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0年】
海德鮮少出門,儘管雷納西有著全帝國最好的陽光,他走在街上,已經和上次他見到的判若兩地,光線讓他的眼睛疼痛,燒灼他早已習慣昏暗室內的皮膚。
是什麼讓他走出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海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手套,確保這次絕不會掉下來——那種事情他絕不要再承受一次。海德深呼吸,他還能記得長矛刺穿身體的疼痛,猶如昨日的噩夢一樣清晰。路邊的人並沒有在意海德的存在,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另一個陌生的人,或許還是一個旅行者,而那些人的臉對海德來說也只會剩下一團模糊的影子。叉河吹來的微風掀起一個一個的披風的角,海德什麼都感覺不到,他有些想要回家,可是想著自己花了這麼大的力氣走進鎮上,又覺得該待久一點。
他轉進一間旅舍的餐廳,那是他唯一還能記得的建築,裝潢稍微華麗了一些,換上了磨光的門飾顯示出自己是個有格調的歇息地。他看見一輛馬車從身邊駛過,沒有在意,只是走進房間,並在吧台前坐下。
“請問要來點什麼嗎?”桌後的服務生問。
“熱茶就好。”海德回答,沒有看對方,目光隨意地在周圍遊轉,空間裡並沒有什麼人,連其他的服務生都悠閒地坐著聊天。
“你應該試試他們的派,幾乎是全鎮最好的。”
海德有些困惑地看向身邊的人,一方面是不確定那人是否在和自己說話,另一方面是疑惑為何那人要和自己說話。身邊的人輕輕地笑著,側身朝向自己,斜倚在桌邊,一手撐著臉,彷彿在打量自己。海德不太喜歡這種眼神,便有些退縮,對方是個青年,穿著簡單卻是上好的布料,讓他感覺是個貴族,說話的語氣平淡,不像他記憶裡的本地人,比較像是腓列門有的口音。
“我想我不認識你。”海德說。
“當然。”旁邊的人愉快地攤攤手,海德發現那人的右手也戴著手套,僅僅遮住半隻手和指尖,“但總是不遲。”他說,伸出左手。“叫我擇司便行。”
海德猶豫了一下,心裡想著或許這人並沒有惡意,於是握上,“海德。”他回答。“你是……外地來的?”
“是,我是從西邊來的。”擇司答道,“果然還是太明顯了嗎?”
“大概能聽出來。”
“那麼——我的新朋友,我猜想你必是個本地人了,還是個商人?”擇司瞇了瞇眼,慢慢地啜一口自己的茶,“告訴我,附近有什麼值得拜訪的地方?”
海德並不知道,他對城鎮的記憶還停留在久遠之前,而他也沒來得及看從前的那些地點是否還在原地。“事實上……我是個製帽匠。要我說的話這是個小城鎮,除了布匹市場其他沒什麼地方值得去的,那裡可以看到河。”
擇司微笑,“那真是可惜了。你說你是製帽匠?這幾天我還沒看到任何一個,你的店鋪在哪?”
“在城外,森林邊緣。”
“對於一個工匠來說這是很奇怪的選擇。通常工匠需要很多交際,為何待在這個小角落?往西邊不遠便是樞城了。”
樞城嗎?海德在心裡默默重複這個詞,印像中樞城的繁華仍舊讓海德驚嘆,那天在明媚的藍天之下國王的車隊進城,漫天的花瓣紛飛,家家戶戶的門上都掛了旗幟,形成一條蜿蜒的彩色河流攀爬上山腰,將本身就已經美麗的城市裝飾成一幅畫。“樞城……我很久沒去那裡了,對我來說有些太擁擠。”海德想起那些手執長矛和火把的人。“不過的確是大城市呢——畢竟國王住在那……”
擇司向前傾身,一臉疑惑卻充滿興致的樣子,“國王住在樞城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海德愣了一下。
“是……是嗎?”尷尬地笑聲讓他的喉嚨乾澀難耐,他想就此从原地消失,於是就拿起杯子灌下一口茶,“看來我是在這個偏僻的角落待太久了,之前一個顧客和我這樣說,我居然相信了他。”
擇司沒有立刻回話,他橙色的眼睛重新開始打量海德,如同一根針在他身上刮擦,海德有些不安,但還是裝作自己在笑自己被欺騙,試圖填滿兩人之間的沉默。接著擇司靠回桌緣,“你真的很有趣,海德。”他說,戴著手套的那隻手輕敲桌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你讓我想起我祖父的朋友,对于一个制帽匠来说你很老派。”
“彼此彼此。”海德回答,他瞥见擇司的手套上绣成的细小花纹,銀葉菊環繞在長了長獠牙的生物周圍,那是帝國最大的家族的徽紋——就算過了這麼多年依舊如此,海德並不覺得驚訝,對方顯然不介意自己發現這個事實,他的手指撫過插在腰間的扇子,放回膝蓋上隨意卻從容。海德想起腓列門似乎跟自己提過這麼個人,大家族的長子,他稱他作兄長。
不知道腓列門是否也向他提起過自己……
希望不要。
“正是如此。”擇司笑出聲,“我想我妹妹會喜歡你,她正好在找一個新的帽匠。你願意跟我去西邊一趟嗎?當然如果你不忙的話。一路上你不需要花費,至於帽子的價錢,你想開多少都沒問題。”
“這麼確定嗎……不先到店裡參觀一下?”
