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他們說是鐵匠鋪附近開始的。”梅爾薩小聲道。“那附近有失火的痕跡,好在沒有蔓延得太大。你真的覺得對方的領頭在這裡。”
“就算只是個代理也可以抓來拷問。”他回答。“倉庫呢?”
“已經有人去看守了。”
廣場周遭的混亂讓埃圖瑪維感到厭煩,空氣裡有一絲異樣感,彷彿遠方有東西伏著在等待,那種心底暗暗翻攪的不安,和剛到這城鎮時在街市上忽然襲來的恐慌一樣,那時他以為只是自己不習慣人群,現在看來到底是有什麼在牽動他。余光裡他看到誰倒下,都是一模一樣的景象,他討厭這種許多人的氣味。
“去廣場。”他說著便啟步。
經過那一扇扇被火光照亮的門窗,映著刀劍相向映著受傷死去的人,彷彿時間的斷片被捕捉,就和祭壇裡的關於戰爭的一排排故事窗一樣,他被長廊引導著,盡頭會是什麼。
老套的,無聊的,手足相殺相食的故事。
廣場中央混戰之中唯有一人沒有動作,正靜靜地看著四周發生的一切,穿了深色皮革的斗篷,上面繡的紋章表示它屬於掠劫者的隊伍,從別人環繞他的陣仗看來應該是指揮等級的成員。埃圖瑪維不記得自己有認識任何來路不明的外來者,可是對方看到埃圖瑪維便伸手,似乎讓他靠近,帶著些許命令的意味。
“這算什麼。”梅爾薩咒罵道,一把拽住埃圖瑪維的髮尾。“別過去,這顯然是陷阱。可惡,原來我們從開始就是被動的……”
“封鎖廣場,我一個人進去。”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後悔,轉身去下達命令。埃圖瑪維走向廣場中央,手不敢離開武器。
忒勒斯——他現在在哪裡?跟著他的那隊人不知道成功了沒有。
“這種時候分心好嗎?”
埃圖瑪維皺起眉頭,壓低了自己的重心隨時準備戰鬥。這份在心裡翻攪的熟悉感又是什麼?“我不記得有跟任何人結怨。”
“我知道。”那人回答,語氣冷靜甚至有些愉快,猶如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親友一樣迎接埃圖瑪維。“我沒有打算殺你,弒君的天罰我還背不起,我不想再有更多人受傷,包括你的手下。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那就離開。”
“如果這麼簡單就好了,可是這麼久這裡還是無主之地,無主的詛咒在侵擾我的地盤。不過看在你年紀最小的份上,現在放下武器歸順於我,我還能原諒這裡所有人。”
這個人在說什麼。“你沒有資格。”
對方揚起頭笑了,是種父母聽到孩子說著天真的幻想時那種憐愛的笑聲。“事實上我有,我擁有所有的資格——”他抬起手。
埃圖瑪維握緊刀靠近自己的身體,對方扯著斗篷的帽子,讓自己的臉能夠曝露在光線下。
他一瞬間覺得自己身在別的現實中。這是什麼?那牙白色的人和自己面對面立空地中央,他彷彿在看著自己的倒影——年長的自己。那細碎的有些透光的短髮被帽子蹭得凌亂,背後看似著火的小鎮都和他無關一樣,丁香色的淺紫雙眸只映著埃圖瑪維,開口,他沒有來得及聽到對方說了什麼。
耳邊傳來嗡嗡聲令他直覺性地往後跳,對方將這個動作視為接受挑戰的象徵,緊跟著逼近,腿上瞬間爆出一團血霧,就在剛剛埃圖瑪維站的地方。對方在震驚之中仍舊能夠穩住自己不倒下,那份從容瞬間轉為驚訝,轉頭望向哨塔的方向。他周圍的同夥幾乎一樣震驚,沒有人能從那麼遠的地方射出如此強力的箭——就連忒勒和他的弓斯都不能,而且偏差的實在是太多——埃圖瑪維不敢再移開視線。塔里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那人的同伴叫喊著聚集到頭領身邊試圖保護他或護送他離開現場,舉起盾牌或者武器想要阻擋下一波攻擊。那個人只是撥開周圍的同伴,無視腿上的傷口快步走向埃圖瑪維。
他突然理解了當時中箭的自己衝向忒勒斯時對方的錯亂,然而他沒有打算退後。
要是此時示弱那一切都白費了。
“那是你的命令?”
埃圖瑪維很快地瞄向對方話語指向的方向,紅光之中忒勒斯的輪廓站在塔頂窗的開口上,心裡有一部分的他鬆了口氣,剛才無論是什麼打擾了那一箭,現在都已經沒事了。忒勒斯手裡拖著另一個人,腳下掛了一個。“對。”埃圖瑪維說,“帶著身邊的人離開,我就讓他停手。”
伴隨身邊的護衛驚呼,又一個人被吊在塔頂,他們都知道這個動作會不斷重複直到將俘虜用完或者敵人選擇投降。對方只是微笑,虛假到讓埃圖瑪維擔心起自己的威嚇毫無作用,可是另一方面他更怕自己能夠理解這冷漠——他的人被處死毫不重要,就此離開也救不回那些人,只要結果如預期,其他什麼都只是過程需要付出的代價——是在開始之前就已經失去的東西。
第三個。
第四個。
面前的人終於低下頭,收起刀將雙手舉在耳邊,周圍的互相對視了一陣也跟著收起武器。埃圖瑪維向哨塔招招手讓忒勒斯停下。“我們不應該做這種事情。”領頭喃喃道,幾乎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只對埃圖瑪維說這些般,話中沒有一點威嚇,忽如其來的溫和讓埃圖瑪維有些不適從。“我允許。如你所願這塊地就讓給你了,不要讓‘他’失望。”
“誰?”
他沒有得到回答,那個人已經轉身靠著手下攙扶撤退,居民和部族的人安靜地讓開路,還籠罩在今晚襲擊的恐慌中可能好一陣子都不會能夠恢復。埃圖瑪維環視整個廣場,不知道逃走的有多少,在塔邊的又有多少,認識的面孔所剩無幾,心裡一陣失落,他們這裡也損失太多了。
埃圖瑪維找了個木樁坐下,覺得瞬間全身的力氣都褪盡,他想他自己沒有受傷,閉上眼睛。
我們不該做這種事情。
不要讓他失望。
我們是誰?“他”又是誰?
“埃特!”忒勒斯向他小跑過來,披著的還是敵人的斗篷,看起來身上也沒有什麼大礙,不過他不會信任過快的判斷。弓箭手見到他抬頭便停在遠處,被什麼阻止了似的。“我剛剛……本來瞄準的是敵人,可是突然……”
“沒事,反而被救了。剩下的俘虜呢?”
“交給鎮上的人,在等你去決定。”
“不等家長們回來嗎?”
