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很难吃,很烂,阮裴含量成谜的阮裴
别姬
时至三月,又逢春来,清风徐过,天不冻人,嫩芽续枝,琼花绽放,又是新年好风光。
曾有人说过,春天并不是楠栝州最舒适的季节,却是极为适合游玩的时候。置身其中,宛若踏入一副描绘着春光时景的画卷,怎不教人心心念念,流连忘返。
更何况此时楠栝的天气温和,适于室外踏青巡游,那点早晚差异的温差也成了诸多事宜上的一点添头,不做考量。
门倌便是在这个时节得了差事,成为酒楼的门子的。这酒楼在楠栝州的地界里也立了多年,对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也算是个香饽饽。本来它也不该,更不会缺了人来,却偏偏在半个多月前忽地张贴了告示,说是要招上几位看门人。他本来寻思着,自己既无体魄,有无专场,扔进人群里也是个平平无奇,只是带着些凑热闹的心理试了一试,没成想却从一堆人中挑了头,最后竟然应试上了门倌的差事,可不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了个正着。
既然得了差事,银子也不少,自然得努努力办个好。门倌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又难得穿了好一点的衣裳来酒楼上任,不成想几天下来竟是被搁置在一边,成了楼里一闲散人也。
这一下又让门倌的小心脏提了起来,呆了几日,便尝试着笼络别人,小心翼翼地打探起消息来。也不知道是他真的成不来什么事,还是那消息被捂地太死,最后也只得了临摹两可的几个字,说是不日有人要来。
直到昨日,那来客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一队不知从何而来的戏班。如此大摇大摆地进了酒楼,他便像个球一样,被酒楼咕噜一扔,划到了戏班那边。
楠栝州此刻的清晨,算不上天寒地冻,却也仍带着几分凉意。昨日来此的戏班转上这么一圈,落在了酒楼的后院,搁置的收拾收拾,一大清早便把院门一掩,敞亮开嗓。
于是门倌也早早就到了岗,揣着手蹲在门边。此时的天儿也就是蒙蒙亮,往街头一站,耳中徘徊的只有不知名姓的鸟雀啼叫和旁边潺潺河流的叮咚脆响。他有些无所事事地蹲在那儿,四下张望,发现那对岸侧边的凉亭里这么早竟坐了一个人,因着天色看得不是很真切。
倒是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样,影影绰绰间好像举了杯朝他这边扬了扬胳膊。这怎么可能呢?揉了揉自个儿的眼睛,抬头望过去还是那么一团影子,门倌也不再琢磨这个事了,只当是自己花了双眼。
巧得那院落里断续地传来几声轻响,便把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就此清了清嗓子,唤出几声单节的哼咛,这一日之计便始于清晨的喊嗓。先是简短的发声提音,待到那断续的音节转变的圆润清亮。清晰的字句才转换为成片的语调,高低错落,至此拉开又一日的荣华与喧嚣。
门倌并不了解戏,甚至说他没有怎么听过戏。此刻他窝在这院门边上,本应是听得清楚,算得上是不错的欣赏地点,却也听不出个一知半解来。那好女的是旦,若男的是生,整得最明白的就盲猜一个丑。如此高低错落缤纷有质的声音们,摸爬滚打地钻进他的耳朵里,最后也不过是开了个七彩染坊,媚眼抛给瞎子看,多来了一份猴戏般的抓耳挠腮。
但,但是吧。确实是好。
让他细说,说不出来究竟是哪好,磕巴半天也墨迹不出那句好听。他就是觉得好,唱得好,非常的好,无端地从这些清唱的片段里,品出些无法描述的厉害。
明明是不会听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听了个满程,直到最后一记拉长的尾音打着弯止下。门倌浑噩着半睁着眼站起了身,明明今儿个的天气还带着些许初寒,身上却薄薄的出了一层汗。
那点带着暖意的阳光透过树梢,终于照在身上,天色已是大亮。这一遭竟是被这小院中的声声色色拢去了心神,完全没有发觉时间的流逝。
门倌伸手拍了拍脸,可算是把心里那点说不明白的情绪给压了下去。他一擦脑门上的汗,眼睛随之又在四下里扫了一圈,便又看到了河对岸的那个凉亭里去。可见的一个亭子往那河边一矗,也不是什么景色优美之地,周围和亭中空空荡荡的没见一个人影。
……果然是看差了眼吧?
夜里的酒楼,正是喧哗张扬的时候,远远望去,一派张灯结彩。再细看去,多了几分之前无有的姹紫嫣红。
那戏班的信被捂的严实,来的时候动静却不小,自然不能是走个过场的。那告示已经贴出去了不少的时候,此时早就已经是传开了,戏班开台,架得住直接在酒楼联演。消息一出,真心是不知道有多少,凑热闹的倒是真的多,乌泱泱的来客绝对比平时多出好些来。
还记得他一开始聘的时候聘的是门子,这人多起来了,周边的人都忙碌起来,尤其是酒楼本身就有好些个门子的时候也就什么都管不上了。见你在那稍微有点清闲,那可不行,走过路过先塞上点儿事务,麻溜的快点帮忙去。
于是真的被当皮球一样骨碌碌踢走,手里托盘上稳稳端着酒肉菜食小心穿梭于过道的人流中,门倌其实还觉得晕晕乎乎地,脑子没有转过弯来。幸好之前的时候在这酒楼里也没少转,听了位置身体先一步自行出发了事,送个酒菜,总归不是什么难事。
差不多等站到了桌边他才终于彻底回了神,便连忙把托盘放下。“客官,您的……”拼命从记忆里扯出那点相关的记忆,这嘴才刚刚张开,只是抬头一瞧,便卡了壳。
先入眼的不是那头深红的长发,披头散发,衣襟大开,袒胸露乳地炫了满眼的白花花一片。这人生的白,及其的白,更显得那缠腰绕胸的蛇形纹身附于皮囊之上,被周围的火光一反,映出的金光灿灿,好似跳活蛇在身上攀爬流动。
猛瞧了一下,门倌便慌里慌张地移开了眼,一时间连眼睛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为好。这边一不知所措,又反应过来自己嘴上的话也断了半截,又匆忙张开嘴。“您,您的……酒,酒菜。”磕磕巴巴几个字,倒也勉强说完整了。只是这话说完就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只觉得给自己一拳人事不知了才好。
隐约似乎听见声淡淡地轻笑,门倌方把酒坛端方于桌上,听了声又忍不住半抬起脑袋。见得那人一手支着头,半靠着椅子上,手里转着楼里批发一般的空酒杯。许是见他瞅了过来,便一歪脑袋,托着酒杯,洋洋洒洒地向着门倌这么一挥。
原来这人不但身材好的出奇,长相也好的出奇。这是门倌的第一个念头。哎这么个动作,真潇洒啊,和今早在凉亭瞥见地那个感觉好像……咦?
可惜这人没有留给他时间进行脑内风暴,借着挥舞的动作把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撞,发出一声不响的闷音。门倌完全是下意识地上前,端起酒坛就给对方倒酒。
直到慢慢一杯酒送到嘴边,红发男子一眯双眼,张嘴却先一步说了话:“戏单。”酒已入口,这两个字倒是明明白白。
门倌便连忙有跑去找戏单,走到一半,一直慢了半拍的反应终于跟了上来。饶是自知平日里见识短浅,但是这一位的气场,怎么会坐在那最为嘈杂的大堂里呢?
合该是楼上雅间一闭,专门供起的座上宾才对。
幸好门倌虽然哪哪都不太行,但是很懂得不压力自己,想不明白便不想了,觉得离谱也抛之脑后。反正天大地大客人是打,完成了客人的需求才是首位,便一股脑的去取了戏单了。
等着门倌捧着戏单回来,就看着红发的客人已经喝净了杯中的酒,再次单手把玩了起来。门倌快步走过去,把戏单送到客人的面前,低头便是送来的酒坛。他喝了一杯酒,也只喝了那一杯酒。
那客人拿过戏单也是单手看了看,另一只手把玩的动作从未停下。他上下飞快地扫了几眼,“这几天都是这个单目?”目光一转,终于看向了门倌。
“啊……啊?”门倌支吾了两声,“我,我这就给您问问去!”说着转身就要走。
这次那声短促的嗤笑清楚极了。“回来。”简单的两个字,身子都已经扭过去一半的门倌连忙转了回来,在客人的门前站的笔直,垂着头半点不敢去看对方。也错过了那道上下扫视打量了一番的视线。
物件破空而来的声音更是明显,门倌手忙脚乱地接住应该是客人抛给他的东西,拿稳了这么一看,竟是一块分量十足的银锭,沉甸甸地昭示着存在感。
等到门倌膛目结舌抬头张望,红发客人已经起身晃悠出去了一段距离,“到时候直接给我把东西备上,麻溜一点。”他说着,持着空杯的手又是扬头一般朝着门倌一点,那酒杯就轻轻巧巧地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度,稳稳当当地落在桌面的酒坛旁。
没落出半点声响。
人活在世有的时候不需要多精明,贵在有自知之明。
不懂不明白了就多问多看,主动向别人求助,对自己有几斤几两相当清楚。只是这一次,门倌思来想去了好久,还是把银锭收好,没有告诉其他人。
既是他真的翻来覆去认真思考的结果,更有那时不时离家出走,突然踹开大门冲回来的直觉。
话虽如此,这事又该怎么搞啊?
那红发客人当初只是留了句模棱两可,没头没尾的话。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多余可用的信息,虽然说就算是知道这位的名字也没什么用吧,但是真就多一点的都找不出。
当晚躺在自家榻上,难得失了眠的门倌把客人说的那几句话盘的几乎要包了浆,第二天也只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了酒楼,兢兢业业蹲在酒楼门口,表面上是老本行,生怕错过了这位客人,昧了对方的银锭子。
如此这般,三日过去没见到客人的半个影子,这几日蹲点蹲的过于认真,被觉得闲着又拉去干这干那。正当门倌着急上火,合计着寻个人去出个主意的时候,终于又见到了这位客人。
见到的时候他又在帮着小二上菜,手里的托盘上还剩了一道没送完,远远就看见同样的位置做了个熟悉的人。他几乎是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把菜送到桌,又端了酒肉飞快地来了客人的面前。
红发男子没说什么,只是拿起酒坛,给自己满了杯酒。
门倌那颗紧张乱蹦的心,就这么安定了下来。
这么一放松才发觉自己手脚发虚,门倌往一旁撤了两步,抹了把脑门子上的汗。今日的红发客人更是沉默,不发一语,反倒是让他难受地想要说上几句。可是能问什么呢?他又该问什么呢?他最想知道的,为什么是今天?
急锣一串,锣鼓声天,四下里的掌声夹杂着不断响起的呼喊声昂扬地起了势。开锣起,观众入座,好戏开场,正是氛围最佳的时刻。也意味着,他已经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情绪还没来得及起来,陌生的引子响亮地钻入耳中,这才后知后觉今日里戏班改了下戏单。
说是休整了几日,先热身打响了场次,万事俱备,今天就上了他们的重头戏。为此特意挂了个彩,却愣是反其道而行之,不把拿手好戏放在压轴,反而扔在了大轴上收尾。
他本来就不同窍,这几日心思也不太在这儿,瞟了那么一眼自是没有记住……叫什么来着?依稀记了是四个字,什么,什么王?、
“霸王……别姬。”
对对!是这个名字!
门倌回头地速度太快,快得像是头都要飞过去。他仿佛见了鬼一样的看向红发的客人,见那人端坐于椅上,表情专注,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经开演的台上。那是分毫不会移神的模样。
果,果然是他这几天没睡好,终于产生了幻听吧……
索性对自己打了个哈哈,门倌就着附近的角落往里面一窝,也跟着看起了戏来。只是这几日可能却是老想着这位客人的事,中途不自觉地总是眼神往那边瞟,这么台大戏终究看了个囫囵。另说回来,到也确实让他琢磨出了那么点别的味儿。
这戏肯定是唱的极好的,且听着这满场排山倒海的喝彩声,便知道戏班这一出可不是夸下海口。但是这惊堂满座的酒楼里却偏偏不止他一个溜了号。没错,说的便是那位红发的客人。
刚刚开场的时候,这位客人看得真的是极为认真的,凝神敛目,甚至因为太过端重在这热闹非凡的场面下,反倒显得有了几分格格不入。
然后在不知道某个时刻,偶然地扫了过去,却发现他松了那股劲。并不是说他没有接着看了,往那椅子上一倚,轻点桌面的指缝间夹着什么东西,就这么仰着头看着戏台。再看戏,但也只是,看着台上的精彩纷呈,眼中一片澄澈的无动于衷,带着三分尊重和来都来了的彬彬有礼。
就,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开锣前的那个状态里。当这么个念头一闪而过,门倌自己都懵了一下,满是摸不着头脑,亦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这么个想法。
总之就是……判若两人便是了。
想着想着,门倌忍不住先给自己的脑袋了一下,物理打断思考。正值着这一段落下,堂中又是一片擂鼓掌声。那红衣客人也是抬起了双手,极其板正的一下下鼓着掌,不急不缓,轻重同音的巴掌富有一种机械感的节奏音,一拍拍鼓进了门倌的脑子里。
也拍没了他正要观赏的后半场。
直到一场终了,那掌声如雷动般恨不得传出十里远去,满座堂客几乎无人中途离场,如今幕落,纷纷起身呼喊起哄,明明夜色益肾却鼓动如白噪。不知道啥时候又被抓走帮忙的门倌再次回转,那坐于桌边几乎没动的红发客人已再次没了踪影。
上前收拾桌子,这回的酒坛倒是空了大半,眼见的轻巧了许多。门倌在心里默默核算了一下银两的花销。这个架势,后面应该还是会来的……吧?想起方才那人的态度,这心里又打起了鼓,索性不再细想。
总之这位客人好像每次都会挑了这张桌子,不行就多盯着点吧,要是来了总能看见。而且对方似乎就是冲着这霸王别姬来的,后几天着重盯着点好了。
心里絮絮叨叨了一通,门倌终于觉得有什么大患被撬开了口,胸腔的那点浊气散开了。
日子总归是要好好过的。
只是这下次的见面未免比预想中来的快太多。
说真的,这几日早上天天这么来一场晨功,门倌已经在这小院附近溜达了个遍,熟练的把自己往角落里一窝,权当晒晒太阳,这不还有现成的曲音听听。如此这般,依然快成了习惯。
所以他合理怀疑,这人是故意让他发现的。
那黑色的衣摆往下一缀,随着风飘飘扬扬的撒开,哪怕是再怎么装瞎,也不太可能看不见。更何况这棵树还是他最开始缩着的地方,某种程度上确实算是周边最佳地理位置之一了。
没法装作看不见,门倌只能抬头去瞧这衣摆的主人。这人倒是在这树梢上躺了个潇洒,胳膊枕头,树荫间透过零星暖人的阳光,那头披散的红色头发被主人收拢了一下,脱下个尾巴,也是服服帖帖地搭在了上面。
……可是比他要悠闲的多了。
打工人的心里忽悠地酸了一下。
好在那点徘徊了许久的好奇心在此时占了上风,一时间,门倌颇有些不管不顾地走到了树下。“那天早上,河对岸的凉亭里,是你吗?”把这个时不时就招显一下存在感的问题问出了口。
闻言,红发人倒是真的动弹了一下,睁开了眼。他抬上半身,却不是因为门倌,而是……
“来了。”
几乎是在他说出这两个字的下一秒,院中响起高低错落的试音调腔。门倌不自禁地失落了一下,又立刻打起了精神,虽然没有再次开口说些什么,认真地等待起来,寻找着空当打算再问上一问。
终于,那院中的念唱在持续了一段事件后,没有预兆的停了下来。门倌正要开口,就看见红发男人目光撇了过来,有所感般伸手,指了他一下:“听。”
听?听什么?迷茫爬上门倌的面颊。那院中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翘音,是多日来的头一回,听着熟悉,但是他是完全认不出属于什么乐器。只是直觉认为,这人要他听得不是这乐器的声音,应该还有其他。
果然,那乐器音短暂开了头,唱音便以十足的地位架了上去。也许是因为有了配乐,比平时听起来都更完整,一出的唱段从头到脚,韵律婉转,更添几分完满的颜色。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院落里的人吊嗓,那抹灵光一晃而过,被门倌猛地抓住:“是一个人!”激动下有点没压制住声音,幸好立马反应过来,把音量降了下来。“这些,这些都是一个人唱的。”后面一句,颇有那点做贼心虚的悄声细语。
红发男人先没有说话,只是又瞥了他一眼:“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这,这不是之前真的没接触过这些吗,说实话,到了现在也没有多敢兴趣。门倌挠了挠头,没敢吱声。听着这院子里男女老少,高低尖沉,怎么听都是不同的音调转换,他就这么一下子默认了是好些人在依次练习,也,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要不是今日被特意点了一句,再加上院子里的人配上了乐器,奏乐不断,唱句却开始在连接中不断地切换,估计等到这戏班子走了,他还是意识不到问题所在。
想到这,门倌仰着脑袋对着红发男子讪讪一笑,这笑得估计是挺傻的,惹得对方又把头扭了过来。这一次却不是简单地一眼,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门倌,眯起了眼睛。虽然不太好,但是门倌还是觉得自己从这道视线里品出了一股嫌弃的滋味。
只是没等到他细看,红发男人扬手朝着他丢了什么下来,门倌下意识地去接。临了,还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这一遭是不是太似曾相识了一点。正想着顺手低头一看,好嘛,一枚铜钱正躺在它的手心里。这下可不是像了,那根本是一模一样啊!
这一刻,被那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门倌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那些先入为主的恐慌与疏离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几分,也明显地让他改变了自己对对方的态度。
起因是看到这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躺在树梢上。真的,这人可是就这么着上了树,姿态大方的往那一横,说白了其实适合他一样安安稳稳地听起了墙角……咳咳咳。
那点莫名的惧怕突然被人削了头,三两口啃了个干净。还带了点儿嘎嘣脆,挺得劲的。
“喂!”门倌这神走的是有点太显眼了,那红发男子唤了一声,“若是缺钱可以借贷。”
门倌方回过神,又被对方这前言不搭后语地话砸懵了,他呆愣愣地看着红发男人,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有借有得,逾期必还。”男人见他这副样子,忽地扬起一个难以形容却让门倌背后发凉的笑容,“价格实惠,只需多付三两。”最后的三两,被男人拖长了尾音,如针般扎了进来。
思绪如一团乱麻的门倌在短暂的空白后终于连接到了信号,抻着脖子,张开嘴,挤出了声:
“……啊?”
最后还是没有把账赊下。
听了红发男人的一番话,门倌满心的十拒也然拒,用着一种发自真心的肃穆感,双手奉还了手中的铜币。
所幸红发男人也只是随口一说,接过硬币时似乎还带了点愉悦。也由此,终于在几句不咸不淡地侃天后,有意无意地漏了了自己的名号,贪三两。
……这三两的存在感好高啊!
还是求生欲大过了好奇心,门倌默默把脑内闪屏的话嚼吧嚼吧咽进胃里,哈哈两句,飞快滚蛋。
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
等到了晚上,那出万众期待的戏目即将亮相,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位置,门倌为红发客人,不,为贪三两端上一坛酒。无人开口,亦无多余的交涉,将客人和跑堂的身份焊死在酒楼大堂之中,好似从来没有清晨奇怪的相遇。
也算是一种莫名达成共识的默契。
此遭门倌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看这场被众人赞不绝口的戏目。霸王别姬,其中典故他倒是也略知一二,幸而不至于落得个两眼摸黑的地步。
戏是精彩的,演的好,演的当然极好,只是门倌还是止不住地略微走了神。这回他没有随便找了个角落一蹲,多少善待点自己,寻了个能坐下又不太起眼的地方。侧着脑袋探头往边上瞧瞧,还是能看见贪三两那块。
明明是在看戏,他却一直不受控制地想起清晨的那场对话,听的那人的吊嗓。说起来,说起来……门倌又时不时地小幅度偏头斜眼,去悄悄地瞅一下不远处的贪三两。把那些忽高忽低,好似没有规律的态度转换尽收眼底。
客人依旧来,一个人,一坛酒,一个座位,看同一场戏。
只是那酒坛至今未曾见过底。
那些杂乱的情绪来的快,蹿的也快,只留下个摸不着的尾巴便跑的无影无踪。门倌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他难得固执了一回,转动着自己的脑袋,去捕捉那抹明明是存在的灵光。
他看着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曲,那扮起来的角儿,一挥袖子,一撩须子,赢得台下声声喝彩。他忽然又想起那天早上,当时那个人……
正是一曲终了,红火满堂,看客们激动的起身鼓掌,大声吆喝,无人注意身后有这么一个人,呆呆看着台上,整个人好似僵在原地。
直到下一曲前奏起,他忽地浑身一震,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在看一个人。”
门倌说。
“你在看那个人!”
贪三两看着门倌好几乎是发着光的双眼,举着酒杯嗤笑一声:“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亦如当日。
这便是给了颗定心丸,门倌面上一喜,便听得对方又接了一句。
“偷偷盯了这么久,属耗子的?”
