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stand by me- Beatles
眼前的道路通体银白。
她先是感到自己的体重很轻,体内的一切零部件都被拆分再分解,像一团漂浮于海中的杂草一般起起伏伏。很快这种感觉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寻常无异的重力。她试探着向前挪动身体。任务成功。她检查了一番自己的随身物品。没有遗漏。于是她抬起脑袋,只见身前银白的道路不断延伸,延伸,向上,向上,向上……
“小姐,头顶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机械合成的男声。
Aurelia 回过头。这是一台与周围的布置格格不入的机器。如果她去过 60 年代的随便一间酒吧或餐厅,想必都在吧台边的某个角落见过这件玩意:怀旧款的棕色木质纹理与未来系银色金属外壳相互间隔,塑料喇叭、意义不明的旋钮与亮得过分的荧光触屏——一款最经典的新洲点唱机。
不过她眼前的这一台显然有些不伦不类。首先,它的两侧分别加装出两支机械臂,末端是只能用来执行抓取功能的三指机械爪,看上去像某台工场功能性机器人的一部分。其次,它正在依靠一台专业的喷气设备悬浮于半空。这使它作为一台音乐播放器能够在宇宙中自由乱飞。不过只是看上去唬人,实际的速度和灵活性并不好。最后,它似乎在向她搭讪。
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没有到达进迪厅的最低年限,当然尚未有机会对点唱机抱有任何刻板印象,所以她自然地接受了这位改装机器人的外观。她的两族词库内也不具有关于“搭讪”一词的任何知识,过去希望“教导”她相关内容的人与异族与外星人都在一系列的误会之后和她融为了一体——以养分的形式。
Aurelia 迟钝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身边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外是迷蒙而明亮的穹顶天空。在天空的边际,在头顶正上方的千百米远处,一根长条形建筑直直穿过两侧天幕的中心,串联起整个圆环状舰体的圆心位置。在它映入眼帘的一刻,这个地方的名字已然可以脱口而出:
天轴。
像个仓鼠球。她没来由地想着——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清楚什么是仓鼠球。
边上的机器并没有先进到会被任何冷幽默尬住,自顾自地唠了起来:“小姐你也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吧!我一看你的装扮就知道。你有没有去过之前那个怪人城镇?我还去那里的唱片店视察过,虽然那些家伙们都不太理人,但听歌品味都还不错……嘿,你喜欢歌吗?”
“……”她第一次遇见这么自来熟的机器人,有点不适应。
“你可以叫我 Rob,我想我算是这台机器的 mc。之前有个顾客在我的屏幕上输了一段数字,我突然被送到了之前那个镇子里,也可以说些广告词外的话了。这些小家伙是我自己图方便装上的。”机器人指了指自己的机械臂和喷气泵。
“Aurelia。”
“幸会!小姐。”点唱机里的先生答道,“这里好像是……四号环?我本来打算去五号打听消息的,但那个发光的大门好像把什么搞错了。你呢?”
“三号环。”
“看来你也撞上了小概率事件。有兴趣一起去找找其他传送门吗?”
Aurelia 犹豫了一下,略显局促地点点头。
Rob 伸出一根机械臂指向前方,“女士优先,您先走。”
小女士没多想地向前进了。在三步后她回头,看见 Rob 跟了在她后面。
她盯着机器人,机器人悠闲地放了一首 stand by me。
主唱口中的词句含含糊糊,Aurelia 没听懂。
————
他们走出这条传送间廊,进入四号环街道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地方可以称得上壮观。
Rob 感觉自己从未在 Khoros 见过这么多怪人,他们穿着古板的净色服饰,来往的时候手里抓着奇形怪状的饮料瓶。人行道也是由那种银色的金属铺成的,不过看上去有些磨损。街道两侧依照号牌以此是“无重力躲避球”、“赛文游戏厅”、“群星 FR”……它的摄像设备扫描到角落里隐蔽地丢弃着几支抽尽的电子烟。四周的行人里像它与Aurelia这样的怪人组合并不多,但这些忙碌的人群只是瞥了他们一眼便匆匆而过。
它回过神时发现 Aurelia 不在自己身边,旋转身体去找,在四点钟方向看见她举着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纸片发愣。
“释放热血与激情……打倒对手,方法不限……赢者,大额奖金。”她的喃喃细语传进Rob的收音系统里,屏幕前的符号瞬间转变成了大写的warning。而Aurelia的视线完全被做得亮晶晶的小广告吸引住了——堆积如山的星尘在她眼里等于堆积如山的食物,堆积如山的食物等于堆积如山的……满足!