“對不起……”他嘶聲道。
忒勒斯的反應讓埃圖瑪維的心一沉,表示起初逃離的無法戰鬥的人們遭遇過敵人。“你的任務不是保護逃走的隊伍。過來。”忒勒斯這才慢慢走近,每步都試探著,偷偷打量周圍人的表情,空著眼神在等待什麼又或者在觀察什麼。生氣嗎?彷彿在這麼問道——面對成群的敵人沒能露出這種表情,這種時候倒是沒理由的無助起來。埃圖瑪維伸手,觸碰到對方的肩膀瞬間對方縮了一下。受傷了?埃圖瑪維想。不對,仍是那愧疚感,如此沉重……“過來。”他又說了一遍,也沒有等對方反應就將他攬進臂中,有種感覺只要自己一旦放手便會再也看不到這個人,一旦閉眼他就會趁空溜走,對方倒沒有任何抗拒的意思,用指尖繞著他的髮尾搓著,他想大抵是已經沒有力氣的緣故。“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
“我該把那個混蛋射殺在原地的。”忒勒斯最後只是這麼說。
“我不覺得你可以。”他微笑,明知道自己看起來應該更多的是無奈。“我想,他應該和我一樣。”
忒勒斯踏進他的帳篷找個角落倒下就睡,帶著滿身塵土和焦木的味道在敵人的外衣裡縮成團,他想他是真的很難過,此時他也不打算打擾。埃圖瑪維給他裹上毯子,俯身向前。謝謝,他說。
十四,
埃圖瑪維漫無目的地在鎮上亂走,一方面重要的倉庫沒有太多損失,這個冬天勉強是保護住了,即使如此,看到人們正拾起殘破的布料和木片和那些在混亂中被毀損的帳和木棚,他深吸一口氣,知道那不是任何人能夠擔起的責任。雨仍舊那麼細細地下,有任何殘留的火苗都會被悶滅在其中,沒有人在大聲說話,沒有人會慶祝這場胜利——勝利嗎?他不會這麼形容。
遠處升起幾串細細黑煙。他停下腳步,和那些不久前允許自己同行,並將信任交予自己的人們作最後一次告別。耳邊傳來哭聲,也同樣會被這麼淹沒在雨水裡。在戰鬥結束後他們找到了原本偷偷逃出鎮的隊伍,在聽說長老們遇害時自己還以為其他人也遭遇同樣的不測,看到那些驚恐的面容時腦子停了一拍,剩下的幾乎是孩子,顯然是在遇襲時勉強還能充當抵抗的人讓他們先跑了。
可畢竟都是傷患和老人。其他的部族也沒有比較好,各方參與戰鬥的死傷早就超過一個族群能夠承受的數量,即便有醫者在藥品也不會夠用,他只希望接下來不會為了爭奪那一點剩餘的藥再次發生爭端。他一直都知道,他們既不是什麼聯盟也不是像對方那樣的組織,不過是為了在當下生存組成的烏合之眾,僅此而已。
他想不出來接下來部族還能怎麼辦,少了領頭的人,少了許多主要的人力,剩下不足二十個人,甚至不能在平原上保護自己。
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小鎮邊緣,遠離他們的營地的另一頭,房屋變得稀疏,更多的是臨時搭建的小攤販,這裡因為起火損傷尤其嚴重,聽說敵人是從這裡開始入侵的。小群的商販聚在一起搬地上的木板,一個攤子整理完就一起移動到下一個,眼神掃過埃圖瑪維,匆匆轉身。心裡忽然有些失落,即便自己從來也沒有真正融入過什麼地方,但此他明白從此自己再也不會是平原上的獵人之子或者和氏族一起旅行的旅人,牙白髮宣告著自己和那掠奪者同屬一類——不屬於大地的一類,他想起那雙淺紫色的瞳和和自己過於相似的樣貌,第一次由衷感到害怕。
我有。我有所有的資格。
我允許。
埃圖瑪維聽到自己命令般的聲音。
“絞死。”
“呦。”
埃圖瑪維回頭,忒勒斯就在後面,已經換上乾淨的衣服,站姿仍顯得有些疲累,勉強地微笑。
“你睡那麼久我都開始有點擔心了。”
“已經沒事了。”他走到他身邊,又是平時那種什麼都不在乎似的隨意樣子,一點也不像是那個在自己的吩咐之下,能一句話不問站在哨塔頂端將俘虜一個個吊死的人。“你不休息一下嗎?好像從昨天起你就沒有停下來過。”
“稍微有點靜不下來。”
“啊,原來你還是那種人。我每次幹完都只是很累而已——但現在已經沒事了。”
“抱歉,讓你去……”
對方停頓,半好笑的盯著自己,似乎從未想過有人會和他說這種話。一瞬眼神稍稍亮起來,還有些高興地跟上剛剛落下的步伐。“我不介意,反正本來就是給人僱傭當打手的。與其道歉,不如下次不要在別人背後說謝謝如何?”
被聽見了嗎。埃圖瑪維微笑。
“既然都站在那裡了,能不能勞煩兩位幫個忙?”
埃圖瑪維聽到鈴音,與這嘈雜街市上格格不入彷彿響在了別的世界。他跨過腳邊的殘垣,低頭看到一個蹲在坍塌瓦片邊的孩子,滿身塵埃泥土蓋不住底下衣物的色彩,說起話來有種奇怪的語調,加上眼裡的一圈黑斑應該不是這塊地的人。他看到那手指上滿是傷痕和血塊,心想是不是已經在這裡挖了很久了。對方見到埃圖瑪維愣了一下,擺出微笑。“呀,真是榮幸。”
那微笑令埃圖瑪維有些不自在,他想起了那個白砂組成的夢。“我們見過嗎?”
孩子起身,耳上的鈴鐺又響起來。“小的名叫萊門,專門提供尋找失物的服務。”
“那你倒是自己把丟的東西找出來。”忒勒斯在背後冷嘲了一句,“你不是很能嗎?”
“你們認識?”
“啊,算是吧,之前被梅爾薩的人伏擊,這傢伙就是一夥的。”
“找是找到得到,但是取不取得到是另一回事。”萊門無視忒勒斯繼續說著。“當然不會是無償的,這下面壓著的東西很重要,今日欠下的人情隨大人使用。”
“不用。”埃圖瑪維回答,走過去彎腰抬起破碎的石塊和木板。忒勒斯在背後倒是沉默著,靜靜地看了一會才跳下斷牆一起去幫忙。移開上層的碎片才看清楚那本來是一間旅店的房間,萊門焦急地爬進傾倒的牆和櫃子組成的狹隙間,無視地上散落的小物件和工藝品,從深處拖出來一個陳舊的木盒,幾乎有他半身那麼高,好在沒有損壞的樣子。來到開闊處萊門鬆了口氣似的跌坐在地上。
“謝謝。”他喃喃地重複著這一句話,直到埃圖瑪維蹲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
纖細柔軟的手指,並不像是習慣粗活的人——商人,埃圖瑪維判斷,這麼年輕的商人嗎?“你有同行的人嗎?家人呢?有地方可以去嗎?”
“沒有。到哪裡是哪裡。”萊門回答,喘過氣來又是那種微笑,站起來拍拍衣服,背上那個木盒,從動作看來好像不是很重,甚至可能是個空殼。他深深地向他們鞠了個躬。“還是謝謝大人關心。”
“我不是什麼大人。”埃圖瑪維說,“待在這裡太危險了。跟我來,我幫你處理傷口。”
煙綠色的雙眼暗暗瞄向背後仍舊沉默的忒勒斯,不緊張不害怕,不理會先前控訴,也就沒有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偷藏著的眼神僅僅是冷靜地在觀察對方的態度。他不知道這兩個人之前有什麼恩怨,從梅爾薩口中他知道那次並不是出於惡意的舉動,只是沒想到忒勒斯身上真的帶著重傷——忒勒斯自己都明白。忒勒斯的目光直接迎上,沒有出聲反對,他沒法從他的表情裡讀出什麼,應藏起想法又回到當初那個和誰都自來熟卻也對誰都很敷衍的樣子。
“不用了,好歹也獨自旅行那麼久,我自己可以包紮。”萊門最後說道,“有需要的的話隨時來找我,我大概往後的一週都會在這條街上,本來是打算直接往東邊去的,得改道了呢。”
那孩子離開視線後忒勒斯哼了一聲。“那個傢伙不可以信。”
“他幹什麼你這麼提防他?”
