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2【白雪】融雪之春

阅览数:
143
评分数:
0
总分:
0
举报

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全凭自己感觉写出来的东西,我下个月一定再也不滑铲了……)     

      

七年,融雪的时候要到了。     

人的一生有几个七年呢?白雪覆盖的极寒之地,冬季漫长无边,时间像被冻住的河流,平静、凝结,令他时常如在梦中。     

信春脱下熊皮外衣,掸了掸上面的雪,往炉子里生了火,烧上水,就瘫坐在了床上。这个世界转得太快,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大事总是那么寻常地就发生——而自己在此地凝结得已实在太久了,他本以为自己并非如此惧怕改变之人。炉火噼里啪啦,融水滴入雪地,冰面如枝叶抽条般开裂,自己也将随着河水的驱使再次流动,流向完全陌生的地方。     

啊,是鳟鱼的季节。     

他起身,打开房间一角的木质储物柜,拿出一把擦拭得很干净的琵琶,取下拨片,将琴头靠在肩上固定,轻轻弹起来。青年的弹奏技术完全算不上好:毕竟他的左手早在七年前初到这里时就已经没了。这琵琶并不是他的东西。   

那样的旋律,靠自己是没法复现的吧。     

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开始对雪地有归属感的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里”有归属感的呢?欣喜若狂或是恋恋不舍,他来时想过无数种临行时的情绪,却没有料想到此刻会如此平静,又如此焦躁。那晚、那晚、还有那晚……埋葬在无名的雪夜,化作春水而流向他处,似乎早已是属于他上一段人生的事。     

      

“身手不错,老爷。”     

修长的四肢,迅捷的反应,干净的动作,苍白的雪地里如同起舞般的姿势。短发的猎户提着最后一只野狗的尸体转过身来,这才终于让信春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看清她的正脸。     

“您还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信春提了提左袖,“在我没了这只手之后。”   

“重新适应身体的平衡、形成习惯,可是件艰辛的事呢。老爷是习惯双手握刀的正统道场出身吧?”     

“……是呀,姑且是。话说,可否不要称我为老爷呢?如您所见,我,信春,只是个连一帮野狗都无法对付的弱男人。”     

“老爷毕竟是个生人,又寡不敌众呀……呵呵,是我僭越了,”女子淡淡地笑起来,“抱歉,信春先生。您不必对我也用敬语的。”     

挺拔的身材,利落的短发,却生着一对细细的八字眉,一双哀婉的吊梢眼。冻得失去血色的薄唇以一个忧愁得恰好的角度抿着。她收拾干净现场,提着猎物走出两步,又回过头,眼神拂过青年手背的伤口。     

“要不要来喝口茶?”     

女子打开小木屋的门,将帽子与围脖挂在门边的钉子上,露出有些凌乱的乌黑头发。原以为是要取茶,却见她拿了米醋和草药膏来,信春呆呆地看着她抬起自己的手,消毒、敷药……     

“这种程度,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劳您费心了。”     

“一个人……总是比想象中的还寂寞。靠着这双仅能夺取他者生命为生的手,也能偶尔做出些疗愈他人的事,不如说是我受信春老爷照顾了。”     

“你舍弃不掉老爷这个称呼呀,美丽善良的小姐。”     

“哎呀,附近的大家都这么说:山里搬入了一位从京都来养病的老爷。”她伸手为信春脱下银狐毛制的白色披肩:“虽然是打点好了住处……您的衣着可算不上低调呀?阿驹可真是走运了,没有让它沾上血。”     

 

信春闭上眼睛,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似乎传出了与那晚一样的麦茶香味。 

“别再打趣我啦,阿驹小姐。京都?说得好像我上一世的事一样远。”     

      

那之后,木屋便多了一个访客。     

阿驹自然不会主动拜访那位老爷的宅子,尽管服务于她人好像的确是她的一个愿望。山教会了信春许多事:如何耕作、如何狩猎、如何处理食材、如何制作衣物……以及,如何抱有对强大的敬畏。     

打倒一只熊,他原以为这样的事并不及自己身为幕府密探时的任务一半困难。错误地判断箭矢击中致命部位的情况,似乎不该发生在那看起来经验老道的猎手身上。他的右手刚摸上挂在腰间的刀柄,那人却迅速地拿出一把形似胁差的小刀,刺进了它的颈部。     

还是像流水一样的动作,甚至连溅出的血都未曾沾到。     

“你刚刚使的……是突刺的剑法?”     