她的目光扫过小标题:【地点-彗星酒吧地下赛场,四号环】。
这不巧了,她正在四号环。
Rob 正努力地发出只能让她听到的警报声并使屏幕上的 warning 越来越红(这引起了许多路人狐疑的目光),却看见这姑娘对外界因素充耳不闻,抬头一扫,背着身上那个大得离奇的包便径直往一个方向冲去。
机器人环顾四周,看见有几个面色不善的家伙已经开始朝自己的红标走来,连忙关闭了屏幕显示。一鼓作气,燃着火星的气流从身下冒出,它乘着反作用力追向前方快如流星的女孩。
————
彗星酒吧在四号环这个娱乐中心装饰各异五颜六色的店家中可以算是低调做商的了,大门口的基础飞船型银蓝流线型设计和裸眼 3D 门牌在内卷严重的四号环就如同未装修的毛坯房,后方的接驳点更是与天轴那些个“直径飞船”的如出一辙。一语蔽之,土爆了。
只有真正混迹于白矮星所映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的人们才知道,彗星酒吧不只是飞船型——在必要的时候,它就是一艘天轴行政处的官方飞船,未登记入册的那种。
“地下赛场在哪里?”一张小广告被黑色皮手套拍在了吧台上。
酒保把杯子随手扔进身边的机械设备中,一对金属架精准接住了酒杯并开始旋转擦拭。他接过下一个酒单,瞥了她一眼:“年龄不达标。”
Aurelia 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什么?”
“我们要求参赛者成年。看你这个头……”
————
话还未尽,他的头颅被拍在了吧台上,属于人类的脆弱脖颈被弯曲到危险的变形边缘,窒息感迅速涌上酒保的大脑,控制着他无力的急促呼吸。附近本肆意喧闹的客人一时都安静下来,神情诡异地看着这个方向。
————
“打倒了,交钱。”未成年少女松开了他,理所应当地说。
“咳,咳咳……我不是参赛者……”酒保立马后退与她保持安全距离,随即拍响了准备桌上的一处响铃,有些后怕地做出了防卫动作,“呃,请交付入场费。”
他报了正常入场费两倍的价钱。
Aurelia 直觉很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酒香和油炸食物的味道让她感觉良好,但同时也让她的胃后知后觉地难受。她讨厌空腹感,那代表着无力,无力代表她没有剩下的力气弄吃的,代表着她得饿一天。
她不喜欢饿一天。
正当她面对眼前的赖账人,犹豫该先处理他的哪块区域时,身后传来了突兀的动静。
deja vu.
机械合成的声音。
“这些够吗?我不清楚具体有多少星尘,但应该够量吧?如果不够——在座各位,我热情的酒客们,欢迎来点几首迷人的太空最青睐的迷幻摇滚。相信我哥们,它胜过你手中的那杯碳含量超标化合物……”
是 Rob。
它在这个未来感十足的酒吧中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了。右喇叭不停歇的背景音乐和左喇叭快速输出的一顿吵吵彻底搅乱了彗星酒吧剑拔弩张的宁静。周边的窃窃私语开始变响,伴随着 Rob 机体身下引擎的轰鸣。
它快速挥舞着机械臂,掰下前胸的一块铁板,里面竟是一整块嵌入式的星尘容器。
星尘倒入的声音。“够了,够了。带她下去吧。”
“谢了,朋友。我看你的酒吧挺不错啊,你们需要一台点唱机吗?”