“如果我有空的話當然是樂意的,不過我對自己識人的能力非常有信心。”
“為了頂帽子從雷納西請工匠去雅國,真是大手筆。”如果他能說服擇司在店裡挑帽子就好了,但對方比自己更堅持。他心裡有一部分不確定自己是否會想要離開這個他住了百年的小窩,回到這令他無比失望和痛苦的世界。
已經變了。腓列門最近的來信這樣告訴他,帝國變了很多,新王帶回了秩序。
“當你有兩個最可愛的妹妹你就不會這麼想了。”擇司回答,“告訴我,你有手足嗎?”
我很慶幸我還有。海德硬生把這句話吞下,慶幸自己沒有說出來,他的手指在布料之下彎曲又伸直,接縫出隱隱作痛。“沒有。”他說,他連自己的創造者都找不到。
“又是一件可惜的事。”對方仰了仰頭,“反正我這兩天都在鎮上,等着見一位老友——做好決定的話,你會在這間旅店找到我。”
海德答應。
“再告訴我件事吧。”簡短的沉默後,擇司再次開口,“有誰會戴著手套在室內喝茶呢?”
瞬間他的腹部感到一陣糾結,差點喘不過氣,對方的微笑模糊成一團噩夢,他想自己的慌亂是顯示在臉上了,對方卻沒有退步的意思。“我想我們都有自己的理由。”海德回答,看向擇司的左手,想著或許這會讓他理解。
“啊——這個?這只不過是個可笑的賭注。”此時擇司的注意力移到了走進來的人身上,雖然眼睛仍舊看著海德,“通常我會戴指套的,不過我不想太招人矚目。”
“我受過傷。”海德回答,小心翼翼,卻也沒有說謊。“你知道……有些工作上的意外。”
剛走進餐廳的人來到擇司身邊,彎身在他耳旁小聲說了些話,擇司點點頭,揮手遣那人離開。“那還真是讓人難過的消息。”針刺般的眼神,最後以另一個微笑作結。他不相信,海德對自己說。“希望這不會影響到你的技術。”他說著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雖然還想和你繼續聊天,不過我得先告辭了,我會期待你的回答,海德。再見。”
海德的目光隨擇司和他的隨從走出大門,那人的邀約在他心裡盤旋,他的話語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感覺,海德仍不覺得那是個有惡意的人,那打量的眼神令他不安,不過比起懷疑更多的是好奇。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認識三百年前的他,或許他可以重新開始。
其實他們平時都不壞。約拿低聲說道,只是此時生氣了,非常生氣。
他想起黑夜中的長矛。
海德緩緩喝下最後的一點熱茶,有些太苦了,雙手握著放在木製的桌面上,碰到桌面就抬起,然後再放下。他想他正在做一個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三十年的見異思遷(不】
【3870年】
跑出城門的時候警衛和士兵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們都知道他是誰,貝弗特,國王的馬倌,經常在文書的辦公室和間城區四處遊走,跟人聊一些書本和政治上的議題,人並不討厭,連國王都很信任——這樣的人連夜出城,雖然有些奇怪,但並不足以讓城牆裡的人起疑,這個人能幹什麼,八成是聽說城裡來了新的商人,想去湊湊熱鬧吧。
宵禁鐘還有一個鐘頭才會響,天卻已經黑了,雨浸透了他的斗篷和褲腳,在他身後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紅色的細痕,立刻就融在石縫裡。貝弗特的呼吸跟不上腳步了,胸口沉重地難受,可是雙腿卻不敢停下,手抱在身前,緊緊地按著。
會被發現的。貝弗特腦海中的聲音一直在警告他自己。已經被發現了。
會被押進地牢的。
會被處死的。
他仍舊在奔跑,確信自己正在被追逐,每個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如同審判的石子,擊打在他肩膀上。可是貝弗特除了自己的步伐什麼也沒聽見,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回頭,更不敢看周圍的任何人。
他們都知道。
他們看得出來。
淺藍色的月光逐漸升起,將白色的房屋鑲上紫邊,唯獨在空蕩街角的那一棟孤立的,有著尖頂的圓形房屋——那也是貝弗特體力透支時看到的第一棟建築,他踉蹌著剎住,眼前隨著暈眩的感覺一白,他感覺自己就要就地倒下,卻仍舊靠著意志將自己撐起,那是城裡的祭壇,帝都唯一的祭壇,深紅色的牆壁顯示着它比整座城市都要古老,貝弗特依稀記得帝都並沒有常駐的祭司,他從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就是帝國的首都,至少也該有兩到三個主祭才符合標準。
此時這些疑惑都不重要了,貝弗特大口地喘息,好不容易能夠控制自己再次起步,他靠在厚重的鐵門上,將祭壇的門推開。
開門聲在空蕩的廳堂裡來回迴盪,黑暗因為突入的光而被驅散,彷彿一只巨大的手因為觸碰熾焰的刺痛後缩,縮回的方向指著祭壇上的人影身後,後者正要點燈的動作還停在空中,那人和貝弗特一樣驚訝。
貝弗特還愣在門口,反應過來自己應該立刻關門跑走,只是身體已經不聽他的指使。祭壇上的人也回過神,他擦上火柴將燈點起,火光在他周圍形成光圈,貝弗特才看清那是個金髮的男人,遠看差點以為是個少年,直到他走過來,才發覺自己根本無法決定對方的年齡,身著及地的黑袍,布料好似融在地上的影子之中。他想是不是個臨時的祭司,但他看過的祭司從來都是穿灰藍色的袍子,又覺得奇怪,如果祭司進城的話必定會先去拜訪國王。
貝弗特稍稍退後,對方微笑着,停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
“晚安,孩子,需要什麼嗎?”那人開口,語氣柔和,“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宵禁鐘馬上要響了。”
貝弗特張開嘴本想說話,吐出的卻是喘息,他彎下腰,手撐著膝蓋,試圖穩住呼吸,對方則是耐心地等待。
“你……是誰?”終於能夠出聲時,貝弗特問了他第一個想到的問題。
“這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他笑道,“我……算是帝都的祭司,不過太久沒有回來,人都不認識我了。你呢?是什麼讓你要這樣用盡全力奔跑?”
