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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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几千米,赞德拉已经能看到那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在夜空下闪烁着七彩斑斓的光。即使有了思想准备,当越野车逐渐靠近目的地,她的眉头仍不禁微微皱起。蹲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花豹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低头用力顶了过来,令正在走神的瓦尔基里险些把车开到沟里去。
“我没事,战神,没事的。”赞德拉连忙拉回方向盘,笑着拍了拍大猫的头作为安抚。
毕竟,她从未靠近过红河城附近,对年轻的战士来说,“血注”啦,“红河”啦,简直像出现在前辈口中的吓唬小孩的故事,而偶尔失踪的同僚也证明事实的确如此。她回忆着几年前唯一见过的一名敌对的瓦尔基里,是个金发碧眼的少女,看上去那么天真、可爱,一步步引诱赞德拉靠近,只是为了抢夺她的灵装。若不是骑士团的导师出手相助,当时她就要迅速结束自己短暂的第二次生命了。
赞德拉讨厌血注,讨厌所有利益至上的家伙,无论是人类还是瓦尔基里。此时此刻,她一心希望能赶紧结束在这边的任务,重返荒野,和单纯的动物们在一起才安心。
几分钟后,她把车停在城镇边缘,从汽车后座摸出一个专门为大型猫科动物定做的宠物牵引带,以人类的视角来说,黑色和军绿色的搭配十分帅气,花豹可不这么想。战神低嚎了两声以表达不悦,让赞德拉半哄半求了好一会,终于同意戴上带子,并获得了一个用于赔礼道歉的猫罐罐。等同伴彻底平静下来,赞德拉继续往城内开去。
现在刚过晚上八点,正是赌城最热闹的时候,街上随处可见抓着筹码或现金、准备放手一搏的赌徒,还有其他投机倒把者,渴望在这里捞上一笔,不管用什么方式。红河城处处是机会,也处处是陷阱。
由于赞德拉提前和埃利亚斯通过电话,在得知了巨大裂隙存在的前提下,还能看到这么多不要命的人类令她着实有些惊讶,没来得及细想,她又看到了背着灵装大摇大摆路过的复生者们,听到地下竞技场在大肆宣传瓦尔基里格斗赛的广播,用词富有煽动性又十分露骨。
赞德拉放慢车速,沉思并冷静了一会。
“爸爸!看斑点大猫猫!”路边的女童指着越野车副驾侧半开的车窗发出惊呼。回应她的是战神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低吼,威慑力足以吓哭任何小孩。
正在开车的少女冷着脸关上窗,踩下油门,直奔集合点的坐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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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铄金赌场不难,城里最大也最豪华的建筑矗立在市中心,镶金的外壁和晃得人睁不开眼的灯光分外醒目,何况还有两队瓦尔基里在门口争执。
等一下?
有个人长得好像埃利亚斯?
赞德拉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急刹在赌场门外,抄起弓就跳下了车,气势汹汹地直奔骑士团的熟面孔而来。两波人都愣了一下,拿不准新来的家伙打算干什么,还是埃利亚斯最先反应过来,轻笑出声。
“我们没在打架,赞迪。”高大的负责人一手按下赞德拉手里的武器,另一手摸了摸她的头,动作熟练得让人怀疑这一幕曾上演过很多次。
赞德拉眨眨眼,“嗯”了一声,站到埃利亚斯身侧,全然无视了对面也差点拔出武器的血注成员。
“干什么?来找茬的?”为首的赌场打手站出来叉着腰问。那是个约八岁的女童,如果能忽视她身后背着一把比人还高的大斧的话,其嘟着嘴的模样确实分外可爱。有一瞬间,赞德拉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又很快收回了这一想法,几年来她早已学会,绝对不能小看任何一名瓦尔基里。
埃利亚斯温和地笑笑,没有回答对方的挑衅,“凯莱布已经同意临时关闭铄金赌场了,各位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有任何疑问可以去问你们的老大。”她顿了顿,换上更为诚恳的语气,“以前鲜少出现如此巨大的裂隙,死棘随时可能涌现,届时所有人的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我们是来帮忙的,和你们一样想保护这座城市,请让开吧,把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
若不是场面不合适,赞德拉几乎要为埃利亚斯的口才鼓起掌来,初次见面时她就对这位善良而富有责任心的领袖颇具好感,眼下其友善的态度很明显同样打动了血注的无赖,或者只是让她们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管怎样,结果最重要。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个有着小孩外表的家伙愤愤地哼了一声,“要是这里少了一块砖,凯莱布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她用手指着面带微笑的埃利亚斯,甩了一下头发转身离开,“散了散了,真没劲!”
目送那些人离开后,骑士团的负责人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对等候在一旁的同伴说,“大家先疏散附近的平民,设立警戒线。”她又看向赞德拉,“很高兴你来得这么快,赞迪。”
“算晚吗?”赞德拉将长弓背到身后,轻轻拥抱了对方,直到这时花豹才溜下车,来到一旁用力顶了顶埃利亚斯的手。
后者揉揉战神的脖子,回答道,“不,你是第一批到的,比赛莉还早。”
想到自己的导师赛莉,赞德拉也笑了,她环顾四周,看着同伴们有秩序地执行埃利亚斯的命令,也有些跃跃欲试。“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埃利亚斯停顿片刻补充,“和我一起。”她看着蓝发猎人的表情由失落转为高兴,继续说,“此刻裂隙毫无动静,我们必须严加防守,绝不能错过任何变化,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耐心的人之一,观察力十分敏锐,偶尔有点冒失,”她笑了笑,“但仍然是最好的。”
赞德拉用力点点头,语气认真,“交给我吧。”
“现在嘛……”埃利亚斯又变魔术般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袋猫咪吃的小零食,花豹立刻开心地发出了锯木头般的呼噜声,“我给战神带了见面礼。”她对赞德拉眨眨眼,尽管这些肉看着还不够大猫塞牙缝的,也足以证明为什么她是花豹第二喜欢的人,地位不可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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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自己第二喜欢的人,或者说第二喜欢的瓦尔基里是赛莉。
赛莉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宛如柔和的月光,不出任务时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像个文静的小淑女,性格却不是那样。当初她第一个发现了站在骑士团分部大门外局促不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赞德拉,热情地将她捡了回去,又在其他人觉得这名新同伴过于沉默内敛、不好相处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担任了她的导师。
赞德拉对此十分感动。
但她从未见过话这么密的人。
赛莉外表大约十三、四岁,开口时仿佛化身所有人的远房姑妈,赞德拉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知道了近十年骑士团发生的所有重要事件,附加无数八卦和小道消息。
第二天,赞德拉交代了自己的人生过往,从以前的工作到怎么死的,再到交过几个女朋友。
赛莉说她曾经是杀手的时候,赞德拉又一次震惊了。她很想知道杀手平时可以说这么多话吗,又对两个人的身份原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死后”却坐在一起聊八卦而感到不可思议。
“那加入血注或单干不是更适合你吗?”很不会聊天的赞德拉问出了没心没肺的问题。
“咳,以前是没得选,现在有选择了,”赞德拉还记得赛莉当时的笑容和淡然的语气,“就想着做点好事。”
后来赞德拉知道赛莉死于一次任务时的失手,也知道了她上辈子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她的小女儿身患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最后妻子也放弃了这个家,但她没想过放弃。可惜她任务失败,成为瓦尔基里后赶回医院时,她的女儿还是没能活下来。
那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叫塞莉西亚。
偶尔赛莉会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拉起裙摆转几圈。就在赞德拉打算过去安慰两句时,赛莉却用自豪的语气说,“这副外表比我女儿差远啦,她要是能活到这个年纪,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
“介绍完了我的名字,你自己起好没有?”然后她问。
“赞德拉。”
“挺罕见的,有什么寓意吗?”
“它的意思是'守护者',”猎人目光坚定,“我还有很多想保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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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蹲在地下停车场的楼梯旁思维发散的时候,她的导师像一阵风般出现在楼梯上。
“想什么呢?宝贝?”赛莉在同伴们的注目中来到赞德拉面前,随手揉了揉趴在一旁的花豹的耳朵,换来一声懒洋洋的吼叫。
“……发呆。”对方的经历曾听得自己要掉眼泪,但看到本人在眼前晃,每次赞德拉刚酝酿起来的伤感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真过分,你都没有想我吗?”赛莉夸张地叫了起来,踮起脚拍拍赞德拉的头,“我们已经一年零九十三天没见了,你最近过得好吗?不会每天只吃压缩饼干吧?”
“真的?”赞德拉一愣,心中温暖,顾不上回答其他问题,“你数了?”
“瞎编的。”赛莉做了个鬼脸,“还是这么好骗可不行啊,小赞。”
“我近距离观察过,裂隙没有任何动静。”赞德拉知道对付赛莉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顺着接话,“也尝试碰触了……”
“你摸了?!”导师的嗓音提到了天花板,连战神都抬起头动了动耳朵,她一把抓起赞德拉的手反复查看,“天啊,小赞,没事吧?”
后者无奈地笑了,“没事,但你不要重复这一行为。”她继续说,带着难得的犹豫,“那东西……会说话,它在找什么人。”她复述了自己听到的内容,“我现在还感觉浑身不自在。”
“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难怪埃利走时让我下来陪你待着……”
“她去哪了?”赞德拉立刻打断赛莉,“走了多久?”
“好像是和血注谈话吧,对我们有意见的那些,大概……一小时前?”
“一个人?往哪个方向?”赞德拉拿起长弓。
赛莉慢悠悠地指了个方向,“对,她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的后半句还没说完,猎人已经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只留下一句“帮我照看战神”。
“一点没变呢。”留在原地的少女眨了眨蓝眼睛,毫不客气地转身抱住了大猫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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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找到埃利亚斯的时候,会面已经结束了,看上去似乎很顺利。骑士背着显眼的斧枪走在深夜的小巷里,月光洒在她金棕色的长发上,令她看起来像黑暗中一团温暖的光。
猎人站在两公里外的钟楼上,遥望着对方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她就是在这时发现异状的。
两名陌生的瓦尔基里一前一后出现在小巷两端,一个双持匕首,一个手里拿着丝线般的灵装。她们明显来者不善,专挑长柄武器无法施展的狭窄空间下手。赞德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弓弦上。
埃利亚斯停下脚步,斧枪轻松地提在手中,她开口说了什么,大概是劝阻,不知能否有效。
猎人拉满了弓,瞄准其中一人,等待着开战信号。
几秒之间,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救助过的一头白狮子,当时她手握步枪,分明先一步发现了偷猎者,却碍于种种法律条规,必须等对方有所行动才能出手阻止。但轮到她开枪的时候已经晚了,没能察觉的狮子被猎枪子弹击中后腿,余生只能跛脚走路,无法奔跑。
那是一头非常英俊、刚步入成年的雄狮,正满怀斗志地准备开拓自己的领地,它本该去征服广阔的草原,最后却老死在动物园的一角。曾有无数游客去探望它,惊叹于它美丽的白色鬃毛,赞德拉却只回忆起它望向远处的目光,很多动物都有死前归乡的习惯,但它的夙愿只能随风而逝。
赞德拉很少犯错,每次都刻骨铭心。
她已经不用管那些条条框框了,这一世,她不想再发生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
赞德拉松开手指,强有力的魔法箭矢精准地射向离埃利亚斯更近的那个人,战斗既然打响,她丝毫不敢松懈,没确定结果便接着射出第二箭,第三箭……蓝色的魔法能量划破夜空,照亮了骑士略微惊讶、又不是很意外的脸。
仿佛也在等待信号,埃利亚斯同一时间向另一名敌人挥出斧枪,这把武器几乎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成为她手臂的延申,灵活地游走于墙壁和敌人之间,完全不受地形的限制影响。敌方使用的武器虽然更适合这里,但应付从头顶掠过的利刃同时,还要提防着远处射来的箭矢。
三十秒内,胜负已分。
赞德拉的箭击穿了巷口拐角处厚重的水泥墙壁,射中躲在后方的瓦尔基里的胸口。埃利亚斯也从缕缕丝线的包围中脱身,将力量凝聚在斧刃上,致命的一击斩断了敌人的武器,也劈开了她的身体。
看着两名偷袭者倒地后逐渐化为灵光消散,赞德拉轻巧地跳下塔楼,跑向埃利亚斯。
骑士捡起没被破坏的两把匕首,在手中掂了掂,递给冲过来的同伴。“你拿着,”她笑了笑,“正好近战时防身。”
赞德拉接过灵装,插在腰间的皮带扣上,她已经克服了击杀同族的心理负担,现在满心只有守护了崇敬之人的安心。
“谢谢,”埃利亚斯又说,摸了摸赞德拉的头,“我们回去吧。”
猎人仰头看看她,随她向车边走去,“你知道我在?”
