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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19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祭司弗洛,你被指控違反教條,追求不該追求之物,尋覓不該尋覓之理,你可認罪?”
他歪了歪頭,有些傷心的樣子。“都已經這麼久了還要繼續問嗎?”弗洛閉上眼,表情中帶著無奈,“今年也要讓大人失望了。”
審判長沉默,心裡大概也預料到會得到這種答案,他緩緩走下台階,在弗洛面前蹲下。手摸過那纏在少年臉上的布條,空洞的眼眶有些塌陷,低頭看進他的衣領,兩道粗長的傷口顏色還很深。已經兩祭了,還能當作沒事一樣,再過幾天……他不該對這一切抱有同情,可是好歹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平時表現都還可以,就是精神過於脆弱,在不該的地方又過於執拗——忌憚之餘,總還有一些惋惜。
他一直都不覺得教廷該留著這個孩子,其他人顯然也都是這麼想,不管兩年前的控訴是不是真的,現在開始也必須當作是真的——其他部門有些人開始抱持質疑,他只需要找到一個理由,僅僅一個就能將一切結束——為了審廳。
“弗洛,你這都是為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大人何不問問那位指控我的人,這都是為什麼呢?”他稍微向後缩,掙開審判長的手。“問出來……能告訴我一下嗎?我也很好奇啊。”弗洛揚起了嘴角一瞬間又改變主意似的垂下,他望向地板,“算了,實在是沒有心情。”
“下一祭,取走的就不是什麼無傷大雅的東西了。不僅如此,將來可能連站立都不能站立,呼吸和進食也會變得困難,你才幾歲而已。明明認罪就能省去這麼多痛苦……”
“狂人的手。”少年說,“我——沒有慣用手呢,兩隻都一樣,既然已經沒有右眼,那就選左手如何?大人,我能走了嗎?明天還有工作要做,出勤開始變得有點吃力,早知道當時就該多躺幾天。”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我也是發過誓的人,要是連這一點都熬不過去,豈不是太沒用了……我還在等,等活過所有的獻祭,就算已經動不了,至少還能處理文書,或者做老師之類的——我可是同輩裡面最好的學生。”直到這時他才抬起頭朝審判長微笑,“我也在等,主上懲罰真正的叛教者,大火將一切撥亂反正的那一天。期待嗎?大人?”
審判長被那眼神觸及到立刻起身,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手腕——這是什麼感覺,地上看似可憐無助的弗洛,瞳孔放大到了極限,是平靜下快要藏匿不住的歇斯底里,斷線的理智尾端懸掛的瘋狂,也不是恨意,也不是怨念,而是最堅定的希望。
他沒有回答,轉身匆匆離開房間。
才剛剛過中午,天色已經暗沉下來,獵人們才完成今日的任務,準備回歸教廷審判剛抓到的嫌犯。好像要下雨了,弗洛對自己說,下雨也好,雨後的空氣總是比較清新輕薄,反正再大的雨到了初冬也會停下來,凍月第一天必定會放晴。
“還真虧你可以繼續待在審廳。”他轉頭,頭罩的薄紗對面的身影比自己高大許多,並不是上次控訴他的那個獵人,而是個更加親切的談話對象。“真不愧是親兒子。”
“跟我說話沒問題嗎?”他笑道,“小心被連累。”
“連累……你也不擔心夏菲被連累,倒體貼起我來了。”
“她屬於癒部,不會有人敢動的。”
“你別忘了幾年前你也是癒部的人。”對方走近,將弗洛的頭罩一把摘掉,另一隻手抓住拴在他脖子上的鐵鍊,上提的力道讓他措手不及,瑟縮了一下,稍顯窘迫地低下頭,逃避眼前之人責備的眼神。“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弗洛心裡告訴自己沒什麼好逃的,他現在的狀況眾所皆知——但是被曾經照顧過自己的人看到如此狼狽的樣子,那股小小的負罪感總是能變得比平時更清晰,彷彿指尖上扎進了一片木屑,埋在皮膚下面。
“你只是想說這個?提圖斯?”他回答,隨著對方的牽引往前走,跟在隊伍的最後。他們因為人手並不足夠而讓他繼續出勤,卻又怕他逃跑,於是將他栓起來,與罪人同行。此時提圖斯和他靠得很近,這個人剛從海對面的王國回來,聽到弗洛被獻祭的消息也是無比震驚。弗洛很高興他回來,多一個友人能讓他輕鬆許多,也有人能讓夏菲分心。
“不,她大概把該說的都說過了吧。”提圖斯停頓,目光掃過前方和周圍的人,才壓低了聲音再次開口。“我帶你逃走怎麼樣?”
弗洛愣住,差點忘記前行的腳步,直到被頸圈一扯,好不容易才穩住重心。“怎麼逃?”
“過幾天大祭司長會造訪,他們不會有心思管你的,先去北邊,然後轉去亞盧士,路上我認識很多人,對面雖然不是最穩定的地方,但是低調一點也還可以好好生活的。手是絕對保不住了,至少性命……”
“你在開玩笑……嗎?”
提圖斯閃開弗洛揮來的手,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眼中充滿驚愕,無聲地詢問著這算什麼。弗洛沒有繼續,彷彿剛才他是在只是在逗弄對方,可是無論那速度還是力道,甚至緊繃的指尖都顯然不僅僅是玩笑。“你也要叫我逃嗎?”弗洛說,“你……不相信我能活到最後?就連你,提圖斯?”
“好,好,你冷靜下來。”提圖斯一邊輕聲安撫,一邊捏住弗洛的後頸,冰冷的背脊像埋了一顆石頭。“體溫有點低。你幾天沒睡了?”
“兩天。”此刻回話的少年和前一秒判若兩人,染血的灰衣襯着天真的臉。
他在想傳聞都是真的……弗洛告訴自己,他在想審廳是太心急了,但也並非錯得離譜。傳聞中一顆斷了角的羊頭被懸於鐵門,牽連的臟器和破碎的骨肉掛在燈架上,充滿了惡意的節慶裝飾一般,沒人找得到元兇,也沒人知道這是如何辦到的——只有弗洛清楚,偽神在教廷周邊徘徊,每一年每一年向他提出相同的邀請,也每一年每一年因為他的拒絕而感到不滿。
別再來了。他還能聽見自己的嘶聲哀求。不要再來了。
“是嗎?”
“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行人忽然同時抬起頭,天空幾乎壓在頭頂,只要踮起腳便能觸碰,如同是上界那薄薄的地無法承受積水而下沉,他們能聽見另一邊傳來隱約的雷聲,像遠處的山在崩裂,雲間細縫中漏下的灰色水珠在草地上揚起另一種霧。領隊催促他們加快腳步,教廷就在前方不遠,橄欖綠中一團不尋常的亮光。
有客人。提圖斯輕聲說道。
踏入火光包裹的建築物的那一刻他們立刻感覺到溫暖,身上滴淌下的雨水混雜著泥和血腥味形成一條細流指向中央會堂,也沒人注意到負責打掃的輔祭憤怒的抗議。獵人們聚集在會堂門口,緊貼在門板上試圖窺看裡面的情況,就連節日也不曾見他們如此興奮。弗洛站在門口,被提圖斯牽著。
“是什麼呢?”他問。
身邊的人滿臉嚴肅,目光在弗洛和大堂之間來回,擋在了他和大堂之間。“居然提前到達……上面那些東西什麼時候能遵守一次諾言。”一波呼聲,伴隨大門打開的動靜,人群跟著後退,清出一條道路。弗洛踮起腳想看走廊那邊的情況,卻在將重心移至腳尖的那一刻被提圖斯攔腰抱起,順勢便被扛上對方的肩膀。
弗洛驚呼著讓提圖斯把他放下,後者絲毫不為他的掙扎所動,直徑將他抱下樓。底下空無一人,似乎都為了新到的客人而聚集在剛才的走廊裡面了,他們穿過昏暗的走廊,弗洛看不到提圖斯的表情,不過那過度用力的手臂令他感覺到一分恐慌和急切。
是大祭司長,他想。本來預定在初冬祭當天到達的,現在突然就出現了……如果是教廷的話一定會向他隱瞞的——大概提圖斯就是被下了命令才這麼執意帶他離開現場,可是這個地方就這麼大,從提圖斯的眼神中他就能猜出真相——這個人回來,大概不是為了救自己,而是成為自己的枷鎖吧。
真是失敗,一切的一切,都太失敗了。
扛著他的人的腳步逐漸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短促的喘息聲。四周的景象慢慢變成弗洛最熟悉的樣子,屬於他平時住的房間所在的區域。
刺鼻的腥味和腐敗的氣息充斥鼻腔,提圖斯用袖子摀住口鼻。“這是什麼——到底是誰做的還沒抓出來嗎?”他將弗洛放下,向前一步,觸碰在牆上的手指沾了血,“看來傳聞都是真的……”
弗洛笑起來。
“你笑什麼?”
“提圖斯。”少年此時的神情在面前的人看是無比令人恐懼,彷彿又回到了狩獵之中,就差手裡的一把鐮刀。“教廷為什麼讓你回來?明明所有人都清楚你一定會想辦法把我帶出去,為什麼你還能站在我旁邊?”
對方沉默了半晌,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才決定開口回答。
“你反正一口拒絕了。”
“如果答應的話,會怎麼樣?”
