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巫念桃 </p><p>评论:随意 </p><p> </p><p>二〇〇五年夏天,千禧年过去的第五个年头,我二十九岁。世界宛如窜天猴一般蓬勃发展,到处都洋溢着希望、新生与热情。趁着这股新风,我把辞职申请拍在傻逼那张锃亮的桌子上——我本来想甩他脸上,但怕他搞我,他在厂子里有十几个狗腿子,是群连女人也一并打的睪货,傻逼靠着拳打脚踢混上了主管一职,不同意的全被他打服了——头也不回地南下去了上海。 </p><p>下了车,冲动冷却,我反倒不知该往何处去。恰逢台风天,外滩上人没有我想象中多。我沿着江岸一直走,走到卵黄一般的太阳融化在天的尽头,江风哈着腥咸的口气迎面熏来。路过一间咖啡厅,我停在玻璃窗外看自己的倒影,一个挫气的、死气沉沉的二十九岁的女的,常年在厂里接线,打结断经断纬导致肩向前收拢,双手就这么插在裤兜,如果这是在宜城,我无疑是适宜的,宜城无论男的女的,都一副将来铁定进局子的样子,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宜城监狱养宜城人。在这个空气中弥漫着黑色烟尘的城市,人就好像挂在火炉上长年累月熏的腊肉,刀枪不入,干瘪紧实。但这里是在上海。在打着摩丝、系着丝带、穿着小皮鞋哒哒哒哒走过的人群中,我鸡立鹤群。 </p><p>面前的人不再是那个文艺的带点儿矫情的徐晓晓,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时光匆匆,如惊涛拍岸,我被拍得头昏脑涨。 </p><p>我深吸一口气,打算转身离开,却陡然瞥见玻璃窗后面离我几步远的人,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也在看我。我就这么保持这样一个滑稽的姿势停在那,好像陷入了时空陷阱。我很少回忆什么东西,一是我到目前为止的贫瘠人生实在无法供给一些值得咀嚼的养料,再则一旦回忆势必绕不开一个人。 </p><p>十八岁那年毕业,不出意外我应当上宜城的师专,毕业后分配到某个村小当一辈子老师。但恰恰出了意外,那年师专的分数线比往年高了十来分,我差一点儿,具体差多少分,我记不得,但不论多少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就是一列脱轨列车,从此拽着我一路呼啸着冲向未知的地方。原定的路子走不了,我爹搭上四包红塔山、两瓶老窖,托老工友的关系把我塞进了织造厂。 </p><p>织造厂至少比化工厂强。我爹蹲在院子里一口一口抽着烟,抽完了,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捻,拍拍大腿站起来。走,我带你看看化工厂。他大手一挥,把我领去化工厂的小房间,那是每一个新入职化工厂的职员的必经之路,能毫发无伤地走完,才算入了化工厂的门。狭长的过道上大大小小全是死状骇人的尸体,运气好一点儿的被炸上天,死在一瞬间,肢干七零八落,挂在树上、阳台上、路灯上。运气差一点儿的浑身流脓,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过个几天才咽气。墙上贴着醒目的八个红色大字:珍爱生命,规范操作。那天没等走出门,我就开始呕吐,一直吐到第二天早上,肚子里呕出酸水,喉咙也是一股子馊味儿。我从此接受了织造厂女工的命运,至少在织造厂,你不用担心哪天被突然炸上天,死无全尸。最多最多,也不过手指被机器切断。我爹真是用心险恶。 </p><p>后来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才醒悟无论是在化工厂被炸飞天,到糖精厂哪天把自己腌进去,亦或是去炭黑厂投身火房,跟在织造厂变老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前者至少为众人的生活添点乐子。 </p><p>去织造厂登记姓名领行头的时候,那个人是个年纪大的耳背,还是个半文盲,秃顶的头上有几块圆圆亮亮的黄斑。我本来叫徐晓,那人萎缩的牙床发出“哈”的气音,每说一句话就在好像在放屁。徐什么?晓!什么?晓,西一凹晓,你晓得吧的晓?那人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你声音小点撒,我又不是耳聋。你特么的耳背,我嘀咕,这句话没被那老头听着。后来拿到姓名牌,才发现我被登记成了“徐晓晓”,名字已经录入系统,一锤定音,从此我叫徐晓晓。 </p><p>厂里女多男少,少的那几个男的,总把厂里的女性看做自己所有物似的,今天摸摸这个头,明天开开那个玩笑,一些黄色笑话是沉闷枯燥的流水线工作之余的乐子,工龄长一些的女工会回击回去,大家打打嘴炮,工龄短一些的,则会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此时一种解压的笑声弥散开来。