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薩德稍稍向一邊靠去,離貝翠絲更近了一點,像是他在家裡坐在躺椅上那樣,他仍看著酒館中的人,然後他抬起拿著酒杯的手,朝向前面桌邊站著的男人,那人穿著制服,領結顯示他快要畢業的樣子,他站得很挺,儼然一副領導者的氣勢,就算在這充滿醉意的地方也保持整齊乾淨的儀態。貝翠絲認得這個人,也是專攻歷史和政治的,同時擅長計算,人很熱心,經常為學生處理事情。
“告訴我,小公主。”薩德開口,幾乎只讓貝翠絲聽到,“你會花多少錢僱用他?”
貝翠絲瞄了薩德一眼,他的表情並沒有改變,問這個問題倒是很像是他的性情。“他的能力很優秀,性格也很好,很適合做管理的人,”貝翠絲思考了一下,“按照基本的四銀一個月給,到時候再看是否升職。”
薩德笑了。“錯,親愛的,他不適合做管理,人太正直,不夠狠心,頂多做基層,二銀一個月。”
【3893年】
“啊——好累啊。”貝翠絲回到宿舍就直接往床上躺去,也不顧身上的衣服沒有換,薩德那傢伙還真的讓自己走過半個城鎮,也是太沒心了。
“嗯?去了哪裡?”伊芙坐在桌邊,一臉好奇。
“去了鎮上一趟,”她回答。
“鎮上?“對方聽完後突然支起身,“我也很想去走走啊,你是……自己去嗎?”
“沒有,跟薩德去的……就是昨天那個人。”
伊芙盯著她沉默了一會,眼裡有些失落——是羨慕嗎?貝翠絲在心裡說道,千萬不要是羨慕啊。“真好。”伊芙又說,“你們真的只是朋友嗎?好像他一直在找你。”
什麼朋友,要真的說的話只能算主僕關係,在舊貴族大家中薩德家排第三位,總共也只有四個大家啊,還不是要抓著一切可能性試圖往上爬,也不過如此了。“只能算熟人吧。”她回答,“利益上的……”
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女孩因突如其來的打擾驚叫出聲,還以為是什麼緊急的事情——這種老舊的宿舍就算是淹水失火坍塌都不令人驚訝。門口探進一張臉,看起來是個高年級的男生,帶著燦爛的笑容面對房裡兩個茫然地人,他揉了揉已經很凌亂的頭髮,操著一副很標準的雷納西口音,讓貝翠絲感到一點點熟悉——她是真的想念哥哥和其他人了。“啊,是不是打擾了?”
“知道就好。”貝翠絲抬起頭,默默地收回摸向枕頭底下的手,“有什麼事?”
“學妹這麼對學長不尊敬嗎?”他大聲地笑道,“我是這個宿舍的舍監,來看看你們房間的設備有沒有問題。”
“我們沒事。”伊芙回答,“謝謝學長關心。”
“那就好,出了問題的話我就在樓下左邊第一間。”舍監說完朝她們揮揮手表示友好,便準備離開。
“名字呢?從哪裡來的?”
他停下,被貝翠絲的詢問拉住,他回頭,還是剛才的笑容,稍微有些玩笑似的將手放在胸前向她們敬了禮,貝翠絲最不喜歡看人這樣開玩笑,特別還是個莫名其妙闖進自己房間的陌生人。“小的名叫傑洛,雷納西叉河區域的藥師之子,隨時聽候兩位差遣。”
叉河那是比自家轄地更東邊的地方了,特地說了藥師不會是薩德派來監視的吧,但是那混蛋派來的不可能這麼誠實,也絕對不會讓自己知道的——光天化日之下監視王家是多麼擺明著犯罪的行為,就算是他那種遊走於法律邊緣的人也不敢的……那便是巧合——或者隨便亂說的了。
“下次先敲門再進來,否則我直接上報學校說你打算入室搶劫。”
“喂……不至於吧。”
貝翠絲沒有回話,揮揮手讓那人離開,對方愣了一下,聳聳肩。“好吧,你開心就好。”門關上,貝翠絲才發覺自己的神經有多麼緊繃。
“貝翠絲你還好嗎?”伊芙小聲地問,“臉色不太好啊,跟昨天一樣。”
“沒……沒事,”她回答,但仍舊伸手去確認枕頭下的匕首,明明就在學院裡面,自己好像是太擔心了。
“貴族經常遇到刺客嗎?突然想起來,好像有時候會傳出這種傳聞。”
貝翠絲轉頭看向伊芙,“啊……就算有也很少,畢竟——”她頓了頓,“家裡是連領地都沒有的小家族而已。”
“好辛苦的感覺。”
“也不算是很辛苦,習慣就好了。”紅堡說也不是個安全的地方,既沒有圍牆又有很多老舊的牆壁,被森林環繞著,也不就是出個門身後都要帶著人,半夜因為騷動驚醒,她也不是沒有看過哥哥跟刺客搏鬥……是習慣就可以了。
“但是你是不是能見到王室啊?”伊芙說著向前傾身,像個發現新奇事物的孩子一樣。或許大多數人都對王家是持有幻想的,貝翠絲對自己說,自己身為其中一員都感覺不到王家到底是多麼神秘的一群人,不過要是知道真相的話他們會失望到心碎的。
“偶爾有大事的話可以……”
“真的嗎?”面前的女孩的臉上忽然泛起紅暈,“王子會不會很帥啊?”