扬起的尾音里透出一股彻人的冷意,门倌却反而更安心了。粗线条和奇怪的直觉在此时一齐上了阵,让他在贪三两刺人的目光下抬起了头,嘿嘿嘿地尴尬笑了起来。
看上去更像个憨憨的傻子了。贪三两顿了一下,把酒杯放回桌上。罢了,谁让他最近心情好,容个人还是容的下的。
于是他一撇头。“坐。”向门倌示意。
桌上倒是有一个酒坛两个酒杯,尽管每次都是一个人,门倌还是尽职尽责的每次都拿了全了。贪三两拿起酒坛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又给没有碰过的空杯倒上。清脆的低响,那一杯酒便满满当当地停在了门倌的面前,一滴没洒。
困惑已久的问题得了解答,门倌正是飘飘然的时候,竟也完全没想,开开心心举起酒杯就往嘴边送。
“他好吗?”
一口酒差点全部呛进气管里。门倌忍了又忍,把脸都给憋红了,总算是没有大声的呛咳出声。顺着一抬头,憋出泪花的眼睛正对上了贪三两不知何时看过来的目光。
“我问你,他演的好吗?”
明明对方是带着笑的,面上也透露出一点温和,门倌却后背发凉,冷汗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他控制住猛颤了一下的手腕,把酒杯小心地放回桌上,这才挺直了身板,犹犹豫豫再次对上贪三两的目光。
“那,那个其实我现在还糊里糊涂的,大老粗一个也没接触过戏曲这玩意……”只不过是灵光一闪突然搭上了对的弦儿,说实话他根本都没太认出来哪位是正主。“不,不过我觉得,是好的!演的很好的!”嘴上忙不迭地又补了一句。
这一说完,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这安静弄得门倌心里越发的没底,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怎样能大喊着大人不记小人过跪的好看一些。
然后就听见了那声轻微又短促的笑:“不难为你。”
一抬一放,酒坛已经被推到了门倌那半边的桌面上。贪三两站起身,微眯着双眼又在那戏台上扫了一圈,这次无声地勾起了嘴角。
他微微俯身,有意无意地开了口:“还不是画人画骨难画皮。”夹杂着的点叹息悄没声的融入了响起的奏乐里,只有门倌勉强听了清。
然后这人就站直了身子。这还是门倌第一次如此直面对方站起来的姿态,贪三两本来就高,门倌又是坐在椅子上,此时头顶旁侧的灯笼烛火把他的影子照了下来,拢住了大半张桌子,按在了门倌的脸上。
门倌仰着头,望着贪三两的脸,突然发觉自己的手在抖。当清楚明了的感受到对方本身的压迫感,哪怕只是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也让一个平凡到泥里的普通人大脑空白,不自觉屏住呼吸,心肝直颤。
手在抖,腿在抖……是椅子在抖吗?他颤巍巍地扶上平稳的桌面,发软的胳膊轻巧磕在着桌边上。
啊,是他自己浑身都在抖。
罪魁祸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造成的情况,目光转了一圈,便收回视线抬手顺了下衣摆,转身施施然离去。
“请你喝酒。”朝着桌子这边抬了下的手就算是招呼过了。
烛光再次晃动脸上,门倌猛地吸了一口气,嗓子里挤出一点听给自己的喑哑。他瞪着眼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酒坛满上酒杯,就像是灌水一样哐哐哐好几杯水酒下了肚,这才停了下来,扒住酒坛吐出一口浊气,张口骂了句脏。这一骂也是好,就觉得心也不颤了,手也不抖了,浑身都舒坦起来了,气顺了。
所以说酒壮人胆,这一通猛灌下来,门倌的心情逐渐平复,冷静了许多。贪三两给的银子多,上的酒也是门倌平时摸不着边的好酒,美酒佳酿流淌于唇齿之间,勾得他止不住的砸吧嘴,脑子也跟着放飞了出去。
……等会?刚才那话不对吧?那原话应该是画人画皮难画骨吧?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问题所在,门倌仰着头发了一会儿呆。方才毫不克制的报应遍涌了上,醉意直蹿到头顶,把本来就不清明的脑子彻底搅成了一团浆糊。
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干嘛,喝酒,喝酒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这坛酒中终于在今日见了底。
他自个儿喝完的。
好奇心,好奇心,人人都有好奇心,这是常态。
关键在于他本来以为自己解决了疑问,皆大欢喜,就此结束。接过一转脸发现,这其实是个开始。
还是个要命的开始。
天知道他当初搭错了那根弦,非要较这个劲,现在倒是好了,这下眼睛都不用睁了,可以跳过流程直接开昏。
话是这么说的,但其实门倌这一次还真的就多了几分不信邪,逮着这一块开始刨根问底。俗称,杠上了。
那还能怎么办,努力吧,都说勤能补拙,再说了他也给戏班看了这么久的门了,多少也能沾上那么点耳濡目染吧?
事实是……还真不能。
有的时候吧,外行就是外行,更别说在这方面本来就是七窍不通,那再怎么补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登天,能先给他开个门入了行就不错了。
于是,等贪三两再次入了坐,见到的便是一个晕头转向,七荤八素的门倌。
难为他还能稳稳当当的把那一坛酒搬上来。
“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名角儿大拿的名字,都说是一个行当某个流派堪称一绝。”门倌忍不住嘀咕,“怎么一上来就见识了啥也唱的?”
一下子就把贪三两给听乐了。“你认不出来他,哪怕天天早上听他唱,你还是认不出来哪个是他。”笑得他连语气里都带了点笑意。
“可不是!”门倌抱住了脑袋,“找不出来……感觉不出来有什么像的啊!”沮丧了一下,振作的也快,飞速就开始做起了阅读理解,“那应该是说,他演的是好的吧?”
估摸着贪三两也觉得他这脑回路奇妙,先是上下扫了他两眼才开了口:“你以为他们在台上唱的是什么?”
直接把门倌问沉默了。唱什么?唱,唱戏啊?在心里下意识的回答了一下,直接把他自个儿都给想无语了,自然是死死闭了嘴,坚决不能说出来。
可惜他那双眼睛里估计透出来了点什么,让贪三两也结结实实地跟着沉默了一下。“是人。”他幽幽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们演的是人,扮的也是人。”贪三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明显是不指望门倌嘞,“他们颂的是天下事,唱的是凡间众生百态。”
“我看的也是……人。”
最后的尾音仿佛在他嘴里绕了几个弯,绵长浓厚的落了下来。
也哐叽一声,给门倌的脑壳敲开了个天窗口。
“他们演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扮相,不同的行当……都是不同的人。”门倌几乎是眼睛发直地自言自语,“所以,他演了那么多人,演的每一个人都挑不出错,找不出问题。他把每一个角色都演的那么像。”
“他演的很好!”
贪三两却默了几秒,唐突地摇了摇头:“众生百态,仪态万千,三教九流,千人千面。”他说着说着,又笑了一下,“这么一眼瞧过去,这地上多如牛毛的,全都是人。”
我摆了一堆大小不一的骨在这儿,用骨头支起一个个架好的骨架子,给出一支笔,任由别人给他们套上形形色色的皮。
那你会画出怎样一张皮?
“他演的像,确实演的像,描得像,画得像。”酒液从高举的酒坛中落下,砸在杯中,惊起一片涟漪,“像是汇入百川的一滴水,融入汪洋之中,就看不见了。”
“就……”门倌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对方的意思,“不够出彩?”
门倌眼睁睁看着贪三两在听到自己的问题后又笑了。他今天笑了很多次,笑的次数比他们见面以来都多,但这次不太一样,那点嘲讽未曾隐没,被压制不住的肆意所覆盖。不曾遮掩的期待,源于他人的自豪,漫不经心的戏谑,最终汇集成那点浮于明面的兴致盎然。
“急什么?”
他半仰着身子,半阖的眼睛看不出注意的所在,浑身上下写的漫不经心,有一搭无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铜钱。“这才哪到哪,还早着呢。”也完全不介意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只是懒洋洋地自说自话,
“好戏刚刚开场,佳境渐入,高潮未至。”
那枚被盘的要冒光的铜钱从他手中抛起,高高的,在半空中划出一点黯淡的流影,点点叮咛挠过人心。
落于他的手掌里。
“且等着。”
于是无人在瞩目戏台上的黄粱一梦千秋愿景。
“我便是在凉亭中初见的他。”
人的一生是怎样的,勤劳不代表充实,充实不代表有趣,朝朝暮暮,忙忙碌碌,多少只是个活法。
更何况如今的世道。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有些话多少只是明面上的遮羞布,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这些平凡的几乎被压死在泥泞里的普通百姓,很多时候安稳的活着就已经是拼尽全力,遑论其他?
但是人的天性是不可磨灭的,那点本性端正地杵在那儿,被放下了又不是丢弃了。君不见自古以来八卦闲谈都是人们的忠爱,有那么点风吹草动呼啦一下就全围上去了,就是爱凑这个热闹。
门倌也是如此,本来的一点疑问在心里转悠的久了,连带着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但没能缓解一下,反而像是有人拿了羽毛在心尖上疯狂搔痒,勾的人恨不得抓心挠肺。
说白了就是好奇心害死猫,准确说是好奇了没害死,所以那点心痒就更加止不住了。尽管门倌差不多也看出来点贪三两没有直接表露出的东西,但是多日来的接触和那点似有似无的包容,还是让他在偶尔的那么几刻里冲动上头,问出了一些埋藏在心里的问题。
只是贪三两从来没有回答过,他的态度总是那么平淡,哪怕切实的面对面,还是能够感受到直观的忽视,笼罩在周身的那种凉薄的漠不关心。
就让人觉得,他不在意只是因为没必要罢了。
又比如在方才的发问后,贪三两难得的没有彻底无视他——也没有什么大发善心的意思,门倌约摸了一下对方的态度,大抵是有那么点被问烦了。
开口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和他方才的问话,甚至之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的东西都毫无关系。所以,果然只是要应付一下咯。
心里是这么想的,脑子已经快速接收了贪三两的回复。凉亭。门倌忽然想起,大概算是他第一次瞧见贪三两的地方,那个河对岸的凉亭……总不会是那个凉亭吧?
“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不是门倌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明明一开始他就在这儿,从戏班要来之前就等在这儿,甚至可以说是隶属于戏班的一员。直至今日,他却从未见过这一位。戏班的其他人有意无意地擦肩而过,到处帮忙,总归是也混了个眼熟,只是除了这一位。
真真的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确实他没想过这次会得到答案,只是对方突然提了这么一茬儿,气氛到这儿了,他嘴快的说了这么一句。
“倾国之姿,渺渺天籁。”
偏偏得到了答案。
“惊鸿一瞥难相忘。”
那,那不就是那些个画本子里常有的一见钟情?门倌想着,原来,贪三两这样的人也会一见钟情吗?
他眼中那点震撼外露的淋漓尽致。“肤浅。”只觉得脑门一疼,捂住看过去,就看见被他在心里诽谤之人弹出“暗器”后未曾放下的手。
“有些人你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对……”贪三两说这句话的时候极为的认真,“还是错。”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
门倌只敢诺诺地点头应和,绞尽脑汁,半天才说出句话:“你,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却不想贪三两没有回应,只是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淡淡笑意轻哼了一下。
笑得门倌心里没底,又对上了那双好像买着很多东西,却又流露的异常简单的眼睛。“等,等下,你不会……”突如其来的福灵心智让门倌汗毛耸立,宁愿自己半点想不通。但是这张该死的嘴又是快过了脑子,才抓住点边,话已经被抖露了出去。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这样,那之前没有得到的答案,那些似有似无萦绕在其中的偏差感……
“你,你们不认识?”
贪三两还是笑,那笑容甚至扩大了几分,里面所包含地更为的黏稠,难以区分。
于是门倌哆哆嗦嗦着,还是问出了那连带出来的又一句:“那……你知道他是男是女吗?”
那笑容便像是被抹除了一般,明明这人的视线已经飘忽忽地去了远处,门倌却越发的胆颤心惊。
“这很重要?”
这不重要吗!!!
门倌那点震惊和尖叫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怎么回事?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什么都不知道就……
“不清不楚地喜欢上一个人?”
食色性也,曾有一见钟情为佳话,亦有耻笑抨击评为见色起意。人说皮囊,第一印象总是映照着些什么,长得好看,便是生来的优势,多有人为了一张绝色面皮神魂颠倒,不顾一切。
贪三两明明没有在笑了,他嘴角的弧度已然平缓,那双眼中却有什么越发的明亮,炙热的升腾。
“他人是非善恶,黑白美丑,与我何干?”他说,“说他是男是女,神态莫辨又与我何干?”
就这么飘忽的透过万千,定了定眼,侧畔而顾,又回扫门倌的身上,轮转于凡尘世间。
“风花雪月,不就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吗?”
那人说话时的语气如此的稳,平平淡淡不值一提,却像是根钉子刺入了门倌的喉咙里,说的他头晕目眩,说的他有口难言。好似洪钟撞入耳中,搅得天翻地覆,如同惊雷灌顶。
“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开口,“但是……”哪怕口干舌燥,无法辩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为什么要反驳,就好像本身被割裂成了两个个体,明明都是他自己,却又无法理解互相驳斥。
“但是我确实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这人偏偏自己接上话,又把本来的疑问念的如此的平铺直叙,“莫说其他,甚至未曾一睹芳容?”
“遥遥一望思之若狂?那又如何!”他自问自答,“我忘不了他?无所谓。”
“哪怕不相知,不相识,我只需要一眼……”
说得斩钉截铁。
“我不会认不出他。”
为之神思一晃,一只手已牢牢牵制住门倌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力道不轻,却使人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你看,我追的不是什么影子,也不是痴妄的臆想。”贪三两说话的时候明明微微倾身而来,稍微的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是真实的,存在的,完整的一个人。”完全不像是在与面前的人交流。
门倌感觉到遏制自己下巴的手在发力,缓慢地,缓慢地把他的头拧向一旁。
“我在乎的是他这个人。”贪三两又在笑了,“不偏不倚,实实在在的人。”
那点旖旎又婉转的叹息如同稍纵即逝的幻觉,了无踪迹的散在口中。
“是他这个纯粹的人。”
邪了门儿了,一直杂成一团乱麻的大脑却在此时平白的清醒了一点,凑出了那么一块通顺又明白的空地。
他尝试着张嘴,在完全无法挣脱的制衡下,勉强的蠕动着咽喉,尝试着发声。门倌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越是抖,脑子里那点快要钻出的东西就越是清明。尽管口型已经变形,发出来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是那句话已然被他勉勉强强,完全地说了出来。
“他……他知道你吗?”
坏消息,就如前面所说的,门倌提出的问题贪三两基本上不会回答,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全看心情。
理所当然的,被门倌拼尽全力还算清晰地送出口的问话,直到那只手松开,贪三两也没有再回话。
只是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又颇有兴致的玩味眼神。
而好消息则是,也许这阵子的临阵磨枪多少还有点用处。
虽然从整体层面来考虑的话这点用处也真的不大,但聊胜于无,多少有了些努力没有彻底白费的自我安慰。
那是自从门倌想明白了,并且有意识开始寻找之后,第一次认出了那人所扮的角色。同时也是戏班在酒楼连台演出的倒数第二天。
“……要是真认不出来才是无可救药了。”贪三两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半点没有掩饰自己的嘲讽。
对此,门倌也确实一声不敢吭。因为今日那位演了个很难不去关注的角色——楚霸王项羽。要知道,咱这出戏,是叫霸王别姬的。
这么多天来,天天晚上最后一出都是这场《霸王别姬》,这大堂里的看客却也没见少。最初的时候门倌确实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好好的去看上一遍,到了后来谜题初见端倪,总算是完整认真的把戏看了下来。
可惜他真的没通这跟弦,大概是一点相关的都没通。哪怕戏再好看,完整地看了几次以后就开始有点腻味了。反正也只是找人,认真盯着人琢磨就是了。
直到今日,那位霸王一个起势,就这么往台上一站。依然是那些个台词,依然是同样的剧情,但就是……不太一样了。
门倌说不出来,只觉得看了第一眼之后,就被抓住了一双眼睛,跟着霸王的一举一动,一唱一念,情绪起伏,沉沦其中。满心满眼便是这台上的桩桩幕幕,无暇其他。
至一曲终了,尾音寥落,冲天掌声与叫好几乎掀翻了酒楼的顶盖。门倌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也如同其他人一般,全神贯注,起身欢呼,甚至连嗓子都叫的有些哑了。
“怎样?”
在这般的喧嚣中,唯有贪三两一如既往,斟酒独酌,听上去平淡极了的两个字拉回了门倌的理智,像是隔断一般将其余的屏蔽在外。只是那有些压不住微扬起的嘴角暴露了他真实的心思。
大脑成功冷却下来,门倌回忆着方才听到的看到的,绞尽脑汁地试图调动自己贫瘠的学问,最终成功憋出那最基础的一个字:“好!”怕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绝望地又找补了一下,“太好了!”
幸而贪三两原本也不在乎他怎么说。“还有呢?”三个字又把门倌问的呆头呆脑,彻底懵圈。
好在他早就看清了门倌的斤两,也就是故意停顿了几秒,便抬手,朝着台边下的一个角落轻巧地指了指,根本不指望门倌自己想明白。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欢呼雀跃的人群。门倌不禁瞪大了双眼,尽管并没有过太多接触,不会认错的,那在阴影里比旁人更加激动,完全不在乎自己形象为台上欢呼喝彩的人,正是平日里看起来严肃甚至带了些刻薄的班主……唉?
不对,有什么肯定不对。明明感觉已经浮在水面上,围着周围游了好几圈,还是没能抓住尾巴。
“那就再好好瞧瞧。”
快速接受代换了这一句,门倌完全是下意识地扭头又朝着台上看去。这一出戏尚未结束,霸王正是端站于舞台中央,身姿挺拔,上下一挑是宽厚霸王靠也遮挡不住的好身段,抬手迈步间是压抑不住的风姿锐意。再细几分,且将目光汇聚于那张钢叉无双脸上,浓墨重彩的白色三块瓦把原本的样貌遮的难以辨认,门倌死死盯住,试图从那张黑白分明的花脸脸谱之下看透几分……
后颈的巨力直接将他拉扯了过去,脖颈上的疼痛尚且没有传达上来,彻骨的恐惧已经桎梏了全身,那道几乎将他抽筋扒骨的视线顺着脊柱缓缓攀附,像是被什么阴影中的晦暗盯上了一般,冷冰冰地穿透了身体。
一点寒凉吹到颈侧。“在看哪儿呢?”他听到贪三两低沉的嘶吟在耳畔响起。
然后那股把他脱离了原地的力量忽然凭空消失。门倌不由得双腿一个抽搐,啪嗒一下跪倒在地。
后知后觉的剧痛刺入咽喉,门倌捂着自己的脖子,一时间喘得连咳嗽都咳不出来。迷蒙地泪花糊住了双眼,周围的声音再次翻涌着裹赴而来,却又像隔着一层什么,始终融不到其中。
除了那道好似恢复了常态的声音。
“我让你,好好瞧瞧。”他听到了对方拉断拖长的字音,远远地,远远地拽了出去。
瞧什么?他要看什么来着?门倌心想,他不是一直在努力的辨认着他要找的人,一直看着台上的每一位演员,试图对上号。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认出来对方……为什么?
之前呢?之前那人隐没于众多的角色中,混杂在龙套与配角中。
他为什么要从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色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核心之中?他凭什么可以每天都迎合着不同的扮相,悠闲的好像带上了自我喜好的随心所欲着?
然后他又想起了班主,他看到的和印象中截然不同的班主,像是最为忠诚的靠山,那一刻为他献上了最为热烈的支持。
“他……”门倌听到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他是什么人?”
脸上呼啦啦的洒了一片,凉的门倌一个激灵直起身来。贪三两放下拿着空了的酒杯,伸手钳着门倌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他乏力的时候那双眼睛却瞧着门倌的脸,似乎是也有些惊奇,这世上还有这种挨了一下却反而通顺了下大脑的人……虽然通的也不多吧。
他把收手的时候顺便带了把门倌的衣襟,把后扯的领口拉回了原位。“急什么?”门倌看着他边倒酒,边说着令人耳熟的话,“不是还有一天吗?”仰头一饮而尽。
“等着瞧吧。”
那酒坛里干干净净,见了底。
所以说时间飞逝,不知不觉这日子就过去了,也就到了这出演的最后一天。哪怕之前就被提醒了无数次,还在昨日被疯狂的强调这一事实。直到那最后一场霸王别姬开奏,门倌才对于即将结束这件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真实感。
是最后一场了啊!