“直接定罪處死吧。教廷找不到給你定罪的理由,別的部門已經有人開始反彈,審判長和審廳現在處境很尷尬。”
弗洛點點頭。和自己猜測的差不多。“那麼我先走了,我想去見見大祭司長,哪怕看一眼——要是能聽到大人說話就好了。”他臉上帶著疲乏的微笑後退,“我一直很羨慕你們,畢竟我出生在他們離開的那一年呢。”接著他緩緩轉身,“放心,我會躲起來,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
提圖斯一把拉住拴在弗洛脖子上的繩索,後者驚訝地回頭。
“不准去!”獵人厲聲喝道,“就是因為你生在他們離開的那年,才不知道那些都是什麼樣子的東西!人對他們來說脆弱渺小,生命毫無意義。大祭司長從不在乎異端但是極其厭惡領主,像你這種經過兩祭的祭品滿身都是領主的印記,他一不高興就會把你抹消——”他頓了頓,“你不是不想死?嗯?要不然也不會拒絕我,也不會不肯認罪不是嗎?”
教廷不要我見到大祭司長,不為自己的身份而是為大祭司長可能會殺我?弗洛困惑地將頭歪向一邊,試圖理清腦中矛盾的話語。我死在祭壇上或刑房裡,和“可能”死在一個人手裡有任何差別嗎?
他皺起眉頭——
“大祭司長從不管異端”,要是我在被定罪前就被大祭司長殺掉,再也沒有新的證據和證詞,那那些開始反彈的人,是怎麼也不可能相信審廳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指控了,畢竟審廳缺少公正便什麼也不是。況且大祭司長是先知,也能夠閱讀人心,他見到了大祭司長,這荒謬的戲碼便能就此落幕——無論是被殺還是沒有被殺,至少……
兩根肋骨,我就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將那些叛教之人都殺死,重整教廷,就當是——為了領主肅清叛教者。
獻上自己,把真相公諸於世,讓叛教之人受到應得的處置,重整教廷,就當是——為了領主肅清叛教者。
提圖斯彷彿在弗洛眼中看到了什麼,他用力一扯手中的繩索,另一手將房門打開,弗洛就這麼被甩進房間,跌坐在地。提圖斯關上門,從口袋裡摸出先前審判長給予他的鑰匙,鎖上房門。他靠著門板坐下,也無心顧忌背後的血污,任憑門後的人用力敲打金屬的門板。“放我出去!提圖斯!連你也要保護審廳?!他們公然違反教條,必須被清理!不可在祭壇前說謊造假,不可在人後挑撥離間!法律高於情理,規範高於慾望!你都忘了嗎?!”
“我知道!”提圖斯回答,“要不然我為什麼要回來!告訴你,就算和大祭司長坐下來解釋整件事情也不會得到你要的結果。我說了,上面的那些東西根本不在乎!最後只會是你死在他手上,審廳用你的死來充當你有罪的證明。或者你沒被殺死,審廳以逾越之名鞭打你——無論對誰來說都不會好的!你已經沒法自己想清楚了,所以相信我……”
“你們都該被燒死!背棄教條之人!你們還有什麼臉自稱領主的僕人!”
提圖斯坐在零碎的動物內臟之間,捂著耳朵等待,身後傳來的咆哮如爪子在他心裡撓抓,他照顧大的孩子和他屬於的團體,不管哪一個都難以捨棄,可是現在只能如此,沒有別的辦法——就算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藉口,卻不得不任自己被說服。弗洛也沒辦法鬧騰太久,從任務中就能看出來,體力早就支持不了長期消耗。鑰匙在他掌中摩挲,他只希望此時不要有人經過。
暴雨繼續在外面沖刷山坡和建築的外壁,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但他想太陽已經落山,關在房間裡的人也變得安靜。
他起身,將鑰匙插入鑰匙孔,輕輕地旋轉,門應聲打開。
“冷靜下來了?”提圖斯把門打開一個縫隙,僅能讓自己側身通過,進入後立刻又將其關上。弗洛蜷在牆邊,指尖滲著血,被包在袖子裡面。提圖斯蹲下,“過兩天就要獻祭給領主的東西弄傷了怎麼行?”
“主上連我半瞎右眼都接受了,一點小傷又算什麼。”
“有道理。”他點點頭,“聽好——你不能去找大祭司長,你一個人也無力對抗審廳,唯一能做的只有活過九次獻祭,不讓他們得到任何理由定罪,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夏菲說你很適合當老師,你也想做老師不是嗎?”
“我累了。”弗洛只是這樣答道,幾乎發不出聲音。
“行,你先休息。”提圖斯回到門口,最後看了眼地上的弗洛,“審判長下令這兩天你不能出房間,我或者夏菲會定時來看看。”
希望你也見過他們,可惜你正好生在他們離開的那年。夏菲會順著弗洛的頭髮這麼說。他們真是最輝煌的一群,要是你能認識幾位,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迷茫了。
弗洛說他們會將自己丟棄大概是有原因的。
那把你養大的我又算什麼?她笑。
對不起。他回答。
弗洛換上輕薄的白袍,從小窗望出去,下了一天半的暴雨在清晨驟停,日光如往常照耀大地,充斥了廣場,包裹上面準備儀式的人。領主的光芒,也在等待,今年的祭品被火吞噬。
大祭司長就附近,他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會帶著怎麼樣的表情觀看這場祭祀呢?
他拂過胸口的傷疤,顯眼而扭曲,再過不久他身上還會有更多這樣的印記。提圖斯這樣說,這是領主的印記——他伏在地上,滿心壓不下的恐懼,但此刻他只能向他的神乞求原諒。
身後傳來敲門聲。弗洛爬起來,“我沒有鑰匙,你得去找審廳的提圖斯。”
“是我。”夏菲的聲音從門後傳來,伴隨了開鎖的動靜。“我想先和你說說話。”
來了。
她走進房間,背後便是前來帶他上祭壇的兩個獵人。“那可是一只手,值得嗎?”她問。
他还以微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夏菲看著他的臉,眼神背後藏著的心疼總是令弗洛感到愧疚,想要藏起身上的傷痕不背看見,想要逃走躲在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可是沒有辦法,僅有如此……為了教廷和審廳,也為了自己。她張開雙臂,將他擁入懷裡——就像那時他在地窖中遭遇的黑影那樣,是比什麼都溫柔的擁抱——他本來緊繃的身體稍稍放鬆下來。“要是提圖斯一定會讓你忍下去。”夏菲說,“但你不可能做到的,不是嗎?”
弗洛抬頭準備問她什麼意思,卻被她硬生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去吧。”她在他耳邊低語。“要快,大祭司長在火源那裡,他要求要獨自一人,所以沒人跟著,其他祭司都在廣場上。現在你看門口,只有左邊那個獵人有帶武器,掛在腰上,是一把短刀。記得不要濺血,否則全都完了,聽懂沒?”
他點點頭,夏菲才鬆手離開他。“我會在癒部等你。”接著她領他走到門外,讓獵人們接手。弗洛的目光掃過走廊,左右都空無一人,要到達火源必須通過建築正中間的通道,要是平時途中應該是被門封鎖的,但是初冬祭這一天會保持開放,為了讓火保持旺盛和為了能讓人能更快蒐集到祭品留下的灰燼。一個獵人拿出手銬,另一個則拉住栓他的繩索。弗洛並著手腕,就如平時一樣,面前的獵人低下頭,試圖打開手銬的環。
弗洛聽見鐘聲。
他倏地向前,抬膝,用力地撞擊在獵人的腹部,趁對方因為驚訝和疼痛彎腰,他抽出那人腰間的短刀,一轉身便順勢斬斷另一個獵人握著的繩子,手起手落,刀柄敲向第二人的太陽穴,立刻就使對方失去平衡。弗洛向反方向跑去,幾乎無法呼吸,抓著刀的手異常僵硬,彷彿剛剛的衝擊也影響到了自己。
他奔過走廊,轉彎時差一點就跌倒,放低了重心摸著地板才不至於滑出去。
教廷到火源之間的距離有這麼長嗎?平常在廣場上絲毫都不覺得這路竟然如此遙遠。
前方就是本來鐵欄所在的位置,現在完全沒有防備地敞開。弗洛沒有注意背後是否有人追趕,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要更快才可以。周圍的灰石牆壁逐漸變了色,被紅磚取代,好似一個火爐嵌在地底,亦如同一個生物的食管,在此處靜待送上來的食物。
鐘聲持續迴盪在耳邊,上面的人恐怕已經要開始儀式了。
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轉角處,把弗洛嚇了一跳,放慢腳步,因為缺氧而暈眩。來者一句話沒說,只是默默等待弗洛喘過氣來。最後一聲鐘聲的回音消失,弗洛向上看。
原來是這樣的嗎?