“我——”貝弗特打住,低下頭。你不該說出去,你會被告發逮捕的。
“不想說嗎?”祭司歪了歪頭,瞇著眼,“那沒關係,你想在這裡過夜的話可以,先把門關上吧,否則地板會濕的。”
他知道了。貝弗特對自己說,驚覺自己身上還留有血跡,恐懼漫上心頭。他一定看到了。
面前的人又等了一會,失望地嘆了口氣,向貝弗特的方向走了幾步,後者驚喘一聲,本想轉身逃跑卻被腳下地毯絆倒,人影罩在了他身上,然後祭司在他身邊蹲下。
他倏地回頭,那張微笑的臉近在咫尺,他隱約看到對方頸側皮膚下隱約浮現的藍紋,像是隨著血管流動移動到那人抬起的右手,祭司將右手揮動,鐵門便在他身後關上。
完了。貝弗特此時心裡不斷重複這句話,他可能就這樣從士兵的追捕逃入了一個更可怕的東西手裡,這絕不是個一般的祭司,都可能不是人類,是什麼?古物?受詛咒之人?這是報應,他對自己說,來自上天的懲罰,這是報應,你應得的。
“冷靜點。”祭司說,並且用手指彈了一下貝弗特的額頭。
貝弗特被這個舉動嚇了一跳——至少他知道自己應該要驚慌,可是心裡感覺到的只有一陣詭異的平靜,並不屬於自己本身,而像是從剛剛彈他的指尖強行被導入。“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說啦,讓你冷靜一下。這樣慌慌張張躲進來的成人你還是第一個呢,既然是成年人那就不能哄著你了,現在——”祭司停頓,仍舊帶著輕鬆的笑意,他緩緩睜開眼睛,貝弗特沉默,那雙眼和外頭的夜空一樣染上了紫色,又逐漸變得暗沉,雖然不明顯,但從這麼近的地方他覺得自己看到對方右眼瞳孔前方有一道裂痕,彷彿是打碎的玻璃一般。“說話。”祭司的命令無比威嚴,跟先前的幾乎是完全不同的人。
貝弗特等待著,想着對方既然有那種莫名的能力,那麼剛剛那句命令不知道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兩個人沉默了一會,靜靜等待。
宵禁鐘在門外響徹,震動陳舊的地板和石牆。接著貝弗特眼看祭司又瞇起眼睛,側側頭,一副失望懊惱的樣子。“為什麼呢?”他喃喃嘆道,“明明看那位大人做都很簡單的……下次必須好好問問才可以。”
貝弗特反應過來,剛才沉默的那段時間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想讓我坦白卻失敗了,貝弗特心裡那個被那陣平靜召回的理智說道,瞬間燃起了一點點希望和信心。他還不知道,就算是個怪物但不能操控我,自己是被唬弄了,他或許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厲害,自己或許還能跑。他惱怒地將面前的人揮開,祭司輕易地就閃躲掉。“好危險,燈破了就不好了。”
貝弗特趁祭司檢查燈油的時候爬起來,休息了一下他的力量逐漸回歸,使他覺得自己能夠逃離,帝都太大,只要自己在被找到之前離開城門,往西邊的港口逃跑,乘船離開,去塔國南邊的無人之境。貝弗特抱著他的計劃努力地想要撞開門,得到了手臂上的一陣疼痛。
“你確定嗎?宵禁開始了,外面只有士兵。”祭司悠閒地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不過我猜是見不得士兵的事。門鎖上了,如果你堅持的話……我不會阻止。”
彷彿在回應祭司的提議,貝弗特聽見門後士兵的腳步聲,藏在雨後卻無比清晰。
“聽說了……內城牆裡……”
“是誰?”
“不知道,他們……兇手……逃跑……”
接著逐漸遠去,貝弗特的血液像是被恐懼凍結,他的害怕並不是無由的害怕,在內城做了那種事情是絕對藏不住的,那拙劣的掩蓋不過為自己爭取了一點點多餘的時間。
那是錯的,他舉起木棍的那一刻就全都錯了,他深知自己犯了罪,他的道德也在不斷譴責自己——可是他仍舊逃跑,仍舊拒絕就這樣乖乖地被押進地牢。該怎麼辦?貝弗特幾乎無法好好思考,祭司說地沒錯,宵禁鐘一響所有的門都會關起來,人也會從街道上消失,除了巡邏的士兵和可能出現的醫生,他這樣貿然在街頭遊蕩是最壞的選擇,如果明天繼續下雨,他成功出城的機會更大——貝弗特後悔為什麼要停留在這個祭壇裡,若是稍早他一口氣衝到城門,他便能在懷疑指向自己頭上之前離開帝都。
他按著門面的手緩緩放開,祭司在他背後微笑。
“看來你下定決心了。”祭司提著燈準備轉身之前頓了一下,貝弗特覺得他是在打量自己,“你——”祭司指了指貝弗特的身上,“受傷了嗎?”