“不知道哦。”
“我是不是多余出手了?”
“没有你我可打不过两个人。”埃利亚斯笑道。
“那……”赞德拉顿了顿,“她们确定要攻击你?”
骑士轻轻把手放在她的头顶,“那不重要,赞迪,”她语气温柔,“你保护了我。”
两人回到路边,灯光映出赞德拉释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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凳凳给画的赛莉: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95618/
陈阿七已经足足半年没再倒霉了。
仿佛他的霉运和护照、钱包一起,在半年前的纽约广场不翼而飞。他的原计划不在美国久留,而是趁签证过期前回香港机场,转道缅甸过渡,再找机会回国。自从那个缺德扒手在公共厕所的小便池旁摸了他的钱包,枪击案、警局系统故障和狗屎一样的跨国汇款政策一涌而上,堵在通往他未来的康庄大道上,回国的希望矗立得好像世贸中心,回过神来,非法滞留已持续好几天。他最好的几个酒肉兄弟在大洋彼岸被盯得死死的。没人帮得上忙。没有人。
他习惯了。生活就是一场永不止歇的狂奔。自狂奔开始,到筋疲力竭结束,追在后头的可以是房东,条子,你未出世的兄弟,和那帮魔鬼见了也会调头就跑的收债人。陈阿七深谙狂奔之道:霉运无所谓你跑得或快或慢,撵上了就当被狗咬两口。如此而已。他讲半兜子美国话,移民遣返中心去不得,就兜兜转转往中国人多的地方钻,恰似一条游鱼进水,做中餐厅的王老太收留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挖成的地下室里苟且度日。
陈阿七六岁那年,家属院里瞎眼睛的龙老头说他命途多舛、谋事多磨,老陈返屋里拿两条烟给他,那老头子不推辞,也不改口,就叫这八个字牢牢焊在陈阿七前半辈子里。受老陈所托,算命的拿两只蒙着白翳的眼睛瞧他的财运——判词又是四个字:似有还无。想必早猜到他今日躲债躲到地球的另一面去;又不晓得是不是那两条烟请来的漂亮话,仅仅两片嘴皮子一碰,还讲:久旱逢霖,枯木逢春,中年后要行木火大运,老陈就宽了心。陈阿七苦熬三十余载,等的便是此时。他讲中国话的嘴皮子比讲英文时顺溜两倍不止,日头好的时候上王老太的门头下拉二胡,二胡下拉一个纸板用繁体字写:看八字生辰,看风水,看姻缘。过了两个月,繁体字下面添了英文。美国人好糊弄得很,给他们写一行八字就能进账,华人要难缠些。但陈阿七混到被福州来的小老板请走看新业装修,自是有一身张口就来的本领。
他到休斯顿那天风和日丽,正如这半年来的顺风顺水。开车的巧妙避开了所有州警巡查路段,陈阿七一直窝在后座上拿手机看黄历,天干物燥,忌安葬、忌破土、宜出行。他实际不是很信这些,又不能说不信,陈阿七是夜里赶路过庙也进去拜三拜的那种人,秉持一种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的朴素理念,这作风在美利坚被他带进天主教堂里,权把圣母像当洋观音拜了。他们直直开到糖城的华人社区附近,车停在私人车库,陈阿七拿着地图上一个街区外的中国超市买黄纸和水。
那时正是烈阳高照,午时三刻。谁也想不到有人要在大街上杀人。一个高瘦影子搂着另一个,男人的嗓音和男人的嗓音,陈阿七提着黄纸、矿泉水和一瓶老干妈豆豉,过了路口又倒着走回来,心里想的是:美国人还是挺开放的。
他们在餐厅后厨门外,建筑夹缝的影子里,和陈阿七隔着一个臭气熏天的厨余垃圾桶。中国人竖直了耳朵,活像在高考考场上听英文考试。“我……我弄明白了。你和加油站的那个翠克茜是一道的。”他们中矮个的说,“我和她说过,我要再想一想——逾越礼可不是做礼拜,是不是?而且橡林镇实在是有点远。过两天有一个面试,如果这个月搞到工作,我没时间开车去那边。我……我说真的。我还很年轻,我爸是个和家里不挨边的混账,我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觉得‘像耶稣一样重生’很酷!我没有想拿命去赌的!”
“别担心,别担心,天父慈爱,我们都可以理解……我为您把福音带来了。”
“什么?”
什么东西?陈阿七也想。
说实话。在那几分钟里,他压根没想过这是一个杀人现场。此前,“福音”这个词在他的生活里出现频率低得可怜,没人想到那是一把餐刀。他也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能死得如此无声无息,更难想象一把细小的餐刀刺进皮肤和肌肉像切开黄油一样容易。直到那个高瘦的影子转头看他。受害者软绵绵地从他怀里滑下去,那张脸瘦得好像颧骨被直直削了一半,眼睛又细又亮。那把餐刀正往下滴血。
陈阿七拔腿就跑。
“然后你死了?”
“不不不,别这样讲。这话不吉利。 ”短棕发女孩儿胳膊里搂着她那把二胡,手里忙着衬衫上正数第二颗扣子,想必还不习惯把男人的衣服套在柔软的胸脯上,“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严格来讲,很难算是活着。她的故事是这么开头的:说起来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我本来是个男人。
异样的眼神一瞬间就在诸位瓦尔基里间流转完毕。卡罗尔高亢地笑了一声。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抬起了头,她手里那条金头发的野狼呛住似的一阵咳。好医生连忙又检查她本来黏着血的后脑勺,已然痊愈得不见一丝痕迹,然后才好脾气问道:“您没看出来?”
“什么?”
“在座几位都是。”医生说,“恐怕您听说过瓦尔基里。”
陈阿七痛出一口气。
“……嗨。早说啊兄弟。我会上网。而且我们那儿就不叫这个,报纸上管这种东西叫归往者,我小时候见过。”
小学春游,解放战争博物馆。陈阿七的舌头在牙齿后动了动,新换的脑子没找到解放战争是哪个单词。算了。
现下精彩极了。她们正站在米切尔宅的门厅,草坪外停了三辆车,房子里有两具尸体,算上狗有三具。在场则是六个人。算不算得人总之稍后再议,陈阿七的故事起码有两个没有认真在听。米切尔宅早些时候鸡飞狗跳,门廊上尽是没散尽的硝烟味儿和血腥气,场面还一度很混乱,卡罗尔对着梗犬努了努嘴,小白狗呼呼地摇着尾巴,像来时一样,越过裂开的门、草坪和篱笆,从杀人现场一溜烟离开了。现在只剩一条劳拉和租狗人自己,卡罗尔始终在看手机,眼皮子没抬起来过。另一个黑头发则在听到非法移民紧张刺激的跨洲旅行时到面包车后面接了个“莉莉安娜”打来的电话,那通电话讲完,受害者正讲到长了腿的高瘦福音不远千里自送上门。
“没错,就是这个。”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恹恹地咕哝一声,“恨不得把我信那个写在脸上。我猜他看出来我是瓦尔基里。那种眼神不是看人的眼神,是当作什么天使。他们念几声天父就不要命了。哪个年代都有这种东西。我比较喜欢活着。”
维诺与季米扬诺娃医生听得专心一点,因为凶器在她们中转手过一轮,最聚精会神的那个恐怕就是过期已久的职业素养在作祟。前克格勃给自己找了张没散架的椅子挂上去,背一开始弓着,和季米扬诺娃医生讲完话直了些。陈阿七讲故事的风格也受职业素养作祟,有点像讲评书,不算难听,且对克格勃来讲也是个好故事——太多多余细节互相佐证,谎言在里面一览无余。她们正拿东斯拉夫人的加密语言聊这个:
-伊戈廖卡,她会不会是里面那具尸体复生?
-不。她大体上没说谎。比红头发的诚实点。
-……连那堆倒霉事也是真的?
-不知道。她是个表演者,这种人会习惯性夸大细节。我猜有一部分是真的,倒霉家伙。
中国人的故事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她清了清嗓子,找好医生讨一瓶水。季米扬诺娃紧紧看着她的眼睛,用生疏的中文问道:“您现在的样子,不像中国人。”
“我原来一米八呢!”陈阿七不假思索,“你们这儿怎么有毛子。没人跟我讲来美国还得学俄语啊?”
她顺利证明自己是个有张假洋鬼子脸的中国人。幸亏懂中文的那个有些涵养(或是她压根儿就没听太懂?),又幸亏西班牙人和法国人讲不到一起去,维诺给她的新老板概括前情提要,用的是北美洲最流行的语言。迪布瓦始终提着那把很大的砍刀,思忖时像要去砍谁的头,过了一会儿说:“撇去中国人不讲,上一个受害者是圣逾会的泛信徒。大胆推测,前面几个也是。”
“同意。”
邮递员干脆利落。艾米丽显然正支给他们一只耳朵,于是她们同一时间讲了同一句话。接着各自皱了皱鼻子。
迪布瓦声音平平。“他瞄准那些不准备参加逾越礼的浅信徒。只去过一次的,或只听了传教,对天父恩赐不怎么感冒的。赶在那个逾越礼前送他们去见上帝。”
“看起来是这样。”
“那好说。”法国人接着说,“米切尔在基金会的登记信息是保守派新教徒。”
静了一会儿,陈阿七猛眨眼睛。“什么意思?”她追问,“不是一个意思吗?不都信上帝吗?”
“不是一个意思。但他离橡林镇不远。也许改投教会。”季米扬诺娃说。
“还有更简单的可能,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凶手拿着灵装跑了几百英里。回程路上撑不住了,临死前再干一票,他没得挑。”
无懈可击。她们便用前克格勃的说法私人结案,因为没有人打算报警。季米扬诺娃女士的眉头从艾米丽抄起那个花瓶起就没怎么松过,她落地不久便被盘问好半天,对红河城警务很难有好感。那儿有一个很难搞的瓦尔基里,穿得像个童子军,里头指不定心肠颜色,她担心艾米丽和维诺留下的痕迹太多。出于生意人初次见面的亲切友好,卡罗尔叫劳拉帮忙检查杀人现场,热尼亚医生决定去一旁联络骑士团。埃利亚斯回以红河城旅游贴士补丁,用“:)”结尾。她回来时,艾米丽的肩背又垮了下去,趴在椅背上和基金会员工聊中国人故事的细节,她现在和邮递员间没什么火药味了。这很好。而且受害者自己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那个加油站的翠克茜很有可能是活着的同伙。还有可能是瓦尔基里。更大概率现在就在橡林镇。”陈阿七说,“天呢。我们下一步就是——”
“去红河城。”热尼亚说,“我把你们的推测告诉了埃利亚斯,有问题她会帮忙。伊戈廖卡,你怎么打算?”
“和你一起。”
“等等,那橡林镇——”
“谁爱去谁去吧。”邮递员倦怠地把怀表合拢,脸上只写着想要下班,“你瞧,亲爱的朋友,我现在不是自由人。来去全看迪布瓦老爷。”
而迪布瓦老爷写了一张便签。
“希帕缇娅基金会官方网址。你会上网。‘关于我们’那一页有‘新生瓦尔基里’赞助项目。剩下的自己找。”
“——可我还没有手机?!”