視線中央的,和一般人沒什麼區別,雖然無論姿態還是身著的灰藍長袍都透露了的威嚴,也只有右臉皮膚底下如血管般的藍紋顯示自己不屬於人類——他以為自己會比現在更激動,畢竟這是他期待了一輩子的機會,這一刻卻被另外的事情佔據心思。
“大人,我……”他準備向先知行禮,卻在還沒來得及彎下腰的時候已經被後者一把拉住頭髮強迫抬頭。好熱,弗洛想。這熱度不來自前方的火源而是大祭司長的手,可是為何那雙眼睛卻如此冰冷呢?沒有喜惡,沒有讚許或責備,沒有同情或不屑,就僅僅是俯視著——不是在打量他,而是觀察著更隱蔽深層的東西。“我……”
“祭品。”先知打斷他的話,語氣也是毫無起伏,幾乎是在自言自語。“居然用這種人獻祭,難怪領主最近很煩躁。”他說,接著將弗洛放在地上,緩緩繞過他身邊,打算離開。“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你回去吧。”
為什麼……
早就告訴你了,他們都把這裡當戲看呢。
“但是——”
弗洛一瞬以為自己聽不見了,直到遠處的腳步聲令他意識到是自己發不出聲,彷彿忘記了該怎麼說話,他驚恐地望著大祭司長的背影,期待和現實的落差彷若峽谷,而他正墜落深淵底層,血液因為憤怒和絕望在耳旁沸騰,細聲對他呢喃。
他們不在乎,他們根本不怕,審廳會就這樣被至高的權力保護著,從提圖斯到殿堂,全都同罪。
身下拉長的影子隨火光搖曳,被碎磚打破地不成人形。
“混沌的兒子。”
影子盡頭伸出曲角,張開巨大的雙臂。
“為什麼你的眼睛仍是天的顏色?”
大祭司長側身,短刀的利刃穿過長髮之間,從面前掠過,映照出他臉上轉瞬即逝的不解。弗洛的手腕被扼住並向前牽拖,力量之大彷彿不是來自一個體型和自己相同的人。大祭司長一腳踢向他的腿,同時另手按住弗洛的肩膀將他手臂往背後扭,轉身,便將他壓在了地上。弗洛在回神的時候已經無法動彈,對方的膝蓋抵在自己腰後。
偽神的笑聲攀附在磚瓦間隙,最後沒於祭司們的驚呼之中。“弗洛你好大膽子!”審判長的怒吼此刻在他耳裡和死刑的宣判無異,“大人,真的很抱歉,我們應該更加嚴格看守祭品,此次疏漏實在是無法原諒——大人沒有受傷吧?這孩子一直都很奇怪,自從前幾年被指控為異端,就變本加厲,還招來了許多異象,果然是……”
先知起身,讓獵人們為弗洛上銬。“不,這次是我的不對,不能責怪他。”他看了看在獵人手中拼命掙扎的少年,雖然取回了說話的能力卻被塞上布條,只能發出尖銳的嗚聲。然後他又瞄了眼審判長,“這是你的決定?”
“不是,大人,是他自願的。”
“是嗎。”
大祭司長經過弗洛面前,那淡漠的語氣和表情明顯訴說著不信任——他知道,從一開始就看清了——弗洛嚐到口中的鐵锈味,浸透了布條,順著喉管往下流,令他感到反胃。
“大人請和我們去廣場,祭祀決不能夠被這些鬧劇擾亂。”審判長掛上窘迫地笑容,領著隊伍往出口的方向移動。
突如其來的陽光令弗洛瞇起眼,只記得看見提圖斯失望的臉一閃而過。他被硬生拖上祭壇,掙扎也毫無用處。高台下的白霧被陽光推散,但仍舊像是一片白色的海,他看見先知站在下方,主祭和審判長伴隨左右。
初冬祭祀。叛教者的慶典。
提圖斯用皮帶勒住他的右上臂,在激烈反抗下顯得格外吃力,此刻也沒人在乎儀式的標準流程了,都期望着快速結束這份工作。接著提圖斯和另一個人將他的手臂按在台上,確保他無法亂動,第三個人則迅速舉起斧子。
噠。
【越來越不會寫文】
【amy其實沒有惡意他只是和領主剛吵過一架而已】
【vo寶寶其實是很溫順的人他只是對教廷和殿堂很失望很失望罷了,也導致後來Evan和兩邊關係都不親密】
【vo:說好的左手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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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3876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貝弗特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自己無法想像被當成祭品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為了一個看起來從不管事的神承受如此折磨。本想開口問關於昨晚那個夢,可是心裡那點微小的猶豫阻止了他,就怕那不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斷片。
如果只是帝國的事情就明白多了。
鐘聲迴盪,他們走過長廊,路上碰到的祭司並沒有對他們投以太多關注。今天的霧看起來比較稀薄,倒顯得陽光有些太強,是個對祭司們來說非常理想的天氣。石柱的陰影在余光之中飛掠,偶爾被碑打斷。正如伊凡思所說廣場上集結了很多人,卻無比安靜,伊凡思帶他爬上階梯,直到末端不再通往橫向的走廊,而是被一扇小門阻攔。
“怎麼辦?回去嗎?”貝弗特回頭,總感覺自己正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雖然當初是伊凡思提議到樓頂去開晨禱的。祭司抬手,讓貝弗特讓開,寬鬆的袖子下仍是那詭異的黑。“都警告過你別穿出來,被當成異端真是活該。”
“這種話不能亂講,在教廷裡隨便叫人異端是很危險的,說不定哪時就會被扔進火坑里。”伊凡思握住門把。咯噠一聲,門便應聲彈開。“你看,很方便吧。”
貝弗特在門檻前猶豫了幾秒,快速地確認背後沒有人才踏上樓頂。“跟著你後都忘記驚訝是什麼感覺……教廷還會處置異端?不是已經變成帝國的責任了嗎?”
“帝國也沒有認真在執行啊。”伊凡思笑笑,一邊在四周尋找。貝弗特站在建築邊緣想下眺望,霧裡也是伏著許多人,比夢境中更多,穿著各色排成一列列,也像帝都中的軍人和朝臣。以七個主祭為首,祭司們面朝東邊,日出的方向。
“這種話也不能亂講,說不定哪時就會被我掛在鉤子上。”他回答,視線外伊凡思放下兩張凳子,大概是很久以前就藏在樓頂某處,木頭看起來有些老舊。
“你知道紅衣本來也是教廷的職位,很久很久以前統稱‘審廳’。”
所以那時他才以為自己在工作……貝弗特在心裡說。“我們借這個形象處死叛國者,教廷不介意嗎……你不介意嗎?”
“畢竟王法僅次於教條,維護王法沒有不妥的地方。”他停頓,“而我……大概沒資格介意吧。”
伊凡思坐下,傾聽靜默。這嚴肅的氣氛讓貝弗特也不想出聲打擾,幾十甚至百人以相同的姿勢定格成一幅畫,移動的只有不斷升起的日輪。他感到有些無趣似的環顧四周,除了掛在桿子上正在晾乾的床單什麼都沒有……
不對。貝弗特瞇起眼睛,遠處有個身影,也在觀察廣場上的活動——居然也有別人敢不出席早禱,他只是這麼想,估計是個侍童或者輔祭。不久後那身影站起,離開了屋頂。此時主祭也同時起身,繞過列隊站到通往祭壇的樓梯前,眾祭司隨著轉向,然後他們開口,齊聲誦念教條和訓誡。誦讀的語調平緩,沒有起伏,整齊地好像不是人聲,雖然不能稱得上響亮卻足以滲入土地,彷若帝都的鐘聲,連遠處的人都能依稀感受到腳下細小的震動。
“我以為早禱不出聲。”
“早禱結束了,他們要開始選祭司長,主祭必須得先宣誓和發言,不過每一次內容都差不多。”
一個主祭走上祭壇,伸出雙手懸在火坑之上,右手拿著匕首,在左手掌心劃開一道口子,幾滴血就順著滴下,被黑暗吞噬。他轉身,將受傷的手舉起,開始他的宣誓。
“我小時候,這廣場最多也只有不到半百個人,一共只有兩個主祭。”伊凡說道,“他們都很嚴格,我記得我曾經不止一次想把他們從祭壇上推下去。”接著他笑,輕快地像一個小孩子。
“原來你也會有這種想法。”
第二個主祭走上祭壇,重複了一遍剛才的程序。伊凡思睜眼看了下,捏著佈滿藍紋的手指,好像對這個人特別有興趣。明明昨天還用骰子決定人選,他想,但這也似乎是第一次聽這人提到小時候這三個字,他一直都覺得伊凡思跟自己年紀加減差不了太多,那語氣卻是在回想久遠的過去的語氣,是個令人怎麼也不想主動去翻找的舊物。“為什麼你不做主祭去選祭司長?既然祭司做得那麼憋屈——”他問,帶著讓自己有些後悔的蠻橫,“我不懂,你基本能算個壇長,陛下邀請你主持帝都的初冬祭,而且我想你大概一時半會也死不掉……你也不需要做異類,你去過殿堂,甚至認識領主,把事實攤開,還有誰可以刁難你?真的只有我覺得這都沒道理嗎?”
