的恩怨最好足够精彩。
劳蕾塔盯着骸骨巨人在爆炸火光的衬托下闪烁不定的鬼魅眼瞳。她擦掉嘴角边的碳酸气沫,一把捏扁了易拉罐。
这样才对得起我付的观影券。
在这些瓦尔基里身后远方的那片橡树林里,充满诡邪的地狱大门正缓缓向她们打开。
Summary:十年前的亡灵节,来自沙漠的亡灵敲响了希拉的家门;十年后在同样的节日,希拉的两名女儿再次为亡灵引路。生者与死者团聚的节日,却又有人要离开。
阅览注意:正文字数3700+。含有对当地文化与地理的不严谨引用。
登场的角色:
希拉——人类。曾有两个孩子的母亲,温和的教导者,勇敢的保护者。
贝蒂——人类。喜爱万寿菊与亡灵节的女孩,悬铃木的妹妹或姐姐,希拉的女儿。
布鲁托——腊肠犬。一只有名字的好狗狗。
悬铃木——瓦尔基里。一个无意义的名字,一条摸索中的道路,失去记忆的复仇者,希拉的“女儿”。
“贝蒂,你还不困吗?妈妈好困了……”
希拉在女儿身边蹲下,故作夸张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给她看。贝蒂今年九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她可一点困意也没有,正一小把一小把地撒着万寿菊花瓣,十分严谨地把它们理成一条边界清晰的路。从家门口往外,贝蒂已经铺出了不短的一段距离。
“我在为沙漠里的亡灵铺路,妈妈,”女儿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同母亲解释,“大家在街上放花瓣,但是我觉得沙漠里一定也有亡灵,如果他们迷路,就可以顺着路来我们家坐坐。”
希拉和贝蒂的家在这个小镇边缘、离沙漠最近的地方。早些时候,她们已经在城镇里参与过亡灵节庆典,道路两边放置着蜡烛与万寿菊,中间铺满花瓣,从公墓通向各家各户。亡灵节是死者与生者团聚的节日,大家相信这些橙黄的小花能接引灵魂归来。希拉被女儿的话逗笑了,靠贝蒂的两条小腿儿还不知要走多久才能真正走到沙漠里呢!不过,她向来不愿做那种扫兴的家长,于是接过贝蒂装着花瓣的篮子,两人一起继续延长这条小小的花瓣路。
终于,贝蒂也困得一直眨眼睛了,乖乖同母亲回屋里去;然而一进屋,小孩儿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踮脚拿上橱柜上的蜡烛和火柴,还要完成她的最后一步。希拉靠在门框上,带着笑意看女儿忙碌的样子:“好啦,贝蒂,摆好蜡烛就真的该睡觉了哦?”
“别着急!妈妈你知道,如果不点蜡烛,晚上这么黑,亡灵怎么看得见我们家、知道里面还有人呢?”
“其实花瓣已经足够啦。不过既然你想试试——”
一个两个三个,贝蒂直起腰来,望了望沙漠的方向,抬起手,对希拉指着那一片夜色:“我就说有用嘛,妈妈你看,亡灵来了。”
希拉本还在为女儿的童真而微笑,可定睛一瞧,她忽然笑不出来了。从奇瓦瓦沙漠的方向,一个瘦而高的带刺的影子,正踏着她们刚刚铺好的花瓣,一步步朝她们走来。
-
此时,“亡灵”正穿着希拉找来的衣服,安静地同贝蒂一起看书。希拉这才松了一口气。昨晚她真的被吓得不轻,直到把贝蒂塞回屋内、自己拿着防身的猎枪瞄准那人影时才看清,这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样子的女孩儿,裸着身子,她原先以为可能是狩骨特征的,只是缠绕在女孩手臂上如荆棘般的带刺铁链。花了一个晚上,希拉才明白了情况:这应该是一位瓦尔基里,走出沙漠时被她们家的灯火吸引而来。贝蒂铺的花瓣路竟真的带来了“死者”。
麻烦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位瓦尔基里丢失了大部分记忆,甚至连诸如要穿上衣服这种常识都是希拉刚刚教的。尽管能用西语和英语沟通,但祂想不起自己生前的情况,身份、死因甚至是名字。深深刻在祂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希拉还记得,问及此,瓦尔基里的眼中就像忽然烧起一把怒火那样——亲手了结那曾杀死祂的人。她庆幸她们谈话时贝蒂不在场。