如果被调侃的那个小姑娘眼一横、脚一跺、发出一声轻微的撒娇似的抗议,他们便跟打了兴奋剂似的笑得更厉害,讲出更多下流话,似乎要把人弄到言语高潮。但没有人会为这个较真。 </p><p>可我不知道这个。从小到大我都习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中小学生守则倒背如流,因此每一年先进学生都有我的名字。初中女生们都开始研究花哨的发型,穿条纹露肩短袖,低腰牛仔裤,贴水钻,偷偷带夸张的假睫毛,把眼睛整得像森林,似乎来一阵风就能从里面飞出蝴蝶。大家忙着拉帮结派、认校外的哥哥、抢对方的男友,为此还闹出过一条人命。那段时间我爹非常害怕哪天我大肚子带着个男的回家,又怕我自己在厕所把孩子流了不告诉他。在他看来,平时越乖的女孩青春期越叛逆,他怕我憋个大的。我让他少看些社会新闻,甩给他一张学生手册,以我自认为很酷的声音说:我不做违反制度的事情。 </p><p>用我爹的话来说是“祖坟冒青烟”才出了我这么一个人。但到我高考那年,祖宗的骨灰似乎已经被烧完了,我以几分之差与师专失之交臂。 </p><p>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遵守规则对我来说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如果员工手册上明明白白写了“工作疲劳时须开黄色笑话”,那我便会去翻故事会里的笑话专栏(里面往往有些隐晦的黄色笑话)主动学习。可是员工手册上没有。 </p><p>因此当主管瞪着死猪眼、抻着肥猪舌走到我身边,唾沫在他发黄的牙齿间滚动,嘴巴一张一合,喉咙里的臭气返上来,曲着食指暧昧地刮过我的手背对我说徐晓晓,那里也不小嘛时,我下意识回了一句操你妈。 </p><p>我把手抽回来,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操你妈。这三个字从我的舌间上滑出来,迸射出去,其畅通无阻,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苍天在上,我之前从未说过如此粗鄙之语,如今这么纯熟地脱口而出,只能怪那些人整天不是在操你妈就是在上他爸。 </p><p>我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得罪主管没什么好日子过。我爹盘算着之后拜托人把我调进宣传部,一个比较清闲的岗位,每天只用坐在椅子上喝茶看报纸浇花,偶尔写些东西。而现在我恐怕不仅进不了宣传部,还要一辈子待在车间待到死。但我不仅不害怕,反而感到身心舒畅,操你妈这三个字在我心里憋了太久,有一股无名火在体内四处乱窜,急待发泄,如果不借由某个机会说出来,我恐怕真的会心理变态,到时候我怕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去操人。 </p><p>在主管的巴掌即将打下来之际,我眼疾手快将手边的杯子里的热茶扬了出去。之后是一片混乱,主管被烫伤,几个狗腿子你推我我推你,争相做第一个去扶猪的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主管被送去医务室,修养了一段时间,我听说他运气好,热水离眼球就差那么一点儿。爹的,怎么不干脆瞎了呢?我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从此没有人敢开我的玩笑。但不得不说,在他被送去医务室的那一段时间,我的三魂七魄飞了一半,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在劳改所一遍遍抄写员工手册,一边抄一边忏悔自己不该泼热水。梦到这里,我总是被吓醒。 </p><p>也正是这一次意外让我认识了周仁清。 </p><p>要知道织造车间没有空调,一到夏天,整个车间就是一个大蒸笼,每天都有那么十几个人被热晕,还有十几个是装晕。原因很简单,晕了就能去医务室,去了就能见周仁清。我们厂没有独立的医务室,跟隔壁工厂共用一个,医务室设在工厂出门左拐二十几米左右的地方,一个独立的小铁皮房,七八平左右。 </p><p>之前我就听说周仁清,说他长了一副好脸。自从进入织造厂以来,我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脸,他们的脸上似乎隐藏着什么数学奥秘等着人去解,一般人很难在一张脸上看见这么多奇怪的角度。就这么说吧,往牛粪上踩几脚得出来的东西都比他们的脸要好看。周仁清的名号一直在女工们口中流传,男工一提起他,鼻孔就像被堵塞了似的,哼哼个不停。 </p><p>借着这次机会,我第一次推开医务室的门。