貝翠絲愣了一下,強忍住嘴角上揚的衝動,帥?一個脾氣暴躁荒淫無度的神經病堂哥,一個不怎麼說話不關心政治又不能狠下心做決定的哥哥,和另一個弱小到連親生父親都討厭幾乎可以說不存在的堂哥……要是她自己的話,是一個都不會喜歡的,不用說她的哥哥們,就是把現在大家二代全部排成一排她也選不出幾個真正靠譜的。“怎麼說呢,跟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是嗎……”伊芙再一次嘆氣,又是那種失望的眼神,“跟你說話總是很讓人失望。”
“那還真是對不起,可是事實上就是貴族二代裡面不是神經病就是毫無用處,就只有西邊的幾個還說的過去。”貝翠絲往後躺,“帝國將來要被掌在這群蠢蛋手裡,完了。”她聽見對方倒吸一口氣,語氣變得急促。“怎麼能說這種話!”她說,“會被判罪的。”
雖然自己這麼說沒事,但是一般人的確是要注意。太隨便了,貝翠絲責備自己。“總之我有些累了,下次一起進城吧。”
就算沒有看,她也知道伊芙開心地點頭了。
“在禁海和巢背後的領域我們統稱為鄰國,事實上‘鄰國’由二十五個城邦,或國家,組成,它們都沒有特定的王室或者王統治,而是由不同群人組成的議會統治。在政治上,鄰國分為東西兩派,兩派之間爭戰多年,在表面上是為了奴隸的問題產生衝突,西邊長期以來提倡解放奴隸,廢除階級,然而東邊的經濟大量依賴奴隸的勞動能力,兩方因此憎恨彼此。但是旅行去鄰國的學者認為戰爭不只是因為思想上的衝突,更是因為靠近國界的地區地下富含的礦物資源……”
“你覺得帝國現在還有奴隸嗎?”
貝翠絲被忽然出現在耳邊的提問從恍惚中喚醒,她轉過頭,看見傑洛正坐在她旁邊,朝她的方向湊來,還是笑得很燦爛。她怎麼沒有發現……
“你覺得呢?”他又問,壓低聲音。
“有啊,怎麼會沒有。”她皺皺眉頭,但還是回答了,這是實話,雖然自己作為王女,這也不是什麼好對一般民眾隱瞞的事情,這個制度在帝國統一的時候被立法廢除,可是卻沒有強制解放的動作,幾百年後逐漸地消失了,但卻沒有消失完全,凱恩手底下就有一個——不過是他撿到的,而不是買來的。她也知道幾個大家長家裡養著幾個,特別是北邊的那位,特別喜歡擁有這種東西——說薩德家沒有一兩個她都不敢相信。
“真是萬惡的東西。”他說。
“是,但是違法奴隸交易最集中的地方已經被取締了,所以能說情況只會變好。”
“誰跟你說的?說不定這只是官方的話。”
好啊,指控王室說謊,她再次皺起眉頭,沒準過幾天就能看見茱莉安出現在校園附近。“我剛好認識告發黑市的人。”她說,“有問題嗎?”
“你剛好認識。”他笑,“話說昨晚我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學妹若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不是有些無禮啊?”
“樞城貴族之女貝翠絲。”她回答,“而且,是的,我很確定官方並沒有說謊。”
“啊,樞城,親王底下的人,我一聽就知道,哪個家族的?”
“我有必要告訴你嗎?誰知道你的來歷是真是假。”
傑洛聳聳肩,“你說了算,大小姐,不過貴族子女在這裡也算是不少了,有些地位的也有幾個,住在樞城城內的貴族都不大,要謀害也不會動到你身上。”
說得好像你知道我是什麼地位一樣,貝翠絲在心裡抱怨道,但是臉上仍舊是平時的冷靜。
“你是不是昨天跟那輛黑色的馬車進城了啊?”
她再次轉頭看向傑洛,這次便是一臉莫名其妙。“跟你什麼關係?”
“那可不是一個好人。”
“我認識什麼人我很清楚,不用你提醒。”
“我是說真的。”對方此時收起了笑容,就如她哥哥在訓導自己的時候一樣語重心長的樣子,讓貝翠絲心裡越來越煩躁。不就是大了幾歲嗎?要是她早兩年出生,說不定已經在王座前跟自己那幾個哥哥們對峙了。“你們這些新生都不知道,但我可是見過,想知道嗎?發生什麼事情。”
“好像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不會去問本人?”她說,“在別人背後嚼舌根算什麼?”
“嘿,冷靜點,我只是想拯救一下進了狼穴的小學妹罷了,這種事情平時可見不到,你還是第一個。”他攤了攤手,有些無奈,“去年剛入學沒多久,那人可是差點殺了另一個學生啊。就在外面的廣場上面,拿著手杖,直接把人打成重傷,但學校也不敢做什麼,士兵也沒做什麼,一天后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想必是因為地位高的關係吧,可能是把上頭的人收買了。”
他們才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花錢。貝翠絲聽完第一個反應讓她覺得很彆扭,不過會發生這種事件她真的一點都不驚訝,就她所知,私底下姑且不論,舊貴族的人在公共場合的行為都非常規矩收斂,暴力更不用說了,除非是真的危害到自己否則不會發生的——但跟旁觀者解釋這個又有什麼用處呢。她敷衍地哼哼,就當作自己放在心上了。
“聽起來你對貴族偏見很深啊。”她說。
“並不是偏見,只是有些行為看不習慣而已。像管理這一區的貴族就不差。”
貝翠絲沒有回答,她從來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種評價,如果是她哥哥的話,可能就是扭頭不作理會,哥哥已經放棄跟無理的人多做辯解了。
可他們總是有理,就算分不清楚新舊家族的區別,也看不懂階級結構,他們總是會有那麼些理。她對自己說。但是自己這方也有理由。
“我說,”傑洛沉默一會後再次笑了,扔下手上的筆,向後一靠,“就算是有家世,這麼袒護頂上的我也是只見過你一個。”
“你想怎麼樣?說服我不要支持他們嗎?”
貝翠絲說到這裡也想笑了。這怎麼可能嘛,再怎麼無能就算不靠譜,不是他們就是無人幫著能支撐帝國,雖然不想要面對,但是事實就是如此,他們也只能祈禱這些猖狂妄為的長子長女們有一天會擔起責任——啊,哥哥要是繼承王位能否壓得下這些不怕死不怕臟手的人也是個問題。
人也不會因為兩根骨頭裂了就將它們抽出來扔掉啊。
“我又不傻,這可是重罪。”他說,“不過如果能改變就好了。”
“改?改什麼?”