你别说,明明是最后的最后了,酒楼里的宾客反而比之前还多,吵吵闹闹,红红火火,就像是所有明白的不明白的都要来此道贺一声,或者添上一把火。
太多了,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的让门倌心浮气躁,多的让他觉得……不正常。像是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弄得他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直到此时才醒了过来。
这种魂飞天外的状态让他错过了很多,但那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错过了贪三两的到来。等到他一如既往来到熟悉的桌子旁,贪三两的桌上已经摆好了酒,放了满桌的酒菜,也是喷香扑鼻。
不过贪三两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来晚了。“知道今天他演的是什么吗?”等到门倌走到桌边,贪三两摆弄着手里的铜钱,开口问道。
在不知道的话可能是真的傻子了。“虞姬。”门倌老老实实地回答。当真的把这个答案说出口的时候,反而舒坦了许多。
贪三两没有反应,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铜钱。“你知道这酒楼其实不缺门牙子的吧?”过了片刻,再开口却是扯到了不相干的事情上。
门倌下意识地要点头回答,但是贪三两却在他吭声前又说了一句:“其实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他根本没有让门倌接话的意思,“到现在也没太想明白。”
“他为什么要专门找一个看门的人?为什么寻了个不太聪明,不灵巧,各方面都算不上合格的家伙?”
他说着说着,那双眼睛好似锁定了猎物一般,悉索着瞧了过来,细长的眼尾明明是带着愉悦的弯曲,却好似吐信的蛇目,死死地钉在了地面。
“他为什么……选了你呢?”
空白,那一瞬间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了一片毫无痕迹的空白。而后接连而上的,是他最直观,也最习惯使然的,逃避。
“你也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吧?”堪称是不知死活地发问,“可是这段时间,你根本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管,就一直在这儿看着他对吧?”
投入的视线便变了味儿,已经抵到要害的锋芒微微一偏,愣是打了个卷。真是奇怪,你说这人胆小如鼠,偏生又总是来点勇上头的举动。你说他不要命吧,却偏偏每次都赶在了合适的点子上,未曾真的触及到那条底线。
“你这么在乎他,在乎一个不曾相识的人,真的值吗?”当门倌真的问出这句话,就像是坐在下面的观众,看着台上说出一句句划定好的台词一般,仿佛一切都隔着山海,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那有确实是他的身体,他的声音。
然后他便看着贪三两把手往桌面上一打,低头轻哼着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个不停,发出阵阵低声哼吟。“值不值啊……”那一点银光猛地击中了门倌的肚子,他一个踉跄后退了好几步,这才弯腰,勉强压下去喉间反上的酸水。
贪三两已经不再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倌低着头,发着抖的双手捧着那一块碎银。“滚吧。”随着简单的两个字,门倌的身体又是一个抽搐,“滚远点。”
那时不时就冒出来,颇有些甩不掉的人影终于从视野里消退,贪三两靠着椅背,兜兜转转间,又把目光投放回戏台之上。
看,好戏开场——
昏黄的烛火透过分合的指缝晃上了掌中的铜钱,明明灭灭,难分其数。
——高潮已至。
“好——!!!”
掌声如期而至,愈演愈烈。楼中连声高呼,惊叫连连盖得住乐声满堂,绊不到台上分毫。挂上那鱼鳞甲流云穗尾,曼妙身姿光彩夺人,云飞剑舞,配得上惊鸿满堂彩,压得住纷扰众口呼。
他演得好吗?他舞得好吗?不知道,门倌真的不知道,他哆哆嗦嗦隐于隔断之后,阴影笼罩,却兀自惊得冷汗淋漓。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像是什么都察觉了一般,如惊弓之鸟。
这场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不应当这么多的。
完全是不长记性的,那畏畏缩缩的目光又望向了远处的红发人。是一样的,姿势,模样,似乎都和之前没有差别,但又是不一样的。门倌能够感觉到,这应当是对方期待了很久的一场戏,却反而没能全神贯注于其中,不汇聚于一人。
视线游弋而去,他才发现,那一桌酒菜原样的摆在那,贪三两没动一下。
“咚——咚!”
又是铺天盖顶的连声呼吼,不只是谁先起了身,带得人群纷纷站起,紧密的空间更显几分狭窄,视野受限,错失于拥挤人潮之中。
……应当有这么激烈的欢呼吗?
不!不对!
那本是专门选好的地方,可以以上佳的视角纵览戏台之上,又稍显偏僻,周围人少,落得个清净。可是此时怎会有这么多人围绕走动,借由着大叫着,拼命抬手鼓着掌。
他们意不在台上,不在戏中,在于那以成团团包围之势的中心之人上。
在于——
贪三两轻轻一笑,抬眼敛眉之间手中翻滚不止的一枚钱币已抛掷于空中,以掌作拳,数枚铜钱已滑落指缝之间,蓄势待发,零星光点折射于其上。
倒影出四周徒客不再遮掩,虎视眈眈的凶恶嘴脸。
“大王啊——!”
散白口,乐声惊停。红发人已然微曲食指轻颤一下,再次抚平,转瞬间,眼中闪烁的锐利被半阖的眼睑藏于其下。
一道白光。一簇耀眼的白芒。一条夺命的白链。台上舞姬随着骤停的器乐腾挪而起,翻身下高,从霸王身侧带出的宝剑于半空划出优美的弧度,剑走寒芒,势不可挡。
连带着那白光所到之处,人影僵直在原地,静默数秒,血花迸溅,纷纷轰然倒地。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用于戏台一舞的道具,那是一柄锐利的,直取人命的宝剑。
而那持剑舞姬已立于场中,装扮依旧,滴血未沾,鳞甲头冠分毫不乱,光鲜亮丽,一如仍于台上,只伸出手,已揽至静坐于前的红发人身上。
又是一声几乎掀翻了楼顶的尖叫声,如起始的号令,众人惊恐叫喊,满面慌张,推搡着攒动着向外冲去。惊慌的人群流量极大,乱成一团,而那中间,井然有序的也不只在少数,各般武器皆已出鞘,直指场中未有所动的二人。
门倌没有动,把自己深深地藏于无光的黑暗之中,却又忍不住地伸长了脖子,拼命地向外探去。
刚好看到那人好似柔软无骨一般缠绕其上,贪三两顺着对方的力道倚靠在舞姬的怀里,双眼无波,嘴角却如同裂开了口子,撕咬着开合。
他在笑,他在张狂地,无声地哈哈大笑着。正是此时,那已呈包围之势的众人如同得了号令,齐齐出手,所用之即都是很厉的杀招。
而贪三两仍在笑,笑得肆意,笑得猖狂。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是把一切交给对方。剑光摇曳,如歌如舞,万事万物伤不到那翻腾鳞甲的一针一线,漫天血气饶不到他怀中懒洋洋笑容满面之人。
避让之间,视角转换,正对上那双刚好侧了过来的眼。
门倌便看着他,看着贪三两舔了舔嘴角,开合的口型动作是刻意的夸张。
他说。
“值了。”
是连两人的衣角都沾染不到的狼狈。舞姬低下头,他手中的宝剑尚未垂下,周围的一切不曾如他眼中,不值得他过多的在意。
“……罢!”
唯有怀中此人。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气势汹汹之众纷纷倒地,余下几人如见恶鬼版的缓步后退,再不敢上前。
像是一场无人能够插足的双人舞就此落幕。
舞姬垂眸,看着怀中仍在笑的人,忽地展颜轻哼了一声。
他俯下身,在满座寂静中,于贪三两的唇上印下一吻。
姐姐妹妹好,相亲相的妙
寄依
窗外山水墨色,青江绿瓦,窗内吉光片羽,内有乾坤,宾主尽欢。
却不知这窗台上何时多了一抔空荡荡的花盆,光溜溜的,满目土色。
倒也不是别的什么的,只是……把它拜访在这里,总觉得多少有几分不太对劲。
“真是的,就这么放在这儿,可不是完全不搭调吗。”
且等等过来的时候自然是有话直说,她专门把小花盆端了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确认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瓦盆,里面的种子也确实没有什么发芽的趋势。
“亏得她跑走之前还知道提了一嘴。”且等等把小花盆放了回去,“不然现在看见了,估计已经给扔出去了。”
右诡本人来的措不及防,去的更是风风火火。愉快地腻上来和且等等贴贴了一会儿,等来了客人,在一回头,这人又是从窗户外面探出了脑袋,明显是收了新的消息,说着要提前一点去了云舫才行。
好歹地还等了会儿道了个别,又记得提了下被她来时随手放在窗台上的花盆,说着里面是她种下的种儿。
嗯?原来你也会种东西吗?这是且等等第一时间的反应。
“真是的,我在姐姐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右诡憋着嘴半是不是地抱怨了一句,然后才行色匆匆地离开了此地。
既然对方特意提了一下,且等等自然要来看看这盆不发芽的种子。
“总之也不占个什么地方。”且等等最后还是这么说了一句,“这么个小东西等闲斋还是容得下的。”
只是刚说完便听见风铃声再次远远传过来,新的客人来了。且等等离开去招呼客人,留下这个小花盆自己安静地蹲在窗台上。外面的阳光尚且还未落下,暖洋洋地洒下来,自然不会厚此薄彼,也洒在了花盆的土里。那点风时不时地吹过了一下,顽皮地敲击一下花盆的盆壁,权当听了听响,也就没有更多的动静了。
待得且等等送走了客人,回来再看看的时候,当然是不可能存在什么奇迹的。那层土上还是光秃秃的一片,见不得一点发芽的痕迹。
“没有半点动静,莫不是方式不太对?”且等等摸着下巴,开始搜刮起自己的记忆,“话说这花草是怎么侍弄的?”
这么一琢磨,还真让她想起来之前听闻过的一些旁门左道,当初说于她听得时候,也被人称呼过一声邪修。
“话虽如此,但是……”
都说物形似主人,既然是她种的,总得要肖似她三分吧?
在她的眼中,右诡是怎般模样?初时相见的嬉怒多变,柔情似水;后日相处的小鸟依人,状若疯癫……若非要说的话,恐怕还是那百无禁忌,诸事不惧的好奇尚异。行事毫无章法,且看心情,态度忽阴忽晴,高低不定,却也能从那点子意味不明的话语里抽丝剥茧,扒拉出来那么些自成逻辑的真心。
然后她又想起那时的右诡,轻轻依在她身上,仰着脑袋,胡闪着眼睫,悄声唤了她一句姐姐。
……总有些人,碾不碎,捣不烂,千万困苦加诸于身,也只会让她更加张扬,绽放得更加绚烂。
且等等轻轻地扬起了唇角,稍纵即逝。她回过身拿起了一旁桌上的茶盏,独剩盏底一层茶水,早已凉透,便就着手中的水壶一倒,清水混合着凉茶又续了满盏,尽数倾浇于花盆之中。
她四下打量一番,挑了个最为顺眼的位置,把花盆一摆。面上是满意地颔首,心里却开始细细地思量:
若是种不出来……该如何哄人呢?
哭着在第二章出之前磨蹭的写完了第一章的第一章(目移)
内含小队分头行动,支线相亲活动相关以及最后突然犯病(喂)
初回目
亭台楼阁,水榭亭轩,丝竹渺渺之音,歌舞升平之景。
这便是那些初次,甚至是一些也曾途径楠栝州的人们,对于这片烟水青瓦的印象。
徐凤小心地避过那些举着托盘的婢女,多有些人士正围着置于其上的奇珍异宝啧啧称奇,如此贴着侧边一路回来,竟是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几分。
要不说当年途径楠栝州,贵族豪绅停下步途,留于此间乐不思蜀。经年流转,如今这楠栝州中的一方富首,随手便是楼台宴请,殿宇满座,珍馐佳肴,美人歌舞,乃至嘴上说着一展风姿的珍宝,皆是源源不断,纷至沓来。好一遭声势浩大若流水宴席的盛宴华筵。
且说这武林大会结束之际,黑市之中流言突起,秘宝之信四散开来。熟知当年天外天开山的喧嚣闹景,财帛动人心,秘宝纷争起。次方消息一出,各方人士无论起得个什么念头,皆纷纷赶向西王州去,这帮本就混迹于江湖门派的武林侠客们自然也不落后,唤上几位土生土长的西王州人士,成群结队作伴上路,也得了一番独有的惬意。
这富豪便是拦在从东临外河畔前往西王州的必经之路上,刚好行至中途,正是又累又饿之际,大多数被拦下的便顺水推舟入了席间,偶有几位拒绝了邀请忙于赶路者少的可忽略不计。如此三番几次,一眼望去,厅内桌旁已坐了数十人有余,皆是眼熟之人,粗略算算,或已破了百去。
“不知道还以为这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武林大会呢……”
依稀听到有人这么小声地叨咕了一句,混在人群里也找不出人,徐凤也不在乎这么些个,只是避开人潮人涌,兀自走向偏僻角落里。
将将开席,那主人家一个拍手,无数银两堆于桌面之上,笑呵呵说着可以用带着的物品或者江湖消息来换。并非人人都是那金钱卦,行走江湖难免囊中羞涩,此时真金白银入眼,连连担保在前,在场不少人都动了心思。徐凤粗略地算了下身上的盘缠,又过了下之后的打算,还是取出了两件不起眼的东西置换了出去,放在那一堆子里,也是十足的不起眼。
徐凤去的果断,回来的迅速,这么一去一回,饭菜尚且冒着热乎气。他们这一桌贴着墙边,不算太角落但有着遮挡,也算是自成一方天地。他坐下的时候桌上还有其他人,只是自顾自的吃着东西,没有人说话,很是安静。
他这么一扫头,果不其然,不见右诡的踪影。本来是十分正常的情况,但是徐凤细想了一番此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态,还是探身过去,轻声地向常泊发问:“她呢?”
“说是那边有处亭廊,到外面去了。”常泊显然也明白徐凤的顾虑,“安心,此乃楠栝,自家地界,她总是有数的。”
闻言,徐凤未作反应,默了一会儿。“宴后,常大夫作何打算?”又问了一句。
“实不相瞒,之前便是在楠栝州停留了数月有余。”常大夫笑答,“尚有事未了,不当离去。”
虽然这一行四人随着去往西王州的大部队一路前行,其实没有一人真的说明了之后的去向。常泊是纯粹没说,徐凤此前尚有自己的顾虑,而右诡,此人开开心心地拉着他们几个跟着上了路,问就是没错啊,就是要去这个方向啊,死活就是没说明白她要去的究竟是哪处。
临到此时也不重要了。
“我与姑姑,”徐凤说着,中途还稍微停了一下,才把一句话说完,“欲返别春州。”
“也好。”常泊点头,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露出点笑意,“那你可能是要,咳,准备一下。”
只是这回问号还没来得及扣出来,答案就自个儿寻回来了。去外面溜达了一圈的右诡摸回了桌子,听了徐凤的决定,立刻笑呵呵地掏出一壶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果酒,依次给几人满上,甚至还给同桌的其他人也倒了一杯。
“那感情好啊!我还没去过别春州呢!等过些时日且去了,正巧了寻你当个向导!”
徐凤的眼角瞟到常泊飞快地举起酒杯,把压不住的笑意藏在酒盏之后。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索性也拿起酒杯,放空思想,一口闷了其中的果酒。
嗯?徐凤细品了一下口中的味道。这酒似乎……?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常泊,见对方含笑着向右诡又要了一杯,心里多少有了数,同样把空杯推了过去。
酒至三巡,瓶已见底,度数极低因而几人连点微醺都不曾有。那外侧忽地传来阵阵惊呼声,徐凤望过去,就见好多人随着那宾主的指向,哗啦啦地围了过去,喧闹声反而更大。他本欲起身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却被一只手轻轻按在肩上,回过头,是右诡。
“这地方选的不好,东西出的不妙,也就开戏能够看得上两眼。”右诡已把酒壶放在了一边,面前的空碗里堆了满满的菜肴,“只能说幸好人物选的不错……吃菜!吃菜!不吃可惜了了!”说着真的给徐凤夹了好几筷子菜来。
这话说的是八竿子打不着,但是徐凤还是听话的拿起筷子,默默吃起菜来,间隙里还瞟了右诡一眼,主打一个静候于此。
“你猜他为何选了这地?看见那边没,依水泊岸,内有乾坤,那是咱们这的第一楼——云舫拍卖舫。”没吃两口,果然听右诡一一道来,“他指的便是拍卖舫所在之地。信我的,你们包不敢兴趣,没必要在这上面花上时间。”进食的速度分毫不减,“你们要是想逛逛,不如跟我直说,我给你们指几处地方。”
徐凤摇头,没有说明。“你要去拍卖舫。”所以说常泊确实了解右诡,知道此人嘴上一直念叨着西王州,人却肯定是奔着楠栝州来的。
右诡点了下头:“不急,不急,那船也不会跑没影。”
“这么急的去处?”却是常泊品出了别的意味,“怎没听你说起?”
“哎呀……”就见右诡头一低,抬手掩面,“这怎么好意思啊!”当真品出几分娇羞之意,“奴可是去……相亲呀!”
且不说右诡这一句相亲之语把另外两人惊了个怎么的外焦里嫩,之后万般事宜却不在先前的预料之中,措不及防之下才是让人再无其他念想。
前去换物的人不少,被由此引去了云舫的更是不少,但是也有好些个留在席中,一直与宾主相谈甚欢。“这楠栝州里,只看有钱的,可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上了桌后便认真吃东西的右诡说了这么一句,就放下筷子凑到了主席那边,悄没声的打入了进去。按理说没有问题,可徐凤侯了一会儿,还是跟着过了去。
……便刚好赶上这么一条讯息。
或许那宾主觉得席上人声鼎沸,他这么一两句附耳的低语自当淹没在其中。可是这混迹江湖的主们可能好糊弄?各个是耳聪目明,他这么几句话出口,该听的不该听的都知道了大半,自然包括专门凑近的右诡,以及旁侧认真观察的徐凤。
看来,此行必须要回趟别春州了。
一偏孤舟,文人水乡,由此来形容楠栝州的主地再合适不过。
到了这腹地转上一圈,要说这文斋画舫啊,不说是挨家挨户,也能说得上目之所及总难找着。青砖绿水,亭台楼阁,再配上这些个文人墨客的光顾之所,总是添出了几分此处独有的水墨风景。百花齐绽,不外如是。
哪怕是在此等地界,等闲斋的名号也是不小。文玩书画,授受买卖,纵然这斋里自有它本身的一番名堂,亦是老板其人的千般风采。且等等,进了此地把这名号往外一报,皆是不陌生的。若是想要细问三分,寻个明白,那三言两语,评价颇多难以涵盖。反正有一点总是没错,这位等闲斋老板可真真儿是个金钱卦啊。
近些时日里生意一般,先前武林大会怎么也要走上一趟,顾着店里的生意,且等等并不在彻底结束后才离开的大部队中。如今回来了几日,并不是说没有生意上门,有,也算不上少的可怜,可称个中规中矩。可是且等等偏生从其中嗅出了一点偏差出来,味道就偏了那么一点,差之毫厘。
“叮咚——”
清响悠悠入耳,惊得且等等思虑一震。哪怕那风铃已经挂在了门头一阵子,她还是不太习惯这时不时冒出的铃声。不过确实是方便,如此一来哪怕是在闭紧门房的最里屋,那穿透力极强的清脆响铃依然如潺潺流水,飘入其中。而且,毕竟是那人送的。
‘只是觉得这风铃很适合姐姐,又有点子像姐姐哩!’
像?怪话!她当时是怎么回复来的,好像是伸手轻轻敲了下另一人的脑门。怎生就像这小小铃铛了?倒是说出点子名堂来呀!
哎哟!那人捂着脑门咯咯直笑。我是觉得姐姐就像这只风铃的音色一样,都很……
被门口那一阵阵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思绪,且等等索性专注起眼前来,只是她方才推了门,就听得如此大声喧哗。表面上端的是得体的微笑,心里那跟笔如何抹绘便是另一说。
几步里飞速地走到门口,过了转角,先看一位穿着富贵的富家子弟正面带笑容,一副嘘寒问暖姿态在那滔滔不绝。且等等看了眼对方的脸,确定了自己没有见过,不是那些个平时总是淘一淘的玩主,看这副样子,也不像是来兜售的。
毕竟来这都是客,姿态多少到位几分,且等等上了前,正欲开口拿个腔调,正巧的那富家子弟的同路人也跟了上来,入了她的视野之中。那本来到了嘴边的招贴便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声淡淡地轻哼。
被那富家子弟围着团团转的姑娘一身红衣,端的是言笑晏晏,此刻带上几分娇柔地看过来,不正是右诡吗?
“哎哟!这不是老板吗!”她一看到且等等,那笑容就淡了下来,开口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生硬。
且等等也立马琢磨出味儿来。“哟,这是哪门子的风?”且等等说着,往前迎了一步,脸上的笑容挂上十分的虚假,“怎么把咱们顶楼上的右大姑娘给吹过来了?”
“怎么?奴还不能来你这等闲斋了?”
“当然不会,来者是客!”且等等嘴上说的欢迎,脸色却是一变,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欢迎光临——右姑娘里边请!”
