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0年】
海德鮮少出門,儘管雷納西有著全帝國最好的陽光,他走在街上,已經和上次他見到的判若兩地,光線讓他的眼睛疼痛,燒灼他早已習慣昏暗室內的皮膚。
是什麼讓他走出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海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手套,確保這次絕不會掉下來——那種事情他絕不要再承受一次。海德深呼吸,他還能記得長矛刺穿身體的疼痛,猶如昨日的噩夢一樣清晰。路邊的人並沒有在意海德的存在,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另一個陌生的人,或許還是一個旅行者,而那些人的臉對海德來說也只會剩下一團模糊的影子。叉河吹來的微風掀起一個一個的披風的角,海德什麼都感覺不到,他有些想要回家,可是想著自己花了這麼大的力氣走進鎮上,又覺得該待久一點。
他轉進一間旅舍的餐廳,那是他唯一還能記得的建築,裝潢稍微華麗了一些,換上了磨光的門飾顯示出自己是個有格調的歇息地。他看見一輛馬車從身邊駛過,沒有在意,只是走進房間,並在吧台前坐下。
“請問要來點什麼嗎?”桌後的服務生問。
“熱茶就好。”海德回答,沒有看對方,目光隨意地在周圍遊轉,空間裡並沒有什麼人,連其他的服務生都悠閒地坐著聊天。
“你應該試試他們的派,幾乎是全鎮最好的。”
海德有些困惑地看向身邊的人,一方面是不確定那人是否在和自己說話,另一方面是疑惑為何那人要和自己說話。身邊的人輕輕地笑著,側身朝向自己,斜倚在桌邊,一手撐著臉,彷彿在打量自己。海德不太喜歡這種眼神,便有些退縮,對方是個青年,穿著簡單卻是上好的布料,讓他感覺是個貴族,說話的語氣平淡,不像他記憶裡的本地人,比較像是腓列門有的口音。
“我想我不認識你。”海德說。
“當然。”旁邊的人愉快地攤攤手,海德發現那人的右手也戴著手套,僅僅遮住半隻手和指尖,“但總是不遲。”他說,伸出左手。“叫我擇司便行。”
海德猶豫了一下,心裡想著或許這人並沒有惡意,於是握上,“海德。”他回答。“你是……外地來的?”
“是,我是從西邊來的。”擇司答道,“果然還是太明顯了嗎?”
“大概能聽出來。”
“那麼——我的新朋友,我猜想你必是個本地人了,還是個商人?”擇司瞇了瞇眼,慢慢地啜一口自己的茶,“告訴我,附近有什麼值得拜訪的地方?”
海德並不知道,他對城鎮的記憶還停留在久遠之前,而他也沒來得及看從前的那些地點是否還在原地。“事實上……我是個製帽匠。要我說的話這是個小城鎮,除了布匹市場其他沒什麼地方值得去的,那裡可以看到河。”
擇司微笑,“那真是可惜了。你說你是製帽匠?這幾天我還沒看到任何一個,你的店鋪在哪?”