“不仅是杀人,老爷……”她回头,“杀畜生也一样管用。”     

危险的信号。信春呆站着,脑海里不断重播着她刚刚优美利落的动作,望着地上的血迹。     

真希望她的脸上也能挂点彩。     

“快入冬了,您是时候有身新衣服了。”     

“做衣服的技艺倒是很娴熟,”他盯着血迹开口,“阿驹以前,还穿过各种样式的衣服吧?”     

“想送我衣服的话,不如去下个月镇上的集市看看,”她巧妙地避开了话题,“倒是老爷,真是连一件朴素点的衣服都没有呀。”     

信春显然被她说得有些窘迫,江户小纹是他对服装审美最后的执着了。     

“如果我也有上一件,那更不舍得让血沾上衣服了。看来还得多加努力呀。”     

就连此前的信春也无法保证不受伤,更无法保证不把血迹沾在衣服上,面前的女子——下意识地用刀突刺的——却能带着腼腆的笑容驾轻就熟地说出这种话。     

“阿驹也有让衣服沾上血的时候啊。”     

“您的话真叫人真不好意思……岂止沾血,受伤的时候也是常有的。想来那也是个雪夜,我像帮老爷那样救下了一个本家的小少爷,他老头子却勃然大怒,说‘既然这样喜欢野狗,不如把这小妖孽扔出去喂野狗吃’。”     

“能看到活着的阿驹真是荣幸。”     

“那是因为老头子还有点慈悲吧?总之,我把尸体交代在那里,就自己离开了。”     

“尸体?”     

“是啊,野狗的,好几十只呢。”     

明明还在暖秋,凉意却逐渐爬上了后背。过往的身份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弃对任何一个人的怀疑。没错,连他自己也不在例外。他摸着腰间这把随处可见的刀,没有令人发寒的新月形饰纹,没有美丽得恶心的弯曲弧度,随便什么家伙都能拔出来。这样的刀才足够符合自己。     

那样名贵、美丽的刀的使用权,说不定就是自己这种人从某个阿驹的手上夺走的。     

      

“牡丹?不,这样也太显眼了……”阿驹摆手拒绝,“想不到老爷真实的品味,比那以上还要土。”她似乎不太讨厌江户小纹,不过也没能改掉呛人的习惯。     

“哎呀,就像这位姑娘说的那样啦!”大大咧咧的商人笑着回复,“毕竟才熬过去一场大战,在这地方穿着那样的衣服,就等于是说想被抢咧!不过最近倒是来了许多移民,这儿也要被大开发一番啦……”     

信春脸上的颜色并不好看,匆匆买了些素色的布料,就转身离开了。     

“也许——您会弹琵琶吗,心胸不太开阔的京都老爷?”     

一旁搭着洋装内衬的异域商人听了,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信春背过身来,对着阿驹比了个“快走吧”的口型,却见她眼神仍然停留在那把琵琶上。     

“……我,说不定会哦。”     

“看来,送的不是衣服反而比较好。”     

他往老板的手里多放了点钱,顺手揣走了一样小东西。     

       

回到小屋时已经有几分夜色了。阿驹看着青年脱下二人新做的熊皮外套,少见地主动接起来挂好。     

“新衣服不错,老爷。”     

“阿驹似乎更习惯穿鹿皮。”     

“鹿皮更加柔软轻便,利于活动。”     

也许不探清她的来由就不会安心,也许只是单纯想看那薄唇染上些赤红的血色,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驱使着他。人的一生如同物什漂浮,总被什么潮流驱使着、席卷着,制造出行走的错觉。     

他打开手里那一小罐东西,放在床沿旁的木桌上,用洗干净的右手手指沾了,轻轻地抹上面前人几乎瞧不见的唇瓣。阿驹少见地张嘴笑了,刚涂上口红的嘴唇上张开了几道细小的裂纹。     