“不,有幾個人也這樣建議過。我不想和教廷有過多來往,況且我做主祭對他們來說就太不公平了。”伊凡思聳聳肩,注意力從第三位演講者身上轉移,在廣場上悠轉,在東面停留了一會,又回到了祭壇上。他向貝弗特保證將來有一天他會懂的,但貝弗特有種預感這一天不會來得很快。
“你睡吧,結束了我再叫你。”他最後談嘆了口氣說道。
正午的廣場空無一人,大部分的祭司都轉移到室內的會堂進行投票,伊凡思也跟著去了,一邊走還一邊搖晃著揉眼睛。貝弗特繞著石碑轉了一圈,他看不懂上面刻鑿的文字,但大概能認出那是古語的形狀。要是當時認真地聽就好了,他喪氣地揉了揉額角,想起很久以前在城堡裡偶然聽見的課堂。
不知道伊凡思會不會讀古語……總覺得那個人會什麼都不奇怪。
廣場比遠觀來的更遼闊,在薄霧之後就直接是懸崖,沒有護欄的保護,向下望去便是大海,四千年不斷沖刷崖壁的白浪在土石上咬出凹穴。他蹲下,將手擋在眼睛上方來阻隔日光,視線的末端隱約出現一點棕色。小船?他站起來。從這裡下得去嗎?既然無法用正常手段到達殿堂,那要船做什麼……
貝弗特吸氣,轉頭本想開口,可是身邊卻沒有說話的對象。不知不覺就習慣了,也不太好啊,他對自己說,紅衣,執死,可能身邊就不該有個這樣的人。他慢慢地走回教廷的建築,途中和薩姆謝打了個招呼,耳朵貼在會堂門上聽了會辯論。
“無聊的話就去樓上看看吧。”守門人經過身後時這麼說。“三樓正中間是圖書室,你看起來是會對那種東西感興趣的人。”
“謝謝。”貝弗特朝他點頭致意。
“早上闖上屋頂的是你們兩個?”
他聽見後愣了一下。“是。”他回答,心裡已經準備好要遭責備,不過對方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揮了揮手,要他們下次要犯事就犯得隱蔽一點。
“等一下。”薩姆謝離開之前貝弗特又拉住他。“我還看到另一個人在屋頂上,不過我不確定是誰。”
守門人只是悠哉地聳聳肩。“哦。反正也管不動,跟我說有用嗎?”他說完就走了,走向廚房的方向。貝弗特立在原地,心臟警告着他應當為此擔憂,可是大腦卻告訴他也不可能有任何作為,這些憂慮都是空的,全是被三年前那一晚嚇出來的後怕。
暗殺王公貴族還有理可循,可是殺一個普通的小祭司究竟能得到什麼……
普通嗎?真的只是一個小祭司嗎?
貝弗特的手撫過樓梯的握把,乾淨的不沾一點灰塵,只有被無數隻手磨出來的褪色痕跡。活在教廷之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悄悄推開書房的門,希望不要驚動任何人,裡面的燈都是熄滅的,唯有自然的光照亮內部,聞起來一股古舊紙張和皮革的氣味,可是光線下也沒有一點塵埃。貝弗特暗自羨慕能在這種地方長大,他大概會願意用一切來換取這個機會。
一本本的書冊排列在眼前,從新到舊,各種經典的手抄本甚至是原版,所有關於教廷的記錄,寫滿歷史和曾經的預言,連在艾登先帝毀滅的那些都保留了下來。他隨手翻開一本,脆弱的皮革在手中已然是最珍惜的寶物。他簡略地翻閱,然後將書放回去,又去尋找別的日期。
三四八零年大災,三五二九年王祭,異象記錄,二六零八年教派分裂,黑影之眷屬研究,狂言解讀……
二五年領主親臨?
“你——”
貝弗特聽見叫喚便轉頭時下意識收回手,對方已經在他旁邊蹲下,是一個金髮的年輕人,穿了亞麻色的衣服,灰藍的雙眼讓他想起雷納西的晴空,他沒有立刻回應——那張臉帶來的熟悉感令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綁在鐵架上的少年,和面前的人是如此相似。
“怎麼不說話?”那人問,“你是那個客人對吧。”
貝弗特有些疑惑地點點頭。
“我臉上有什麼嗎?”他摸了摸下巴。
“對不起……”貝弗特這才回過神,轉移目光看向並排的書脊,“你和我曾見過的一個人很像。”
“真稀奇。”那人回答,一邊伸出手,“我叫耶爾頓,是個輔祭。”
貝弗特和他握手,乾淨的手掌上也沒有傷痕,這叫耶爾頓的輔祭雙眼也都是完好的。巧合嗎?他想。“我是貝弗特,來自帝都。”
“我知道。”耶爾頓笑,就連嘴角揚起的樣子也都過於相似了。“每個人都知道。畢竟是伊凡思帶來的人。”
“他似乎人緣不太好。”
“惡名昭著呢。”輔祭靠向書櫃,從蹲著的姿態換成坐在地上,順手將凌亂的頭髮向後撥。“不過他好歹也算是我的老師……”耶爾頓稍微低下頭,語氣也隨之變得比較沉重,“雖然聽起來很冒昧,但三年前老師他在帝都遇害了,是嗎?你也在場吧,我沒想說別的,只是想謝謝你。”貝弗特感到喉嚨中被什麼堵住,看來教廷中消息傳得不比帝都慢。
“其實我什麼都沒做……”他說,聲音有些沙啞。他的確什麼也沒做,當時他只能任自己被無力和絕望吞噬,拼命抓著最後一點希望似的按著將死之人的傷口。“你知道……有什麼人會想殺他嗎?”
“應該不是私人恩怨,不只老師遇害,有很多祭司都被刺殺,雖然大多職位都更高一點……”耶爾頓思考了半晌,“大——”
“那是因為他們違反了教條。”
貝弗特和身邊的輔祭一起轉頭。
書櫃之間的走道另一端站了第三個人,絳紫長袍及地,襯出他嚴肅的面容,好似個將軍一樣充滿威嚴,微仰的下巴令他能俯視前方的一切。
貝弗特鞠了個躬。“午安,亞內主祭。”
“午安,願上主降指引於你。”主祭抬手,讓貝弗特直起身子,又看到耶爾頓,神情有些不悅。“我沒見過你。”
“主祭大人,這是我第一次來教廷。”輔祭回答,緩慢地從地上爬起,這時才向主祭敬禮,“見到主祭大人真是我此生的榮幸,我聽老師講起大人您許多事,請問夫人和愛女可都安好?”
亞內主祭臉上的惱怒之中閃過一絲不解和窘迫。他咬了下嘴唇,“是……她們都很好。”
“但願主上的榮光照耀,導她們向正途。”
主祭點點頭,下一秒就將注意放在貝弗特身上。“聽說你當時在場,你想知道為何有人要殺帝都的祭司對嗎?”
“是的,大人剛才說他們違反教條,可是……我仍不理解。”
“帝國有責任處理帝國中的異端,但是若祭司本身被混亂蠱惑,則不屬於帝國的管轄範疇。”
“大人是指……教廷要殺伊凡思?”貝弗特講著都覺得奇怪,在另一方面如果這是事實的話他必須要趕快帶伊凡思離開這個地方。“卻仍要請他來參加會議?”
“不,”亞內主祭回答,“教廷也已經不負責懲戒祭司的信仰不忠,殿堂自會派來使者執行審判。伊凡思活了下來,主祭們認為他目前還被殿堂所承認。”
這就是為什麼刺客可以在帝都城門裡為所欲為而不被發現,也是為什麼明明擁有領主贈禮還受重傷……嗎?他對自己說,殿堂又為什麼要審判那個人?他以為伊凡思和殿堂關係應該很好……沒有回答,當自己問殿堂是什麼樣的地方的時候,並沒有得到任何答复,自己當初也是這樣默認伊凡思和教廷的關係,或許自己太自說自話了一點——
耶爾頓的笑聲打斷沉默,也打斷了貝弗特越發混亂的思緒。 “大人,你這樣……不怕真的遭難嗎?與其說這些誣衊的話,怎麼不和我們的客人講講一百年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年輕的輔祭退後一步,壓低音調,“我跟你說,在首都搬回羅爾帝那會,也有個主祭,名字我不記得了,反正也是個不怎麼樣的傢伙,私下和古物交易,妄圖欺騙主上,結果呢?一夜間失去五感,內臟在體內消融,妻子生下雙頭的畸胎後也去世,幾代的報應連第二代都沒熬過——大人,你說什麼叫做天罰?拿著刀潛入別人家暗殺是天罰?”
主祭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蒼白,“放肆!”他抬手,卻因為貝弗特在場而收住。“輕信謠言還大肆宣揚,立刻給我到地下室去悔過,並且抄訓誡十遍,明日我親自檢查,否則我讓人將你禁閉一周!”
“行,行,大人說了算。”耶爾頓再一次敬禮,臨走時回頭給貝弗特一個帶有笑意的眼神——如果還有明天的話。他的口型這麼說道。亞內主祭似乎沒有注意到對方最後的留言,緊鎖的眉頭將不快表露無遺。
“對不起,有些年輕人就是疏於管教,只會給教廷蒙羞。”
貝弗特不敢回答,此時居然有些尷尬,心裡只有首都剛搬回羅爾帝的年份,就擺在手邊的書架下排,他伸手就能抽出來看,三七六三,或許還不會很準確,能再往後找幾年。
“你也不要隨便把故事當真。”主祭說,“這裡的資料都很珍貴,拿來看的時候小心一點。”
“是。”
書房的門關起,伴隨鐘聲和此起彼落的腳步聲,看來祭司們開始從會堂裡出來了。他坐下,一口氣取出五本書冊,迅速翻閱,年份,事件和地點不斷在眼前變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讀得這麼快。
然而這時第五本書冊的封底印記已經靜止在他視線之中——什麼都沒有找到。
殿堂的使者前來審判叛教的祭司……不過那個對他們伸出援手的黑影又是什麼?那個無法用常理理解的存在的確隱約符合王座廳玻璃窗上刻畫的形象,帶有發光的藍紋。可另一方面它卻又讓他憶起自己不聽勸告去偷穿伊凡思黑色披風的時候,瞬間就被囈語佔據思緒,精神被推至狂亂邊緣的可怕……第一反應便本能地認為兩者是同樣的東西。
是來自領主的承認?考驗結束的獎勵,責罰之後的慰藉?