傑洛轉頭看進貝翠絲的眼睛,灰綠色的雙眼裡面有著她幾乎從來沒有見過的清透,沒有陰影,沒有算計,讓她想起了伊芙,和那些在路上行走的人們——這樣的人想必是很多的,只是她身邊很少罷了。
才是第二天而已,她要在這樣的地方生活至少兩年啊。
他正要開口,卻被鐘聲打斷,周圍的學生紛紛站起,他也隨著起身。
“下次說吧,交朋友要謹慎點。”接著傑洛提起包,轉身走上講堂的階梯。門開的一瞬間她聽見了雨聲,今早明明還是晴朗的天氣的,羅爾帝就是這麼讓人討厭,一下起雨就是沒完沒了。貝翠絲走到大門口時停頓了一下,將外套的帽子戴上——在雷納西住久了沒有時刻帶著雨傘的習慣,身邊也沒有侍從待命,此時也只能認了,幸好雨不大,也只是能夠濕潤外套外層的程度。
她緩緩地走向下一堂課的樓房,經過廣場的雕像。貝翠絲抬頭,仰望先王,就如她在首都城堡的走廊裡面,也總是會抬頭去看那幅最大的畫像,她記得很清楚,那牙色的頭髮和淺綠的眼睛,跟國王,她父親,基里爾和凱恩的是一樣的,就算貝翠絲盡量想要避免思考這嚴肅的話題,可是最終還是會回到自己身上。那是獵人的神態,彷彿天與地都不足以與他為敵。
現在還有哪個有能力擺出這樣的神態呢?
帝國……到底會變成怎麼樣……
貝翠絲聽見經過身邊的學生的喧囂,就加快腳步,朝左邊的建築走去。
【基里爾表示我登基後你們就懵逼吧】
二,
貝翠絲起身,小心地繞過酒館裡那些有些醉意的人們,試圖不要踩到地上那些不知道是什麼的物體,她來到那人面前,對方將手放在胸口朝她敬了個禮。
都多久了,還向我敬禮,也不知道是裝給誰看。她在心裡念道,一邊坐在薩德旁邊,她永遠沒有辦法理解薩德看周圍世界的角度,那就是對自己的哥哥們來講都是個謎。她曾經試著用他的價值觀來思考,可是發現自己沒有辦法。
太冷酷了,她會這樣說,那是一種跟國王不一樣的冷酷。
貝翠絲低頭,看到薩德遞給她的一杯酒,他修長的手手指捻着玻璃杯的腳,食指上的戒指比什麼都耀眼。
【3893年】
扯淡,都是扯淡。
貝翠絲從教室裡走出來,她並沒有像大多數的同學一樣留下來詢問教授問題。他們說的那些政治關係都是扯淡,至少她知道的根本不是那個樣子,看來貴族們在表面功夫上下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成功地騙過了這些學者們。
貝翠絲走過長廊,那是個裝飾的非常保守古典的建築,兩邊掛了歷任校長的畫像,讓她想起來首都城堡裡的一個大廳,也是這樣掛著歷代君王的畫像,她的哥哥或許有一天也能加入那些君王的行列——只要事情不出錯的話。
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的哥哥是個統治者的話。
她撇開這個想法,她必須承認哥哥有時候過於溫和,可是只要權杖握在他的手上,只要他登上了王位,自然就會變成一個合格的統治者的。
貝翠絲希望如此。
她穿過走廊,昏暗一瞬間被明亮的陽光取代,令她不自覺地閉上眼。
“早安。”薩德倚在牆邊,因為不是正式場合所以沒有打領結,她能清楚地看見他脖子上的金鍊,對方似乎絲毫不介意自己的身份被別人發現。“如何?第一天上課?”
“根本是扯淡,你們這些舊貴族玩的遊戲看來也只有對這些學者和天真的小家族有效果了。”
薩德攤攤手,“恭喜你已經可以畢業了。”然後他直起身子,“不過我可沒有看過什麼遊戲,所有人都是很認真的。”
貝翠絲不以為然,她跟薩德走出建築物,看見地上斑駁的雨點痕跡,便覺得有些失望,剛剛以為太陽那麼大,沒想到她太低估羅爾帝的雨了。“我說薩德,你為什麼要來學院?憑你們的能力要在家裡請十個老師都不是問題啊。”
“就跟小公主你來學院的理由一樣,”他笑著回答,“父親覺得我需要認識一些……普通人。”
說的好聽,普通人……如果他還會把普通人當作人看的話。
“當然如果你也想認識些有價值的人,我也很樂意介紹給你。”他說,走路的時候步伐邁的很大,但似乎是刻意為貝翠絲放慢了速度,那自信的樣子讓她想到凱恩,只是凱恩的行為舉止之間是一點點細膩優雅都沒有的,薩德也不是一個軍人,就算他在貴族的決鬥之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是那自信不來自武力上的強大,而是在精神上能夠造成的,對他人的完全支配。薩德是個商人,他的思想像個商人。“放心吧,他們都是正人君子,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
“的確是很讓人擔心,畢竟是你的朋友,不知道他們對你私底下的興趣有什麼感想。”
薩德看向她,並不為此生氣。“看來你們都知道了。”
“沒有人不知道,你真當我們都瞎了?”他們走過學院的中央,那是一個寬闊圓形廣場,周圍放置著長椅供人休息,而中央則是一尊白色的雕像,經由雨水沖刷刷保持著乾淨的外表,雕像一手握著大刀,不規則的邊緣和空洞像是用動物的骨頭製成,另一隻手則提著頭顱,那是個叛國者的頭顱,用這人的皮製成的王法現在還在國王的書房裡,她曾經摸過。
“你不說我還真的以為你們不知道。”薩德抬起頭望了一眼雕像的面容,眼裡沒有其他人會有的崇敬,那對他來說就是是個雕像,或許是個昂貴的雕像。“是誰說的?那個……”他皺皺眉頭,忘記了要說的名字。“我很驚訝他有膽子說出來,我聽說他現在在梟爵手裡,不知道大人滿不滿意?”