“在城外,森林邊緣。”
“對於一個工匠來說這是很奇怪的選擇。通常工匠需要很多交際,為何待在這個小角落?往西邊不遠便是樞城了。”
樞城嗎?海德在心裡默默重複這個詞,印像中樞城的繁華仍舊讓海德驚嘆,那天在明媚的藍天之下國王的車隊進城,漫天的花瓣紛飛,家家戶戶的門上都掛了旗幟,形成一條蜿蜒的彩色河流攀爬上山腰,將本身就已經美麗的城市裝飾成一幅畫。“樞城……我很久沒去那裡了,對我來說有些太擁擠。”海德想起那些手執長矛和火把的人。“不過的確是大城市呢——畢竟國王住在那……”
擇司向前傾身,一臉疑惑卻充滿興致的樣子,“國王住在樞城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海德愣了一下。
“是……是嗎?”尷尬地笑聲讓他的喉嚨乾澀難耐,他想就此从原地消失,於是就拿起杯子灌下一口茶,“看來我是在這個偏僻的角落待太久了,之前一個顧客和我這樣說,我居然相信了他。”
擇司沒有立刻回話,他橙色的眼睛重新開始打量海德,如同一根針在他身上刮擦,海德有些不安,但還是裝作自己在笑自己被欺騙,試圖填滿兩人之間的沉默。接著擇司靠回桌緣,“你真的很有趣,海德。”他說,戴著手套的那隻手輕敲桌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你讓我想起我祖父的朋友,对于一个制帽匠来说你很老派。”
“彼此彼此。”海德回答,他瞥见擇司的手套上绣成的细小花纹,銀葉菊環繞在長了長獠牙的生物周圍,那是帝國最大的家族的徽紋——就算過了這麼多年依舊如此,海德並不覺得驚訝,對方顯然不介意自己發現這個事實,他的手指撫過插在腰間的扇子,放回膝蓋上隨意卻從容。海德想起腓列門似乎跟自己提過這麼個人,大家族的長子,他稱他作兄長。
不知道腓列門是否也向他提起過自己……
希望不要。
“正是如此。”擇司笑出聲,“我想我妹妹會喜歡你,她正好在找一個新的帽匠。你願意跟我去西邊一趟嗎?當然如果你不忙的話。一路上你不需要花費,至於帽子的價錢,你想開多少都沒問題。”
“這麼確定嗎……不先到店裡參觀一下?”
“如果我有空的話當然是樂意的,不過我對自己識人的能力非常有信心。”
“為了頂帽子從雷納西請工匠去雅國,真是大手筆。”如果他能說服擇司在店裡挑帽子就好了,但對方比自己更堅持。他心裡有一部分不確定自己是否會想要離開這個他住了百年的小窩,回到這令他無比失望和痛苦的世界。
已經變了。腓列門最近的來信這樣告訴他,帝國變了很多,新王帶回了秩序。
“當你有兩個最可愛的妹妹你就不會這麼想了。”擇司回答,“告訴我,你有手足嗎?”
我很慶幸我還有。海德硬生把這句話吞下,慶幸自己沒有說出來,他的手指在布料之下彎曲又伸直,接縫出隱隱作痛。“沒有。”他說,他連自己的創造者都找不到。
“又是一件可惜的事。”對方仰了仰頭,“反正我這兩天都在鎮上,等着見一位老友——做好決定的話,你會在這間旅店找到我。”
海德答應。
“再告訴我件事吧。”簡短的沉默後,擇司再次開口,“有誰會戴著手套在室內喝茶呢?”
瞬間他的腹部感到一陣糾結,差點喘不過氣,對方的微笑模糊成一團噩夢,他想自己的慌亂是顯示在臉上了,對方卻沒有退步的意思。“我想我們都有自己的理由。”海德回答,看向擇司的左手,想著或許這會讓他理解。
“啊——這個?這只不過是個可笑的賭注。”此時擇司的注意力移到了走進來的人身上,雖然眼睛仍舊看著海德,“通常我會戴指套的,不過我不想太招人矚目。”
“我受過傷。”海德回答,小心翼翼,卻也沒有說謊。“你知道……有些工作上的意外。”
剛走進餐廳的人來到擇司身邊,彎身在他耳旁小聲說了些話,擇司點點頭,揮手遣那人離開。“那還真是讓人難過的消息。”針刺般的眼神,最後以另一個微笑作結。他不相信,海德對自己說。“希望這不會影響到你的技術。”他說著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雖然還想和你繼續聊天,不過我得先告辭了,我會期待你的回答,海德。再見。”