還是那其實是一直被稱為混沌之物……
這怎麼可能。
“見到亞內主祭了嗎?”晚上伊凡思一回到房間就開口問,把貝弗特嚇了一跳。他已經換好睡衣,看來是比自己更早就結束了一天行程,臉上寫了疲憊——也是,對伊凡思這種作息規律的人來說一夜未眠比什麼都累人。
“為什麼?”他回問道,心中無比雜亂。
“下午被主祭責備了一番。”
“抱歉……”貝弗特向後躺下,心裡其實沒有真的在道歉,更不在乎自己做錯什麼。他沉默,思考許久又翻身。“伊凡思,我問你問題,你這次能不能好好回答?”
對方聽見他的語氣比平時嚴肅不少,不禁露出一些擔心的神情。貝弗特看他緩緩站到梯子上,扶著床緣,“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不是指騙,就這次,別給我模糊的答案好嗎?”
伊凡思微笑。“我試試看。”
貝弗特盯著他半晌,忽然發現他也和夢裡的少年也有一絲像,擁有相同色調的頭髮和雙眸,或許是年紀的緣故不如先前的輔祭那般神似。伊凡思身上也沒有傷疤……應該說若真有人受了那種傷是不可能好好活著的——他曾聽說過人會將記憶的殘像拼湊成夢境,此時他開始認為昨晚大概正是這樣的情況。“我看到懸崖下有一艘小船,從那個方向航行什麼地方都到不了,你不是說從這裡不能直接去殿堂?”
“不能。”伊凡思回答,“但是來還是可以的。”
“我還遇到一個叫耶爾頓的輔祭,說是你學生,他還說兩百年前有個主祭因叛教遭天罰,失去五感,內臟消融,是真的嗎?”
他聳了聳肩。“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學生了。不過那個故事是真的,只是被教廷掩蓋而已。畢竟是很難堪的醜聞。一個主祭私下和古物交易得到不該得的力量,最後把妻兒和親族都搭進去——如果是普通人,可能就不會這麼淒慘了吧。”
“領主會親自懲罰叛教的祭司?從殿堂派使者下來?”
“會,可是很少,使者偶爾會被殿堂派來處理小問題,主上大多數時候都是直接降詛咒——很可怕的,會持續好幾代呢。”
貝弗特將下一句話暫且吞了回去。所以耶爾頓也沒有在胡說,亞內主祭也不是憑空捏造一個理由……那麼他到底該相信誰?突然伊凡思拍了拍他的臉,“你今天問的還真奇怪,誰跟你說了什麼嗎?”
“沒……沒有。”貝弗特回答。
“那就好。”
伊凡思爬下梯子,吹熄房間裡的燈,貝弗特聽見他躺下的動靜。至少今天會好好休息了,他這麼對自己說,然後閉上雙眼,任意識順著睡意流進深邃黑暗的海洋,連同四肢和身體一起下沉,直到周圍的現實都不復存在,留下源於自身的破碎幻想來填補空缺。
少年的臉。
匯集成河的血。
突然一聲巨響,半個教廷的人都應聲而起。
【全場就只有bft懵逼】
【於是這是第一次提到喜鵲的出生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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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7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祭司弗洛,你被指控違反教條,追求不該追求之物,尋覓不該尋覓之理,三個人目擊你與不明的黑影對話,並且在你物品間發現異樣的符文,你可認罪?”
階梯頂端,那石造的講台背後紅袍的審判官用手指敲擊桌面,輕得無法留下聲響,但是就那麼重複著規律的動作,一下,一下。每個人的目光都在階梯前那個被迫彎身下跪的人,雙手背反綁在背後,和脖子上的項圈拴在一起,雙肩被鉤子穿過,長桿握在後方兩個獵人手中,他們忽然加重了力道,令那被稱為弗洛的少年發出驚喘。
“能不能……稍微輕一點?我又跑不掉。”他小聲地說道,背後兩人移開視線,並沒有理會他。弗洛嘆了口氣,那雙灰藍色眼睛藏在陰影之下,雖然還映著石磚上的日輪圖樣,卻早就失了光,也因為疼痛而顯得虛弱,“還是那麼嚴厲啊……”
審判官拍了拍桌子,臉上難掩不安,“你可認罪?”他又問了第二遍。
弗洛搖頭。
“你可知道祭壇下是不允許說謊的?”在一片議論之中紅袍的判官直起身,加大的音量變得急促,“弗洛,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就算你表現積極,但是不斷地被不同的人控訴同一件事,我們不得不相信證詞有一定的真實性,況且此次證據確鑿,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可認罪?”
面前落下一塊揉皺的布條,以血為默潦草地寫著古語。他還是搖頭。
“你要為自己辯解嗎?”
少年的肩膀微微顫動,還沒人能看得到他的表情。審判官皺起眉頭,他就如同周圍旁觀的所有人一樣,滿是不解,更多的是害怕。他曾是如此殷切地想要為主上和教廷服務,從他有記憶起就在祭壇前仰望天空,太陽在霧後仍是那麼炫目,所有來自那一邊的都過於耀眼。他從未違反過任何一條規章,甚至能拋棄所有情感,親手抹殺一切存異心者——此刻卻為了自己發誓要徹底清除的罪行跪在此處受審,基於不存在的事實。
平時為了道德和善表現出包容,害怕的時候也是會不擇手段找理由排除潛在危險,眼前的也不過就是這類人。
他大笑,原本想要用來解釋的言辭都隨之消散。“不可在祭壇前說謊造假。”
“有什麼可笑的?”審判官大聲質問,揮手令獵人控制好犯人。後者將鉤子向下一壓,便把弗洛按在地上,他的笑聲止於一聲嗚咽。模糊的視線被紅色的布料佔滿,審判官在他旁邊站定,聽起來是被激怒了。“膽敢嘲笑教條,黑影的眷屬,終於還是藏不住你的本性。”就算無法看見,弗洛還是能感受到那些眼神——平時迴避他的眼神——從上方投來,包含著細小的釋然。
讓烈火將你們吞噬……
“祭司弗洛,面對指控與證據,你拒絕為自己辯解,因此我以審判長之權力,認定你為異端,根據教條,將被處以……”
“我自願做祭品。”
“什麼?”審判官本該為自己的宣判被打斷而不悅,但是這時被腳邊的人剛說出的內容分了心,他的影子籠罩在那少年的身上,覆蓋對方是綽綽有餘,心卻無法抑制地撞擊他的胸腔。
“我自願做祭品!”弗洛說,這次在寂靜間所有人都聽得清楚,“我仍是個祭司!根據規定我有這個權力在指控前自證虔誠,記得嗎?等我從祭壇上活著走下來,你們就沒有人有資格質疑我!”
審判官咬了咬下唇,環顧了一周旁觀者們。“根據規定……這是被允許的。”他停頓半晌,又開口,“好,弗洛,接下來你必須在他人監控之下才能參與狩獵,直到你過活九次獻祭,並且證明自己信仰並且唯一心向秩序,你的身份將被歸還。後天便是你的第一次獻祭,會有人為你準備。”語畢,審判官向後退了一步,讓獵人將弗洛提起來。
少年終於能離開地面,失去薄霧的保護,陽光使他覺得有些刺眼,那些他熟悉的臉和灰袍被照得蒼白,連邊緣都逐漸消失——主上,他的光,是否也在觀察這一切?他看向審判官的臉。“祝福大人的公正。”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還能說什麼?”弗洛回答,緩緩揚起嘴角。
九次,沒有人能活過九次獻祭,他終是被判了死刑。
“住手。”
他們總是這樣說。
“已經夠了。”
他們將鐮刀從他手裡拿走。
“去把手洗乾淨。”
“但是——”他們將弗洛留在昏暗的地窖裡,被動物的骸骨環繞,有些無所適從,他是該跟著回去還是繼續處理那個被抓現行的異端,現行犯不需要受審,應該要就地處決。
雖然是這樣說的——弗洛閉上眼睛,呼吸已經盡可能地放淺了但那股腥味仍然揮之不去,他的手彷彿不屬於自己,對剛剛發生的事情的記憶也不屬於自己——金屬切割皮膚和肉被骨頭擋下,悲鳴在耳邊已經成為可以輕易忽視的背景。好熱,明明季節正在轉涼……胃裡一陣難受,弗洛彎下腰乾咳起來,再多一秒都要受不了。
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的?