她真的覺得這輩子絕對見不到更不要臉的人。“你還敢說!”貝翠絲壓低聲音,確定周圍的人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你跟你父親幾乎毀了他,凱恩可一點都不高興。還有——不,他沒有說出來,是我們猜的。”
身旁的人聳了聳肩,臉上仍是笑意,彷彿剛才她的指控是一種讚美。“是嗎?梟爵在接受我父親的邀請的時候可不是這麼不高興的。”他笑,“別這麼激動,我的小公主,我知道你的同情心讓你對我的行為感到憤慨,可是要知道,當時他需要錢,我的父親想要玩具,這是交易——況且你不知道我們多優待他,兩個月二十銀實在是太多了,他根本不值那個價,你總不會花大錢僱傭一個僕人卻叫他什麼事都不做。”
“你知道這就是為什麼你們的家族不被喜歡。”
“我們不需要被喜歡,著就是我們玩遊戲的原因。”薩德回答。“既然你下午沒有課程,要不要跟我去城鎮一趟?”
貝翠絲點頭答應,她是該去學院外的城鎮看看,這樣能熟悉各種單位的方向。他們轉了彎,繞過花圃和樹木走上通往學院大門的路。雨仍舊點點地滴落在地上,被陽光照得透明,貝翠絲抬頭望向藍天和雲朵,眼睛的淺綠色也白得透明。薩德的目光沒有離開貝翠絲身上——她不介意,有時候反而喜歡這麼被注視的感覺,只是他的目光一如昨天的尖銳。
學院和外面的城鎮離得很近,如果有耐心的話走路也可以到達,也有定時來回的馬車可以乘坐,學院門口的馬厩裡面停泊了幾輛車大多都是屬於學院自己的。薩德跟門口的車夫打了招呼,不久後便駛來一輛黑色的馬車,上面有金色和紫色的徽紋。
“真是招搖。”貝翠絲小聲地說。
“招搖有時候很方便的。”薩德微笑著伸手將貝翠絲扶進車廂。那是一個很小的車,大概能做的下四個人,座椅上鋪了柔軟的絨布,摸起來很舒服。
“我剛剛託人換的。”薩德坐在她對面,自己伸手關上馬車的門,“開學前幾天我去了首都一趟,那裡的工匠比其他地方的好太多了。”
“你去了首都?”貝翠絲抬起頭,她是很在意首都發生什麼事情的,畢竟現在帝國混亂到極點,幾乎快分成了三個隊伍——本來有四個的,但是凱恩已經注定出局——貝翠絲的年紀還不能參與王位爭奪,但是要是自己參與了,肯定會瘋掉。“不早說,現在怎麼樣?”
“沒怎麼樣,”他回答,一邊將手肘靠在窗沿上,撐著下巴,“什麼結果都沒有,倒是那些大家長們操碎了心,就怕自己賭錯了,不過現在贏面最大的還是你哥哥。”他頓了頓,“只要沒有意外發生的話。”
“你以後也會是大家長,薩德,你賭在誰身上?”
“我?誰當王對我來說都一樣。”薩德看著窗外,沿路的樹木和在他眼裡一閃而過,“其實我還蠻喜歡現在的國王的,要是換了一個更……稱職的,我們就沒有這麼多找樂子的機會。”
要是這話被別人聽到,薩德就完蛋了。貝翠絲對自己說,這個人真的什麼都不怕一樣。
“沒想到你這種人會是個保守的中立派。”
“不,我不是中立。”他笑,“我只是不蠢而已,我賭博只是為了好玩和交際,但絕對不會把一切賭在一個自己沒有把握的賭局上。入過真的要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國王的兒子,不管那是誰。”
“等你見到他以後你就不會這麼想了。”貝翠絲哼道,想說連舊貴族都不知道基里爾,也是太可憐了,他那個年紀最小的堂哥幾乎從沒離開過城堡,對大部分人來說是個可能存在可能不存在的人物,國王並不喜歡他,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薩德會說出這樣的話——或許她太高估薩德了。
“是嗎?”薩德的目光從窗外移開,“沒想到國王還真的有這麼一個兒子,不得不說我很驚訝。”他說,卻仍舊心不在焉,像是這對他來說是一個一點都不有趣的話題。“雖然我知道小公主你很在意王位,但還是下次再談吧,或許我能帶你進首都一趟。”
我進首都還要你帶?貝翠絲想着就笑了,這麼自大的人。
馬車一路上有些顛簸,必定是城鎮和學院之間人煙稀少,就沒有人在意道路的修繕,過不久後便能看到田野中的房子,然後越來越多,逐漸進入小鎮,黑瓦屋頂的白色房子看起來特別整齊,但是也有些單調,就如同首都那些乾淨的白色房屋。貝翠絲想念紅堡所在的山腳下,那個五彩的城市,因為是在帝國建立之前就存在的,沒有經過刻意的規劃和改建,道路糾纏交錯,建築也來自各個時期,她經常從山上往下眺望,試圖辨認各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地方。
“想家嗎?”薩德問。
“我的家是帝國,在哪裡都一樣。”
“你高興就好。”他說,然後抬手指了一下路邊一棟明顯比旁邊的房屋更大且精緻的宅邸,“我就住在那裡。”
貝翠絲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在鐵門和圍欄後面是個兩層半樓的別墅,幾階樓梯通往銅製的大門,上方便是半圓形的陽台,佔地不算太大,花園也似乎只是用來分隔兩邊的建築,鐵門上纏繞着鍍金的花紋,形成薩德的家徽。
“我還以為你會住在更豪華的地方。”她說。
“我只有一個人住,不需要花費這麼多,況且再過沒幾年我就會回去了。”
車駛過街道,四周來往的大多是學生和商人,士兵站在街角,沒有城市中那樣的緊張感,還偶爾會與商販和行人聊天,他們也都是年輕的士兵,可能是剛剛入伍不久,被派來比較簡單的地區駐守。她看到街口集結的人群,一個人站在臨時搭建的台上似乎在演說,她也看見廣場中央的處刑台、鐘樓和唯一一個貴族的莊園——從規模來看便是這地區的負責人了,深綠色和棕色的徽紋她不記得屬於哪個家族。
“他們知道你在這裡嗎?”