貝弗特順著手指向下看,大片的血跡染在布料上,本來形成噴濺的痕跡但此刻被雨水浸透,變得有點像是陳舊的髒污,只有中心部分顏色比較深,腥紅色的斑點和大片斑痕集中在了側腹。他下意識地按住,不是因為疼痛而是為了遮掩。“沒……沒有。”他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些血跡,“這只是……”
“沒有就好,我可不知道這裡還有沒有繃帶。”祭司笑著轉身,像先前一樣喃喃自語著,“我也不怎麼擅長治療呢,或許我該讓主上給我點啟示……”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貝弗特望著燈光消失在祭壇兩側之一的通道中,他不確定是否該叫那人祭司,那人的黑袍和不怎麼嚴謹謙卑的舉止,並沒有時刻用嚴厲的語氣提起領主和教條——還有表現出的奇異現象——甚至是否是人,非人的生物他也是見過的,也是這麼古怪。他在腦中思索了一下從前讀過的內容,他曾經有段時間對神話和宗教很有興趣,可是並沒有找到一個符合眼前的人的一條。
貝弗特遲疑地跟隨祭司的腳步,祭司方才故意打斷自己的辯解,似乎並不在意血跡從何而來,還是他已經清楚了?無論如何貝弗特從進來的那一刻起只是感覺很困惑,困惑地頭痛,他猜不到,完全無法看透,於是也沒法計劃出該怎麼應對——可是這卻一次次地讓自己從恐慌裡分心,帶回平時愛好思索和找出答案的自己,或許這不全然是壞事。
他一坐上柔軟的床鋪才發覺自己有多麼疲憊,雙腿猶如鐵塊一樣沉重,連衣服都沒有脫下就陷入沉睡。
“你在做什麼!”
模糊的畫面後傳來人聲,激動且憤怒,黑髮的人影正在以一種威脅的姿勢面對另一個人。
“沒什麼。”另一個顯然喝醉了,搖搖晃晃地繞著第一個人轉,“我只是覺得如果是你的話……你知道你永遠可以避免懲罰,他們愛你,他們都愛你。”
“你誣陷我!”黑髮人影咬著牙回答,“現在我要如何面對陛下和其他的人!更何況是為了我沒有幹的事!”
“你會有辦法的。”喝醉的人笑,“你總是有辦法,你不是那個——那個聰明的,那個幽默博學的馴馬人嗎?”
“這不代表你把自己的錯賴在我頭上,該死的,這下我完了!我努力建立一輩子的人脈和名聲,全完了!”
“何必這麼認真呢?”
黑髮的人影沉默,像是在思考,然後慢慢地抬頭,“馬槽,馬槽底下……”
“你不敢!”此時憤怒的角色轉換,“你!不!敢!”
“你能怎麼樣?也把我殺了?然後去找下一個替罪的人?”人影一邊說一邊後退,對面則逐漸逼近,接下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過了漫長的一段時間,黑髮的那個顯然因為對方的酒醉而佔了上風。
幾近瘋狂的怒氣也佔了上風。
影子的手抄起身邊的斷木,往下擊打,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為什麼還不停下來,面對著觸目驚心的景象,他早就看不下去了,如此殘暴的舉動任誰都要不忍,他想要阻止,就算拼上性命,於是他開口。
“噓——”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打斷畫面,如此之近以至於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他嚇得跌落,墜進無底的深淵。
貝弗特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是晚上輾轉的時候從床上跌下來了,他摸了摸額頭,一手的冷汗,夢境還迴響在他腦海中,他從未做過這麼清晰的夢——也從沒做過如此讓自己恐懼的夢。
窗外還很昏暗,就算八聲鐘響已經傳來,緊接著是響成一片的雷,他才發覺背景裡那聽起來異常暴虐的雨。貝弗特緩緩爬起來,感受背後的疼痛。帝都的雨不會很快地就停下來,貝弗特仍舊很累,他思索著是該現在立刻離開還是等到晚上警衛換班之前出城,他去洗了澡,換上祭司為他準備的乾淨衣物才走出去。祭壇像昨晚一樣空曠,也沒有今天開放的意思,他仰頭,自己從未好好看過這個建築的內部,周圍散發著陳舊的氣味,如果不知道的人會覺得這裡許久沒有人居住——他在昨晚之前也是這麼想的,他走下祭壇的階梯,經過前排供人跪拜的矮凳,手撫過後排的長椅,腳下的地毯有蟲蛀的痕跡,無論什麼都積了一層灰。
猶如一個被遺忘的地方,他這樣對自己說,盡量將自己的注意力從昨晚的夢境移開。就他所知城裡的儀式都改成在廣場和處刑台上舉行,畢竟比起城中這個小小的古舊祭壇,那種建物能觸及更多民眾,每一年的主持都是生面孔,在初冬之前會來造訪,住在城堡裡。
“早啊。”祭司在他背後說,貝弗特轉頭,在早晨的日光下這還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樣子,比自己矮上一點,也稱不上健壯,總是瞇著眼睛,彷彿隨時都有強光在眼前,藍紋也消失了,祭司這次沒有穿那件看起來很奇怪的黑袍,而是身著一般會在商人身上會看見的整齊套裝,仍舊是黑色的,但還是成功的讓祭司看起來沒了昨晚的震懾力和非人的恐怖,剩下的只有那人的從容和悠閒,甚至算是莫名地開朗。
