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日下午的五点三十左右,哈尔滨某钢厂的工人杜思源下班回到家中,发现家里的供暖停了。没有弄清情况的他问了住在隔壁的朱清,得知是员工家属院的供暖锅炉停了,“原因不明”。哈尔滨当时夜间的温度能低到零下三十,杜思源先是到市场从卖杂货的刘国强处搬了一箱蜂窝煤回家,随后又问了问隔壁院的表亲王红,得知这次是全厂的停供暖。
杜思源的妻子何晓在单位附属的小学当老师,班主任的她等到所有孩子都被家长接走后才回家,在路上遇到了放学回家的女儿杜若娟,带着女儿在市场买了她初二期中考试年级第一的奖励——一小罐水果硬糖。
妻子和女儿回家时,杜思源已经找出旧的取暖炉把煤烧上,何晓做一家子的晚饭,杜思源在炉子旁看着女儿写作业。温度有些太低,杜若娟写作业时写一段就把手贴近炉子取一会儿暖。一家人吃完晚饭,杜思源把煤拨出来一些放在钢盆里,把盆挪到女儿房间。叮嘱女儿看会儿课外书早睡,把窗户开半条缝后,杜思源回到客厅倒了些酒喝,何晓和他聊起最近厂里谈改制的事,杜思源和何晓“小吵了一架”,随后直接回到房间睡觉。何晓看了看女儿的状况,随后也休息了。
之后又过了快一周,供暖一直没有恢复,厂里已经闹过两次,领导也没有给什么回应。直到十二月十三日,供暖锅炉重新开动了,与此同时,钢厂开始给员工办下岗证。办了下岗证的工人还是上班,一天八元,但单位不再交养老保险,一个月有一百三十元的补贴。很快,杜思源也被办了下岗证,那天是十二月十五日,回到家的杜思源心情不是很好,和何晓又吵了一架。
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世纪之交的时候,厂里办了大会,张灯结彩,马副厂长讲完话后下台时被年轻一些的几个办了下岗证的工人打了一顿,打人的被抓到派出所关了两周,马副厂长给送到医院,回来时杵着拐杖。
家里紧紧巴巴地过了一个年,到了六月,厂越来越艰难,办了下岗证的工人们也不让去上班了,全家只剩何晓当老师的一点收入。杜思源听说下岗本该有工龄买断的钱拿,跟着以前的一帮工友商量着去找厂里讨钱,和厂里起了冲突,激情之下有人失手杀了人,一众人都被抓走。那天是六月十六日,杜若娟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在哭,躲回自己房间里,晚上何晓没有做饭,杜若娟饿得不行,吃掉了那罐水果硬糖里的最后一颗糖。
杜思源一直没回来,家里逐渐揭不开锅,何晓的老师也快当不下去,最后经王红的介绍去了澡堂给人搓澡,赚的钱勉强够两人吃饭。到了十月五日,杜思源才回来,据他讲差点被判成杀人案从犯,审来审去还是放了出来。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场,第二天杜思源出去在工地找了份搬砖的活,家里又渐渐好起来。
到了快年关,杜思源晚下班,结了一个月的工钱回家,路上被人一刀捅在腹部,抢了钱,人没能走到家。家里人一晚上没见到人,第二天早上去寻,是帮忙的朱清找到的尸体,报了案后警察里的熟人对何晓说最近案件频发,希望很小。何晓没什么反应,娘俩挨到过年,何晓办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晚上在家里烧了煤。
大年初一,上门的王红敲门无人应答,强行开门后见何晓躺在客厅地上,连忙打电话叫了急救车。母女两人只救回来杜若娟,女孩最后跟着王红一家生活,十九岁的时候独自离家去到长春,在一家舞厅打工时遇到了陈阳。
陈阳时年十七,跟着大哥来到舞厅。陈阳长得好看,一行人给钱大方,杜若娟跟陈阳见面没几次就上了床。床上,陈阳说他跟着大哥卖一些货,杜若娟说我懂,不用这么谨慎,你还年轻,不碰不闻就好。
杜若娟跟陈阳过了不少日子,陈阳那边的生意越做越大,人员也几经更迭。过了几年,陈阳最终当了大哥,杜若娟跟着陈阳出入各种场合。那时大家谈生意一般不爱带自己女人,总有别的新鲜妞会贴上来,但陈阳一直带着杜若娟。也因此,杜若娟多少懂得一些操作,陈阳也放心把部分事情交给她办,两人在零九年结了婚,结婚时场面不大,两边都没家人,朋友小弟加起来坐了七八桌。
后来,碰上中央严打,陈阳进去判了死,杜若娟判了五年,再出来物是人非,杜若娟到了长春,找了一家酒吧坐台,就这样到了现在。
——你还记得你父亲下岗那天吗?