“他讓我想起一個教廷的人……你不懂,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似人非人的東西。”
似人非人的東西。埃圖瑪維開玩笑自己不是人類的時候這個人也沒有笑,自己從未想過教廷對非人類的存在尤其忌諱……他也這麼在意嗎?不知為何本來不在乎的事情突然讓他有點失落,沒反應過來之際弓箭手已經踢踢腳下的塵土,別開了臉。
【三王的特權是強奪,他想要的其實直接搶就可以
ATM的特權是強運,就剛好三王被那一擊暴擊打了】
【LMT這個時候還是人,是TLS特別容易被非人/魔法影響所以不喜歡他】
【還沒出發啊對啊還沒出發因為這是cp文不是公路文】
【ATM直球選手對上他兩個三千心眼的隊友】
十一,
這是在邀請我嗎?對。
本來只是想要調侃埃圖瑪維的,沒有想到那傢伙還就這麼耿直地回答了。忒勒斯坐在河邊,不想要去人多的地方,不想遇到熟人,不想和人打交道。樹林裡孤立的小房子啊……好像也不錯,小時候他也會羨慕這種生活,自給自足,安逸而隨意,像他這種出生在人堆裡的孩子怎麼也沒辦法想像——他把手浸在河里,總有種錯覺要是就這麼浸著下一秒就能洗出血來。現在可以,他會說,那種幾個月都可以不需要開口說話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更喜歡哪一種,總覺得無論是什麼形式的安逸都對自己來說過於奢侈。
無休止的水和雷擊打大地的聲音,忒勒斯往自己又縮了縮,他越發討厭這種天氣,早上麻痺感官晚上吵得難以入眠。但是輾轉間就會有什麼突然罩在他的耳上,那溫度他實在是太熟悉了。
他的老師從前常常說他天分很高但是意志薄弱,大抵就是這個意思。雨水重壓在肩背上,寒意包裹他彷彿能洗褪所有對他人的觸碰的記憶,友善的的惡意的,生的死的。他蜷起來,希望自己就這麼被打散,隨河流而去。
別淋雨,會生病的。別玩了。該走了。他幾乎能聽見有人說,幾個不同的話聲重疊在一起,變得似人非人。
他準備回去的時候已然是傍晚,小心地混在別人的營地之間打算抄近路,每一個對他來說都很像,只有規模有些許不同,他總是很疑惑梅爾薩如何遠遠就能識別別人來自哪一個氏族,不過想了想外面的人也沒法像他那樣辨別祭司之間的區別。忽然有個人影從巷弄裡低著頭匆匆竄出,忒勒斯輕跳閃過,心煩這個人怎麼回事之際視角邊緣掠過一絲光。他側身躲過襲擊者,看著刀刃從眼前掠過,趁空抓住對方反手用手臂勾住對方的脖子,奪過武器。“為什麼襲擊我?”忒勒斯頂了下對方的膝蓋後方。“三秒讓你回答。”
那個人吐出幾個無法辨認的破碎的字,被酒味給埋沒。他沒有理會,握緊自己的手腕,等著對方失去意識。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暫且放過我的人嗎?”
忒勒斯轉身,讓臂彎裡的人擋在自己和來者之間,“你派來的?”
來者慢慢地走近,完全沒有緊張的意思,攤開手表示沒有惡意。臉藏在斗篷之下他只知道是個高大的男性,說話也像是附近的人。“不,我們是從東邊來的,這傢伙一直都有癮,我已經警告過他了,別把錢都花在酒上,現在可好到處闖禍……”搶錢?忒勒斯皺皺眉頭,天底下哪一個搶錢要直接衝著對象的眼睛去,而且剛剛的動作對一個酒鬼來說也過於精準了——他後退後幾步,刀尖貼在手裡的人的皮膚上。
對方沉默了一會。“你……是個祭司嗎?在教條的執行者面前作案罪該萬死,我也沒有資格阻止,請裁決吧。”
無聊。忒勒斯鬆開手,往襲擊者的背後踢了一腳,對方踉蹌著逃走,他將小刀收起來。
斗篷下的人向他鞠躬致意。“謝謝。”他說。“我回去會好好教訓他的。如果方便的話跟我走一段吧?”忒勒斯沒有拒絕,他只是覺得這個人奇怪卻不知道怎麼形容,總有種很熟悉的氣息。
“你說你是東邊來的?那裡不是很危險嗎?”
“對,我和族人們住在東邊森林外圍的小聚落裡,附近越發危險,加上那個大火……”那人嘆了口氣,“東邊雖然和這裡不一樣,沒有淹水的危險,但是也沒有什麼好的地,森林很多,所有人都散居守著自己的小地盤,即便圍著祭壇建了個聚落但教廷大概是不知道那裡的祭司病逝,很久都沒有代替的人了,你應該也能想像,沒有約束的地方會變成什麼樣子。”
“教廷人手一直都很緊缺。”忒勒斯說。他知道有些祭司會被派去不同的地區,從沒有想過教廷在那個小懸崖以外有什麼影響力——至少在審廳被取消以後就沒有了。
“你呢?從教廷旅行來這裡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嗎?”
“沒有,老師讓我出來走走,我自己也沒有什麼目的。”
“是嗎?”身邊的人忽然聽起來很欣喜似的,將手搭在忒勒斯肩膀上,力道讓他反射性地有些抗拒。“要不然跟我去東邊吧,我們正好需要一個知道怎麼主持祭祀的人,有了教廷的監視那些掠奪者應該也會收斂一點吧。”
忒勒斯撥開那人的手臂,忍住沒有顯露出敵意,他一直都會被認作祭司,在某地方他都不敢在大道上走,可是顯然在這塊地上這個身份相當好用。“你都得到森林另一頭求資源了,我去能得到任何好處嗎?海那一端的天氣可比這裡好得多。”
“明明是從教廷來的居然不知道嗎?看來往那個方向的消息真的不太通啊……這樣說吧,這塊地馬上就有新的主人,而且是主上親自指派的人選,到時候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說來聽聽,你想要什麼?”
這是什麼?新的預言嗎?面前看起來是個相當重視教條的人,那他該明白擅自杜撰預言是禁忌,為何要特地跟祭司說這種話……他故作思索,囁嚅了句,“我喜歡胸大的。”
那人又笑,因為尷尬而有些僵硬。“啊——還真的難到我了,雖然不能給,但是介紹道還是做得到的,如何?”
“可以是可以,反正我回去也得經過森林。”忒勒斯聳聳肩,“你們住哪?我得先和醫者說明一下才能去找你們……我還想先認識一下你的同伴,畢竟差點因為那個混蛋而瞎了呢。”
“當然,我會讓他親自向你賠罪。”那個人轉過身指向小鎮朝向內陸的方向,“我們明天就啟程,清晨在東邊那條路口碰面,到時候你要是決定不跟我們走我也不會強求。”
忒勒斯望著那個奇怪的人走遠——窒息感,對,和埃圖瑪維在一起時被無意識攥在手裡的窒息感。他甩甩身上的雨水,剛才的對話在腦海裡來回回放,有些懊惱自己竟什麼都沒搞明白,連對方所在的位置都沒能得到——主上親自指派的人選又是怎麼回事。好奇心催促著他跟上那人的腳步,可是理智卻阻止他繼續探查,直覺告訴他這個陌生人不是一般人,即便感受不到惡意,心裡那種不上不下遲遲卻沒有褪去。
“埃特。”夜晚忒勒斯望過自己的手臂和凌亂堆疊著的織布和皮草,面前的人側側身表示自己有在聽。我在街上遇到一個奇怪的人,那個人請我去東邊的祭壇,如果去的話說不定能找到那個集結盜賊的混蛋,只要一箭就好,然後我就回來,我們一起去旅行——他本想這麼說,可是話語卡在舌尖怎麼也道不出,知道埃圖瑪維絕對不會答應更不會放他走。對方等不到忒勒斯繼續說話便睜開眼睛,滿是詢問的意思。忒勒斯喉嚨一緊,“教我打獵吧。”
埃圖瑪維微笑,“雨太大了,等天氣好轉再說。”說完閉上眼又安靜下來。忒勒斯沒有接下去說,不想再打擾對方平穩的呼吸,靜靜看著那應約的牙白色輪廓。事實上他也沒有特別想要什麼東西,只要有食物和住所就好,跟著誰比較安全就跟著誰——他都是如此過來的。
你受過訓練?你能戰鬥?跟我們走吧,我們能提供食宿和陪伴——只要你為我們濺血。
說起來他不知道埃圖瑪維究竟想要什麼,他不需要保護,不需要借他人之手去達成什麼目標,就只是旅行有個導遊就願意搭上自己和族人的安全也未免過於牽強……他強迫自己也閉上眼不去多想,風雨背後又是那種似人非人的濁音。
十二,
忒勒斯敲完鐘便去和其他人會合,男男女女不到二十人,正圍著什麼議論著,有些認識的面容不在其中,說是去保護長者和小孩到外圍去躲險了。他遠處看到別的營地也開始敲警鐘,小鎮上異常明亮。
“怎麼回事?”