直看得右诡颔首蹙眉,像是受了惊一般,柔柔弱弱地往那富家子弟身后一缩。这人哪受得了这个,一看右诡这副委屈样,立刻吹胡子瞪眼,看着就要撩起袖子来找且等等的麻烦。右诡却在此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轻声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便让这富家子弟再次把注意放在了她的身上,脸上堆着笑又低声安慰。
最后这二人还是进了店里,右诡色厉内荏地和且等等呛着声,半副小鸟依人的姿态藏在富公子身旁。那公子哥显然被右诡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迷了眼,全程只知道傻笑,也顾不上旁的,最后竟是一掷千金买了下两人吵得最凶的几样东西,送给右诡搏得佳人展颜一笑,高高兴兴地走了。
看着右诡如小人得志一般拿着公子哥买的东西,瞥眼阴阳怪气了几句便拽着人离开店里,且等等估摸了一下时间,便暂时掩了店门,走进内间。柜中茶具一套,旁下茶饼几盅,推开侧边的窗子,坐于案前,施施然开始泡茶。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听闻窗外传来阵阵如清脆鸟鸣般的笑声,红影惹目,案前又坐一人。
“这茶香……未闻见过,又是哪里寻来的好茶?”右诡落了坐,完全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伸出手轻点案面,催着且等等快些给她倒上茶。
且等等也不在意,持着茶壶将她面前的茶盏倒满。“刚才那人,怎么回事?”只是双眼一眯,明明带着笑,却反而显出几分危险之意。
“路上碰巧遇上了,不是值得在意的人。”右诡捏着茶盏,翘着脑袋看了看且等等的眼色,乖顺地回话,“莫要气呀……娘子~”这尾巴突然一翘,两个字愣是让她念出个甜中带腻,百转千回。
当时流水宴席之上,右诡状似娇羞地说出了相亲二字,倒也不是完全的假话。相亲确实是相亲了——别问我这年头怎么连青楼花魁都跑出来相亲了,先不说右诡本身就不是个安分的,江湖更是自由的。总之在之前,我们这位右大姑娘确实是参加了一场相亲,至于这相亲对象,这不,正坐在她对面呢。
要说这二人前去相亲的诸多前因,那确实不曾知晓。只知道这二人到了相亲的地方,看了对方这么一眼,哎,心里就都有了数了。再简单地聊上了几句,互相了解了一下对方的情况,可不得了,只道是分工明确,互不干扰,甚至还隐隐有些合拍。那可不就是啪的一下,看对眼了!
至于这对眼儿究竟对的是哪儿吗……
“哎?咱这也算是擦出火花了吧?只不过是仙人……”右诡当是才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半,就被且等等捂上嘴,直接拽走了。
问题不大,反正对上了就行了。
只是且等等拿着水壶的手结实地僵在了半空,时至今日,听见右诡嘴里冒出这两个字,她还是止不住地浑身一震。“……就咱们两个在这儿,差不多得了。”且等等翘着嘴角,声音却像是从嘴里挤出来的。
“哦。”右诡立刻变了脸,乖巧地开始喝茶。她安静地把一盏茶喝完,这才掏出自己的红绸子,一抖搂,好几样轻巧落在案上,不就是方才那公子哥买走的物品。就这么被右诡拿了出来,轻轻一推,又回了且等等的面前。
且等等自然不会推拒绝,一挥胳膊直接物归了原主。“怎么个事?”再次发问的时候倒也是少了方才的几分尖锐。
“有些消息要确认一下。”这次右诡回答的老老实实,“听说了等闲斋最近生意平平,顺便就来送点银子嘛。”
“也对,就是你一耳朵的事。”且等等又给右诡满上了一杯茶,“说的好听,这哪是你给我送的银子啊。”
“借花献佛岂不美哉?”一个眨眼,右诡已经晃到了且等等的身侧,“你不喜欢吗,姐姐?”手往且等等的胳膊上轻轻一扒,这声姐姐唤的无比自然,可比之前都甜美的多。右诡歪着头睁圆了眼睛,颇有点眼巴巴地瞅着且等等,十足的等着对方回复自己。
总觉得要是在不给点反应就要蹭上来了。且等等一偏身子,搭手倚在了右诡的肩上。“真金白银的谁不喜欢?是妹妹送的,那自然更喜欢了!”且等等难得的笑出抹真心实意,顾盼间也带了三分柔情,“妹妹可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右诡却真的嘴角一压,正色起了身。她把茶盏移到自己的面前,捧了起来,就把之前的一些可靠的消息对着且等等报了出来,细枝末节简略过去,又止于那宴主最后的闲聊之语。
“如此说来,倒是解决了近些的思虑。”且等等食指点案,短暂沉吟,“怪不得今日总觉得……”出口半句,又止住话头。
“谁知道这后面会不会出乱子呢?”右诡倒是不在乎,那茶壶不知合适到了她的手里,抬手给且等等也满上一盏,“反正,热闹估计是不缺了。”
“可不是?”且等等一摸下巴,眯着眼笑了。她笑得极为灿烂,极有韵味,笑得右诡看得移不开眼,“乱才好啊,越是乱才越是好浑水摸鱼。”
“乱起来,才有趣啊。”
环流清池映莲玉,山石岗岩木铸成,置身舫中,如入波涛,身临其境,美不胜收。
云舫拍卖舫之所以有名,不止于拍卖,更在于其中其外,船舫景象环环相扣,迷思乞巧妙不可言。围着云舫转上两圈,便让人连声赞叹,呼一声精妙绝伦。若是寻了由头上得了楼阁,初次光临更是会惊得话不能言,目不转睛,只余那点啧啧称奇。
可是再美得景,看的久了,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习以为常之后,次次到来,说一声好景养眼,心情畅快,除此之外,也和外面的一草一木没差别了。
说起来的话,这拍卖舫确实是楠栝州的一大招牌。只是这招牌大的久了,对外地人来说或许稀奇得很,楠栝州本地人确实习以为常。尤其是那些有钱的,财力充沛者,更是此拍卖舫的常客。平时在此花钱如流水,经常在云舫里走动,来往和家常便饭一样。有门路的,有货路的,更是要和这拍卖舫合作一番,直接把货物放在舫中,帮着拍了。
且说那武林大会结束,西王州途中豪宴,宴主挥手一指高楼玉宇,云舫名出,便引来了许多尚有钱财的武林人士们,想当初呼啦啦那喧哗的场面,那可真是乌泱泱的一片。此等情景,蒋一自然要来上一来。他本就是拍卖舫的熟客,经常来逛游一圈看看卖品。今日如此多人士四面八方而来,亦有相识之人,可不更得来凑凑热闹了?
是故他比往日早些登了云舫,倚栏居高而下眺望,把那些初次到来之人的惊叹神色瞧了个清清楚楚,哈哈大笑着落入其中。一时之间,各方人士济济一堂,互相攀谈见礼,水声绵绵,人声鼎沸,倒衬得这云舫更加辉煌了几分。
可惜这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随着潺潺流水不知不觉便跑了个干净。蒋一拜别了要把这云舫彻底参观一番的人们,就这么溜达到了环楼回廊,此时离拍卖开始还有一阵子,此处人还不多。路上遇到好些个拍卖舫的服侍见了他便迎了上来,都被蒋一打法走了。他轻车熟路的来到自己常用的包厢,人进去,放下鲛绡,便把那些多余的都隔在了外面。
蒋一的包厢自然是极好的,不光是拍卖物品看的清楚,这一览无余的风光也是回廊中的上佳,只是人没有兴致,再怎么好也是白搭。幸好他始终是此处的常客,多少也摸清了些门道,就见那正中的桌上配着一套价值不菲的酒具,乘着一坛未开封的酒。
如此总算是提起了蒋一的兴致,他也不看那酒具如何,上前揭了酒坛的封。霎时间屋中酒香四溢,醇厚熏人,直闻得蒋一双眼一亮,飞快地给自己满上一盅,送入口中。
“好酒!”酒液入口于舌尖绽放,缠绵如细雨滋润味蕾,顺流而下滑入喉中,那股绵长韵味却驻足唇齿间,如身临其境般酣畅淋漓。水酒进肚,蒋一却半天未作反应,仍在细品残留酒香,回味无穷。
“美酒佳肴,甚好甚好!”得了好酒,蒋一立刻兴致高涨,展颜而笑,“可惜无人作陪!坏哉坏哉!”忽而又愁眉一番,唉声叹气,那手上的动作却是飞快,立刻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盅。
两盅下肚,正喝到兴头上,忽闻外间传来一声骚动,似有熟悉的声音混杂在其中,蒋一便起身撩开帷幔看去,确认了无甚大事,又回到桌边,意欲继续畅饮。方坐下,一低头,警觉有些不对。
嗯……一坛酒,旁边是空着的酒盅,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就这么在脑中过了一下,蒋一又是笑眯眯的端起酒坛,给自己满上了一盅。
然而惊变在起,一声乍响在蒋一耳边炸开,听位置竟是在包厢窗户之外。蒋一惊疑之间,还是选择起身前去查看。反正,总归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看了两眼果然又是无事发生,甚至连音源都未曾找到,蒋一在心中轻哼一声,转过身去。
就见得那桌上忽然空了大半,只余一个酒盅。
这还得了?蒋一连忙两步走到桌边,确认了只有自己倒满了的酒盅。这下他确实是不悦了,笑容一沉,抄起桌上的酒盅:“既然来了,何不出来共饮一杯?偷鸡摸狗抢个独食……有意思?”他神色压下来的时候,眼梢微挑,双目具悉,透出来那点尖刻的薄情,亦是凌厉。
他本以为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动静,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巧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蒋一几乎是立刻转身,手里已经夹上几枚铜钱,放眼看去,依然是——空无一人。
不好!
还没等他再多想几分,就感觉有什么仿佛柔弱无骨的搭上了他的肩膀,已经握住铜钱的手微微一动,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蒋一原地不动,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勾起弯梢,内藏滴点狡黠的眸子。
“你好!打个劫~”
右诡嘴角跟着一弯,笑出声。
配合主线穿插补充的短篇小故事,育种打卡系列
逢种
你可曾听说过两小儿辩种?
本无世事行于路上,忽闻两小儿争吵,互不相让。
其一人昂首指天道:“天有多变,二十四节气之分,故种豆靠天。”
另一人不肯相让,踏地怒喝:“地育万物,豆当万物滋养!”
此二人……
“停停停!”常泊在不止第几次路过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且不说应当是两小儿辩日,你不是着急收拾要带回去的东西吗?怎么出门一趟回来还讲上故事了?”
要说这时间过的是真的快,十几日过去,此次武林大会也接近尾声。这几日,已陆续有一些江湖客一一告别,辞行而去。下的人也纷纷忙碌于收拾行囊,只待准备妥当也将离开此地。
是以这些时日里右诡异常忙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得给家里带点东西吧?总不能厚此薄彼!”这话其实说的在理,连徐凤都点头做赞同状,问题是出在数量。在无意中见识到右诡究竟准备了多少数量的“特产”后,常泊才意识到这人嘴上说的家里,怕不是真的涵盖了那楼里所有的姑娘们。
在某种方面来说,这件事真的是右诡能做出来的。常泊又能怎么样呢?幸好他自己的东西也并不太多,平时也都分门别类的放好了,便腾出空来,时不时也帮衬着右诡折腾两下。
今日里非常忙碌,不久前右诡又说要出去拿了东西,便匆匆出了门。不到一时半刻便带着返了回来,只是把包袱往边上一放,突然拉着徐凤和徐芳蕊讲起了小故事来。
“很奇怪是吗?”被这么一打断,右诡也不讲了,直接转过身来面对着常泊,“我也觉得很怪啊……可偏生我刚才真的遇上这邪门事儿!”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物,“喏!这俩小儿还硬是给我塞了一些!”
常泊就这么被拉着手,硬是和被粗布包裹起来的种子们来了个亲密接触。他甚至不信邪的伸手捻了捻,细嗅轻摸好一阵查看,确认了这是能发芽的育种——竟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一时间,常泊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拍了下右诡的肩膀,先去干自己的事了。
东西是要收拾的,事也不能耽误。只是眼瞅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右诡依然拿着这包种子,颇有些思绪杂乱的样子。这三人终究还是坐下来,寻思怎么商量出个解决对策。偏生这一包种子又诱得出些多余之事,三两句间多是无用之语。
“种吧!”最后还是徐凤听不下去,直接来了一记直勾拳。
“……便种下吧。”常泊跟着把话接上,“像之前一样将养着便是。”
“这话说的!”右诡虚伪的扬了扬嘴角,“楼里那些个花草都是姐妹们养着的,奴家可还没养过东西呢。”
看她这一副都懒得好好装的样子,转过来还是开始认真的思索起要怎么把种子种下去。“唉,养着就养着,那就想想办法随身带着呗。”右诡捧着那袋种子小声嘀咕。
常泊的耳朵多尖啊,听着她的嘀咕,略一思考:“既然如此,不妨起个名字?”
“没事闲的给种子起什么名字啊?”话里话外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于是常泊灿然一笑:“依我看,‘规’一字便不错。”
自从一句话打破了两人诡异的车轱辘话之后,徐凤便再次沉默,陷入八风不透的神隐状态。他本来已经打算起身离开,身子都微微抬起来一点了,却在常泊这句话出口以后立刻又坐实了回去。只因这个字一吐出来,明面上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徐凤却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
谁让他刚好坐在这俩人中间。算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幸好这会儿的右诡在脑回路的某些方面上突然搭弦儿了一下。“哦。”她垂着眼睛,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也行吧,那就叫‘归’吧,归来归去,总归也是要归家的。”说着还轻轻弹了两下粗布袋子。
然后她突然又笑了一下,短促却响亮。“归归哦!你可得努力啊!这名字都起好了,可得安安心心长大哦!”这一笑,右诡这个人的精气神又随着回来了,对着那种子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了几分刻意,透着几分认真,还有即将一同埋下的丁点希冀。
徐凤便侧头去看常泊,见常泊顿了下脑袋,终究没说些什么,那轻轻一下,也勉强算是附和了。
那这事就是揭过去了。徐凤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射了起来,他动作不小,一下子就把这氛围里的最后的一点凝重给惊散了。
怎么说天色也是黄昏,尚未漆黑,未到休息的时候,该准备的还要做,那前路该走也还是得走。
只是啊。
“唉!你说这能种出个什么来啊?”
终于写完序章正文了呜呜呜来都来了还是写了一下拍卖会和神秘之物orz
以及最后又造谣一点和嘬嘬嘬的互动收尾
玖回目
“呵呵,你也发现那丫头不对劲了?”
终究还是忧心着另外那两位,徐凤和常泊也只是大致逛了一下,便收拾收拾买到的东西,往回去了。
“难为她这么听话一次……且随她去吧。”常泊哈哈撩须一笑,“萍水相逢,各有源法,莫要执着,何必深究呢?”
说到底,哪怕到了此时,也不过是忽然相遇的过路人罢了,于那异常偌大人生中,还占不上足重的分量。
其实两人也不是话多之人,只是这回程路上,也不知如何起了个头,便零散地拐到了右诡和她的疑点重重之上。徐凤也没有点破和告状的意思,只是提了嘴方才那位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青掌柜。
反而被常泊挑了个干净,话了又像是安慰一般宽慰上了几句。
……总是忘记若要说看得开来,怕是少有人比得上这位常大夫。眼盲心不盲,万物皆敞亮,用来形容常泊总是合适的。
于是徐凤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轻声应了,随着常泊继续往前走。
哪怕是暗无光景,浊气压低的黑市溶洞,也如同好心情一般,缓步行于阳光灿烂大道之上。
这才是常泊。
所以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常泊和徐凤回来的时候刚巧赶上右诡和徐芳蕊排到了,那菜方才上桌,仍然冒着热乎气。
说这食为天的“唔好食辣嘢”活动及其火爆,食为天的麦门主甚至在活动铺子旁立了个牌子,标明了注意事项,顶头的第一行大字清晰写着:请不要浪费食物……
虽然两人专门寻了个四人桌,徐凤过来后并没有坐下,只是低头,看着桌上两大盘满是辣椒,明显透辣的热乎菜就忍不住皱眉。右诡如何先不说,只是徐芳蕊怎么也跟着凑了热闹点了一盘。光是站在这儿看着,辛辣扑鼻,火红入眼,可不像是姑姑能承受的。
他就这么思索的功夫,在一抬头就见另一盘子已经消了一小半。右诡那心思可没在这桌子上,而是直直地看着不远处的另一桌,细看之下,眼神中带了些许震撼和呆滞。
虽,虽然说的确实是头上顶着杆秤吧……那坐在不远处面前同样放着碗筷的紫衣男子,可不就是传说中的清县令门主李青冥。但,但是吧……真就是直接在头顶上别了个秤杆啊?
看着这物理的顶秤杆,右诡感觉自己的思维飞升到了天外,都要乘这着股离奇的风彻底升华了。
那旁边的徐凤更是直接思维升华了,他看着右诡明明是一副神游天外,满脑袋激烈迷思地盯着李青冥那边,这手里的筷子也是分毫没停下,就这么往嘴里一口饭一口菜,别提吃得多香了。
……只能说真不愧是右诡啊。
某种意义上来说,徐凤觉得这武林大会的短短数日,他真的学会了很多根本不该学会的东西。
幸好右诡又盯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开始细细品味剩下的这半盘子菜肴。而徐芳蕊,果然如徐凤所料的那样,浅浅尝了一口,便以袖遮唇,不肯再动筷子了。
这厢徐凤还没想出些对策,一旁的右诡已经用一种不失优雅的方式飞快地吃完了那一盘菜,表情里尤带着点意犹未尽。可是当徐凤问她要不要再吃时,右诡却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唉!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右诡悄悄地看了眼没有进活动场地,站在街边的常泊一眼,“我还在吃药哩。”
于是这盘子几乎原封未动的菜就成了一个问题,围在桌边的三个人……哦,准确地说是右诡和徐凤面面相觑,全都浪费肯定不在选项当中,那让谁来吃呢?
右诡就这么仰着头,有点无辜地盯着徐凤。而本来坐在一边有些事不关己的徐芳蕊,也缓缓回过头朝着徐凤看了过来。
徐凤:“?我,我吗?”
反正最后徐凤还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把白饭往嘴里扒拉,双颊被辣的红通通的。怎么着也没有第四个人能站出来帮忙,索性就发扬一下奇怪的印象,(你可是别春州的唉,反正都是辣?右诡语)让徐凤自己努力一下。
就在他与菜肴决斗的时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右诡已经一去一回打了个来回。期间趁着缓和一下的功夫徐凤依稀看了一眼,她似乎是跑到了李青冥在的那桌去,挥舞着手臂似乎在比划着什么。
主要这菜是真的辣,完全对得起这活动的名字,更对得起这满盘子的辣椒。辣得舌头和嘴里泛起了阵阵灼烧的感觉,辣得眼前糊起了一层雾,张嘴间压制不住逐渐放开的喘息声,但总算是勉强把一盘菜都吃进了肚里。
他把碗底剩下的米饭一口气含进嘴里,勉强咽下,头上的汗珠湿哒哒地滴在桌上。徐凤伸手擦了把眼睛,再一睁开,面前被放了一个满碗。
“唔,来,快把这东西喝了。”回过头是右诡撑着头撅着嘴,把碗拿起来往他手里塞。徐凤无奈,便顺水推舟着把碗送到了嘴边,喝下里面的东西。
入口醇厚顺滑,一扫口中尖锐的刺痛,竟是满满一碗牛乳。徐凤当即一仰头,把那一整碗牛乳喝了个精光,缓慢吞咽,总算把那股让人有些受不住的辣意解去了几分。
这么一来一去,徐凤的心里倒是对右诡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敬佩,他放下碗,又是缓和了片刻才开口:“你刚才是去?”结果出了口的又像是没话找话。
“诺!”右诡撇撇头,“没去找清县令门主,是和他旁边的那位交流了一会儿。”
徐凤顺着看过去,就和那双金眸对上了,金眸的主人就落座于李青冥的身侧,墨发绿袍,一点朱砂缀于额心,最显眼的,则是他蒙住面颊的那块绿布。他正好也侧过头凝望着这边,与徐凤对视之后,不遮不避,一弯眼角,应当是朝着徐凤笑了一下。
“本来之前看见了,还以为他是……”右诡顿了一下,“过去了才发现人家能说话。”
“那你刚才……?”别的记不住,她那副不停比划的样子倒是很清楚。
“咳,这不是看他会手语吗,我就让他别说话好了。”右诡眼神有些飘忽,“就,正好练练吗,咳咳。”
已经熟练的徐凤精准捕捉到了右诡话里这个“练练”的正确含义,十分果断地选择闭口不谈把这个话题略过去。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几秒,然后还是右诡幽幽地开了口:“那,我们走?”
“走!”