比他的脸让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他的办公环境——干爽凉快——一台空调赫然立在显眼的位置。随即他从转椅上转过来,面朝我,并不惊讶的样子。是你啊,他了然地笑笑。看来我一战成名,不知怎的此时我有些羞赧。但一想到我来的目的,便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在厂里待久了,对我的审美都造成了一定冲击。看到他的脸,我一时间无法分辨他是本来就这么好看,还是在厂里歪瓜裂枣的衬托下才显得好看。这不是说他不好看,而是他好看得很温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没有棱角,让人想要看一眼再看一眼,这种感觉就像喝水,一口接一口。他也大大方方地任我看,这一点我很满意。厂里有些人,但凡你多看他两眼,他就要开始给你抛媚眼,让人倒胃口。 </p><p>我问他是不是认知道我,他点点头。又问他知道我什么,他说那天一群人涌进他这里,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人一直在骂,一边抽气一边骂,有点像……有点像一头热水烫到的猪对不对?我接过话头,顺便跟他形容我们老家过年杀猪的样子,把猪用绳子绑起来,挂在一条长木上,背朝下脚朝上,下面架一口大锅,烧滚烫的热水,猪就发出凄厉的哼唧,绑起来的四肢不停地抽搐。就跟主管一样。他笑得很大声。笑完他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他八卦的样子也很好看,很真诚。我说主管骚扰我,我才拿热水泼的他。他听了,说泼得好。我也笑了。 </p><p>从前我看不上女工装晕,如今我也加入了她们的队伍。但是晕的次数不能太频繁,不然会被扣工钱。三伏天的工厂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每次到周仁清那里,我总会做在那张窄窄的病床上,发出自暴自弃长叹。听我抱怨,周仁清偶尔也会好心帮我开病假条,争取多一些的休息空间。 </p><p>周仁清的桌子上除了病例和一些医学专业书,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外文书,厚得能当板砖。我问他这些是什么书,他说跟法律相关。我问他不是医生吗,怎么还看这些,他说他只是来这边实习,抽签抽到了这里。我怜悯地望着他,你运气真不好。这里鸟不拉屎,啥也没有。其他地方附近好歹有些舞厅、网吧,这一片的附近只有望不到边的田野和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黄土路。那条路每天都有无数大卡车轰鸣而过,哐当哐当,尘土飞扬。路面被压得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全是泥浆。 </p><p>我问他去过舞厅吗,他摇摇头。我说我也没有,我还不知道怎么跳舞。我以前看童话书,里面的每一个女孩都会跳舞,这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印象,那就是要获得童话般的爱情与生活,一定得会跳舞才行。他很认真地听着,然后站起身,朝我鞠一躬,伸出手,我们跳舞吧。我跳起来,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我们两个不会跳舞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假模假样地跳着。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他的脚,这哪里是跳舞,这分明是玩另一种形式的躲避球。他见状,反而大大方方把脚伸出来,话里带着笑,你就踩吧,你这样脖子累得慌。我说不行,踩到脚还算什么跳舞?最后我累得脖子眼睛都酸了,瘫倒在那张小病床上,自暴自弃地说,跳舞太难了,还是睡觉容易。他坐在我旁边,说多跳跳就好了,大不了我多准备一双鞋。我侧过头,他的手指近在眼前,压住了我的几缕头发,指尖要前不前的样子,似乎在犹豫,我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欣赏他流畅的下颌线,微微绷紧的唇和颤动的睫毛。我偏过头去,闭上眼睛。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好闻的香皂味。我真想问问他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皂。 </p><p>在我即将在小床上陷入梦乡之际,周仁清说他要出国读硕士,具体是什么我也没听清。说完,他把这些书收起来,压在最下面,问我能不能帮他保密。我点点头。 </p><p>在工厂,你要是说你看书,你会被嘲笑,甚至会被揍,读得越多揍得越狠。