“想办法搞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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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唷。为什么我也在里面?和我没什么干系呀?”
卡罗尔说。她的whatsapp里多出一个群组,艾米丽往里面发了一张酒吧照片,维诺回以一整排感叹号和正在开车的肖似阿德利企鹅的侧脸。
那天晚些时候,劳拉把米切尔宅的地下室和厨房嗅了个遍,狗狗从门里挤出来的时候,面包车已经开出去好远。卡罗尔收拾了她的狗,拿塑料袋拎着,回来看见陈阿七还提着二胡站在那儿。第一次当瓦尔基里,手脚不知道往哪里去放,季米扬诺娃和艾米丽给了她一份骑士团北美负责人的联络方式。卡罗尔轻快地笑了笑。她一看就不是那种人。
养狗会不会?她问道,包吃包住,全年无休,预支一台旧手机和半个月薪水给你做工资。
马尔穆特·卡罗尔少有大发善心的时候。这回也绝不是心地善良。她在红河城有七、八个固定客户和好几条流浪狗。它们连日焦灼不安,像暴雨来临前打湿了翅膀的虫子,圣逾会在东边的动作更是大张旗鼓。卡罗尔在他们中间,紧紧挨着弗农的庄园。红河城现在不怎么舒适了,她在开车往米切尔宅的路上想到去加利福尼亚度假,陈阿七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枕头。
看着点狗,别饿死就行。有问题找劳拉解决。如果劳蕾塔·弗农来要房租——不,她当然不会亲自来。你不用认识她。来的人可能叫萨拉,可能叫劳伦斯,也可能是卡罗特。不管是谁,只要是弗农庄园来的,你就把农场北边拴起来的那几条给他们——别那么看我。这不是拖欠。是win-win,她准用得上。
另两个行李箱,放日用品和她的古法存款。卡罗尔准备度假物资的那两天,陈阿七在红河城混了个地熟。这中国人有些不上台面的韧劲儿和油滑,她搞到一面罗盘,得闲就在客厅和卧室里转悠,时不时挪一挪盆栽和沙发的方位。卡罗尔由她去了。最后一天他们开到了“谁爱去谁去”的橡林镇,做度假前客户拜访。
——打探情报。弗农的庄园入侵事故算她一份责任,按劳雷塔的脾气得有个交代。卡罗尔一时半会儿不想弄丢这份良好关系,属于度假前的必要打点事项。
阿七占了劳拉的位置,劳拉在后座上。她在那张阿德利企鹅似的照片下打字:我们没找到叫翠克茜的瓦尔基里,老天啊,这儿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翠克茜。我觉得后背心有点凉。
群组里没有人说话。她们停在橡林镇的一个路牌下。一个留着红色羊毛卷的女孩儿从卡罗尔摇下的车窗里探头进来,笑得很甜:“你们去哪儿呀?”
她是个瓦尔基里。阿七现在能分清那种“怪怪的”感觉了——绝对是一个瓦尔基里。
橡林镇在戒严。她接着打字,我们被拦下了。
“当然是回家,宝贝。”卡罗尔笑得和她一样甜,“我经营附近养狗的农场。你认识墓园里那条劳拉,对吗?它的主人死在上一次圣逾礼。这是我的雇员。我们做客户拜访,磨坊街三十二号的洛佩兹,听说他参加明天的圣逾礼,我们是良心商家,总得确认顾客意外死亡后的付款问题。而且,祝他好运?”
哇,卡罗尔在和一个红头发说话。她们好像美国高中的刻薄女孩儿。陈阿七在群组里说。有没有人知道卡罗尔做了多少年瓦尔基里?
还是没有人回答。
“那有点难办了。”羊毛卷很可爱地皱了皱鼻子,“希尔维娅说一个都不能放过。可是我还蛮喜欢你们两个。”
“我不是武斗派,亲爱的。我和这个镇子打交道很多年了。”卡罗尔平稳地说。劳拉从后座上拱出来,用湿漉漉的鼻子顶了顶阿七的脖子,“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噢。”女孩儿甜蜜地眨了眨眼睛,“是的,我也没有见过你——我叫翠克茜。”
1793年 冬
一磅黑面包的价格涨到了3里弗尔。
玛丽放下正在缝补的外套,叹了口气。冬天来了,饥荒也许很快就会席卷这座城市。
这一年里,里昂经历了凯勒曼的炮击和临时革命法庭的屠杀,国民公会公开宣称要将这座“叛徒之城”抹去,让它的名字不复存在。
丝织巷如今空空荡荡,许多店铺挂着封条,窗户钉上了木板。偶尔传来枪声和军靴踏过石板路的声音,然后又归于寂静。
寂静甚至比炮火更令人畏惧。
她的哥哥在围城之前逃离了里昂,在巴黎的弟弟也很久没有音信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和玛丽这两个寡妇。裁缝铺很久没有开门,这些日子里没人订做衣服,玛丽有时替邻居缝补旧衣,换一点可怜的报酬。那些丝绸,天鹅绒和银纽扣,早已换成了煤和面粉。
她只能为家人祈祷。祈祷他们能熬过这个冬天,祈祷兄弟们早日归来——尤其是当教士的弟弟。母亲希望卢西恩侍奉天主,可不是为了让他在巴黎的政局里冒险。但这样的年月里,多少乡间神甫也被逮捕、流放或者处死,谁又能说得准呢?
有人轻轻敲响了后门。也许又是哪个邻居来借针线。
玛丽小心地拉开门,却看见有个小孩站在门前,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都沾满泥土,似乎走过了很远的路,帽子底下的黑发剪得乱糟糟,脸也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也许是个流浪儿,在之前的屠杀里失去了父母?她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施舍,要是还能找到点剩下的面包……
“早上好,夫人……呃……女公民?我从巴黎来,这是勒梅尔家吗?”
玛丽点点头。那孩子从外套下取出钱袋,小心地递给她。钱袋在手中出乎意料的沉重,她连忙解开系带,竟看到其中装满磨损的银艾居和小艾居,在这动荡不安的时节,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怎么能带着这样一笔钱从巴黎来到里昂?还没等她想明白,几张指券也被塞进她手里。
“有位神父让我把这些带来。”那孩子小声说,“他现在没法回来,请你们不要给他写信,也千万不要去找他。”
“什么……他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
玛丽试图抓住那沾满尘土煤灰的衣袖,孩子却立刻抽回了手。
“我得走了!”
“等等——”
奇怪的小孩跳下台阶,快步走向后巷出口,玛丽几乎来不及收起钱袋,就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等等,孩子!”
“快回去吧,把门锁上。”
那孩子在巷口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似乎还有很多、很多没能说出的话。
“……再见。”
一瞬间,在那张脸上,玛丽看到了弟弟童年时代的面容。
“卢西恩……?”
仅仅几步之遥,当她跑到巷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已不知所踪。
201X年 秋
“请坐,勒梅尔先生。”
“不妨就叫我‘钟表匠’吧,弗农领主。”
“弗农领主”的会客室堪称富丽堂皇,拼木地板呈现出年深日久的光泽,金线沿着地毯边缘编织出月桂叶纹路,壁布之间嵌着胡桃木镶板,雕刻着与地毯相配的月桂花环图案。壁炉架上古董座钟嘀嗒作响,两侧则是马尔斯和贝罗娜的青铜像。壁炉上方,跨越阿尔卑斯山的拿破仑自鎏金画框中投下冷峻的目光,左右两侧墙面上却挂着《康沃利斯勋爵的投降》和《独立宣言》,奇妙的组合。
这间屋子里有些东西让艾莉卡感到熟悉,同时也让她很不自在。
劳蕾塔·弗农本人身着帝政风格的白色长裙,端坐在小圆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中,丝缎面料随着她的动作收拢成优雅的褶皱。从肩头垂落的金色秀发,明亮的蔚蓝眼眸,以及可爱的少女面容,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位从画册里走出的童话公主。她眨眨眼,食指抵在脸侧,模样天真无邪,微笑时眼里却闪着近乎恶毒的光。
“我知道的钟表匠有好几个,底特律?旧金山?还是芝加哥?”
“我倒是不知道底特律和旧金山还有其他钟表匠。”
芝加哥确实曾有“钟表匠”这号人物。多年前,艾莉卡和盟友们为他精心设计了一场伏击,然后突袭了整个帮派,让场面看起来像一场黑帮战争。在那之后,艾莉卡顶替了这个身份,他们放出复生的谣言,时不时做上几笔生意,通过操纵情报和资金流维持活动的假象,以便艾莉卡需要时能派上用场。
比如现在。
“啊,是这样吗?”这个回答似乎让弗农满意了些许,庄园主面前毫不掩饰地放着一叠资料。“看来是我记错了。”
“但我之前的确去过西海岸,而且有些意外收获。”艾莉卡的目光扫过陈列柜中的骑兵胸甲,军官佩刀和银柄燧发手枪。“听说弗农领主是位眼光独到的收藏家,我带来了一份礼物。”
征得弗农点头同意,她将手提箱放上桌面,打开了锁扣。
在黑色丝绒中,躺着一柄美丽的土耳其短弯刀,在灯光下呈现月光银色,刀柄和刀鞘都缠绕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弗农取出手帕,将弯刀握在手中,抽刀出鞘,仔细欣赏着刀身的浮雕,藤蔓绽放花朵,由繁盛至凋零,仿佛隐喻着帝国兴亡。这柄武器并非由凡人之手铸造,而是与一位归往者一同从死亡中诞生。
“精美绝伦。”弗农说道。她轻抚刀锋,刀尖正对着艾莉卡的方向。“这样贵重的礼物赠与我太浪费了。”
“就当作是对我们先前的无礼和奥贝伦德的冒失表示歉意。”
金发女孩笑容甜美,就像刚刚在圣诞节清晨打开礼物。
“开个价吧。”她将短弯刀收回刀鞘,放回皮箱中,取出了钢笔和支票簿,“卖个人情给我。”
弗农是位收藏家,足够有价值的东西才能吸引她的注意。
接到奥贝伦德的电话之后,艾莉卡立刻开始行动,她联系了几乎所有身在美国的盟友,然后跳上飞机直飞西海岸。旧金山的灵装交易者不喜欢不速之客,艾莉卡为这件稀有的灵装付出了两件战利品,外加一张支票,然后才和匆匆赶来的丹尼尔会合,驱车前往红河城。一路上不断收到来自盟友的情报,都印证了她的推测。
弗农的存在很古老,可能与我们来自同一时代。迪布瓦如此说道。她作为人类活过的时间多半也比我们更久,经验本身就是武器,跟她打交道时要小心。
“诱人的提议。”艾莉卡将手提箱向弗农的方向推了推,“但我更希望能和弗农领主喝上一杯,如果得到几句建议,那就比支票更有价值。”
“很有趣,年轻人。”弗农按了桌上的铃。很快,穿制服的仆人走进会客室,将两只雕花玻璃杯和冰桶放在桌上,与灵装如此接近,手只是微微颤抖,显然经过严格训练。弗农摆摆手,仆人立刻鞠躬退下,庄园主亲自从冰桶中取出可乐,倒满了两个杯子。
可乐?这倒是艾莉卡没想到的。
“好啦,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看着她的反应,弗农的表情更加愉快,“你们想在我们这片河湾钉下一颗钉子,是吗?”