或許昨天是他太恐慌而造成意識混亂?貝弗特沒有回答,祭司似乎並不介意。
“話說,”祭司又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等一下我想打掃一下,你能幫個忙嗎?”貝弗特盯著那人在祭壇周圍遊轉,“啊——畢竟已經十幾年甚至上百年沒有人住了啊,東西沒有爛掉簡直是奇蹟,看來陛下還是有好好遵守諾言的,不過要是他派人好好打掃的話就更好了。”祭司踢了踢地毯的邊緣,揚起一陣灰,“這得扔掉,我想我們從這裡開始,我一個人可搬不動。”
貝弗特心中那求知欲的那一面決定要搞清楚。
“貝弗特,我叫貝弗特。”他回答,雖然並沒有挑釁的意思卻也沒有打算表現出過度的友善,“你……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吧,如果用昨天關門的那種方式的話。話說,你也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祭司停下腳步,溫和地微笑,“對於一個闖入者來說你對我的事情特別好奇。”
“我想了一個晚上,你不可能只是一個祭司。”貝弗特選擇無視對方的評論,而對方在他停頓的時候稍稍睜了下眼,一瞬間貝弗特看見了灰藍色而並非深色,“我很確定我看到了什麼,既然你都直接讓我看了,那告訴我也無妨吧。你到底是什麼……古物?詛咒……異端?”
“對一個祭司來說這還真是失禮啊。名字的話你叫我伊凡思就好了,主上也是這麼叫的。”那人還是很有耐心,“我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你要是拿刀捅我我便會死去。”貝弗特一臉不信,對方也發現了,“在我任職祭司的時候主上給了我些禮物,不過我今天沒有穿著,你知道,平時靠自己的雙手做事的感覺是很好的。”
“你剛剛告訴我你的……上司給了你詛咒披風?”貝弗特越說越覺得困惑,“所以其他的祭司也有?”
伊凡思聽了後愣了一下然後看似非常開心地大笑起來,彷彿貝弗特剛剛講了個笑話。“不不不,”他說,“只是一個私人的贈與。”
“我可以試試嗎?”
“不可以。”祭司果斷地拒絕,隨後給他一個坏笑,“那可是會侵蝕消磨理智的東西。”
怎麼聽起來這麼像是唬弄,貝弗特在心裡對自己說。“那……那那個呢?”他又揮揮手,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個‘叫你冷靜一點’那個。”
祭司沒有回答了,他蹲下來慢慢捲起地毯,一路捲到貝弗特腳邊。“幫個忙吧?如果你想走的話我傍晚可以送你出去,警衛是絕對不會攔我的。”
他看著伊凡思沉默半晌才緩慢且遲疑地跨過地毯捲,幫著祭司將隨時會破碎的織布整理好,抱起來放置在門邊的角落,然後拿起掃把將廳堂掃了一遍,接著擦拭椅凳、玻璃、燈檯、後方的寢室廚房浴室——總之是是徹頭徹尾的清理,就只差外頭的牆壁,不過那只要留給雨水就足夠了。
一聲鐘響的時候貝弗特才得到再次坐下的權力,他舒一口氣,覺得在馬厩裡的工作都未曾讓人如此精疲力竭,伊凡思看起來並沒有被影響,一臉滿意地打量整個空間,然後伸伸懶腰,“餓嗎?”
貝弗特點頭,這種時候他一點都不打算客氣。
祭司走向後面,幾分鐘後拿來食物和水,貝弗特才發覺自己餓得頭昏。“謝謝。”他接過餅的時候說,“昨天攻擊你我很抱歉。”
對方坐在祭壇的椅子上,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從不介意。
外頭的雨已經停了,從窗外照進來的日光逐漸變得明亮,光跡在地上遷移,滑過新打掃好的石板地,爬上階梯,打亮祭司的半張臉,祭司側側頭,似乎很喜歡陽光的陪伴,直到那一抹溫暖因為路過的雲又變得暗曖。貝弗特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祭壇的莊嚴氣息,好像方才那道明媚的經過為這空間添置了些什麼似的。
“主上曾親自造訪過這個祭壇。”伊凡思說,“所以這棟建築永遠不會被拆遷。”他停頓,轉向貝弗特,“你呢?感覺好點了嗎?”
貝弗特不知道祭司指的是什麼,他自覺自己從早晨起就表現的很平靜。
“轉移注意力是很輕鬆。”祭司繼續說道,“但是該面對的總是會回來,早晨我向你坦陳,你是否也該回報我一點?”
他手裡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猶如上一秒有人往他頭上揮了一拳,那些東西回來了,或者說根本沒有離開,只是稍微被自己遺忘了一下下。“我不懂。”他仍舊故作鎮定地回應。
“你啊——很不安呢,就跟那些站在絞架前的犯人一樣。可以告訴我了嗎?為什麼要逃跑?被追殺了?還是——傷害人了?”