“……不必了。”
“真的不用吗?我的曲库对当季流行歌曲的覆盖率为 91.3%,历史好评率为 89.7%,在我计算之中,这家酒吧加设点唱机后的客流增加率为 47.0%,近一半的提升率!”
“劳伦,把这个小姑娘和这台吵死人的东西一起扔下去!”
————
他们被扔下去了。
物理上的。
地下赛场的参赛通道居然是一条直挺挺的洞穴,鬼知道他们怎么在母舰上挖出的这东西。Aurelia 在迷糊间跟着一个高壮的人类走到了洞口。在准备进入的时候,手臂上传来刺痛感,微凉的液体顺着血管网扩散到身体的每一处。她用疑问的眼神看向那个人类,他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一把把她推了下去。
战斗经验让她几乎在瞬间遍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后背被他碰到的地方,很疼。
她就快落到底了。
————
一股升力托住了她下降的身躯,作为缓冲消减了她的加速度。
Rob 用自己的两条加装机械臂托住了她,喷气推进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把整个隧道喷满了迷蒙的水雾。雾气散开,他们逐渐能感受到顺着墙壁传导的动感音乐。巨大的声浪让通道颤颤巍巍地摇动着,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呐喊声,接着是经由话筒扩音而出的男声:
“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为你们介绍——神秘的外来客,从未见识过的新人物,狂妄自负的彗星挑战者!身长一米六的无名女性,哦,她还是个幼崽吗?”
Rob 和 Aurelia 降落的地点是一处平台的中央,或者更具体地说——赛场。
圆形的金属质地平台被半球透明罩完全笼住,只留下了头顶的一处隧道。如同困住兽类的牢笼,又如倒扣向下的玻璃鱼缸。当他们缓缓落到地面时,围绕赛场的观众发出了极为统一的嘘声与嘲笑。他们簇拥在牢笼的周围,几乎要扑到罩子的表面。观众们如水波一般圈圈荡漾摇曳,一眼望去只有人人人人人,甚至看不见圈层的边际。
“她还携带了一台机器人!我得说,这是上个宇宙纪的老古董吗?看上去还不如新生儿的 diy 课程作业!”
层层袭来的嘲笑声。
Rob 没有理会,它颇有兴致地看着头顶声音传来的方向:“嘿,你也是音响主持人吗?”
人群开始更加喧闹。“噗呲”一声,头顶那刚刚扔下他们两人的隧道发出响动,水雾被再次喷出。雾霭遮蔽了他们的视线。Aurelia 下意识拽着 Rob 的机械爪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的对手要来了。
“是的,是的。伙计们,打起精神来!今晚的第一位守擂者,传奇的大力魔王,多少自不量力的挑战者跪倒在他的机械义肢之下。他是彗星上的神明——”
“赫拉克勒斯!”观众们嘶吼着!尖叫着!鼓舞着!
不止上方的隧道,整个赛场都在颤抖。多么高大的身躯!多么健硕的体魄!他的头顶几乎擦到了穹顶的上沿,他的身材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的眼前,而下身巍然矗立的机械义肢又格外夺目。他从雾气之后缓缓而出,宛如被阳光驱散云气的高山。
作弊吧,这绝对是作弊吧。
“……你能行吗?”电流声滋滋发响,周围的声响太大,Rob把字打在了自己屏幕上。
然后它发现自己的同伴不见了。
————
“老天啊!我们的新手姑娘居然直接冲了上去。她的拳头甚至没有赫拉克勒斯新安的钛金脚指头大。哦,哦!……我的天!我不敢相信……”
那为大力士出场而庆祝的雾气尚未散去,他庞大的身躯却已然倒下。山崩地裂,那对机械义肢的关节被绞得稀碎,零件四处乱蹦,人工神经系统断裂的剧痛令他满面痛苦。他的战吼还未响起,已经转为了哀鸣。他的拳头尚未出鞘,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
一片安静。
Aurelia:“打倒了,交钱。”
————
Rob:“Aurelia!Aurelia!Aurelia!”