“我们有意在城里拓展生意,正在寻找合作伙伴。”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你们能在这地方站稳脚跟——太年轻,根基太浅,朋友也太少,红凯尔碾死你们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很好。能让弗农相信他们是一伙想跟血注抢地盘的外地人,第一步就成功了。
“现在情况变化很快,我的朋友们觉得,变化总会带来机会。”艾莉卡在那张不舒服的访客座椅上坐得笔直,直视着弗农。“红凯尔将一座小镇打造成如今的红河城,也只用了三十年。”
“血注可不是靠账簿赢下这座城市的。”
“我们做生意的方式与血注不同,利润更高,风险更低,我们靠账簿、信誉和稳定的客户群,让人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请想象一下,弗农领主,利润在干净的账面上翻得有多快。”艾莉卡拿出了“钟表匠”那套高效、现代的新派黑帮经营逻辑,“我们并不怕动刀子,但刀子应该为了利益出鞘。”
“那些故事说的真没错,会计师的头脑,律师的口才,干的却是掏心的买卖。”弗农笑着拍了拍手,“我并不反对竞争,血注越来越野蛮的风气也是时候矫正了,也许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能搞出些动静来……”
她的笑容突然充满了恶作剧色彩,继续说了下去:
“大树的根在红河城的土壤里扎得很深,不过,外围那些杂草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是有人愿意替我清理清理,我当然不会把他们赶走。”
啊,圣逾会,那确实是另一回事了。
“修整花园,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开端。”
“那就干杯吧?”弗农端起可乐,“敬有抱负的年轻人。”
“敬收藏家。”
就在艾莉卡喝光可乐的时候,弗农突然越过桌面,将一张名片塞进她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又隔着外套轻拍了两下。
“这就是我的建议。好好留着,后面还会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我会记住的,弗农领主。另外,奥贝伦德……”
“啊哈,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们现在进城,应该正好能赶上奥贝伦德上场表演。”
“什么?”
******
奥贝伦德这个傻瓜。
目睹奥贝伦德被那个发狂的瓦尔基里追着咬之后,这是艾莉卡的第一个念头。不知弗农是怎么把那个小傻瓜骗进八角笼的,但这笔账以后再算,得知输家的惩罚是什么之后,她立刻起身走向颅骨圣杯酒吧。
散场之前她都得耗在这儿了,但总得有人照看奥贝伦德,她不会让朋友在这种地方被人羞辱。
迪布瓦的电话偏偏就在这时候打了过来。
“发现了一种没有记录的裂隙现象。”迪布瓦只抛下这句话和城郊一间废弃旅馆的地址。“动作快点。”
“现在?可——”艾莉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她叹了口气,正准备呼叫丹尼尔帮忙,却看到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身影,正被人流推动着,经过酒吧门前。
“季米扬诺娃医生?”来不及细想好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艾莉卡拉住了她,“热尼亚!真的是你,太好了!拿上这个,照看好奥贝伦德!”
“艾莉卡?这是——”
在医生反应过来之前,艾莉卡已经把信用卡塞到她手中,顺手将她推进酒吧,再次拿起手机。
“丹尼尔,酒吧区外会合,送我出城一趟。”
她在有段距离的地方下了车,独自走向那座废弃旅馆,原本寄放在丹尼尔车上的军刀此刻已握在手中。裂隙——即使已经闭合——残留的能量对人类而言也是危险的,没人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再度打开,或是生成死棘。
迪布瓦站在门前,向她点了点头。
“目前没有危险,进去看看吧。”
“如果基金会的档案里没有记录,那骑士团……”
话语忽然消失了。
旅馆大堂空空荡荡,遍布尘埃与蛛网,大部分玻璃都已经破碎,仅余一面落地镜幸存,镜面上有一道裂纹,裂隙的能量正从中渗出。
镜中映出的是成年男子的身影,几乎已经陌生的面容和熟悉的蓝眼睛,黑发早早夹杂着几丝灰白,曾经的教士服变成了黑色西装,艾莉卡的军刀却没有映在镜中。
镜中人身后,站着身穿工装的雅克·迪布瓦,似乎比记忆中增长了些许年纪,不愉快的神色却还是一如既往。
他们上一次以这个模样站在一起已经过去了两个多世纪。
你要蒙上眼睛吗?通向断头台的路上,负责监督行刑的迪布瓦问道。
不用了。记忆中曾经的自己如此回答。我想再看看巴黎。
Let me do the honors
格伦·卡罗特抬手看了一眼表盘,距2点整还有大半个小时。从他打通第一个电话,给手下们交代处理今晚在弗农庄园发生的各种意外的时间也就刚刚过去半小时。年近六旬的中年男人心想自己下达指令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剩下的就是希望那群小混蛋们手脚再麻利些,以免得领主洗漱完毕回到客厅时还没能听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回复。
于是他又一次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食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手机背面,紧紧盯着外头在泳池边上你一拳我一脚有来有往的两个瓦尔基里。
“伊丽莎白小姐,领主交代过那位是客人,你差不多也打够了,所以现在能停手了吗?”仔细算起来,格伦在弗农领主手下干活已经快十年了。很多事情他都深知不可逾越的边界线在哪,自然也清楚和这些披着小女孩外皮的怪物打交道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以及,绝对不要肖想自己能够和“她们”动手。
就在此刻,格伦的手机终于传来他等待许久的震动。男人将简讯内容映入眼中的同时,客厅的大门也在同一刻被弗农领主推开。
“格伦,”重新换了一身衣裙,将头发高高扎成马尾的劳蕾塔朝中年人走来,和他站在一起,“事情都办得如何了?”
个头还不及他肩高的庄园主对突然出现在后院里的第三个瓦尔基里毫不意外,也没有立即制止伊克斯和“访客”间的打斗。劳蕾塔的目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奥贝伦德的身上,似乎在评估着那位突然出现在她收藏间里的不速之客能否满足她的期待。
格伦迅速在脑中整理好了几条简讯传回的内容,有条不紊地答复:“今晚值守的门卫都已经解雇了,我会确保他们保持静默,不会对此有任何怨言;出现的空缺会在周末前从黑水那聘一批人手来填补;至于那辆运错货的卡车,鲍勃带的人刚刚已经和第五分局的县警把巴尔苏克拦下来了,卡车兄弟会那边已经打过招呼,没有您点头,她开不出红河城的地界。”
劳蕾塔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走出客厅朝外喊道:“丽兹,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里乱来!”
弗农领主这样的态度便是对他最大的肯定。至于剩下的,已经不是格伦该触及的事了。关上客厅门之前,他的余光瞥到了自己雇主揪起两个瓦尔基里的衣领,颇像隔壁农场那个卡罗尔驯犬的模样。
[你从公路边抓来的两个小家伙准备好了,排在后半场,什么时候从你那破宅子过来?]
劳蕾塔看了一眼手机弹出来的消息,干脆将手里的资料丢在长桌边上,手指在玻璃屏上迅速划过,在讯息栏里留下一串简单的回复。
[别那么心急,牛仔,我不会迟到的。]
先前被拦下的巴尔苏克虽不情愿,在面对劳蕾塔近乎苛责的质问时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了她要求的“补偿”。已经被好吃好喝招待了快两周的奥贝伦德在庄园主刻意制造的恰巧时机听到其间谈话,主动站出来和巴尔苏克一起偿还她的“损失”。
瓦尔基里的超人躯壳里装着的不过是一个个普通灵魂,千人千面,自然也万人万解。面对专业且负责的信使,直言要求对方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即可;对付心智略有退化,不够成熟的孩童,把假话掺在真话里哄骗几句便完事。
原本弗农领主握在手中那沓厚重的资料上详细记录了近段时间进入红河城的所有瓦尔基里。弗农领主翻看了几天,却没有在其中找到任何有关奥贝伦德口中那个勒梅尔的信息。
多半是伪造了身份,不过这样也好,看来是个聪明人。
跟聪明人交际和谈生意很相似,无非各取所需罢了。劳蕾塔今日在脸上化了一层淡妆,特地让仆人将耳际的长发编成四股辫往后收束,在脑后聚拢,再用绸带绑上蝴蝶结固定。她将碎发撩到耳后,对着镜面检视自己比往时更精致几分的装扮。
那么站在幕后的勒梅尔,你是什么样的角色,我亲自见就好。
“弗农领主,是我,”会客室的门被轻敲两声,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来,“我按我们之前约好的时间来了。”
劳蕾塔把设计好的笑容挂在脸上,拉开大门将来人迎到沙发椅上:“午安,勒梅尔先生,虽然红河城最近瓦尔基里越来越多,但很少有同类来登门拜访,莫非你和奥贝是被特地引导来庄园的?”
“就算没有脑子里的声音,像我这样想抓住机遇的‘外地人’也还是认为有必要专门拜访一下领主您,”女孩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长及后腰的发梢跟着她的脚步来回摆动,“那个名字对我而言已是过去,叫我‘钟表匠’就行。”
外地人这个词在黑帮里有着特殊意义,它往往代表着脱离原来的容身之所另寻他处的帮派份子。看来这两个瓦尔基里或许还带着其他人,想着能在血注的地盘上挣一口肉吃。
劳蕾塔眨眨眼,食指抵在脸侧:“钟表匠……据我所知叫这个的可有好几个,底特律?旧金山?还是芝加哥?”
混迹黑色地带的“钟表匠”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而那个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于芝加哥南区里一次帮派街头斗争中。劳蕾塔当然不会信任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瓦尔基里,如果她的回答稍有偏差……
弗农领主不介意自己摆满了贵重物品的会客室变成行刑场。
“不管是生前那个帮派顾问还是现在您面前这个小女孩,可一直都是风城人,”钟表匠平静的脸上未起波澜,她将自己拎在手里的皮箱放在桌面上,“我明白领主对我这样的外地人保持怀疑对您自己而言非常重要,为了对之前奥贝伦德的冒失表示歉意,也为能打消一点您的疑虑,我带来了这个。”
穿着男士西装的女孩打开箱扣,将放在其中的物品推到劳蕾塔面前:“我知道您是位品位极高的收藏家,还希望它能入得了您的眼。”
皮箱里放着一把鞘上有着繁复花纹的土耳其短刀灵装。劳蕾塔抽出手帕,隔着布料将灵装握在手里掂量。
“不论是以武器还是藏品来说都精美绝伦,”庄园主迅速将短刀从鞘中抽出,闭起一边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刀刃,刃尖的方向正对准钟表匠,“这样贵重的礼物赠与我太浪费了。”
劳蕾塔随即把短刀收入鞘里,放回到皮箱中。从外套内袋取出钢笔和支票簿,对钟表匠露出甜美笑意:“出个价吧,就当卖个人情给我。”
钟表匠把皮箱往劳蕾塔的方向又推近了些。婉转地拒绝了她出资购入的想法:“很诱人的提议,但我不像奥贝,没那么好打发。比起唾手可得的东西,我更希望——”
“——和你喝一杯,再从弗农领主这得到几句建议,足以确保我和我的伙计们能在红色暴君的地盘上站稳脚跟。”一身黑色的女孩话锋一转,随着话语站起身,朝庄园主微微颌首。
看来被刀尖指住的人是我才对……这个家伙,很有趣。
劳蕾塔的眼睛弯成月牙,咯咯地笑起来。一边从茶几上拎起细小的银手铃摇动几下,一边和钟表匠说:“你们初来乍到,很多事急不得,不如考虑从凯莱布看不上的那些周边小镇开始……”
说话间,已有仆人端着餐盘进入会客室,强忍着因靠近灵装而产生的不适感,迅速把两只雕刻有花纹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好了,下去吧。”劳蕾塔摆摆手,仆人立刻鞠躬离开。庄园主把大瓶装的可乐从冰桶里抽出来,满满地倒进两只杯中。冒着泡的黑色液体和杯里的冰块接触,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她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钟表匠,女孩从进门伊始便无懈可击的表情在看到面前这一杯时,终于出现了一瞬间的松动。
“干杯?”