他的呼吸漏了一拍。
“你在說什麼。”顫抖的聲線就快要將自己曝露,對面的人瞇著眼,目光卻無比有力,一邊說著自己可以被信任,一邊說著我已經看透了。
“清晨的時候有兩個士兵過來,問我是否看見一個逃跑的青年。”伊凡思的語氣比他見過的都更加嚴肅,貝弗特感覺恐懼再次從背後爬上,“說是被命令要抓那人回去。我打發士兵走了,你得說,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要抓你回去。我看見一個啜泣發抖的靈魂,你不像一個兇暴的人——我得聽你自己說。”
搖擺不定之後,他還是錯看了這個祭司。
“為什麼。”他應對的時候充滿警戒,隨時準備起身,“你為什麼不問那些士兵?或者……或者‘讀我的思想’,憑什麼認為我會說實話,誰知道你會不會把我告出去?”
“我做不到。”伊凡思攤攤手,“主上沒有賜予我那樣的能力。”
貝弗特因為這樣的回答而愣住,他本來只是想刻薄地開個玩笑,對方卻說地彷彿真的有此事——對啊,這個人並不普通,他居然就這麼看淡了這個事實。
祭司伸手招他過去,“聽著,孩子。”他這麼說,“我不會告發你,除非你拒絕告訴我發生什麼,我會像承諾一樣的送你出城。”
“這算什麼,讓我放下戒心然後玩弄我嗎?”
祭司抬頭,貝弗特突如其來的激動沒有讓他心煩,看不到的眼神透露的只有同情。
“噓——”
貝弗特瞬間從矮凳上跳起來,像是受到驚嚇的動物,“是你!你,你昨晚——”他停下,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於是轉移重點,“你知道了是不是?從頭到尾!你想怎麼樣?你覺得你能拯救我?”
“那得看你值不值得我幫助。”
影子的手抄起身邊的斷木,往下擊打……
他痛苦地彎下腰,一根弦繃斷了,心裡的焦慮就如同和祭司說好了一樣在此時襲擊他,他大口喘息,試圖穩住紊亂的呼吸,從唇齒之間擠出的語言幾乎是在對自己為自己辯解,“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伊凡思的手輕拍他的背,這次卻沒有那份詭異的平靜流入——此刻他是多麼希望對方對他做些什麼,這個人是做得到的,貝弗特確信,可是也不知道是過於仁慈或者殘酷,才決定無所作為。
昨天的慌亂還能支持他忍受一切,但是那個夢境,那些還不能算作記憶的記憶,祭司的言語——貝弗特愕然回頭,才發覺自己站在裂谷中的一根孤立的石柱上,他在朝自己扔着石子,將自己逼入崩潰邊緣。
手裡的木頭質感刺痛他的皮膚,因為大幅度的動作和過度用力而疼痛,這些警告卻不足以阻擋他的憤怒,手臂向下揮動,幾乎感覺不屬於自己,一遍又一遍。
“做點什麼啊!”貝弗特吼着。
那酒醉的受害者無力地掙扎,頭部的重創令那人意識不清,手在貝弗特面前胡亂推搡抓取。
又一遍,又一遍……
“我會告訴你一切,我會——”他隨手拉住祭司的袖口,“拜託,”他試圖呼吸,“我想我快死了。”
伊凡思的微笑中帶著同情和自責,“坐下來,貝弗特,相信我你離死亡還很遠。對不起,我以為你準備好了……”
血濺在他身上,氣味讓他作嘔,身下的人不再反抗,眼神失了光。
又一遍,又一遍……
“我殺了人,我把那個人殺了,”貝弗特幾乎是絕望地哀求,“那人陷害我,將他的罪扣在我身上,我很生氣……我本來……”接著又因為缺乏氧氣而停頓,“幫我……”
我沒法停下來。
我感到了興奮。
“我了解了。”伊凡思說,一邊加重手的力道讓貝弗特坐下,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人都還要溫柔平和,卻一句話也沒有繼續說,直到貝弗特好不容易抓回一點呼吸。
在慌亂離開之後,他只剩下無盡的悲傷和厭惡感——如果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施暴,那他跟那些地牢裡的人有多少區別——或許從來就沒有很大的區別,況且自己馬上也要落到那裡去。
在他被憤怒驅使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經完了。
“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他開口,覺得精疲力竭,又低下頭,“算了,我不值得你幫助……用你們祭司的話怎麼說?我的靈魂會在噩夢裡徘徊直到永遠?”
祭司輕聲地笑了。“其實不是這樣運作的。”他說,“我不說話是因為你正在經受你自己的懲罰,我沒有資格干擾。我啊,是沒有資格判斷人的對錯的,主上吩咐我以他的命令行事,他告訴我只有教條和王法能決定生死,因此你的未來還是得交給陛下來定奪,你可以一直待在這裡直到你準備好,或者我也可以如承諾過的一般將你送出帝都——不過將來的發展如何我便不能掌握了。這麼多年後,對我來說生命是唯一重要的東西,你奪走過一個,但你亦是一個,值不值得幫助還要取決於你的選擇。”
貝弗特深深嘆了口氣,有些失望,結果還是得回去受審……既然士兵已經前來詢問自己的下落,那麼出城的話被抓回來的機率實在是太大,自己猶如被圈在牆角的老鼠,無論進退都不是——他又有什麼反抗的資格,早就再也不是那個可以說自己無罪的那個貝弗特,剩下的選項僅有放手一搏做最後的掙扎,和相信這個祭司面對未知的審判。“如果我永遠不會準備好呢?”