“妈妈叫希拉,我叫贝蒂,镇上的小狗也有名字,叫做布鲁托。”贝蒂自然是不害怕这位陌生人的,她正坐在祂的怀里,捧着书与祂聊天。她尚不清楚瓦尔基里是什么,然而妈妈说瓦尔基里也不是幽灵,因此,大概只是一个厉害的大姐姐吧。她向这位大姐姐问:“所以,你应该也有名字的。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记不得。”
“嗯……布鲁托一生下来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还是大伯帮它取的。那你也应该取个名字。”小孩的注意力转移得总是很快,她又低头看起书来,一边像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地与失忆的瓦尔基里讲书上的内容,用小小的手抓着祂的手,一行一行指着书上的文字读,读着读着话题又跳到八百里开外:“‘它的树皮会因脱落呈现出色泽不一的斑纹……’哎,姐姐你知道吗,树皮摸起来就是粗粗的,和你的胳膊一样……”
希拉轻轻地笑,瓦尔基里却把小孩天马行空的话认真拼到了一起,于是默默思考一番,指着儿童百科书上的那棵树:“那么我就叫这个。悬铃木。”
女孩和母亲都一愣,随后贝蒂拍手叫好起来,像庆祝小狗布鲁托第一次听懂名字那样。希拉也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变魔术般地把刚做好的炖菜端了出来:“好啦,贝蒂还有悬铃木,午饭时间到了。瓦尔基里也是要吃饭的,来尝尝吧。”
-
也许九年很长,也许九年很短。当年那个为无家可归灵魂铺路的女孩的年龄已经翻了一倍,度过精力充沛的童年期、学习到与瓦尔基里相关的知识后,贝蒂对这位永远不长大的姐妹的好奇也减少了许多。是的,姐妹,在这些年里希拉早已将这位特殊的孩子与贝蒂一视同仁。远离家乡在陌生的城市上学的日子,贝蒂总会收到来自希拉的信,告诉她家中的情况如何,花盆里的那一丛丛植物是否安好,又有几只流浪的猫狗被收养照顾,房间里又找出了什么她童年时期的旧物……以及悬铃木是如何与小镇的邻居们一点点的熟悉起来,帮哪位叔叔搬了东西,用手掌的温度为哪位阿姨点了壁炉。这些信纸都带着万寿菊的香气,有时或许伴着一两片已然干涸在信封中的花瓣,温暖如同被夕日烤过的沙。再后来寄出信件的地址变成了大伯家,信中说她的姐妹如今也踏上寻找前世记忆的旅路,镇上一切安好,无需担心,安心在大城市好好读书吧。
不过贝蒂还是趁假期赶回了家,出于对母亲的思念。希拉的小屋如今因疏于管理显得有些灰扑扑,窗台上贝蒂儿时喜爱的陶瓷摆件排成一排欢迎她回来,除此之外还多出几个做工略显粗糙的玻璃制品,捏成亡灵节的骷髅、猫和万寿菊,捏合处还带着指纹。她对着光观察这些小东西,一个人悄悄笑着,随着成长她开始有些不能理解瓦尔基里非人的那一部分,不过现在看来祂也并非不在成长,看看这些小玩意儿,贝蒂想,就像人类的初学者做出的拙劣作品一样。
在镇上待了数日,与被母亲收养过的猫狗一一都打过招呼(它们已经结成一支小小的队伍每日在镇上游行),贝蒂和希拉与镇民们拥抱告别。她想自己此刻是多么幸福,得以享受远离城市的小镇干燥但温暖的风……
直到她睁开双眼,看见沙漠那边的天空出现一条黑色的线。起先只是一条线,随后它像一只眼睛那样睁开,其中冒出紫色的光,数根漆黑的巨大尖刺从天而降。
那是所有人的记忆与意识都停滞的一瞬。接下来,隆隆、隆隆,地平线上扬起的烟尘中狰狞的狩骨奔腾袭来,贝蒂因惊恐而瞪大的双眼中,飞入一抹血红的影子。
-
贝蒂和希拉的万寿菊从沙漠中带来亡灵的第十年,亡灵节如期而至。
今年,这是一个对小镇来说重量十足的节日,大家照常打扮了街道,用聚会、游行与欢笑庆祝这一传统,然而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不能像以往那样轻快。有不少人死于去年的死棘侵袭,花瓣之下破碎的砖瓦清楚地铭记着这场灾难。