薩德傾身,想看清楚貝翠絲指的地方,“當然知道,我對他們來說可是貴客,第一天就到我這裡拜訪了,估計要是知道公主也在這裡會動員整個莊園來伺候你。”他笑出聲,如同嘲笑一樣的冷漠,“他們的小兒子也在學院裡。不過不是很重要的家族,偶爾會舉辦一些晚宴,可以去看看。”
貝翠絲點點頭,她不希望別人動用整個莊園來伺候自己,實在是太麻煩了。
馬車漸漸減速,停在了熱鬧的街角。
“大概從這裡往回走吧,”薩德說,一邊推開車門,將本來打算走過來的車夫擋了一下。“再過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商店還真的不多。”
“沒關係。”她回答,將手放在對方手裡,讓他扶她下車。“反正我也只是想看看附近有什麼。”
薩德微笑,“雖然說跟大城市無法比較,但是有幾個工匠和商人還是值得認識的。”
貝翠絲跟薩德走在街上,她都害怕他們這樣的兩個人實在是太顯眼,雖然她覺得貴族和一般人在外表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但是總是有些東西會滲透進空氣裡,特別是她身旁這個人,那種無法被抵擋的威脅感,路過他們的行人的每一次回首都令貝翠絲有些難受。
他們進入城鎮最多人聚集的街道,也是商販聚集的街道,她能看見因為多為學生而揚起的熱鬧,比起首都的嚴肅,紅堡的古舊,更多了許多活力。或許這是好事,她在人群之間穿梭,背後的薩德本來想要將手搭在她肩上卻被拒絕。但也可以是壞事,小偷強盜很容易就能利用這輕浮的熱鬧來尋找下手的對象,也不用擔心很容易就被發覺。
“那裡是醫院。”薩德指向路邊一棟方正的建築,“不過通常很忙碌,而且裡面很多是學生。我有自己的隨行醫師,如果小公主有需要的話直接找我比較快。”
什麼都找你比較快。她在心裡笑道。
“醫院旁邊有郵局……”
他又繼續隨意地指了幾個地方,可是對他來說都不是很重要的存在,貝翠絲倒是記著,以防有一天意外會發生。
醫院,郵局,士兵的站崗處。
鐵匠,裁縫,車站。
她走得有些快,過了兩個街口後就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市場中央,除了道路兩邊的店面以外更多了臨時搭建的攤販——這要是在首都是要被取締的,而紅堡周圍則是視情況而定,有些重要的日子士兵會來管理秩序,有時候則是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走過一些掛滿了絲綢的小舖,擺了舊書的桌子,各式的瓷器,還有掛了曬乾的草藥的店鋪,那股濃烈的香氣讓她在來到這裡後第一次感到放鬆,於是停下來去摸了摸那些彩色的草藥包,手指上也染上了氣味。
“小姐在尋找什麼嗎?”店主從他的座椅上站起來,“我們這裡有些從東邊進來的乾燥花可以驅趕疾病,使頭腦清醒,還有能幫助睡眠,身體放鬆……”
“繼續說啊。”薩德站在一邊,歪了歪頭,“我看你能騙到什麼人。”
店主愣了一下,又有些尷尬地笑,“請不要亂說,這的確是我大老遠從遠方批來的,我用我所有的家當擔保絕對有效果。”
“你敢在學院旁邊這麼裝,也不怕被學藥的人識破?”薩德捻起一小撮乾花,搓揉了一下然後聞了聞,接著又換了另一種,“這些是染色的仿冒品吧,做的還算像。看你這麼用心的份上,我不會當場揭發你。”
店主沉默,似乎想要發怒卻又不敢。薩德又笑了,他伸手拉了貝翠絲轉身離開。
“你幹嘛啊。”貝翠絲有些不滿地抱怨,“我好不容易找到些讓我感到開心的東西。”
“他門上掛的那些,是用來做致幻藥的。”他俯身在她耳邊說道,“所以你看我怎麼放心讓小公主一個人待著?這裡仗著學生單純天真來行騙的人很多。如果你想要好貨的話我房裡就有一些,剛剛從南邊的種植場送來,他們想要我幫他們配些樣品,當然現在還沒加工過,有些還是新鮮的。”
“不用了。”她避開他,有時候都忘了薩德家裡就是製藥的,而且他跟黑店打交道的次數可能比自己經過的商人還多,一瞬間覺得自己有些愚蠢,隨之而來的是意識到自己出醜的窘迫。但一路上卻仍舊乖乖地聽話了,薩德又給她指了幾個比較明顯的騙子。
“我手底下幾個小傭人就被騙過,到頭來還不是回到我這裡來哭訴。”他說,“真是麻煩。”
他們經過士兵,後者跟他們行了禮。
酒館裡充滿了笑聲,幾乎人人都喝了酒,高聲宣布自己畢業後的大志。酒杯碰撞,力道之大幾乎再多一點就會破碎,成為千萬的粉末。
貝翠絲並沒有加入,她靜靜地看著,不是看著那些同學,而是越過了一切落在另一個角落裡坐着的男人,那深藍色的雙眼跟她一樣不屬於這個地方。
他在看著哪裡呢?空洞的眼神卻無比有力,彷彿穿透了皮肉和骨架,打量這裡每一個人的靈魂,用枰在評判它們的價值。
她認得這種眼神,是來自一個只有野心卻沒有夢想的人。
【3893年】
馬車停在一個大型石頭建築前面,那建築非常古老,四周爬著藤蔓,周圍行走的人們沒有停下來看來者究竟是誰——但這樣也好,她對自己說,反正這次她也不希望自己的真實身份被發掘。
周圍的車頗多,畢竟這是開學前的日子,大部分學生都在忙著搬進宿舍,他們許多並不來自周圍的地區,帝國中有五個學院,每一塊陸地上都有,但是大部分的人還是希望能夠躋身羅爾帝的這所,畢竟離首都更加靠近。貝翠絲也算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來的,她的家在東北邊的雷納西,本來可以直接在那裡入學,可是她的父親和哥哥執意將她送離那塊地。