“有外人混進營地裡,正準備摸進大帳篷裡剛好被抓住。”
這時一個女孩撥開人群向他們走來,看起來是議論有了結果。“埃圖瑪維。小鎮不能被破壞,要不然誰也別想過冬,我們打算找其他部族的人一起去鎮上。能不能……”她頓了一下。“能不能請你幫忙跟榭利氏溝通,畢竟他們數量最多……”
“好。去告訴其他人,派一部分去抓捕入侵者,但是不要太分散。俘虜能抓多少是多少,全部集中在哨塔,他會跟你們去。我有種感覺這些人不只是來搶資源的,我想辦法去找他們的領頭。”其他人點頭表示同意,隨即便散開去和其他部族交涉。
“打算怎麼做?”忒勒斯把稍早搶來的那把小刀扔給埃圖瑪維,想起巷口的那個醉漢——他該說出來的,沒想到事態會惡化得如此快速。
“絞死。”埃圖瑪維輕聲答道。
他反應過來自己接到的是什麼命令,倏地回頭,埃圖瑪維臉上沒有表情,但他知道那眼底暗暗湧動的是怒氣,就和按著他的喉嚨質問自己的目的時一樣平靜的可怕,此時此刻看到的又是最初那個流著血追擊自己,殺伐決斷的獵人。
是嗎。急促的心跳之下忒勒斯發現自己揚起嘴角,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興奮。他啟步跑著跟上其他人。
鎮上和忒勒斯預料中的同樣混亂,各種不同的人拿著器械揪成一團他根本分不清誰屬於誰,只能照著同行的人的指令行動,接下來的的過程就異常簡單,襲擊,壓制,捕獲,傳話。他一路穿過房屋街道,糧倉在哪個方向他不知道,只知道哨塔在前方。
“弓箭手……忒勒斯!”
忒勒斯收刀抬頭,在人群中看遠處到穿著祭司袍的醫者正在試圖將傷者扶到巷子裡。他深呼吸,拉開弓,緩緩地閉上一隻眼遮去周圍的喧鬧。巷子後方那個人影應著弓弦的顫動倒地,醫者嚇了一跳,直到忒勒斯抵達才大致明白發生什麼事情。“情況呢?”忒勒斯扯了一下醫者的手臂。
“是從鐵匠鋪附近開始的,他們先破壞了熔爐,在所有人都趕來滅火的時候開始襲擊人群。”她說,蹲下身去摸倒地的人的口袋,除了武器和幾個硬幣以外沒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品。“他們似乎在把人往外趕,目的不明確。至少祭壇周邊還是安全的,這些人還沒有瘋到攻擊教廷的地呢……”
熔爐,東邊。忒勒斯瞄一眼路口,都在往哨塔的方向跑,看來在外敵面前再陌生再互相嫌棄的一群人也能朝著相同的目標去——還真是簡單。“我們打算把抓到的人集中在哨塔,埃特有他的打算。我告訴他們傷員可以去祭壇沒問題吧?”
“可以。”醫者停頓,思考著。“哨塔嗎……那裡好像已經被佔領了,你的身體剛恢復沒多久,不要太冒險。”
忒勒斯沒有回答,將斗篷的帽子拉過頭頂。如果塔上也有弓箭手就麻煩了,得先去清空哨塔才可以,他對自己說,那個塔不大而且看起來很窄,安靜一點的話他可以輕易解決。
你不需要一個人擔心這種問題。
“可惡。”他低聲咒罵了聲便往無人的巷子裡跑去。
那石塊和木頭胡亂堆砌成的塔樓甚至不足教廷的藏書室高,卻已經是周圍最高的建築,連著朝東的圍欄,上面點著代表有襲擊者的火。他隨便找了個屋頂爬上去,瞇起眼試圖判斷守在那裡的究竟是己方還是敵人。
隱約間他似乎辨認出熟悉的身形,放箭,對面的人倒下時沒有多少動靜。
是稍早撞他的——果然這些人是算計好才來的。
忒勒斯快速放倒塔樓門口的兩個守衛,披上他們的斗篷摸進建築內部,一路想著自己身上的箭所剩不多——這把弓唯一的缺點就是耗箭。此時背後的門口傳來集結的人群的腳步聲,他沒有打算回頭去接應,爬上梯子趁塔里的人靠近想問他話之際將小刀埋進對方的喉嚨。他把那仍在掙扎著的身體往角落推去,順手抽走那人腰上的一柄乾淨的刀。
下一個——
火。火。
忒勒斯覺得自己彷彿回到那夜夜襲——事實上城鎮並沒有起火,他正站在塔頂端眺望那片由火把組成的光河,此時此刻他慶幸這裡有雨和那些泥瓦的屋頂。人能夠逃走的都逃走了,原本正在奮戰的也都慢慢準備撤退。
又一次。他所經過的道路終究會成為廢墟。
背後幾個族人剛剛到達,剩下的眾人守在塔下圍起一個圈。他們沒有多問他這個塔里發生過什麼,只是迅速和他交換了一些信息,轉身便去安置俘虜。
埃圖瑪維在哪裡?忒勒斯扶著塔頂的窗探出頭,瞇起眼睛想要辨認混亂中的面孔——應該不會太難才對,埃圖瑪維在這種時候應該是最亮眼的那個才對。他的目光掃過廣場。
那是什麼情況——
另一個人群停留在那片空地邊緣,火光的照耀下兩個對峙的影子,埃圖瑪維正緊握著大刀備戰,遲遲不敢向前,而對方……對方帶著相同蒼白的光暈,站姿很是從容——
找到了嗎?敵方的首領?他皺起眉頭。這個站位又是怎麼回事?決鬥?現在?埃特?困惑之餘他架起弓箭,拉滿弓,體力也差不多耗盡了。那傢伙哪裡來的自信能跟一個經驗豐富的人一對一決……從這個距離即便是這把弓估計也沒法造成太多傷害,但是只要能讓那些人分心哪怕一秒……
箭尖隨著那兩個影子來回搖擺,在他的手指間卻無比確信。埃圖瑪維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生氣便生氣吧,自己有任務在身,他必須得這麼做。
“咻。”
在忒勒斯腦海裡繪著對方被箭擊傷的畫面,直到他的後背因為用力過久而顫抖,回過神發現箭此時怎麼還在弦上。
一瞬間時間似乎暫停了,他動不了。有什麼慢慢攀上他的肩膀,溫潤如晴空和春日的陽光,笑聲在渾濁的空氣裡輕撫他的後頸,宛若銀鈴一般輕巧,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誰?誰還笑得出來?他咬緊牙不讓自己被影響,自己早該習慣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擾,就跟兩年前一樣……
佈著灰藍色紋路的手指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太小,太輕,帶著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強大——他記起高燒中隱約看到的幻象,觸碰的瞬間幾乎將他灼傷,令他緊繃的身體退縮。
殺了他們。她說。
箭桿從忒勒斯手指間脫開,他尖銳的深吸氣將自己的驚恐壓回喉嚨末端。
【看TLS和三王互相敷衍(笑)三王不會想招TLS的啦這個人不確定性太高,只有ATM才會自信去撩好嗎】
【這個時候兩個人都沒法和三王正面剛,畢竟他比ATM早出生快要10年】
九,
若雨沒有太大的話,他們會早起洗漱,塞兩口昨日的乾麵包,巡邏,對打直到太陽升到當空,去提水,將衣服洗上,接下來剩下的時間便在鎮上閒晃。埃圖瑪維以為忒勒斯已經習以為常,但事實上每一次見到新東西這個人比自己還要好奇,他懷疑他可以的話會把所有能拿起來的東西摸一遍。
隨著雨變得越大持續得越長,他們的活動從街上移動到了祭壇裡面,那裡的醫者並沒有反對的意思,反而還很樂意教導他們讀寫。忒勒斯剛開始會在一旁安靜地聽,假裝自己也是從頭開始,在廢紙的背面畫小圖,不過經過幾次後人就消失了,埃圖瑪維沒有打算問他去哪裡,畢竟這個人一開始就是從這樣的環境逃走的。
我從來不是個很好的學生。他這麼說。所以他們把我扔到訓練場上。
你不介意嗎?