“一無是處。”盤繞於耳的笑聲沒有來源,背後有東西潛伏在黑暗中,它的爪子在石板上挖出溝渠,去了左邊又回到右邊。睜開眼這空間中什麼也沒有,他聽見笑聲。
弗洛望向地上的另一個人。
“你也聽見他了嗎?”那人說,伸出雙手,拉扯側身的傷口,底下的肋骨斷了不少根,弗洛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如此頑強——可是此時這種堅毅只是讓他感到煩躁。快死吧,他在心中不斷重複道,就這麼死去,自己就不用動手了。“來,可憐的孩子,來會真正愛你的主人身邊。”
“閉嘴!異端……”
“異端?誰?”那人尖叫,沙啞而刺耳,彷彿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愚者們,腦子裡裝的盡是用來哄騙的蹩腳戲言!他們本是一體,是一樣的!你們冠一個為王就也得冠另一個為王”弗洛感到暈眩,刀從他指尖滑落,跟隨的沒有落地的響聲。為什麼把刀放下了?他盯著自己的雙膝,粗布早已被浸染成黑色,周圍鋪滿更加柔軟的物體。好熱……
“心懷喜悅吧,你被指名了啊……”
“你在跟誰說話?”
弗洛倏地回頭,原本就緊繃的神經令他差點就抓起小刀跳到來者身上,只能慶幸自己現在連動都很困難,幾秒的停頓足以讓他回神,對方灰白色的衣服表明自己是教廷的獵人。
“你……還好嗎?”
弗洛微笑,一邊試圖站起來。“就快了,”他說,指了指腳邊的罪犯,“不知道為什麼,他……”
“哈?”獵人瞇起眼,有些困惑的樣子,“這不早就死透了?真噁心,你下手就不能乾淨一點嗎?不懂為什麼主祭會讓你這種問題人物上前線。”他去拉弗洛的手臂,後者也是一臉不解,還呢喃着解釋的話。“天——還好我發現隊伍裡少一個人。他們都已經準備好要燒這棟房子了,快點!”
“我……”弗洛本打算像往常一樣開些玩笑使對方放心,但怎麼也沒法再吐出一個音節,眼前突然變得一片光亮。他抬手,卻只能墜落。
你啊,本來是沒有資格成為祭司的,可是祭司長心懷仁慈,令人救你起來並撫養你長大,你的生命屬於教廷,最終要獻給領主,知道嗎?
“是,我知道。”
他醒來的一刻還以為自己身在殿堂,或上界,總之是另一個世界,直到視線中出現熟悉的面容,他心裡升起一股小小的失望。
“知道什麼?”叫做夏菲的醫者拍拍他的臉,“怎麼樣?你發燒了,居然也沒有人發現。”
弗洛嘆口氣,感到思緒確實比先前清晰許多,身體也不那麼沉重,大概是睡了很久。“只是不想說吧。”
“你自己也是,稍微注意一下啊,好歹也是從前學過些醫學的人。”
他翻過身,無視側身傳來的腫脹感,將臉埋在枕頭里——想要梳理的時候才發現記憶破碎到沒有辦法連接起來,僅有的畫面是自己將雙手浸在刨開的人體裡面,誰在他耳邊大笑?聽到是因為發燒而混亂也無法帶來任何安慰,那表示從頭到尾,一切瘋狂和輕瀆的話語都來自自己本身。
來,到我這裡來。那雙給予他擁抱的手很諷刺的比誰都親切溫柔。
“我……生病了嗎?”
“也不是很嚴重的問題,平常的話睡一覺就會好,是壓力太大呢。”她回答。“弗洛……我覺得你還是跟上面申請回來吧,自從你做了獵人後精神狀態越來越差。明明就是個連見血就暈的人,戰鬥也笨手笨腳,頭腦也不好使又沒靠山,再這樣下去的話……”
“沒事的。”他說,“身為不淨之人得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行,矯正異端,要是他們願意回來就好了。”
“獵人和審判官全是群沒心沒肺的傢伙,天天就跟你講這些,也難怪你要崩潰。”夏菲揉揉他的頭髮,“給你簽一周的假條,就算沒辦法說服你,至少逼你好好休息再去工作,祭司之前我首先是個醫生,不準反對醫生。”
“這樣說話會被制裁的,不過你的話,是我也下不了手。”
身邊的人沒有回應,他側過臉,還沒看清為何就被人提起,兩柄長勾橫在他面前,主祭和審判長的表情一樣嚴肅。門外傳來夏菲的爭論聲,要他們不許打擾病人,卻一下被打斷,她不再敢說什麼。
“比我想像中的要快啊。”弗洛嘆道,“這次又是什麼?”他已經見過這種情況不下三次了,有人指控他行為不端正,恐怕就是當時找到他的那個同僚,雖然感覺對夏菲有些歉疚,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深呼吸,低下頭並緊手腕等待鐐銬。
“祭司弗洛,跟我們去審廳一趟。”
窄小的視野中只有模糊的灰黑色。痛覺並沒有消退,可是相較起金屬器具伸進眼眶的那一刻,也就如此。他輕輕碰了碰繃帶,綁得有些太緊,下面空空的,右眼已經被剜去。他在地上翻了個身,一點光亮應該來自窗戶,陽光被霧過濾變得柔和——他心底有了些榮幸的感覺,無論被強安上了什麼指責,他遵守自己的誓言,他的一部分將被送到主上手上。
他閉上剩下的那隻眼睛,突然感覺到的那一股溫潤令他慌了手腳,以為傷口又開始出血,他再次碰了碰繃帶和周圍的皮膚,才發現手指上沾了的是更清透的液體。
還有八次,將來的每一次都會比這個更艱難。
視線隨著時間緩緩變得清楚,他的右眼本身就不好,真的失去了也沒有太大影響,他撐著自己起身,想著這些人至少還給自己一間房間。
“你居然還在感謝他們嗎?”
弗洛反射性地轉過身背靠牆壁,動作太快引來一陣暈眩,他環顧掃過四周,窄小的房間裡沒有別人。和地窖那時一樣,他對自己說。
“在這裡。”一眨眼,便見到一個身影出現在本來空無一物的地方,她淺綠色的瞳中充滿嘲笑,頭上長了深紅色的曲腳,兩條細長的尾巴點著地面。她略顯隨意地鞠躬。“你好,弗洛,知不知道我是誰?”
弗洛搖頭。
“真是的你們這些祭司,連自己朝拜的是什麼都不清楚嗎?”她說,“你們叫我偽神,又把我歸為古物一類,不過我不是很在乎就是。”
“請你離開。”因為恐懼而顫抖的聲線之中,他看到那女孩走向自己,卻沒有地方可以讓自己躲藏,對方伸出手,輕撫他的右眼眶。“和古物互動是被禁止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我可是你們的神的另一種形態啊。”偽神笑起來,“這麼不敬真的好嗎?但我可以給你破例,因為我比領主慈悲多了。”她的手指停在空洞的位置,然後用力按下去——弗洛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掙扎,卻不敢叫出聲。
許久偽神終於放開手中的少年,後者捂著傷處蜷在牆角。“跟我交易吧?我能給你你想都想不到的力量。反正你都被當作異端,就算真的犯了異端罪也沒什麼差別,不是嗎?”
“我不是……。”弗洛小聲地回答,“我從沒有做過那種事情,將來也不會,我的主人只有領主。”
“我知道。”偽神回答,“全部的人都知道,他們都把這裡當戲看呢。領主也知道,但有什麼用?他不會給乖孩子獎勵,也懶得去懲罰犯規的人。你聽好了,我這是在幫你,外面的那些人想要你死,以至於能公然造假證,他們根本不怕,天罰不會降臨。不如——你來落實法律如何?”她試圖去摸弗洛的頭,卻被後者閃避。“躲什麼?你明明也很清楚。”她直直望進那隻空洞的眼睛,捧起他的臉,“你不是也很希望他們死?”
燒吧……
“兩根肋骨,我就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將那些叛教之人都殺死,重整教廷,就當是——為了領主肅清叛教者。”
弗洛沉默,那一層樓高的祭壇彷彿就在自己的眼前,他被綁在鐵架上,腳底是不滅的烈火,灰藍的天之中沒有一朵雲,幾乎呈現白色的太陽在視野的中心靜止不動。
左邊還是右邊?面前主持獻祭的祭司問。
救我,他的思緒最深處的一個小小的聲音這麼呼喊。
來吧,我從出生起就準備好了,他仍要如此和自己確認。
右邊。他回答,堅定無比。
“偽神讓我違反教條,成為真正的異端來整頓教廷——”弗洛將這話說出來,使自己也能夠聽清。“必須肅清背離教條者,這是身為審判官和獵人的職責。”
看看你,如此殘暴,還有個祭司的樣子嗎?真是令人不悅的存在。
“存異心是大罪。”
可是為什麼不管怎麼拼湊,心中都只能得出和古物相同的結論?回答我啊,快回答啊。血液積聚在眼周,指尖卻是僵硬冰冷的,呼吸壓在胸口很難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估計是腦中試圖整理的想法太過雜亂且不可理喻。倘若一切都是主上的安排,他都願意懷著感激接受——誰來告訴自己這都是考驗,這荒謬的一切背後最終都有解釋……
“唯有在教廷中你能找到正途,去,謙卑下跪侍奉,誠心祈求赦免,執行你的使命。”
身披紫袍的大祭司背著光佇立在大堂中央,幾乎成剪影,一手握牧杖,一手握燒紅的鐵棍,高大如圍繞祭壇廣場的石柱。他們走了!去了殿堂!你被棄在麻袋裡,臍帶都還繞在脖子上,直到哭聲將人引來。你就不該出生,更不該被救起,褻瀆的化身,你能做最好的事情便是在祭壇上死去。
“混沌的兒子,為什麼你的眼睛仍是天的顏色?”女孩親吻他的耳朵。
有無形的東西裂開了,幾個細小碎片剝落,可是剩餘的卻未曾這麼堅固過。一聲巨響,手上的鐐銬和鐵鍊撞擊地面。“我的每一根骨頭要為下一次祭祀保留,想要的話就等吧!”