都是因為王位的關係,她不太高興地哼了哼,最近為了立太子的事情簡直所有人都瘋了,全國上下無論軍官大臣還是貴族,全瘋了——國王明明就還活得好好的。
貝翠絲本來可以在家裡學習,可以住在她那舒舒服服的城堡裡,可此時此刻她跨過了大陸和海洋站在這台階前面,指揮傭人將她的行李搬上樓——這些人在今天結束以後也要回去了,學院宿舍不允許學生和教授外的人入住。
她看著自己的新房間,很小,另一邊還有一張床,房間跟外牆一般古舊,不過她原本的家也沒有新到哪裡去。貝翠絲坐在床上,木板發出吱呀的響聲。
以後得靠自己了。
她很想回去,就算是去首都也好……
學院的鐘響了六下,這個鐘聲遠不如首都那深沉的鐘聲,但是足以提醒所有人現在的時間,貝翠絲看向窗外,橙色的陽光順著雨下落,她不太想出去,特別是還下著雨——羅爾帝總是下著雨——但是再過不久會有開學典禮,所有的新生都得出席。
她覺得自己身為蛇爵的女兒,好歹得擁有一些特權,可是這又違背了她被送來學院的初衷,於是就不太情願地穿上制服,深藍色的布料漿地有些硬,但是看起來格外正式。
貝翠絲緩緩地打上領結,她連自己想穿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接著她嘆了口氣,聽見房門再次被打開,走進來的女孩有著膽怯地眼神,彷彿在詢問她是否能踏進房間。貝翠絲上下打量了對方,伸出手,“你好。”她說。
女孩點點頭,握住她的手的時候有些慌亂,“你好……我是伊芙,剛剛從塔國搬過來,還不太熟悉……”
“我是貝翠絲。”她微笑,“沒關係,我也才剛剛來羅爾帝。”
“是嗎?”伊芙說,“哪裡呢?”
“雷納西。”貝翠絲又往窗外看了一下,人們在路上集結成隊伍,“你最好準備一下,好像開始集合了。”
“啊。”伊芙好像意識到什麼,臉紅了一陣,就立刻去找制服。
不要告訴我她會一直這樣下去。貝翠絲在心裡說道,看來日子會很長……
典禮在學院中間的一棟矮房裡舉行,僅僅有兩層樓的房子裡面是挑高的禮堂,是專門為這種場合搭建的。她坐在二樓的側邊,旁邊是她的新室友,還非常認真地聽著台上的校長致辭。貝翠絲沒有什麼心思聽,在家裡聽文書官報告也差不多這個意思,她稍稍傾身向前,令目光可以在樓底下的觀眾席之間來回,她看見幾乎什麼樣的人都有,從老人到跟她一般年紀的,打著不同顏色的領結代表年級。
她一個一個地檢視,尋找有沒有比較熟悉的面龐——貴族,或者這樣說。底下的人群中似乎也有跟她一樣想法的人,那些眼神在周圍緩慢掃視,卻不是因為緊張興奮的,大多都是有身份背景學生。貝翠絲發現她並不認識幾個,大多可能都是新貴族的子弟,更多的可能來自低階的貴族家族,那是她也不在乎能不能結識的。
“你在找什麼啊?”身邊的人問,貝翠絲才回過神。
“在找人。”
“你有認識的人也在學院裡嗎?”
“不知道,還在找。”
“嗯……”伊芙有些失落的地嘆了口氣,“我也好希望自己可能找到認識的人……”
“也沒什麼,只是以前常常跟家人到首都做生意而已。”貝翠絲回答,這不算是個謊言,父親去見國王大多也為了公事,她對首都的評價好壞參半,那是個可以同時讓人感到無比舒服但卻壓抑沉重的地方。
一定是因為那個王冠,她對自己說,那個王冠,是一堵高牆,而自己的哥哥和堂哥們也要為了這王冠互相為敵……
別再想了,這不是你的事情。
“貝翠絲……”身邊的人再次開口,這次帶著些許遲疑,“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她這才回頭看她。
“你——”伊芙壓低了聲音,“是不是個貴族啊?”
就這個問題?貝翠絲愣了一下,不過想想承認自己是貴族也沒什麼問題,畢竟這裡還有許多,只要不被發現自己來自王族就可以了。“是啊。”她說,“怎麼了嗎?”
“沒……沒什麼,只是在我家鄉很少能看見貴族……”伊芙說著就低下頭,“總覺得很榮幸。”
“有什麼好榮幸的。”貝翠絲哼了哼又繼續看向樓下,“當成普通人算了。”
“嗯……嗯,好。”
真是麻煩。她在心裡抱怨道,尋找也沒有任何結果,只是越來越失望,於是放棄了,她決定在課堂裡找可能比較簡單一點。貝翠絲靠向椅背,轉而看向台上的各種人演講,平淡地幾乎能讓她睡著,可是她卻沒有——一個感覺擊中了貝翠絲的背後,如此突然,尖銳地幾乎讓她站起來,她壓抑住那種衝動,不安地調整了姿勢。
是誰?她驚恐地不敢回頭,一瞬間她害怕是來刺殺的刺客,那是個掠食者的目光。沒關係,這里人太多了,她安慰自己。
可是人多的話不是更容易潛逃嗎?
貝翠絲擺出平時那種鎮定冷漠的表情,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心裡祈禱著典禮快點結束,她能夠混入人群快點回到宿舍。
“你還好嗎?”伊芙擔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怎麼突然……”
“沒事。”貝翠絲說,“什麼事都沒有。”
對方沒有繼續說下去,臉上的擔心卻沒有消散。
散場時貝翠絲幾乎是不顧形象地擠進人群,背後的伊芙好不容易才跟上她,她快步走著,想辦法盡量不要碰到任何人。
“所以說到底怎麼了?”伊芙茫然地喊道,“走得好快啊……”
為什麼要跟著我啊。貝翠絲並沒有理會身後的人,她不想為此拖慢了腳步,那目光催趕著她,一直無法甩離——那人還在!她轉向,不願意脫離人群。明明才第一天入學就被發現了嗎?還是在入學之前自己已經被盯上了?