“干杯。”
趁着钟表匠仰头把可乐一口气喝光的间隙,劳蕾塔像变戏法似的从指间变出一张名片,无声且迅速地塞进女孩衬衫胸口处的贴袋里。没等钟表匠有所反应,她又笑意盈盈地伸手抚在对方心口上,轻轻拍了两下:“这就是我的建议,好好留着它,后面还会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好的,”钟表匠若有所悟地点头,突然想到自己还在庄园里的伙计,转而询问,“说起来,奥贝伦德他应该还……”
“啊哈,”劳蕾塔看了一眼座钟表盘上的指针,“现在我们开车进到市区里,按照时间安排应该正好能赶上看她登台表演了。”
擂台上的两人业已摆开架势,只等待拳击钟被敲响的那一声。凯莱布随意地晃晃手中的那杯只剩两口的威士忌,冰块将杯壁敲出清脆的声响,正配着刺耳的回合钟声开始又一轮搏杀。她刚要给自己再添一杯,就有人已经把杯里倒满了大半,还顺手将酒杯给夺走。
“我说过我不会迟到的,”劳蕾塔只抿了一口,就把酒还给了凯莱布,“我搜罗来的斗兽表现如何?”
“还不错,至少不是垃圾时间,你怎么把他们搞来的?”牛仔看起来颇有兴致,并不在乎酒被抢走又还到自己手里,边说边把杯子凑到嘴边,抬起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台上的信使拳风呼啸,瞬间就拉近了距离,连续不断地出拳对手一步步逼退到八角笼中的角落,引得四周看客发出波浪般的呼号。劳蕾塔把身子往凯莱布那边倾过去,伸手弹了一下她的帽檐:“虚无缥缈的承诺,再加上一点被我抓到的软肋,我有的是手段把看中的人攥在手里。”
就好像当初在皇后区的那栋楼里看中你一样。庄园主又在嘴角扯出最佳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首领,没把这后半句说出来。被逼得退无可退的小骑士以武器作支撑,三两下跳上了围栏高处,低喝一声将骑枪的枪尖对准几乎化为猛兽的信使,破开那些观众包围着自己的倒彩,也破开风声,向对手直冲而去。
你现在才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吗,好信使,下次再快些吧。
就在前一刻,劳蕾塔清晰地看到了站在擂台中央的巴尔苏克远远地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个瞬间,她肯定那个哥萨克终于理解了什么。信使张开双手死死抓住直取自己心脏的枪身,斗篷翻飞间,骑士的武器已然贯穿了她。溅在台上的血液在排山倒海一样的惊呼和咒骂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挥发,最后化成缕缕白汽消失不见。
“看来你的手段还是不够好使,今天我们的庄家可是要输一大笔了。”劳蕾塔听得出凯莱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那闪过的幸灾乐祸的意味。猩红的暴君朝裁判席上的人打了个手势,主持人立刻在几句蛊惑人心的话中将下一组对垒的瓦尔基里请上了擂台。
“没关系,哪怕我输得倾家荡产,反正最后所有的钱都会掉回我们的口袋里,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只要多了橡林镇那片地,我们能赚得会更多。”劳蕾塔并不在乎今晚会输掉多少赌资,她从一开始就已经作好了所有准备,毕竟这点钱说到底,于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弗农,我以为我上次说得够明白了,你要做什么我都不管,对我来说红河城才是最重要的。”凯莱布把两条腿搭在茶几上,扭过头看向劳蕾塔。弗农领主的视线对了上去,她读得出自己的生意伙伴在拒绝她。毕竟第一次遇见彼此时,红凯尔就是以那副表情面对当时还是仇家生意往来对象的劳蕾塔·弗农。
“哪怕那个镇子里的教会以后会威胁到你?”
“那些个牧师和修女没那个胆子。”
“你以前最招人待见的就是这份跟狂妄无异的自信,但现在我不得不说,有些失望。”
“又来了,老家伙……”
站上擂台的奥贝伦德不知道对又一次站在对面的伊克斯说了什么,惹得对手相当恼怒。以至于在回合钟刚刚敲响,伊克斯就揣着所有长钉,龇牙咧嘴地朝毛茸茸的奥贝扑了过去。
在短暂的沉默后,牛仔倒了杯酒,推到坐在身旁的老家伙的那一侧。
“还是老规矩,你的那笔我之后会叫会计洗好再转回你名下,”凯莱布看到伊克斯只差一点就被工兵锤击中太阳穴,猛地站起来朝自己手下大喊,“伊克斯,给我精神一点!”
反应过来的伊克斯掏出短钉在自己左臂上划开一条渗血的口子,随即以更为狂暴的状态冲到奥贝伦德的左下方,抓出好几道可怖深入皮下的血痕,连带着对方那部分的衣服一齐撕烂成碎片。吃痛的奥贝伦德刚要挥出武器,脚下突然被伊克斯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别住支撑重心的右脚,两人一起翻倒在地上。奥贝松开自己的工兵锤,一手横在胸前卡住伊克斯张大的嘴巴,另一手握拳朝这只疯狗的肚子上猛击。场面在转瞬间边成了丝毫不顾及形象的近身搏斗。
不管是台上还是身边这个牛仔,再坐下去也没有乐趣了。橡林镇和圣逾会的事凯莱布无心理会,而台上要论毫无逻辑的缠斗,还是丽兹更胜一筹。
劳蕾塔默不作声地接过凯莱布的酒杯,只细细喝了一小口。在注意到混在观众席间的钟表匠转身走出出口大门后,她将杯子推回给了生意伙伴,整理了一下衣裙起身准备离开。
“这就要走了,弗农?”
“怎么,舍不得我?”劳蕾塔回头反问,“老家伙要去给输了的斗兽顺顺毛,顺便找点乐子。”
正谈话间,拳击钟被敲响,奥贝伦德被伊克斯绞住四肢。憋红着脸,嘴里骂着“真是条疯狗”的奥贝不得不拍地板认输。
“也别光想着那个乡巴佬才住得下的地方,有空多往我这里来。”凯莱布举起手里的酒杯,自顾自地把杯里剩下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光。
当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和高了她一个头的艾米丽踏进颅骨圣杯的旋转门里时,立刻就被酒吧侍应簇拥着请到了离吧台最近的那个卡座。沙发和台几围起的高台为客人提供了能够俯瞰整间酒吧的绝佳视野。
虽然一时还理解不过来,但医生仍旧取出了刚刚被塞到衣袋里的信用卡。她明白,像这种会员制的酒吧从进门开始就已经在消费了,而这样的高级卡座必定更……
“季米扬诺娃医生,这有这位……”矮个子的庄园主从一众高大笔挺的黑西装缝隙间穿进卡座,“啊,目前是叫艾米丽……”
她伸手轻轻按住医生,让她把卡片收起来。随后打个响指,将所有侍应生撤走,自己施施然地在两位瓦尔基里的正对面坐下,“能在这里碰见,实在让我深感意外。”
格伦和鲍勃收集来的资料还是有用的。
就算是劳蕾塔自己也没想到,出现在资料里的人会和钟表匠有联系,而且还是正巧撞见“外地人”的顾问往名声在外的无国界医生成员手里塞信用卡的场面。更何况,这位季米扬诺娃医生和她身边的艾米丽归属于归往骑士团。
弗农领主愈发好奇还能在这群人里看到什么面孔。
医生一语不发,将一只手轻轻放到艾米丽紧握成拳的右手下,低声提醒脸色铁青的瓦尔基里保持冷静,不要乱来。
劳蕾塔根本不在意顶着一副美国甜心模样的艾米丽嘴里偶尔漏出来的俄语词汇,用吸管搅动着自己那杯放了柠檬和冰块的可乐,继续循着自己在资料里看到的内容说道:“医生的灵装可是找回来了?红河城这里可不比其他地方,治安确实是要差一些的,我猜市警和骑士团按自己的方法来寻的话,效果一般不——”
“不用劳烦弗农领主关心,我的灵装已经顺利寻回。”季米扬诺娃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开口回应。
劳蕾塔脸上露出熟练的商业性笑容:“那可太好了,是该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呢。”
“我们来这不是为了庆祝的,”季米扬诺娃带着俄语口音的话好似带着北地的冷气,又一次打断话头,“受了熟人拜托来这间……特殊的酒吧帮暂时照看一下她的朋友。”
“如果你的熟人是钟表匠,那不必太担心奥贝伦德,她目前还在候场间换衣服,需要的话我可以单独指名让她过来我们这儿。”用话绕俄罗斯人确实没有多大乐趣,庄园主转而直接指出医生所关心的那个人。
季米扬诺娃一怔,反问:“钟表匠,你是指艾莉卡?”
“噢,原来你们叫她艾莉卡。”劳蕾塔的嘴角又往上抬了几分,没想到还能从这套到被钟表匠自己刻意隐瞒的信息。嗯,或许下一次该改口叫她艾莉卡。
“说了这么多,渴了对吧?”不论对方是否听得出自己话里揶揄的意思,庄园主再一次打起响指。季米扬诺娃医生远远瞧见换上一身兔女郎服装的奥贝伦德端着盘子姿态扭捏,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奥贝原地跟自己挣扎了几秒,最后还是把盘子交给同样穿成兔女郎的巴尔苏克。信使就大方得多了,毫无芥蒂地走进卡座,把两杯插着小伞装饰的莫斯科骡子放在医生和艾米丽面前。
“弗农你这——”按捺不住的艾米丽突然暴起,又被季米扬诺娃喊住。只能老实坐回位置上,对劳蕾塔怒目而视。
医生眼中没有像艾米丽那样燃起愤怒的火焰,只是依旧冷着脸:“你知道我不会喝的。”
劳蕾塔咬着塑料吸管,微笑间露出洁白又整齐的牙齿:“那不妨碍我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尽到地主之谊。”
蹲在角落的奥贝伦德盯着手机突然发出一阵怪叫,顾不上别的立刻把手机塞到衣服和胸脯间的空当冲出酒吧,转瞬不见人影。引得坐在卡座里的两个出身北地的瓦尔基里立刻跟出门去。
玩性正上头的劳蕾塔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心中大致猜到了她们要去的地方。所以当她让司机停下车,听到或熟悉或陌生的尖叫和惊呼从那间废弃老屋里传出来时,也完全不打算进里面去探究发生何事。
劳蕾塔很清楚那间屋里的镜子,只会将往日旧影,将那个令她厌恶的劳伦斯·弗农照出来。
红河城郊外入夜后刮的风越来越冷,虽然以劳蕾塔身为瓦尔基里的超凡体质而言并不需要,但司机还是特地从车里取出厚披肩为领主披上。
“怎么样,那面镜子有趣吗?”看到一行人从破旧的空屋里出来,弗农领主向为首的黑衣女孩询问,“好了,缅怀时间该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谈谈正事吧。”
“我有一单生意,正适合交给你们,诸位想不想听听?”
Summary:一位习惯睡眠的瓦尔基里如何度过一夜。
阅览注意:正文约2k字,内含语焉不详的梦境描写。文中第三人称代词「祂」应被理解为英文的「they/them」,并不意味着其指代的人一定是瓦尔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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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角色:
悬铃木——瓦尔基里。沙丘的阳面。
■■■——人类。幻影。沙丘的阴面。
“你究竟在以什么身份说这话?”
高大的瓦尔基里蹲在裂隙旁,与那絮絮低语对话。夜深人静,地下停车场如此空旷,她的回音与裂隙的呢喃混杂在一起。
她展开手,五指之间垂下一条项坠,黄铜在空中颤颤,仿佛即将坠进无边深渊里去。像是对裂隙展示,又像下一秒就要将它扔进去,但两条细绳还是将它牢牢挂着。不知那声音究竟来自何人,因此瓦尔基里的话更接近自言自语。
“我不是背叛者,”她望着那倒十字下方攀附的紫光,“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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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基里无需以睡眠这种低效率的方式回复精力,但悬铃木依然保持着睡眠的习惯,每日只需四个小时或更短,足以做一个梦但又不必太深。有时是过去十年的闪回,有时是生前记忆的飘渺幻影,更多时候只是在荒漠中,面对惨白的骄阳或冷月。
寒月皎皎,沙漠在夜里褪去它原本的颜色。一座庞大的沙丘在她面前投下它的剪影,影下站着与她身形相似的人,二三十岁的男青年,双手插在防风夹克兜里。背光,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她的前世,是人类成为瓦尔基里之前的样子,没有面庞又常常来梦中做客,缠着新生者脚步一缕过去的幻影、两面的镜像。
沙丘的阴影注视着她。
我照你说的来了,红河城。瓦尔基里说,她习惯把此时当作一种并不实际留存下来的日记。
打了架。见到了裂隙。你应当听到它叫我背叛者。
听到了不少线索。我会去橡林镇,我要知道逾越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你到底是谁?