“不愧是它的人。”偽神站起身,“從一開始就沒了理智嗎……”她說,攤開雙手,掌中出現一顆山羊的頭顱,還滴著血,雙角黑得發亮。“沒有人活得過九次獻祭,就算你僥倖撐下,他們也絕對不會讓你好過。”
“就算如此。”他回答,“那便是主上賜予我的命運,將其圓滿是我此生的唯一追求。”
“他什麼命運也沒有給你,你對他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就和其他所有獻祭給他的靈魂是一樣的,不管你再怎麼充滿熱忱,他也不會因此而回應——如果你真的成為異端了他還會比較提得起興致,說不定還會親自來看看。”偽神翻轉着手裡的羊頭,好像那是個新奇的事物一樣仔細觀察,“你繼續否認——我等著你八年後匍匐在我腳邊哭著求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啊,真是令人期待,到時候你會剩下多少能供我取用呢?”她停頓,看向弗洛,和他的目光對上,接著用力折斷右邊的羊角,將其化成灰。
她抬起那個獨角的羊頭,“這個——就當作是我好心的邀請,這場宴會的席位會給你保留。”
頭顱落在弗洛的腳邊,深色粘稠的血濺到他身上。
房間再次回歸只有一人的狀態,弗洛甚至開始以為自己因為失血出現了幻覺,直到他再看到那漆黑的角,便將羊頭踢到門邊。他跪下,面朝太陽的方向,低下頭幾乎觸到地板。
“我唯一的主人,你卑微的僕人向你乞求,請你給予指引——”
哪怕一點都好……
【偽神:不是0san做不了好山羊!
聲音:人在棺中躺,鍋自天上來】
【也不知道寫不寫得完OHO】
【幾個年紀大的人的黑歷史,補設定補high了啊】
【還是私貨組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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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開始,以信仰之名,我縱自己成了十惡不赦的存在,恐怕,就連祭壇下的烈火也無法將身上的污跡燃淨了。”
一.【3876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他們遠離了城鎮,走在荒野的石子路上,周圍被野草鋪滿,就藏在白霧之下。太陽已經要落山了,向身後眺望,只能看到山巒的剪影和偶爾出現的小樹林。貝弗特覺得他們一直在往上走,卻不知道終點在哪裡,伊凡思只是叫他再等一會,但聽得出就連他都感覺很疲憊。他抬頭看眼前的人,那名前些時候才拯救過他的祭司,現在依然是自己的好友,就像平常一樣穿著異樣黑色披風——黑得幾乎沒有一點反光,不自然地飄動著,連白霧都不敢靠近——灰藍的紋路藏在脖子後面的領口處。他行走的速度也比剛才慢上許多。
這種時候倒顯得特別普通。貝弗特稍稍加快幾步,和祭司並肩。
“馬上就到了。”祭司說,一邊指了指遠處,“看。”
貝弗特順著祭司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暮色和霧氣背後隱約可見一個巨大的輪廓,如同一面大牆攔住他們的道路,雖然不高但是連綿百米,暖色的火光散佈在建築之中,在霧的另一端忽明忽暗。
“教廷。”貝弗特輕聲讚歎道。
幾天前他和同伴來塔國執行紅衣的任務,伊凡思聽說後就提議和他們一同旅行,他的目的是塔國最南端的教廷,正好順路。他們沒有理由拒絕,跟隨伊凡思能讓他們省去了非常多繁複的手續。
“先跟你說,這不是個很有趣的地方。”伊凡思說,“裡面的人也不是很有趣,你確定要跟我來嗎?”
“當然。”他點點頭,這可是一般人想求也求不到的機會,祭司和祭壇雖然在各地都有,可是教廷中央卻無比神秘,所有高等的祭司都在此訓練任職,執行特殊的儀式,甚至有傳言這裡能找到通往殿堂的入口——腹中的什麼在燃燒,驅走寒意。他本以為伊凡思會很為難,沒想到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倒是你,就這樣隨便帶我來沒問題嗎?”
“沒事的,他們不會攔我。”
“是,是,全帝國就沒人會攔你。”
祭司微笑,貝弗特才突然想起來這是今天他第一次看到對方笑。“不會想到要回家就不高興了吧?我還以為你這樣的人會和教廷關係很好。”
“我的家不在這裡,況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伊凡思繼續走著坡路,“有些……不怎麼愉快的過去。”
“是嗎……”
建築物逐漸從霧靄中浮現,那是個石製建築,被風雨磨損了表面,石縫中覆蓋了青苔和藤蔓,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的裝飾,完全是以實用為目的而建造。貝弗特抬頭,建築表面整齊排列着方形的窗,僅有第一層是長型的開口,都被鐵欄保護著。像個監獄似的。
“三千多年前他們從海的另一邊移居這裡。”伊凡思又說,“在這裡建立教廷然後離開,去了殿堂,我想我們對他們來說太易逝了一點,然後一切都變了。”他停頓,臉上閃過悲傷,轉瞬即逝。“其實這是後門,這棟建築是朝著殿堂的方向建造的。”
貝弗特挑起一邊眉毛,“你是在暗示殿堂就在南邊嗎?”
“不——嗯,技術上來說是的。”他回答,“這也不是秘密,很多高位的祭司都去過。它的確在那裡,可是用一般的方法到不了。”
“殿堂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伊凡思沒有回應,他們已經到達目的地。那是一扇很普通的門,就像一般家庭的前門一樣單調,鑲嵌在幾階淺淺的台階上放,前面站了個灰衣的祭司,手執長矛——這不是很少見的裝備,教廷可以擁有私兵,不需要受帝國管束。灰衣的祭司看了他們一眼。“你好,伊凡。”他伸出手,“就算是你也要按規矩來。”
伊凡思將一個金屬牌遞給他,後者迅速瞥過上頭的字,就將其歸還,隨後注意力便轉向貝弗特。“這是誰?別跟我說他是你的輔祭。”
“這是我來自帝都的朋友。”他說,“薩姆謝,這是貝弗特。貝弗特,這是薩姆謝,守門人。”
守門人點點頭。“真是難為你,得天天跟這個瘋癲的傢伙碰在一起。”
“習慣了。”貝弗特回答。
“借他說個話。”守門人將伊凡思拉到一邊,稍微壓低聲音。“該死,伊凡——偏偏選在今天帶外人來?記不記裡每一個主祭對你都很有意見,每一個!現在祭司長去世了,這裡沒有人能再護著你了知道嗎?”
“我知道。”伊凡思只是微笑。
“你到你怎麼做到的,能這麼輕鬆……”薩姆謝嘆了口氣,“你最好跟對的主祭搞好關係,你在這已經升不了職,弄不好說不定連帝都的位置都會丟掉……”
“你太緊張了,我在這世上的職位取決於主上的安排。”他拍拍守門人的肩膀,對方一副見到自己完全無法理解之物的表情。
“實在是沒法和你好好說話。”最後薩姆謝放棄似的低下頭,退開一步,“你們進去吧,但你得自己跟裡面的人解釋參觀的事情,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又拉住伊凡思的袖子,“你小心一點,講真,有攔不住的東西混進來了,也不知道屬於哪方……還有拜託你在任何人看見之前把這黑袍換掉。”
“我會的,謝謝你的忠告。”伊凡思走進門,揮手讓貝弗特跟上。
門背後通往一個寬大的長廊,向左右延伸,灰色的內牆彷彿沒有盡頭,貝弗特這才發現這建築是個弧形,環抱所謂朝向殿堂的方向。雙開的大門和一般的小門以相同的間距交錯排列,立在長廊兩邊,之間掛著古老的畫作和文本,裱在金框裡,伴有吊燈。只有他們正面的那個門和其他不同,有兩層樓那麼高,穿過二樓地板的半圓形鏤空,他猜想後面應該是個禮堂之類的空間。
一個藍衣的女孩向他們走來,並向伊凡思鞠躬。“歡迎祭司的到來。”她說,“住房已經準備好,請跟我來。”她轉身,疑惑的目光停留在貝弗特身上,但是沒有多問。他們跟隨女孩,向左邊走去。
“沒想到你在教廷裡的敵人比在其他地方都多。”貝弗特笑道,“你做了什麼?偷了他們的袍子然後扔到池子裡嗎?”
“他們不喜歡我的理由和你剛開始害怕我的理由一樣。”伊凡思說,“我在這裡被當成異類,受詛咒之人。”
“對不起。”暴雨籠罩的夜晚,那深紫色的雙眼,在手指上流動的灰藍紋路——是太習慣了,都忘記第一次見到時自己是多麼驚恐。
“不用道歉。歷來主祭和祭司長都有接受和不接受我的,我並不介意,或許他們對我來說也有些太易逝了。”他見伊凡思那一如往常愉快從容的表情,覺得有些內疚,就望向別的方向。每幾個門為一組,被小走廊分隔,那些通道的盡頭能看到自然的日光,逐漸暗淡,被石柱切成一段一段。
“那邊是什麼?”