他聳聳肩。這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
忒勒斯回到原本的樣子算是讓埃圖瑪維鬆了口氣——他從沒有這樣照顧過任何人,還以為有什麼地方犯了錯。他記得那日正午在河邊,忒勒斯緊緊拉著自己的手躺倒在草地上,將表情藏起來。在森林裡有十個人,他的聲音很小,我差點就死了。
他想那次經歷終究還是在這人身上留下了些什麼。
不久後埃圖瑪維自己去見過梅爾薩,後者被叫出來時還很驚訝的樣子,似乎本來就沒有抱有太大的期待。這個人比他印象中直爽很多,心裡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間藏匿目的和情緒似的,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習慣不了這種簡單的交流。她隨手撈了幾個隨行,指示著他們去取些物品作為表示友好的贈禮,就埃圖瑪維所知這一行人都來自同一個家系,卻不是以家族的名義去交涉的。“不是所有人都同意,”她說,“可是畏畏縮縮的也不是辦法。”
他發現自己沒有什麼理由反對,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他才答應幫這個忙。
厚重的幕簾隔絕了外面陰涼的空氣,他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下意識捋了下上衣,深呼吸後才踩上那圓形的紅棕色地毯,面對對面一排面無表情的家長們他還是不禁會緊張——就算這些人他已經都熟識了,他總是會想起第一天自己也是被這樣圍著審訊——事實上他仍舊被審訊着,八雙眼睛,將他釘在原地。
“你怎麼比我還緊張?”
我還想繼續待在這裡。埃圖瑪維回答。
“獵人埃圖瑪維,陳述你的請求。”他們說。
“並不是我的請求,榭利氏族長女想和各位長老談話,我是來為她擔保的。”
“就憑你一個外人嗎?”
“你們讓我為忒勒斯擔保,為什麼不可以?”
“還不是因為你接連帶著危險的人……”
“聽著——”梅爾薩哼了聲,直起身就準備上前去對質。
“你聽著!”
他垂著眼,早就知道會得到這樣的場面,在他還給忒勒斯弓和劍的時候就已經有許多不滿的聲音,慢慢地長成尖牙咬回自己身上。他能夠明白這種謹慎,卻又怎麼也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值得讓幾些人代代將敵意傳承下去。獵人埃圖瑪維,他們這種時候會這麼稱呼他,他是屬於森林的獵戶,他們是來自平原的遊民——即便他們被相同的問題所侵擾,為同樣的目的掙扎。
“讓她說完。”他輕聲說道。
帳篷裡本來嘈雜的爭論突然安靜下來。周圍的人摒息,看著埃圖瑪維的手壓著腰間的獵刀,那淺綠色的雙眼暗沉如暴雨中的水霧,也沒有落在誰身上,就只是在腳邊徘徊,連梅爾薩也有些警戒地退開。等待在帳篷周圍負責以防意外發生的人開始躁動,緩緩地向中間挪步,卻沒有人敢上手——這些人多少都知道他能戰鬥,即便在這個小空間裡無法面對所有人他還是能造成無法估量的傷害。此時就只有坐在正中間長者傾身,緩緩招手讓他走近——真正的族長,也就是當初讓他留下來的人,那日也是這樣招手讓他靠近。他遲疑著,知道走過去的瞬間他就只會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對方見了也沒有打算強求,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面,“我們都很喜歡你,你也幫過我們不少忙,不過你來自森林,並不知道氏族間長年以來的恩怨。當然這不是你的錯,既然客人已經在這裡她的情願我們也會傾聽。”老人停頓,帶著種命令的意思。“但是,孩子,你如果一直都這麼越界的話我們也不得不考慮是否能讓你留下來。立刻把刀給我。”
埃圖瑪維沒有說什麼便解下腰帶連著獵刀一起踢到家長們的椅子腳邊,他當時承諾幫忙保護這個隊伍,傷害這裡的人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情,可是同時他並不打算退讓——畏畏縮縮的也不是辦法。他稍稍側側頭,瞄過身邊的梅爾薩。“繼續。”他說。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半晌才反應過來,開口時多了份緊張。“東北那些靠打劫為生的混蛋不知道為什麼集結起來了,而且正在慢慢地掠奪我們的平原,現在還可以靠著地廣人稀避開那些傢伙,但要是哪天他們決定佔領這個鎮怎麼辦?你們打算逃嗎?逃走又如何?憑你們做得到自給自足嗎?”仍舊是沉寂,正是因為他們知道這些質問的答案,若要是能在平原上自己自足他們也沒有必要年年這樣追著資源遷徙。
“我們會找到辦法。”
“最好是。上次那場大火你們怎麼逃出來的?丟了多少人?十個?”
“八個。”
“那也沒有比較好啊。”梅爾薩歪過頭,“讓忒勒斯留下來也是因為誰也拿他沒辦法不是嗎?想著能收一個教廷的人做保鏢多好的事。好意思嗎?他才十七歲啊,雖然那傢伙完全不可信就是了……不過你們——除了在場的這幾個大概沒有自保的能力了吧。”
“確實如此。”老人回答,在周圍不贊同的目光之中沒有反駁和解釋的打算。“這就是你來的目的,試圖說服我們和你們結盟?你的父親同意這件事情?”他沒有等梅爾薩回答便露出笑容,就像平時那樣和善,“下次想要說服外人前先做到說服自己人再說,現在,請回吧。”
他們兩個被帶武器的人送出大帳篷,梅爾薩向著同伴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一起走出營地,最後她回頭給埃圖瑪維一個擁抱。他看著對方黯淡的神情,藏在長髮下幾乎強忍著不想表現出軟弱的樣子。“抱歉,還害你跟族人鬧僵了。我一直相信,即便那些家長們不願意面對事實也有聽到這些消息年輕的人會理解。我不喜歡這種氏族間惡性競爭的感覺,我只想要家人能過得上安穩的生活。”
“有需要的話我會盡力協助。”
“謝謝。”她離去前又停下腳步。“自己保重。”
十,
“就叫你不要跟那些人摻和在一起……”回過頭時忒勒斯已經從背後的車廂上跳下來,手正在箭袋裡數著有幾支箭,一時間埃圖瑪維都不知道這個人打算去找誰打架,茫然之餘只能伸手捏住他緊繃著的的手腕。
“別走。“他說。“不要做傻事。”
“做傻事的到底是誰……”忒勒斯低聲叨着,一臉不滿。“怎麼辦,會不會就這麼被趕出去?”