且不说这四人因为种种原因,带着点……嗯,也不能算是落荒而逃的气势,回返了拍卖楼的二楼。
出去转悠了这么一遭,徐芳蕊的心情倒是诡异得好了起来,她忽地开口说了一句:“乃是关仓海的异香鲸脂。”概全了这驱散了浑浊的香味,复又一一开始点评起这拍卖厅的打扮。从地面铜条嵌成的深青岩板,到形似盛放的铜钱树的多枝灯台,一应赘述,也辩的头头是道。
徐凤正兀自低头盯着地上那金丝勒成的钱卦阵图,捕捉其在光纤映照下的流动多变,正估摸出了点名堂,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总觉得耳边少了些什么。于是他抬头,缓慢扫视了一下周围,意识到右诡已经安静了很长时间。
这种安静还和刚进黑市时的不太一样,她并没有神游,神情动作间和平时的样子几近相同,就如往常一样地和他们凑在一起。可是她偏偏,一直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微笑颔首间也没有出声附和徐芳蕊一句。
也并不是说这样有什么问题,或者有哪些不好。只是确实是让徐凤觉得……浑身有股使不上劲的难受。
专门一个来回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回返也是约摸着卡了个点,在厅中静候了一会儿,拍卖便即将开始。四周环十数张深色硬木高背椅,中央光亮的黑曜石展台清晰可见。同行死人大多都见识匪浅,便也立刻明白了这拍卖会是个什么套路。只是一直说着要来的右诡却直到此时也静默无声,没有什么反应。还是常泊思量了一下,拉着几人寻了个远离展台,属于外围的地方落了坐。
再看场中之景,大多数前来拍卖之人都寻了靠前的位置,更好的观摩端上的拍品。这倒是显得他们的位置更加的僻静,无人打扰中又带了点可有可无的过场。某种意义上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该有异议的人又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状态。
右诡低眉顺眼地把玩着手中小片的白玉牌,如此姿态直到拍品纷纷上台,仍然不曾抬眼。只有听到自己感兴趣的报名时,才飞快地朝着场中的黑曜台瞅上一眼,若是感了兴趣也毫不犹豫的举了牌子。
就这么一会儿,台上拍品如流水宴席匆匆划过,右诡也零星拿下几个。可细细看来都是些只是做工精致,外表华丽的装饰物件,一般是没什么人争抢,拍价也没有多高。
直到有序的落槌闷音忽地一顿,帷幕再起,当的是重磅登场。右诡忽地歪了下头,却不是看向场中,而是撇了眼望向了徐凤。
“万归义大铁匠亲手打造的精品武器……丹元子特别提供的精品六十年老参……”
音入耳中,这内容听得徐凤也不经恍惚了一下,眨眼间已经回神,下意识地向着右诡那边一偏头。
见他的目光跟了过来,灯光昏暗,四下里看得不真切,右诡便些微的倾身过来,以一种缓慢又清晰的方式,开合着上下唇,只观其型,未闻其声。
‘你们门主锻造的武器唉?好神秘哦!是不是很好奇?很……想要?’
徐凤搭在椅子上的小指轻颤了一下,在意识到右诡用口型对他说了什么之后,立刻望向对方的眼睛。晚了一步,右诡一个轻微的收身后仰,把上半张脸隐入了黑暗之中,独留下一声微弱气音的短促笑声,尖刻入耳。她的嘴唇毫不掩饰地拧动起来,扭成了一团诡异的微笑,唇角扬起成一股狰狞的弧度。
台下无论如何暗潮涌动也碍不着那光可鉴人的台上,拍价已起,连着这突如其来的一笑也不过是几息之间。徐凤尚且没有做出反应,右诡那只手确实原地翻了个,手中白玉牌打了个旋,已是出价。
确实有那么些顾忌在,但明显得此时也不能坐以待毙,徐凤测过身,手刚抬起来,就发觉另一侧的常泊不知合适也转过了身来。一点微弱的流光恰好照过来,让徐凤捕捉到了常泊脸上异常严峻的表情。
……看来这有一必有二,两样精品往脸上一摆,也没说什么只能择其一的话。
常泊已经撸起了袖子,好像知道徐凤在看他一样,俯身朝着另一侧点了点头。徐凤没有做出明面的回应,却配合地抽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
就这点功夫里,右诡已是连举两次白玉牌,拍出的价格早已是之前拍下之物翻了倍还不止。听着别人出价,眼瞅着白玉牌即将举起第四次,这左右突然杀出四条臂膀来,结结实实地按在她的手臂上,愣是把半抬的玉牌按了回去。四方发力,来了个前后左右全面封死,直接把人锢在了椅子上。
在心里悄悄到了声歉,果不其然,手底下的肢体在平息了一瞬后猛然发力,以一种暴起的姿态疯狂地往外顶起,拼命地挣动着。如果这时两人再有功夫去看右诡的脸,就会发现她嘴角的上扬已经全然不见,甚至平过了头,愣是垮塌了下去。
拍卖场上只有那沐浴在光源里的一些落槌和报价的声响,环绕着的黑暗就像是什么绝对寂静的隐秘之地,吞噬了其余的声音。
自然也把这三人互相较劲的过程悄没声的藏匿。
直到这场琳琅满目的拍卖会接近了尾声,右诡都没有再出过一次白玉牌。自打她那张脸垮塌下来,整个人就显出一股郁丧的颓气,又像是和那两人掰扯挣扎着举牌子,耗干了她所有的精力,就这么斜躺着往椅子上一靠,倚得是懒懒散散,靠得是摇摇欲坠。
倒是带出了这一满篇的瞌睡虫,弄得旁边几人皆是有些昏昏沉沉起来,半拉不拉的有点子昏昏欲睡。
身侧的徐芳蕊早前就已经把头往徐凤身上一枕,悄声入睡。徐凤本人还好,也有困意萦绕在脑子里挣脱不掉,但至少仍然睁着眼,只是双目空空无神,显然魂儿早就在十万八千里外了。
即使如此,那突然在视线里忽闪而过的一点白光也显得异常炸眼。徐凤整个人一震,回神一看,右诡依然保持着那副姿态,只是抬起了白玉牌,眼见着用了不小的价位拿下了这次的拍品。
是什么?徐凤开始飞速的转动起那部分勉强保持清醒的大脑,最后也只想起来,台上似乎是连续拍卖了几分情报。
看看身旁依旧恹恹不乐的右诡,明明没有一点的显露,徐凤的直觉却忽地跑出来敲锣打鼓。就好像,这一切其实都只是随手的一次漫不经心,唯有这份情报,这个东西才是此人此行真正的目的。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飘飘地传过来,右诡随之耸动了一下。常泊已是探过身来,凑到了右诡的耳边,应当不是被光纤晃了眼,徐凤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右诡挺了下身子,自己把脑袋送了过去。
“慎行。”
这轻巧的两个字,轻轻地晃进了耳朵里,成全了一场独有的你知我知。
右诡寻来的时候,张竹之也才刚刚坐下。也就是一盏茶之前的一点突兀迷思,便拐了脚加着步走到了这处老地方来……得亏是来了,不然估计又得是好一团乱。
于是张竹之就这么大大方方往哪一坐,看着右诡一步一个脚印的推门走了进来,身上依然是早些时候相见的那一身。她这么安静地过来,安静地走到一边自己动手取了一些点心出来,又安静地做到他对面,安静地分给了他两块点心。整个过程,不只是没说一句话,几乎连点响动都没有。
那两块递过来的点心,张竹之接了,拿在手里并没有吃。他本来是有些话想跟右诡说道一下的,早些时候那一处,也就是他反应的快接上了戏,这才没让右诡直接来个一漏千里。虽说这次是给搂住了,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来得越少越好。
只是看了右诡现在的状态,张竹之一下子又不想开口了。他身体放松了下来,便后仰着往椅背上一靠,上下观察起了对面的人。只是两眼儿的功夫,便看出这人那堪称微妙的情绪起伏,不高兴不难过,混杂在一块儿,属实是很难说得清。
“右姑娘拿到想要的东西了。”还是张竹之先开了口,语气不咸不淡,愣是把问句说成了肯定句。
听了他的话,右诡瞟了他一眼,啊呜一口把点心塞进了嘴里。“张老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嘴里吃着东西,声音有点含糊,多少也能听清,“发生了什么?”
这二人互相瞅了眼,心里就都有了数,不约而同地放过这块问题,飞快切换到下一个。
“跟在右姑娘后面的那人,就是徐凤?”
右诡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张竹之的意思。“今天那是特殊情况。”右诡撇嘴,“主要是常泊一定要跟着来……让他知道我早就没换衣服来过好多次可不得被念叨死。”后面半句更像是自己小声的抱怨。
可不信她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张竹之一挑眉,倒也没揭穿她,只是上下又打量了一下右诡的穿着:“这位常大夫……也是厉害。”说是在感慨,认真听来又有点揶揄。
“啧,也就他一个了,哪儿去找第二个。”右诡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了嘴里,蹦蹦哒哒地起了身,有走过去翻找起别的吃食来。就这么几口子下去,她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只是没笑起来而已。
“喂!我之前放张老板这儿的那些吃的……”
“都在此处。”张竹之伸手比划了个范围,“没人乱碰。”
“重点就是没人碰啊!”右诡抓着一个布兜探出头来,控诉,“我都放你这儿了?张老板怎么不吃啊?”
“……嗯?”短促的单音节先一步冒了出来,张竹之微微歪头,空出的手指了指自己,“我?”他像是突然被好笑到了一样,迎着右诡的目光,举起手里的点心,咬了一口。“嗯,还挺好吃的。”
“那是当然!”右诡有些得意的昂头,“这可都是我在食为天那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几句话的功夫,右诡已经把大致的把这些吃食的类别整合了一下,归整到了一边。“时间也差不多了。等大会结束后,这么多东西,你要怎么带回去?”
其实这还是已经少了好一部分之后的。张竹之早一些到了这武林大会的场地,先一步安置了下来。几天后,右诡到的第一天晚上就蹿进了黑市里来寻他,先进门的就是那一兜子的吃食,张竹之差点没给接住了。有了这么第一天的教训,后面几天右诡陆陆续续搬运吃的过来,张竹之都稳稳收下,存在了这寻好的地方里,也成了这次武林大会里右诡来来去去的粮仓。
“山人自有妙计。”等弄好了那一堆吃的,回来重新坐下的右诡怀里又拿了好些吃的东西,“嗯哼~弄不走就压榨压榨张老板!帮我运回去!”她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对着张竹之说话。
张竹之也不恼,只是浅笑。“我还道右姑娘来此,故事不会少。”他说着晃了晃手里地点心,又咬了一口,细细地嚼着,“这零嘴不都给备好了。”
话一出口,就像是碰到了什么开关一般,右诡脸上的神情瞬间隐没了,她空着整张脸,就像是她刚进来的神态一般,只是那双眼睛却黑黝黝的,直直地盯着张竹之。
“故事……有。只是不知道在张老板耳朵里,算不算是故事了。”
“但说无妨。”张竹之一点头。
“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这家里就被人盯上了。”右诡缓慢地说着,忽而勾起一个平缓的冷笑,“一群小子凑了一波,可真是热闹的很。”这抹冷笑一闪而过,又没了踪影。张竹之伸手接住了右诡丢过来的东西,一个拆了口的信封,当下便从中取了信纸看了起来。
就一张信纸,内容也不长,两三眼便看完了。只是看完后把信封捏在手里,脸上却并不是惊怒,反而笑意更胜。一群鬼鬼祟祟偷了东西就跑的小毛贼,另一群探头探脑只想着欺软怕硬的贪婪小人,可不就是凑了一窝子“小”。看着这纸上在原本的情报旁专门后加上的评语,认出这时右诡的字迹,张竹之乐的眼梢的弧度都深了几分。
“看着张老板自个儿也是有数的。”见了对方这反应,右诡心里那点拿不准也散了个干净,索性往椅子里一摊,继续吃起了东西。
倒是张竹之也没有回话,也跟着端着点心,一口接一口的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细细品味了一下,吃完一整块,认真评判了一番香甜味美,这才一撩衣服,起了身。
“此番事也不小,这么一场闹剧,我也该赶回去参上一脚。”言语间,那封单薄的信纸已经被他重新收纳,贴身放好了。
本来右诡对他的动作无甚反应,听了这话反而猛一下蹿直了身子:“哎哎哎!等下!你这么直接下场……可别是直接给清了场!倒是让我也凑个热闹,给我留两个玩玩啊!”
这俩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听了她的话张竹之根本是想也不想应了声,都是一副此人必然胜券在握的姿态。“过些时日的云舫拍卖……右姑娘自己看着办吧。”临要走到门边时,张竹之开口提醒了一句。
“啊。”右诡兴致缺缺,“总归,有的吧,还是得去一趟。”
如此回答也没什么问题,张竹之却忽地缓下了脚步,测过身看向右诡的方向。“楠栝州便罢了。但是出了地界,有些东西是要讲究的。”他原本带着几分笑意眯起的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细,“这么多年了,一时半刻解决不了,不如小心谨慎更为妥当。”
他说完,听见右诡毫不掩饰地笑出声了,带着这一会儿他们见面以来最为真诚的意味,笑得开怀。“哈哈!你拿着你要的东西回去把事情都摆平吧!”她就这么一边笑,一边举起手朝着张竹之担了两下,“我要拿着我终于寻到的,去找找看我自己的东西了!”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哎呀!帮我照看一下我的楼呀!我还要吃上次你铺子里的点心,等我回去了我要拿一大包走!”
“既然如此。”张竹之没说好或不好,语气平平淡淡,“保重,右……”他说着突然卡壳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妥,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右诡。”最后只能生硬的唤了个全名。
也是好,这下右诡笑得更欢了,她本来就含着吃的口齿有些不清,一时间满屋子笑声是真的听不真切她说了点什么,总归是道别的话。
张竹之也没有再去细听他说了什么,只是几步跨出了门去,回身关上门,也把那断断续续传出来的笑声锁进了屋子里。
转身踏步,毫不拖泥带水,离去的没有半分犹豫。
于此朝着各自要走的路行了去。
是群里的口嗨,杜大夫和他强制上门的三篇论文
番外
书接上回,且说一到了这武林大会的时候,长白丹的大夫们都看病接诊,好一番忙忙碌碌。(并没有上回)
这话说的在理,但是并不完全。先不说这江湖上看病还是讲究个你情我愿,你光说这个诊,就有了个出诊和坐诊。非要细究的话,怎么的还是要看着个个人意愿再说其他。
毕竟江湖那么大,同门同派的弟子们都不一定互相之间混个熟稔,遑论和其他人呢?
窗帘一拉,灿灿的阳光洒进室内,铺上一层金芒。今天倒是个好天气,就这么暖烘烘地照了一下,眼瞅着心情都跟着明媚了起来,眼前长刘海照下的阴影都透亮了几分。
自打武林大会齐聚在此,长白丹门人之间多有来往走动,杜澄也不例外。难得这么多大夫相见,就一拍即合整理归纳起了那些相关的典籍,杜澄见状也一起撸了袖子上去。昨晚看着那些东西,忽地似有所感,熬致深夜,今日里便起的有些晚了。但确有些体悟,假以时日融会贯通为自己的东西……也是值得。
也是他这小诊所一如既往的清净,也算是乐得清闲,才能随意睡得个自然醒,两眼一睁也称得上是精神饱满。
不过既然已经起了,还是先把这问诊的牌子挂上吧。
把昨晚四散的物件收拾整齐,衣服穿戴好,杜澄几步走到门边,伸手准备把门推开,心头却震了一下,眼皮子直颤。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当头跳得不停的可是右眼皮子。
猛一下来了这么一遭,杜澄本来抬起的手滑溜一下又落回了身侧,他沉思了两秒,有些不信邪地又举起手搭在门上。就像是什么通过传导接上头了的开关,这右眼皮得了信号,哐哐哐跳得更起劲了,就差直接脱出来来上一舞了。
不是吧?杜澄想了想,实在有点想不出来生活还能给他来个什么样的迎头痛击。难道是瞿毅又打完架回来了?说实话他其实也有点习惯成免疫了,不至于灾成这样啊?倒真让人起了好奇,一定要看看这门后面是个什么妖魔鬼怪了。
于是杜澄无视了所有来自身体的警告,手上发力,干脆地拉开了眼前的门。
——露出后面齐齐整整往地上一躺,血胡拉茬的三个人。
地上这仨人也是啥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风一晃眼,那门哐当一声就合上了,依稀看见那后面有那么个人。
留得杜澄在重新关好,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搭着的门后,把脑袋轻轻往上头一磕,又是沉思了两秒。
……一定是刚才开门没开好,重开一次。
“方才……?莫不是我失血过多已经开始眼花了?”
总感觉刚才那门好像被什么人推开,可是再定睛一看还是好生生的关着,榭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发问。她在这地板上也是躺了有不短的时间了,衣服和身体下面都是殷红的一片,无视掉这些血,她本身倒是躺出了一副安详的意味。
“嗯?没有啊!是有人开门了!”右诡闻言,抬头回了一句,“只不过又把门关回去了。”她伸出手从放在一旁的油纸包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包子,开开心心地继续吃了起来。
她边上的是同样在埋头猛吃的瞿毅,抱着怀里那一大兜子正呼哧呼哧啃得香。他连头也不抬,只是在啃食的间隙里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依稀能辨认出是“杜大夫”的意思。
“那就是杜大夫?”榭祈侧头,“他怎么又回去了?”
右诡回想了一下自己熟识的那位长白丹大夫,然后张嘴就是胡扯:“他害羞!”
恰好此时瞿毅也把自己那那兜子啃完了,团吧起来一抹嘴。“对,他害羞!”这位是真的这么觉得。
“……?”回忆了一下关于这位杜大夫的传言,饶是榭祈这颗因为失血有些发昏的大脑,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右姐姐,你这绸子好紧,勒得我有些疼了。”索性直接转移话题,抬起自己的胳膊晃了晃。
“你伤的那个地方不勒紧的话,这血就真的要川流直下了。”右诡皱着眉回道,“算了,反正这大夫也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榭祈那边挪了挪,伸手去送她胳膊上的红绸,顺带着还往对方的嘴里塞了一口包子。
也是她刚把那截红绸拉开了一点,就听见不远处细微的响动。
那门啊,又开了。
正如嘴上说的那般,杜澄没在那门板后面纠结太久,就哐当一把推开了门,大步流星走入了室内。原因也很简单,和他看见物理这仨人事的第一印象一样,那可是实打实的血胡拉茬,不说快把自己流成个血人的榭祈,瞿毅上次的伤也才刚好利落便又添了新伤,就只看了一眼遍发觉了他和右诡身上同样青紫红肿,也是见了血的狼狈。
拖不得,拖不得啊。大致明白了这三位主儿的情况,杜澄便毫不犹豫地直接朝着伤势严重的榭祈走过去,最起码先把血给她止住了。
一出来刚好,就看见右诡伸手在拉扯那伤处的绸子。杜澄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开口喝止,定睛一看,才发觉榭祈周身碍着的部位都被用红绸紧紧地箍着,手法位置将将合适,实打实的帮她把伤口的流血控制住了。
杜澄蹲下粗略查看了一下被右诡松开的部位,见这一手倒真有几分懂行的架势,便抬眼向着右诡瞧了过去。方才右诡看见杜澄人来了,便飞快地让开,轻飘着坐到了瞿毅另一侧去。此时见杜澄看过来,迎着一个颔首,提唇扬起一个微笑。
看了这么一眼就收了回去,杜澄专心地开始检查榭祈身上的伤势,只查看了两下,这表情就眼见地压了下来。
“反复无常……怎么拖了这么久?”
对上杜澄那张隐在低压之下,像是什么东西扫射过来的双眼,榭祈还是没绷住打起了磕巴儿。“啊……之前……别的大夫……看了看……”她结结巴巴地打了几声,也算是打哈哈一样把这事带过去了。
总不能真的直说吧?那些什么的“我来给你们送钱了”,还有什么“治死之前记得给我抬到靠谱的大夫那儿去……长白丹哪位靠谱还有空啊?”诸如此类。说实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啊!
幸好杜澄本身不是个非要刨根问底的,大概琢磨出是个怎么回事之后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随着检查的继续,那脸色越压越深,越压越低,最后一整个像是化在了一片浓墨里,只是悠悠看见两点红色。
让直面这黑压压一张脸的榭祈是瞧了个胆颤心惊,到了后面整个人乖巧的一动都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了。
一时间场上只有榭祈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夹杂着杜澄翻解红绸的悉索声,还有从旁边时不时传来的咀嚼声……
等会儿!
榭祈猛地把头别过去,这一下汹涌的让人生怕她把脖子给别着。她就这么怒视着咀嚼声的声源处,原来是瞿毅和右诡二人见她的伤有了着落,便放心地又掏出一包子吃食,两个人坐在一起左右分分,就这么一同又吃了起来。
就对上了榭祈难以置信的目光,这二人还一个眨眼,一个点头,非常丝滑权当是做出了回应。
食物的香气也在此时终于慢悠悠地飘了过来,钻进了榭祈的鼻子里。方才垫补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就这么咕噜一声,榭祈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她饿了。
好在杜澄在这个时候大致把榭祈检查了一遍,收回自己脸上十分认真的表情,起了身。“我去拿东西,你别乱动。”留下这么句叮嘱,便又推门进了里屋。
可是让榭祈松了口气,却又不敢乱动,便开口向着一旁的两人搭话。“传言有的时候也挺真的……”她稍微侧了点脑袋,看的是旁边的瞿毅,“杜大夫一直都是……这样吗?”
压下了肚子里的饥饿,改为细嚼慢咽的瞿毅点点头:“是啊。杜大夫一直都是这样。”
那,那来的人少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榭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还没把脑袋转回来,就看见右诡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通往里屋的门。
“唔……你别说。”右诡难得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还蛮可爱的。”
……啊?
“哈哈!”瞿毅闻言爽朗一笑,“就是挺可爱呀!”