她如此问自己的前身,同时,她也不期待影子能有什么回应。所有的荒芜梦境总是走向相同的结局:面目不清的幻影一言不发,随后瓦尔基里在沉默中醒来。她一如既往转身要离开此处——然而这次不同——青年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仅凭现在这样,你杀不了祂。
——什么?悬铃木飞快回过头。半月升得越来越高,几乎从头顶直射下来,依旧照不亮那张脸,但她得以看见他身后,荒丘朦胧的阴影中露出一个更清晰的结构:
那是一架钢铁的残骸,卧在沙丘之下半埋,原本拥有平展的双翼,现在只是折断的铁鸟。还未待她看清,火焰蓦地自它心脏中喷涌而出,席卷而来、包围了他们。烫、好烫,能够徒手熔融玻璃的瓦尔基里第一次感到如此真实的灼烧感,那火好像烫穿了她粗糙的皮肤,直接燎在每一条神经的端点。等等……等等!为什么?她呼喊着拨开火舌去抓那几乎已经看不清的青年幻影,想求得一个说法,她的手如蛾翅在火中盲寻,透过飞舞的烈焰,抓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
悬铃木从梦中惊醒,旋即发现手上握住的只是那枚项链。黄铜无论何时都保持着金属的冰冷,无法被体温捂热,她与它相处十年有余,仍不太习惯这冷硬的触感。
外面依旧黑着,现在还是凌晨。她忽然想去看一看那面传说中能映照前世模样的镜子,在格斗场输掉的几位瓦尔基里曾你拉我扯地互相调笑着去看,只为一见对方的男性躯体穿着兔女郎服饰的模样。为压缩生存成本,她自己便借住在这栋废弃旅店里头,只是从未去看过这位神秘的“室友”。她原本不太关心自己的五官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跳下狭窄的旧单人床,踩上年久失修咯吱作响的木地板,披一件斗篷,拉开锁不上的门,往上一层,走廊尽头,那面镜正在破败的房间中等着她。瓦尔基里面对镜子伫立,并没有一点反应。镜面原来已经碎了。
从还附着在镜框上的残片,隐约只能看见与此生一样颜色的白金发。她将手贴向镜子的铜质背板,额头也与其相抵,闭上双眼,像感受一把沙那样感受它,它的形状、触感和温度。触碰到的地方很快被体温同化,并不是所有的黄铜都那么冷得不近人情。
她可以收集镜的碎片将它们重新熔成一体,但那样做没有意义,无法排除的杂质掺在其中,成果只会是一块晦明不清的东西。一团玻璃在她脑中展开,填补空缺的镜面,那是她初次握住一把沙炼成的,因杂质变得焦黑,照不出映像、作不了镜子,只在镜面上填出一个明确的黑洞。
“我来晚了。或者,你不愿见我。”
她对脑中的幻影低语道,随后睁开眼,放下手,并不打算真的用一团杂质玻璃填上去。时候尚早,还能睡一会儿,她在一地碎片中坐下,靠着镜子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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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呈现一片暧昧的粉黄,夸张的霓虹灯光在低饱和的天空下也显得淡了些,太阳彻底升起前这数十分钟,是这个彻夜不歇的城市最安静的时候。
出城公路旁,餐馆老板送走最后一位宿醉的食客正欲打烊,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坐了进来。老板认出这是一位瓦尔基里,但实在不明白为何她只点如此朴素的餐食,标准简单的早饭,只有需要用食物维系生命的人才会点这样的东西。瓦尔基里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碎了才咽,一杯廉价咖啡喝了半天还不见底。他借着擦桌子的动作偷看,实在看得好奇,于是小心翼翼地搭问:
“您刚从外边儿来……还是……?”
外面?瓦尔基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向公路,摇摇头,用方才睡醒一般的低语:
“我从‘里面’来,要到‘外面’去。”
前篇:
Chpt0: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34336/
Chpt1.1: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59407/
镜子为什么碎了(感谢以利奥拉):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656732/
既然给上篇起了1.1的标题就一定要有1.2,于是在今天堂堂铲上了。
关于支线那面神奇镜子我纠结了好几天。我想让悬铃木的过去慢慢揭开,在这个故事里“看到过去”是一件很重的事(比划)。原本想了和兔女郎们一起被起哄着推过去、真的看到前世的样子顾不上身上穿着奇怪的衣服也要细看的情节;但既然有好心企友让镜子下线了,那仔细想来,确实是看不见脸更有味,嗯嗯!再次特别感谢给我这个编排的机会……
前世的脸有捏,有机会会补上这位一直不说话小伙的样子。
2:30 p.m.
距离600米,风速2级,天气晴,日照方向来自西南,不刺眼,是个开枪就能击中目标的好日子。
艾米丽这么想着,没有把自己的食指挪到扳机上。
这的确是一个开枪就能击中目标的好日子,但艾米丽不是来这里打掉什么的。有这么一个前提在,哪怕她手中架着的是归往骑士团特别提供的巴雷特M107反器材狙击步枪,也不能开枪。
即便她现在非常想要破坏点什么。
诚然,她手中的是一具兼顾了射程与火力的恐怖怪物。枪支本身的重量和后坐力对射击精度可能造成的影响,在瓦尔基里手中像个笑话一样。在仅仅600米的半径范围内,作为反器材狙击步枪的巴雷特M107无异于一柄小型的攻城槌。在使用穿甲弹的情况下,它能够在这样的距离下毫不费力地击穿两三个指头那么厚的钢板,或者一米有余的混凝土墙壁,命中人体后也将会在一个瞬间里轻易地将这些相较之下更为脆弱的组织撕裂打散,看起来就像是撞击出了一蓬血雾——艾米丽清楚这种美军也有列装的狙击步枪在实战中具备怎样的效能,但她也同样清楚,对于瓦尔基里来说,这还不够。
这不是巴雷特的错,它已经是人类所制作出来的一种相当凶悍的杀人机器了。问题在瓦尔基里:她们是难以用科学来解释,甚至连在定义上是否还是生物都足够让一群科学家聚在一起,斟酌犹豫一番的“超自然存在”。无法造成“超自然毁伤”的科技产物,在这些无法用常理来衡量的“东西”面前,还是过于孱弱了一些。
有那么一两秒,艾米丽真心实意地希望这把巴雷特可以成为她的灵装。为此,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原本的灵装作为代价,如果不够的话,她还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一只眼睛——只为在接下来的行动当中,以她更为熟悉的方法大杀特杀。但可惜,“瓦尔基里”和“灵装”这种尚未解明的自然现象不是她的愿望所能撼动的,因此,她的两只眼睛也依然都功能正常地长在她的脸上,她的灵装也依然是在一场直接的武装冲突当中不堪大用的发条八音盒。
艾米丽确实是归往骑士团当中的一员,至少,她还能理直气壮地从骑士团的调度之中获取任何合理的资源。但不论是她的生前还是死后,作为平凡的男人还是超自然的瓦尔基里,她的做派从来就没有跟传统的“骑士”沾过边。
这很自然,因为归往骑士团中“骑士团”的部分也不过是组织名称的一部分,与传统那种古板教条的“骑士团”没有任何关系。何况即便是最为传统的那种骑士团,也需要依靠骑士之外的、具备其他能力的人来投入运作。但在被投入一线行动时,艾米丽的这些不沾边的特性,就令她在更加“骑士”的同僚们之间显得突兀了:
她是个蛊惑人心的间谍,一个来自已经被直接死去国家的、从未被记录在公开档案当中的情报特工,一个不存在于任何纸面记录当中,又确实存在于现实存在的幽灵。她的行事风格,相貌,乃至灵装都说明了这一点。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艾米丽会因此在任务中主动担负起辅助的职位,但当他们人手短缺,却需要进行正面攻坚时,这种格格不入有时会产生严重的问题。
在这个任务当中,也是如此。
在红河城的一团闹剧告一段落之后,艾米丽才总算在一地鸡毛当中,见到了红河城事件的临时指挥官,骑士团常驻北美地区的负责人之一的埃利亚斯。在简短的寒暄之后,能将自己负责管理的几乎所有瓦尔基里的资料全都牢记于心的埃利亚斯,很快想起了艾米丽的能力,并尝试性地向她提问,是否能加入前往隔壁橡林镇、对“圣逾会”的邪教行为进行调查和破坏的骑士团队伍:艾米丽的“催眠”能力虽然只能对对象下达简单的命令,但不论是在对瓦尔基里的作战中,还是在对平民的撤离调度上都有着不俗的表现。这是艾米丽在过往的任务当中留下的记录。
但埃利亚斯无法知道,艾米丽目前正被严重的精神问题困扰。这状态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在这种情况下,后者没办法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的能力一定会起效。保险起见,艾米丽或许应该拒绝这个礼貌的建议,并且同样礼貌地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做出解释说明,请求对方给自己安排一个更适合的任务。然而,一方面,她实在受够了此时此刻聚集在红河城中,立场不同并因此而聒噪吵嚷着的众多瓦尔基里们,也实在对本地黑帮和地主所举办的那些玩闹似的,对解决死棘问题毫无帮助的事件失去了耐心——这些闹剧只会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资本主义的愚蠢、短视与软弱性。埃利亚斯提出的任务恰好能让她有充分的理由避开这一切,因此,艾米丽在应下来的时候,几乎显露出了些忙不迭的急迫感。
另一方面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则是源于一点不恰当的自尊心——艾米丽本以为自己已经连同生前的那个斯拉夫男人的外表,一并被迫丢得远远的,独属于斯拉夫男人的自尊心:既然她从前能做得到,埃利亚斯听说了这些事,也这么认为,为什么她现在就做不到呢?
在这样的前提下,艾米丽便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暂时作别。这位可被视作艾米丽长辈的瓦尔基里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以医生的身份自居,但终究也是一名瓦尔基里。在身边有另外立场一致的、似乎足够可信的瓦尔基里同伴簇拥的前提下,艾米丽若是再为对方的人身安全问题提心吊胆下去,就会显得不够尊重了。
她向埃利亚斯申请了自己在侦查和战斗过程中可能会用到的道具,得到了批准后,便在后勤人员犹疑的神态中支取来放在车上,一路颠簸到了橡林镇郊外。
因为之前的一系列闹剧,她在见到埃利亚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个“很晚”,是相对于其他接手了同一个任务的骑士团瓦尔基里们所说的。埃利亚斯已经在任务简报中向她提到过这一点。她开着更早之前从俄克拉荷马分部借来的老房车,尽可能快地追了上去,希望自己没有迟到太多:好消息,她确实在之前的队伍有所行动之前及时赶到了,严格来讲,这不算迟到;坏消息,她总算把吱吱嘎嘎的车子驱策到简报中提到的临时据点,气喘吁吁地跳回平地上,准备跟进现状时,那些已经统一了意见,准备立刻展开行动的同僚们恰巧出了门,正与风尘仆仆的艾米丽迎面撞上。
“你来得正好!”当中领头的那一位高兴地说,随即在昏暗的光线下认出了艾米丽的脸孔,立刻变得更高兴了。艾米丽也认得对方。这是个重生之后变成了外表只有十二三岁少女的瓦尔基里,叫做特纳·麦克维恩,爱尔兰人,身高只到艾米丽的肩膀附近,令她一低头,就能清楚地看见对方乱蓬蓬红发的发顶。特纳的灵装是一把兵工铲,但艾米丽与对方在几个任务中合作过,知道她懂得该怎样用一把铲子砍碎死棘身上的尖刺,或者砸爆它们的头。
在成为瓦尔基里之后,特纳也没有改过名字,因此只要艾米丽稍作调查,就可以确定对方过去的履历:她生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战地记者,追着自己梦想中的和平与正义死在海湾战争的余波里,享年只有24岁。不论从生年还是卒年,又或者延续地存在于世的时间来讲,艾米丽都要比特纳大上将近二十岁,但在瓦尔基里这个可以算是拥有无尽生命的物种当中,他们几乎就算是同龄人。或许正是因此,相当自来熟的特纳一直对艾米丽展现出一种不必要的亲近——
“您带着这些朋友们,是要做什么去?”出于过去的合作任务中留下的各种“深刻印象”,艾米丽不得不警惕地提问。
“我们正要去剿灭圣逾会。”特纳回答,“这毫无疑问是个邪教组织——他们宣称可以通过仪式将普通男性晋升为瓦尔基里,并以此名目公开杀人献祭,没能成功转生活下来的都是‘心不诚’的那老一套。我们已经证实,就如‘血注’所说,红河城周边的许多失踪案最终都指向圣逾会的邪教行为。这样的组织每多在世界上存在一天,就可能会多祸害好几个人。作为归往骑士团的意愿,我们必须今早将其清除。艾米丽,你说呢?”
