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冬
丹尼尔·奥苏利文走进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时,有个小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那孩子看上去还不到十二岁,黑发高高束起,穿着镶铜扣的黑色毛呢大衣,像是刚从哪个寄宿学校里溜出来的。她坐在丹尼尔那张不舒服的旧皮椅子里,办公桌在她面前大得有些滑稽,桌面上堆满了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剪报和文件夹。
果然不该在办公室喝酒,看来他又忘记锁门了,幸好这地方根本没什么可偷的。丹尼尔只是咕哝了一句:“这可不是玩侦探游戏的地方,孩子。”
“我知道。”女孩头也不抬地翻阅着档案,“我是来找你的,奥苏利文先生。”
“好吧,好吧,那你又是谁呢?”
“你可以叫我艾莉卡。”她回答,“我为弗兰克·莱利而来。”
“……你是弗兰克的女儿?”
弗兰克·莱利,老搭档的名字像冰水一般,驱散了丹尼尔脑子里残余的酒精迷雾。两年前的那个雪夜,正是他在小巷中找到了弗兰克的尸体——背靠着砖墙,双手被电线反绑在身后,子弹从前额射入,颅骨在冲击下碎裂,喷溅在墙上的脑组织和血液仍未凝固,沿着砖缝缓缓流下,形成了一道道暗红色溪流。
直到脱下警服,丹尼尔都不清楚警局有没有联系上弗兰克的家人,只知道他确实有个女儿——从越南回来后不久,他就跟妻子分了手,孩子也被母亲带走了。弗兰克很少提起她们,只有一次,他给丹尼尔看了一张从科罗拉多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用彩色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爸爸”。
那张明信片曾被仔细放进相框,如今它又去了哪里?
“我很抱歉,”除了一句空洞的抱歉,丹尼尔还能如何回应?“弗兰克是……”
“他是个好人。”女孩放下文件夹,庄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却不像在谈自己的父亲,更不像个孩子在说话。“但我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才来的。”
这孩子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丹尼尔说不上来为什么,然而一股寒意攀上脊背,甚至让他本能地摸向了外套下的手枪。
“你想知道什么?”
“他死前留下的东西。”女孩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丹尼尔,“那份名单,我知道你还在继续调查。”
她的眼睛是澄澈的淡蓝色,犹如冬日黎明无云的天空,寒冷、寂静而遥远,丹尼尔却在其中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眼睛里燃烧成灰烬。
那些从越南归来的人也有这样的眼睛,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像弗兰克一样,像许多他曾经认识的人和亲手逮捕的人一样。那些人的灵魂依旧被困在丛林和凝固汽油弹的火焰之间,他们把战场带回了家,然后整个生活都被焚烧殆尽。
然而那双蓝眼睛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苍老,绝不可能属于孩子。那是从命运尽头返回人世,又被迫戴上孩童面具的死者的眼睛——
“瓦尔基里!”
在他来得及拔枪以前,小女孩外表的怪物已经动了起来。下一秒,丹尼尔就被脸朝下按在了桌面上,右臂被反折在背后,肩膀咔哒一响,让他咒骂出声。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瓦尔基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带上了一丝笑意,“你在开门时就已经死了。”
“你他妈到底要什么?”如果这小怪物不是被派来灭口的,她还想得到什么?除了那堆没人在乎的档案和空酒瓶,丹尼尔·奥苏利文一无所有。
按住他的手稍稍松开,几张新的剪报被放到他眼前,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死亡,受贿警官,黑帮份子,地方议员……每一个都曾出现在弗兰克那份名单上,每一个都被割开了喉咙,窒息在自己的鲜血中,正如过去数十年间流传在北美和老欧洲的那些故事,报纸用轻佻的口吻将凶手称为惩罚者,黑暗天使,但时间和地点跨度太大,不可能是同一个杀手所为……不是吗?
“是你。”丹尼尔可以确信,“一直都是你。”
“还有我的盟友们,弗兰克也曾是其中之一。”瓦尔基里放开他,礼貌地后退了几步,好让他站起身。“现在轮到我来完成未竟之事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丹尼尔转身面对自称艾莉卡的瓦尔基里,那双蓝眼睛澄澈得几近无情,似乎正提醒着他砖墙上的血色壁画和弗兰克破碎的头颅,以及他浸泡在酒精和愧疚中的两年时光。“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个很成功的连环杀手了。”
“问题在于,要把那些还活着的找出来。”艾莉卡坦然地接受了嘲讽,“我可以自己行动,但那样太慢,可能会有更多弗兰克那样的好人死去。我已经迟到了两年,不能浪费更多时间了。跟成年人和执法部门打交道时,你肯定比我更有优势。”
“这就是弗兰克以前为你做的?为你调查目标,制定计划,还有我所做的一切……”丹尼尔几乎为这种荒谬的感觉嗤笑出声,“我以为这是为了捍卫正义,可事实上——我们是在帮你杀人。”
“正义不仅来自法庭,侦探先生。所以,你建议我们从哪儿开始?”