“我能一直等。”伊凡思回答。“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第三次睜開眼睛,“從最初開始,就是秩序和混亂在征戰——那可是只有那位大人見過的場景——混亂和主上是一樣的強大,可是最後它輸了,主上用兩者創造我們,於是這征戰持續至今。如果你,貝弗特,你的秩序取得勝利,你便會準備好,這就是我能給予的幫助。”
貝弗特有點困惑地看向旁邊的人,“你可以保證?”後者點點頭,貝弗特盯著他好一會,再次瞇起的眼睛底下藏著無盡猜不透的心思。
“好吧。”最後他說,“麻煩你再等我一會。”
伊凡思微笑。“好的。”他回答。
【3897年】
貝弗特睜開眼睛,發覺自己站在一個邊緣,周圍是毫無波瀾的水面,如一面鏡子一樣卻沒有映照環境,他看見頭頂的太陽,靜止在空中,水里的月亮也是靜止的,沒有雲朵,沒有風。他看向腳下,陳舊的石頭砌成的矮牆,往前延伸形成一個環,朝下眺望便是無底的深淵,毫無生氣,如同一個墳墓。
“這是個井。”
貝弗特聽見了聲音卻沒有被嚇一跳——況且這說話聲他聽了十幾年,比任何東西都要熟悉,唯一令他驚訝的是自己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能遇見那個人——或許自己不該驚訝,這麼長久的相處他早就清楚對方。
“你不問些什麼嗎?”
貝弗特緩緩地回頭,深黃色的雙眼打量著祭司,後者仍穿上那件他不敢再觸碰的黑袍,像沒事一樣,一樣的悠哉開朗,也不見一點衰老的痕跡。
“這裡是……”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已經被收回,貝弗特半晌回過神,他記得自己已經死了。“你為什麼在這裡?”
“這是我的工作。”伊凡思攤攤手,“里拉,死者的城市,起點,終點。”
“所以我是死了。”
祭司點了點頭,此時有了點惋惜,“是的,朋友。”
貝弗特深吸一口氣,他一生學著要接受很多事情,但是這個仍舊很難以消化。“所以——這就是了?永恆的噩夢?”
“我說過了,並不是這樣運作的。”伊凡思傾身向井底望去,“你得跳下去,然後到達城市裡面,你的執著會被讀取,接著成為現實裡唯一的東西,那是個很安靜的地方,你會喜歡的。”
“你說的話總是很有說服力。”貝弗特哼了聲,“祭司……你現在還會跟我說你只是個祭司?”
伊凡思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你就是不放棄是嗎?”
“最後一次了。”
“職稱上來說是的。”他回答,“我是個卑微的祭司,做著最底端的工作,千年來主上派我管理這裡,因此在殿堂他們也稱我‘真知’、‘渡者’,但主上稱我伊凡思,我更喜歡這個名字。”
“我就知道。”貝弗特滿意地對自己說,這麼多年他終於確定自己的猜測,他沒有感到任何驚訝,卻是有種一生的願望得到滿足的感覺——讓他想起年輕的自己——他微笑,隨後又想起來那年這個人安慰自己離死亡還很遠。
也不知道這算是個謊言還是真話。
本來想要向深淵踏出的一步還懸在空中,他看到那圓環對面模糊的人影,不斷地出現,彷彿樹上細小的花瓣,卻在冒出時就凋零,成為落雨,消失在井底。他想那都是死去的人,自己在別人眼裡必定也是這個樣子,接著一個想法從腦中閃過。貝弗特轉過頭看向伊凡思,腳也逐漸收回。既然這是死後的國度,而這人又是管理人,他必須見過,“那繆里爾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讓我親自前來。”對方聳聳肩,“你或許能找到她。”
貝弗特嘆了口氣,有些失落的樣子,可是知道再怎麼樣也會是無濟於事,伊凡思不願意說的那便是怎麼樣都不會說的。
“那就這樣吧。”他的目光再次移向那些不斷落下的白點,“幫我跟諾和亞倫說對不起,你知道他們……”
“那得你自己去做了,我的朋友。”伊凡思笑道,此刻睜開眼睛已經不是那藍色的雙眸,而是和四周水面一樣平滑的鏡面,“你準備好了,去吧。”他這麼說,“孩子們會在下面等你。”
貝弗特踏出一步,就感到彷彿是一股力量在拖曳他,回頭早就來不及了,他回過神眼前便是逐漸遠離的,站在井口俯看的伊凡思,直到那人也成為遠方的一個點,那個年輕的馬倌,手執斷木的兇手,深紅面具底下的劊子手,也全都成為遙遠的影子。
“噓——”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如此之近以至於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雙手遮住了他的視線,猶如一股暖流,令他緩緩陷入深眠。
【3570年】
海德撥開樹枝和草叢,他很驚訝自己四十多年還記得這條路怎麼走,更不用說他當初經過這裡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當然,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回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或許只是想要答案,那些他曾嘗試過無數次詢問卻未果的問題。
我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將我遺棄?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我要受這樣的苦難?
為什麼讓我不死?