抻着脖子看了看达成一致的两个人,榭祈在心底发出了尖锐爆鸣。
不是?你们来真的啊!
所以说,万事不要太绝对。因为打脸来的太快太突然,就像一场措不及防的龙卷风。
杜澄去里屋拿了东西,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几句话的时间就提着医药箱出来了。彼时榭祈还没来得及回神,但是对上拿着小刀,盯着自己的杜澄的双眼,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然后拿刀片落到身上,凉冰冰的触感凝固在皮肤之上,顺着干涸的血迹把结壳的衣物除掉。清理,上药,包扎,一气呵成,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甚至在触及到伤口的时候放轻了动作,带着一点儿和面色完全不同的柔和。
就是这点轻柔让榭祈的心中猛地一涩,她自受伤起也是碾转了一阵儿,不是说之前的大夫怎么样,只能说孩子是真的点寸儿,也是啥都让她赶上了,最后像个皮球一样被踢到了杜澄这里。
他甚至连动作都这么温柔!好像生怕把她弄疼了一样!
也是一身伤势被拖到现在,榭祈本身也有点迷糊了原因,她感受着被杜澄包裹后缓和下来的伤口,又看了看十分专心未自己疗伤的杜大夫,在心里给了片刻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明明杜大夫人这么好,这么善良温柔,就是脸色黑了点,表情阴沉沉了一点……仔细看杜大夫也是个带帅哥呢!名医,这就是长白丹真正的大夫啊!
发现了榭祈是个姑娘,而且伤势拖得太久过于惨兮兮,因此动作放缓还小心了许多的杜澄,并不知道自己在手下这位病人的眼中已经是“人美心善”的代言词了,只是一阵突然恶寒袭上心头,连带着动作都顿了一下。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坏菜了。
榭祈这一身伤确实让杜澄处理了很久,这些伤口看上去狰狞可怖,也是实打实的费劲,但是吧……
“没太伤到筋骨,身体底子也好,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杜澄擦了擦额角的汗,嘱咐着,“且留下观察两日,没什么大碍,等能行动了就可以走了。”
彼时杜澄已经把榭祈安置到了一旁的床榻上,得了榭祈的连连应声,这才回头,看向这屋里的另外两位。右诡和瞿毅二人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消灭了那一包的吃食,当是没有再掏了新的,反正此时打眼儿过去,既没有什么食物的痕迹,连之前那些空了的油纸包也消失不见。
就是这屋子里没散的食物香气还摆在这儿彰显两人的罪状。
好在此时杜澄也懒得管,目光徘徊了一下,放在了被右诡忽地往前轻轻推了点儿,不知道杀了个几进几出,N进宫的瞿毅身上,轻车熟路地把人扒开开始检查。瞿毅也是配合得很,笑了笑便主动帮着杜澄折腾,明显也是真的熟练工了。
然后就看着瞿毅这回明显比两扇排骨要好上无数倍的身体情况沉默了。说实在的,这一次的伤处算是从遇到瞿毅以来,偏向于相当能看的那一卦,具体来说就是具备人型。只看表面,只能看到这身上和脸上被撕开的口子,血当时估计也飚了不少,但是已经被擦干净了,撕开的范围不大,所以其实缝合痊愈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等到把身上的衣服扒开,引人注目的就不是那些口子了,躯干上一条条被勒困的痕迹已经转为了青紫的淤痕,哪怕是在瞿毅极度健康的肤色衬托下也显得炸眼又可怖。杜澄沉着脸,第一时间提心去查看有没有伤到骨头,被瞿毅本人伸手轻轻挡了下。
“那个……”瞿毅这一个笑容称得上憨厚,“有点骨裂,但问题不大。”
被杜澄冷着脸一巴掌拍开了手,亲自上手检查一番,动作要更小心了些。倒确实如瞿毅说的那般,轻微骨裂,没有骨头错位和移动……不排除是被先一步移了回去。只是从瞿毅打架受伤的这一系列角度来看,这伤势确实挺轻的。
“老实那边呆着,不许乱动。”杜澄以一种不造成伤势加重的手法把瞿毅呼噜到一边,“在骨头好利索前,不许乱动!”加重强调一遍。
没办法,这两人也真的是老熟人了,就瞿毅这自从来了武林大会就开始打架,打完了就过来治伤,治的差不多了就又出去打,甚至伤的越来越离谱的架势。一开始,杜澄还能在心里嘟囔一句怎么又是这个人,后来则是只顾着抓紧抢救一下了。
君不见之前有一次好不容易把瞿毅从初具人型医回个人样,这人能动弹了就直接来了句我去打架了,气的其实是好脾气的杜澄抄起小刀,直接自己上了。
真就是全靠这人身体底子好,解释得跟头牛一样,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都好上无数倍,才经得起他这么造到现在,内里外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大碍,养养就没事了。
于是杜澄把目光放到了这屋里剩下的最后一味病患身上,这刚看过去就觉得后脊背发凉,汗毛都竖起来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右诡也正在看着他,似笑非笑地眼神看得杜澄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在下一秒她就偏移了目光看向了瞿毅,再收回来的时候就正常了许多。
“杜大夫!”右诡这次十分正常的笑了笑,主动坐过来,“可麻烦您给瞧瞧了。”
一眼看过去,这仨人里右诡的伤势似乎是最轻的,她本来就常年在身上绕了一堆红绸子,这回打完架,更是把自己盖了个密不透风,只是露出来的面颈上可以隐约看到艳红艳红的痕迹,大部分顺入衣服里面,不见踪影。
她这一身红绸穿的也是很有说法,杜澄还是等本人把那些特意缠绕的地方取了下来,帮着接过那些解下的绸子,入手是一片湿凉,捻了一下,发觉是融化了的冰块。
再看过去,就见原来她身上都是被滚烫的网线燎出的伤口,此时被冰块敷了很久,已经变成艳红色的短痕,比起瞿毅身上的青紫勒痕也是过犹不及。
这痕迹杜澄一看就明白了来历。“你们这是……同门内战?”他抬头叨咕了一句,然后又把注意力拉回到了伤势之上。
瞿毅那一手仿佛蜘蛛网的滚烫红绳他门儿清的很,既然如此,那瞿毅身上青紫的勒痕大概就是……杜澄看了看被解下来放到一边的红绸,心里多少也有了数。不过说真的,你们俩打架归打架,这伤处的样式搞哪出啊?
“你们千思兮……是不是有点儿……?”欲言又止了半天的杜澄还是忍不住出声吐槽了一句,想了想在某种意义上异常邪门儿的千思兮门派刻板印象,终于还是收了声,没再送上一份雪上加霜。
他这边处理的麻利,另一边也没闲着。瞿毅被杜澄扒拉开以后十分自然的起身,走到榭祈安详躺下的病床边上,直接坐了。他探头看了看榭祈,见对方果然醒着,突然伸手在外衣里面摸摸索索,又掏出来了一包吃食,得到了榭祈赞同的凝视。
等到右诡抽空看了过去,就见瞿毅已经把榭祈扶着坐了起来,还贴心地在她后腰处垫了东西。这两人横着往病榻上一坐,一人捧着一个,正是吃得喷香。
侧头看见这么一幕,右诡立刻瞪圆了眼睛,一蹙眉毛,张着嘴就开始恶狠狠地对着那两人比口型——
给我留点!
得了这两人一个点头,一个拇指,这才脸色缓和,满意地往后仰了仰,又挂回那一副得体的笑容。
……也就是杜大夫脾气好。
今天屋子里冒出来的这三个人,榭祈外伤重,只需好生养着,瞿毅伤的一般,养着也问题不大。本来右诡这伤势看着最轻,也看着是三个人里行动最自如的,结果杜澄伸手一号脉,心里咯噔一下。这外伤确实没什么大问题,反倒是这内里……这么一纠结,脸色又黑沉了几分,面上立刻就显了出来。
“哎哟哎哟!差点忘了!”右诡连忙从怀里取出包东西,“这里面的问题我已经在调理了,倒是不麻烦杜大夫在麻烦这么一遭!”
杜澄接过那纸包,里面正是调理的草药,稍微看了一眼,果然是治疗陈珂暗伤的东西,对症下药还繁复的很,明显是没有问题的。于是杜澄把草药重新包好,打算还给右诡。
结果右诡没有接,不但没接,还一直盯着杜澄瞧,把杜澄瞧的心里直打鼓。
“杜大夫,你看奴家这一身伤,是不是也得留下好好养两天啊。”右诡可怜兮兮地开口。
“嗯?”杜澄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的伤……”
榭祈是确实最好别大动,瞿毅是特殊情况,而且这右姑娘方才明说了自己那有很好的祛疤药膏,好好养是真的,不用留也是真的。
“啊!”右诡没等杜澄说完,突然捂着胸口往后倒了下去,“疼!大夫!奴家好疼啊!疼的奴腿软脚软,疼的……啊,要不行了!”
眼瞅着刚才还好端端的大姑娘,说倒就倒,配合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泪要垂不垂,连进气都少了几分。杜澄只觉得脑瓜子嗡了一下,头大如斗的同时忽然摸索出一点似曾相识。
离大谱,见过医闹的,见过不承认自己生病的……怎么还有人演这么一场大戏,就是为了赖在他这小破医馆的啊!
“奴这家里,奴这家里……”他掩着面,看不清表情,声音里却添了几分泣音,“奴要是就这么回去了……那奴家就真的完了呀!呜呜呜……”
恍惚间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杜澄猛然响起来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前几日出门采买,走在长白丹驻地道上,远远地听见有人喊着什么“回来”“吃药”,还反应过来是谁就感觉一道虹影夹杂着一串清脆的笑声从旁边飘了过去,再顺着来时路往前看,那气喘吁吁举着药追着跑的不就是……
杜澄憋了又憋,终于还是没把常大夫四个字吐出来。“……我先给你把药煎了吧。”
不管怎样,先按时吃药。
右诡却忽然不装了,伸出手拽住了杜澄的衣服,就这样仰着头,盯着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她说着,那脸上哪有半点泪痕,反而甜甜地露出一个微笑。
“杜大夫,贵宝地儿借我躲两天啊~”
对此,杜澄他,杜澄啊。
杜澄:……
哎是省略号。右诡把某位熟人的情况带进来这么一合计。省略号好啊,省略号就是无语了,无语了就是默认了,那默认了就是同意了!
“可真是麻烦杜大夫了!”右诡嗖一下蹿了起来,向着一旁边吃边看权当下饭的两人招招手。那手里还攥着她那一大段的红绸,就这么一抖撸。
那糊眼的绸子落下去,就见地上不知从哪来了一大堆打包好的吃食,色香味铺天盖地的溢了出来。
“那我们快开饭啊!”
杜澄看了看快速摆盘上桌,椅子摆好入座甚至还给他留了把的三人,举着手里的药包,上演了一副百感交集的黑脸,最后还是转身,先把药煎上,再回来吃饭。
……主要是真的太香了。
终于造谣到和小张的互动了
在黑市了在黑市了感觉努努力下章就能结束序章
捌回目
白日里温度不高,风吹过带起一点凉意,舒服是舒服,却吹不散那遮满了天空的阴云,也瞅不见后面被挡的严严实实的太阳。阴压压的一天,这出门走动的人,反而是更少了些。
顺着这一路下去,等走到那一排柳树附近,回头张望一下,那间铺子就在那里。此时的门面并没有太大,也是干练简洁,一家开张了没多久的典当铺子,门帘一撩,也就进了里面去。
打眼的是一位坐在后面的年轻掌柜,蓝色的头发编成细长的小辫,低着头,正聚精会神的拨弄着手底下的算盘珠子,只听满室哗啦啦的清响儿。
开张时间还短,刚刚起了个名声,前来惠顾的客人也少,这都在意料之内。凡事都需要循序渐进,一点点来,该铺垫的铺垫好,就是一条敞亮的阳关大道,随便着怎么来去。
而且他也并不是无事,算来算去,还是有些东西要亲自把关,多合计那么几次,才最能让人安心。
忽有一缕清风钻入,吹拂过面,撩起了额前的发帘。起先他也不甚在意,直到那点迟迟到来的腥味刺激上嗅觉,那本来被其他事务盖过的异样就被这么抓了出来,猛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了头。
这典当铺子的中心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一身艳红的女人。来的悄无声息,完全让人没有察觉。
那女子便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回头,四目相对,扯开一个笑,转过了身来。这才看清,那身上并不是什么红衣,而是由一条条红绸缠绕在身上裹实了起来。
“姑娘,你是要……?”
随着她步步踏来,那味道又更重了几分。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看不出那红绸有哪里沾染了濡湿的痕迹,但是那一直萦绕在室内的血腥味却做不得假。想通透了部分,他反而先一步开了口,心中思虑辗转,却还是眯着眼儿,脸上勾着个上扬的嘴角,好像是笑脸迎了上去。
听了他的话,那女子却停下脚步,就这么直接地当着他的面上下看了又看,看得本人都忍不住挑了挑媒,突然扑哧一笑。
这一笑那股子令人不安的意味就彻底藏不住了,他对上那双眼,瞳孔一直紧紧缩得像条细缝的双眼,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让人心惊胆战的红,那眼睛盯过来,不带高光,没有神彩,离得再近也倒映不出来眼前的人,不是在看着你,都能感觉那其中好像要那人淤死的泥泞,仿佛面前是一具尚流余温的尸体。
本来常年带弯的眼睛,忽地整个睁了开来。
换来一声更加放肆的笑声。“这不就对了!”她弯下腰,凑到那张桌案前面,“那一副眯眼黠笑的样子……可不似个好心肠哩!”
她离得有点太近,近到那股血腥味浓郁的有些受不了,一股淡淡的杀意刺在脊梁骨上,不是冲着自己,也不禁在后脖颈起了一层薄汗。
“这么大一个当行……”而后又在即将突破那层容忍的界限前,猛地撤身退了回去,“可不是运筹帷幄的神算子才像个样子?”身子一转,已经是半卧半倚在椅榻之上,“可不是吗……张老板?”
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杀意就这么随着发问散了,又显出了被盖在下面许久不曾冒头的那点……煞气。
“姑娘来此,想做个什么营生?”于是嘴角那点刻意的弧度也垮了,他冷淡着张脸,不轻不重地又问了句。
只是他越是冷脸,另一人就笑得越欢,非要自个儿先乐得个痛快再开口。“奴啊,奴家啊。”她弯下个腰,似乎是笑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奴家是来和张老板,做个交易呀!”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得红绸扬起,有什么东西飞转着落到桌上,不泄力划过桌案,被端坐于后的人伸手,精准按于掌下。
一摸上这东西,他心中已经多少有了数。“……姑娘请开价。”眨眼的功夫,近期听得的风声和那诸多的安排与流水以在心中过了个便。又是一场变数突入的推翻重整,在心里重新搭建起了架构。
搭线起桥,那根吊线已经先一步伸出,只等这突然闯入的异数伸出手,上了钩,便连根攀上,死死缠住。
执念太深,煞气冲天,要杀,要宰,不得压制,堵不如疏。
这难得的一池静水怕是一定要惊起波澜,如此观之,怕是会激流勇荡,水花四溅。下下签,极差的下下签,怎么就突然来了这么一位主儿,连带着嘴角也耷拉了几分,明显得已经出了格,刹不住。
倒不如……
“这单买卖,成了。”
先一步引以为棋,请入棋局,把控于视线之内。
且落子吧!
这便是张竹之和右诡的初次见面。
她就是心不在焉。
自打进了这黑市,不,应当说常泊跟着一痛前来的时候,右诡心里其实就多有些预料到了。她早就开始在心里估摸该怎么办,进来后更是神游天外,满心都在试着不露痕迹地把几个人往那边引过去。
说实在的,她也不大确定那位主现在在哪,只是大体地这么一合计,往那边一点点摸索过去,总是能碰见的。这也是好事,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目的地,所以引着人往特定的方向逛过去的时候也更不显眼。
只是凡事皆有例外。当徐凤收回打量路边货物的目光,转而侧头看过来了一眼。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右诡也清楚了这位一如他外表一样干脆的人,恐怕已经洞悉到了什么。
正如他此时并未出鞘的剑一般,内敛而透亮。
也幸好他如他的剑一般……只是让他猜到了那么一些,反倒是无伤大雅。
想通了关窍,右诡反而是趁着另外两人驻足翻看的时候往后面一凑,抬起头,对着徐凤露齿一笑。
又像是完全懒得装了一样,直接拉着三人,不偏不倚地朝着要去的地方,一路直插过去。
等到了另一处开阔的地方,周围开始有了些像样的门店,这才慢下步子,笑着解释说还是这成规矩的铺子逛起来更舒坦,也更值当。
这话确实在理,就这么挨个进去看看,扫视一眼,大都能发现些不错的东西,总之确实比那街边散乱的淘货要直接的多。
徐凤正低头细细看着一把剑,做工精妙,倒是把难得的好剑,可惜的是剑身未曾得到保养,磨损严重,甚至隐隐有了些可见的裂纹。就这么在心中道了句可惜,徐凤便抬头移开了眼。
发现右诡已不在周围,而是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双眼发亮,直冲冲的蹿进了另一侧一家不大的铺子里。
许是有徐芳蕊一同,右诡这一路上也脚踏实地的一步一个脚印,让旁人看到只觉得是个普通又不善武艺的姑娘,这时跑进这铺子里,也是完全没有压着动静。一进去,就让那站在铺子中央的蓝发青衣男人发觉到了,直接回身看了过来。
今日这打扮除了颜色外真的是换的挺彻底,那青衣客再看过来的第一眼也是实打实的顿了一下,脑袋一瞥,上前一步:“你……”
“掌柜的!你这店里……都卖些个什么啊?”右诡却忽地嘴角一勾,先一步盖过了对面的话。
而这人也是反应极快。“那这东西可多了。”一个端正的微笑先一步浮现在脸上,张竹之顺滑的一个侧身,就把之前的动作给掩了过去,“要看姑娘你想要什么了?”
于是落后一步的徐凤迈进店门,听见的就是这二人你来我往的一问一答,跟着就开始介绍起了这铺子里摆出来的东西。
本来这也没什么,你进了店,介绍下商品不是完全合理吗?可是徐凤低头看了看两人面前那大概比破烂好上一点的物件。张竹之只是说了一下这东西的称谓,右诡开口便是几句角度刁钻的夸奖,这落了口,张竹之又突然接上了前言,又是一顿夸赞。
徐凤就站在他们身后听着这两人不带喘气,没有间隙的就是一串字字珠玑,把他听的是一愣一愣的,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眼拙,没有看出这东西的妙处。
幸好他多少也已经经受了不少时日的洗礼,很快就从这离奇的状态脱了出来,压下心里冒出来的一点无语,只当是听天书一样听他们瞎白活。
不过,这两人,是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接的太通畅了?怎么这前后句听起来,甚至还有点承上启下呢?
“你们……认识?”
就见这二人齐齐闭了嘴,右诡立刻盯了过来,徐凤甚至从里面品味出了一点幽怨,而张竹之则是慢腾腾地也跟着看向了徐凤。
“不熟!”
……这一句倒是挺齐的。
得了这么一句回答的徐凤也没有再说什么,刚好又有人从外面进来,这么一打岔,这两人的注意也不在徐凤的身上了,目光自然也移开了。
本来这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一打晃就过去了。没成想看着张竹之和那新进来的几人聊了几句后,右诡摸着下巴,突然开口插了进去,几句话之间,就完全的加入了几人的话题,甚至在之后的交谈中,隐隐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不对。徐凤将目光放在微笑的张竹之身上。右诡那张嘴自然是能说的,但是能介入的如此理所当然,又在那几人完全没有觉得不妥的情况下开始把持话柄,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另一人,在不经意间零星几个字的引导。
一明一暗,一个娓娓而谈,另一个基本上只是附和他人,心照不宣的打了个配合,完全把握住了现下的这场交流。
就算是后来走进铺中的人,也无一不保持着他们二人的节奏。
“瞧着是不错,只是……唉!”说着说着,右诡突然叹了口气。
话锋就在此刻一转,从这店铺中的货物中岔开,跑向了别的方向。
又掰扯了几句,却见张竹之回身,不知从哪里提溜出一个包袱,直接放在几人中心给打开打开。嚯,这里面端的是琳琅满目!
徐凤便这么站在角落里,眼睁睁从头到尾旁观了这么一出戏,看着那些后面进了铺子的人纷纷在张竹之那买了东西,都是一副乐呵呵心满意足的样子,完全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一言难尽的徐凤目送着其他人离开,回头,看着右诡蹲在地上在张竹之的包袱里挑挑拣拣的拿了几个首饰出来,非常顺滑地放入了自己的衣兜里。张竹之就在一旁看着她选,甚至还开口提点了几句。
“你们……真的不熟?”也不能怪他忍不住再问一次吧?
“不熟!”这回甚至可以说是连装都不装一下了,这两人根本连头都不带回一下的,依然专注于自己的事。“真的不熟!”