被点到名字的艾米丽阴郁地环顾了四周,挨个儿打量了跟在特纳身边的每一个人。在她到场之前,这支被埃利亚斯预先派来的调查组中,算上特纳本人,就已经有了五位成员。理所当然的,她们也都是瓦尔基里,拿着各种各样至少能直接用于白刃战的灵装,可惜不乐于进行社交的艾米丽并不认得特纳之外的任何一个,对她们的背景资料也自然两眼一抹黑。但现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与特纳相似的义愤填膺,配上瓦尔基里稚嫩的外表,倒让这些足以胜任正面攻坚任务的、经验丰富的骑士团一线战士们显得与普通的、天真且容易被煽动的热血青年没什么两样。这令艾米丽的心中升起了相当不祥的预感,心理上的不适甚至令她在生理上也开始犯恶心:
把时间往回倒个三四十年,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在加入克格勃的时候,是否也带着这种天真、热忱,尚不知困苦,因此也不惧任何挑战的神情呢?
成为艾米丽的艾米丽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压下了那种反胃的感觉。她在勉强找回自己声音的同时,也强迫自己回到眼下的现实当中:“你们调查过圣逾会的情况了?”
“当然。”特纳回答时的语气轻快而自信,环绕在她身边的另外四位瓦尔基里们也毫不质疑,自然地释放着同样的感情,“那是个以瓦尔基里为首的邪教组织——不然我们骑士团也不会主动进行干预。考虑到它的性质,我们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恶战的准备。但我们每个人也都是一把好手,这没什么可担心的。“
艾米丽等了几秒,直到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之中意识到,特纳确实已经说完了她认为自己需要说的所有话。这令她在震惊中反问:“就这样?结束了?”
“是的。”特纳很确信地说,听起来就像是古时候那种为了信仰可以无所畏惧的骑士,“目前为止,这些已经足够了。”
“这他妈和‘血注’那群渣滓告诉埃利亚斯的内容有什么区别?”艾米丽忍不住破口大骂,“难道你认为本地黑帮是什么可信的侠义之辈吗?他们把这事儿告诉咱们,只是想让两个他们都不喜欢的组织在地盘边缘上相互狗咬狗罢了!那群垃圾是不可能告诉我们真正有用的细节的!建筑位置关系呢?内部平面图呢?安保力量的设置呢?或者最基础的,这个邪教据点当中目前有几名瓦尔基里在看守?特纳·麦克维恩先生,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谈到您如此鲁莽冒进的问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艾米丽,我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特纳反驳的语气相当坚定,“我当然知道我们缺少很多重要的情报,但天一亮,圣逾会就将举行他们所谓的‘逾越礼’了。我们没有时间进行详细的调查:杀戮仪式一旦开始,人死了就说什么都晚了。”
“那就让他们去死。”艾米丽以一种惊人的冷酷说,“傻到会相信邪教花言巧语的人难道有什么值得拯救的吗?”
听了这话,特纳显得非常震惊,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他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同龄人”同僚一样。这种震撼让她隔了几秒钟才重新组织好语言:“可艾米丽,他们可能只是一时间走投无路,又或者只是倒霉被圣逾会中的邪教疯子抓了起来——”
“那么他们运气不好。上帝,佛陀,或者任何在天有灵的正神都没来得及保护祂们的信徒。”艾米丽从善如流地改换了说法,就好像这不过是个为了阻止对方的鲁莽行为而随便找的理由,本质上并不重要。但与之相对,她态度里的中心思想纹丝不动:“我依然不认为各位在如此缺乏情报的前提下直接行动是明智的行为。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拜托,艾米丽,我们可有五个人,如果你加入的话,就是六个。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六个花些时间,完全可以把整个小镇都推平——”
“那是在对方没有瓦尔基里的情况下。”艾米丽忍不住开始长篇大论,“如果圣逾会所谓的‘逾越礼’哪怕以一个极低的概率是真实有效的呢?要是他们在盘踞在橡林镇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为自己积累了数量远多于六位的瓦尔基里呢?特纳·麦克维恩先生,您正带领您所组建的小队前往一个陌生的建筑群,与几乎可以确认存在两个甚至以上瓦尔基里的邪教组织进行巷战,并且,对方的瓦尔基里们更加熟悉地形,比我方更容易躲在暗处。您过去曾经是战地记者,不会连这种程度的军事常识都没有。现在请告诉我,除了‘送死’以外,还有怎样的形容词能够准确地表述您即将做出的举动?”
特纳盯着艾米丽看了几秒,随后完全出乎后者意料的,她笑了。
“我当你是在关心我,艾米丽。我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当战地记者时的事情——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特纳略微踮起脚,像过去她还是个普通的战地记者时总爱做的那样,抓住了对方比她高出一截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你以前不会对平民的生命如此冷漠。在我的印象中,你在阻止撤离的调度工作中总是尽心竭力的:‘每个人都该有自由地、不受压迫或威胁地活着的权利’,嗯?”
“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艾米丽毫无情感波动地反驳,“我不是什么圣人。梦醒了,人就会不可避免地自私起来,就会自然地开始顺着本能分辨远近亲疏。”
听了这话,特纳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很满意地咧开嘴笑了起来:“所以你确实把我当朋友!我还以为就算以瓦尔基里的寿命,都没人有办法把你这块又冷又硬的冰块给捂化呢!”
“我可没这么说。”艾米丽反驳道,但语气并不那么坚定。她确实不觉得特纳算是自己的朋友,她绝对没有和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烦人精亲近到那个份上。但如果对方这样认为会对她的劝说有利,艾米丽也不介意让对方就这么认为下去。
她是间谍。欺骗、隐瞒与误导的方法都早已经刻进了她的骨血当中,在需要的时候,这些如臂使指的手段便会如呼吸般自然地被取用。
在这段偏离重点的对话之后,空气骤然安静了几秒。艾米丽与特纳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傻站了一会儿,直到后者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艾米丽。我们必须得走了。你的能力不是用在战斗上的,不如你留下来做联络员吧。”
这是个站不住脚的理由。就像艾米丽对平民性命言不由衷的冷漠一样,特纳也在以这种同样站不住脚的理由要求艾米丽留下。在飞快地意识到这点之后,艾米丽沮丧地叹了一口气:“真没得谈了?”
“我们必须得去。你知道他们为了‘逾越礼’纠集了多少可能并不情愿的人吗?”
“我不在乎,特纳。和你比起来,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更在乎他们。”
艾米丽自己知道,这话只有大约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完全是谈判话术。但特纳听了之后,再一次露出了那种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同龄人”朋友一样的表情。可惜,这没能令她改变主意,她只是尽力安慰对方:“你仔细想想,我们这支经验丰富的小队也不一定会输吧?万一我们成功完成了任务回到这个临时据点,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我们不如打个赌。你不知道怎么就搞清楚我从前是战地记者了,我却不知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呢。”特纳揶揄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或者你本来的名字——你总不可能在做男人的时候就叫‘艾米丽’吧?这可太不公平了。”
“佩珀·卡特。”艾米丽立刻说。
“什么?”
“萨曼莎·琼斯;伊娃·科尔;泰勒·坎迪——都是我曾经用过的名字。我有一大把,有属于女人的名字,也有属于男人的名字。如果你能带着队伍活着回来,我就把这些名字连同背后的每一个故事都告诉你。”艾米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但她在面无表情、像是背诵这周的购物清单一样毫无情绪地说出这些话后,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后悔的情绪,反而如释重负,“还有我最开始的名字。这可是一连串非常长的故事,您最好别是躺在床上听完全程的。”
特纳听了这些话之后,毫无顾忌地大笑了一分多钟——如果她是一个与自己外表完全相符的十二岁女孩的话,她说不定已经因为缺氧而晕过去了。在笑过之后,她也仿佛卸下了身上的什么重担一样,又顺手拍了拍艾米丽的腰背部,强调:“一言为定,你到时候可决不许用什么花言巧语的鬼话给搪塞过去!”
“一言为定,特纳·麦克维恩。”艾米丽相当郑重地说。
但很可惜的一点是,对特纳来讲,一位可能的朋友迷雾中的过去对她产生的吸引力,还是没有办法违逆客观发生的物理定律。即便艾米丽已经如此郑重地对她做出了保证,在天光大亮之后,她还是没能回到据点中,以胜利者的姿态迫使艾米丽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小秘密都挖出来。
这对艾米丽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时间过得越久,她就越发现,向另外的无关人等倾吐自己的内心是一件很折磨的事情。她或许应该为自己不必经受这种折磨而开心起来,但事实上,就像她在对特纳做出许诺时并没有感到后悔那样,在意识到自己不必这么做时,她也并不高兴。
她只感到一阵无力的怒火,再一次煎熬着她的心脏。
Battle of the villain and the heretic
“头儿,找到了,在我们平常会停下来的那个加油站。”鲍勃拉起手刹,将车停在路边,隔着车窗远远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加油站,还有那辆被各种诅咒涂鸦喷满车身的小轿车。那是莎拉·普林兹的车,莎拉勤勤恳恳地给劳蕾塔工作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两天一样无故缺勤过。鲍勃经常在想,像她那样和蔼又令人尊敬的女士,是怎么会在“恶人弗农”的庄园里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这种麻烦工作。
“听你那口气,不像是好消息。”电话那头的格伦语气也同样不善。鲍勃把手机塞进防弹背心的胸袋里,把老伙计的保险打开,从自己的大切诺基上跨出,举着枪一边靠近加油站一边回复格伦:“你那边听着也不顺,卡罗尔不会突然落跑到加州晒太阳去了吧?”
下地狱吧弗农!违背主旨意的堕天使!劳蕾塔·弗农你这恶魔……对庄园主的各色诅咒和谩骂歪七扭八地涂在车身上,惹得鲍勃些微不快地眯起眼睛。车里空空荡荡,除了管家女士零落的一些随身物品,也没有见到血迹或者打斗过的痕迹。宅邸里那位迪士尼公主在外面的恶劣名声他不是没听过,但作为一个雇佣兵,一个能让他们这些不得不退役的混蛋重操旧业,准时发放薪资和津贴的老板,对鲍勃来说就是上帝派来他身边的天使。
“我检查了一遍农场,”格伦的声音传过来时,还夹着几声不知道是哪条犬只的吠声,“卡罗尔今天还没喂过她的劳拉们,屋里东西都跟以前一样乱糟糟的,车辙的痕迹还很新,看着像是往东边去的。”
“橡林镇吗,那就说明老板一直提防的事正在发生,”在这时鲍勃才注意到车前窗雨刷上夹着一张纸条,“等下,这有张写了字的纸条……”
给亲爱的大兵们,抱歉掳走你们庄园的人,但我不得不照办,我还挺喜欢你们的呢,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懂希尔维娅给我们带来的,究竟是何等至善的福音。
——加油站的翠克茜
“操。”念完留言内容的鲍勃把将纸条揉成一团,恶狠狠地丢到角落。
鲍勃这些年在弗农领主手下做事,自然对圣逾会多少有些了解。这个小教派在庄园旁边的镇上盘踞已久,但没有哪一次逾越礼的筹备像这次一样肆无忌惮。那些信众就像群鬣狗,循着味将所有能控制住的人都统统绑走,哪怕明知普林兹女士是弗农庄园的人,也一样没能逃脱。
“我立刻报告给老板,挂了。”电话里,格伦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声声机械重复着的忙音。
今天的太阳下落得格外慢,落日余晖被云层挡住,映得满天嫣红。只有几束透出来,又从树梢间的缝隙漏到马路边上立着的那块已经有些锈蚀的路牌。
伊克斯蹲在飞驰的悍马车顶,伸出握在手里的长钉将路牌上的“橡林镇”几个字划烂,得意地把半个身子倒挂在车窗边,朝端坐在后座的庄园主催促:“劳蕾塔,让司机再开快点,我等不及要撕烂那些骗子的嘴了!”