悬铃木与人群一同手捧蜡烛与花朵走在去往公墓的路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依旧一言不发。不时有镇民安慰似的拍拍祂的肩、为祂挂上花环和彩灯串,贝蒂大伯家的布鲁托如今已老迈,它跟在依旧年轻的瓦尔基里身边用同样的速度慢步走着,热乎乎的肚子偶尔蹭过祂的脚踝。
是的,祂与其他瓦尔基里在狩骨们入侵之时及时赶到了小镇;是的,这次袭击的强度于瓦尔基里而言并不高,局势很快得到了控制,伤亡没有进一步扩大;是的,但是……
布鲁托与悬铃木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瓦尔基里将橙黄的小花献于碑前,狗儿用鼻子拱拱整齐。早就站在这里的是贝蒂,她沉默地注视着于墓碑前跳动的烛火,不曾给瓦尔基里一个侧目。这里沉睡着希拉,她是伟大的保护、抚养与教导者,虔诚的信徒,小生灵们的救星。墓志铭如是写着。
希拉的两位女儿已经一年没有说过话。葬礼结束后,贝蒂当晚便飞回大学,一秒也没有在镇上多待。她在飞机上迟来地感到悲伤,随之而来的是不平:为何被袭击的是这里?为何祂们不能早些来?为什么你要为了那一缕虚无缥缈的过去的影子就擅自离开——为什么去世的是母亲,她甚至连转世成瓦尔基里的希望都渺茫,不能给我留下一个念想?是的,她们是至亲的姐妹,哪怕没有血缘;是的,希拉曾教导她们,学会宽容和放下,不要把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是的,但是……她依然无法释怀。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烛泪在墓碑前流淌,覆盖了边缘的花瓣,趴在万寿菊堆里的布鲁托蜷得更紧了些,免得它们沾到自己的毛或爪子上。于是,终于是悬铃木先开了口:“我很抱歉。”
贝蒂张了张嘴,又只是从鼻腔发出一声叹息。她听得见祂继续说:
“我应该在走之前把她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我应该先找一位别的瓦尔基里到这里来。”
“我已经听说镇上有人转世成瓦尔基里了,这次走之前我会接祂来,这样你们就不用担心。”
“我会在这里重建好之前待在镇上帮忙,我……”
贝蒂再次深深地叹气,转向她一直如一棵树般笔直沉默的姐妹:“够了。”
低沉的声音停下了,瓦尔基里略带错愕地看向她。二十岁的人类女孩依旧盯着摇曳的火光,声音干脆利落:“悬铃木,我们依然是姐妹吗?”
“……是的。”
“那就离开这。去做你要做的事,不要再担心镇上,也不用担心我。如果你还记得,有空时回来过亡灵节,这就够了。”她终于抬头,与瓦尔基里澄澈如同透明的眼睛对视,那里面摇曳着烛光点点。“去做你要做的事——我也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了。”贝蒂说。
-
悬铃木目送祂的人类姐妹头也不回地离开公墓、逆着铺满万寿菊的生者与死者团聚之道路走进夜色中,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形成,那是希拉不曾教过的一种感受,仿佛一捧湿花瓣闷闷地压在胃肠之上。这是她对自己的报复、警告或劝诫,还是如希拉送祂离开家时那样,因不舍而连说出口的话都变了样的道别呢?
布鲁托快要睡着了,不清醒地舔舐着它枕着的花,瓦尔基里学着它的样子从旁边掂起一朵放入口中,万寿菊花瓣那与它颜色鲜活的外表不同的苦涩在嘴中扩散开来。祂的导师已然离去,于是瓦尔基里向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发问:我该如何做?这种感受是什么呢?
那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声,那是祂前世的模糊声音。它当然不会做出回答,只是如往常那样重复着:去找你的过去,去红河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