“……您越界了,老爷。”     

她拿起琵琶,轻轻地、轻轻地吟唱着,干涩的嗓音随着夜里的北风越过雪地狡猾而纯洁的白,越过河面凝固而冷峻的黑。静谧的蓝似乎要依靠重力吞噬地上的一切,然而无论对于它,亦或对于那飘渺的歌声,使人回归世界的重力都是不可凭依之物。     

熟悉的、岛原街里的歌妓常哼的曲调。     

隔着一张木桌的距离,他望向阿驹的眼睛。那儿并不像寻常那样乌黑、哀婉,深不见底——在那浅浅的、并未对焦的眼底,他好像看到了一条干涸的河床。那里早就不再有水流滋润了。     

“老爷,您不像那些虾夷人一样对我,或者对我的身份感到过分好奇。”     

狂妄的断言。你分明不是那种感受不出来的寻常女子,不需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恭维我试探的能力。     

“好奇一些又有什么不对?女子生来拥有这样的力量,做不成剑士,便只能做妖孽了。真糊涂呀……母亲那时告诫我,比起夺人性命为生,倒不如取悦世人来得更光彩。”     

迂腐的思想。世上总是像我这样人倒错地占着位置,买通高手赢入决赛,我们都是家族背后的棋局里,一枚禁止对这戴着斗笠打伞似的步步为营提出尊严的抗议——是啊,是这样的棋子。     

“被城里的老爷看中当贴身侍卫那段时间,我过得还挺舒坦。我想,也许是我从前缺少一个挥剑的理由。”     

那样冠冕堂皇的东西一点也不重要。     

“荒唐,当时的我真荒唐……理由才不是那样表面的东西。夺取他者的性命为生,如果这本身不是理由,又能需要些什么理由呢?我来到这里……因为不挑食,不是人的性命也没有关系。取悦他人,不过是杯水车薪的赎罪。”     

信春起身,拿开了她怀里抱着的琵琶。     

“老爷……或许,我该做一个流莺应做的事?”     

阿驹把身体贴了上去,合上眼睛,干涩的嗓子也不再发声。信春看了看她抖动的睫毛,捧起她的脸,用舌尖舔舐了一下她的眼角。     

“阿驹,你缺少一滴雪融化的泪。”     

她惊讶地睁眼。窗外的火光映在了她的眼上。     

      

他们赶到附近藏身时,信春的宅子正被火燃烧着。     

“烧火啊……明明是雪夜,却用这样的方式挑衅。来者恐怕不善。”     

不远处人群的中央,是那异域的商人。     

“人……如刀,缩在林中,享尽安逸……不免……钝了。”     

阿驹嘴里念叨着,不动声色地看向身边人腰上的佩剑。     

“那个给我。”     

“我能单手使剑。”     

“给我。”     

掷地有声,寒凉刺骨。     

信春承认,在那一刻,他完全败给了雪(血)的温度。     

阿驹拔下他那把随处可见的剑,像自己射击猎物时弦上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一刀、两刀……那些疏于练武的人在她面前就如幼时砍过的野狗,仓皇、弱小,顷刻间就化为污泥。     

站在远处的她转身,对着信春比口型:雪会给他们一场体面的葬礼。     

太顺利了,比他任何一次任务都要更顺利,顺利得令他心里发冷。     

然后,她倒下了。     

他没听错,他绝对没有听错,就凭自己被那把剑抛弃后多年来的幕后职业生涯。他看准时机冲了出去,将阿驹捞回了掩体边上,转移到小丘的另一侧。   

那是火枪的声音。     

“放弃抵抗吧,过时的软脚虾!”对面又开始喊起话来,“现在出来,还能留那女人一条小命!”     

弦上的箭确实比不过上膛的枪子那样快。     

      

“老爷,您是这么……认为的?”     