说实话,下岗的日子我反而是记不清的。一定要说的话,我记得他被抓走那天,六月十六日,下岗应该是在那之前几天吧。我父亲某天回来就阴沉着脸,一般他这种脸色就没什么好事,我和我妈总有一个要挨打,但那天他没有碰我们俩,只是坐着喝酒。再后来过几天他听到说有钱被吞了,就跟着一帮人去厂里,上午出的门,到了晚上还没回来,王妈跑过来敲门说被抓了,我妈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很晚。我躲在房间里,饿得头晕了,就把最后一颗糖含在嘴里喝水一口口咽下去,这么喝了一整杯水,接着睡觉了。我很喜欢糖,到现在也爱吃,上学的时候收了不少糖纸,带到王妈家后走的时候没带,后面就没再这么干了。
——你觉得下岗怎么影响了你?
我以前是很恨下岗的,要不是下岗,我也不会没了爹妈,但下岗也让我遇见了陈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呵,可能下岗就是风雨,只是来得太猛了,你知道吗?太猛了,太突然。
——聊聊陈阳吧。
陈阳是我男人,虽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但他说我是他第一个女人,我信他。我遇到陈阳时他还是个小孩,一眼就看得出来的那种小孩,见过些市面,但没见过女人。看他进舞厅那个孬样就知道了——这孩子还干净,我就和他讲,你还年轻,卖货就卖货,别碰别闻,他也听我的。我们俩感情很好,别的大哥谈事都不带女人,他带我去,还让我管一些账。我不算笨的,跟他一起把生意做得红火,只是我们也都知道迟早的事,所以也没要孩子。陈阳爱说一句话,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不爱听,但他说得挺对的。
——你的故事会被我写出来,给很多人看,你介意吗?
你个小姑娘,跨了半个中国都找到我这里来了,你问了那么多人,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不介意。
对嘛,我现在就是个坐台的,说得文明点我还卖身,我还坐过牢,我不是什么干净的人。我的故事、我的这个狗屁人生,像我一样的人很多,比你能想到的多得多,我介意什么?我只是个普通女人。
——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在你伤口上撒盐。
这算什么伤口撒盐,你看来可能觉得我这一路太不幸,太惨,我身上全是伤疤,但还是那句话,像我一样的人多,人人都怕痛,但痛这么久早该习惯了,你就算把我这些伤撕开,我也顶多给你哭一场看,哭完我还得活,大家都得活。
——你觉得我有资格写这些吗?
什么资格不资格,你想写就写,哪用想这么多,我确实就是这么一路活过来的,你骂我、看不起我、同情我,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你要是不爱写了就不写。我跟陈阳去过一个旧钢厂,他在那里搞生产,我穿着大衣陪他啃馒头,有小孩过来问我们讨饭吃,陈阳问他们爸妈在哪里,他有资格问吗?我有资格讲吗?只是大家各有各的活法。有人死了,有人得活,活不下去就逃,逃,逃下去,然后接着活下去。
夹杂个人大量自我怀疑和虚伪的一篇虚构的非虚构。
看了会联想到最近播出的一些电视剧。这种平静的口吻和时代给人一种听陌生脚步的危险感,不过仔细一想,1999年第二年就是2000,好像也没那么远。全文比较戳我的地方是,从之前的部分看会觉得杜思源是个好男人,但看到杜若娟的描述时发现原来是个家暴男。以及看完之后联想到最近的一些什么采访职高女生之类乱七八糟的事件……
读完第一段第一句,脑海里就回旋起《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写得真好啊,非虚构的记叙语调,平铺直叙地写悲剧,更显出人在时代面前的无力。在那时代的洪流里,有数不尽的人被席卷、被杀死,这次的镜头框在哈尔滨。果然,有人被杀死了;不过,也有人逃出来。逃出来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这一点我尤其喜欢。另外最后的对话补充细节的方式我也很喜欢,在平铺直叙的记叙语调里,人的性格和情感被淡化了,但是在对话里我们能看出他们是鲜活的,有思想、有情感,再与前文对比,又更显得时代里他们的苍白。
总之是很喜欢的一篇文。
好喜欢!反复看了好多遍!一次普通的下班,一次意料之外的暖气断供,一连串的事情好像一个弹珠撞向另一个弹珠,而生活就像弹珠相撞后无法预料的轨迹,不知道会撞向那一个方向,引发怎样的结果。读的时候会让我联想到活着和慈悲,从现今遥望过去,时代的风云变幻似乎总能被后人提炼出几个鲜明的历史节点,或彰显或暗示,但高度抽象后的答案对于当下生活着的人来说只是事后徒劳的安慰,人们抬头,看到头顶的阴云唯一能做的是打开雨伞。杜思源忙着烧煤,何晓忙着做饭,杜若娟专心致志地写作业,谁也听不见弹珠相撞时发生的小小的一声“哒”,而生活的轨迹就此改变。