观众:“Aurelia!Aurelia!Aurelia!”
比赫拉克勒斯出场时更响的欢呼声后知后觉地在馆内兴起,同时夹杂着赌徒们疯狂的辱骂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彗星的光辉永远只跟随在绝对的力量之后。
“我宣布赢家是——Aurelia小姐!”Rob不知何时连接上了这片赛场的音响设备,用它磁性的嗓音播报着客观事实和胜利的铃铛响。原本的主持人迅速反应过来,抢麦补充道:“第一场在此落下帷幕,但是比赛尚未结束。各位,别激动。让我们翘首以待下一位选手的入场!”
Rob 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只是第一场?!”
“当然,这位 Aurelia 小姐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奖金的一部分。然而她能否守擂成功?她的表情可不好啊。悬念即将揭开分晓。让我们有请下一位选手——刽子手雷克尔!”
举着巨斧的改造人腾空而下。失利的赌徒们再次振奋起来。Rob 亮出一个挥舞旗帜的标识,在一边偷偷忙碌着什么。
这一次舞台没有放烟,而所有人都得以看清她的动作了。
她的裙摆在刚刚的战斗中有所破裂,而从那些裂口之后:一根、两根、三根……无数根透明的纤细触手从她的下身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住了对手的主要关节。她矮小的身形极速升高,暴露于外的触手托举着她的人形部分,如同悬浮于玻璃罩的半空。人们只听见了那倒霉蛋的惨叫声。截断、腐蚀、扭曲、撕裂,喷洒而出的鲜血覆盖了鱼缸笼的内面,遮挡住他们灼热的视线。
——水母在红色的海水中泳动。
————
“OK,停下,Aurelia。他已经不能动了!你已经赢了。”急促的喝令让她停下了暴虐的砍瓜行动。收回触手的小姑娘默默退到了它身后,人类双手无措地交握着,用帽子遮挡四周过于热情的关注。
Rob:“还有几场?”
主持人:“下一场就是决赛!我忠实的朋友们,ARE YOU READY!!!!!”
观众:“YEAHHHHHHHHHHHH!!!”
主持人:“今晚你们最期待的一刻即将来临——我们的老朋友,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看到的人物,身负大额奖池的顶级赛手!连续登顶彗星之巅的奖池痛恨者!赌徒们最忠实的好朋友!我们强壮的、伟大的、无敌的——阿波罗一号!”
一台硕大的箱型机器从天而降。它的六边皆鼓着蒸汽动力,引擎嗡嗡的声响让人难受异常、头脑发晕。随着弥漫的机油味与铁锈气息,六种不同的武器从它的各面缓缓伸出。这台杀戮机械的每一寸铁皮都被烙得灼烫,与其说是对手,不如说是刑具。
“以及……从未出征的新面孔。阿波罗系列的新款产品。阿波罗X与阿波罗伽马!”
哐哐!另两台与那可怖机器如出一辙的绞肉机坠落而出。黑拳赛场瞬时成了凶兽与科技产品的强强对决——当然,也早已与“拳赛”毫无关联。
Rob 的屏幕变回了富有警告色彩的红色:“他们这是想杀了你……”
Aurelia 仍然在喘息,她始终忍耐着被药物增加的痛感刺激。她借 Rob 的机体靠了一下,安全帽与点唱机外壳对对碰,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擦声。
舞厅点唱机的喇叭中传出声音:“让我来吧。”
“你会打架?”
“我与人类交手的胜率是 24%。”Rob 说,“与机器,数据是 95%……顺带一提,你对重金属音乐怎么看?”