“我不知道。”
“你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回嗎?森林呢?話說你不是有個家人?”
“不在了。”
“為什麼?被殺了?知道是誰嗎?”
“我不知道,還沒有來得及去想是什麼我就把他埋葬了,我以為是野獸做的。”
“這樣……抱歉,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埃圖瑪維其實不太明白這種問題有哪裡不妥,這大概是某種祭司特有的說話習慣。他記得的並不多,那一天清晨迷迷糊糊地起來,木門半掩著,背後的燭火依然燒盡,平時會在那裡整備的人不在了,空氣裡瀰漫著他已經開始慢慢習慣了的動物的氣味。獵物要這樣處理,他的養父會在樹底下這樣對他說,去掉內臟,把皮剝下來可以賣掉,肉抹上鹽吸去水分來延長保存的時間,骨頭可以製成工具——但也就在那一刻他發現從未有人教他如何處理人,所以他在後院挖了個坑,那時候他的手和力氣都還那麼小。他記得要清理火爐,要去尋找食材,要把衣服洗乾淨,後來想想自己該感覺到些什麼才對,他想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沒有真實理解到發生什麼事情,於是他給了旁邊的人一個沒有理由的微笑,“但是屋子還在,不知道到時候還能不能住人,到時候要不要先跟我去看一眼?”
忒勒斯愣住,別開臉壓低聲音模仿者埃圖瑪維的語氣。“這是在邀請我嗎?”
他丟開忒勒斯的手腕,隨意捋了下對方的後腦,“對。”忒勒斯忽然變得格外安靜,大概沒有預料到他會真的回應這個玩笑便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反應,敷衍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去走走,忒勒斯輕聲道,放心吧,我不會幹什麼。
埃圖瑪維這次沒有試圖挽留,歪著頭看著弓箭手小跑向帳篷的方向。他自己找了個木樁坐下,不想去思考剛剛自己在家長面前過分逾越的行為,忒勒斯是對的,自己才是做傻事的那個人。他一邊將小樹枝折成一節一節,聞到空氣裡的水汽,快日落又要下雨了。
他緩緩地漫步過營地的邊緣,看到水霧後面自己那張米白色的帳篷,周圍有忒勒斯的腳步——那個人走路非常輕,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稍微掀開門簾的一角,如他所預料,弓箭和其他的裝備都被擱置在角落。埃圖瑪維會笑這樣做的意義何在,那日他不一樣空手走進危險之中。
他也應該笑,自己那份邀約到底是在期待什麼。他閉上眼就能回想起森林裡他從小就住著的那個木屋,每一個角落,每一扇門窗,周圍布下的每一個陷阱,屋裡石頭砌成的火爐,地下室儲存的各種皮革木材和工具,他的房間,門外院子裡簡陋卻整理的幹乾淨淨的小墓地。三個月並不算長,即便這般下雨,他想他還能靠自己修好那個曾經的住所,或者他大可直接和忒勒斯一起離開,過著去哪裡是哪裡的日子。
什麼都好……他立刻就揮去這種想法,自己發過誓,更不希望從小生活著的平原遭受侵擾——他早就默默決定了,如果要為了保護什麼而死,也會在這裡。
可是如今連敵人是誰都搞不清楚,若再次被驅逐,他還能做到什麼……
三個月前他被逐出森林。
埃圖瑪維從沒有和人提過,一方面是覺得別人並不會相信他說的話,一方面是不想在沒有搞清楚的情況下隨意散播恐慌。他記得醒來的時候看到窗外晃眼的白光,下意識用手擋住視線,還想著今天太陽為何如此明亮。穿上衣服,踏過空曠冰冷的走廊想著必須生火——自己很早以前已經接受了,試圖讓這個地方看起來有人居住,可是怎麼都無法將這裡弄回養父還在時的樣子——他停在門前,就和那日一樣,他突然感覺這樣的情境和過去相似的太過詭異,如果他此時打開門是否還會看到那具面目全非的身體……直覺告訴他不要進去,彷彿耳邊傳來的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未知生物的低吼。於是他收起手,轉身走到前門邊,小心地提起裝著工具和武器的腰帶和斗篷。
走了可能就回不來了。他對自己說。
埃圖瑪維推開門,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一瞬間眼前被亮光充滿,他瞇起眼睛,仍是一片雪白——下雪了?他想,這片地上鮮少下雪,更不要說是能夠覆蓋樹林還能過夜的大雪。他披上斗篷,讓視線有時間習慣光亮,他這才看清,不是森林的色彩被覆蓋,而是眼前的一切都缺失了色彩,從圍欄向外連同土地和樹幹,就只有樹梢縫隙透出的一抹灰藍和散佈在白色草叢裡的點點紅花。
這裡是哪裡,慌亂此時才開始爬上他的胸口,他所熟知的森林仍舊在這裡,所有的記號和路徑都在,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埃圖瑪維撿起腳邊的斷枝向外扔去,樹枝劃過空氣落在白色的草地上,就那麼靜靜地躺著,並沒有被周遭感染的跡象。
到我這裡來。
他起步,不敢回頭去看是什麼在向他低語,只覺得並不會是個人類,他深吸氣踏出圍欄,迅速確認暫時不會有危險後便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起來。
埃圖瑪維用盡體力朝著平時出森林的捷徑前進,可是不知為何總是回到錯誤的地方,白色的異象猶如迷宮試圖將他困住,不知多久,他看到面前似乎有個開闊的空間——出口?他正想著還不能放鬆,穿過樹木時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圓形的小空地。他踉蹌著差點跌倒在灌木裡,陽光和細雨之下空地中間矗立著一扇通往無處的破舊石門,他因為跟不上呼吸而無法思考,拖著身體繞到門後的花叢下希望能姑且藏身。
埃圖瑪維始終沒有看清楚究竟是什麼在追他,在那扇不知從何而來的石板門下,他閉上眼便沉睡過去。
半夜埃圖瑪維被身邊突如其來的動靜驚醒,睜開眼看到忒勒斯已經蹲在門簾邊,身上穿著裝備。“聽。”忒勒斯輕聲說,稍稍掀開了布的一角確定外面沒有危險。“好像有什麼不太對勁。”
埃圖瑪維沉下呼吸,寂夜中除了動物以外的確還有什麼東西在遠方轟鳴。人聲?他分辨不出來,但顯然忒勒斯認為這是威脅——這個人的視力和聽力一直都好的不可思議。“你去敲鐘。我去召集人手。”他翻身下床,“小心。”
忒勒斯沒有回答,已經帶著弓箭迅速溜進夜色裡。埃圖瑪維用最快的速度整備好,鐘聲響起,他跑出去,人們已經在開始在營地中央集結,因為睡夢中被吵醒而不滿,問著發生什麼事情和為什麼是那個人在敲鐘。
埃圖瑪維緩緩地步過因為疑惑躁動的人群,掃過一眼確認有誰在場。
我們遭襲擊了。他說。
【偽神:艹別宅了給我出去跑劇情】
【ATM:瘋狂直球】
【TLS:全世界不是要殺我就是要撩我,我覺得被針對了】
【接下來就是認親環節了(X)】
七,
他漫無目的地在小路裡亂晃,背後的腳步聲稍顯急促,靠向身邊的房屋,轉眼發現是幾個穿著沒見過的服飾的女孩。他拉低了帽簷避開正在滴水的瓦片,平時他會享受集市的熱鬧——要不是狀態差又剛發覺自己從前背叛的人都聚集在同一個地方……他以種最不經意的姿態混入人流,任自己躲藏在別人的注意力之外,過去的兩年間他也不是第一次落到這種境地,過去獨自一人能夠度過的現在也沒有問題。
一方面他有些驚訝埃圖瑪維到現在還沒有來找他,一邊覺得如果他現在出現自己也不會很抗拒,現在仔細思考了下,現在最安全的大概只有那個人身邊了。
還說從未讓獵物逃走過。他在心裡調侃道,這不是輕易地就讓自己跑了。
左耳邊買織毯的商人在跟客人討教還價,為半張皮革誰也不願意讓步。忒勒斯就像其他所有經過的人一樣湊熱鬧式的慢下來觀賞,然後繼續閒逛。傾刻間世界變得有些灰暗,本以為是自己過於勉強自己的緣故,直到那低沉的雲團撫過頭頂,太陽一直都在那裡,懸於雲層之上,猶如天幕上被燒出的一個洞。
也唯有在這個地方他能看到這種不上不下的天氣,他發誓在某些時刻見到過遠處的彩虹,彷彿這個無序的地上連天氣都拒絕按順序變化。
不對,埃圖瑪維是被什麼分心他才走得掉。忒勒斯意識到。就如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那一剎那的窒息感——我可以走,他對自己說,現在,此時此刻便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安安靜靜地走出這個地方,從此消失,不會,不用傷害任何人,只需要再也不靠近這個區域就好了,他可以去北方,聽說東北方的天氣比南邊好很多。
“有興趣嗎?”