貝翠絲走過一棟建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應該先去找學院的警衛,她……
她的手被一把抓住,那手如同鐵鍊一樣緊握不放,她驚叫出聲,瞬間回頭去看到底是什麼人。
“終於找到你了……”從人群中出現的伊芙輕聲喘氣,看來是跑了一小段路,她抬頭,看見眼前的人,便安靜了下來。
那人同樣穿著制服,襯衫有兩顆釦子沒有扣上,深金色的頭髮些許凌亂,那深藍色的眼睛讓她確信就是她感覺到的那個銳利目光的來源,他的表情跟貝翠絲的一樣驚訝,卻讓貝翠絲松了一口氣——或許她不該松一口氣,這個人不比派來暗殺的刺客好到哪裡去。
“薩德?”貝翠絲瞇了瞇眼睛,不敢相信這個人會出現在學院,可是對方脖子上領結的顏色顯示他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年。
“你怎麼在這裡?”薩德搶先問出了他們都想問的問題,“你家里人知道嗎?”
貝翠絲甩開他的手,很快地整理好她的心情和態度,高傲地揚起頭,“當然知道,他們送我來的。”
“貝翠絲,你認識這個人嗎?”伊芙在一旁茫然地問。
“認識。”她退了一步,語氣裡帶著些嫌棄,“好不容易找到認識的人,卻是個還不如不見的。”
“別這麼說,我可以算是這裡你唯一值得見的人。”薩德微笑,站直身子,高大的身材足以俯看貝翠絲,剛才的驚訝早已被藏起來,他收回手,如同一個紳士一樣優雅有禮,他轉向伊芙,後者紅著臉不知該如何應對。“我能否借你的朋友一會?”
伊芙緊張地點點頭。薩德伸開手,指向一邊,貝翠絲大概也知道他想私下談話——也好,有些事情只能私下說。她走在前面,兩人繞過建築到了一處沒人的樹蔭下,她回過身面向跟著的男人。
“我希望你不要將我的身份告訴任何人。”貝翠絲說,她不讓自己的語氣裡夾雜一點退縮的意思,這是個命令。
“我當然知道。”薩德只是微笑,“小公主的身份怎麼能隨便公佈,要是遇到敵人怎麼辦?”
“這還不好說。”
“你會很慶幸被我找到的,我看你在會場裡是想找出能夠依靠的人吧,我坐在後面都看見了,這裡除了我沒有別人,”他攤了攤手,“至少符合殿下要求的只有我。”
“你還是一如往常的有自信。”貝翠絲說,眼前的人姿態表演着謙卑,可是無論是神情還是氣質都透露了他的傲慢狂妄,彷彿宣告他是一個王,他主導一切,雖然貝翠絲認識的舊貴族都有那麼一點點這氣質,但這是個危險的人,她記得自己被這樣教導,薩德和他的父親,都是絕對不可以接近的人——要是現在知道她跟這個人在一起的話,家裡那幾個哥哥會氣炸的——當然前提是他們還沒有開始自相殘殺。有點身份的人都知道,在薩溫爵爺宅子裡的小房間裡死的人比他家的傭人還多,而薩溫的獨生子跟他如出一轍的殘忍惡劣,跟他父親幹一樣的勾當,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貝翠絲本來不相信,但是見過幾面後覺得這些傳言並沒有什麼錯誤,認識亞倫以後更是對此堅信不疑。
“就你這種品行……我寧願去找其他人。”
“噢?”薩德挑起一邊眉毛,“誰?”
貝翠絲沒有回答。
“能直接為王家效勞一直是我等的至高榮幸。”薩德意思意思地鞠了躬,然後表情忽然轉為嚴肅,“說正經的,殿下如果需要什麼直接來找我就好,與其花時間和精力去試探陌生的人,我想你也清楚。”
她還是沒有說話。
“你現在住哪裡?”
“宿舍。”
“宿舍?”他有點不敢相信的樣子,“小公主住宿舍?那個破地方?”
“有意見嗎?”雖然聽起來很令人不快,但是她更討厭的是他說的每一句都是她心裡不願意說的話。
“搬我這裡來好了,我就住在學院外面的鎮上,你出去就知道了,有馬車還有傭人。”他揚起嘴角,“我不會收小公主租金的。”
住進了你的房子就怕出不來了。她吞下那句話。“薩溫的兒子提出一個看似慷慨無比的提議,卻不要求金錢的回報,算了吧,任誰都不會答應的。”她將雙手抱在胸前,“你要我代你跟父親說什麼?東北邊土地嗎?我知道你們一直想擴大種植場。”
薩德繼續微笑,算是默認。“麻煩你了。”
“不行!那是我們家族的領地!”