“超爽。”
Rob 从曲库里挑了一首最吵的,仅她可听。
————
耳鸣声。哭闹声。细碎的老鼠声。震得人头脑发晕的声音。在头盖骨上刮划的声音。指甲抠过光滑板面的声音。铁与铁锈相互摩擦的声音。尖利的大笑。齐奏的不和谐音。嘶哑的吼叫。蚊虫的嗡嗡。不和节奏的鼓点。
座下的观众们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开始争先恐后地逃离现场。而这段录音的独特频率同样回荡在沾染了红色的鱼缸中,使得那三个铁伙计受其影响而振动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收听来自宇宙点唱机的专属音乐。这首歌来自 MC-Rob 的独家创作,采样于二十年内宇宙生活的点滴。希望你们能尽情享受此刻。”左喇叭用恰能让人听见的音量播放着语调迷人的解说词。
随着它口中最后一个单词落下,眼前的那三组危险机器在精准控制的音浪之中激烈共振,诡异的咔嚓声与警报声加入了大狂欢——一直到它们的头上冒出烟雾,四周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焦齁味。
Rob 竟然借用声音解决了它们。
————
“你,控制住了音响?”被另一款音乐塞住耳朵的 Aurelia 未受干扰,心情愉悦地问。
“我征询了它们的意见,伙计们早受够那些无聊的舞曲了,都很愿意帮个小忙。”
“他们都跑了。你放的歌不好听吗?”
“我不认为。它陪伴我度过了许多个没有人回应我的寂静夜晚。”Rob 关闭了那段音频,用只有 Aurelia 听得见的声音说,“但经数据统计,0%的人类生物喜欢它。”
Aurelia 想了想说:“我不是人。”
Rob:“我知道,你的品味比人类的平均水平优秀约 4 倍。”
Aurelia 露出了与这台机器人同行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Rob 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微笑。它扫描完眼前三台机器的状态,确认它们都已经无法行动了:“按照规则你已经赢下了这场比赛。不过颁奖人似乎在三分钟前从一点钟方向的偏门跑去求援了……所以……”
点唱机静止了几秒,然后喇叭中传出刚刚没放完的 stand by me。
“And darlin' darlin' stand by me oh stand by me. “
“现在我们有时间享受这首歌了。”
————
“……Aurelia?”
它转过身。而眼前的鱼缸笼中空空荡荡。
那个女孩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Whenever you're in trouble won't you stand by me oh now now stand by me. ”
————
下一秒,点唱机全身的组成部分在顷刻间化为粒子,消散在了地下拳场的空间里,又在五号环传送门交界处重重落下。
“传送事故自动修复完成,很抱歉为您带来困扰。”
“Oh,stand by me——”
带着宽沿帽子的行人行色匆匆,他压低帽檐沿着街道快步行走绕过杂货店门前摆放的小摊折进屋内,他推开门进去,门在失去推力后在老旧的零件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中慢慢关上,但不等它完全撞上门框便被从里面拉开,阿特拉斯从里面走出来随手将它关上而后朝着西边走去。
因为杂货店老板的出尔反尔他稍微耽误了些时间,他加快脚步在人群中穿行,他们僵持不下而他有约在身只能暂时抽身离开,希望对方没有等太久。
“你迟到了,”哈德温·克劳打开门侧身让他进来,日光从对面的窗户投射进来,让这个房间显得更加宽敞,尽管这里只是个仅供单人居住的小房间,“出了什么事吗?”
“不,一点小问题,不用担心。”他走进这个房间,简单的摆设和整齐的床铺,行李箱甚至还没有打开,看来他不打算在这儿长住。阿特拉斯拉开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哈德温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不耽误正事就行,说说吧。”
阿特拉斯张开嘴但马上闭上,刚才与杂货店情报商的不欢而散尚且历历在目,他的手微微掩住嘴唇,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直视眼前的同行,“你先说。”
“啊哈,鬼灵精的年轻人,”稍显年长的猎人只是爽朗地笑了两声,他对阿特拉斯的谨慎表示理解,“这是应该的。你想知道教会的情报?”