忒勒斯有點不耐煩地想要直接轉身走開,但說話的人見他真的有所反應,調整了下坐姿,確信他一定會停留似的擺出見客的微笑,虛假的讓人反感,直到他發覺對方幾乎還是個孩子,坐在擺滿了舊雜物的攤子上,攤開雙手,頷首時耳上掛著的玻璃鈴鐺響起來替代了笑聲。“還是在找什麼特定的東西——還是走丟了?”
忒勒斯蹲下隨手拿起一把斷齒的梳子。“就這?你今天賣出過多少東西?”
“這只是順帶的。我提供的服務是找東西。”
“找什麼?”
“任何東西,只要是丟失的都可以。”
“任何東西?”
那孩子點頭。“任何東西。想試試看嗎?第一次算你免費。”
突然間忒勒斯覺得這個對話尤其愚蠢,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臉上閃過一絲窘迫——過於急切了——腦中的警報催促他逃走,他跳起來,轉頭卻撞上另外一個身影,意識停頓霎那便被人從身後鉗住雙手。那孩子鬆口氣般地靠回背後的木箱,接過梅爾薩拋去的一袋錢幣。“我說過了吧,任何東西。”揚起嘴角仍是那見客的笑,“抱歉,拿錢辦事,以後再還你。”
“還以後!以後讓我抓到你——”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鉗著他的人按住他的後腦和背不讓他繼續出聲,那孩子還有些抱歉地望了他一眼後便起身退到一邊去讓他們有空間說話。
“噓——”梅爾薩說,用眼神驅走幾個被騷動引來的好事者。“我沒有要幹什麼……畢竟承諾過別人,要怪就怪你太難抓了。我問幾個問題就讓你走。”
“放開我我再跟你說話。”
她彎身,歪著頭打量了一下忒勒斯,後者輕喘著已經不如方才那樣全力掙扎。她皺皺眉頭,“臉色好差——病了?”忒勒斯背後的人不顧他的抗議便掀起他的上衣,現出沾了些血印的繃帶,梅爾薩才真正露出驚訝的表情。“嗯?原來受傷是真的——你?忒勒斯?這個平原上誰有這個能耐?放手放手,他應該沒法跑了。”
他慢慢地坐到地毯上,眼前有些恍惚,自己的呼吸心跳映在背後的木箱上,日光拖在各種形狀的影子背後形成殘影,一切都融在一起似的粘膩的噁心。“我把那伙強盜清乾淨了。”
“我不相信你是為貫徹正義才這麼幹的。為什麼?”
“我……投敵了。”他輕聲道。
“天哪——你這個不要臉的混蛋——你的新朋友這些事情?”
“他知道。”
梅爾薩沉默,深呼吸強迫自己吞下這個答案,她的手指梳過凌亂淺棕色長髮,將其順勢挽到肩上,緊抿著嘴角才提醒他她實際上比自己長了許多年。有時候他會記得他們曾經相處起來也很愉快,他曾經以一種可算是幼稚的方式迷戀過眼前的這個人,那些雨後的正午在平原上尋找不存在的植物,拿著木棍對練最後終將扭打在草地上,那些半試探半戲謔的吻,即便真正算起來只有那短暫而虛幻的半個多月——現在回想起他會說那種舉動著實愚蠢,他曾發誓自己再也不會幹這種事情。
這就是為什麼……
別再想了。
“你就為這花錢抓我?”
“當然不是。你的新朋友……到底從哪裡來的?”
“不是說了嗎?之前一直在平原上打獵。”
“忒勒斯。”她的注意再次回到忒勒斯身上,此時此刻甚至多了一絲同情。“你不知道吧,這個平原上獨居的獵人們八年前就全部走光了。過去他們會和經過的氏族交易,漸漸就沒了,而我第一次看到他是三個月前,他多少歲?應該跟你差不多吧。你的話應該最清楚,為什麼我沒有資本隨便相信外人。”
“埃特是個獵人,我只知道這些。”
“先前聽旅人說過,在、東邊,來了一個白髮的傢伙,從此這整個地方就再也沒有安全過。
“我以為你還有求於人。”
“不是,不是要懷疑你朋友,但你看,那種長相的人真的不多,他有提過有親戚嗎?”
埃特,你真的是人類嗎?
“我不知道。”
兩個人的目光在某一個時刻對上,他們沉默,他看到面前那人的瞳孔因為緊張而收縮。梅爾薩的睫毛顫了下,立刻回頭掩飾自己的尷尬。“萊門!”她喊著,原本這個攤子的主人應聲從轉角處慢慢晃了出來。躲在能聽到對話的地方嗎?忒勒斯想,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這麼個奇怪的小鬼。
“我拒絕。”那人一站定開口就這麼說道,還沒有給梅爾薩提出請求的機會。
“你拿錢辦事的精神呢?”她走到他身邊,揉了揉對方的頭髮,後者儘管仍舊帶著微笑,半低著頭,卻並沒有心思去回應這種對待小孩子的舉動似的——忒勒斯突然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本能地厭惡這個人,他讓他想起了一個再也不想想起的祭司,那種無論和外表或者語氣都和周遭世界都不相符的違和感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
“抱歉,大姐,我只能找到失物。”他說,語氣裡滿是無奈,眼神緩緩地在陰影裡遊走,最後偷偷掠過忒勒斯的身上。“況且弒君這種骯髒活小的可參與不起。”
忒勒斯周遭閃爍了一下,他聽見金屬的錢幣落地卻沒有人彎下腰去撿拾東西,它們一路埋進塵土裡互相擠壓發出變形的聲音。對話還在進行,在他腦子裡卻變得漸漸模糊,漸漸地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了。
“嘿。要我送你去醫者那裡嗎?還是我去找人來?”