201X年 秋
军刀斩断形似脊骨的黑色荆棘,然后刺入地下,干净利落地切断根系。荆骨随之枯萎凋零,崩解为黑灰,渗入泥土,留下焦油般的痕迹。在它原先生长的地方,只有一条半腐坏的铜头蝮蛇尸体。
“幸好狩骨还没有成形,丹尼尔,把打火机扔过来。”
“真他妈见鬼了,死棘怎么会出现在公路边上?”
丹尼尔已经走下车,谨慎地站在灵装的影响范围之外,将打火机扔给了艾莉卡。
“不知道。”艾莉卡倒出些许燃油,用枯枝引燃火焰,蝮蛇尸体迅速燃烧起来,如同死棘一样化为了灰烬。“但它们离人类越来越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也是你脑子里的声音告诉你的?”
“唉……算是吧,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
她抬起头,眺望着秋日黄昏余晖中的原野。枯黄的野草在微风中起伏如波浪,锈红色河水反射着白昼的最后一缕光线,河岸的芦苇丛化作摇曳的暗金色线条。
对岸红河城的霓虹灯已经亮起,光芒在楼群之间闪烁不定,将城市转变为色彩斑斓的迷宫。
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提醒她目的地就在前方,命运就在前方。
那声音曾在军营中的临时祭坛前布道,曾在巴黎街头向民众朗读人权宣言,百年之前,也曾同样在她耳边低语西伯利亚,通古斯河。
“上一次是1908年,结果你也知道。但这次范围更广,没准全世界的瓦尔基里都听到了呼唤,也许……”
通古斯的裂隙带走了“将军”,也带走了许多她曾经熟悉的人,凡人,瓦尔基里,那个时代最勇敢的人。
“也许红河城会变成第二个通古斯。”
“如果这是裂隙即将出现的征兆,可能会比通古斯规模更大——”艾莉卡把军刀收回多功能工具包,“我觉得你应该先回芝加哥去,把我送到这儿已经够了。”
“现在是赌场旺季,”丹尼尔与她一同眺望着闪耀的霓虹,“再加上那么多瓦尔基里,黑帮,邪教,骑士团,你确定能一个人应付这局面?”
“还有奥贝伦德,我也联系上了另外几个朋友。”
“但你们现在都是小孩,不是吗?而且其他瓦尔基里能闻出你们,总有些事是你们不方便去做的。”老侦探只是耸耸肩,“别担心,我们连80年代都熬过来了,事情总不会更糟了。”
“这可不好说,直到今天我们不都还在被迫适应扮演父女这事吗?”
艾莉卡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丹尼尔望向她时,微笑中却有一丝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我已经老得能当你的祖父了,艾莉卡。”
很快我就能当你的祖父了。丹尼尔曾经玩笑般说道。那时他刚刚步入中年,岁月还没有将他的头发染成灰白,也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这么多刻痕。在艾莉卡还来不及察觉时,三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勒梅尔神父”被推上断头台时还不到三十五岁,自那之后的两个世纪里,他的灵魂被困在不会成长的孩童躯壳中。艾莉卡从未有机会老去,只有世界在她周围不断变迁,相识的凡人在时光中日渐苍老,就连那些曾与她一同见证骑士团最初的日子的归往者也在陆续凋零,或许终有一日,她回过头,会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现在这个时候,“奥苏利文父女”的掩护身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他们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再维持一段时间又何妨?
“谁知道呢?也许你就是个老混蛋,在全美各地留下了一打私生子。现在你打算给小女儿多少创造点美好回忆,带上她来一场疯狂的冒险之旅——真是个好主意。”艾莉卡摆了摆手,“别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扔进赌场,老头子。”
“主要是你的钱。”丹尼尔高声大笑,似乎终于被逗乐了。“不过,事情发生在血注的地盘上,城里肯定有不少眼线,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看到我们一起行动。”
“那就这样吧,我先进城看看,你在附近镇上找个旅馆,之后我们再找机会会合。”
“你最好快点找到小熊,趁那小子还没惹上大麻烦。”
丹尼尔没有争辩,回到他那辆大切诺基上,调转方向驶向旅游地图上推荐的历史小镇。艾莉卡背起工具包,向着跨过红河的老桥走去。
“你有事想说吗,朋友?”