蜂银的叙述始终克制而节俭(处理的好好(此处无意义嚎叫)),但字里行间可以窥见那个时代的人的生活缩影,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人们有的死去了,有的坚韧地活着。活着本身就成为了一种目的与意义。处理不好会陷入复现/回味/咀嚼痛苦的漩涡,但蜂银处理得好流畅,有种“我听到了这段故事,我记录下来给你看,仅此而已”的感觉。
(以下是我个人的一些望文生义)我喜欢慈悲里的两个片段,一个是水根的妻子去拜观音,观音高高在上,却好像明了人的一切需求。另一个是结尾水生在渡轮上遇到了自己已出家的弟弟,弟弟对他说众生皆苦,两人在岸边分开。水生独自往回走,听到庙宇的钟声,周围的一切都亦真亦幻。直到钟声停下,周围的喧闹渐起,仿佛从未获得一丝安慰。路内克制的叙事中又带有挥之不去的惆怅,跟我阅读逃时的感受是差不多的。杜若娟也好,其他人也好,在生活的苦水上徘徊往来,始终无法靠岸。有人求神佛以获得心理安慰,有人不信佛,但在漫长的人生中总有那么一秒听到了庙宇的钟声,被带离现实,后有恍然清醒,继续自渡。杜若娟应当是后者,陈阳的出现对她前半生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泥菩萨,而清醒后的杜若娟将继续自渡,正如她对“我”所说的,逃下去,然后活下去。
逃的题目也好好,从地理上的颠沛流离到心理上的逃避,然而最后直面生活的态度是逃但无处可逃,只能活下去了!最后的杜若娟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找到了自渡的方式。
问下你的自我怀疑和自认虚伪是否包括以下内容:
我是否在消费东北大下岗这一历史事件,我是否在为了自身的小小创作而吸那些不幸经历的血?
我是否傲慢地以自己的虚构、想象、叙事加诸于那些真实的悲惨之上?
我是否只是陈词滥调、把他人已经咀嚼了千百次的故事重新再咀嚼了一次,可耻地浪费了这一切的痛苦?
不是攻击你。而是我常常讯问自己的问题……
完全就是...我完全不是亲历者也不是相关人,我写下岗潮的时候(包括之前的阵痛)总是会思考我究竟为什么要写、为什么想写、有没有资格写...这种很模糊的纠结和表达欲望交织折磨我挺久的,但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写完了...
结尾看起来有种赤裸展示自己伤痛的坦然又悲伤的感觉,我自己第一反应想到的是《霸王别姬》里面的小豆子的娘,笑着把儿子卖了的样子,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感觉,感觉前面部分都只是客观地,没有太多特意去描写但仔细看又觉得很生活现实的感觉,后半段以若娟的自述去阐述她的人生后有种血淋淋又酣畅淋漓的感觉,特别耐看,看了几遍都觉得很有味道,蜂银的文字一直都很有触动人心的力量,自我怀疑和虚伪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怀有这么大的负担,创作本身和虚构当然会有所挂钩,各种各样的题材都会涉及很正常,还是挺希望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蜂银的作品的。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短短的一篇文,写了一个人的一生,和一段时间的缩影。
我生在南方但是父母那辈也经历过大下岗,一个厂子的街坊邻居,亲得就像一家人。忽然有一天厂房一栋接一栋地拆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都悄无声息地散在了四方。
真实的生活可以很惨烈,但哪怕是惨烈的生活,时间过去够久之后也只剩下浅淡的断壁残垣——不看到这样的文章,我甚至不会想起这段过往。
以亲历者来说我不介意有人写出类似的故事,我甚至会觉得,有人拿着笔把我开始淡忘的现实刻在时间上,是件很好的事。
编撰历史的人不必是经历历史的人,把以及发生的故事传唱给更多人知晓是件很好的事情。
想写就写吧。不用想那么多。
真实到让人拳头攥紧了的一篇作品。
特殊的时代背景中并不特殊的家庭。有句老话:时代的一粒尘土放到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作为旁观者没办法去怪谁不去努力工作,没办法去怪谁违法犯罪。
大家只是想活下去。
一开始没注意到地点,看评论注意到是哈尔滨。想起一些现实发生的事,拳头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