……如果不是那异口同声的架势,说不定还能装着浅信上两分。
“你不是这家铺子的主人。”也是因为以旁观的视角清清楚楚看了全程,才让徐凤多少理清了状况。
“在下只是个过路人。”张竹之浅笑,“今日这也是凑巧了,碰到了两位,反倒是进账了一笔。”
这人可是比是店家看着还要从容。徐凤心里过了一下,也不在乎了,打算看看右诡挑完了东西没。
“话是这么个理。”都不用回身,右诡已然凑了过来,“还不是‘青掌柜’你自个儿的货有料啊!”
“哈哈,那也是多亏了‘红娘’你的帮衬。”
且不说这俩人自打见面根本没有交换了名号……‘红娘’这称号是什么时候起的?罢了,其实也是挺合适的。
眼见着这两人又开始旁若无人的你一句我一句搭上了话,徐凤直接从一旁穿了过去,撩开门帘出了铺子。
他算是明白了,这俩人嘴里的话,那是一句都不能信。
要说这黑市中最正真的标志物,顺着这条街下去,沿着通道走,远远就能看到尽头那一栋带着金钱卦浮雕的楼庭,只是望上一眼,暗金色泽与青铜流光相交辉映,粼粼波光直照入眼底,也印出了这深嵌浊黑的山腹地宫。
尽管黑市的入口处有专门针对此处地势的清息诀功法,常泊更是提前琢磨了一番配了一些药剂,徐芳蕊终归是一位不通武艺的弱女子,逛了这么一会儿黑市沿街便觉得胸闷,呼吸也开始不畅。四个人这么一合计,便匆匆地往着这拍卖楼赶了过来。
临近了楼体,还未曾踏入这通体的光晕中,先一步入鼻的便是一股稀奇的异香,只轻嗅了一下,徐芳蕊的脸色便好上了许多,也连带着其他三人跟着脚步请快了些许。
推门而入,拍卖楼一层并非拍卖场所,而是摆了无数桌椅板凳的赌牌场所,此间无数人正围着桌椅呼喝叫骂,嘈杂喧嚣扑面而来,直震得人耳膜生疼。
一行四人都不是爱好赌博的主,对这一楼的营生属实是不感兴趣,只是……
“早知道就早点来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右诡已经唉声叹气了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那可是整整齐齐三位门主,就这么错过去了!”
此时他们已上了通往二楼的台阶,常泊出言安慰了几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些的徐芳蕊跟着问了一句。
“听说那清县令的门主心里掌着柄尺,头上顶着杆秤!”右诡嘀嘀咕咕着回答,“能杠着这官家影响上几分,倒真让人好奇是个什么人物。”
这点失落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又是笑嘻嘻地继续说话。听说这楼里的叶子戏也是鬼市的一绝,右诡故意伸手点了点人头,正好四个,这不刚好就是凑了一桌。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徐凤一言难尽的眼神,便慢吞吞地又补了句,占个座吗,努努力说不定四个人也能玩呢。
反正也只是随口说说,毕竟徐姐姐明显不喜欢那么吵闹的环境。顶着周围震耳欲聋的沉默,右诡笑得那叫个别样的灿烂。主要是他们这表情真的太好笑了……尤其是常大夫的,这可是太有意思了!
右诡确实有在这儿拍卖会里参上一脚的想法,只是此时来的时候真是不巧。合计了一下,事已至此,右诡便打算先去摸摸那早就探好的,食为天专门推出的“唔好食辣嘢”的活动。
你看这右姑娘穿的红火,其实此人爱吃辣也非常能吃辣,是以哪怕这活动爆火,甚至要排队等上稍许,右诡也是义无反顾地一个冲锋。只是没想到徐芳蕊却是铁了心要和右诡一起,两人便一同到一边候着去了。
两个姑娘一道走了,留下徐凤和常泊二人面对面。索性常泊想再去鬼市街道两侧的露天买卖翻看一下,问了声徐凤,得了首肯,便一路又溜达回了溶洞通道那边。
徐凤自身是对这些货物没有太大的兴趣的,来此主要是为了陪同,便跟在常泊身后,帮着常泊描述都卖了些什么东西。这么一看下来,发现常泊这一路上翻找的都是些不常见的草药,或者补物之类的东西。
“可需帮忙?”徐凤于山林混迹许久,这些时日更是一直在帮衬长白丹的大夫们,对于草药这一块也逐渐混熟了起来,“需要什么方面?”
“只是寻摸一下罢了。”常泊却摇摇头,“想着或许能寻着对她那身子骨有用的东西。”
别看这右诡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窜来跑去人影都见不着一个,其实这身体状况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常泊在徐凤知道这事之后,曾经跟他说过,右诡早年受过一次重伤,休养了很久,捡回了条命,但终究还是伤内里伤的很了,现在这般活分,还是因她本人苦练的武功,和原先将养的不错的身体底子硬撑在那。
至于徐凤是怎么知道此事的……说真的,自从常泊决定给右诡调养身子,开始日日煎药后,每次到了吃药的时候右诡总是要想方设法跑路。天天这么鸡飞狗跳的,想不知道都难。
……感觉那周围长白丹大夫都有点见怪不怪了。
虽然心里在寻思别的,徐凤在嘴上也没有掉链子,如此配合着下来,倒也真的是让常泊发现些还算不错的东西,一一谈妥了价格买下来。
看着常泊又拿下一样东西,徐凤很自觉地先一步看了看隔壁摊子上有些什么,回身打算告知常泊,就差点撞上常泊把那东西递给他的手。
“你前几日约架受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这东西你拿着,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已经摸清了常泊性子的徐凤爽快地收下,尽职尽责地介绍了旁边摆出来的货物。常泊似乎有感兴趣的东西,上前去和那摊主交涉起来。徐凤回过头,眼睛忽地被一晃,侧目望了过去。
是一枚简约,样式又不失华美的金簪子。
这簪子的样子让他想起来见过另一枚簪子,扎在一头乌黑华亮的头发上,好看又衬得出那人本身的漂亮。
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萍水相逢,匆匆路过也就打住了。徐凤本来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却没想到前几日收到那人托别人送来的桔子,送了两份,最后都给徐芳蕊吃了,还得了她一句夸赞。
当初在路上偶遇,曾说要请客一番的临别之语得到了兑现。无论如何,皆是有心了。
徐凤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上前去,询问着价钱买了下那枚金簪子。
只是希望,师妹不会过于嫌弃这份回礼。
小右和师沅的初遇及互动
终于进黑市了泪目
柒回目
师沅这次来武林大会,也算是心满意足斗了个尽心,更好的是还顺带在黑市接了个营生。
帮一位金钱卦的老叔看店,日薪超高的那种,血赚!
“但是这个面具只遮住了脸,我的发型和武器这种辨识度……好像没什么作用啊?”
许是她纠结的神色太过明显,如此碎碎念了一会儿,便有一位清县令的同门靠了过来,说着武器虽然不好换,但是别的好办。建议她去找千思兮或者念逍遥的门人换个发型,可以的话衣服最好可以换一下。
是这么个理。于是师沅摸了摸下巴,抄上自己的刀,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清县令的地界,打算去寻人。赶早不赶晚,她早点弄完去了黑市也早点给这位老叔一个保障。
才走出去没几步,脑袋里的想法还没能过上许多,就听见不远处叽叽喳喳的人声传过来。一开始,师沅低着脑袋赶路想事,没把这些声音放在心上。
“……不行,这些也摘掉。”
“呐!知道了!知道了!”
几个字从耳中掠过,大脑尚且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发停下了脚步。师沅站在那儿静止了两秒,突然回过味来。
这声音……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啊?
师沅猛地回过头,动作之猛烈,同样引起了不远处说话人的注意。本来还是在低着头嘀嘀咕咕地系衣带,察觉到师沅突然的侧头,便也连忙转了过来。
乍一眼四目相对,先是无法抑制的迷茫,然后落到对方的脸上,熟悉感闷头而上,从记忆的角落里冒出头来。
“是你?!”
师沅不喜欢接楠栝州的镖,不管是往外送的还是往里迎的,都是一样。
倒不是她对楠栝州这个地方有偏见,只是这楠栝州里送的往往是些富商官吏的镖,用老一些镖头的话说,楠栝州那地水深,里面的的人心思也深……
又深,又脏。
可是当那一镖放到了眼前,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接了。
麻烦事确实多,同样的,有钱有势的人多,给的也多。人得拿钱,总得要钱,有那么些事,那么些东西,还是只能靠钱财才能办成。
也许师沅确实没有那么缺钱,可是镖局里的其他人需要,那些镖师和镖头们很需要这些钱,他们的家人需要。
还有那个拄着拐,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见她露了头,就开始哈哈笑,伸出手招呼着她往屋里去。
他们接了镖。师沅反复地,不停地通过各种渠道,自己能联系的人脉,来确定这批镖,和送镖双方的人,是否有什么问题,去排查那些可能存在的要了命的牵扯。
终究是棋差一招。
当她把那个好像散发着滚烫热度的镖盒捂在怀中,跌跌撞撞地冲进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中,脱了力靠在墙壁上急促地喘息时,才后知后觉的琢磨出味儿来。
那收镖的人或许没有什么问题,他亲眷的家族却牵连上了不该牵连的东西。货不重要,人不重要,只是踏入这里便已经是错。
呵,反正都是错了,那便一错到底又如何?
抬起手掌,粘腻的猩红从掌心缓慢地滴落,溅落在地面,也惊起了师沅那双染上了决绝狠劲的眸子。身前那片衣襟已经划破,血液失去阻挡稀稀拉拉地渗开,兜了一路,还是落下了痕迹。师沅却依然不再在乎,而是伸手,双手死死握住了自己不离身的鬼头大刀,支撑起有些发软的身体。
她得把东西送到,她得拿到那些钱。有些东西一定得……带回去。
握刀的指节已经泛白,喘着这几口粗气,终于是又得回了些力气。师沅站的笔直,挺得笔直,鬼头大刀被她重新扛在肩头,转过身,便是对着那条好不容易脱困的来时路。
只是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那条漆黑小径里唐突响起的错乱脚步声给掐断了苗头。
杂乱无章,沉重扎实,完全是一个不会武功,甚至估计不太擅长奔跑之人在咬着牙地朝着这边而来。还没等师沅再细思一下,眼前的黑暗里就急急地冲出来一个瘦弱的身影,看见师沅一个急停,差点没刹住撞了上来。
师沅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穿着一身因为奔跑而凌乱不堪黄色衣裙的姑娘,终究还是在对方没站稳要栽倒的时候伸出手扶了对方一把。
“妹妹!”然后被那黄衣姑娘抓住了胳膊。
感受着对方那虚浮的力度,师沅还是没有在第一时间甩掉她的手,而是任由那姑娘抬起头,对上视线。
“跟我来!”
人总是有犯糊涂的时候,在这般失血过多有些脱力的情况下,师沅是真的觉得,自己做出些冲动的决定也是在所难免的。
话是如此,但是当师沅真的被那个黄衣姑娘从窄小的后面拉入一个甚至称得上富丽堂皇,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经常光顾的青楼中,看着那些纷纷围上来,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心里还是忍不住产生了写不舒服和不自在。
倒不是说别的什么东西,师沅只是觉得,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把这些根本和这堆烂摊子扯不上边的姑娘们,牵扯进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漩涡里。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莽撞了!”
夜色深沉,正值楼门大开,最为热闹的时候。两人甫一钻进这门里,就被遇到的姑娘慌忙地抄着无人的小道,拽到了这最为底下的后厨。没这么一会儿,就聚集过来了好些个人,都是此时得了空的姑娘们,无他,只是因为师沅这满身的血实在是瞅着吓人。
当那明显年长几分的青衣姑娘蹙着眉斥责的时候,明黄——是了,那黄衣姑娘就是被其他人称作明黄——却只是咬着牙,微红着眼眶,难得露出一副倔强的模样。
而另一边,师沅被扶到专门搬过来的椅子上,有几个姑娘正在帮她清理那看起来十分吓人的伤口,温声细语地宽慰着她。她们的动作非常的小心,像是怕弄疼了她一样。这反而让师沅有些承受不住,侧过头,又正正对上那一叠叠精致的点心。
许是看师沅年纪小,姑娘们十分痛惜,不但立刻想了办法给她包扎伤口,还专门去去了好些蜜饯糕点来,又是怕她饿着,又是怕她疼着,言行中还带了些哄慰的意味。
……长了这十几年来,她何时被人这般当作易碎品,嘘寒问暖的对待过?
只是抿着嘴,更加有些在此处呆不下去了。
“是那家伙的人!我不会看错的!是那家伙的人!”
看着明黄脸上混杂着些许崩溃的恨意,师沅很轻易地听出了她声音中那些熟悉的东西,她也曾自己独自咀嚼死死抓住的东西。
风尘女子,坠于红尘,不过都是苦命人。
同病相怜两相看,谁又比谁更高贵?又如何分得出这丑态万般的高低贵贱?
于是师沅又觉得难受了起来。那些抹在伤口上的药不痛,划开肌肤的刀不疼,可坐在这儿,却像是闷了一口黄连,苦浸心肺。
若不是那人来的恰到好处,估计她下一秒真的就要遭不住夺门而出了。
“嚯,都聚到这儿,可知客人们都等急了?”
右诡推门而入之后,师沅便大概其琢磨出她的情况了。眼瞧着那些三三两两散在后厨的姑娘们齐刷刷地凑过去,纷纷说着些什么,又被右诡一句话定的齐齐闭了嘴。虽然她那话说的不像什么好话,但那平淡的语气,一听也知道不是当真的。
师沅就这么坐在那儿,看着右诡问了几句,点了几个人,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缕了个清楚,然后那双眼睛就这么朝着师沅看了过来。这一瞧可把师沅瞧了个浑身僵硬,幸好也这目光也只是端正地放在她身上一下,就又收走了。
在心里悄悄松口气,师沅旁观着右诡很熟练的安抚好在场的姑娘们,然后一个个指令砸了下来。
“把今日新买的鸡杀上一只,放血……你们几个且出去接待一下客人,你们去门厅楼外转悠一圈……”点完人,右诡突然看过来,“你,跟我来。”她的手朝着师沅点了点。
于是师沅就在这几乎一屋子人的注视下,尽力以一种自然的状态,挪到了右诡的身边。
见她如此的利落,右诡的表情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却并没有急着带她离开,而是先催促着让其他姑娘们抓紧去各司其职。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转过身,来到了从刚才起就咬着嘴低头看地的明黄身边。
“……我知晓事情经过了,不要着急。”她俯身,给了明黄一个轻柔的拥抱,“等此间事了,我会……”她们的脸颊轻轻碰在一起,右诡把嘴凑到了明黄的耳边,这最后几个字也就消弭于二人之间。
只是当明黄擦干净眼睛,推门而出时,师沅很清楚地看到,对方的情绪已经彻底的稳定下来,甚至染上几分期许。
“追我的那些人……有些来头。”所以在随着右诡上楼的时候,师沅主动开了口。
大概是因为她伤的不清,右诡此时的步速并不快。“是个麻烦。”她听了师沅的话,哼了一声,“……也还行吧。”又补了一句。
师沅的心里很乱,从发现这趟镖出了问题就乱糟糟的成了一团,如今到了这看似安全的楼里,反而更加乱七八糟了。“那帮家伙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心里的一堆事到了嘴边,最后就吐出来这么一句,“谢谢你们,我还是……”
“这帮子货色我可比你要清楚。”被右诡干脆地打断了,“都说了这事的程度也就这样了,还能被拿捏了不成?”
说完这么两句,右诡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师沅:“……护好你的伤口,跟我来就是了。”说话前明显的顿了一下。
见右诡继续顺着台阶往上,师沅没急着追上,低头摸向了右诡方才视线落点的位置——那处被刀划开的前襟,本来放在里衣下的木质尺,因为衣服的撕裂露出了一小截。
将木尺又往怀中塞了塞,师沅没再说话,加快着脚步朝着右诡的背影赶去。
不是说成竹在胸,心里难免也直愣愣地发慌,但有的时候,有些让人安心的信任又是很难说清楚的。
安静地被右诡一路带到楼顶层的屋子里,裹上一层轻薄又干净的衣服,塞进了大床上的被窝里。熏香燃起,香气扑鼻,连带着一股昏昏欲睡地晕乎劲袭上了头,迷迷糊糊地感觉身侧靠上了一个人,悉索着也脱了衣服,躺在了床上。
“嘘……”温热的手掌轻轻附在眼上,“好好休息一会儿。”
那意识便昏昏沉沉飘远了,只依稀听见楼下有什么动静传来,一点点地靠近,那吵闹翻腾的声音像是在耳中放大了无数倍一样,搅得人不得安宁。
“何事?”
又尽数归于敲门声后那句懒洋洋的回应。
那些不绝于耳的噪音就这么无端的被打开了静音,突然地消失无踪。
“且待奴家穿衣,起身。”
只剩下那么模糊的几声应答,随着那道带着点冰冷笑意的声音响起,也转变的谄媚低伏起来。
“……这么想看的话,不如直接进来看得明白。”
之后便断了个干净。
等到师沅再次回神,屋内过于浓郁的香味已经散去,右诡披着件里衣,坐在床头,正拿着针线不知在缝什么东西。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但是师沅就是无端地觉得,右诡已经知道她的清醒。
于是她开了口:“谢谢。”
右诡不置可否地呈了这声谢。“也就是现在安宁个片刻。”她手上的动作不停,“等天快亮了,混进最后一波离开的宾客,往北去……”
师沅只是应了一下,便仔细地听着右诡的话,把她说的东西牢牢记下。却没想到右诡忽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察觉到什么一般,看了过来。
“那人有些势力,但也不是这楠栝州的天王老子。”右诡嗤笑,“他敢像条鬣犬一样追着咬,却也不敢把事情给闹大了。”
说完这么一句,右诡又猛一下缓和了脸色,斟着一抹透着温柔意味的笑容,从床边的矮桌上拖起一盘装着水碗与吃食的碟子,放在师沅的面前。
水温正好,适宜入口,食物甜咸对半,色香味俱全,又是饱腹之物。
“会好的。”
师沅喝尽了一碗水,填饱了肚子,按照右诡的嘱托一路摸到护镖的目的地。
拿了钱,交了货,脱了身,回了去。
终究把这笔不菲的酬金带给了需要的人。
要说到这穿衣打扮一块,不一定所有千思兮都行,但往千思兮多的地方去准没错。不说别的,就是平日里右诡也会掏出随身的绣花针给楼里的姐妹们缝点东西,让她来摆弄个新发型那更是完全不成问题。
于是在师沅开了口之后,右诡二话不说就把人按下了,就近掏出了一堆头饰绑绳,撸起衣袖就是一阵猛烈的操作,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情况下给师沅换了个发型。
饶是看不见,对右诡及其了解的常泊还是估摸出了点不对劲,忙不迭地上前了一步。
“不错。”果不其然听见徐芳蕊开了金口夸了一句。
能让这位主说出来这句不错……这才是真的出了大问题好吧?
就这么在常泊慌忙过来阻止后,右诡看看真心事宜夸了一句的徐芳蕊,和旁边欲言又止的徐凤,又瞅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彻底陷入了宇宙猫猫迷思升华的师沅,忍不住掩着嘴咯咯笑了出声,才过去又轻巧地把师沅这扔进宫中都能媲美以下的华丽发髻给散开,几下编成了个普通的少女头。
正好她本来就在给自己换衣服,手边上放了不少翻出来的东西,就顺带也配合着头型给师沅也重新搭了下衣服。全部弄完后,这么一带上面具,除了那手里的鬼头大刀之外,还真的一时寻不出什么之前的痕迹。
“反正也是顺路,就一起走啊。”
师沅点了头,这一行五人就这么也算是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右诡笑着把师沅往前推了一步,嘴上说着不认路,妹妹带带我们呀,就这么跟着师沅往河滩边走。也是师沅好心,就这么带着他们走到了河滩的边缘,指了那“三文断吉凶”的卦摊,又说了入口的具体方位,这才匆匆先一步离去了。
再看回这由金钱卦弟子支起的其貌不扬的摊子们,上前去摸出三枚铜钱,信号正确,那金钱卦弟子就摸出个面具递了过来,仔细看看还有黑白不同的两种颜色,以及……
徐凤低头看了看被单独纯模具面具,回身看向了跑去送送师沅后便没有过来的右诡。再引起对方的注意后举起了手中的模具:“自绘。”
没想到右诡却有些扭捏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了个面具直接带上:“……你们看你们的就好,我有了。”
在常泊的厉声要求下,右诡总算换下了她原本那身衣服,现在穿着件黑色低胸里衣,搭了件红色的长袄,摘掉了头上的金饰把长发拢在了脑后,把面具这么一带,细细看下来也真的是认不大出来。
右诡也就是把面具往脸上晃了一下,然后又取了下来。徐凤低头看了看,发现这面具是自绘的,比已经准备好的黑色面具压地更暗,最大的区别大概是那眼部周围的两道红痕被描到了上面去。此时右诡本人已经应了常泊的要求卸了妆,配上面具上扬的红痕,倒是真的好像那抹艳红色的眼妆,换了个形式又回来了。
想到这里,徐凤忍不住抬头瞧了瞧右诡的脸。许是那瞧得姿态有些过于仔细,右诡抬了抬眼,浅笑:“嗯……好看吗?”