他也许错了,女人并不需要雪水,当见到那双眼被他人的血滋润得猩红时,他的手也不再爬上她的肩膀。     

“躲在暗处……贪生怕死的家伙。看好了,我还没死呢。”     

不远的树丛中,她用行动把尸体交代在了那里:一共八具,每人一支火枪。   

不,也许是九具。     

 

一滴朱红色的血无声地落入雪地,像一粒种子,载着一段无名的歌声,带着属于生命的质量前来凭依重力,溶解、扩散,将红色的毛细血管伸向更远的土地。     

细雪纷飞的夜里,信春握着那躺在雪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女人冰凉的手。     

“我……做得怎么样?”     

“你做到了。一名剑士……应做这样的事。”     

他开始后悔自己过早地接受被那三日月宗近抛弃的命运了。但愿雪给她一场完美的葬礼。     

“老爷……要活着出山的,去了……替我看看。看看,如今的……”     

      

正捏着拨片发呆时,敲门声响了。     

“真亏能找到这个地方来……”他看了眼壶里早就烧开的水,放下那把琵琶,开了门。     

站在他面前的,是少时就离开了本家的小姓惣次郎。他打量着少年身上挺拔的西式服装,最后只是沉默地为自己泡了两杯麦茶。腾腾热气顷刻间化为白雾,萦绕在不大的屋子里。     

“不仅是德川,就连那个本姓也得舍弃了呀……这不就变得跟拥有了第二次人生一般?新的时代,新的人生,您还有更生的机会。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全然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说的客套话。     

“不,这样算起来,应该是第三次了吧?还没给我的第二世取名字呢。不好好埋葬可不行……”     

“该走了,信春。行程上我们今天就得先到函馆去。”惣次郎再次催促。     

      

阴天,融雪,草地。     

河川在黑船底下缓缓地流动着。灰云像压在心口的大石,轻得令人怀疑沉重的实感。阻滞、迟缓的时间里,一双眼在未来凝视着曾干涸的河床吐出最后一口灵魂。     

春水滋润的山林里,有人吹响了一片冬青叶。     

吹叶子的人不关心窥视者的心情,自然也看不到埋葬于白雪之下的那一粒朱红,是如何被零度的水晕开,麻痹,涣散,朦胧,漫无边际。     

      

带上她的琵琶吧。     

    

   

  

 

发布时间:2024/07/31 20:22:26

最后修改时间:2024/07/31 20:40:39

2024/07/31 Literary Prison 【232】忽忽/梦境/变压器/白雪
0
  • 星云 :

    哎呀写的好好,两个拥有曲折过去的人在一个落满白雪的山里相遇。尤其喜欢血/雪的双关,在危机四伏的背景下我看见了一个女子自由的灵魂,正如她的名字一样,一匹马驹。以及可惜对日本历史了解不深,不过那种历史的伤感确实很容易体会到总之吹吹。

    2024/07/31 22:18:58 回复
  • 林树 : 回复 星云:

    非常感谢评论!也许是我在文中没有表达得很清楚,其实是想通过这两个身上带着旧时代色彩的主角,写出明治维新后外界欣欣向荣时被革新者的一些心境。阿驹本应是更加自由的女子,却在甩掉了旧时代的缰绳后又被新时代的变革带走,对于来不及登上时代这趟船的人们来说,的确是危机四伏呀!(泪)

    2024/07/31 23:31:50 回复
  • 烟落 :

    特别喜欢作者对雪的运用。雪不仅是故事的背景,更是一个象征性的意象。它代表着旧时代的凝滞,也暗示着即将到来的变革。"融雪之春"这个标题本身就蕴含深意,预示着旧秩序的消融和新时代的来临。文章中充满了对比和张力。信春与阿驹,过去与现在,传统与变革,生与死,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复杂而动人的画面。尤其被阿驹这个角色吸引,她身上既有传统女性的柔美,又有武士般的坚毅,是一个非常立体的人物。

    2024/08/01 04:41:21 回复
  • 林树 : 回复 烟落:

    感谢评论!TT整个故事都可以说是融雪的一幕,想要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新旧交替的感觉。我也很喜欢阿驹,本来还担心把刚与柔两种特质放在一个人身上会不会显得有点割裂,最后能呈现出心中比较理想的效果,也能让读者老师们喜欢上她真是太好了……(感动)(感动)

    2024/08/01 15:46:50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