劳蕾塔闭着眼没说话,一只手正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朝伊克斯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自从脑子里的声音响起后,越来越多的瓦尔基里不约而同地来到这片南方的河湾边上,红河城的事态也随之越发紧张。现在,圣逾会这个蜗居在穷乡僻壤的小教派居然也敢朝她露出尖牙,这令习惯于高人一等,支配他人如呼吸一般自然的劳蕾塔对于如此“僭越”的行为感到愤怒。
惹怒弗农领主的下场,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巴尔苏克,在前面那条磨坊街拐进镇中心,在小广场放我下车,后面你和丽兹想闹出多大的动静都行。”劳蕾塔睁开眼,把头歪到窗边用手支住。她无心欣赏外边飞速掠过的景色,只想着之后将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物全部铲平。
“弗农老爷还真把我当司机使唤起来了啊。”坐在驾驶位上的信使借着后视镜瞟了一眼刚和自己签了短期雇佣合同的劳蕾塔。回神过来看到路上杵着用木头钉成的简易拒马,立刻踩紧了油门把所有阻碍统统撞飞,直冲而过,又继续说:“我只是你暂时的私人司机兼保镖,不是血注的打手,所以……”
载着三位瓦尔基里的钢铁怪兽嘶吼着用侧边护栏撞碎立在街头,被荆棘缠绕着的玫瑰十字架。又拐到另一边,在高音喇叭的驱赶中逼开企图拦截他们的巡逻队,带着身后扬起的尘土,急停在了村镇议事厅前的水池广场入口。
众多圣逾会信徒吵嚷着已经从广场的另一面围上前来,急切的伊克斯甚至没等任何人指示,压低身姿立刻挟着风冲向人群。
“赶羊这种事就交给刚冲出去的那位,我呢,”巴尔苏克敏锐地捕捉到了混在信徒中的瓦尔基里,“这就马上跑去圣逾会的后厨,替老爷催一下你要的主菜和甜点。”
信使的两只手已经化形成了锐利的兽爪,一把抓住车门往外推开,踢飞了两个偷摸围上来堵在车外的凡人信众。野兽的气息从巴尔苏克的斗篷里往外散发,信使双脚稍稍发力,整个人一跃而起,跳到议事厅的尖顶上,张开爪子瞄准了几个身穿黑袍的身影冲刺而去。
[大部分守备力量已经往广场转移,探查到的人质情况暂时安全,弗农领主您只需要尽可能拖住那些杂草即可。]
你和你的伙计们能否在这片地盘成事,就看你们这次的刀有多快了,艾莉卡。
劳蕾塔推开车门,扛着一把被鹿皮裹住,几乎跟她身高一样长的灵装站在逐渐包围过来的信徒们面前。不远处伊克斯正和周围的同类缠斗,而被黑袍堵在一隅的巴尔苏克正凭着自己风一般的速度反击,将向她袭去的“修女”们一次又一次的逼退。圣逾会的教众像一股股溪流,正朝这片并不算宽敞的空间汇聚过来。
“真是乌合之众,”几个狂热的信徒朝劳蕾塔扑来,只一瞬间就被击倒在地,她抬起右脚踩在其中一人身上大声嘲讽着,“你们的那位牧师呢,让她亲自来迎接我!”
庄园主清脆婉转的嗓音此刻变成了宣战布告,仿佛一支支滴着毒液的箭矢,插在所有虔诚的教徒耳内。倍感屈辱的圣逾会教众们怒吼着涌向劳蕾塔。而弗农领主甚至连他们其中的瓦尔基里都懒得多看一眼,只是双手握住灵装,大开大合地朝面前那一张张被怒火灼烧的面孔横扫过去。劳蕾塔每向前一步,都将手里的灵装在人群挥舞出一道又一道带着血花的圆弧。武器的破风声中混杂着哀嚎,领主那随着她的动作而飞扬的洁白裙摆也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沾上溅洒的血迹。
突然一柄瑞士长戟挡在了劳蕾塔又一次挥出去的劈砍下,顶着一头羊毛卷红发的瓦尔基里隔着两把交击在一起的灵装对她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骂道:“劳蕾塔·弗农!你这个以虔信者为食的恶魔,我不会让你再往前一步了!”
“你尽管试试。”比对方矮了半头的庄园主手上力道忽地加重,将长戟卸到身侧的那个刹那,立即反手用握把末端的配重球对准红发的瓦尔基里心口处捅去。对方没能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吃了这一击后整个身子瘫软,踉跄着向后退开。
“呃……”羊毛卷女孩突然被劳蕾塔一把掐住喉咙,弗农领主不断收紧的手掌令她感到窒息。就在意识模糊前,她似乎听到了平日里在教堂里响起的应答圣歌正由远及近地传到耳畔。
Veni, creator Spiritus,
mentes tuorum visita:
imple superna gratia,
quae tu creasti pectora.
那不是幻觉,包围劳蕾塔的教徒正缓缓退下,希尔维娅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口中正咏唱着悠扬的圣诗。夕阳最后的余晖照在牧师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而当她稍稍停顿,跟在身后的众多修女便重复吟哦着诗篇。
“愿上主宽宥施恩予我们,”希尔维娅缓步向劳蕾塔走来,洁白的双足踏过地上的血迹,踩出一连串殷红的足印,“也愿天上的父垂怜罪人,弗农领主,我恳请您将我的那位牧羊人还予我,不必再为自己增一项罪愆。”
牧师向庄园主张开双臂,侧开身让跟在她之后的瓦尔基里们上前几步。伊克斯和巴尔苏克不知为何已经被一众修女控制住,信使看起来虚弱不堪,满身血痕的伊克斯还在束缚中不停地挣扎着。
劳蕾塔在听到圣咏的歌声后竟也有短短一瞬的恍惚,重生后经过了将近三百年的弗农领主立刻明白是这个仍在被传诵着的礼仪歌唱有古怪。她扯掉了灵装上的皮革,将焰形大剑的曲折剑刃抵在趴在自己脚下的红发瓦尔基里的颈边。
“二换一,这买卖对你来说可不值当,牧师。”
“只要您愿意展现宽容,不再来打扰圣逾会的安宁,任何代价于我而言都是值当的,”独眼的牧师似乎毫不在意庄园主的威胁,又靠近了几步,“就让我们继续保持之前这三十年的无言默契如何,尊敬的劳伦斯·弗农先生?”
“用那个名字惹怒我没有任何好处,现在是你在提出交易请求,注意自己的言辞,塞拉斯·维萨留斯。”弗农领主的眉间紧皱,脑中飞速评估了当下摆在自己面前的状况。随后移开了手中双手剑的刃边,对希尔维娅说:“放开他们两个,我可以留这个臭婊子一条贱命。”
承受了劳蕾塔口吐恶言的希尔维娅微微颔首,平和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意:“我的祈祷实属不堪,得你宽恕与你和好,那便再好不过了。”
得到牧师示意的修女立刻松开伊克斯和巴尔苏克的绑缚。“听我的,回车上。”劳蕾塔见到他们还不甘心的模样,跟两人吩咐着。正转身时,希尔维娅却趁这个转瞬即逝的空当向她发难。
牧师捡起落在一旁的瑞士戟,眨眼间逼近庄园主。长戟闪着寒光的尖端从翻飞的黑袍和蕾丝边中刺出,穿过风衣的带扣,直取帝政裙的腰部而去。就在那一刻,劳蕾塔机敏地察觉到危险,猛地扭过身避开朝要害刺来的袭击。即便如此,庄园主贵重的长裙也已经被利器拉开一长条破口,矛头几乎擦着她的皮肤划过,留下一条泛红的痕迹。躲过偷袭的劳蕾塔借势回身挥出双手剑,希尔维娅收回武器,用矛头背面挡下这记凶猛的回击。反曲的尖铁钩住了波浪形剑刃,两个瓦尔基里互相角力,两把长兵也在一时之间的咬合中僵持不下。
“想用对付别人的伎俩来对付我,太天真了,邪教徒。”
“奴隶主,注意你自己的言辞。”
Per te sciamus da Patrem
noscamus atque Filium,
te utriusque Spiritum
credamus omni tempore.
用于祭礼的圣咏歌仍然在持续,一行血泪从希尔维娅的眼罩下滴落在长戟的斧枝上。她一口气将剑刃格开,偏过角度用矛头正面连接的斧边再一次进攻。劳蕾塔趁机小步退后,把双手剑往回拖割,剑刃划过之处,也带下了几片从牧师身上切落的碎布。庄园主反手挡下利斧,惊觉牧师的力量在瞬间加大了几倍,以接近与地面平行的角度将剑锋抽回。矮个的劳蕾塔别过身躲开迎头而来的劈砍,抬起一只脚死死踩住长戟的把柄,以闪电般的速度倒转手中武器,把沉重的握把当作战锤朝希尔维娅砸去。牧师向一侧歪过头,双手剑两道护手尖锐的一端如尖牙狠狠咬住她的肩头,啃食着她的血肉。
“啊……我心我灵,颤栗无比。”希尔维娅的眼睛直视着劳蕾塔,自己肩上受的伤如同无物。她抓住大剑的前段握把,单手抗衡着弗农领主施加下来的力道,一点点地将护手拔出来,试图从劳蕾塔手中夺走武器。庄园主清楚地看到了牧师肩头还流着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甚至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
“去你的祷告,此即为我之天命注定!”劳蕾塔低喝一声,发动了能力暂时压制了那古怪咏唱给希尔维娅带来的助力。在对方还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借着长戟跳到半空中,双脚并拢踹开了牧师,顺势夺回双手剑,也拉开了自己和希尔维娅之间的距离。
就在这时,劳蕾塔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三下连续的震动,她当即明白在另一头的艾莉卡一行人已经达成目的。“丽兹,接好!”劳蕾塔立刻将灵装往后抛到正想冲上来加入战斗的伊克斯手里,抓起她的兜帽往广场边上退去,转而大声呼唤自己带来的信使,“巴尔苏克,我们走!”
发动起来的悍马又一次咆哮着带起弥漫的烟尘,暂时蒙蔽了圣逾会众人的视野。等到希尔维娅看清面前时,载着三名瓦尔基里的钢铁怪兽早已经驶出了她能追上的距离。
戴着兜帽,活像一条疯狗的瓦尔基里蹲在车顶,愤怒地朝希尔维娅龇着牙,而那个满身罪恶的弗农领主,正抓车身侧边的栏架上,回过头对着她动着嘴唇,无声地咒骂。
“不用理会,当震怒降临,恶群将受主之审判,回去继续准备仪式吧,翠克茜。”希尔维娅把灵装还到了跑到身边的红发瓦尔基里手中,就像牧者领着她忠实又虔诚的羊群,引着教徒往教堂的方向回去。
[弗农领主,一切顺利完成。]
耳边的晚风呼啸,吹乱了劳蕾塔的长发。她低头看了看手机,迅速地回复。
[将所有人召集到庄园来,我们应该更进一步地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