工厂不讲书籍,只讲拳头。我把我买来的书都藏在他那里,时不时跑来他这儿看上几页。 </p><p>周仁清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想一直在这里当女工吗,我说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他说他的签证已经下来了,也给上面交了情况说明,马上要离开了。我愣在那里,许久才说了一声噢,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来蹭空调了?他似乎被气笑了。他说他要走,但我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走,我也没问,但每天都会去医务室坐一坐,他也都在。这段时间我们很少交流,大部分是我在发呆,他在看书。 </p><p>我几乎都把主管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p><p>直到我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变了。一众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见到我来了,便会安静下来,然后你看我我看你,嘴角带着暧昧的笑容散开。一个跟我玩得好的女工偷偷告诉我,最近大家都在传一些关于我的谣言。比如说?我问她。她看着我,一脸很为难的样子,吞吞吐吐不好开口,很难听的那种,她说,我都不好意思讲。最终我还是知道了谣言的内容。某天,某个男工跑过来突然摸一把我的脸,一脸淫笑。我反手就是一巴掌,他被扇了还在那儿嚷——“操你的臭婊子,早跟姓周的睡了还在这边装纯”——我如被人当头一棒,站在那里眼冒金星,头脑一片空白,手和身体都不自觉在发抖。我想要开口,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我用力掐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发出蚊子一般的声音——真是逊毙了——“你说什么?” </p><p>“什么说什么——大伙儿都知道了——”他还没说完,我感觉浑身的气力都回来了,热血涌上头,什么也不管不顾,直接冲上去把他踹倒在地,他被我吓到了,僵在地上,我顺手将椅子抡起来砸在他脑壳旁,我踩着他的肚子开口:“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他裤子湿了。 </p><p>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都是通过事后部分人的口述,我才慢慢拼凑出当时情况的原貌。当时的我似乎变身超级赛亚人,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控制,一路横冲直撞,直接来到主管办公室,趁他不注意他办公桌上的台式电话往他脑袋上砸。我身后是乌泱泱赶来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我。主管被我逼到角落,破口大骂,骂我,骂看热闹的人,大声喊叫保安,挥动着双手像在赶苍蝇。叫你他妈乱说!叫你他妈造谣!我一边骂一边砸,据她们说当时那样子,我简直就像发狂了,没人敢阻拦一个发狂的人。然后我砸到一半,突然昏过去了,把她们吓了一跳。我倒在地上后才有人上前,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主管脑袋见了红,我手里还攥着被扯断线的台式电话。 </p><p>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应该收到处分,甚至被扭送劳改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等我醒来后,厂里让我再休息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回厂,发现周围已经大变样。主管被调离了,新上任的是傻逼,他打遍工厂无敌手,却对我报有三分敬意。我依旧是普通女工,身上背了一个说大不大的处分。大家谈论的对象也换了,不是我,而是周仁清。 </p><p>乍一听这名字,我还有点恍惚。这一个月过去,他应该已经离开了,不知道他走之前有没有听见这糟糕的谣言,看没看见我昏过去的样子。我不太希望他看见,但他是医生,不可能不处理我昏过去这件事,我并不想要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打架狂的形象。或许他知道了,决定把这一切都忘掉,被一个打人狂喜欢太可怕了,说不定他已经在美国开始了新的人生。 </p><p>我随机拉了一个人问她周仁清怎么了,她看着我说周仁清把主管打了一顿,现在逃了。 </p><p>周仁清打人?逃了? </p><p>我的脑子处理不了这些信息,开始痛。打人的是我,怎么又变成了周仁清?他逃了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他签证下来了,要出国,现在出去了吗?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我没法问,也得不到答案。 </p><p>就这么过了半年,我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来自纽约的信。它们漂洋过海来到织造厂,带着精美的邮票和清隽的字迹。我知道这些信是谁寄来的,但我一封也没有打开过。我把它们摞起来塞在枕头底下,每天枕着它们睡觉,似乎在梦里还能梦见周仁清的影子。有时候我也会猜想信里写会些什么呢?他在国外生活得怎么样?如愿当上律师了吗?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知道这些又能怎样呢,又会改变些什么呢?我不再是十九岁冲动、单纯的徐晓晓,我逐渐习惯了黄色笑话,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开黄色笑话,不亚于男人。我的生活肉眼可见得无趣,我在这无趣的生活中逐渐蒸发、消散,只有肉体还在持续活动。 </p><p>这些信我从来没打开,也从来没回复过。信寄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有时隔几个月、半年一年,我最后一次收到信,是在两年前。 </p><p>写到这里,我原以为这段感情会是我回忆的全部,但其实它在我的工厂生涯里只占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这甚至称不上一段感情,只是我在烂透了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叫周仁清的人,我们聊得很好,然后分别,仅此而已。 </p><p>两年后的我终于下定决心脱离这鬼地方来到上海,原因是当初周仁清要出国,应当从这里出发。 </p><p>我在上海的街头游走,感觉到这些年消散的神魂逐渐回到肉体,在一群鲜活的人中,我也慢慢鲜活起来。 </p><p>结束回忆的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咖啡厅里亮起了灯。我停留在咖啡厅玻璃窗外,身后的人穿着薄风衣,身形修长。我曾经幻想过周仁清的样子,也自嘲自己可能再也认不出他长什么样。看小说时,每当看到主人公久别重逢,在大马路上隔着车流遥遥相望,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是谁,我总是嗤之以鼻。但该死的,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还能认出周仁清的样子呢?如果认不出来,就这么走掉,我还能假装不知道心中的感受,但是为什么我偏偏认出来了呢? </p><p>我们分别近四年。四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听说傻逼主管南下深圳经商,一度风光无限,不知怎么欠了高利贷被打成残废,身上挂着屎袋。我自考上本科,念了学前教育,好歹拿到毕业证书。尽管没有当幼师的打算,念学前教育只是因为这个专业分数低,可拿到证书的一瞬间,我还是很开心。我把毕业证和学位证与那些信收在一起。我想起很久之前周仁清问未来的打算。尽管现在的我依旧一片茫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于茫然中踏出第一步,好似一个盲人,在触摸生活这头大象,摸到哪一处都感到惊喜万分。 </p><p>我们同时倒映在玻璃窗里。我确定了他也在看我,在等我转身回头。 </p><p>我僵在那里。 </p><p>两年前的我坚定而决绝,不会打开信封。可我没有把握,不知道、也不确定我会不会回头。我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p><p>我的人生从十九岁那年开始,就像一辆失控的火车,如今它呜鸣着企图脱离轨道,一跃上天,我只能死死抱着呜呜长鸣的火车头,才能不让它翻滚、翻滚。 </p><p>接下来我会不会重重摔落在地? </p><p>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p><p>只是玻璃窗里的我们的倒影,是一个错位的拥抱。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