在锈迹斑斑的“欢迎来到俄克拉荷马”铁牌下,有个戴着圆眼镜的小女孩微笑着向她行了一礼。艾莉卡之前就感觉到了瓦尔基里的存在,对方并未试图回避,显然是在等着她。
“晚上好,我是‘诗人’杜兰德。”女孩的英语带着些许法语口音,“更常用的笔名是拉维蒂。”
“《街垒上的黎明》,《雨中广场》……”这个名字唤起了艾莉卡一些远去的记忆,在1871年春天,署名拉维蒂的诗篇曾散布在流血的巴黎街头,被公社战士填入大革命时的曲调,成为了街垒上的战歌。“《致死者的信》。我喜欢你的作品,可惜以前没能见到你。”
“其实我见过你,在流血周的街垒上。”听到她的法语,诗人眼中带上了一缕怀念的笑意,“那时我还不是现在的样子。很多人向我说起过巴黎的死亡天使,遗憾的是,那是公社最后的日子了,我没有机会和你交谈。现在,你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
“现在?”
“我正在记录瓦尔基里们的故事,虽然可能没有机会出版,但有些事不该被遗忘。你曾经是谁,为何会在那里与我们一同战斗,如果能有机会聆听这些往事,那就是我的荣幸。”
她曾经是谁呢?三十四年的生命,两百二十年的徘徊,曾经的一切都早已随着第一共和国一同消逝,只有记忆仍像鬼魂般萦绕不去。
“那就边走边说吧。”艾莉卡走向进城的路,诗人走在她身边,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路灯的光芒在她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我曾是卢西恩·勒梅尔,里昂的裁缝之子,按照我母亲的心愿,小儿子应当侍奉上主。大革命前,我是朗格多克团的随军教士,一年两百里弗尔的圣职俸,算不上什么让人羡慕的工作。”
烈日下尘土飞扬的旷野,雨中泥泞的道路,冬日里结着薄冰的溪流……曾经的他身披随军教士的黑衣,与士兵们一同行军,在临时搭建的祭坛前主持弥撒,在帐篷里倾听忏悔,为受伤和患病的人祈祷,替不识字的人写信。来不及一一为垂死者行临终圣礼时,他只能穿行在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上,高声诵读赦罪祷文。
“那些年很少有对外战争,但起义的火焰已经在法兰西四处蔓延,军队总是以国王的名义被派去‘平息叛乱’。”
鲜血流淌在荒芜的田野上,在城镇的街道上。
那段日子里向他忏悔的士兵更多,他们哭泣、咒骂、请求宽恕。他们是木匠的儿子,织工的儿子,农夫的儿子,却被命令去镇压那些和他们父亲一样的人。
我们究竟属于哪一边?朋友从他手里接过剩下的半瓶便宜红酒。
你是军官,是贵族,你属于权力。
那你呢?朋友发出一声冷笑。你是教士,是天主的仆人,那你相信这是祂钦定的秩序吗?
“几年后我被召回了巴黎,没过多久那个朋友也回来了。我们在咖啡馆里为手艺人和士兵读伏尔泰和卢梭,也读小册子和讽刺诗,那时我们经常吵架,还和别人打过几架,白丝带,暴民,还遇上过一伙近卫骑兵,幸好,维奈桑团的兄弟们当时在场。”
当他们跳上桌子高喊“为自由”和“维奈桑的兄弟站到我们这边来”,混战彻底爆发。桌椅翻倒,杯盘应声碎裂,围观者发出喝彩和呐喊,墙上国王的肖像在混乱中被扯下。直到两支部队的军官带着市警赶到,他们才跟着人群从后门溜走。
“请问一下,”诗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你干这些事的时候穿着教士服吗?”
“当然没有。”
“我就知道。请继续。”
那段时光过得很快,几乎令人目眩,变革之风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他和朋友依旧经常吵架,然而在三级会议上,在网球厅宣誓时,他们都坚定地站在一起。
然后,1789年的夏天来临了——
那一天,他站在人群的边缘,烈焰的边缘,目睹旧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听。朋友在他身边说道。他确实听到了,炮声有如教堂的钟鸣。
“接下来的岁月里,我们见证了议会成立和王权终结,当时我们还年轻,总以为可以在新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一段时间也确实如此。”
该是时候抛弃那件黑袍了。他的朋友重新倒满了两个酒杯——不是他们以往分享的便宜红酒,而是阿登产的起泡酒,作为对新生共和国的庆贺。共和国比教会更需要你,外交委员会说他们的门随时都为你敞开。
一个塔列朗难道还不够吗?