“祭壇,廣場,三十三個石碑。”
女孩帶他們走上樓梯,來到四樓,這裡的房間都比較窄小,像是會在傭人宿舍會看到的格局。他們被帶到其中一間,女孩在門前停下。“明天一早進行選前儀式,請祭司必要準時參加。”
“知道了,謝謝。”他遞給她兩個硬幣,然後目送她離開。伊凡思推開門,讓貝弗特進去。房間不大,僅有上下的床和兩個桌子,地毯退了色,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換新。他把包扔在床上,走到窗邊向外眺望,能看到半個廣場,另外一半被霧遮蓋,石碑離建築有一小段距離,順著建築的弧線排列,正中間是祭壇,長長的階梯通往頂端的坑洞,如同一個井,深淵開口的霧氣被什麼驅散。
“澡堂在地下室。”伊凡思緩緩坐下,他的確是累了。“住在這裡的好處就是祭壇的火不會熄滅,所以總是有熱水可以用,是過去留下來的,那火……很燙呢。”
“你們要選什麼?”貝弗特離開窗戶,“我以為你是來開每五年的會議的。”
“這是行程之一。”他回答,脫下黑袍,披在椅背上,“你也聽到了,祭司長在初春時去世,我們要在冬日之前從幾個主祭裡選出一個新的,還要再任命一個新的主祭代替他的位置。”
帝國的王位由王族血統傳承,教廷卻要用投票決定祭司長。貝弗特想著都覺得有些可笑,他是知道七個主祭的,在城堡工作過的人不會不清楚,那些人的地位和帝國宰相相當,要說特別正直虔誠也可以,但是畢竟仍都是身居高位的人。“你會選誰?”
“不問誰最可能贏嗎?”
“總覺得你的意見比多數人的意見有權威。”貝弗特聳聳肩,“你不是能……看見靈魂什麼的。”
伊凡思起身,在自己的包裡摸索一陣,最後拿出一個很小的物品,扔在地上,那東西跳了幾下,最後落在二上。他拾起骰子,收回包裡,“西提爾主祭。”
貝弗特愣了好一會終於反應過來。“開玩笑的吧——就這樣?!”
眼前的祭司無辜地點點頭。這時外面傳來低沉的吟誦,緩慢嚴肅,是日落後的儀式。
“你不去嗎?”
“反正再怎麼跪主上也看不到。”祭司從包裡撿出幾件衣服,“快點,現在火燒得最旺,而且一定一個人都沒有。”
“可惡,我以為教廷會比皇宮更嚴肅一點。”
“讓你失望了。”
“突然好想回去——”
伊凡思輕笑著讓貝弗特再等幾天,他可能會見到某些奇特的人,但伊凡思沒有多說什麼。貝弗特知道他再也無法從伊凡思口裡得到更多信息——這麼幾年來無數問題被這個人揀選過小心地回答,他不願意說的就會是個永遠的秘密,他願意說的便決不會參假,最多也是模棱兩可讓人更加困惑而已。
這就是……自稱全帝國最虔誠的祭司。貝弗特揉揉額頭。他突然感覺自己應該開始考慮搬到鄰國。
好安靜。
太安靜了。
熾焰的熱度讓他的眼睛感到乾澀,可是周圍的陽光又太過刺眼。他身上穿了紅袍,手裡拿著刀——什麼?工作嗎?可是為什麼他會在這種地方——他用戴了手套的手在臉上形成陰影,環顧四周,遠處的石製建築像是一面牆,腳下的霧海中伏着許多人,都望向他,令他想起站在處刑台上的景象。
他聞到灰的味道,一點溫熱的液體滴到他鼻尖上,順著皮膚流下,來自他的手和那柄利刃。
結束了嗎?他轉身想要去和搭檔對話,視線中卻只有一個金髮的少年,那人的臉令他感到有點熟悉,可是一時間卻無法回想起任何對應的名字。少年被綁在鐵架上,好像是失去了意識,一隻眼睛周邊纏有布條,似乎是受過傷。不太對勁,他在心裡這麼說。
你……他開口,一邊伸手想將對方搖醒,但一刻他看到手裡握著的東西,他咒罵了聲就將它們扔出去——兩根細長的骨頭,彎成相同的弧度,仍帶著體溫,附著了斑駁的深紅色,落在地上的瞬間化為灰。
少年忽然抬頭,蒼白的嘴唇顫抖。他在說什麼?那本來已經佈滿鞭痕的胸上裂開兩道傷口,鮮血湧出,直漫到他的腳邊,從他們所在的高台外緣流下。
是誰?
少年朝他微笑。
天花板這麼近還真是令貝弗特感到不習慣,動了動手,是乾的,方才那個夢太過真實以至於他現在還不知道究竟自己醒了沒。他翻身,伊凡思正坐在桌邊,眼神有些飄渺,沒有了焦距,只知道是朝著窗外的某處,或許是祭壇,或許是更遠的地方。
睡意逐漸包覆他的全身,迷茫之間那少年的面容的殘像又浮現眼前,和前幾天他處死的對象重合,被火焰扯碎,再次沉入睡眠之前他僅能依稀記得一些帶著無盡悲傷的斷句。“不小心……失控了呢……”
伴隨日出入耳的並不是早晨的鳥鳴,而是樓下來自期待的人群的嘈雜喧鬧。伊凡思不在,下舖還保持著未被使用過般的整齊,可能一晚都沒有睡。是什麼能讓那個人如此煩心,貝弗特怎麼也無法想像,那可是個就算面對死亡也——
第一次,他臂中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屬於他熟悉並喜愛的人……
冷水打在臉上,貝弗特甩了甩頭,他才發現自己連稍微回想都會感到害怕,三年前那次刺殺,如同現實向他揮來的重拳,提醒自己伊凡思不管裡腦袋裡裝了什麼,身體終究是人,流出的血是紅色的,在記憶中無比清晰,溫度比一般人的高,幾乎燙傷他的手。他實在開不起那種玩笑,就算對方不止一次讓他放心。
放心什麼?他是這樣吼回去的。你剛剛在帝都的城牆裡被陌生人割喉了啊!
貝弗特強迫思緒轉移,希望心跳能平緩下來,於是任憑好奇心驅使他去尋找喧囂的源頭。
祭司們聚集在後門,彷彿在等什麼到來。伊凡思就站在走廊遠端,一點也沒有要靠近的意思。“他們在看什麼?”貝弗特在他身後問。
“聽說主祭找到了個特別的東西。”伊凡思微笑,緩緩睜開眼睛。“只不過是舊時代的遺物罷了。”
“不去湊熱鬧?你們祭司不是特別喜歡舊時代的東西?”
“想去就去吧。”身邊的人回答,轉過頭決定離開,一遍喃喃自語,“我——晚點再去和主祭打招呼。”
“還真少見……”貝弗特對自己說。遠處的人群朝他的方向移動,跟隨着最前那名身著絳紫色長袍的人——主祭手裡捧著一個玻璃制的盒子,黑色絲絨的內襯上放置了顆很小的琥珀色碎塊,她看了貝弗特一眼,後者向她行了禮。
她停下腳步。 “這是誰?我沒見過他。”
“伊凡思帶來的。”隊伍中的人回答。
主祭挑起眉毛,一臉驚訝,“他到了?我以為他不會參與這種事情。”
“昨天就到了,大人。”
“別讓我碰到他。”她嫌惡地說,然後又打量了一番貝弗特,“你看起來倒是個守分的人,教廷的活動一直都沒有規定不能公開,你不要鬧事就可以繼續待著。”
“感謝大人的寬容。”貝弗特再次敬禮。
“願你早日得上主引領。”主祭揮揮手,便繼續沿走廊向前。
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方,長廊又回歸平時的寂靜。貝弗特還在原地,仍然靠在牆邊,身體的一側被陽光曬得暖和,霧漫不進來,只在他鞋跟邊打轉。“他們真的——很討厭你。”他最後說。伊凡思從小走廊探出頭,還是那麼愉快的樣子,和昨晚的悲傷好似屬於不同的人。“那是個什麼東西,寶石嗎?”
“從前——”伊凡思靠在他那一側的牆角,“帝國之前,祭祀的過程比現在仁慈許多——還是更加殘忍,這得你來決定了。他們會在祭壇上將祭品身上的一部分在他們還有意識的時候取下,丟入火中。有時候在祭祀結束以後灰燼會被蒐集起來,封入樹脂。那盒子裡的東西就是曾經的祭品,傳統派認為這些東西可以帶來某種力量。”
“可以嗎?”
“或許吧,但是我不覺得那是很珍惜的東西就是了。”
“聽起來是比現在的祭祀好。”貝弗特聳聳肩,那兩根肋骨落地的瞬間迴盪在耳邊,那麼真,那麼遠。“反正我們——帝國也在對非死刑犯幹差不多的事情。”
“這是很複雜的問題。”轉角裡的人小聲地說,慢條斯理,就像在談論麵包或者日光。“我的朋友,給你機會你會怎麼選?二指寬的舌頭,還是八顆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