眼前忽然變得開闊,他看見腳下的草變得灰白,在樹林裡圈出一塊小小的空地,裡面沒有被雨水所濕潤,彷彿那是另一個空間,正中央立著一扇古老的大門,它並不通往任何地方,就只是一個空地上的門。深灰色的門板上刻著繁複的紋路,像是文字,被裂縫所分割。他緩緩地走向大門,繞過地上一叢叢紅色的牡丹,站在門前讓他覺得自己格外渺小,他也不覺得這沉重無比的門有任何人可以推得開。
但自己的確是從這門裡走出來的,海德記得,他也還記得那個時候聽見的,尖銳的哭聲。
是嬰兒的哭聲,他後來才知道。
海德脫下手套——他平時是不敢這麼做的——他的手指上的縫合痕跡觸目驚心,這傷口是不會癒合的,畢竟這也不是他的手指,雖然他是還能正常地使用這些手指,只是有時候得小心一點。海德抬起頭,望著灰藍的天空,陽光越過頭頂的門板向外發散,有一些刺眼。
海德握起拳頭,在門上敲了敲,卻沒有任何動靜,那門仍舊靜靜地矗立,海德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愚蠢了,他就為了這扇通往無處的門旅行過半個帝國。可是這已經是他能想到最後的希望了。
這麼多年他走遍家周圍所有的祭壇,他只想跟領主——他的造主——說一句話。他從不明白,為什麼那位神要將自己造出,又再也不理會他。
拜託,開門啊……
海德繼續敲門,用力地拍打,直到他害怕縫線會繃斷。抬起頭,陽光打在他的背上,令他的黑色披風被照得溫暖,他看了看自己泛紅的手,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裡,要做什麼。
“別啃他,會生病的。”
海德被突入起來的說話聲嚇了一跳,他以為沒有人到得了這個地方,倏地回頭,看見一個人影在自己的耳邊,張著嘴似乎是想要咬他,但是此時停在半空,那張臉上沒有表情,讓他想起在展示台上看到的人偶。海德想要將它揮開,可是手卻穿過了那人的身體,它成為了一團光霧,消散在夕陽下。
“什麼鬼……”海德咒罵,引起一陣笑聲。
“看來你見過的親戚了。”笑聲的來源就在海德正上方,蹲在大門頂上的一角,海德抬頭,看見了另一個人——或者不是人,對方頭上的犄角和竄動的尾巴顯示這並不是一個人類。他背著光,但是覆蓋了皮膚的鱗片仍舊閃爍,猶如紫色的波浪,深黃色的雙眼打量著海德,卻沒有任何敵意的樣子。“別介意,自從見過人後它就開始……喜歡咬人。”門上的人說,歪歪頭,“你好,海德。”
“你為什麼知道我是誰。”海德向後退,讓自己能更清楚地看見與自己對話的人。“我不記得我交過很多朋友。”
“四十一年前你從這裡走出去後我就一直看著。”那人說,“你很好找,聞起來就跟那個混蛋一模一樣。”
海德瞇起眼,不太理解對方的意思。
“我是阿爾。”他說,“或者叫我‘旅者’,我覺得這個稱呼很帥。”
“你說我聞起來像誰?”
“領主。”阿爾回答。
海德覺得他的心應該為這個名字而抽動,可是隨後想起來自己已經沒有心了,於是有些失落,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這個人會成為他找到領主的新希望上面。“領主在哪裡?”
阿爾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我大概知道他在哪裡。”他回答,“但他很久沒有出現過,我想他睡了。”
“他不是應該……管理這個世界嗎?”
阿爾在門上笑出聲,接著他跳下來,落地的時候捲起一些碎草和葉子。“他,管理?或許吧,不過有時候他的行為實在讓人不解。”他走到海德面前,後者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躲開——不,他該怕什麼呢,自己死不了,他已經證明這一點了,既然連死亡都無法威脅他,那麼便沒有什麼更能令人害怕的了。
是嗎?
阿爾往海德的臉上盯了一陣,然後他伸出有著尖爪的手,海德縮了一下,但對方只是將手按在他的左胸口。“果然是死的啊……”他讚歎道,“領主造的東西真是一個比一個奇怪。”
“你知道我是什麼嗎?”海德問,語氣變得有些激動。
“你是什麼?”阿爾收回手,“算是個人……死人?”
“我當然知道我是個死人,”海德說,“但為什麼我還活著?為什麼我沒有真的死去?”
阿爾聳聳肩,“所以說我從沒理解過領主在想什麼。”
一瞬間有些什麼東西繃斷了,讓海德下意識去看自己的手指,可是並不是縫線,而是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他有些預感知道這個對話不會有結果的——這種對話什麼時候有過結果?他深深嘆了口氣,“所以你不知道。”
“讓你失望了嗎?”阿爾微笑,有些安撫的意思。
海德點頭。“你不會理解,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人類,直到……”
“你是一個人類。”阿爾又說,直接看進海德的眼睛,“嗯——至少你所有的成分都是人類,這樣有讓你感覺好一點嗎?”
“所有成分都是人類就能算是人類了嗎?”
“那得看你自己怎麼想了。”他回答,“最好別待在這裡太久,反正這門不會開的。”說著阿爾回頭看了一眼門,“我該走了,下次有空再跟你好好談,小心不要被咬,你的味道會吸引它。”
下一個眨眼再睜開,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了,彷彿從沒有存在過,只是海德自己想出來的,但是門邊那被擾亂的碎草和樹葉證明了那不是海德的夢境。海德緩緩地轉身,又繞回來,轉身,又繞回來。
最後他決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