滾。忒勒斯這麼說,反射性地甩開試圖去碰他肩膀的梅爾薩,從喉嚨裡勉強擠出的一點音節破碎而嘶啞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大姐先走吧。有相關的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沒問題嗎?他要是沒了我的計劃也沒了啊。”
放心吧。他微笑道。歸還失物是我的特長。
八,
萊門在旁邊站了會,直到梅爾薩等人消失在街道轉角。他眨了眨眼,然後望向忒勒斯,帶著種抱歉的意思,稍稍抬起腿將忒勒斯背後的木箱踢開。“你比我記得的容易被影響啊。”他喃喃自語着,來自異地的口音似乎變得更明顯,“小心點,忒勒斯,這裡仍算是無主之地。”
忒勒斯沒有聽懂,只是彎着身期望這陣不適感能消退——已經比剛才好多了,無論這個人做了什麼他至少能好好思考。對方也沒有趕他的意思,在旁邊悠閒地徘徊,每步都伴隨一點點的鈴聲。
“我從前有一個陶笛。”忒勒斯輕聲道,仍舊覺得這樣的對話尤其愚蠢。“不知道去哪裡了。”
“還你的以前房間的木箱裡,自己回去拿吧。”
不,他決定他不喜歡這個人。
忒勒斯徑直走回營地,也顧不上會遇到什麼時候結下的仇家了,他只知道要趁雨再次開始下之前回去,那裡有一個安全的地方。
埃圖瑪維坐在營地邊緣的舊車廂上面,牙和骨頭色的身影,就如往常獨自工作,忒勒斯爬上車廂頂部,一句話都沒有說。對方打量了他半晌,他知道他可以嗅到新血的氣味,卻不想顯得過於擔心似的問了還好嗎,隨後伸手撥開他的抗拒將手背貼在他的脖子上。沒有再發燒了,他這麼說。
埃圖瑪維比早上安靜得多——他一直多不是個多話的人,是另一種安靜,連同動作和呼吸都變得更緩慢小心的那種,猶如正在黑暗中潛伏躲藏那種。他的皮膚上還留有一絲絲灰藍的影子,忒勒斯想那是他是因為突如其來陌生的擁擠而感到不知所措了,他終歸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沉穩自信,莫名地很像個普通人,還是特別不諳世事的一個。
忒勒斯傾身看著埃圖瑪維一手拿著錘子一手扶著腐爛的木板,小心地將埋在裡面的釘子挖出來,放在一邊,手指上沾染了塵埃和銹,嵌在因為習慣工作而磨出的那層薄薄的繭子裡。他隨手拿起錘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要拿這工具做什麼。他小時候只有被教導着讀寫和戰鬥,旅行後也從未在同個地方停留到需要修繕任何東西的地步。
埃圖瑪維竊笑著將新的已經上過漆的木條放在剛剛他拆掉的那塊的位置,遞過幾個乾淨的釘子。這裡,他指著一個點,不要太用力,木頭會裂開。他就這麼隨著指令將釘子敲進木板裡,順著車頂的邊緣,直到木條不會再移動。埃圖瑪維最後給車頂上了層漆,用防水的布將其蓋起。
忒勒斯在一旁的木樁上等待,不安地捏著手指。
“可以繼續嗎?”
他會答應,可是雨已經搶在開口前落下。埃圖瑪維抬頭,聽見雷聲的剎那目光有些空白,但也就被一點雨洗去了身上最後一抹灰藍色。
他把他半強迫地扔回帳篷並摁在了火堆旁邊,火焰的溫度慢慢地剝去身上的水汽留下持續了整天的緊繃,脫下鞋子和斗篷,將臉埋在膝蓋間。埃圖瑪維在旁邊燒起熱水,轉身時順手撿起忒勒斯的斗篷披在身上。“我出去一下,別又給我睡在地上。”說著便已經消失在門簾後面。
又是雷聲,雨水隨之傾盆而下,天空瞬間就籠罩上了墨綠色,擠壓著帳篷的四周讓忒勒斯覺得有些封閉,埃圖瑪維手背的溫度還印在他脖頸,就在血管跳動的地方隨著空氣裡的暖意越發滾燙。他告訴自己沒關係。
忒勒斯直到三週後才感覺自己開始找回自己原本的自在,沒有了前幾天那種總是在醒睡之間遊走的恍惚,卻還是被拽著回去見了醫者幾次,直到她點頭允許他不再造訪。他沒能理解埃圖瑪維究竟是出於什麼樣子的動機如此在乎自己,如果說是真的出於單純的善良他也不會懷疑——只是他認識這種熱心並且打從心底感到害怕,災難總是隨之而來。
災難?他幾乎嘲笑地對自己說。災難不都是你的作為嗎?他很想問,如果有那麼一天……可是每次話語到嘴邊又被吞下,有些東西一旦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下就會變質,然後他會對自己說,離開,趁還來得及。
“埃特。”忒勒斯從草地上站起身,抖落清晨河畔的露水,對方抬起頭。“跟我對打,認真地。”
忒勒斯脫下上衣,幾週的休息讓他的四肢變得有些陌生。埃圖瑪維微笑,沒有拒絕,抽出腰間的獵刀,用布條將刀柄和手指包起來,留下刀刃,刻意使呼吸和重心下沉,就如平時他遇到危險的時候那樣,靜靜地等待。
獵人。他哼了聲,踏出第一步,對方幾乎同時做出反應,比預料的要快,他推開從下而來的刀刃,任其掠過自己的側腰。埃圖瑪維遲疑了一下,便被忒勒斯鎖住手肘,他順勢撞進他懷裡打亂他的重心,刀刃指向喉嚨。
接著他退開,讓埃圖瑪維有機會呼吸,淺綠色雙眼因為驚喜而閃爍,為片刻的危機感到興奮。“繼續。”
他們一來一回直到被浸透,也分不清是汗還是雨。忒勒斯終於是能夠理解一點埃圖瑪維的自信從何而來。他翻了翻手裡的短刀,手臂有些開始麻木。
該怎麼說才好呢?並不能說他討厭這種對戰,但是實在是太……辛苦了。埃圖瑪維並不比自己高大,力氣卻比自己高出一大截,手腳快得嚇人,同時又沒有多少技巧可言,幾乎完全無法預料下一步他會怎麼做——就像是和擁有壓倒性力量的孩子在打著玩。每一次他會贏,然後下次贏得少許困難一點。
埃圖瑪維的胸口隨著呼吸起伏,也是時候開始疲乏了。他已經開始能跟上這種節奏,忒勒斯想著如果這人如果接受訓練會變得何等令人畏懼——他沒有錯,教廷會很喜歡這個人。“我靠近的時候你總是會猶豫。”忒勒斯說。
“你不會躲。”他看向腳邊,慢慢收起刀,又坐回原本的位置上。“其實我不太常和人戰鬥。”他承認道。
忒勒斯躺在埃圖瑪維身邊,隨後側身去拉過他的手,這傢伙剛剛竟然準備空手接刀,他差點沒有剎住。手指拂過那道淺淺的紅痕,不深,明天大概就會消失。你不會躲,他在心裡重複著這句話,好像突然也能理解那種以為自己不小心傷害對方瞬間的驚恐,換作他會不會因此遲疑就是另一回事了。“馬上就會習慣的。”
鎮上傳來正午的鐘聲,他閉上眼,伴著新草的味道他任憑在森林裡的一幕幕在腦海裡迴響。十個,他想起來,總共有十個人,沒有臉和名字,不記得自己怎麼做到的,遲來的絕望背後剩下的僅有這個蒼白的數字。
【ATM的戰鬥力大概要到去了殿堂一趟才會真正拉起來,得被那個頭更鐵的揍過,TLS不是個很好的老師,他就是那種自己會做可是不會解釋的人,靠得都是身體記憶】
【TLS:等等什麼叫做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