“对,我想知道怎么让圣女离开教会。”
他看见哈德温挑了挑眉,这个男人微微扬起下巴,“我还以为你是个比较稳重的小伙子,结果和别的男孩没什么区别,”他身体前倾将手肘放在桌子上,“这么着急送死?”
“要先做了才知道是不是送死。”说完他站起身拿起倚在桌旁的武器,“看来您格外惜命,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第一步,身后没有动静,第二步,椅子腿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第三步——
“等等,这件事也没那么难商量。”
不得不说,虽然那个情报商是个言而无信的烂人但是这招欲擒故纵还是让阿特拉斯受益匪浅,他走回来将武器放回原位坐回椅子上凑近桌子,“所以你都知道什么。”
“你想怎么带走那个圣女?”
“怎样都行,能让她离开那里就行。”
“这不简单,那些女孩儿就像被蚌藏在壳里的珍珠一样,更不要说那些教会猎人远比蚌来的危险。”
他当然知道这些,但是比起自己惨死教会猎人的刀下他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身首异处。受到朝拜又如何,她会像牲口一样死去,流净血液最后变成教会后院的一抔黄土,那时她的亡魂会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孤独地等待他吗?
“帮帮我,克劳。”
哈德温皱紧眉头,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用力抹过脸颊,剃过胡子的干净下巴被指甲抓住些许痕迹,“没有别的选项?”
“没有。”
眼前的同僚将侧脸撑在手背上,桌面上的另一只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敲打着桌面,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停了下来,他的手臂交叠着放在桌子上,他神色严肃让阿特拉斯不禁紧张起来,“我会给你介绍一个人,他从小在教会长大,知道更多的事,”但是还不等他张口道谢哈德温抬手指向他,“但是——只许打听,别想让他掺和进你的送命计划里。”
但这已经给他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现在终于抓到了一些线索,“谢谢!如果这是你的要求我会保证他的安全。”
“别把我们都搅进去就行,”哈德温这才重新将放松下来的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所以现在该轮到我了吧,说说你知道的那个血族?”
“一个嗜血血族,非常年轻,不只是看起来。是个寡妇。”
听到这里哈德温摇摇头啧啧做声,“一个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嗜血血族,真有故事。她住在哪?”
“威德利亚,她的头衔是威廉伯爵夫人。”
“贵族,寡妇,年轻,”哈德温重复着这几个词汇,他点点头,似乎已经对这次的任务目标手到擒来,“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个血族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我没有那个时间,”忽然他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哈德温,“对了,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阿特拉斯,你很年轻,等你像我这么大就知道人类是没有那个闲情雅致把所有任务目标的名字都记住的。这是年长者的建议,学着点儿。”
阿特拉斯一知半解地应了声,“好吧,看来你对这种事很有经验。什么贵族,寡妇……”哈德温只是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移开了目光。
——————
这个威廉伯爵夫人满足了哈德温对她的所有预期,她天真、浪漫、寂寞,只消一点点的甜言蜜语她便像蝴蝶一样忙不迭地翩翩而至。而今天就是他要将这只落入网中的蝴蝶翅膀折断的日子。
黑纱般的夜色笼罩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催促人们回到家中进入梦乡,但广场上的人们点起篝火试图驱散夜晚,火光下白天的快乐仍在延续。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人群的喧嚣和音乐混杂在一起飘荡在夜空中,就连群星都为之闪烁应和。
而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哈德温的手环过血族的腰,他们的身体因为舞姿紧贴在一起,即便如此哈德温也无法从对方的身体上感受到任何温暖。他不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血族,即使他们的血液流淌过他的指尖也如同冷漠的寒夜,毫无疑问,他们是不同于人类的生物。此时从远处传来的乐声也变成了小提琴主导的凄美声调,女歌手婉转的歌声在其中应和。