“老蛇爵病了這麼久,也該有人替他分擔統治的職責。”
簡直不要臉。“那也會由我哥哥擔任。”
薩德聳聳肩,是不想繼續爭論下去了。“你說了算,公主殿下,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的哥哥是個統治者的話,”他說,她從他的眼神裡看得出來他不相信。
為什麼這個人要這麼誠實……
“也不早了。”薩德瞥了一眼天空,“我先送你回去,記得我的提議會一直有效,哪天你改變主意再說。”他說完抬起手臂要牽貝翠絲,後者不予理會,轉身就往她來的方向走。
原本的人群已經全部散去了,只剩下伊芙在原地等待。
“抱歉讓你久等了。”薩德說,那張好看的臉一如往常的和善,一片雲影從天上掠過,讓他的眼睛如藍寶石一樣閃爍,要是一般人必定覺得他很迷人的,但貝翠絲能感覺到底下藏著的東西,彷彿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她總是能看出來。
那是對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的不屑和不耐煩。
“不會。”伊芙回答地有些緊張,臉就跟她第一次走進房間的時候一樣紅。這女孩真是太天真了,貝翠絲對自己說,得好好教她辨別好人和壞人。
“我們走吧,天要黑了,晚點我還有事,”他說,“改天再邀請兩位小姐出遊。”
虛假的客套話。
“別理他。”貝翠絲一把拉起伊芙的手,“這個人會把你吃掉的。”她扔給薩德一個厭惡的表情,“你不是有事嗎?我想你的車夫已經等煩了。”
“那好,既然你這麼堅持,”他再一次鞠躬,“再見,貝翠絲。”
貝翠絲揮揮手,像是在驅趕一個討人厭的動物,知道眼見薩德離開視野,她才嘆一口氣。
“為什麼啊?”伊芙失望地哀道。
“認識那個人的是我,相信我,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伊芙仍舊很失望,但依舊安靜下來跟貝翠絲回到宿舍房間。
那天晚上貝翠絲還是寄了一份自己的課表給薩德。
【3895年】
亞倫第一次自願穿上黑色的衣服,卻仍舊在昏暗的會場內非常顯眼,他坐在宴會廳的角落,向前傾身,手肘靠在桌面上,撐著自己的下巴。他看著宴會廳裡的人,珠寶首飾,桌上的水晶和銀質餐具,極盡奢華。明明都已經沒有錢了,他笑,而這些人他大部分都認得——沒有什麼他能忘記的,他看到自己的父母,親戚,保姆,傭人……亞倫歪了歪頭,想著這些人可曾在同一個場合一起出現過。
就連他的葬禮可能都沒有全體出席。
他有些無聊地閉上眼,空氣被酒精和笑聲攪地黏膩,他一直都很喜歡宴會,至少在首都的時候是這樣的,可是現在他只想離開。
自己到底是病得多重才會決定回家的……
算什麼家,他又對自己說,他的家在首都間城區。
亞倫緩緩地趴下,發燒還沒有退,肩上的刀口和手腕上的瘀青也隱隱作痛,嘈雜的談笑令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沒有人發覺亞倫的狀況,也沒有人會在乎,就算稍早他的出場令所有以為他已經死了的人無比震驚也沒有人會在意——他想那些人寧願要假裝自己已經死了,所以生活不會被這糟糕的消息擾亂。
沒有人和他打招呼,沒有人迎接他,更不會有人想念他。
下一秒亞倫的思緒變得比較清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在宴會廳外面,靠著牆坐在樓梯上面,因為身體不適而輕聲喘息,三天前被憤怒點燃的氣焰已經消失了,現在的他只是很累,非常累。亞倫撐着自己站起身,緩慢而小心地爬上樓梯,宅邸裡除了宴會廳以外沒有人了,燈也沒有點,僅有月光照明。亞倫一直走去自己暫住的客房,收拾好行李就轉身想要出去。
可是他並沒有按著自己給自己的命令走出大門,亞倫抬頭——那扇再熟悉不過的房門,因為多年沒有人觸碰而顯得老舊,他放下行李,轉了門把。
門推開,灰塵厚地令他難以呼吸,小聲地咳起來,接著他起步,在地上留下一些腳印。
這個房間很小,比別的地方更暗也沒有任何色彩,光幾乎無法從被木板封上的窗子裡滲進來,他環顧四周,在破碎的布簾和地毯上還有斑斑黑點,房中央的椅子不是木製的而是固定在地上的金屬的椅子——他的父母曾經就是把他拘束他這個椅子上。
他曾經斥責自己為何不能像厄裡西斯一樣有一把火燒掉自己家的勇氣。
亞倫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玻璃,在手腕上比劃。
就這樣,割下去,果斷沒有遲疑。
“你在做什麼?”
亞倫扔下玻璃,回頭看是誰在跟自己說話,但隨後又很失望——約克,還會是誰呢?
“看不出來?”亞倫擺出像平時一樣的笑容。“新郎這樣離場好嗎?”
“又要逃走了嗎?就像以前?”約克探頭進房間看了看周圍,似乎決定還是不要踏入這骯髒的房間。“雖然我並不知道當時是什麼情況。”
“說吧,你要什麼?”
約克皺皺眉頭,向後退了一步,“你還是先出來說比較好,待在裡面會生病的。”
我本來就是這房間裡的病人吶,亞倫在心說道,他還是乖乖地走出房間,將門關上後看向約克,眼神裡詢問着跟剛才一樣的問題。
“你提著行李要回首都嗎?”對方問。
“與你何干?”
約克沉默了一會,似乎因為亞倫的冷漠而惱怒,他伸出手,“這樣很傷人的。”他說,一邊將亞倫綁髮的黑色絲帶拉松,纏繞在指尖,他輕輕地用手背撫過亞倫的臉,後者順著這撫摸將頭側向左邊,“放下來好看一點。”他說,“你知道嗎?亞倫,如果你是個女人今天在婚禮上的就會是你。”
亞倫瞬間笑出聲。
“你?”他的語氣尖銳刺耳,“我要嫁也嫁一個真正的貴族,你呢?約克?你不過是個假貴族。”
“承認吧。”約克離開亞倫,也是一張笑着的臉,他張開手,“我已經是了。”
亞倫搖頭,“不,約克,你永遠都不會是一個貴族,從骨子裡面就不是,大家都知道,他們歡迎你是為了不讓你難堪。”
亞倫剛說完約克的笑容便消失,他知道是自己戳痛了這人心底的疤,約克抿了抿嘴。
“那你就是嗎?”約克說,“亞倫,逃家的孩子是沒有身份的。我是一個假貴族,那你是什麼?”
我不知道。“去問國王吧。”亞倫回答,迅速地搶回約克手中的絲帶,藍綠色的眼睛裡這時只能見得嫌惡,“檢點一點,你剛剛娶了我的表姐。”然後亞倫將對方從自己眼前撥開,順手提起行李,“事實上,你沒有錯,我要逃走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