1792年秋天,他们刚刚在阿登击退了普鲁士人,迎来了法兰西共和国成立的消息,却还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同桌共饮。
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的布道。过去一千年里教会给予了受苦的人什么?只有毒药般的希望。在新政府里,你可以做得更多。
可他们需要相信,相信神与他们一同存在于苦难。强迫他们在教皇和革命之间做出选择只会撕裂这个国家。
一个人不能服侍于两个主人,勒梅尔,你不可能既选择革命,又服侍教皇。
我服侍的不是教皇和国王,我服侍于苦难。
“那么,后来呢?”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诗人终于开口询问时,她们已经踏进了红河城的霓虹迷宫。夜风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仿佛要带走故事的结局。
“后来,我的朋友把我送上了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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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比昂·奥贝伦德从炮屑和黑泥土中醒来,一丝不挂,左手边是状态好得出奇的工兵锤,右手边是他自己的尸体。脑门上中了一枪,开枪的人准头不好,额外留下几个血呼呼的弹孔。下半身死后挨了炸,腿脚不见踪影,白了的肠子和土混到一块儿,像一群死鱼。
老天啊,我死了,可我还活着。听上去很哲学,但我是什么东西?
奥贝伦德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是依稀记得前两天来的那个新兵说过一些传闻怪事,新兵白白胖胖,说话声音太细,他就没去听了。那会儿他正一边用罐头炸虱子,一边想着格蕾塔,唉,等他回去,他的孩子们得多大了啊!
现在呢?他怎么回去?回去之后,又怎么见他们?奥贝伦德望着天,闻着袅袅的烟气,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低低地哭,又从自己的尸体身上扒衣服穿。
“Guten Tag。(你好)”
“什么东西!”奥贝伦德连着往后跳三步,踩到坑,滑进一个尸体堆里。
女孩,黄色的皮肤将她的眼睛衬得又大又亮,头发健康的蜷曲着,她走到坑边,又说了一遍,“Guten Tag?”
“你、你好。”他咽了口唾沫,“你怎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忽然地想起这是在战场,便急冲冲地挥手,“你这女孩!怎么能到这儿来?太危险啦,大人们在打仗呐!”
女孩疑惑地歪歪头,“我,送货。”
她的德语极难听懂。
“什么?”
“Ты знаешь, где это?(你知道这在哪儿吗?)”
“俄语?”
还未等他反应,女孩就将一张破破烂烂的地图伸到奥贝伦德鼻子底下,指着用红笔圈出来的地方,似乎是在问路。他狐疑地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地图,是这一带的地图,只不过——
“都炸没啦。”他吸吸鼻子,“那儿,看那儿,”他指着五十米远小丘上的断壁残垣,“那是你要找的地方。”
女孩眯起眼,“Ты меня обманываешь。(你骗我。)”
“你说什么?”
“Как это может быть там, высота же не та!(怎么会是那里,高度都不对啊!)”
“听不懂啦!”
刚刚止住的眼泪现在和开了闸的笼头似的,一滴滴地落下来。他在这儿干嘛呢?变成了小女孩,和另一个小女孩在遍地死尸的战场上争执,他俩甚至连语言都不通。而他,因为腿被炸飞了,都没一条裤子穿!
“真他妈够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不知是因为身体变小了,还是死过一次造成的精神松懈,总之奥贝伦德在复活后的十几分钟内至少有一半时间在哭泣。现在更是嚎啕大哭,根本不像个成年人。管他的,我现在是小孩,我爱怎么哭就怎么哭。
黄皮肤的女孩皱眉,伸手,轻轻抚在奥贝伦德的肩膀上,“你,去哪?”