同我再唱一支歌吧,同我再跳一支舞吧。
他牵着她的手抬起手臂,女人曼妙的身体像是旋转的纺锤带着她的裙摆一同起舞,当她再次面向他时她的脸上是他看不懂的微笑,她的手再次搭在她的肩上,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脚下踩着节奏跟上他的脚步。
让我们在彼此的心间摇摆,直到离别到来。
“克劳,我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吗?”她低声说道,声音像是低声泣诉的提琴,哈德温几乎分不清她和那提琴的声音,“我都没怎么说过,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当然。”
“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意思,”她微微低头将额头抵在哈德温的肩膀上,音乐的节奏慢了下来,他们的影子随意地和着拍子摇曳,“曾经有个女孩,她很喜欢童话故事,梦想着有一天真的会像辛蒂瑞拉一样等来她的王子。然后你猜怎么着,某一天真的从华丽的城堡里来了一个穿着华贵的英俊男人,他带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他对那女孩的父母说:我对她一见钟情,把她嫁给我吧。”
哈德温一言不发。
“她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啊,以为美梦就这样轻易地成真,自己就是童话的主人公。但是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结果迎接她的不是王子的宫殿,是女巫的糖果屋。她在女巫的坩埚里成了另一个魔女。”
远方的提琴声音仍在继续,但旋律却开始逐渐急促,歌声也逐渐变得尖利哀伤。
我听见玫瑰的哭泣,世界的清醒。
“不过,这些故事对你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吧,谢谢你愿意听我讲我的故事,猎人。”
她如此唐突地道出他的身份,哈德温只是一个愣神,女人的指尖已经离开了他的手掌,她踏着舞步旋转着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提起裙摆向他行礼。“所以你知道我是猎人,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他问道。
“克劳……我或许仍然是那个喜欢童话的女孩,但我不傻,”她笑着说,从她的神情中哈德温看不见任何受伤或悲哀,她只是坦然地说出这一切,“你觉得我真的爱上你了吗,你比我更相信童话呢。”
她的语气中没有嘲弄,只是感叹着他的天真,但哈德温仍然不懂她的用意,如果她只是逢场做戏那她可以算得上是全天下最精明的女子,她依偎在他的身边,接受他的甜言蜜语,同他诉说她的爱意,而在那之前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会取走她的性命?“我不明白,那你为什么……”
“那些爱也是真的,”她说,“只是我爱的不是你,我爱的是你带来的死亡。”
他终于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在期待着自己的死亡。
“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男人已经死了,因为他要我永远记住他,他成功了,我的恨无处宣泄,也无人向我倾倒爱情,我是空虚的壳子,因为不想要的永恒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她抬起头,月光倒映在她的眼中,让她的双眸像是安静的湖水,当她低下头眼中的光也随之消失,“相比之下永远的长眠是多么诱人。”
月光已成云烟,向你道一声晚安。
良久,哈德温摘下帽子,他迎上她不知退缩的目光,“……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安柏·库兹尔,这是我本来的名字,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我也是,库兹尔小姐。”
“来吧,”安柏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死神的脚步,“拥抱我吧。”
哈德温戴上帽子,从腰间抽出刺刀,当他走向她时他看见她闭上眼睛。远处的小提琴忽然凄厉的鸣叫起来,女人的歌声却已缓慢地沉没像是一声叹息。
再见了。
——————
附:
(不舍得删,附在最后给大家看看吧)
我的爱人
当你即将追逐月光而去
同我再唱一支歌吧
同我再跳一支舞吧
让我们在彼此的心间摇摆
直到离别到来
梦要醒了
我听见玫瑰的哭泣
世界的清醒
结束了,谢幕吧
月光已成云烟
向你道一声晚安
再见了,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