海德的目光隨擇司和他的隨從走出大門,那人的邀約在他心裡盤旋,他的話語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感覺,海德仍不覺得那是個有惡意的人,那打量的眼神令他不安,不過比起懷疑更多的是好奇。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認識三百年前的他,或許他可以重新開始。
其實他們平時都不壞。約拿低聲說道,只是此時生氣了,非常生氣。
他想起黑夜中的長矛。
海德緩緩喝下最後的一點熱茶,有些太苦了,雙手握著放在木製的桌面上,碰到桌面就抬起,然後再放下。他想他正在做一個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3883年】
獸穴的大門很少在深夜打開,但是今夜卻是個例外。擇司聽到的時候也很驚訝,他以為風雪已經將路封死了,他偷偷跟著媽媽到大廳看新來的客人,躲在後方不希望被發現,看來是個極其重要的人,能讓媽媽特地出去迎接。門打開,進來的人一邊抱怨一邊拍掉肩上的落雪,不耐煩地讓身後的侍從打點各種事項,又將想要接過他手中那團大衣的手揮開。
“喲,居然沒有被風雪埋住,也是難為你了,薩溫。”擇司看到媽媽首先迎了上去,他記得媽媽遇到不怎麼討人喜歡的熟人的時候就是這種表情。對方是個和媽媽差不多年紀的男子,穿著華麗,但他看著的只是那人脖子上的金鍊,再來便是那人深藍色,讓人下意識地感到危險的雙眼。
擇司是聽說過,南方的薩溫爵爺,為人殘忍險惡,藏了許多駭人聽聞的秘密,他比擇司想像中的更高大一點,也更普通許多。
薩溫仍是很不耐煩的姿態,一點也不想顧忌身份和禮節。“我看要是我就這樣死了,你們這群人估計現在已經在喝酒慶祝了吧,以為我不知道?”他哼道,“要不是有會要開,還有帝都搞出那麼一遭破事,我才不來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不像某些人,我還是很享受陽光的。”
“得了吧,你討厭這個地方是因為你不能為所欲為。”媽媽笑道,“你那惡劣的興趣就先收斂下。不過——要是你這趟出了什麼事我是會著急的,孩子呢?你應該帶著的吧。”
“啊,一路上累壞了,現在還睡著呢,”薩溫一邊說一邊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媽媽,這次動作異常小心,擇司才看清那底下是個人,看起來很小,“他不太習慣風雪天,有點難受。”
“你們這些南方人實在是……”媽媽說,輕輕地搖著手裡的小孩不讓他醒來。“幾歲啦?怎麼這麼小?給你帶真是一萬個不放心。”
“十一了,這還真的不是我的問題。”薩溫坐下,鬆口氣似的揉揉肩膀,接過侍者送來的熱酒,“你真該看看我找到他的時候是什麼慘樣,那種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我看了都心疼。居然把他藏了六年,要是我早點知道就好了。”
“真是難得。薩溫,你也有這種感情。”媽媽說著在他對面坐下,“我讓你留著這可憐的小東西,還是因為我覺得你沒有喪心病狂到會對自己的兒子下手,看來這回是我太低估你了?”
“你們這些……”薩溫搖了搖頭,“梅麗莎,這還真的不用我說,你們估人的本事總有一天會害死自己的家族。”他忽然不說話了,用指尖敲擊着桌面,雙眼安靜地掃過整個大廳,猶如嗅到獵物的狼,在一邊匍匐潛行一邊思索著如何突襲。接著他微笑,這笑讓擇司感覺一陣不安。
被發現了。他對自己說。
“十年沒見,越發像你了,吾愛。”那人攤開手,語氣比方才友善許多,“擇司,躲在那裡做什麼?”