“你的德语、太怪了,也听不懂、”
对方翻了个白眼,拿出另一张地图,摊开,是一张欧洲地图,“去哪!”她几乎是吼出来了。
奥贝伦德在抽抽嗒嗒的间隙辨认着地图上的字母,奥地利、德国、慕尼黑、巴伐利亚。他在一团泪水中指了指自己的家乡,随后就被塞到一片黑暗中去了。
= = =
奥贝伦德实在不敢去认自己的家人,一眼,就一眼。他躲在阴影里偷偷看他们,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熟悉,害他哭了好几回,后方的补给一塌糊涂,可又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些。过一两个月,官员亲自登门,一封信、几束公文,格蕾塔以泪洗面,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卡尔和贝蒂被接到费舍姑妈家去住,奥贝伦德心急如焚,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思来想去,去扒了军用物资的火车,诧异于自己现在的体能比死前还要好,工兵锤轻轻松松砍破了火车的铁皮,真他妈见了鬼了。他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食物,撒开腿往家里飞奔,到了后,又站在门前犹豫着,我该怎么和格蕾塔解释?邻居?我们家附近可没长这样的小孩啊!可格蕾塔在里面,孤苦伶仃,没人陪她,这更让奥贝伦德难受。
我进去,把吃的放下就走。
他进了屋,家里的摆设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桌布他没见过,桌上的花瓶插着几朵枯萎的金盏菊。奥贝伦德鼻头一酸,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木板吱吱呀呀,窗上、地上,都落了灰,整间屋子空空荡荡,闻着有股熟悉的死气。恐怖的念头攫住了他,格蕾塔,她在哪呢?她为何不说话,为何没有出来看看,是谁来了呀。
她是死了,奥贝伦德想,她要是死了,我要怎么活啊。
不,不,她没死,她不可以死掉!
奥贝伦德冲进卧室,格蕾塔就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豆大的汗珠不断沁出来,她谵妄着孩子们的名字,一会儿,又喊他的名字,她爱叫他拜里,在结婚前的一个春天,她说这听着像在叫小熊,可爱极了。
“我在,我在啊。”他扑过去抓住妻子的手,“格蕾塔,你睁开眼看看,看看是谁回来了!”
与奥贝伦德所期望的相反,格蕾塔的眉头越锁越紧,沁出的汗水打湿了枕头和被单,她没有意识,却不住地扭动自己的手,企图挣脱。“走开!走开!”她对着空气喊。
“格蕾塔……?”
“快滚!你这个死神!”她面目狰狞,五官扭曲,闭着眼,却显出极端的愤怒,“你已经带走他了!但休想碰到我的孩子们!”
奥贝伦德抽手,踉踉跄跄地向后退,踩到他自己带来的吃食,滑了一跤。我是死神,他倒在地上想,我确实死了。
我得走,我不能把身上的死气带给格蕾塔,死亡是会传染的。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毒气坑里死掉的士兵,他爬去摘下他的面罩,露出的却是格蕾塔的脸。身边是他的姑妈,他的母亲和父亲,在坑底,两具婴儿的尸体竟穿着军装,小到可笑的防毒面具歪斜到一旁。
奥贝伦德逃出了他的家,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 = =
“那是灵装的关系。”勒梅尔抿一口茶,“灵装会让凡人不舒服,不是你的问题。”
奥贝伦德目瞪口呆,这是他俩第三次面对面地交谈。柏林墙倒了,真是个好消息,他把庆祝的地方选在战前常去的酒馆——早就改建成了咖啡馆,勒梅尔点了茶,而奥贝伦德不得不面对老板的好意,一杯牛奶。
“什么叫灵装的关系?”奥贝伦德把工兵锤拍在桌上,“就这破玩意儿!?”
“对。”
“意思是我把这锤子扔了,他们就不会难受了?哪怕我抱抱他们都行?”
勒梅尔轻轻皱眉,“倒不用扔掉它,灵装很宝贵,只要把它放下,你的情况……差不多一两米远,就不会有问题了。”
晴天霹雳!
“勒梅尔!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都说了叫我艾莉卡……”黑发的少女无可奈何,他环顾四周,老板特地给他们选了偏僻的位置,估计也是隐约对灵装的气味发怵,只不过欢庆的时节冲淡了这种感觉。
“当初遇到你只是个偶然。”
“我知道的嘛……”奥贝伦德咬着杯子的边缘,妄想其中的牛奶变成啤酒,他真需要酒,一醉方休,可自从变成瓦尔基里后就喝醉过一次,清醒也有清醒的坏处。成为瓦尔基里的年龄比原样的要翻了两倍,勒梅尔则更年长,虽然他管自己叫艾莉卡。
“勒梅尔,唉,接下来你要去干嘛?”
“还是以前那些事。”
“带上我呗,”他嘻嘻笑着,“反正我没啥正经事要干。”
“……可以,”不知为何勒梅尔有些犹豫,“同盟关系?”
同盟关系?奥贝伦德抢来勒梅尔的茶水,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又分了一半给对方,少女诧异地盯着被推到眼前的奶茶。
“喏!你这家伙,同盟?也太生分了!”
广播里都是快乐的喝彩声,主持人激动的解说声,凡人笑着,吃着,在谈话,在庆祝,他乐呵呵地跟勒梅尔碰了个杯。
“我们早就是朋友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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