她的本意只是调侃一句,却没想到徐凤移开了目光,沉思了一下。“你不妆点的样子更年轻。”一字一句回答的极为认真,“更好看,更……漂亮。”
完全没有意料到徐凤会如此回答的右诡睁大了眼睛,彻底忘记藏起自己的惊讶。她甚至是称得上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徐凤,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面具,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然后才回过神一样,仰起脑袋,忽地笑了。
“啊……可惜呀。”那双眼睛似乎是看着徐凤的,却又空空茫茫的,和那点乌沉沉的暗色连成了一片漆黑,透不出一点光亮,“那年轻漂亮……也不一定就是好呀。”
徐凤看着右诡淡淡地笑着,难以言清又五味陈杂地笑着,就好像那一笑里笑玩了她庸庸碌碌的廿余韶光。
笑尽了那不为齿寒的前半生。
最后从那山林溶洞中进了黑市的还是整整齐齐的四个人。哪怕右诡应承了常泊提出的所有要求,却还是不能让常大夫安心,这么纠结下来,索性也就这么跟着一起去了。
开始的时候右诡还劝了几句,等常泊开了口说要去,反而没再反对,只是摸出三文钱,多拿了个面具,又细细说了遍黑市的规则。
刚进了黑市,就连徐凤也被这限时开放的地方勾起了些许的好奇心。沿街而行,走了这么一会儿,却又发现这两边大多是些普通,甚至有些破烂的玩意,纵使淘上一淘好像也能寻着点好东西,却也不再引得其徐凤的注意。他确实对逛街寻货不感兴趣。
相反的,本身好像给喜欢这些的右诡却好似走了神。其实并不明显,但是徐凤就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那下面隐藏的极好的心不在焉,甚至更多的可以称得上一反常态。
本来以为是方才那番对话残留的余念在影响,可走了这么一会儿,徐凤却从中品出了些别的不妥,非要说的话说不太上来,但又却是明晃晃摆在那儿。
直到右诡好像是随意地走进了一家店铺,先紧着上前,和那位束发青衫的店铺掌柜来回了几句。徐凤心里发觉出的那点不对劲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看着右诡和青衫人你来我往,甚是捧场的相互附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们……认识?”
就见右诡和那青衫客一前一后错落有致地朝他看了过来,却是齐声开了口。
“不熟!”
基本全是右诡和杨时锦的互动
终于要去黑市了
陆回目
古人云事不过三,万事万物,似乎都要和一个“三”字扯上关系,才最为吉利。
这是右诡和杨时锦第四次相见。
或者应该说是她,和杨时锦的第四次相见。
寒风呼啸迎新年,瑞雪飞舞初二天。只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冷,非常的冷,直到了那千盼万盼的除夕夜上,依旧懂的人手脚冰寒,只有那热热闹闹的氛围能驱散一点身上的冷意。
正到了时候,一片噼啪爆竹声冲天而起,嬉笑惊呼间,也是把那呼呼吹个不停地大风给盖了过去。
也把其他不可言说之事,悄无声息地埋没。
直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心脚跟独余彻骨的冰寒,冷,非常的冷,除此之外便是一缕冒尖的痛,那直直坠地的膝盖骨生生的疼。
只是那疼痛也如同昙花一现,四肢的麻木更胜一筹,轻轻一碰也就没了。她跪伏着,拼命撑起身子的手掌执于地面,坚寒逼人。几次三番地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始终动不起来,头低垂下去,才看见那双瘫在地上不断打颤的腿。
雪早已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洋洋洒洒地盖了满地满身,给全世界裹上一层银白。
也悄没声地隐去了她跌跌撞撞的来时路。
可是她仍然不明白。像是隔着一层帘幕,把幕后的所有都隔绝在了外面。
不是在家吗?在她的闺房里,碳炉烧的暖洋洋的,案上刚刚写好的新字墨迹未干,那些提前准备好的甜嘴儿就放在门牙边上,只等着炮竹声一响,就全都发了出去。
怎么就在这儿了呢?在这黑咕隆咚的深夜里,栽在这漫天的风雪中,身上仅仅裹着件勉强能抵御寒风的袄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她跌坐在地,仰起头,迷茫的双眼望向如浓墨般的天空,就像是对着一个漆黑的巨口,连白茫茫的大雪也不能冲破那深沉的黑暗。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眼中,冷冰冰地刺了一下。她猛然清醒。
雾蒙蒙的帘幕终于被拦腰斩断,露出后面压抑又密不透风的真实,像是那点冰从头顶直穿过全身……醍醐灌顶。
所有的一切在脑中炸开。
被撞开的门,母亲惊恐又焦急的脸,满地的死尸和血,被推搡着只能向前的踉跄,透出一个口子的墙檐……
终归于身后被消弭在鞭炮声中的哀嚎惨叫,和一间遥遥望去一切如常的死宅。
啊。
眼泪已先一步落地,在白雪皑皑中留下豆大的坑洼。
原来她没家了。
“跑!快跑!”
娘亲惊慌又生怕引起别人注意的呼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呼啸的风过去就散开了。她弯着腰,弓着身,脸伏在地面上,压得低低的,谁也看不见。于是那悲泣的脸,那绝望又无望的哭声,也就随着越来越尖啸的风雪,了无痕地消融了。
可是她该怎么办呢?报仇,应当是要报仇的。
她什么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孤身一人,何谈报仇?
要回去吗?应该回去寻找那些也许会有的蛛丝马迹吗?她不敢。既是不干,也是因为母亲最后的那句话。
走啊,走啊,走得远远地,不要再深究,更不要再回来。
于是她突然发现,这天地间是这么的安静,没有了炮竹的响声,没有了人来人往的痕迹,这瓢泼风雪的深夜,原来是如此阴沉沉的没有活气,把人压得几乎透不过气。
而她又能去往何处呢?
那股寒意从裸露在外的脸颊和手心一点点蔓延着,直挺挺地扎进了心里,让她觉得透体的麻木,那种从骨头缝里摩擦出来的僵硬,指使着她无法起身,无法行走。
可就算站起来了,又能去哪儿呢?天下之大……又对她有何区别呢?
故而那一点摩擦碰撞的声音,于之耳内,既是为不可察,又清晰震耳。
第一下响起时,确实隐没入风雪,恍然以为是幻听。可适当那点细琐的动静不断地响起,那些呼啸的杂音便尽数被抛到脑后。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丝或为蜉蝣的救命稻草。
她伸出手,站不起来便不再站,只是拖拉着自己的双腿,缓慢地,却越来越快地向着铭刻于耳边的音源处爬去。
冻得彻体冷硬的苦寒,终于也被驱逐在了身后。
就是此时……便在此时,她于那个雪夜,第一次在一条狭窄的小巷中见到了那个孩子。
裹着一层无法取暖的破烂单衣,蜷缩着锁在狭小的角落里,就象只被冻得瑟瑟发抖又无处可去的猫儿一样。
好小,真的好小,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这是第一反应,紧接而来的是一种难过,这么小的孩子,瘦骨嶙峋的,便这么冻死在了这阴暗的小巷子里吗?
然后她就见着那个孩子微弱地动了动,头缓慢地抬起来了点,那双青脆的眼睛从遮下的发帘后露了出来,看向了她。那孩子的嘴唇蠕动着,似乎说了些什么,又被尽数压灭在风中。
没有来得及细想,她直接挪蹭了过去,下意识地把那个孩子揽进怀中,抚过那冻得瑟瑟发抖的幼小身躯。
那孩子被她抱住,下意识地紧紧依偎上来,两人便这么一动不动地抱成一团待了一会儿,然后唐突地动了一下。
冻狠的人要怎么救来着?她使劲地搜刮着脑海中的记忆,依稀记得自己曾在哪本书籍中看过一二。
被娘亲推开门焦急拉走之时,满面前途未知的迷茫慌乱,顺手扯了了放于一旁的长袄子披于身上……也只拿走了这件袄子。
幸而虽然不够厚实,却也能勉强保证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藏于其中,抵挡住些许外面的风雪,不至于彻底失温至死。
感觉着怀中的躯体正在一点点的暖和起来,她终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连一直有些空茫的脸也回转了些许人气出来。
只是这隆冬腊月,又怎是如此能熬过去的啊……
正在胡乱的想着,那孩子却忽然动弹了一下,她低下头,发觉孩子在轻轻推动她的手臂,便松了些力,任由对方挪动着,把脑袋凑到她的耳朵边上。
……原来不是错觉,这孩子真的会说话呀。
听着这耳畔调理清晰的华语,她却忽然意识到对方其实比看起来的大上了不少……一股难言的酸涩就涌了上来,再次把她卷入其中。
被猛一个脑壳崩唤回了神智。
她甚至来不及再想点什么,就被一个油纸包糊到了眼前,连忙手忙脚乱的拿住小心地打开——竟是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肉包子。
那些被忽视的饥饿就终于冲破了层层障碍,冒出了头。肚子响亮的咕噜了一声,她也来不及脸红,急急忙忙地拿出肉包子,塞到了孩子的手中。
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捧着手里的肉包,及其认真的撕成了两半,把咬过一口的一边握在手中,另一半直接就塞到了她的嘴里。
本能的第一反应是在饥饿中顺从地咬了下去,然后反应过来就想要推拒,结果手刚刚摸上那根根指节分明的小手,便又丧气地卸了力,附在了上面。
也不知道这包子在冰天雪地中被护了多久,虽然已经凉透,但并没有被冻上,只是这么一咬,还带着肉味的油香便溢满口中,勾得本就忍不住上涌的饥饿上了头,终于还是抵不住吃了起来。
这扎实的一口下去,馋虫起了个千万,肉实打实含在了嘴里,却又只是垂着凝目,半天也咽不下去。
直到一只小手摸索着伸到了她的头上,轻轻地,几乎感觉不到的力度胡乱的揉搓着,那张凉冰冰的脸也蹭到她的脸边。就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是在安慰她。
两行泪便这么呼扇着,再次落下。
这次嚎啕的哭声又被那堵在口中的包子尽数埋没,终究也没能传了出去。
就在这除旧迎新之时,一大一小两个丫头靠着这一个包子,一件袄子,互相依偎着熬过了那一整个风雪不停的寒夜。
只是还记得,那冷掉的半个包子,却像是吃过的最为美味的东西。
“快点!你快点!再不快点小心赶不上了!”
“哎呀,别急啊,那个大姐姐说了,要在那儿待好久的!我们都有份!”
燕飞回还,绿芽冒头,又是挨过了一年腊月寒冬,春风拂渡,花香四溢,给天地间染上了勃勃生机,也带来了逐渐回暖的温度。
半大的孩子最是坐不住,气候才稍好一些,就已经开始成群结队的满大街跑。远远从街头望去,就见到不少的孩子聚集在街尾那边,呼啦啦一团,叽叽喳喳的一大片。时不时几个孩子单独离开,手里也举着草编的小作物,脸上满是兴奋的意味。
“这做工不错啊!”偶有大人路过,看见孩子手中之物,问上两句,“打哪儿来的?”
“别问了,诺。”旁边的人撇撇眼,“是那……楼里的姑娘。”
这白衣姑娘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来历,也没有说过自己的称呼,只是有另外的小娘子前来寻她的时候,听了一个舒字,便有那食了点笔墨的大孩子挑了头,称呼一句舒姐姐。也是被人应下了。
“唉?你在看什么呢?”
本来只是那闹哄哄一隅中平常不过的一句,却引得白衣姑娘忽地抬头看了过去,只是一瞥之下未能发现些什么,便又将注意收了回来。
杨时锦背身靠着墙面,挥手打发走出声的孩子,等了一会儿,又伸头出去看了眼。见得那白色的身影依然好端端的被孩子们围在中间,便又缩回了脑袋。
她眼睛这么滴溜溜一转,已然是拿定了注意,蹭蹭蹭地转身跑了。
这一出自然是没有惊动那坐在孩童之间的人。只是见她五指翻飞一般,未能瞧明白手上的动作,那掌中的高粱秆依然成型,又是一只可爱的草编蛐蛐,这么着递给了排在前面等候多时的孩子。
尽管她动作快的很,也顶不这么多围上来的孩子,这一波编完了,又有一群闻了讯,急匆匆跑过来。这么紧赶慢赶着,等到把孩子们一一送走,一抬头,也是已进黄昏。她取出帕子擦了擦了额前的薄汗,却并没有离去,而是又挑起一根高粱秆,于指尖翻转起来。
落日的余晖铺洒于大地,那姑娘依然坐在那,低头看着手中,似乎十分专心,可是离近了悄悄,却发现掌心这一截高粱秆任她揉圆搓扁地,只是在手里捏来捏去。
“姐姐。”
手中的动作猛地停下,白衣姑娘刷的一下坐直,露出得体地微笑,抬头看去。
先入眼的是还在冒着热气的油纸包,杨时锦从旁边弹出个脑袋来,歪着头笑着问:“要吃包子吗?还是热乎的呢!”
她先是愣了一下。“嗯!”反应过来后立刻弯下了眼角,重重地点头,松开手里的高粱秆,接过了油纸包。
拉开纸包,一股馋人的香气窜了出来,白衣姑娘心情极好的勾着嘴角,拿出里面热乎乎的肉包子,非常自然的把第一个递给了已经坐到身旁的杨时锦,然后才自己拿了一个。
杨时锦道着谢结过包子,这二人就这么往这街头一坐,和和美美的一起啃起了包子,看两人那模样,不知道还以为再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吃完一个,正好听到旁边唤了一声,杨时锦下意识伸手,入手的却是冰冰凉凉一个东西。她细细一看,竟是个编的极为精巧可爱,圆乎乎的小羊羔。
她连忙仰头,却看见舒姑娘正笑眯眯地瞧着她,见她望了过来,抬起手。
“送给你。”
于她的眉心轻轻一点。
杨时锦不知自己是否生于楠栝州,自她有记忆以来,便一直长在楠栝州这块地界上。
但她并不喜欢楠栝州。
如果说万都城外,哪里最未富饶多金,那一定数是这楠栝州,当年落户于此的贵族富商于此州蓬勃发展,只打的是蒸蒸日上,日日夜夜歌舞升平。
便是好在这歌舞升平,也坏在这歌舞升平。
乱花渐欲迷人眼,杨时锦落在这片名为楠栝州的泥泞里,见过了那最丑恶,最下作的一面,也连带着厌恶极了这些沉溺人性的纸醉金迷。
她没有离开这楠栝州,只是因为她和师父一起生活在这里,仅此而已。
“这街上,怎么这么热闹?”
手里还抱着师父给买来的包子,杨时锦侧头朝着车水马龙的街上瞅了瞅,凑上去询问了几声,便很快的得到了答案。
“今天这楼门大开,新晋花魁要亲自献舞!这不都赶着来一睹芳容!”
听了句最重要的话,剩下那些夸那花魁如何国色天香,舞姿怎样妙曼的话,尽数被杨时锦抛了去,只是回到了师父的身边,如实相告。
得到了答案的杨师父脸上带着微笑,伸手揉了揉杨时锦的头,连声夸了几句。
“师父,我们还逛街吗?”
察觉到杨时锦这句简单的询问中隐隐透露的失落,杨师父几乎没有分毫犹豫的一点头:“逛,我们且绕路而行。”
两人也是不拖沓的主,便立刻逆着人流走去,寻着那人影薄弱的地方,七扭八拐地往僻静之处行,走了那么一阵,可算是把那些喧嚣和吵闹甩到了身后。
此时再停下脚步看看到了何地,这么打眼一瞧,怪了,怎么反而是绕到那附近来了,回头一看,便是那楼后瓦檐。
“走吧。”师父轻拍了一下杨时锦,“这里估计也清净不了多久。”
可不是说,就听了这么两步,那本来已经甩开的嘈杂便再次起声,隐隐入耳。
杨时锦点点头,叼着口中的包子,跟在师父的身后。可是刚走出几步,却又突然似有所感一般的慢下了脚步,回首昂头……
正对上低头看来一双幽黑的眼。
那倚靠在敞开的窗边,坐于青楼之上的红衣女子,也不在意自己的目光被人发现,反而就此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杨时锦,方才收回目光。
既是如此,她的神情依旧恹恹,眼中毫无神采,明明穿着一身靓丽颜色,描一副明艳妆容,也压不住她此时枯坐于此,脸上阴霾丛生的一层沉郁。
这么发了片刻的呆,又有些忍不住,便又转过头朝着楼下望去。
却见杨时锦不但没走,还往楼边上靠近了一些。
等到右诡再次看过来,杨时锦拿着手里咬了一口的包子,头一歪,冲着右诡眨巴眨巴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往脸上一扯。
“略!”
一个被出新裁的鬼脸措不及防撞进右诡的眼里,心底一颤,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笑出声。
不远处传来师父的呼唤声,杨时锦息了鬼脸,见右诡笑了,甚是欣喜的抬起双臂朝着对方拜拜手。
右诡双手捂嘴,看着杨时锦蹦蹦跳跳的说了一句,未出声,但是刻意夸大了嘴型。
她说:‘姐姐!下次见!’
烦郁难平,右诡垂眸目送着杨时锦脚步轻快地朝着师父的方向跑去,唇角终是染上了一丝真心的笑意。
且说此次这武林大会的布局也可称一声绝妙,就比如说,食为天之地离那念逍遥所在的茶楼酒楼也非常之近,而这大火的包子铺,基本就在那专设了念逍遥门人说书之地的不远处。
对于杨时锦来说,每日最喜欢的就是到那处一坐,听那念逍遥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这么讲上一段,若是饿了,便出门走到附近的包子铺,吃上几个包子去。
也就是如此,恰在这包子铺中,再次遇见熟悉的人。
“姐姐!你快尝尝!”杨时锦高高兴兴把包子笼推过去,“这是今儿新上的口味。”
右诡诺诺接过,手搭在笼边,只是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别说是平日里七窍玲珑一张嘴,就是那点散漫不经心都收的一干二净,反而显出了几分乖巧来。
自几年前杨时锦随着商队去了西王州,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面,就是之前的三面之缘,加起来说过的话也称不上什么成句。
更不要说,这应该是右诡此人和杨时锦的第二次相见。
在这心里转了一圈,不但没想出该用个什么态度,反而更拘谨了,不知不觉中嘴角都抿了起来。
幸好杨时锦对此满不在意,她见右诡半天没动静,索性一只手拿起包子,一只手抓住右诡的胳膊,把包子直接塞进了了她手里。
“亮了可就不好吃了。”杨时锦捂着右诡的手送到对方嘴边,眨眨眼,“姐姐可千万不要同我客气哩。”
已经到了嘴边,右诡机械地张嘴,咬破了包子皮。一股浓烈的鲜香汤汁流淌入喉。
所以说美食最能动人心,自古有事谈话都爱寻在饭桌上。这么食指大动地几个包子入腹,那本来的茫然无言也被挑开了话头,三言两语笑意盈盈,便又叫了几笼包子吃个尽兴。罩子一开,白气升腾,那一股子糊脸的沸气被缝隙里吹进来的秋风化去,又多添了几分合适的凉爽之意。
正是相逢好时机。
说起这长白丹,自从武林大会热闹起来之后也是忙的各个连轴转。尤其是擂台赛开了之后,伤患增多,而长白丹弟子也有上台比试者,那剩下的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用,偶尔还抓来几个帮衬着。
虽然忙碌了些,常泊却觉得十分不错,往日里长白丹门人除了看管药田者,多数也踏遍各州各城,行医救人,互相不见踪影。难得因这武林大会,算是齐聚了一次,诉说些路中见到的疑难杂症,交流些自己的医术心得。若是有愿意的,医术高明更有经验者,还可以趁机传授教上一二。
这不,几日下来,常泊便识得一位来自彻阿城的师妹,两人几句话下来交谈甚欢,便一起相约着研读新寻到的那几本古籍医书。这时刚好送走病人,又无别人来寻医,常泊一算,发现离约定的时间也还有些时候,便也不急。
只是这一闲下来,突然就觉得心慌了一下,忍不住发愁。
俗话说的好,事出反常必有妖。自把这门和地修好了之后,右诡边一反常态的安静下来,接连几日都平平淡淡,平安进出,甚至是上了擂台也无甚大碍,也是叫常泊异常安心了几天。
……什么时候连省心也成了不对劲了?
没成想就是说曹操曹操到,就听见熟悉的声响传来,右诡从窗外轻飘飘掠进屋内,晃过常泊的身边,呼的一下,又原路晃了出去。只留下一句余音尚未消退。
“我和徐凤还有徐姐姐去黑市啦!”
哦,去黑市……
……黑市?
常泊连忙起身,往过去一摸,果然,右诡在他这儿放了几日的披身红绸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约是为了照顾常泊,右诡在常泊左右时,不但不会隐秘行迹,还会刻意让身上发出响动。常泊对这一点亦是习以为常,右诡这么来去一下,回忆起她身上的饰品碰撞声,只怕是那一堆金饰也全是齐齐挂了满身。
哦,还提了要带徐凤和徐芳蕊。
……就是说她要穿着那一身花枝招展,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是谁的全套红妆,去黑市逛街?
常泊脑袋里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他连忙起身,冲到窗边,扶着窗框,长吸一口,气沉丹田。
“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