媽媽轉頭,朝擇司皺了皺眉,眼神是在說為何沒有好好聽話待在房內。而擇司此時是不知道該走過去還是該躲起來,目光在兩個大人之中徘徊,直到媽媽揮手,招他過去。
擇司覺得自己在各種方面都做錯了,他後悔為什麼要跟來看新客人——當然那是在知道對方是薩溫爵爺之後的事情——他從未走得那麼遲疑,就連從前在走向責打的時候都沒有。媽媽拉了他的手臂讓他靠近自己,輕輕地吻了他的頭側。
薩溫比他遠看的時候更加有凜冽的氣勢,轉著手指上的戒指,看著擇司卻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考慮著是否要購買。對方歪了歪頭,揚起的嘴角告訴他他心裡已經有了決定。“真奇怪。”他說,“居然這樣膽小怕生。過來,兒子,我可不會咬人。”
媽媽哼了一聲,阻止擇司起步,“我說我低估你了,不代表我相信你啊——你不准碰我兒子,否則你就要提早從家長的位置下來了。”
薩溫大笑,沒多久就再次停了下來,擇司聽到動靜才知道原由,媽媽手裡的人逐漸醒了,揉著眼試圖從抱著自己的人手裡掙脫。他睜開眼時似乎被陌生的臉嚇了一跳,半晌才反應過來,語氣仍帶著睡意,低聲說了一聲,“嬸嬸好。”
“醒啦?醒了就自己下來走,”薩溫說,手又在桌面上敲了兩下,“我跟嬸嬸還有事情要談,你跟擇司回房,已經過半夜了。”接著他回頭示意身後的侍從帶他們離開大廳,擇司看向媽媽,等待她的指令。
“你去吧。”媽媽說,眼角瞄了一眼薩溫,滿是嫌惡,“這幾天薩德跟你睡,我可不讓這孩子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擇司點點頭,心裡有些茫然,他從來沒有跟同齡的人過夜過,就連腓列門和約書亞都沒有,更不用說是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他跟在侍從和那個被稱為薩德的人的後方,那孩子跟爵爺異常的相似,無論從外表上還是給人的感覺上來說,雖然比自己矮了一個頭,但那細小無害的身體彷彿隨時都會露出獠牙尖爪。
擇司覺得他應該先釋出善意——至少不要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對自己說,他有種預感他得跟這個人相處好一陣子。經過岩石中鑿出的走廊,他們身後的燈一盞盞被熄滅了,表示接下來沒有人會經過這個地方,除了腳步聲和打開燈籠的聲音以外安靜地令擇司難過,他開始希望他祖父在旁邊,就不會顯得如此尷尬。
最後,他在到達房間的時候首先開口了。“
“你好。”他說,出於禮貌和習慣點頭彎了下腰。“我叫擇司。”
對方脫了上衣坐在椅子上,正等待侍從備好熱水,他向一邊輕靠,倚在椅子的手把上 ,用手撐著下巴。擇司感覺到相同的不安。“你——”他說,語氣裡面沒有什麼感情,“你就是嬸嬸的寵物嗎?”
擇司聽了愣了一下,他沒有預料到會得到這種回應,又因為自己的善意被回以不屑而感到一陣憤怒,完全取代了原本的焦慮。“不是。”他回答,覺得對方既然不想表現的更加友好,自己乾脆當自己是主人——就情況和實際身份而言這並沒有不對的地方,只不過他才剛剛被教導作為上位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正確,這不是他慣有的樣子,但顯然面前的人非常的習以為常。“我是尤德勒家的長子。”
“那你為什麼向我敬禮?”薩德歪歪頭,好奇的意味,“照理來說你應該讓我敬禮。父親說你是下人養大的,看來的確如此。”
瞬間,有一部分的擇司理解為何媽媽討厭薩溫爵爺,又為什麼不相信那位大人,他生氣並不因為薩德的目中無人,而是因為那人說的並沒有錯。“就算是又怎麼樣?”擇司沒好氣地回答,“將來你還不是得對我低頭。”
薩德沉默了一會,然後揚起嘴角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薩德說著跳下椅子,“只是覺得,這還差不多嘛,這樣的意思。”他伸出手停在擇司前面,“我是薩德,薩德•艾爾文斯。”
【然後擇司就開始從原本的軟萌好推倒沒心機傻白甜慢慢變成現在心狠手辣的大老爺(夭壽啦受翻身做大攻啦】
【這倆小時候都沒好過,薩德6歲之前是被他媽藏起來的,為了不讓薩溫知道這小孩的存在(然而還是發現了),當時窮怕了現在特愛錢】
【他們當過一小段時間的名義上的親戚,然而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